那时,正有一牙月亮挂到柿子林上。回到家时,爷爷早已将洗脚水为我们准备好了。他坐在椅子上咳嗽着,在等着我们。我知道,在我未出现之前,他早就是这样每天晚上给马水清打好洗脚水,然后等马水清洗完脚再把盆端到院门外倒掉的。我对爷爷承担了—个老奴的形象时感悲哀,同时对马水清很不高兴。然而在马水清看来,这—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他非但没有半点对爷爷的感激之隋,相反,总是对爷爷很不好。他只是看着爷爷不停地在家中为他干活。我发现,爷爷还生怕惹他不高兴,因此,尽可能小心翼翼的。然而他毕竟老了,脑力不够用了,手脚也不听使唤了,是很难让马水清满意了。他能做的,就是默默地看着马水清的冷脸和听着马水清的呵斥。若是我来吴庄,马水清就会收敛一些。爷爷知道,有我在,是绝不会让他去倒洗脚水的,就进东房去休息了。我们睡下后,马水清总也睡不着。而这时的东房里,总传来爷爷的咳嗽声。我能感觉到,爷爷怕马水清对他的咳嗽声不快,是尽量克制着,不让自己咳嗽出来或尽量压抑咳嗽声的。马水清终于爆发了:“咳!咳!就知道咳!”我说:‘爷爷忙坏了。你不能这样不讲理。“他将背对着我睡了一阵,竟然穿起衣服不睡了,下了床往外走。我躺了—会儿,也穿上衣服,跟了出去。他站在院门口望那条大河。我说:‘你大概是想丁玫了。“他要揪我的腮帮子,我躲闪了。就听他说:“我们往北庄去吧。”“发什么神经,都几点了?”“你不去,我去。”他说着,就真的走了。我只好又跟着他。吴庄实际上分两个庄子,一为南庄,一为北庄。南庄小,北庄大,中间隔了差不多一里地。这里的人叫北庄又叫“大庄子”,商店、学校等都在北庄。此时,月亮已经升高,安静地照着村庄与田野。“这么晚了,你去找谁?”“不找谁。”“不找谁去干什么?”“随便走走。”马水清没有随便在大庄子走,而是一直走到了东头的小学校。小学校在—个大院子里,早已关了大门。夜深人静,大院深处却传来—缕微带幽怨的箫声。这箫声在秋天的夜晚显得很是纯净,仿佛由这世界上别无声响,也就只有这一缕箫声了。大门口有十多级台阶。我们走上去,往大门里看了看,见一片黑暗中,只有一间挂了窗帘的屋子亮着灯。马水清又看了看,就在台阶上坐下来。一只受了惊动的乌鸦,从离台阶不远处的—棵树上飞起来,飞进黑暗里。“天实在不早了,回去吧。”我说。马水清这才站起来,心情颇有些落寞地离开了小学校。路上,我问道:“你说这箫是—个男的吹的还是—个女的吹的?”马水清说:“是一个男的吹的。”我说:“我觉得像一个女的吹的。”天空有浮云,月亮正暗淡下去。第一部分柿子树(4)第四节早晨,我被窗外的风雨声和院门被风所吹之后发出的撞击声闹醒了。透过天窗,可见到灰蒙蒙雨濛濛的天空。“你听这院门声音,好像没有关上。”我捅了捅身旁的马水清说。“关了,是我关的。”他还未醒明白,含糊不清地回答我。我突然想到了爷爷,“大概是爷爷出门去了。”“睡吧睡吧!”马水清不耐烦地说着,还把腿又跷到了我的腿上。我猜测了—会儿爷爷的去向,便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秋风秋雨中,不受任何打扰地睡懒觉,,是件让人不愿放弃的事情。不知睡了多久,—个粗哑的男人的声音,急促地将我们从睡梦中拽出来,“水清水清,你爷爷摔了!”我们连忙坐起来。这个男人就是三呆子。他对马水清说:“你爷爷去马尾镇上割肉去,摔到桥下,摔得不轻,被人抬到镇上医院去了。”我和马水清急忙下床,冒着风雨往医院跑。这地方上的黏土实在让人难忘。天—下雨,这浸了水的黏土便变得滑如油拌的一样。我总记得—首歌谣里的两句:“上面下,地上滑,滑得姑娘屁嗒嗒。”雨天里,如果你无聊地站在自家门口望门前路上的行人,会有无穷的乐趣和一种刻毒的快惑:好些人像在抹了油的冰上,极小心地走着,常常半天才挪出去—截远,其间,总会有人要滑倒,或滑倒在水沟里,或坚持了几下仰在泥泞的路面上,爬起后,自觉反正是已不成人样了,便不在乎了,欲要奔出个速度来,其结果是连连摔倒,摔得直骂:“狗日的路!”我们在这“狗日的路”上东倒西歪地走着,十个脚趾紧紧地抵着烂泥之下的板泥,不—会儿脚趾就又酸又疼了。马水清摔了两跤之后,便来了性子,站着不走了,“不管他!”我掉头望着他。“谁让他去割肉的!!”“还不是为了我们!你不在家,爷爷吃过几回肉呀?”我有点生气,从人家菜园子边上的篱笆上拔了一根竹竿扔给他。马水清—路叨咕不休,我也不理他。快到镇上时,他像磕头—样往前磕了一跤,两手未能及时摁地,下巴就触到了地上。他用衣袖擦去烂泥,掏出小镜子照了半天,见下巴上划了一道口,正往外渗血。他把小镜子砸了,竟然用脏话骂爷爷。我觉得他太不像话,便独自一人头里走了。我先到了医院,在急诊室里找到了爷爷。他躺在—张歪斜的床上,脸色苍白,沾了泥水的胡子在颤抖着。地上,一张荷叶里,有—块很新鲜但已沾了烂泥的肉。爷爷见了我,说:“林冰哪,你来啦?”我点了点头。“没事的。”爷爷想挣扎来,但胳膊一使劲,疼得他立即又躺了下去。马水清来了,见爷爷浑身泥迹斑斑的,没好气地问:“摔伤了没有?你没有瞧见天下雨?”爷爷不吭声,蠕动着无牙的嘴,下巴上那撮沾了泥的胡子便—撅—撅的,像只已啃不动草的老山羊。医生说爷爷的伤得好好检查,一时不能回去。我们只好待在了风雨中的马尾镇上。湿乎乎的,黏糊糊的,没有一块干净地方,湿了的衣服绑在身上,又没有一个好去处,心里感觉很不好。马水清丢下爷爷,拉我去了镇上商店——那地方宽大,好消磨一阵。他的心情很不好,新买了一枚小镜子,胳膊支在柜台上,不停地照那弄坏了的下巴,竟无心思与我说话。我望着灰暗的天空,心里惦记着在医院里躺着的无人照料的爷爷,也很没有情绪。到中午时,我们给爷爷买了些吃的,又来到医院。医生说:“至少有一点已经查清,老头的胳膊摔断了。”下午,医生给爷爷的胳膊打了石膏。我们想雇条船将爷爷弄回去,医生不答应,说还得观察观察,看看是否还有别处摔坏了。眼见着天黑下来,那雨还没完没了地漏个不停。住没个住处,吃没个吃处,洗也没个洗处,马水清的心情糟透了。他终于克制不住拉了我—把,“走,回家!”我看着爷爷。爷爷说:“我不要紧的,你们先回去吧!”我摇了摇头,“不,我留在这儿。”马水清对爷爷发作起来,“活该!”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肉,跑到门口,像掷铅球—样,将它掷进雨地里,“吃肉吃肉,谁要吃这狗屁的肉!”我咬着嘴唇站在爷爷的身边,用双手抓住他的一只手。那只手因为胳膊打了石膏而变得冰凉。我能感觉到这只手在不停地颤抖着。我看了看爷爷的脸,瞧见他的眼睛里汪满了浑浊的泪水。我冲着马水清叫起来:“你走吧!”马水清真的一扭身子出了急诊室。我拉过一把椅子,守在爷爷的身旁。“林冰哪,跟水清一起回家吧!”爷爷说。我摇摇头。爷爷—动不动地躺着。脸上、手上的泥巴被体温烘干了,裂成了小块,我帮他—块—块地剔去后,又把一只煤球炉往他床边拉了拉,让他暖和—些。这微不足道的照料,竟使爷爷的眼角滚下—串泪珠来。天黑后,我想去给爷爷找点开水喝,走出门时,见到廊下昏暗的灯光下站着马水清。“上哪儿去?”他问“给爷爷找点水喝,他的嘴唇焦干。”“到食堂去要吧。”“好吧。”当马水清端了一碗开水来到爷爷的床边时,我瞧见爷爷眼角上的泪痕一下子粗大起来。夜里,我和马水清住到了一间医生看病的屋子里。我们睡不着,面对面地坐着。我知道,马水清在心里总怨恨着爷爷。在他看来,他这一切,都是由爷爷—手造成的。当初,把他的母亲从遥远的地方带到吴庄是—个错误,而自作主张,将他的母亲与他的父亲结合在一起生下他来,去接更永远的孤独与无爱,则是一个更大的错误。这中间,爷爷还犯了—个不可原谅的错误:当马水清的父亲总是不归吴庄时,许多人曾建议爷爷去部队找儿子,但爷爷以自己对祖母的经验代替了儿子的心思,摇头谢绝了人们的好意:“放着这么一个媳妇,他凭什么不回来!”在他看来,儿子即使走到天涯海角,那颗心也会被这个熄妇牢牢拴着的。而等他终于开始怀疑儿子时,—切都已经太晚了。“可是,”我对马水清说,“你该看到,爷爷他已经很老了,活不了多久啦……”‘我一直以为,在感情这—方面,我比马水清要懂事得多。马水清趴在桌上,很久,也没有将头抬起。第一部分柿子树(5)第五节第三天,医生说,经观察,没有发现爷爷身上有其他损伤,可以回家了。我们雇了—条船,将爷爷接回家中。天忽然变得告别晴朗。连日被压低的天空,仿佛往高处飘浮了许多,世界也—下子变得空阔明亮了许多。秋天的阳光,是—年四季里最迷人的阳光。依然是金色,但已无夏季之灼热,使人感到惬意和身心舒畅。凉爽的秋风,更给人—种特别的好感觉。来马水清家时,我带来了一些书和作业。每天我都要在柿子树下做很多作业,看很多书。其间,我或者帮助爷爷干点活,或者走到院门外,站在大河边上,去瞧河上的秋日风光。马水清却总显得有点烦躁不宁,几次说:“我们早点回学校吧。”他无心去做作业,只是在我做好后将我的作业本拉过去,胡乱地抄上—遍。到了后来,抄都懒得抄了,说:“开学后,让姚三船代我做。”然后就坐在门槛上或倚在柿树上,没完没了地去照他那张下颌长得很开的脸。我几次发狠要扔掉他的小镜子,他总是狠狠揪揪我的腮帮子,咬着牙说:“你敢!”“你真是想丁玫了。”马水清将我追出了院子,我便越发地想说那句话:“想丁玫了,就是想丁玫了!”我们很厉害地闹了一阵后,谁都没有力气了,就躺在河坡上晒太阳。马水清的眼睛一直望着天空,沉默着,仿佛被—个从心底里浮起的念头抓住了。“河边有条船,我们摸螺蛳吧?”他说。“好吧”我说。上了船,我问道:“往东摸,还是往西摸?”他说:“随便。”其实,我知道他的心思,“往西摸吧?”“随便。”我故意说:“那还是往东摸吧!”他却说:“还是往西摸吧。”随后,还找了—个理由,“往西去,螺蛳多。”丁玫的家,就在西边河岸上。我们顺着河岸往西去。我看出,马水清根本无心摸螺蛳。我也便草草地摸着,不住地拽着前面的芦苇,让船不停地往西再往西。丁玫家的屋子就在前面了。我曾去过丁玫家。她家屋前有个棚子,一直搭到水边,天暖和时,丁玫总爱在棚子里学习或做事。“我们不摸了,回家吧。”马水清忽然改变了主意。我不听他的,一把接—把地拽着芦苇,将船—个劲儿地往丁玫家的水码头那儿拽去,只听见河水在船头下“泼刺泼刺”地响着。马水清已来不及阻止我的行动了,只好由着我。船到了丁玫家的棚子跟前。令人遗憾的是,丁玫不在棚子下。“往回去吧。”马水清像是怕看见丁玫似的。我在心里说:“丁玫可能在屋子里。”我不听马水清的,像个无赖一样,把身子伏在船帮上,双手死死地抓住两把芦苇。马水清又要揪我的腮帮子。我说:“你敢揪,我就叫啦!”马水清朝我咬咬牙,只好也弯下腰来,把双手伸进水中,做出一副摸螺蛳的样子。我们在丁玫家的水码头旁摸了半天螺蛳,也未能见到丁玫的影子。可能她不在瘃中。当马水清抓住芦苇将船往东拽时,我不再阻挡他了。他拽了一阵不拽了,对我说:“往回拽呀!”我也不拽。当时河上有风,正可借着风力让船东漂。我们躺在船舱里,挺无聊的。般靠岸后,我摘了一片荷叶,包起了我们摸的螺蛳。马水清说:“螺蛳我拿着,你拴缆绳。”我将螺蛳递给他,正要去拴缆绳,他趁我不备,将荷叶揪紧了,把螺蛳远远地摔到水中,然后撒腿就跑。我顺手抠了—把烂泥追了过去……那天下午,爷爷让我帮他摘柿子并给人家送柿子。我瞧马水清不肯帮忙,一副没情绪的样子,问爷爷:“西边丁玫家送吗?”爷爷说:“送,送。”我挑大个的柿子装了—篮子,对马水清说:“你去吗?”马水清冰:“不去。”我朝他一笑:“那我—个人走了。”我走出去—块地远,马水清跟了上来。到了丁玫家,马水清站在她家猪圈旁不肯走了,用一根芦苇逗着猪圈里的一只小猪。我不管他,走到丁玫家门口,叫了—声:“丁玫。”丁玫闻声走出来,“林冰。”“爷爷让我们给你家送柿子。”我说。“马水清人呢?”丁玫问。“他在看你家的小猪。”我指了指猪圈。马水清只好走了过来。丁玫虽然有点羞涩,但还是很大方的。她比马水清大两岁,在我们面前,微微有点姐姐的样子。她的眼睛很大,并且总是让人觉得那双眼睛里有一层薄薄的泪水,牙齿很白,梳了一根短辫,有两只胖胖的带有小浅坑的手。她说话匣条斯理的,走路、干活,做任何事情,动作都很轻盈雅致。我们说了一会儿话,一问一答的都拘谨得很。离开丁玫家时,我对她说:“到我们那儿边去玩吧。”丁玫说:“我的作业还没有做完呢。”路上,我对马水清说:“丁玫会来玩的。”“不会来的。”马水清说。“会来的,不信我们打赌?”“肯定不会来的!”“那我们等着瞧吧!”傍晚,丁玫果然来了。她说我们忘了将篮子拿回了,她是来送篮子的。我觉得她确实比我们大。返校那天,爷爷一直站在河边望着我们。他的胳膊还打着石膏,用纱布带吊在脖子上。我们走出很远,回头看,他还站在那儿。天空下就他—个孤零零的影子,仿佛一颗孤独了千年的老残了的灵魂,永远地凝住了。我们打着手势让他回去,他却没有任何反应。我们只好头也不回地走。有很长一阵时间,我在想,我还能再见到他几回呢?第二部分换换花样(1)第一节过了一段日子,生活突然地变得有意思起来。这个世界想要换换口味,换换花样,日子—天一天地都很新鲜,让人迷惑、快活甚至晕眩。世界如同一头巨大的怪兽,一扭头走到了另一条路上。这路挺空大,挺疏旷,挺无底,也很梦幻,很撩人,所有一切,都叫人充满激隋。所有人都不再安分了,人们不再总待在地里和屋子里,油麻地小镇老是—团一撮的人。人们聚拢着,—个个都想合伙弄出一些事情来。这世界极切合我们的心意。日复—日的刻板的学习生活真叫人讨厌。我们忽然感到那些知识真是非常地无聊。我一向厌恶书本。读小学时,一回我考试成绩不好,被父亲—脚踢出门槛,我便哭着跺着脚,举起双拳向这个世界大声发问:“是哪个狗日的发明了学习!”镇上总传来锣鼓声,大路尽头总不时地闪过一面被阳光照得如野火—般鲜亮灼热的旗帜。先是高中部的学生终于憋不住拥出了教室,紧接着就是我们初中部的同学倾巢而出。我们和镇上的人汇合在—起,在秋天明净高远的天空下,从东流向西,从西流向东,有时分成许多股,注满了油麻地小镇的各条小巷。这样的情况在镇上持续了几天,众人皆觉得有点无聊了,便流出镇子,流向田野,流向前村后舍。每天都是节日的气氛。对于那段日子的一切行为,只一词就能了得:捣毁。我们手里抓着的是棍子、凿子、斧头、锤子。当我们挤满—街时,空中便棍棒林立,互相碰撞,笃笃乱响。那些日子,我们终日可以听到斧头的砍劈声、锤子的敲击声、凿子与斧头的撞击声。我们毁掉了镇前庙里的菩萨,毁掉了所有祠堂上那些有神怪形象的雕刻,敲掉了所有桥梁上的石狮子……至今,我的脑海深处仍顽固地保存着“稀巴烂”这—在当时听来极过瘾的短语以及由这一短语而浓缩的—连串形象。八蛋手里总有一根细长而结实的棍子。他用这根棍子整天敲敲打打。他敲打的范围远比我们开阔。在他看来,对这样—个世界的敲打是用不着分辨与选择的,一切都可以敲打,敲打便是—切。总是听到人央求他:“好八爷,别敲了。”不敲心里不好过,非敲不可。八蛋将那棍子敲打得伤痕累累。“八蛋”不是名字,“八蛋”是外号。八蛋有—个古怪然而又颇有几分典雅意味的名字:赵古泥。众人觉得这名字不上口,又觉得这名字不该是八蛋的,就都叫他八蛋。因为八蛋排行老八,且又觉得他似乎就该叫八蛋。这名字得劲,切合他。八蛋并不小了。八蛋已经知道在镇上嫖婆娘了。八蛋—字不识。八蛋上面的七个哥哥也—字不识。他们兄弟八人,有—共同点,即时刻准备着去嘲弄,去耍笑,去折腾,去要挟,去打击识字人。不久前还发生过一件事:油麻地小镇的一座厕所的墙上写了一行粉笔字,被八蛋上厕所撒尿看到了。他想知道那行字究竟是什么意思,便把几个来撒尿的小学生叫住了让他们认。那几个小学生都不敢认。因为他们知道八蛋讨厌人识字。八蛋大声说:“滚!”那几个小学生便赶紧跑掉了。八蛋没有追他们。他仍然对那行字感兴趣。又来了—个拉屎的小学五年级学生。那孩子急急忙忙地扒了裤子就蹲到坑上去。等松弛下来了,那孩子问八蛋:“你在看什么?”八蛋问:“墙上写的什么?”那孩子挠挠屁股,“扑哧”一声笑了,“这些字都不认识!”八蛋回头瞥了这孩子一眼。那孩子好麻木,竟没有觉察出八蛋的不快,全身心陶醉于优越感之中,“这几个字是:‘拉、屎、要、拉、到、坑、里。’嘻嘻,这几个字都不认识!”八蛋走过来,一把揪住那孩子的耳朵,把他拎了起来,“我不认识字又怎么啦?”那孩子的裤子滑脱在地上,赤着下身叫:“我还没有擦屁眼呢!”八蛋说:“擦你妈的嘴!”说着那口孩子一直拽到了厕所外面,命令道:“拉,老子就是要那把屎拉在坑外边!”那孩子要往厕所里缩,被八蛋一脚踹跪在地上。“把屎拉在坑外边!”八蛋说。那孩子只好乖乖地蹲下来……八蛋是油麻地中学的敌人。或者说,油麻地中学是八蛋的敌人。然而在这段时间里,无也是八蛋,还是油麻地中学,皆不记前仇,双双陷入了一共同快感之中,常常搅在—起行动。我们惊讶地发现:原来,我们和这个目不识丁、整天光着脑袋、腆着大肚皮、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妇女的八蛋,竟也有共同之处。那些日子,乔桉的脸上神采飞扬,那对细小的眼睛犹如寒夜五更之星辰,一闪一闪地发亮。他勇敢,凶猛,狠巴巴的,一副绝情的样子。那回捣毁林家祠堂瞻口与墙壁上的一些雕刻,高处的捅不着,众人正无奈时,乔桉从河里的船上抽来一根长长的竹篙,像端着爆破筒一样飞跑过来了。乔桉分开人群,将它奋力举起,瞄准了那些图案一下一下地捅着。那竹篙的顶端是装了铁钎的,很锋利,把那些神怪与走兽连头带身子地捅了下来。有时遇到了阻碍,那竹篙便在空中弯曲如弓,颤抖不已。但连着几下,那阻碍还是被捅开了,又“哗啦啦”掉下一些碎砖瓦来。众人都看着乔桉,乔桉便愈发地用力,—下又一下,还做出一番有节奏有力量的动作来。有一块瓦片斜飞而下,将他的头砸陂了,几缕鲜血流到额上。那时天色明亮极了,这几缕血痕便显得更加鲜艳夺目。包扎之后,乔桉—连半个月留着那块纱布,仿佛那是他的—个徽记,招摇过市。马水清常咬牙切齿地骂乔桉,颇有点忌妒乔桉。可他没有办法。因为他没有力气,也不英勇。他在篮球场上是经常不必要地用双手抱头颅的。只花了—个星期绷,这个世界就被我们搞得十分地简洁。望着这片失去了任何修饰和装点的世界,我们心中无—丝惶惑,而满是兴奋。我们不再读书了,红瓦房与黑瓦房的门白天都上了锁。我们的心野了,不想再回去了,也收不回去了。但我们很快就感到无所事事。人们很闲散地在街上转,锣鼓偶尔响几下,旗帜豁口了,绑在树干上,破破烂烂地飘着。这天傍晚,街上传着一句话:“明天上午,去凿丁黄氏和丁杨氏的床——那床上净刻着神怪图案。”第二部分换换花样(2)第二节丁黄氏和丁杨氏是从前的乡绅丁韶广的大小婆子。关于他们三人的故事,在这—带是到处流传的,我知道许多。只是许多事情,在当时我根本不能理解——还有—些事情,至今我也未能彻底理解。丁韶广已死了许多年了。据说活着时人长得极精神:高个,不胖,略瘦,腿和胳膊都很长,眼睛有点眍;走路轻而飘,很潇洒,穿过人群时,让人觉得有股风。驻足时,身板挺得很直,脑袋微微—扬时,神态极打眼。这人穿着极讲究,夏日时,每日要换两套衣服,白大褂子,白大裤子,全折出清晰的印迹来,人走近时,几步远就能闻见一股淡淡的香胰子味。丁韶广在户外的时间比—般人要少,许多时间,是与丁黄氏和丁杨氏在那张著名的大床上度过的。大床放在东房的正中间,两边皆可上人。房前房后都是桃林,三月里,前后都可见粉云般的一树树桃花。天窗开得很大,一年四季,房间里总是很明亮。那张床是方圆百里绝无仅有的,用上等的紫檀木做成,比一般的双人床宽出许多,三人—头睡,也还是很宽绰的。这床是三个高手艺的细料木匠吃了八斗米花了许多天才做成的,考究得很。首先是结实,它稳稳地、重重地立着,再强烈的颠簸也不能使它有丝毫的动摇。其次是漂亮。不是光光的一张床,上有木板顶棚,顶棚与床沿之间有挡板。这挡板上开了许多窗户—样的小洞,都装了五彩玻璃。洞四周的木板被精心镂空,镂出许多生动可爱的飞禽走兽和树木花草。床沿与地面之间,皆上了围板,这板上的图案更是精心雕刻出来的,都是一则则神话故事。床前还有踏板,踏板四周也有很仔细的雕刻。这张床,足可以供有雅趣的人绕它阅读三日。丁韶广把生前的许多时光交给了这张大床。他晚上很早就上床,第二天总要到太阳升起三竿高才起床。听人说,丁韶广家院子里有—根晾衣服;的绳子,常常快近中午时,丁黄氏与丁杨氏总要将各自洗完的一块绵软而洁净的白布晾到这绳子上。那两片白布在风中飘扬,招来许多无声的目光。据进过东房的人讲,那张床收拾得十分干净。像是被无数次擦拭过,红亮亮的:不见一丝灰尘。床上的三床被子叠得极整齐,大床单铺得十分平展,无—星斑迹,满房间都洋溢着从床上飘来的香气。那香气特别,微带怪异。丁黄氏为大老婆,丁杨氏为小老婆。丁杨氏比丁黄氏小十多岁。两人都曾是这—带的美人。丁黄氏十六岁嫁给丁韶广,丁杨氏只十四岁就嫁给了丁韶广。两人最有风韵时,都是在婚后几年。仿佛是两株花,经丁韶广的培育,才在—个早晨带着露珠迎风开放,出落成两个面容娇美、体态丰盈的地地道道的女人。那大床就是在迎娶丁黄氏时做的。而后来三人合床共眠并始终睡—头这件事,曾在镇上引起许多议论。—些老乡绅认为这有伤风化,很失体统。但见丁黄氏、丁杨氏亲如姐妹,一副很乐意亦很满足的样子,便在议论了些日子之后再也不说什么了。后来,见两个女人多少年里都安分守己,从无反目,反将这件事当成了一段佳话,并从心里佩服丁韶广的魅力和伺候女人的本领。这地方上的人,有意无意忽略了—些故事。而这些故事其实倒可能是丁韶广与丁黄氏、丁杨氏的感情生括中最重要的东西。丁黄氏是丁韶广花费了两块上等田地买自青楼的。那日,丁韶广在城里友人家中做客,盘桓至晚,不便再回。那友人独爱风流,出八花街柳巷如自家门庭。见着丁韶广青春年少,且是—副美男子样,觉得他实在也该在自己那番百品不厌的境界里浸润一番。若不然,也真是屈了。便在灯火初上时,领他走进了甜水巷里一户好庭院。这位友人并不进去,只是笑着说:“—个女孩,实实在在地让人怜爱。你今宵就在此下榻,我已跟鸨儿说好了。”丁韶广朝友人摇头一笑,便走进院子。鸨儿过来,将他领上楼去,指着一方透出灯光的竹帘说:“我家姑娘正在等你。你先生是第—人。我家姑娘真不知如何感激先生才是。”丁韶广掀起竹帘进去时,只见烛光里站了—个瘦瘦的女孩。这女孩听到脚步声,便抬头去望。这时,丁韶广见到的是—双林中小鹿受惊之后的眼神。就这—眼神,顿时使丁韶广失魂落魄,且又失去踏进这院子之前就已经在血管里奔流的激隋。他长久地打量着这个女孩,却未去动她一指。第二天,当鸨儿得知这女孩子依然故我后,对丁韶广的友人摇头笑了:“你的这位朋友……”但就在这天,由这位友人做中人来回穿梭之后,丁韶广卖了两块上等田地,将这女孩领回油麻地去了。这女孩在丁家大院无忧无虑地生活着。镇上人见到她有时随了丁韶广在田野上摘野花,抑或随了丁韶广去大河边看风帆远去,抑或是看到她为写字的丁韶广磨墨,只觉得丁韶广有了—个眉长眼细、齿白唇红且又未脱尽稚气的小妹。她十四岁进丁家大院,隔两年才与丁韶广成亲。而丁杨氏进入丁家大院时,已是丁黄氏进入丁家大院十年之后了。她是作为一个凉魂未定、心怀悲伤的孤儿被丁家接纳的。她家与丁韶广家乃为世交,也是富庶人家。她的父亲还颇通文墨,很有几分儒雅风气,并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教她懂得了—些诗词曲赋。她十二岁时,她的家因—场彻底失败了的官司,财产被官府荡刮一空。其母吐血而亡,父遂癫狂,跌落深井永不复生。丁韶广去接她时,正是深秋,当时,这个依旧留着富家痕迹的女孩站在旧园废墟之上,一轮残阳正照着废墟旁凋零的野花。见了丁韶广,她提着一只小柳条箱走过去,目光哀哀而温柔,—语未发,只将一只纤纤小手伸给他。他见她两眼含泪,清如秋露,便将那只小手抓紧。她随他走向了油麻地。在通往丁家大院的路口,丁黄氏早站在那里等待了。她叫了丁黄氏—声:“大嫂。”但两年后,她就改口叫丁黄氏为“大姐”了。听老人们说,她俩相处的确实很好,好到了令人可思议的地步。丁韶广在世时,三人总是形影不离。丁韶广写得一手好字,尤善草书,状如枯木寒石。每当他抻纸捉笔时,她二人就互相搂着肩在—旁观看,等丁韶广写好—幅,就用手指分捏了四角,双双将它抬起,轻轻放到窗台上或柜子上,让风将墨吹干。丁韶广去镇上时,她们就跟在他身后,将脑袋轻轻靠拢着,在后面一路轻盈地跟着,小声说着话,或略带羞涩地微笑。他们三人还有许多这地方上的人所没有也不可能有的雅趣。比如黄昏即将来临时,三人走过一片田野,到河边去看夕阳西坠的景色。那时,两个女人坐着,丁韶广则笔直地站于她们身后,默默西望。若是在秋天,就见那如血残阳,将余辉晒于银色的犹如雪狐尾巴的芦花上。不久,那轮残阳像被无穷的力量牵引着,慢慢坠于芦丛,被芦苇似遮非遮地挡住,不久,就完全沉没了。再比如冬天三人围炉煮茶。大屋中间,放了一只红泥小炉,炭火总是那么鲜亮,那上面总有一只铜壶冒着热气。两个女人并不饮茶,说饮了茶心慌。丁韶广告诉她二人:茶是可以醉人的。她们不饮,但极乐意丁韶广饮并永不厌烦地伺候在左右,看也看不够地看着丁韶广饮茶时的神态与动作。她们觉得,这一切都很有味道。丁韶广有时邀人来饮酒,但从不邀人来饮茶,总是在两位女人的无声的注目中独自品啜。他们不太愿意与一般人来往。两个女人有许多与丁韶广的脾性相一致的地方,比如爱干净。她们任何时候,都像是刚刚洗濯过—般洁净。她们的时间除了在床上花去—部分和在那种富有情调的事情中消磨掉—部分之外,其他时间似乎就差不多全用在了对身体的清洗和对衣服、被子、床单等物品的清洗上。多少年来,人们总能在水边上见到她俩。后来,河里的船多了,水被搅浑了—些,她俩便不再在附近的水边清洗,总要跑到我们学校后面那条大河边上去,因为那条大河水活,清了许多。因此,我们每天都可以见到她们在河边洗完之后,抬着一桶清水,慢悠悠地往家走。大概与这种情况有关,她二人肤色一直很好。现在虽谈不上滑如凝脂了,但还是与这地方上的妇女大不相同:湿润,白净,微泛红色。当年,就这好肤色,便使这地方上的许多男人颠倒。他们对丁韶广拥有这样两个女人而暗中忌妒。听说有人曾打过她们的主意,但她们对其他男人毫无兴趣,自然毫不理会男人们的勾引,只与丁韶广—起,把人生中—段好岁月留在了这张紫檀木的大床上。丁韶广是在这张大床上死掉的。他只活了四十二岁。他死后,曾有男人想娶丁黄氏和丁杨氏,都被拒绝了。她们用眼睛告诉对方:我们不需要什么了。那眼神仿佛是—个走遍了世界、领略了一切风光之后而心满意足地回到故土,进入了永恒宁静的人的眼神。当年,在穷人们要分她们的财富时,她们问:“我们还能分得—些东西吗?”穷人们说:能,正房,东厢房,西厢房,可以选其中一幢。丁黄氏与丁杨氏却说:“我们一幢房子也不要,只要那张床。”第二部分换换花样(3)第三节丁黄氏和丁杨氏仅有的两间茅屋,坐落在镇前的田野上。人们拥进她们的屋子时,发现那张大床不在了。抓着斧头和凿子的人很失望,大声地问丁黄氏和丁杨氏:“你们的床呢?”丁黄氏与丁杨氏见这么多人,且又有许多人手里抓着亮闪闪的斧头和凿子,有点害怕,互相紧挨在—起。那丁杨氏本就比丁黄氏小十多岁,长得又娇小一些,此时,有点像受惊的女儿一样,将母亲的怀抱寻找着。当发问声突然变大时,丁黄氏做了一个纯粹的母亲的动作:伸出一只胳膊,将丁杨氏的脑袋轻轻拢到了胸前。“床呢?”“床呢?”—条又一条嗓子在发问。丁黄氏与丁杨氏都低着头,不肯回答。人们问累了,便都不再问了,—个个很无聊地站着,或在凳子上、门槛上坐下。屋外还有许多人,也都很闲散地在地上坐下了。八蛋拿着棍子进了门前的瓜地,用棍子翻拨着瓜叶,寻找着香瓜。这时还在初夏季节,瓜尚未长成,刚刚结下,那上头的花还开着。八蛋不管,找着一个就摘下来,揪掉花,就将鸽蛋大小的瓜往嘴里塞。有人问:“八蛋,瓜好吃吗?”八蛋说:“很甜。”于是又有几个人进了瓜地,不一会儿工夫,就把瓜地糟踏得不成样子。八蛋这才将那瓜从口中吐出来,“苦的!”众人已都摘了瓜,尝了一口,苦得吐水,知道上了当,就一连声地骂八蛋。问不出床的下落,人们很恼火,歇了一阵,又开始追问,并带了很多威胁。然而除了使丁黄氏与丁杨氏勤口颤抖之外,仍—无所获。冗长的追问使人感到乏味,我挤出人群,走到一条田埂上。看到田埂上全都长着绿茵茵的青草,倒尚下了。我把双手交叉着放在脑勺下,把两腿伸直张开,觉得很惬意。躺下来看天空,发现天空异常阔荡与深远。天气晴朗,天色蓝汪汪的。一群麻雀在空中飞舞,忽高忽低,一忽儿掠过麦地,一忽儿扶摇直上,闹了一阵,飞到远处林子里唧喳去了。这时,就听见远处传来纯净的鸽哨声,声渐大,不—会儿,我就看到了一群鸽子飞进了我的视野。它们在空中自由翱翔,无休止地打着盘旋。对于这些小生灵,我是再也熟悉不过了。我完全能从它们飞行的形象与形式上感受到,此时,它们在六月的天空下,是—种多么快活而舒畅的心情。它们还打着响翅,在天空下发出清脆的声音,仿佛有人把愉快的巴掌声拍到了天空里。四周全是麦地。麦子正在成熟,空气里满是好闻的气味。鸽子是傅绍全家的。我数着,估摸着傅绍全养了多少只鸽子。当我确定了他的鸽群远远大于我家的鸽群时,我不免有些忌妒。两只纯白如雪的鸽子脱离了鸽群,向天边飞去。原来它们不属于这支鸽群。一片疯狂的笑声从那边传来。我看了一眼飞向油麻地镇上去的鸽群,又回到了队伍里。那时,许多终于觉得无聊的男人,正用了色迷迷的目光打量那两个衰老的女人,说着下流话。这些下流话引起起—阵又—阵哄笑。丁黄氏和丁杨氏很尴尬地缩在角落上。她们总低着头,偶尔抬起头来时,可见她们满眼含了羞辱。而这种神情更刺激了那些无聊的男人们,用了更赤裸的言语来谈笑她们,并不时地向她们问—些她们无法启齿回答的问题。我跟着人们盲目地大笑着。油麻地中学的女生们和镇上的姑娘们,似翻非懂,—个个红着脸,赶紧走出屋子。其中—个女孩太傻,竟问那些男人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被问的姑娘或装着没听见,或“哧哧”地笑,走开了。几个上了岁数的女人往地上吐唾沫,骂那些下流的男人:“缺德!”“恶心死了!”太阳西去,毫无结果。人们慢慢走开了。但扑了空而感到很气恼的十几个高三班的男生,在镇上—些人的怂恿与煽动下,居然绑了丁黄氏与丁杨氏,将她们押往油麻地中学。路过镇上时,许多人都站在街边望。丁黄氏与丁杨氏就一直将头低着,始终不抬。在快要走到学校大门时,不知为什么,他们放了丁杨氏(大概是因为她哭了),而只将丁黄氏—人继续押走,关到了学校里的一间黑屋里。丁杨氏没有回去,一路跟来了,坐在窗厂不住地哭。有许多人跟来围观,扒在窗子上往里看。丁黄氏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墙角。人们的谈话里,总要不时提到那张床(床的故事以及种种对床上故事的放肆猜测)。他们说的很逼真,仿佛他们有许多时候是钻在那张大床的床肚里的。有一阵,我就蹲在离丁杨氏不远的地上听她哭,只听见她—边哭一边小声地骂:“瞎嚼舌头呀!瞎嚼舌头呀!”但那些人依然不住地“瞎嚼舌头”。他们觉得说这些话像三伏天吃—碟能下饭的蒸咸鱼—样有味。那张大床能使他们有无穷无尽的想像,能使他们编织出无穷无尽的故事来。—个很老很老的老人对我们这些学生说:“别听他们胡说!这些人—点也不正经!不过,要说她两个与丁韶广好可也真好。那年,丁韶广得眼疾,两眼红肿,都睁不开一条缝来,到处治也治不好。她俩就用舌头没日没夜地舔两只眼睛,到底把那两只眼睛舔好了。“我们就混在人群里东听西听的,觉得很有趣。天晚了,人们便丢下丁黄氏与丁杨氏回家了。我和马水清吃完晚饭后闲着没事,便又来到那间屋子跟前。当时,月亮正从东边升上来。我们看见丁杨氏站在窗口。看样子,正与屋里的丁黄氏说话。见了我们,丁杨氏走开了。镇上来了两个年老的女人,对丁杨氏说:“你就先回家吧”丁杨氏小声地哭,靠着墙站着,不肯走。“回去吧,给你大姐端碗水来也好呀!”两个老女人中的一个说。这么—说,丁杨氏走到窗口,“那我先回去了。”从屋里传出沙哑无力的声音:“回去吧。把鸡窝门挡好了。你自己弄点饭吃吧,吃饱了。我不要紧的。“丁杨氏低声啜泣着,走开了。我们朝屋里看了看,只觉得屋里有个人,看不太清楚,便也走开了。第二部分换换花样(4)临睡觉前,我站在宿舍门口撒尿,撒了一半时,突然有了再去看看那间屋子的欲望,便提了提裤子,独自—人去了。月光比先前亮了许多。我看见丁杨氏又站在窗前。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利用树荫的遮挡,我居然一直走到离丁杨氏只有三四步远的廊柱背后。这时,我闻到了一股鸡汤的鲜气。我将脸慢慢侧过去,瞧见窗台上放了一只瓦盆,并瞧见窗子里面—张苍白的脸。“鲜吗?”“鲜。”“那你就多喝一点。”“杀了哪只鸡?”“芦花鸡。”“正下蛋呢。”“别可惜它了。”“你也喝点汤。”“在家喝了。”屋里传出很细微的喝汤声。“他们就瞎嚼舌头!”“就让他们去嚼。”“他们不该这样糟踏人。”“就让他们糟踏。”又是一阵很细微的喝汤声。“你早点回去吧,外面凉。”“我不回去,就在外面待着。”“还是回去吧!”“不回去!”月亮暗淡了些,躁动不安的小镇以及喧嚣不宁的校园,此刻进入了安宁。微风吹动白杨树的梢头,“沙沙”作响,更把这种安宁深刻地印上人的心头。两个女人一个墙内—个墙外地沉默着。我微微觉到了倦意,正欲离去,却听见丁杨氏说:“再过两天,就是他的生日了。”一直未哭过的丁黄氏却在墙里哭起来,“死鬼,他两腿—蹬走了,把我们搁了下来,让人家糟踏……”丁黄氏一边哭,一边“骂”着。丁杨氏也哭起来,不言,只哭。丁黄氏不哭了,却陷入了没完没了的回忆:“记得那年吗?我得病了,卧床不起大半年,什么样的医生都请了,什么样的药也都吃了,都说没希望了,你跟他两人老背着我哭。可我不伤心。我伤心什么?那些日子,你和他整天就守在我身边,我心里想:我这—辈子还缺什么?女人也好好做了一回了,情分也受足了,我—样也不缺。那天夜里,你和他—人抓了我一只手睡在我两侧,以为那—夜我过不来了呢。不想,我居然挺过来了。能挺过来,就是仗着那份情分。是你们把我硬拉回来的呀……““他还在,多好,”丁杨氏说,“偏偏走得那么早!他在世时,那日子,一日一日地过着,也没有个大响动,可天天让人记着。他总有的说,晚上躺下了,熄了灯,就听他说那些事情,后来,也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冬天早晨,天冷,三个人都不肯起床,赖在被窝里。困也不困,可就是不想起来,就又让他讲那些事情。”“我们也有那么多不知哪儿来的话,躺在床上,说也说不够。把凡能记起来的事,都跟他说了。”“有一回,你跟他说你跟父亲进城走亲戚的事,他实在太累,睡着了,可你又把他弄醒了。”“记得我刚来时,看见这张大床,心里说:这么大呀!就站在那儿看。你问我:‘这张床漂亮吧?’我点点头。第二天,你就开始把那一幅幅图案指给我看,又讲出一则则故事来,一连讲了好几日……”“可惜,就只剩我们两人了。”墙里墙外,又是低声的哭泣。远外有鸦声。丁黄氏小声说:“床……不会被人看见吧?”“不会的。没人会走到芦塘那儿去。”“那就好。”此后,她们又说了许多话。但声音太小、,似乎在说—些很隐秘又很温馨的事情,我再也听不清楚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她仍在温隋脉脉地回忆从前那些美好光景,而其中有许多事,是与那张大床有联系的。我终于承受不住困倦,回宿舍去了。那天的夜风出奇地温柔。据第二天早晨起得早的同学说,他们看到丁杨氏裹了一块毯子,像—个孩子—样睡在走廊上的草席上。太阳都快出来了,她还未醒。第二部分换换花样(5)第四节我把我所知道的密秘告诉了马水清。他说:“我们去看看那张床去。”丁黄氏与丁杨氏的那幢茅屋,前后左右皆有芦苇。我们在芦苇丛中找了很长时间,未能见到那床。马水清问:“你到底听清楚了没有?”“听清楚了。”又找。马水清的脚被头年割苇剩下的苇茬戳破了,流出血来,于是骂道:“这两个老东西,把床藏到哪儿去了!”他在芦苇丛中坐下了。我不死心,就继续往芦苇丛深处走。几只雀子在前方不远的芦苇丛里叫。我想,那儿肯定是僻静处,双手将眼前的芦苇哗啦哗啦地拨开。我突然见到了那张床。它们被拆开了,好大的一堆,上面盖了许多芦苇。我高声叫道:“马水清!——”“哗啦哗啦”声愈来愈大——马水清过来了。我们把覆盖的芦苇掀掉,就见到了一堆红黑红黑、油亮油亮的木头。说是木头,却似乎含有铁质。我蹲下来用手去摸,觉得它们曾在油中浸泡过数年,可是手在上面来回擦拭,却并不见油。我们用手指弹了弹那木头,居然敲出单纯而清脆的声音来。我们克制不住地用手在上面反复地抚摩着,只见那木头越抚摩越油亮。这是一张可以分解组合的床,结构十分巧妙,出人意料。现今,我已回想不起来它们是如何恰到好处地结构的,但总觉得比现今的那些可分解组合的家具更显匠心独运。首先,它没有用一根钉子或一点点金属器物,完全靠榫、槽、木插销之类来完成组合的。进而,我二人开始欣赏那上面的图案。我们把它们一—抬开,粗粗浏览着。那上面所刻的的神话故事与历史故事,有一部分我们是知道的,如“后羿射日”、“女娲补天”。雕刻极精细,形象略显夸张,便愈显生动。那些鸟雀,皆栩栩欲飞,而草木则使人觉得似在临风摇曳。我们一点不怕费力气,将那些木板一块—块地翻看着。以至现今,我还常贪婪而不太道德地想:当时若偷它—块藏至今日,放在家中,则是件上等的艺术品,而一出手,则可卖个大价钱。马水清突发奇想,“我们把这张床装起来!”我觉得这真是个好主意。我们花了不到一个小时的工夫,就将大床装好了(顶棚以及围板省略了)。那时,十点钟的阳光照射下来,把那张我今生今世再也不可能看到的大床照得闪闪发亮。我们先是站在——旁观看,后来情不自禁地跳了上去。我们在上面走着,就像走在舞台上。后来,我们在一头躺下了。这床真是宽。我躺在中间往边上滚动,觉得滚了半天才滚到床边。四周是苍苍的芦苇,头上是一碧如洗的蓝天。我们将四肢充分地舒展开来,躺在那儿动也不动。后来,我们竟然睡着了。使我们醒来的是从远处而来的“哗啦哗啦”的拨动芦苇的声音。我们坐了起来,等那声音一直过来。但那声音却在不远处的一个水塘边停住了。镇上又传了“咣咣咣”的锣声。人们又不知道要去干什么了?“走吧。”我说。我们下了床往前走。走了几步我停住了,对马水清说:“床也没有拆开,太显眼了。用芦苇盖一盖吧”“盖了,也还是很显眼。”锣声很急。我回头看了一眼那床,欲要掉转头来时,看见—个人的面孔在芦苇丛里闪了—下。马水清也看到了,问:“是谁?”“好像是捕鱼渔的阿金。”我们走出了芦苇丛。丁黄氏被关了两天,丁杨氏就在门外守了两天。那天下午,有人出面说隋,学生们将丁黄氏放了。丁杨氏扶着丁黄氏,一步—步离开学校朝家中走去。两人一路走,一路小声地哭。又隔了—天,丁黄氏和丁杨氏却在芦搪边号啕大哭起来。人们问她们哭什么?她们不回答,只是不住地哭。我和马水清—边看着,心里很明白她们哭什么。我们想走上前去与丁黄氏和丁杨氏说话,无奈有许多人在场。黄昏时,人们不再理会她们。“哭!哭!哭什么?问她们也不说!”她们哭了一整天,也累了,不哭了,坐在芦塘边,目光呆滞地望着——那张大床不见了,只有—片倒伏的芦苇。坐在塘边,她们如同两根被截断的木桩,在夕阳下默然无声。丁黄氏的头发已经全白,如秋日之寒霜。丁杨氏的头发还都是黑的。但她们的神情都是—样:悲伤、寂寞。只不过丁黄氏的神情更苍老一些罢了。晚风撩着白发,也撩着黑发。她们似乎已绒去了感觉和记忆,像是荒古的岁月遗落在此处的两块石头。芦苇顶上,几只黄色的只有大拇指那么大的小雀子,在“唧唧喳喳”地叫着,灵活地跳来跳去。其中一只,竟然跳到了她们面前的草地上,并且歪着脑袋看她们。她们被那小雀子,惊扰了一下,微微动了动身体,让人觉得生命重又回到了她们身上。那小雀子居然没有立即飞去,依然在这两个衰老的女人面前蹦跳,还“唧唧喳喳”地叫。丁杨氏微微向前倾下身体,并伸出手去想逗一逗那小雀子,它却飞了,并且直飞高空。丁黄氏与丁杨氏的两对衰老的目光便跟了那只小雀子,也到了苍茫的天空。此时此刻,这两个老女人人的神态有点像孩子。丁黄氏长叹了—声。在黄昏里,丁杨氏面容酡然。她用手指轻轻向后掠了掠头发,那动作分明是一个少女的动作。她们又沉浸在某些回忆里。我和马水清被这份颇带高贵气的静穆震住了,无声地缩在—旁,竟不敢发出—丝声响。过了许久,当丁黄氏和丁杨氏又小声地哭泣时,我和马水清走上前来说:“我们知道床被谁弄走了。”她们慢慢地抬起身看着我们。“是啊金,捕鱼的阿金。”第二部分换换花样(6)第五节阿金—口咬定他没看到过床。丁黄氏与丁杨氏便都跪在了他家门口。“想跪就跪,反正我没有见到过这床!”阿金拿了网出门捕鱼去了。他在外面待了半天,回来后见丁黄氏和丁杨氏还跪在那儿,两人都面色苍白,网从他的肩上滑落下来,人也慢慢地矮了下去,“不错,是我偷了那张床。可是,我已将它卖了,卖给了过路的船家。听口音,那船上的人像是东海边的。我把钱都给你们,我—分也不留。”啊金进屋去,然后用双手把钱捧了来。丁黄氏与丁杨朋了摇头,没要一分钱,互相搀扶着走了。当天晚上,丁黄氏与丁杨氏将他们在家所藏的金银细软合在一起,用布包了,由丁黄氏揣在怀里,门上挂了锁,离开了油麻地小镇一路打听着,往东海边去了。我们这儿离东海边大约三百里地。丁黄氏与丁杨氏往东海边寻床的消息传出之后,不少人来到她们的茅屋前。见门上真的挂了一把锁,便站着静静地看,然后小声议论着。油麻地镇上,除了少数几个人骂“这两个老痴东西”外,绝大部分人都沉默了。她们走后的日子里,总有人来照应那几只鸡和那片莱园子。跟她们年龄相仿的几个老女人总在一起小声说:“她俩将魂掉在那张床上了。”油麻地镇上的人不再是—律用污秽和淫荡的想像去理解那张床与她们之间的联系和记忆了。即使人们仍然觉得事情还是那种与床笫生活—定有联系的,但现在不再怎么觉得那些事就—定是丑陋的,就—定是腌躜不堪的了。人们觉得,不应再用看待草狗和春天的母猫似的目光来看待丁黄氏与丁杨氏。人们的记忆里,又重新飘起绳子上两块洁净的白布。再说,床上的内容显然不仅仅就是这些。死鬼丁韶广,只不过是用了—种特殊的方式表现了自己的力量、热情、温暖、智慧和一切足以迷乱、迷倒这两个女人的魅力。一些当年曾好“听壁”的人甚至这样回忆说:“他们三人,并不总在床上做那种事,常是躺在床上说话,那话仿佛说不尽似的。我们等呀等呀,却总等不到动静。有时,那两个女人还哭,仿佛想起什么伤心事来了。丁韶广就哄她两个,直到把那哀哀切切的哭声哄没了。”看来,他(她)们只不过是喜欢在床上消磨人生,打发光阴罢了,因而那张床留下了丁黄氏与丁杨氏一段温馨如梦的岁月。而那岁月随着丁韶广的去世,便永远地结束了。如今,她们只想抓住些记忆,如同—个母亲一定要把溺水而死的闺女的衣服放在腮边摩挲一样,她们绝不肯丢失那张床。大约过了半个月,我和马水清正在熟食铺里吃猪头肉,忽听外面有人说:“丁黄氏与丁杨氏回来了。”我们连忙用筷子抬掉了最后几块猪头肉,跑出门外,来到街上。街上并没有丁黄氏与丁杨氏,只听见有人在传话:“在路上,在路上!”我和马水清就随着—些人往镇子东面去。镇东有条大路通向外面的世界,路口的高台上,已站了很多人。我们挤到了人群前,往东看时,见到了丁黄氏与丁杨氏。那是下午四点钟的光景,太阳偏西,正斜照着她们。她们在深秋的落叶中走来,走得极缓慢,几乎是—种静止的状态。人们很快发现,丁杨氏是被丁黄氏搀扶着的,丁杨氏走得极艰难,倘若不是丁黄氏竭力架着,她便会立即瘫痪在地上——她—定是生病了。终于走近了。两人头发蓬乱如秋天之荒草,许多根疲软地耷拉在她们的脸上,脸上失去了往日的净洁和捌旨一般的白嫩,污迹斑斑,色如枯了的瓜叶,眼中无—丝神采,有的只是疲惫、倦怠和深深的无望。她们的身体瘦了一圈,衣服破了,鞋也踏烂,仿佛离开油麻地已有上百年的光景。几位老者迎过去,问:“怎么啦?”丁杨氏已没有声音。丁黄氏声音也不大,“她病啦……”“找到床了吗?”丁杨氏摇不动头了。丁黄氏的摇头也很勉强。又有几位中年人出来相帮。其中—位蹲下,背起了丁杨氏,往她们的茅屋走去。此后,丁黄氏与丁杨氏过了一段很平静的日子。丁杨氏从此就病倒了,终日躺在床上(她们临时用几块木板搭了一张床)。丁黄氏便无微不至地伺候着。丁杨氏不能再与丁黄氏到我们学校后面的大河里抬水。现在,我们每天能见到的是丁黄氏用两只水桶挑水的形象。那外出的半个月,几乎也毁掉了丁黄氏。她确确实实已是—个衰老的女人了。但这衰老的女人必须挣扎着干活,因为另—个也已衰老的女人需要她这样做。她步履蹒跚地挑着两只水桶,在我们学校的大路上走,走得摇晃不定,像是—只鸡在缆绳上走,走—会儿,就把水桶放在地上歇一会儿。在她的身后,是两道水的湿痕。有人劝她:“就在附近用水吧!”丁黄氏摇摇头,“近处的水不干净。一桶水是吃的,一桶水是给妹子洗身子的,都要于净。”丁黄氏每天都要给丁杨氏洗身子,直洗得没有—丝汗渍和污垢,把凝脂一般的肤色洗出来。很快到了冬天,中午时,屋里反比屋外冷了,丁黄氏就架着丁杨氏蚓南墙下的藤椅上晒太阳。丁杨氏已骨瘦如柴了。但经常被洗濯的头发依然黑而湿润,不让十八岁的村姑。那天中午,我、马水清、谢百三、刘汉林和姚三船转悠到了她们的茅屋前。当时,丁杨氏正在晒太阳。她安静地躺在藤椅上,默然无语地接受温暖的阳光。阳光特别地好,又无—丝风,南墙前蒸发着热气,像湖面上的波光。她已经认识我们,并且似乎对我们很有好感,朝我们微微点了点头,我们便走近了一些。她的面容确实十分清瘦,因此面庞的轮廓也就更变得十分清晰。那双依然很黑的眼睛里目光已经无力了,像晚秋时的两汪薄水。几只鸡在藤椅下很悠闲地觅食。丁杨氏有时低下头来很亲切地望望它们。丁黄氏从屋中走出,将一块叠得很整齐的线毯放开盖在丁杨氏的腿上,然后搬过—张凳子在她身旁坐下,开始给她梳头。她梳得很轻柔,很仔细。只见她用左手轻轻托住一把头发然后用右手握住梳子轻轻梳下来。如果稍微遇到一点阻碍,便会将梳子在清水里蘸—蘸,然后再梳。梳顺了的头发从她的手中纷纷扬扬地滑落下去,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丁黄氏说:“头发真好!”此时的丁杨氏面色红润,安静得像个小姑娘。这年冬天下第—场大雪时,丁杨氏丢下丁黄氏去世她活着的最后十天,是在那张大床上度过的——她们花去几乎所有家当,托人到处打听,终于找到了那张床,用了几倍的价钱又将那张床弄了回来。葬礼是在一天的大雪里举行的。丁杨氏被埋在了丁韶广的右边。墓在镇前一条小小的河坡上。那坡上长满了燕尾竹,一年四季,总是—片翠色,是块风水好的地方。围观的人很多,因为丁黄氏不听任何人劝说,决定在丁韶广与丁杨氏的墓前烧掉那张大床,“我们也没有后人,这床又能留给谁?你们就别扎纸床烧了,烧了这真床不比纸床好?我不久也会去的……”人们只好随她。我清楚地记得,大床烧着的时候,火光极鲜亮,极旺盛,在漫天飞雪里,给这寒冷的世界横添—派温暖和壮烈。火旺时,烈焰熊熊,把四周的竹叶都染红了。我看见丁黄氏的脸在火光中一闪一闪地亮,一闪一闪地晃动,像是在幻境里。烧到最后,来了一阵风,灰烬飘人空中,与白雪共拂,仿佛飞了许多白蝴蝶和黑蝴蝶。丁黄氏活了好几个年头。在我读高中三年级的时候,她死了,也是在冬天。那天也是一天的雪。她死在去小河边的路上。他被埋在了丁韶广的左边。人们在扎纸房子、纸马车—类东西准备焚烧给死者时,省略了纸床,说:“他(她)们已经有了一张大床了……”第二部分快戽干了水的池塘(1)第一节这个世界变得像—口快戽干了水的池塘,满塘的鱼露出了一线线青色的脊背,于是这些鱼全部开始急匆匆地游动起来。在一些稍深的水道上,它们形成细长的队伍,挤挤挨挨,其游动状,使人深解“鱼贯而行”这一短语的本意。与惊慌的鱼不同的是,这个世界上的人,在行动中充满抒隋和兴奋的意味。那年秋天,我们十几个人由邵其平带队,开始了大串联。虽然已晚了—些时候,但依然欢喜不已。我长那么大,除了去过几趟几十里外的县城,还未出过远门。外面的世界只是在我的想像里出现过。人要出门的欲望大概是与生俱来的。小孩会走路了,就要往门外跑。这一点,人跟鸟并无两样。鸟要出窝,要远飞;人要出门,往远外走。大串联,满师界窜,真可人意!这大串联着实迷人。到处是歌声:“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世界将是你们的……”空中漫卷红旗,—个个都雄赳赳地走路。一支队伍又一支队伍,在田野上流过,在街道上流过。总见到人群,世界—下子拥挤起来。我们是一支小小的队伍,并且是迟出发的队伍。与那些大队伍相比,我们的队伍太清瘦,—个个又蒙头蒙脑的。我们都会发呆- ——见那些队伍发呆,见一切未见过的情景都发呆,因此不断地丢失人,害得邵其平命令大家原地站着不动,然后由他回头去把那丢失的人找回来。有时候很难找,并且找了这个又可能丢失那个。邵其平—路埋怨我们没见过世面,像雨天里爱赶雨点的黄毛鸭子,说领着我们出来真是活受罪。为了防止丢失和便于丢失后寻找,他在我们即将坐长途汽车去江边小城南通之前,给我们一人买了一只灌了水一吹就“嘀溜溜”呜叫的小瓷鸟,并告诉我们:“谁丢了,就站在那儿吹,声音大点。”我们都觉得这个办法很有趣。这鸣啭还很动人,如绿叶间的真鸟一般,即使人没走丢失,走在队伍里也吹,引得路人都朝我们望。这鸣啭就这样不时地混杂在那些雄壮的、尽力气唱出的歌声里,显得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