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啊,撞啊!一直都在撞啊! 火星就飞起来了。 树冠中的鸟群被惊飞起来, 树枝上的鸟巢被震落下去。 倒下了,倒下了。 那些喷喷香的柏木, 那些树叶哗哗响如银币的椴木。 国王要造一座宫殿, 国王要造一座城市。 可是,官殿燃烧起来了, 城市燃烧起来了, 国王檀香木的宝座也燃烧起来了。 协拉顿珠没有唱,只是那歌自己在脑子中响着。工人们把他推到伐木场领导面前时,他脸上还挂着浅浅的有些讥讽的笑容。不是他想讥讽什么,而是这歌所带的讥讽意味使他脸上显现出了这样的笑容。没有想到的是,那个领导并不气恼,笑嘻嘻地看他半天,说:“老乡,你知道不知道国家有多大?” 协拉顿珠说:“很大很大。” “你说对了,国家想砍一点树搞建设,还怕你弄坏几把斧子吗?” 协拉顿珠知道,他们仓库里有他毁不完的斧子。但他没有说话。 领导说:“老乡,我就让你参观一下我们有多少斧子吧。” 协拉顿珠说:“我知道,你们仓库里有很多很多的斧头和锯子。” 走在头里的领导回身看了看他,手叉在腰上大笑起来:“妈的,你这个老头真是好玩得很,知道你弄坏不完你还要去弄。” 协拉顿珠说:“其实我也不想弄了。” 他说这话是真的,他弄坏那些斧头是想叫这些人没有办法砍树,但他们有三辈子人也使不完的斧子,他再上山去弄,自己都觉得自已是个傻瓜。 领导还是要叫他开眼。他叫工人拿来新式的锯子,这东西锯木头的部分是一盘旋转的链齿,后面是一台汽油发动机。一拉绳子,机器就呜呜地叫起来,带着那盘链齿刷刷地飞转。片刻之间,碎末飞溅,一根粗大的木头就被截成了两段。领导说:“你看吧,我们有新家伙了,我们要机械化,那些旧东西我们也不想要了。” 协拉顿珠伸手摸了摸那台安静下来的机器,手被烫了一下。他猛然一下缩回手来,自己有些尴尬地笑了。领导特别宽宏大量,说:“老人家,你回去,好好种你的庄稼吧。工农一家,知道吧,”领导举起两只手,伸出两个大拇指,并在一起,不断晃动,说,“工农是一家,团结起来建设社会主义啊。” 协拉顿珠蹒跚着脚步,慢慢回家。 好多天,他都在村子里向人述说那台脾气很大的厉害机器。 年轻人对他的宣传有些不屑:“那是油锯,不是什么有脾气的机器!” 其实用不着他来宣传,不久,满山谷里都是这种机器的声音了。 没过多少年,机村周围的山坡就一片荒凉了。一片片的树林消失,山坡上四处都是暴雨过后泥石流冲刷出的深深沟槽,裸露的巨大而盘曲的树根闪烁着金属般坚硬而又喑哑的光芒,仿佛一些浄狞巨兽留下的众多残肢。围绕着村庄的庄稼地,也被泥石流糟蹋得不成样子,肥沃绵软的森林黑土消失了,留在地里是累累的砾石。凶猛的泥石流还两次冲进了村子,推倒了好几户人家的房屋。有两户人家,墙背后堆积着砾石与杂乱的树根,墙的正面,用很多树干支撑着,才没有倒下。 因为很多土地被泥石流毁掉,机村现在的问题是,每年打下来的粮食不够吃了。 国家因此免掉了应该上缴的公粮。但是仅仅过了两三年,一到雨季,洪水从失去遮拦的山坡上一泻而下,毁掉更多的土地与庄稼,即使是免掉了公粮,机村人打下的粮食还是不够吃了。 还在初夏时节,机村人的粮柜就空了。 地里的麦子正在抽穗扬花,许多机村人拿着空口袋,行走在去往别的村庄借粮的路上。四近村子里的人就嘲笑说:“他们勤劳的驼子支书一离开,正该侍弄庄稼的时候,机村人就出来四处闲逛了。” “大跃进”那一年,过多的肥料烧死了麦苗,机村人都度过了荒年。但现在,被泥石流冲毁的土地越来越多,机村的人口却在慢慢增长。粮食够吃的时候,人们想多生养两个孩子都不能够。现在,没有粮食了,孩子却一个接着一个来到人间。 有人甚至开始怀念驼子支书了。 其实,连怀念着驼子的人也都知道,他就是留在村子里也是白搭,他不可能到那些砍光了树林的山坡上去开垦土地,只要一场大雨,那些斜挂在山坡上的浮土就都被冲到大河里,流到远方去了。 大家都愁眉不展的时候,协拉顿珠却又拿出了他的六弦琴,开始曼声吟唱: 雄鹰乘上旋风向下,向下, 在觉尔郎峡谷, 就像看见天堂, 看见了国王的城堡, 看见了寺院的金顶, 看见了溪水缭绕, 看见了鸟语花香, 看见了,看见了在我眼睛看得见的地方, 我看见祖先们高贵的容颜, 在我眼睛看不见的地方, 我的心看见了觉尔郎峡谷的美景, 就像看见梦中的幸福一样! 协拉琼巴听着爷爷歌唱,不再那么愁盾不展了。他母亲让他拿一只空空的口袋去邻村的亲戚家借粮,他面子薄,不去,把空空的口袋垫在屁股下,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听爷爷歌唱。那么漂亮的歌,让他干瘪的嗓子唱得那么优伤而绝望。 这种忧伤与绝望,击中了这个年轻人的心房。 他问:“这个世界上真正有过这么一个美丽的地方?” “这个世界上?瞧瞧你说的,年轻人,你是不相信这个世界上就应该有这么一个美丽的地方?” “就像故事里说的一样,这个美丽的地方就在山口那边的云雾里边?” “那是我们祖先王国的中央,那是我们悲伤记忆的源头。”协拉顿珠为了自己说出这么韵律谐和的句子得意地笑了。 协拉琼巴拍拍屁股离开了他。他是机村上学最多的人,但在这个时代,恰好是上学很多的人学会了蔑视文雅的东西。更何况,这样协于音律的话语出自于一个衣衫褴褛的农人之口,正好对文雅本身形成了一种强烈的讥讽。协拉琼巴离开他爷爷的时候,就做出满口的牙齿都被酸倒的难受的表情。 刚走出院门,他就碰到了胳木匠。胳木匠看着他难受的表情,拍掌道:“让我猜猜,发生什么事情了?” “猜个屁,还不是我爷爷唱歌。” “又唱峡谷里的故事?” “那他还会什么?” 骆木匠拍着协拉琼巴的肩膀在村子里闲逛,逛了一阵,突然说:“我们该去看看那个地方。” 协拉琼巴有些吃惊地看了他一眼。 骆木匠说:“怎么,你害怕吗?” 一件后来在机村变得很大的事情,就在这一刻,在两个年轻人突发的奇想中开始了。协拉琼巴说:“就我们两个?” 骆木匠举起手,说:“等等,让我想想。”他摸着下巴,往左边走出几步,又往右边走出几步,那样子,有点像电影里英雄人、物寻思什么事情时,早已成竹在胸,还要表演一下自己在思考的那种样子。说实话,协拉琼巴并不喜欢谁摆出这个样子。骆木匠放下了摸着下巴的手,说:“走,找索波去商量商量。” 不知道为了什么,这人说话的口气是越来越大了,跟大队长讲事情也是商量商量。 但他还是跟着去了。他是村里的积极分子。大多数时候,积极分子都是他们这样的角色。协拉琼巴还知道,别人看自己,也是自己看骆木匠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他知道这是进步,但有些不明白的是,进步青年为什么会给人怪怪的感觉。 进步的人,不是坏人,但也好像从不被人归到好人堆里去。 他把这个感觉对骆木匠说了。驼木匠站住,仔细想了想,摇摇头,说:“我没有这样的感觉。”说完,又扭头往前走。走了几步,突然站住了,回过身来。这回,他细细地看着协拉琼巴,盯着他的眼里浮出了怪怪的神色。然后,他笑了,他的笑意里有种掌握了别人内心秘密的欣然与得意。 就这一眼,这片刻之间,骆木匠从一个协拉琼巴看不起的人,变成一个使他害怕的人了。 路上,他们遇到了赤脚医生卓央,胳木匠一把就把她抓住了,说:“走,我们去见大队长!” 卓央也是进步青年,但她并不喜欢这两个家伙,进步青年们彼此依靠,但并不互相喜欢。所以,她还是相跟着走了。 两个小时后,黄昏时分,三个人从索波家出来,各自走开时,协拉琼巴因为心里有了那个秘密而大胆的计划而激动不已。回到家里,母亲因为他不肯出门借粮一直在不停地埋怨。他笑了,说:“没有吃的,我怎么上路呢?” 母亲叹息:“要是家里还有吃的,我还要你出去借粮?” “要是你儿子饿死在路上了呢?” 母亲说:“那你就该早早上床,明天早早起床上路吧。” 他睡在床上,侧耳听到母亲从什么地方取出了面粉,在案板上和面,在平底锅里烙饼。当麦面饼子散发出香味的时候,他就在这麦饼的香味里进人了梦乡。早上,他出门的时候,母亲流着喜悦的泪水不断地对父亲、对爷爷说:“我说我们家儿子会懂事的。看,他现在肯出门借粮,他懂事了。他不再想着要离开我们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协拉顿珠叹着长气,说:“可怜的女人,可怜的女人。” 协拉琼巴心里觉得特别酸楚,他抓起空粮袋赶快逃离了家门。按母亲的逻辑,懂事,就是一辈子守在这穷乡僻壤,不懂事的人才去到海阔天空的外面的地方。他甚至有些迷信地想,自己没有能跟其他两个同学一样离开机村,也许就是因为母亲要把儿子留在身边的愿望过于强烈了。 他走到村外,知道背后有人看着,便径直往东边去了。但一走出家人的视线,就绕了一个圈,走到村子西头通向山里的路上去了。急急地赶到约定的地方,骆木匠和卓央早就到了。他没有料到的是,索波也背上行李站在哪里。 他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了胳木匠,本来,昨天说的是三个人组成一个青年突击小组,去那个传说中的峡谷打探一番,目的是寻找适合开垦的土地。但现在,索波却也置身到这件事情中来了。这个人一参加进来,如果此行真有收获,账可都要算在他头上了。 骆木匠哼哼了一声没有说话,他不满的神情也溢于言表。 索波故作爽快地哈哈一笑。 骆木匠这才开口说话:“大队长你不该去,你一去,事情还没有开始人人都知道了。” 索波认为,他们往觉尔郎峡谷去,是为了寻找新的可以耕种的土地,是正大光明的事情。而且,因为有了大队领导参加,这件事就更是光明正大了。 骆木匠还是不同意,说这应该是一次秘密的行动:“等我们回来,带回来好消息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是什么效果?”骆木匠说。 骆木匠还说:“万一要是我们两手空空地回来呢?” 这一下他的说服力就很强了。因为准备工作是悄悄进行的。 连带去那里的东西,都预先藏在村外的,他们出村的时候,除了卓央身上赤脚医生的红十字药箱外,早都藏在村外了。他们从岩洞里取出了早就准备好的东西:对付密林中藤蔓和猛兽的锋利长刀,降下陡峭山崖的绳索,好几盒分包在塑料布里的火柴,还有干粮与白酒,每人一块披毡,白天可以防雨,晚上裹在身上,睡觉用的被子与褥子就全都是它了。把长刀横插在腰带上,背上东西,他们出发了。远远地,就看见那山口上升起薄薄的雾气。长年累月,山口上每天都有云雾升起。机村人从那片云雾的浓淡厚薄就能判断天气的好坏。这天,那里升起的云雾非常稀薄,轻盈地一直向上,很快就化人了蔚蓝的天空。 这就是说,等着他们的是一个大晴天。 走到中午时分,他们停下来打尖的时候,还是没有看到那个山口,那片稀薄的云气依然悬浮在蓝天的背景下。直到黄昏时分,他们才望见了那个山口。山口的外面,平缓的山梁,山梁上宽阔的草甸,草甸间一汪汪的水洼被夕阳照出一片耀眼的明亮。而在山口的那一边,明亮的光线像是瀑布一样跌落下去了。阳光只是照亮了上面的空气,还有稀薄的山岚中盘旋着的飞鸟。 在那光瀑跌落的虚空下面是一片黑暗的深渊。 四个人站在那里,夕阳从右前方照过来,把他们站在山梁上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前方的山口,潮湿的云气正嗖嗖地漫卷而上。 在他们驻足了望的时候,夜晚降临了,他们生起了好大一堆篝火。在这样的旷野中,这么大堆的火,其实并没有照亮什么。既不能驱散这片荒野的黑暗,也不能把火堆旁的几个年轻人的内心深处照亮,使彼此能够看见。他们拼命靠近火堆,火光投射到脸上,手上和胸膛上的那点灼人的明亮与温暖,反而使他们更清楚地感受到火光照耀不了的逼人寒气与内心深处的黑暗。 他们是这个时代造就的追求光明的年轻人。但他们一辈子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在这样一个过程中,内心会产生这么多的寒冷的黑暗,就像他们看不清楚山口下面那个黑暗的深渊中潜藏着什么一样。 卓央喃喃地说:“冷。” 骆木匠说:“干脆说你害怕就是了。” 索波就说:“咦,我才想起,你不是机村人啊,怎么连户口都没有就在机村待了这么多年了,还像领导一样对人说话。”第25章 骆木匠在那年大火过后来到机村。没有人知道他来自哪里。他离开机村的时候,也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但大家知道,这是一个有来头的人物,因为他每次来到机村,公社领导都给村里打招呼,要好好待他。每年,他都到村里来做一段时间的木工。最近两三年,他根本就没有再离开了。大家都弄不清楚,他怎么就在小学校里像老师一样,有了一间自己的屋子。机村人觉得他是个外人,但他自己一点也不见外,对机村的很多事务,比机村人更加地当仁不让。 现在,他马上就把索波的话顶了回去:“我是中国人,只要是在中国,我想待在什么地方就待在什么地方,除非你敢说机村不是中国,那我现在马上就离开。再说领导也不是天生的,你当得大队长,别人未必就当不得大队长。” 人们也弄不明白,从什么时候起,过去那个殷勤小心的家伙,什么时候习惯了用这么大的口气说话。 在说话方面,村里的年轻人,很少有人能胜过他。他只会汉话,不会藏话,要跟他对话,就必用汉语。这样,机村人的口齿是先就输了一着。再说了,这个时代人说话口气一大,就有放眼世界的意思,那气势就很壮大了。大部分时候,遇到这种情况,输家总是气咻咻地忍受了。也有忍受不了的,就要动手打架。可只要一动手,这小个子的家伙,自己就先躺倒在地上,把衣服滚上许多尘土:“救命,救命!打死人了!” 这样的行为,让大家对他既感鄙薄又有些害怕。 有人因为害怕而对自己感到愤怒,最终却发现,愤怒并不会克服这种害怕。 索波也怀有这样矛盾的心情。此时此刻,他又对自己感到愤怒了。其实,这个人才是最不应该参加到这支队伍里来的,就是自己当时不假思索,就把这个人当成了这支队伍里一个当然的成员。要知道,这支队伍承担着的使命是多么的光荣啊!如果真是像传说中的那样,在那个云遮雾罩的神秘谷地中,真的存在过一个王国,那么,那个谷地里肯定就有足够多的可以开垦的土地。机村那些被洪水被泥石流毁掉的土地,就可以在那里得到恢复。传说中说,那个小王国向四方征讨的军队都葬身于他乡,没有回来,然后,那个炎热的谷地中老鼠们传播了一种可怕的疾病,绝大部分人都让可怕的瘟疫给消灭了,只有少数幸存者逃出谷地,迁移到了机村和邻近的几个村庄。几百年后,轮到机村人为了生计又要向那个地方转移了。 这样一次伟大的回归,怎么会让一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参加进来?想到这里,索波真的愤怒了:“你说什么?你说这么大的中国,你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你是不受户口管制吗?一个人长时间在户口不在的地方生活,就是犯法,你不知道吗?” 骆木匠涎着脸笑了,说:“好,好,看来我跟卓央姑娘说话你生气了,我不该跟你喜欢的姑娘说话。” 要在以往,索波也就借坡下驴了。但这次他不。他意识到了这次任务的重要性,心里因为一种使命感而增加了十分的底气:“我告诉你两件事情,第一,回去我要看看你的户口,如果没有,就请你永远离开机村。第二,明天早上,你就给我滚蛋。” 说完,他裹上牛毛披毡,在草地上躺下了。 卓央也裹紧披毡找了一个地方躺下。 骆木匠把讨好的笑脸转向协拉琼巴。但他抬起了头,仰脸去看天上的星光。灰蓝色的冷冽天空中,奶白色的银河带着那么多星星悄然而缓慢地旋转。清冽的光,从天空深处倾泻下来,把起伏绵延的旷野勾勒出一个隐约的轮廓。 “妈的,你不想理我是吧?” 协拉琼巴一家特有的灰色的眼睛,本来就含着一种悲戚的味道,在这暗夜里,这种味道加深了。他收回了目光,定定地盯着骆木匠看了好一阵子,说:“我真的不喜欢你。” “你肯定没有想过,有一天你会落在我的手上?”协拉琼巴扭头去看不断有雾气涌起的那个深渊,回过头来时,眼里的神色更加迷惘,悄然自语一般说:“那又怎样?” 骆木匠提高了声音:“大声一点,不要像个胆小鬼一样跟自己嘀嘀咕咕。” “那又怎样?”协拉琼巴又说了一遍,但他还是没有能把声音提高。不知因为什么,当他一来到爷爷反复呻吟唱的这道深邃的峡谷跟前,一种莫名而起的悲哀就把他牢牢地控制住了。这个年轻人的内心还从未有产生过类似的情感。现在,悲哀使他不想说话,即使张口说话,也无法提高声音。这个家伙,却一直得意洋洋。他把脸逼过来了,他张开的口里,正在吐出挑衅的语言。于是,协拉琼巴的拳头猛然一下,击打在那张还在逼近的脸上。 骆木匠像女人一样尖叫一声,仰面倒下了。倒下之后,他不再出声了,在火堆旁蜷起了身子。协拉琼巴把披毡扔在他的身上,自己又往火堆里添了一些柴,睡了。 火堆暗下去,高旷的星空下,起伏绵延的山峦间,响起了野狼的嗥叫声。 早上醒来,索波好像已经把昨晚所下的驱逐令忘记了。 骆木匠好像也把昨天晚上的一切都忘记了。虽然他的鼻梁旁有协拉琼巴拳头留下的一块青肿。吃过早饭,他收拾起过夜的东西来,真是比一个女人还要利索。而且,他迎向每个人的表情都是那么自然松弛,反而是索波跟协拉琼巴,脸上的表情显得僵硬而紧张。 太阳升起来,高处的旷野一片明亮,可在山口前面,猛然下沉的峡谷,浮满了蓝色的山岚。 索波深吸了一口气,率先往前走了。协拉琼巴也跟了上去。卓央挡在骆木匠的面前,一动不动。骆木匠在她背后站立一阵,绕过她往前走。她紧走几步,又拦在了他的面前。 但骆木匠又从旁边绕到前面去了。 卓央就跌脚喊道:“索波队长!” 索波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步子。 骆木匠笑着对卓央说:“你生气有什么用,大队长心里是同意我去的。” 卓央也就不再拦着他了。 刚靠近山口,风就呼呼地扑面而来。 风很强劲,像是一双无形的大手要把这几个冒险的年轻人推离山口。身材矮小的骆木匠走到了队伍的前头,他弯下腰,弓着腿,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大家也学着他的样子弯下腰,风的推拒就没有那么有力了。当他们越过那个狭窄的隘口,风立即就消失了,水气很重的空气像件半干的衣服一下子就紧裹在了身上。生活在山里的人,眼睛总是习惯性地往上,看见树木、岩石与山峰,但在这里,当眼睛依然习惯性地向上,视野里就只剩下空阔蓝天,眼光猛然一下失去依凭,双脚立即生出来悬浮的感觉,感到身子正在往某种虚无的空间里慢慢下陷。 卓央甚至低低地尖叫了一声。 然后,他们小心翼翼地垂下了眼睛,看到双脚实实在在地站在柔软的草地上。再往前好几步,才是峡谷深切的边缘。边缘下面,壁立着赭红色断崖。断崖之上,有些小小的平台。上面长满了树冠巨大的乔木。断崖上的树也与机村山坡上那些树大不相同。 骆木匠显得十分轻松:“该让达瑟也来,让他告诉我们这些树木的名字。” 其他三个人站在绝壁边上,不禁头晕目眩,感到只要稍大一点的风吹来,身子就会像一片轻盈的羽毛一样飘荡起来,坠人深渊。 骆木匠在悬崖边上走来走去,表情轻松,他说:“有点头晕是吧,坐下适应一会儿,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三个人都听话地坐了下来。 骆木匠又说:“不要闭上眼睛,还得看,往下看,越害怕越要看。” 三个人忍住背梁上阵阵发冷发麻的感觉,往下望去。目光一点点往下,看到悬崖上,雪白的瀑布从一个巨大的山洞里钻出来,飞坠而下。一群羽毛在阳光下闪烁着彩虹般艳丽光芒的鸟盘旋在断崖之间。盘旋的鸟群,不是上升,而是下降着,下降着,终于牵引着他们的目光下到了断崖消失的地方。 那里,深谷陡然下降的坡度一下放缓了,连绵的森林仿佛一片汪洋,顺着山势连绵而下,终止在谷底那亮闪闪的湖泊岸边。这个深陷的谷地没有出口,四面的溪流都向着那个湖泊汇集。 索波问协拉琼巴:“古歌里提到过这个湖泊吗?” “众水汇流而永不满溢,底下的孔道通到南瞻部洲的大海!”协拉琼巴引用歌词来回答。 “那就好。”索波说。 那意思好像是说,只要是古歌里唱过的,那就是真实的存在,不然,美丽的湖泊就是一个虚幻映像了。骆木匠脸上挂着有些夸张的轻松表情,还在悬崖边走来走去。起先,三个久看着他这样行走,都有些头晕,现在,这种感觉已经过去了。他们站起身,走到了悬崖边上。索波找到一块突出的坚固岩石,往上面缠绕绳子。意思是他们要从这里顺着绳子降到第一个长满松树的平台上去。 协拉琼巴说:“不用,应该有一条道路。” 他知道,古歌里唱过,那个遥远王国的人们最初因为躲避战乱进到了这个山谷,几十年后,出产丰富的山谷使部落强大,他们的藤甲兵开始征伐四方。藤甲兵出征的时候,队伍走在新开出的栈道上,特别地威武雄壮。协拉琼巴想,这条栈道应该就在离山口不远的地方。果然,他很快就在一片特别茂盛的杜鹃林中找到了那条古道的口子。陡峭的岩壁上,现在还可以看见盘旋而下的道路的隐约痕迹。用脚蹬开荒草,踢开因风化而破碎松动的岩石,一道一道的梯级显现在脚下。中午时分,他们来到了第一个平台上。 抬头望望,上面是壁立的岩石,岩石上面的天空中是被劲风吹拂着的旗帜般的云彩。望望下面,谷底的云雾升起来,在他们脚下不远处平展展地弥漫开来。 平台上,巨大的松树下平铺着厚厚的松针,松针间,是松树露出地面的虬曲的根子四处盘绕。当他们进人林中,头顶的天空和猎猎的风声都消失了。林子里寂然无声。阴暗干燥的空间里流溢着松脂的香味。那香味如此浓烈,让人以为整个林间的空气就是一大块透明的松香。他们在这遮天蔽日的松林间钻来钻去,整整两个小时才找到再次向下的路口。他们在裸露的树根上砍下新鲜的印迹,标示出这个出口,才继续往下。这时,悬浮在谷地上的浓雾散开了。但日暮时分那晦暗朦胧的光线正在淹没深陷谷盆的底部,并从那里慢慢升高。他们离下一个台地还有一半的时候,那从谷底慢慢升上来的晦暗就水一样把他们淹没了。 但这并不是真正細黑夜。他们还能看见。被脚蹬掉的风化的浮石坠落下去,与岩壁碰撞着,发出巨大的声响。一些已经栖息到岩上的大鸟惊飞起来,愤怒地尖叫着在天空中盘旋。 因为身陷在那晦暗的既不是白天也不是夜晚的光线中,大家都有些着急。骆木匠就差点随着脚下的浮石一起跌下山崖。是索波飞快地伸出手紧紧地攥住了他。骆木匠张开四肢,蜥蜴一样紧贴在山崖上,苍白的脸上很久都没有一点血色。 卓央后来说,那时他的脸像是一张纸剪的月亮。他们到底还是在真正的黑夜降临之前下到了第二个平台上。 平台上照例是密集的树林。他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块可以望见天空的空地过夜。这时,骆木匠已经从刚才的惊恐中平复过来了。坐在火堆边上,他对索波说:“你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我。” 索波确实在用含有某种意思的眼光不断看他。 他说:“我要是掉下去,会有人追认我是烈士,而你却要负一定的责任。我没掉下去,你也就没有一点责任了。要是我是为了自己,我会感激你,但这是为了整个机村,你不要以为我会感谢你。” 这话听起来特别的无情无义,但想想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 大家想不明白的是,现在大家心里居然都隐隐地有点怕他。这个家伙他也非常清楚这一点,他为此感到非常的得意。他悄悄对卓央说:“你用不着像他们一样怕我。”卓央说:“我为什么要怕你。” 骆木匠说:“问题是我不要你怕我。我喜欢你。”卓央觉得这样一个没有来由的人说出这样的话来,简直是对自己一种深重的侮辱。她说:“呸!” 去县城里受过赤脚医生培训,学过消毒与包扎,学过怎么使用日常药品,学过怎么用听诊器听腹腔里各种声音,能够用银针扎到人身上数十个穴位的卓央姑娘心里喜欢的是索波。她爱上了机村这个并不招大多数人喜欢的先进青年。而这时,总是意志坚定的索波却有些神情恍然。 卓央举起手来在他眼前摇动,但他的眼光好像穿过了她的手掌。卓央在城里接受赤脚医生培训时,在医院里看到过一种机器,这种机器可以穿过衣服,穿过皮肉。卓央还做过一次教学模型,医生让她站在那台机器面前,只听得“咔哒”一声,说完了。第二天,老师带来一张黑色底片,后面用手电筒一照,说:“看,卓央的手!” 那是一只没有皮肉的手,只剩下白生生骨头的手。 下面发出一声声惊叫。胆大的都扭头去看卓央,血色充盈皮肤细腻的卓央同学活生生地坐在大家中间。 老师又说:“这也是我们大家的手!” 下面响起了有些迟疑的笑声。 卓央把手伸到索波面前摇晃时,想起了把自己的手照成一把骨头的那张x光片。但这个家伙,眼光却连这些骨头都不存在一样穿过去了。峡谷里从下往上,湿漉漉的热气蒸腾而上。协拉琼巴沉默不语,眼光比索波还要沉静迷离。骆木匠说:“疯了,要把人热疯了。”脸上却没有半点要疯狂的迹象。 “嗨!”卓央再一次把手伸到索波的眼前去摇晃。 索波猛一下掉过头来:“什么?” “你问我?是我问你在想什么?” 索波脸上还是一派恍惚迷离的神情:“花,太多了,那些花。” 是的,在这么黏稠的蒸腾而上的暑热里,那些蓬勃密集的灌木枝条上,一簇簇,一穗穗,盛放着那么多的鲜花。沉甸甸的花朵压弯了枝条。沉甸甸的花香就像一块湿布一样,紧贴在鼻子上。索波说:“太多了,这么多花。”协拉琼巴喃喃地说:“真像是梦境一样。” “谁的梦境?” 村子里都传说,凡是叫什么协拉的这些人,都会在某个时候,在梦境中见到祖先们在峡谷中生活的情景。“你梦到过这些花?” 协拉琼巴洪有回答。他说:“我们不该在这里过夜,下面的热气还要上来,这里热死了。下去,下面凉快一些。” 骆木匠叫起来:“伙计,你疯了!” 索波的表情犹疑不决:“下面真的会凉快一些?”协拉琼巴点了点头。 骆木匠说:“你没有去过下面,你怎么知道?” 协拉琼巴没有回答。 索波说:“可是,晚上什么都看不见。” 协拉琼巴不说话,他的眼光四处逡巡,然后,脸上浮起神秘的笑容:“来,你们跟我来吧。” 大家就都跟着他动身了。他走在前面,身体僵直而脚步虚浮,那姿态仿佛梦游的人一般。他并没有埋头看脚下,但在这悬崖峭壁上,他每一脚都找到了一个平坦而空旷的地方。每一脚都踩在坚实的岩石之上。甚至,他们感觉自己的双脚踩在相当平整的岩石梯级之上。协拉琼巴的声音在前面,不要四处看,手摸着岩石,一步一步,就像走在家里的楼梯上一样。不要看上面的天空,也不要看下面,夜半三更,反正什么也看不见。对,对了,就像这样,一步一步,一级一级,就是这样,我说了,就像走在自己家楼梯上一样,只是这楼梯很长很长…… 他们的脚步也就一步一步踏在坚实的梯级之上。 索波想看看四周,真的就像协拉琼巴说的,什么都看不见,上面,闪闪的星光消失了,下面,辉映着星空的宝镜一样的湖泊也消失了。甚至连风声都消失了,四周只有浓重的黑暗,还有黑暗中协拉琼巴巫师一样的声音:“不要张望,因为你什么都看不见……”第26章 协拉琼巴用他爷爷吟咏古歌的腔调念叨:“那条路,不在眼前,而在心上。那条路,不通往地狱,也不通往天堂,通往我们伟大的故乡!”这情形,恍然间犹如梦游一般。就这样,恍恍惚惚地走了半夜,草木的清香又扑面而来。协拉琼巴说:“好吧,睁开眼睛吧!” 大家都不太记得此前是不是一直闭着眼睛的,但现在,他们非常清楚的又看见了满天星光,看见自己站在一株巨大的松树跟前。树高举着巨大的树冠,也没能遮去满天星光。大家都长吁一口气,坐在了满地绵软的松针上。没有人说话,屁股都很舒服的沉陷在绵软的松针里面。协拉琼巴端直地坐着,打起了轻轻的鼾声。卓央推他一把,他就倒下去,鼾声更加顺畅而响亮。 卓央轻轻笑了一声。咕咕的笑声像是树上那些野鸟的梦呓。她也倒在香喷喷的松针毯子上沉人了梦乡。 除了协拉琼巴,都不敢想他们自己怎么能摸着黑从那悬崖雌壁上走下来。 迷离恍惚的协拉琼巴说“那有什么,先人指路。”“仙人——指——路!”卓央不禁叫了起来。听到那惊怪诧异的声音,协拉琼巴抬头看看悬崖,又看看峡谷上方空洞洞的蓝天,莫测高深地笑笑,只是说:“不是仙人,是先人。以前在峡谷里的先人。” 骆木匠说:“你看见了你家的先人?” “反正,我看见了一个人走在前面,反正我听见了他对我说,来,跟着我来吧,不要害怕。反正,我在前面跟随着他,你们也就跟着来了。反正,他对我说,踩着我的脚印走,我也这样对你们说,踩着我的脚印走。结果,我们就平安地下到谷底了。” 卓央喊叫起来:“不要讲了,我害怕!” 骆木匠却是水上的野鸭,浑身软了,嘴巴也不会软:“我不相信!”他这么说,说明连他都明白,自己多少有些相信了。 还是索波因为承担着更多的责任而保持着清醒:“下倒是下来了,可是回去呢?” 往上望去,赭红色的峭壁几乎就向着他们的头顶倾压下来。崖缝间虬曲着一些稀稀落落的松树,松枝间隐隐约约漂浮着淡淡的雾气。而在山谷的底部,植物疯长。好些树的叶片不可思议地巨大,合抱粗的虬曲树干上苔藓潮湿松软。苔藓与树干之间是四处蔓延的藤蔓。还有一种花朵,竟然大如人面。 几个心中不安的家伙,透过那些长相奇异的巨大树冠之间的缝隙,不断去回望身后高高的崖壁,即便悬崖上的来路也充满神秘,但只要知道归路在那里,也能使他们感到心安。 协拉琼巴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笑意,再一次说:“跟我来吧。” 他在齐腰深的茂盛荒草中趟出一条路来,走出一段,回过头来说:“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平常他们家特有的灰色的黯淡无光的眼睛这时焕发出一种特别的光彩。他转身走在前头,双脚不断地踏倒一丛丛荒草,手起刀落,悬挂在身前的藤蔓纷纷落地。四周的树林中,有野鸡惊飞起来,还有一些奔逃的野兽在林木深处弄出了更多的响动。潮湿闷热的空气,黏糊糊把汗湿的衣服粘在身上,这种感觉就像是被某种不愉快的东西纠缠住了。每个人都想快点走出这令人窒息的处境。 但是触眼处尽是疯狂生长的荒草,是硕大的花朵,是纠结不清的藤蔓,是林中受到惊动后四处奔逃的动物。那些受惊奔逃的动物影影绰绰的影子在阴暗的树林深处晃动。 “快到了吗?” “快到了吧?” 协拉琼巴带着他们在暗无天日的林子中穿行的时候,他身后的人总在发问,但是协拉琼巴只是挥动着手里锋利的长刀,一路向前,偶尔他转过身来,却不答话。受惊的动物依然在林子中央奔跑。一种隐身在巨大树冠中的大嗓门的鸟发出人一样的声音:“来了!” 一只鸟这么一叫,其它的鸟就发出同样的应和:“来了!”“来了!” 卓央终于把心里所想说了出来:“我害怕。” 协拉琼巴停下了脚步,回身说:“不用害怕,故事里讲过,这里就是有会说人话的鸟。” 这个故事,骆木匠这个不明来历的人可能没听说过,但索波与卓央是知道的。很多年前的王,不知道是这个山谷古国的第几个主得到一只会说人话的鸟。这鸟四处飞行,晚上回到王宫,就把白天听来的人话学说给宫里的国王听。国王以此为据拔擢或除掉手下的臣子。这个王因此成了一个公正的王。 回味这个故事的时候,密不透风的树林前方透进了明亮了天光。天光尽头,一处高耸的小丘上,巨大的树木消失了。他们加快脚步向亮光那里去了。这回,索波端着枪走在了前面。 协拉琼巴想越过他,但索波一旦甩开了他的长腿,就没有哪个机村人能够赶上他的步伐了。他只好在背后喊:“要是看到狼,不要开枪!” 索波转过身来:“看到狼还不开枪,要枪干什么?”“故事里说,那不是狼,是不甘心的王子。” 话音未落,一只狼真的就出现了。它在小丘的顶部站立着,整个身子的侧面对着这几个陌生的闯入者。修长的身躯,灰色的皮毛光滑明亮,它站立在哪里,以整个小丘主人的姿态。它听到了这几个陌生来客的动静,却没有转过脸来,这个家伙只是抖动着尖尖的耳朵。索波举起了枪。而狼的要害部位几乎都暴露在枪口下面:脑袋、颈子、肋骨下的胸腔。 没有人说得清楚,是枪响在前,还是狼的消失在前。枪声并不巨大,使枪声显得巨大的是小丘四周突然忽啦啦腾身飞起来的五彩的鸟群,五彩鸟群同时腾身时搅动了空气的声音,数百只五彩鸟羽同时被阳光照亮,焕发出夺目光彩那一瞬间,也仿佛在空中炸开了一声巨大的声响。 这些古歌中的五彩鸟真的曾经向过去的人学舌过,它们盘旋在天上,还在惊叫:“来了!来了!” 它们的聒噪声震得人脑袋嗡嗡作响。 见多识广的骆木匠笑了:“妈那个x,鹦鹉!” “鹦鹉?”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漂亮的鹦鹉!” 鹦鹉们并不特别善于飞翔,它们又慢慢降落到树上。 天空中没有了它们的影子,树林里也没有了它们的声音。巨大的寂静又笼罩住了这梦境一般的地方。 这时,大家才想起那头漂亮的狼。 狼消失了。 “狼呢?” 索波说:“上去看看,肯定倒在草丛里,死了。” 骆木匠就往小丘跟前奔去了。协拉琼巴却笑了:“你是等它跑开才开枪的。” “胡说!” 协拉琼巴眼里闪烁着迷离恍惚的神情,脸上浮现着莫测高深的笑容,嘴上却不再争辩。但索波心里知道这个灰眼睛的家伙说得对,他确实不可能打中那狼。他也知道这不是因为害怕,那么,又是因为什么呢?因为那狼太漂亮,太威风凛瘭了,那狼太像狼了。所以,当他手指搭上枪机的时候,心头却犹豫了。就在那片刻之间,狼就像一道光一样闪烁一下,就很快消失了。的的确确,顺枪管指出的方向,从眼睛到缺口再到准星这三点一线瞄出去,即将被射杀的猎物身上都披着一层好看的光晕,特别是有太阳光笼罩的时候更是如此。猎人禁不住都要在心里赞美一声:多么漂亮啊!然后,轰然一声,美丽生灵终究还是被击倒在血泊中了。但是,索波知道,这一回,他的确犹豫了更长一点的时间。枪响之后,那美丽的光晕不是轰然一声炸开,而是闪电一样飞掠而过,从什么地方消失了。 大家都登到了小丘顶上,果然,在狼应该倒下的地方,没有狼的影子。阳光落在丘顶的花上草上与杂树之上。 他们发现,脚下不是一座天然的丘岗,而是一个建筑的巨大废墟。脚下,尽是规整与不规整的石头,石头上面长满了苔藓与青草,石头缝中,那些姿态虬曲的树怕也生长了两三百年,甚至更长的时间了。 现在,这几个年轻人都相信,古歌中怀想的那个古老王国是真正存在过了。 更重要的是,几个人待在这高大的废墟上,心里竟然没来由地感到了隐隐的害怕。好像那些遮蔽了阳光的幽深的树影中,真有遥远飘渺的身影在无声穿行。当他们来到废墟下方,看到一块石头,干干净净地没有长草也没有长树,上面赫然刻着一头狼的图像。协拉琼巴眼里的神情更加迷离恍惚:“刚才那头狼不是真的,是狼神的魂魄。” 大家互相看看,都不言语,只是加快脚步要从这废墟里走出去。走下这片小丘是容易的,但是,小丘并不是废墟的全部。这片废墟那么广大,从中走出去,真还费了他们不少的工夫。那么多的杂树与藤蔓,那么多苔藓丛生又湿又滑的石头,还有树冠深处那些聒噪不休的鹦鹉。一直在叫着:“来了!来了!” 传说中,这些鹦鹉偶尔有一只是王者的奸细,更多的是王族的奴仆。王者一旦走动,它们就振翅飞翔,盘旋在所有臣民的头顶,喝令他们开道或回避。而一旦有面孔陌生者出现,它们更是大声聒噪。立即,王座深垂的帷幕后,侍卫已然刀枪在手了。但现在,只有他们几个人沉默着走在大片建筑圮留下的大堆石头中间。那鹦鹉们是在向过去的亡魂通报什么吗? 协拉琼巴有些害怕了:“它们为什么一直这么叫?它们这么叫是想叫谁听到?” 骆木匠笑了:“叫鬼听到!” 卓央用手指塞住耳朵:“你们都不准说话!” 这是七十年代的某一天,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正在进行,这场伟大的革命运动一开始,就宣布了所有鬼魂神灵都是不存在的。现在行走在这林间的都是这场运动中成长起来的新青年,都不再相信虚无的鬼魂与过去供在庙里的偶像,而且,庙里很多偶像就毁在他们戴着红袖章的手上。但他们毕竟还是机村人,机村人在这个山谷王国的传说中浸染了几百年。一到这种情境之下,内心那些他们以为早已消灭干净的东西一下子就复活了。复活的标志,就是他们都感到害怕。 害怕使他们对时间的消逝感到麻木。他们只是汗流浃背地往前走,一直走到阴森的树林终于落在了身后,鹦鹉们的叫声也沉落在浓重的树影中间,他们也没有感到已经走出了古代王国的废墟。直到清新的风扑面而来,把林子中的腐木败草的气味一扫而光。他们才发现已经来到了从绝壁上方曾经望见的碧草如茵的草地上,远处,碧蓝的湖水在阳光下微微鼓荡。 四个人都腿一软,跌坐在草地之上。 湖畔,几只鹿听到了异样的动静,伸长了脖子,竖起了耳朵顺风凝神谛听。骆木匠突然伸手抓过索波的步枪,但他还没有来得及向鹿群举起,那些鹿就甩开四蹄跑开了。 鹿群并没有跑远,它们顺着湖岸跑出一段就停下来了。依然停在湖边那些青碧的草地中间。 卓央说:“太漂亮了。它们太漂亮了。” 机村的人都看到过鹿,但是那些鹿常常在猎人的枪口与陷阱的威胁之下,外出寻食时总是一副惊惶的模样。而且,经过多年的猎杀,特别是经过了机村的森林大火,机村早就没有鹿群了,偶尔出现在人们视野里,也是形只影单。但在这里,鹿群因为一点异常的动静就机警地跑开,但是它们跑出去不过百步之遥,就停下来安详地饮水吃草。骆木匠又想举枪,但被协拉琼巴举手摁住了。 大家的目光都掠过风中起伏的草浪奔向那群安详的鹿。 协拉琼巴说:“鹿苑。” “什么?”索波皱起了眉头,“你又在瞎叨咕什么?”“我说鹿苑。古歌里唱的鹿苑。” 大家就想起来了,古歌里确实唱过,这个王国没有鹿,出征草原部落时,打了胜仗,战败的王敬献了鹿,他们班师回朝后,就有了鹿苑。梅花鹿苑。这几个机村的年轻人没有见过梅花。因为此花本地不产。但远远看去,那些鹿棕褐的身躯上密布圆形的黄白色斑点,的确像是某种开放的花朵。鹿在他们视野中低头吃草,甩动着短短的尾巴,渐行渐远,最后,走入一片阔叶的树林,消失不见了。 卓央说:“太美了。” 骆木匠说:“以后来开荒的人,只是带上粮食,肉,这里有的是。” 索波起身,在距湖边不远的地方找到一个有泉眼,还有几株野生刺梨树的地方,挥动长刀,芟去地上的野草。然后,他用劲踏踏松软的黑土:“房子就建在这个地方。” 协拉琼巴看看湖,再看看树林那边,在树林深处,古国王宫倾圮形成的小丘隐约可见。他笑了笑,相跟着动手干起活来。其实,他们并没有真的建起一所房子。而是芟掉一块草,然后学了修公路和水电站的样子,在将来应该建上房子的地方,打上了一些木桩。木桩砍去了外皮,露出白生生的木质,修公路和水电站的人打下木桩后还会用红色油漆在上面写下编号与简单的文字。但他们没有红色油漆,也不懂得那样编号有什么意义。索波还让大家以此为中心,四散着走开,走完一千步,在那里挖掘一些泥土带回来。大家带回来的都是黑油油的肥沃泥土。协拉琼巴从他带回的泥土中,还拿出了一块坚硬的陶片。 索波把这些泥土郑重其事地分装好,说:“以后,机村人不会饿肚子了。” 这时,黄昏降临了。湖上闪烁着夕阳最后一抹金光。吃东西的时候,协拉琼巴一口也没吃,他离开大家,把捏好的糌粑抛往林中废墟方向,然后,他起身去到了湖边,他蹲下身子,抱住了脑袋像他爷爷一样开始轻轻吟唱。 骆木匠愤怒了:“队长,这个人一直在装神弄鬼,你要跟他斗争。” 索波用一根棍子拨弄眼前的火堆,他每动一下棍子,许多火星就飞舞起来,飞蹿上夜空,抬头望去,那些火星很快熄灭了。 “斗争?”索波用疑问的口气重复了一遍在这个环境中听起来有些陌生,也有些唐突的词:“跟谁斗争?走了这么几天,你还不累?” “我想,队长是不想回去了。” 索波很认真地看了一眼骆木匠,长叹了一口气,在草地上躺了下来。深蓝的天空仿佛一个巨大的帐幕笼罩在头顶,上面挂满了一颗颗闪烁的星星。他又长叹了一口气,说:“我真是不想回去了。” 这话要是让卓央听见,卓央就要心疼了,但卓央不在,她到水边清洁自己去了。她来到水边的时候,协拉琼巴停止了歌唱。一停止歌唱,寂静立即就降临下来,然后才是湖波轻轻拍击湖岸的声音,回荡在两个人中间。两个人站得很近,但那声音一分隔,他们像是隔得很远很远。协拉琼巴扭头要往回走。这时,卓央却说:“你站住。”协拉琼巴就站住了。 “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害怕。” 协拉琼巴就回过身来。 “你转过身去,不准看。”任何时代,这些漂亮姑娘在某种情境下,对于任何男人都有任性的权利。 “好,我不转过身来。” 卓央没有再说话,协拉琼巴站在原地,听见身后一片水声响亮。后来,水声停了。后来,水声又响起来。协拉琼巴回头,是一片朦胧的肉光。他转过身子,那水声在脑子里打雷声一样轰然作响。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卓央站在他面前,露出一口白牙,笑吟吟地说:“你很听话,我们走吧。”那口气比索波队长的口气还要理所当然。但是,一回到火堆旁,她灿烂笑容就朝向索波队长了:“我们明天就回去吗?” “回去,回去了我们还要再来。” “但是,这些悬崖我们怎么上去呢?” “睡吧,回得去也要回去,回不去也要回去。” “觉尔郎!觉尔郎!” 说起这个名字机村的年轻人就脸上放光。犹如阴霾的天气从云缝里漏出的一线阳光正好投射在了他们身上。过去,粮食充足的时候,人们总是抱怨美好的夏天过于短暂,但现在,因为青黄不接,大家都只盼着秋天快点到来,这个夏天就显得太漫长了。夏天的白昼长,这对饥饿中的机村人来说,漫长的夏天差不多是该诅咒的了。而且,这个夏天还没有过完,人们已经在担忧怎么熬过以后的夏天。 但是,现在,情形不一样了。那个传说中土地肥沃,气候温煦的地方真的存在!第27章 索波带着几个人神秘地出走,又神秘地归来,证实了古歌中那个辉煌王国的确存在过,尽管王国已经消失了,但那个比机村土地更肥沃,气候更适合作物生长的地方确实存在! 那样一个鸟语花香,土地肥沃的地方使因为饥荒而绝望的机村人又看到了一线生机。这使他们想起一些古老的传说,也想起一个久已遗忘的词:迁移。这个地方被人自己糟蹋掉了,他们可以迁移到另外一个地方。在传说中,机村人曾经数次迁移,以至于他们都不知道最初究竟是从哪里出发,以至于没有人能够说出他们到底有过多少个故乡。那些传说不像写在书上的历史那样清楚明晰,只是留下一些隐约的线索,告诉机村人,在来到机村之前,他们的先辈曾经为了生存数次迁移。因为战争,因为天灾,因为瘟疫,因为不同的宗教派别对于宇宙与生命解释中微妙的差别。现在,人毁灭了机村周围的森林,自然之神伸出报复之手,要来毁弃这个村庄了。按照古老的传统,迁移的时候,寻找新的家园的时候来到了。 这样的时候,也是产生英雄人物的时候。一群羊没有一只威武沉着的头羊的带领,去不到一个水草丰美的草滩,一盘散沙的百姓,各怀私心的百姓,没有一个英雄般人物的率领,不可能有决心背弃一个遭到天谴的家园,更不可能找到一个被神祝福并加以佑护的家园。 那个古老的旧王国,也可能成为机村美丽的新家园! 这种可能性使年轻人感到欢欣鼓舞,但是,年纪大的人们,生活阅历丰富的人们,对新社会总是半信半疑的人们,迅速跌入了绝望的深渊。因为他们想遍了机村的每人,都看不出有这样一个人具有这样的领袖气质。传说中有一个领袖因为做王的兄长懦弱而多疑,不能临机决断,毅然杀死了他,带领全族走出了绝境。还有就是那个古国最后一个王,陷人敌军重围时,让一批年轻男女突围,而自己带领老弱残兵战斗到最后一息,最后,自己点燃宫殿火葬了自己。 但是,如今的机村,或者说如今时代已经不是产生这种人物的时代了。这个时代,人们只是生活在绝望的心情中,并不是生活真就到了无路可走的程度。 这不,就在几个年轻人带回来好消息的同一天,上面派发的救济粮到了。运粮的卡车停在村中小广场上,差不多整个村子的人都出动了,去领取每人三十斤的救济粮。随着救济粮下来的,还有一个工作组。工作组在发放了救济粮的当夜就召开了全体社员大会。但是,工作组并没有看到期望中那种感激涕零的场面。人们依然愁容满面,整个会场被一片沮丧的气氛所笼罩。工作组长讲了一大篇话,讲完了,期待着下面有所反应,但被大瓦数的电灯照耀着的人们都把脸埋在自身的阴影中。又沉默了一阵,大家就都抬起屁股来,纷纷走散了。 很快,人群就走光了。剩下一些灰尘,一些夏天里总是非常活跃的蛾子飞舞在明亮的灯光中间。 那些沉默的人坐在下面时,阴郁的表情和深色的衣服吸掉了很多光线,现在,他们沉默着走开了,把吸收掉的灯光还给了会场。于是,空荡荡的会场中光线变得异常刺眼。 “为什么?”工作组长问。 “什么为什么?”代理大队长索波反问。 “党和政府这样关心他们,他们为什么没有一点感激之情?” 索波叹了一口气:“没有人想吃不是自己种出来的粮食。” 组长冷笑:“问题是你们没有自己种出够自己吃的粮食。” 索波说:“我们种得出够自己吃的粮食。” 组长站起身来,合上笔记本,拍打着落在身上的尘土。灰尘把索波呛住了,他猛烈地咳起来。组长笑了:“看看,我们机村的代理大队长让自己说的太话呛住了。”索波把咳嗽憋了回去:“不是我们种不出粮食,是泥石流毁掉了土地。要是不毁掉森林,泥石流就不会毁掉我们的土地。”这些话出口的时候,索波自己也感到吃惊了。因为平常村子里人们抱怨的话竟然从他口里冒出来了。机村不会有人相信他会说出跟大家一样的话。他索波从来说的都是和上面一致的话,而从来不愿跟村里人保持一样的想法。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我没有听得太清楚。”索波只是吃惊,但他并没有感到害怕。他说:“如果换一个地方,我们还能种出很好的庄稼!” “换一个地方?” “就是迁移。” “迁移?谁要迁移?你?” “不是我,是我跟大家!” “你说说清楚,大家是谁?” 这步步逼问显示出一种压迫人的力量,方法是熟悉的,但那力量并不因为熟悉这种方法而减轻他的力量,索波中气有些不足了:“就是……机村。” 工作组长大笑:“你是要我给机村全队开一张迁移证明?” 听了这句话,索波心里涌起一股绝望的情绪,他应该知道,这个时代已经不是一个人人都可以随意走动的时代了。村里只要有人要走到公社管辖的范围之外去,就睪在那里交上一张申请,批准后,还要拿到公社审批,加盖上一个鲜红的印章。这张证明上还要注明迚走的路线与回归的日期,如果证明的持有者逾越了路线或超出了归期,就是一种危险的行为了。人不是牛羊,随自己高兴就可以走到有水有草的地方,人要守各种各样的规矩。老的规矩和新的规矩。新规矩当中最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人不能随便走动。而他竟然脑子一热,想出来这么一个主意,要全村几百号老小像传说中那些人群一样,离开旧的地方,走向新的地方。 索波听到自己在为自己辩解,而且还特别地理不直气不壮:“那样,我们就不用坐等国家的救济了。” 就为这个,工作队接管了机村大队的领导工作,宣布代理大队长需要学习学习。索波去县城学习这天,人们都出来送行了。索波没有说话,人群默默地相跟着走在他后面。他们走出了村中的广场,走过了伐木场新建的那一大片房子,走过泥石流毁掉的土地上新建的储木场,那些堆积成山的杉木在太阳下散发出浓烈的松脂香气,人群又走过了许久没有磨过面粉的磨坊,水闸口,被拦住的水流溢向两边的分水口时,因为强劲的冲力撑开一个亮晶晶的扇面,就像是水晶做成的开屏孔雀。 索波站住了,跟在身后的人群也站住了。 他走到那水扇跟前,觉得脸有些发烫,脑子也在嗡嗡作响,伸手掏了些凉水在脸上,他感觉舒服多了,索性把整个脑袋伸到了飞溅而起的水沫中间,让一股清凉之气笼罩了自己。后来,机村人说,那一天索波第一次在乡亲们面前显出了可爱的样子。他像牲口一样打着喷嚏,摇晃着脑袋,水花从头发里四散开去时,像是一匹刚从重轭上解下来,痛饮了山泉的牲口。 送行的人们看到这情景都露出了笑容。 索波回过身去,带着笑意,对送行的人群挥挥手,上路走了。 那些说这个时代不会有英雄出现带领众人走向生境的人揉揉发花的眼睛,看着这个年轻人远去的背影,心里再度疑惑了:咦,难道他就是那个人吗? 那个人瘦高细长的背影在他们眼前摇晃着远去,那种摇晃里的确有种承担了某种使命,却还有些不堪重负而犹疑不决的样子。因此,那个背影也就多少暗含着一些悲情的色彩。英雄的传说中总是饱含着这样的悲情,就像带来雨水的云团中必然带有蜿蜒的闪电一样。 盯着索波的背影,一些觉得自己感悟到点什么的人眼中涌上了闪烁不定的泪水。 但是,他一去两个月竟然没有一点消息。 工作队在村子里领着大家苦干。干什么?农业学大寨。先治坡后治窝。泥石流不是毁坏良田吗?与天奋斗其乐无穷。那就拦住洪水猛兽,人定胜天!办法十分简单。在那些已经爆发过泥石流的沟壑上垒起一道厚厚的石墙。泥石流冲来的滚滚砾石正好作了修建石墙的材料。有人担心,石墙抵挡不住威力巨大的洪流,这样的人立即就会在大会小会上被“帮助”。这样的帮助并没有太大的效果。怀疑的论调依然在四下蔓延。直到一件事情的发生,才使人们紧紧地闭上了自己的嘴巴。 伐木场的一个工程师不请自来,拖着长长的卷尺把所有砌起的石墙都丈量了一遍。然后,他对着围拢来的人们露出讥讽的笑容。他摇着头说:“上面是什么?” “山!” 机村的年轻人学着小学校里学生回答老师的腔调整齐地回答。 那个工程师脸上也露出了老师一样,觉者一样的笑容:“对,山,但是这些山没有了树木的遮蔽,还有什么?” “泥巴!” “石头!” 下面的回答踊跃,而又纷乱。 “是随时都可以来到山下的泥巴与石头。现在,这些东西没有下来,因为它们在等待雨水。雨水一来,它们就会一泻而下。”工程师伸手拍拍齐他胸高的石墙,脸上讥讽的神情更加鲜明了,“一道墙怎么可能挡住整座山?” 他慢慢摇动手里那个圆盘上的手柄,把长长的尺子一点点收进那个圆盘,把一群像被施了定身法的机村百姓扔在身后,扬长而去了。当这个人身影消失时,所有人都一脸茫然的神情坐在了地上。 机村人都长在山里,谁又不知道山的力量?在过去的宗教故事里,就常常出现这样的情形。大群的生灵被外来的魔力或内心的鬼魅所迷惑,所牵制,茫然劳作,徒然相爱或仇恨,不明目的地吃喝拉撒,直到云头上出现一个圣人,大声断喝,这些人才猛然醒悟,觉察到自己可笑的处境。 这一个晚上,整个机村都在议论这个人,整个机村都在热烈的议论之后陷人了深深的沉默。 但是,没有一个人知道别人心里是否是想了些什么。 达瑟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协拉琼巴。 协拉琼巴说:“不要那样看着我。以祖先的名义发誓,没有人喜欢你这样的眼光。” 达瑟笑了。他的笑容里有着胜利的意味:“你说什么?用祖先的名义起誓?” 这个时代,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用神啊祖先的名义起誓了。他们起誓的时候也不说起誓了。他们说保证,向毛主席保证。这是最流行的誓言。 协拉琼巴说:“我向毛主席保证,我没说什么!” 达瑟笑了。 协拉琼巴也跟着笑了起来。 但是,笑过之后,沉默又降临到了两个人中间。这时,达瑟又说话了:“你真的看见了?” “看见了什么?” 达瑟说:“你知道你自己看见了什么!” “是的,我看见了。要是你去了,也许会看到更多。”“那么,下次你们会带我去吗?” “我不知道。也许索波才知道。” 那该死的沉默又降临了。它像一块巨大的石头横亘在两个人中间。他们看不见它,但知道这个东西就在那里,在两人之间,使两颗心的距离仿佛远隔了万水千山。协拉琼巴说:“伐木场那个人疯了。” 第二天,伐木场那个人又出现了。 这回,他被五花大绑,被伐木场全副武装的民兵押着站在一辆卡车顶上。卡车从伐木场开出来,停在机村的广场上好一阵子。人们都围了上来,工作组举手喊了几句打倒什么什么的口号,响应声却相当寥落。协拉琼巴也跑到广场上去了。卡车重新启动的时候,车上那个人奋力挣脱了压住他脑袋的手,抬起头来,眼光对着下面的人群扫视一圈,白刷刷的脸上浮现出了惨淡的笑容。然后,卡车就开上了驶往县城的大路,带着这个破坏农业学大寨运动的反革命分子走了。人们四散开去,协拉琼巴还呆呆地站在原地。卓央上来推了他一把:“嗨!”协拉琼巴脸上又浮现出恍然的笑容,他说:“他看见我了,他的眼睛在对我说话。” 卓央一脸正经:“告诉你,在那里,你神神鬼鬼的没什么,但现在我们已经回到村子里来了!” 协拉琼巴说:“这里和那里,难道有什么不一样吗?”卓央说:“那里,什么人都没有,有的只是过去的传说,像是做梦,但是,在这里,我们都该醒过来了!” 协拉琼巴觉得自己可能醒不过来了。卓央问:“索波大哥为什么还不回来?”这个姑娘她并不要人回答她的问话,她只是因为思念而在自说自话,“他们说他回不来了。” 索波觉得自己在学习班上过得不错。 他曾是一个内心躁动的家伙,但在这个基层干部的学习班上,一起学习的那些人一个个愁眉不展,他的心情却空前的平静。 班上都是跟不上形势发展的基层干部,据说,他们都有“革命到头”的思想,“都躺在了过去的功劳簿上,放松了学习,失去了继续革命的雄心与斗志”,因此需要到这里来,在组织的帮助下自己对自己“展开无情的思想斗争”。这斗争是人人过关,被上面认为斗争通了,就打起被盖卷回到乡下继续革命。每天上午,大家都集中在一个会议室里学习文件,下午,是小组讨论,在县里干部的引导下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这样还不起作用,就要接受一对一的帮扶教育了。 索波心情坦然,他主张机村来一次大迁移,正是为了带领机村人继续革命,但是,正因为他坚持认为自己没有错误,他才成了这个学习班冥顽不灵的典型。 领导恨铁不成钢,说:“你曾经是一个多么意气风发的有为青年啊!” 第二天下午,他就被通知单独接受一对一的帮助教育了。 一对一其实只是一种说法,而是三对一。三个人坐在桌子后面,他就那样默然地站着。窗外,强烈的日光落在水泥地上,泛起一片白花花的光。那些光暗淡了一些的时候,桌上那个嚓嚓作响的钟上的时针已经转了大半圈。 这时,桌子后面发话了:“看来,你是准备顽抗到底了?” 索波当了多少年的基层干部,当然知道一旦用上这个词情况就真的严重了。果然,桌子后面又发话了,“你这是在向党示威!知道吗?这样一来,矛盾的性质就要转化了。” 这之前,他们曾经用两个半天听一个人讲一本叫《矛盾论》的书。这其中的最最重要的意思,索波是听明白了。那就是天下的任何事情,任何人群里,都能分出好坏。这就是矛盾。更可怕的是,即便天下只有你一个人,你的内心里面也能产生出好与坏的对立,进步与落后的对立。进步与落后,是人民内部矛盾。好与坏,就是敌我矛盾了。所以,索波明白,他们的意思是,他再不有所表示,那就要从同志变成敌人了。学习班上有一个大队党支部书记,就因为这种矛盾的转化,半夜里在窗户上用腰带把自己吊死了。 他说:“我不是阶级敌人。我想干好工作。” “没有无产阶级先进思想作指导,工作是想干好就可以干好的吗?” 在这一刻,从这些夸夸其谈的人身上,索波明白了自己在机村人眼里其实也是这样一种形象。惟一不同的是,他会干活,但这样不着边际的话,自己也不明白的纠缠不清的话他这些年可没有少说。村里有老人说过他,说这个年轻是个能干的人,就是心里生出了一个爱说大话的恶魔。他母亲也相信这样的话,趁他睡着了,悄悄找了人来作法,要驱走寄生在儿子心中的恶魔。 他白天干活很累,晚上睡着了,那些自己半懂不懂但听起来总是义正辞严的话总在脑子里打架,弄得他在梦中也烦恼不已。这天,他好像听见一个声音说“让心魔离开吧!”他还呻吟着回应了:“他们太吵了,他们不肯离开。”后来,他醒来了,看见屋子里烟雾腾腾,仿佛房子着火了一般,烟雾还散发着强烈刺激的柏枝香。他母亲正念念有词挥动着衣服往窗口的方向驱赶那些烟雾。他又闭上了眼睛,他从来没有问过母亲为何要请人来燃着这些柏枝作法驱邪,他也从没有表示过自己发觉了这件事情。第28章 现在这些空洞无物但又义正辞严的话同时从审判台一样的桌子后面那几张嘴里同时喷射出来,反倒产生了一种驱邪仪式也没有得到的效果。这些话写在报纸上,文件上,由高音喇叭放送出来,从早到晚,在这个两山夹峙之间的县城上空回荡。现在,他们口沫四溅,涨红了脸孔试图把他笼罩在那个巨大的谎言形成的罩子里。天空中滚过了隆隆的雷声,听到这雷声,索波开口了:“这些话能让机村不被新的泥石流淹没吗?” “毛主席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 “饿着肚子的人宁愿为什么事情马上牺牲,却又没有机会去死。” 索波有点被自己的话吓住了。他下意识地做了一个缩回舌头的动作。因为对自己说出的话感到恐惧,他感到舌头上掠过一道清晰的痛楚。犯了口舌之罪的人会下到割舌地狱。他过去学着说这些人对他说的这些话,在机村人眼里是该下到这个地狱中去的——当然,如果真有这样一个地狱的话。而现在,他口中届然吐出了机村那些他一直与之斗争的那些落后分子口中才有的话。这在领导的眼中,也是该下割舌地狱的罪行了。 那么,自己要因为不同的立场而两次下到同一个地狱吗?他笨拙地替自己辩解:“我是说,我不怕牺牲,但怕吃不饱饭。” 他的话使来帮助他的人脸上露出了吃惊的神情。他的害怕是在心里,这几个人的惊惧,却明明白白地摆在脸上。他们叫起来:“反动,反动,太反动了!” 几声惊呼之后,那几个人从他面前消失了。 他们给这个房间上了锁,但敞开的窗户却忘了关上。索波并不想逃跑,他慢慢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墙,闭上了眼睛。他心里有着淡淡的悲哀。与此同时,他感到平时总是悬着的心这时却稳稳地放下了。外面的天空慢慢黑下来了。高音喇叭里播出的高昂的歌曲和那些空洞的话依然在整个县城,在所有人的头顶上盘旋,然后被风吹散。半夜里,那些喇叭也休息了。索波感到了口渴。但他并没有想去找水喝,后来就睡着了。他梦见身下的水泥地裂开了。他就这么一直下坠下坠,很久都没有落到一个具体的地方。刚开始下坠的时候,他是害怕的,但这么一直不到底,这么一直把人置于惊恐之中,使他终于愤怒了。 他大吼一声醒过来。 这时,天刚蒙蒙亮,县城里那些悬挂在高楼、大树、电线杆子上的喇叭又响了。早晨的峡谷里有强劲的风吹过,把高音喇叭里传出的声音撕扯得七零八落。他笑笑,又闭上了双眼。他感到时间的迁延是因为感到了饥饿。已经是中午时分了,仍然没有人出现。夜晚降临的时候,他又醒过来了一次,胃饿得有些痛。他觉得,这是把悬浮着的心放下来必须付出的一点代价。然后,他就不太记得时间了。 索波恍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喊:“喂,伙计!伙计,喂!” 他醒过来,露出迷糊不清的笑容,然后,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老魏?” “我是老魏。”他的面前绽开了熟悉的笑容。 “你不是也犯错误了吧?” 老魏的声音就愤然了:“我犯什么错了?搞生产就是不革命?搞团结就是不革命?” 索波对老魏说:“我脑子刚刚清楚一点,你的话让我的脑子又糊涂了。” 老魏叹口气:“要是我把所有知道的东西都告诉你,你可怜的脑子就要更糊涂了!不说了,我请你喝酒。” 索波不走:“那些干部没有回来,我不能走。” 老魏笑了,说:“看来,解铃还需系铃人,要让你彻底放下包袱,我让他们来请你。”说完,就背着手顾自走了。 索波又靠着墙懒懒坐下,这回,他没有闭上眼睛,他抬眼去看窗外,看到窗户外宽宽的屋檐,上面悬挂着些细细的蛛网,网上一些小小的虫子在微风中摆荡。屋檐外面,是一株高大的白杨,宽大肥厚的叶片闪烁着蜡光。这些密集簇拥的,在风中哗哗作响的叶片后面,是淡蓝的天空。 然后,那三个人又出现了,依然表情严肃,说:“魏副主任让你前去谈话!” “你要向魏副主任好好地检讨你的错误!” “站起来跟我们走。” 他们出了院子,穿过了一个很大的操场,进了一座灰色的楼房。上了几折楼梯,又穿过一道光线昏暗的楼道,索波进到了一间敞亮的屋子。老魏响亮地笑着,从里面一间屋子里走出来,拉着他的手一阵猛烈地晃动:“索波同志,搞糊涂了吧。”不等索波反应过来,他又转身喊,“勤务员,上茶!去伙房搞点吃的!不,回来!先搞点饼干,再去伙房,我的老伙计肯定饿坏了!” 老魏按着索波的肩头,在沙发上坐下来。热腾腾的茶水来了,表面上粘着砂糖里面嵌着花生仁的饼干来了。老魏没有陪他坐下来,他不断进到里间屋子里去跟人说话,屋子里没有人了,他又在电话里跟人大声说话。在这些间隙里,他会来到索波身边,用力地按按索波的肩头,说:“吃吧,吃吧。” 完了,又一头扎到里间屋子里去跟人或电话大声说话。老魏在机村大火后不久,也被关到一个什么地方学习去了,因为他犯了什么温情主义的错误。索波刚刚觉得自己的脑子清醒了,面对这种情形又有些糊涂。伙房送来了饭菜,甚至还有一瓶白酒。这座闹哄哄的楼也安静下来了,老魏终于坐在了他的面前。 老魏和他干了一杯酒,看他木然的样子,说:“哈,看样子,机村人的犟脑袋还没有转过来吧。” 是的,索波那机村人的脑袋,就像是拖拉机上掉了滚珠的轴承,无法转动了。 老魏靠拢了身子:“不要操心,不要操心,形势变化得我都有些招架不住了。知道吗?我从学习班里放出来,一下子就是县革命委员会的副主任了。知道这是多大的官吗?就是以前的县委副书记!还是常务的。” 索波猛吃了一阵,举着筷子呆呆地等他说出下文。“你想知道为什么?其实你知道。林副主席从飞机上掉下来,摔死了,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