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你等不到啊!”达瑟觉得自己都要哭出来了。他肩膀上的手抖了一下,随即,那手很重很重地在他的肩膀上按了一下,他晓得朋友懂得了自己的意思:“只要你还回来,我无论如何都等!” 达瑟再说话时,已经带着了哭腔:“妈的,你这个家伙!那我现在就出发!” 说完,他转身就往村口在星光下有点发白的大路上去了。 达戈追上来,说:“伙计,有件事情,我该让你晓得。”达瑟转过身来,伸出手指竖在嘴上,说:“等我回来吧。” “那你要快点!”达戈这么说时,感到滚烫的眼泪就要冲出眼眶了,达瑟却头也不回,很快就从他眼前消失了。迷蒙的星光轻纱般悄然无声地悬垂下来,轻纱后面,才是夜那无边的黑暗。 达瑟走在星光下的脚步越来越轻快了。 刚离开村庄的时候,他的脚步是沉重的。走到下半夜,脚步却变得轻盈了。有时,银河在头顶上和峡谷保持着相同的走向。当峡谷转过一个大弯,银河就变短,横切在峡谷上面。达瑟觉得自己的脚下,像是充满了气一样,越来越轻盈,他感到再这样下去,整个身子都要飘起来了。 这种好玩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嘿嘿笑了两声。只是,他觉得这笑声有些傻气,就屏住气不笑了。这一来,双脚就好像真是离开地面了。但他整个人还像平常一样,前倾着身子,两条长腿不停甩动,行走在虚空之中了。他走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后来,就差不多走人银河的灿烂星光中去了。 行走在天上的人是多么的神清气爽啊! 他刚觉得一个人有些孤独,于是,他身边立即就出现了一些人。他想,这些人可能就是神仙。但是,当这些人超过他走向前面,他发现这些人不是神仙,还是机村的人。是达戈、格桑旺堆、索波、我的表姐,当然还有美嗓子色嫫。他想,也许是这些人都变成神仙了。这个想法让他吃了一惊。他感觉身子往下沉了一下,他想莫非自己也成了神仙。这个想法,把他自己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结果是自己狠狠地跌了一跤。 原来,他走着走着,就走到梦境里去了。现在,在梦境中摔倒的他躺在地上,明亮的银河高悬在天上。达瑟笑了。他没有听到自己的笑声,但他知導自己的确是开心地笑了。他又起身继续往前走,直到银河从背后沉落下去,直到太阳从面前的天空冉冉升起。 他搭上了一辆卡车,在热烘烘的驾驶台一坐下来,身子就变得沉重起来。他睡了一觉。他想自己会再做那个梦。但他醒来的时候,司机笑骂道:“你他妈的是头猪,流了那么多口水。” 他说:“我饿了。” “搭老子车的人都是拼命讨好我,你他妈的却像个大人物一样,可是大人物又不坐这样的车!”司机扔给他一包饼干,“说说你他妈是个什么人物吧!” “什么人物?” “你是干什么的?” “我什么都不干。” “一个人总要干点什么!” “我看书。” 司机大笑:“你他妈这个傻样,看书?你笑死我了。”他很认真地说:“我有好多书,我有一个图书馆。” 司机继续大笑。 达瑟不说话了,埋头把饼干吃完,然后说:“我再陪你一段吧。” 他这么大的口气真的把司机绐激怒了。结果,达瑟给赶下了车。看着正在西沉的夕阳,听着黄昏里正在晚风里激荡起来的轰轰林涛声,达瑟又一次领略到那种神清气爽的境界了。他又用了一个晚上走路,但这次,他只是望着头顶上的银河,而没有能够再走入到银河里去。因为这个缘故,快要天亮的时候,他的脚步已经非常沉重了。但他继续往前走,当东方天际一片霞光染红的时候,他的头脑有些昏沉了。恍然之中,他看见达戈了。是达戈拿着锋利的刀子紧抵在自已脖子上的凶狠的样子。他知道,达戈在老家,肯定是杀了人了。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走进了县城的汽车站。买了票,等待发车的时间,他在一个早点铺里坐了下来。高音喇叭里激昂的歌声从四面八方向他逼来。这让他十分心烦。更让他心烦的是,喇叭里的歌声让他听不清邻桌上几个长途汽车司机交谈。好在等车的时间比较长。使他第二次听到了那个故事。 这个故事的主角就是达戈。 达戈回到那个叫做惹觉的村子时,真的杀了人。而且杀的木是一个人,他杀了三个人。他家成分不好,在村里一直受欺负。文化大革命一来,这种欺负更是变本加厉了。他在机村打猎挣了不少钱,这些钱大多寄回了老家。他要给留在老家的父母和妹妹盖一座好房子。但是,村子里几个新掌权的人,居然把这些钱都抄走了。事情还远远不止这些。他的妹妹长得漂亮,这样事情就更恶劣了。总之,达戈回了家。当天,村里的掌权人就恶狠狠上门来了。结果,达戈就把这三个人都放倒了。当然,这三个人也不是好对付的,他们也把他伤得不轻。杀掉了恶人,整个村子都肃静了。这个杀手很猖狂,他对全村宣布,他还会回来对付村里新出的恶人。 他还杀死了一条狗。 据说,这是一条名声很大的猎狗。 达瑟听见自己问:“你杀一条狗干什么呢?” 如果他还能对自己的好朋友提出疑问,就要问他这个问题。长途班车启动的时候,他说:“达戈,我一回来,肯定马上就要问你这个问题。”然后,他就歪着脑袋睡过去了。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曾经就读的民族干部学校门口了。髙音喇叭仍然聒噪不止。盯着空荡荡的校园,他想,电真是个不怕累的东西。风把糊满墙壁的标语大字报撕扯下来,满世界飘飞。本来,这些纸片是可以乘风高飞的。但涂在上面的墨汁和糨糊,使这些纸片不再轻盈,只是被风推动着从这个墙角跑到那个墙角。他到图书馆去看了看。那双扇门上的玻璃碎了一地,走廊里落满了灰尘。他放轻了脚步走进了图书馆。过去,走进这个地方,他都是这样屏住了呼吸,放轻了脚步。但脚步声还是在四壁间激起了回响,因为脚下的地毯和整架整架的书都没有了。东倒西歪的书架上结满了蛛网。达瑟生气了:“妈的,复课闹革命,一本书都没有,怎么上课?” 达瑟不生气则已,一旦生起气来,就无法自控了。 他不停地骂道:“妈的,妈的!” 他在靠近厕所的地方滑倒了。厕所漫出来的水,在走廊里结成了大片的冰凌。他就仰面滑倒在了这片坚硬的冰凌上。后脑勺重重地磕在冰上,他觉得脑袋里脑浆全都晃荡了一下,在两个耳朵深处激起了嗡嗡的回声。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整个身子都被疼痛和寒意浸透了。 他看到了一面有好多裂纹的镜子。 他看见一个脸色灰白的倒霉家伙出现在镜子里。每一块破碎的镜面里都有一个人。所有这些人都是那个倒霉的家伙。然后那个家伙在镜子里哭了。咧着大嘴哭泣的样子,像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嘴里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这样哭了好一阵子,他才意识到,镜子里哑然悲泣的那个人正是自己。第16章 于是,他的嘴里发出了声音,那是他在咒骂自己。 图书馆是学校里最高大轩敞的房子。过去,那么轩敞高大的房子却叫一本本一架架的书塞得满满当当。可惜,那些书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些东倒西歪的木头架子。过去,一旦有人走进这地方,书的魔力马上就令人敛手屏息了。而眼下,一个又一个肮脏的字眼从自己嘴里滚滚而出,却激不起一点回响。空旷房子深处的阴影把他吐出的声音立即吞没了。 这个过去他非常热爱的地方现在却因为无声的哑寂让他感到害怕。 他从地上爬起来,慢慢走到门外。 刚才咒骂自己时那些消失的声音开始在脑袋里回响:“你这个狗东西!骗子!反革命!你到处告诉别人,什么事情都会好起来。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土豆会有的,牛肉也会多起来的。日子一定会一天一天地好起来,一点一点地好起来。就像乡亲们犁地,一块一块地好起来!虽然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但日子会像吃饭,就像这一口比那一口好吃一样地好起来!可是,你说的是一堆狗屁,难怪别人看你像个傻瓜。因为什么事情都一天比一天糟糕了!” 他下定了决心,要把自己这个新的认识告诉给别人。他下定了决心,马上回去把自己的这些想法告诉给大家。 达瑟又上路了。 他的长腿不断甩动,很快,满城正在一一亮起的灯火就都在他的背后了。当他甩动着长腿登上一个小山冈时,终于停下了脚步。风吹来,振动着他身上略显单薄的衣衫。曾经也有一个这样的黄昏时分,叔叔跟他一起散步来到了这个小山同上,那时,这个城市还没有这么大。那是一个夏日的黄昏,是他刚刚进城的第一年,叔叔从小汽车上下来,说,我们一起散散步吧。 灰色的小汽车无声无息地跟着并肩散步的叔侄两个,一路从学校大门出来,经过百货公司,经过长途车站,经过负责乡间运输的骡马运输社,经过一片高大的杨树林,就上到了这个山冈上面。两个人坐在小山冈上,看着下面的小城灯火一点点亮起来,叔叔说:“我们刚来的时候,这里就是一个荒草滩,现在,啧啧!你看看,多么漂亮的灯火啊!” 达瑟觉得一股热流直冲脑门。 他想说点什么,但是在这个叔叔面前,他又说不出来。叔叔是领导。就是叔叔的这个做派让他说不出话来。叔叔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头:“好好念书,以后,当这个城市变得更大更美的时候,你就是她的主人了!”那一次,叔叔说了好多话,但他一句也没问机村,没问机村的人,没问家里的人。他只是描绘未来。他的这些话,达瑟从书里念过,从报上看过,从广播里听过,从这个端着大人物架子的叔叔嘴里吐出来,却有了令人特别感动的力量。 他说:“我记住了。” 叔叔站起身来,拍拍沾在手上的草屑,说:“光记住可不行啊,要相信啊!只要你相信,就会努力干出样子来!”他站在寒风中,眼前闪现那个温暖的夏日黄昏里,把叔叔载走的小汽车滑行在下坡路上,屁股上红灯不断闪烁的情景。眼下,那条冻得灰白的路空空荡荡。叔叔重新出山,作了革命委员会的副主任,现在,也许正在某一盏灯下看他永远看不完的文件吧。 叔叔对这一点很得意,说:“老子一天学没上过,也会念文件。” 大家都说叔叔是个了不起的人,但他说:“你会认那么多字,为什么不看书?” 容易生气的叔叔却不以为忤:“你倒是说说,我又不是学生,看书干什么?” “书里有那么多道理。” 叔叔哈哈大笑,拿起桌上的一沓子红头文件摇晃着:“道理?天下的道理,书里的道理,都写在文件里。我的好侄子,告诉你,书里的道理都是按文件上写的!” 他摇头表示不能同意。 叔叔友善的表情中含着一点威胁的意思:“你脑瓜子里的想法不好,要是你在书里念出跟文件里不一样的意思,你就犯错误了!晓得吗?那些右派那些臭老九就是这样子犯错误的!” “那毛主席的书呢?” “毛主席的书不一样,那是文件的文件!” 过去,他不敢质疑叔叔的大道理,现在,他明白叔叔所说是个巨大的谎言。他对着城里某一盏叔叔正坐在下面的灯光,对着一颗颗跳出来缀满了夜空的寒星说:“文件上说,形势大好,但老天知道,形势不好。叔叔,我不想回来念跟文件一样的书了!” 说完这句话,他对着灯火闪烁的小城转过身去,走上回机村的路了。风从背后吹来,他把衣服的领子竖了起来。可惜的是,这时的衣服,领子都很矮,翻起来,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但他还是把那领子竖起来,甩开长腿,往树上有许多箱子书的那个方向去了。 走了很长时间,他想起达戈要他求叔叔给美嗓子色嫫求情的事,但他这个时候已经非常洒脱了。他心里说:“朋友,我不能替你做这个事。这个女人,想顶着最亮的灯光在台子唱歌,就让她自己折腾去吧!” 这个晚上他真是走得痛快淋漓啊!他说:“唱歌?唱吧,唱吧。”然后,他就唱了起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来就是好!” “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 “雪山啊闪银光,雅鲁藏布江翻波浪……” 他唱了一首又一首,都是憋着嗓子,学着色嫫的嗓音,直到憋得嗓子发干,弯着腰猛烈地咳嗽起来。然后,他笑了。他看到那个妖女这么猛烈地咳嗽着从台上下来了。如果自己在场,他一定会问:“你不是说唱歌很舒服吗?”她累得气都快喘不过来了,却还是不明白:“达瑟啊,这些歌唱得怎么这么累人呢?” 达瑟哈哈大笑。 美嗓子色嫫浑身亮光闪烁,她说:“我想问问你……达戈他好吧?” 达瑟说:“死了!” 这句话一出口,眼前的明亮灯光,明亮灯光中的色嫫都消失不见了。只有冰冷的星星缀满了天幕。死了。两个字像冻得硬邦邦的石头梗在心头,口中真切地涌上了苦涩的味道。这种味道似曾相识。但他脑子又遇上转不开的时候了。他又走了很久,脑子这才慢慢转开,让他想起这味道就是机村人对下山的猴群大开杀戒时空、气中充满的那种味道。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了,心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日后,美嗓子色嫫真成了一名歌唱家,只是,她学唱的那些歌很快就不时兴了。她只是自治州文工团的一位歌唱家罢了。当她随文工团下乡演唱时,人们已经不喜欢她的歌了。她永远在学唱别人的歌,而忘了早年间她自已唱得最好的那些歌。 达瑟,就在去年吧,我曾经在一个政府的招待会上看见了色嫫。她跟在自治州领导后面,一桌一桌敬酒,领导喝酒,她就唱歌,唱老的祝酒歌,唱新的祝酒歌。她不在舞台上演唱已经很多年了。领导把酒杯举起来,她就开始歌唱。她脸上挂着职业性的笑容,眼神却空洞而涣散。她不认识我。我看见了她,我就想起当时的人与事。这些人,这些事,在机村早都成了故事,成了遥远而虚幻的传奇。 人们说,多亏了美嗓子色嫫,达戈才没有被人忘记。 这个世界,一个人不再被身后人记起,是多么容易的事情啊。我想,事情并不尽如此。 但是,达瑟啊,至少在我的心里,就从来没有把你和你的好朋友达戈忘记。我总是在一些与机村毫不相干的地方,毫不相干的时候,突然就想起了你们。我总是先想起你,然后,马上就想到了你的朋友。你们这两个人突然出现在心头,没来由地出现在心头,那就是我想起家乡的时候了。 这个世界,好像人人都有思乡病。 这个世界,人人患思乡病的时候,都把家乡描绘成天堂。如果事实真是如此,那么我们这个国度就是天堂。鸟语花香,韵致悠长。可事实并非如此。叔叔从位置上退下来,口述了一本回忆录,里面也不谈真实的东西。但我想起家乡的时候,心里却总是饱含着痛苦。我希望像所有那些撒谎的人说的一样,我的家乡就是天堂。但在这个世界上,有谁的家乡就是天堂? 达瑟,你说我们共同的家乡就是天堂吗? 我想,你会摇摇头,说:“现在不是,但她会一天一天变成天堂,共产主义的天堂。” 那是你刚从外面回到机村来的时候反复告诉大家的。 大家都说:“这个人说得跟工作队一模一样。” 他们还说:“嘿,什么人出去一下,回来就都变成工作队了。” “那达戈不是也出去过吗?他还当过解放军!” “他是我们机村人吗?他不算,他不是机村人,他不是叫做惹觉·华尔丹吗?他是从惹觉地方来的!” 也有人说:“咦!达瑟还是跟工作队不一样吧?” 当然不一样了!达瑟,你拿着那些书,说:“世界要变成天堂,就必须遵守书里的规矩。” 而书里很多道理与工作队照文件宣讲的话,却是完全不一样的。书上说,为了绿水长流风调雨顺,树木不能砍伐,但是文件下来却说,为了支持社会主义建设,每一个地方都要奉献出每一匹瓦,每一块砖,如果是英雄,还要流尽身上的最后一滴血。达瑟,你从图书馆救出来的书上说,不要杀那么多动物,因为动物也是天地创造的生命,生命之间要互相怀着慈爱之心。但是,高音喇叭和报纸上都在喊:斗争,斗争!都在提醒记住阶级仇,民族恨。 达瑟,你把本来就糊涂的机村人,弄得更加糊涂了。有时,他们会说:“奇怪,这个家伙脑子里怎么有那么多不一样的想法?” “嗤!他能有什么想法,还不是从书上背下来的。” “总还亏得他背了那么多书。机村有过背下这么多书的人吗?” “过去的和尚喇嘛,不也就是整天背书吗?” “他叔叔当那么大的官,这家人出人物啊。” “那他也没有必要这么鸟一样住在树上,他以为自己是个神仙啊!” “也许,这样的人,真是什么下凡的神仙啊!” “那就找喇嘛江村贡布来问问,没有达瑟以前,他可是机村最有学问的人哪!” 老喇嘛来了,听了乡亲们的问题,脸上挂出了莫测高深的笑容。这笑容吊足了大家的胃口。他终于开口了:“这种人嘛……是要几百年才出一个啊!” 这句话把大家吓了一跳,工作队照着文件宣讲时,也常说谁谁是几百年才出一个,那可说的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他亲密的战友林副主席。“你想犯错误了?这样的喇嘛江村贡布做起身状,说:“是你们一定要让我说的。我得说真话呀。” “……那你说吧。” “邪见,邪见!”喇嘛江村贡布跌足说,“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把一个年轻的好脑子毁掉了!” 大家都为他这话大感吃惊。因为在大家混沌的意识中,都隐约觉得达瑟的道理可能是正确的。但在这个时代,惟一正确的,只能是文件上的话。所以,大家才请来喇嘛江村贡布,请他给予明断。 喇嘛预料大家应该露出被震慑而叹服的神情,但他失望了,看到这些无知的人露出吃惊的神情,他的面容一变而显得孤愤。他说:“要是你们心里本来就向着他,那就向着他好了。我晓得你们这些愚昧的家伙是让他那种架势唬住了。你们以为凡是学问都是好的吗?” 这时,天色暗了下来,而呼呼吹着的风停了。冷冽干燥的空气变得有些湿润,有点温暖。 大家都抬头看看天,说:“要下雪了。” 是的,是该下大雪的时候了。 后来,这些家伙常常对人说,那天他们的话音刚落,如絮的雪花就从天空深处遮天蔽日地降落下来。 但在当时,大家只是看了看天空,又继续等待喇嘛的宣示。 喇嘛心里很生气,他的脸上又转换成悲天悯人的表情:“正确的声音巳经进不了你们的耳朵了,你们这些可怜的人。” 大家都受到了打击,脸上都显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喇嘛息怒,我们是想听你的话,可是所有能说上话的人,都说自己说的话是惟一正确的,你、工作队、还有达瑟……” “他的道理不都是从书上来的吗?他看了那么多书。”这时,喇嘛突然觉得情形不好,这些人正引诱着他把藏在内心深处的话说出来。他们先是叫他说达瑟,现在,却突然一下子就把工作队啦,文件啦什么的都说出来了。大火过后,他和格桑旺堆一起给抓起来,送进了监狱。他有文化,识得出人家要他谈认识,谈改造心得时话里有没有陷阱,所以,只关了两年就出来了。但格桑旺堆是死脑筋,总是把心里想的话老老实实地讲出来,所以在牢房比自已多待了好多年。他说:“我不想跟你们这些家伙讨论这些问题了,我只告诉你们,像达瑟这样脑子里总有邪见的人,要是在过去,就会像魔鬼一样被放逐!”喇嘛背着手气哼哼地走了。 这时,雪花有如天空突然塌陷般,铺天盖地飘落下来了。 稠密的雪花中,隐隐传来美嗓子色嫫跟着电唱机练习歌唱的袅袅声音。和着这声音,还有村子里的狗们奔突着汪汪狂吠的声音。这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渲染出一种非常不安的气氛,大雪铺天盖地下着,达瑟正走在回村的路上。他很高兴。经过镇上的时候,风刮得正紧,很硬的风头裹挟着呛人的尘沙。他到书店里避一下,等这猖狂的风头过去。但是,他只站了不到十分钟,就被服务员赶出来了:“要买书就买,不买就出去!” 他出去的时候,那女人还对同伴说:“看样子也不是个会买书的人!” 达瑟很得意。这个无知的女人这样说话,激起了他心中很高傲的感情。这种感情给了他勇气,使他很大度地回过头去对那女人笑了一下。 女人脸上露出了被强奸一样的表情,但达瑟已经出门去了。 他想大笑,笑这个世上的人其实都是睁眼瞎,笑这个女人那么明亮的一双眼睛,其实也是一个睁眼瞎。他想大笑,但一张开嘴,就被风给噎住了。他绕到书店后面,书库那个破窗口还没有封上,他就腾身钻了进去。当他倒在成捆的书本中间时,才把风灌进嘴里的沙子吐了出来。 “呸!呸呸!” 然后,他放松了身子,背倚着一大垛书躺了下来。他闭上眼睛长长舒了一口气,说:“妈的,书。妈的,谁知道老子睡在这么多书中间。”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书堆中间睡着了一会儿。这些天来,他在路上走得实在是太累了。但他很快就睁开的眼睛一一从那些书上掠过。那些精装的书都码放得整整齐齐,而随意堆放的这些书却显得粗糙简陋,都在白色的封皮上印上单调的红字。都是那种按文件里意思说话的书。但是,他那双与书有缘的眼睛捕捉到了一点异常的东西。他看到了一些白色封皮上出现了黑字。这些字不像红色的字那么大,那么耀眼。这些黑色的字有种鬼鬼祟祟的味道。 那些字落在眼里的时候,他身上有种过电的感觉。这是接触到某种不能接触的秘密的人通常会有的感觉。那些黑字小小的,一个个自己往他眼睛里跳:“内部资料,仅供大批判使用,禁止外泄!” 禁止外泄! 禁止外泄! 他在叔叔的文件柜里,看到过这样的书。叔叔说,那不是书,是机密文件。他说,是书,他想借去看看。 叔叔说这样的书,看了会中毒。 但他叔叔却没有显现一点中毒的症状。他把这个疑问说了出来。叔叔说,我是领导。他明白了,领导除了拥有很大权力,再就是着了有毒的书也不会中毒。这些书有好多捆。是苏修反对中国共产党的反动言论集。一本,是刘少奇的反党罪证。过去在学校的时候,他们学过刘少奇的书,那时就觉得,这个人说的话,也跟文件里说的差不太多。但苏联那些人骂中国的话,看上去可真是吓人啊。他打开书,看了两句,心脏就跳个不停。他只好把书合上了。 他不敢看这本书了。第17章 这时,风停下来。他把书揣进怀里上路了。一路上,怀里的书使他兴奋而紧张。当他忍不住从怀里取出书来想再偷看一眼里面的内容时,雪却纷纷扬扬地下来了,天色也变得晦暗无比。他把书掖到了怀抱的更深处。 雪无声地从天空中飞坠而下,在他脚下咕咕作响。 快到村子的时候,雪慢慢停了。云层散开,天空中的星星显露出来。星光与地上的雪光交相辉映,就像弥散着的稀薄月光。达瑟看到远处有一个高大的黑影在行走。即便是在这样的夜晚,也不止他一个在路上行走。越走得近,那黑影越显得体积庞大。怀里那本书弄得他像个高烧病人一样脑子迷迷糊糊。他根本没去想这可能不是一个人,而是想,妈的,这个人这么高还这么胖,行走起来还这么大派头地摇摇晃晃。 咦!这个人!他想。 这个家伙摇晃着硕大的脑袋和屁股,径直向他走来。黑脸白眼的家伙伸出手来,按住了他的肩头。这手掌很沉,刚按下来,他就有些站不住了。但这家伙没有再使劲,他终于撑住了,没有一屁股跌坐在雪地里。 他觉得有些不对劲,说:“伙计,你怎么是这副模样。” 那个家伙咧开嘴来:“唔。唔唔。”达瑟想笑,因为这声音听上去就像是牛反刍时磨痛了牙床。但是一股浓重的热乎乎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他打了一个冷战,清醒过来:“熊!” “嘿。”那边咧开嘴,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 “你……拦住我干什么?” 熊仍把毛茸茸的手掌按在他的肩上,他一矮身子,想从它腋下钻出去跑掉。但熊的手掌跟着降落下来,仍然沉沉地按着他的肩膀。这下,他半屈着腿连身子都挺不直了。汗水一沁出额头,立即变得一片冰凉。 人熊就僵持在雪地里了。 达瑟从怀里掏出书来:“我不该拿禁书?” 熊不吭气。 他把书揣进怀里时,突然恍然大悟:“我知道你是谁了!” 熊松开手掌,退开一步好像,是为了让他能看清自己到底是谁。 达瑟倒吸了一口冷气,说:“你真的是头熊啊。” 熊有些不耐烦了,用手掌重重地拍击着胸口。 但他还是不能明白熊的意思。他看到熊眼睛里有吓人的绿火幽幽地闪烁起来。他说:“老兄,老子看过书,你不是吃人的那种熊,你是黑熊。黑熊不吃我,老子不,不……害怕你!” 熊不吭气。 达瑟笑了:“哈哈,这么大的雪,熊正在冬眠呢,你该不是达戈裹着张熊皮来吓我吧?” 熊一掌掴过来,把他扇倒在雪地上。他来不及想书上说得是否正确,就昏过去了。熊抬腿从他身子上迈过去。摇摆着庞大的身子从谷底攀上小山岗,对着山谷里沉睡的村庄发出了低沉而愤懑的吼声。村庄里闻到了血腥气狂吠不止的狗们,都被这一声怒吼给镇住了。这个漫天皆白的世界立即沉静下来。熊回身钻进一个小小的岩洞。它躺下来,显出很厌倦的样子,什么都不想再看见,闭上了双眼。 熊睡过去的时候,达瑟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看到天空正从墨蓝转成天亮前的灰白色,身下的雪滋润温软,村子里的狗依然狂吠不已。 达瑟爬起身来,熊已经不在了。 但地上巨大的脚印告诉他这头熊真正来过。而且,熊的脚印是从村子里来的。一头熊没到冬眠结束就出来活动,而且半夜去村子里转悠,这样的事他的书里没有说过,但是,他的猎人朋友达戈肯定知道,格桑旺堆也肯定知道。在达戈没有来到机村以前,他就是机村最好的猎手。 这场铺天盖地的大雪过后,春天就要来了。 书上说,这时太阳,已经从南方返身回来,太阳返身回来的时候,能使风转向。从温暖湿润的海洋,吹向干燥寒冷的陆地。暖风过处,降下淅沥不止的春雨。只是机村身处高原,淅沥的雨水都变成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达戈的房子大变样了。 过去,这座房子只是看起来像一个堡垒,但在这段时间里,他把这座房子变成了一座真正的堡垒。 达瑟在黎明时分,从自己的树屋下穿过时,踩在了一条绊索上。绊索牵动了一些铃铛。他看到达戈窗户上有光晃了一下,随即就熄灭了。 达瑟踩着脚下咕咕作响的深雪往前走的时候,额头上有虫子爬着一样的灼热而酥麻的感觉。达戈告诉过他,这就是一个猎物被枪瞄着,将被夺命时的感觉。那个时候,你的身子其它地方一片冰凉,但那个即将被子弹钻通的地方,却又热又痒。 他从怀里掏出书来,在黎明的光线里对着朋友摇晃。那座屋子里灯光亮起来。达戈喊道:“是达瑟回来了?”达瑟懒得回答这种愚蠢的问题,只是摇晃着手里的书。 达戈又喊:“你是来看我吗?” 他依然摇晃着手里的书:“我回来了,我再也不走了!” “那你慢一点,慢慢走过来。” 达瑟明白了,这个家伙在从机村消失的那段时间,真的是杀了人。他回到老家的村庄去杀了人了,那些路上听来的传说都是真的了。这家伙下手真狠,一次就干掉了三个。达瑟把双手举起来:“我过来了,你不要害怕。”达戈提着枪出现在门廊上:“不要直接过来,往左边,再靠左一点,绕回来,对了,这下可以照直过来了。不粟踏那两级楼梯,把手给我,对了,一、二,上来!” 他一使劲,把达瑟拉上门前低矮的台阶。 然后,两个分别有一阵子的朋友就口吐着白雾,面对面地在黎明的光色中站在门廊上了。 达瑟笑了:“你看我拿来的书!” “去你妈的书,”达戈把达瑟紧紧拥在怀里,“好朋友,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你了!” “我想知道……” 达戈立即制止:“好朋友,什么都不要问,真的什么都不要问。要是你听说了什么。我就告诉你那件事是真的。你在外面行走,那么大的事,不可能一点都没有听说。但我不会再多说什么了。” 达瑟就闭口不问。 “我惹觉·华尔丹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做下了那么痛快的事情,就等着他们来抓我!看看我怎么收拾他们!”房子的一些要害地方,他用粗大的木头加固了,光是门口就机关重重。院子里有陷阱,门廊的楼梯变成了牵动弩机发射的机关。窗户旁安着铰链,控制着门廊上方吊着的檑木。他还往酒瓶里装进了汽油或炸药,制成了燃烧弹与手雷。他让达瑟看完了他所做的这些杀气腾腾的准备,他说:“现在你可以走了。” “我遇见了一头熊,它打了我一巴掌。” “熊?还打了你一巴掌?” 达瑟嘿嘿地笑了。一笑,觉得半边脸生生地痛,一摸才发觉已经肿得老高老高了。 “熊一巴掌才把你打成这样?” “嘿!看我在书店仓库里找到的书!” “书?你已经有很多书了。”达戈眼里依然燃着凶光,“我让你找你叔叔说说色嫫的事情,他怎么说?” “我没有去找他。”达瑟静静等了一会儿,见他没什么动作,才接着说,“有什么用处呢?过去我老是说,一切都会慢慢变好,什么事情都会一天天好起来,可是,现在我所以急着赶回来,就是来告诉你,我错了。” 达戈哈哈大笑:“你以为有谁真正相信了你的话吗?还要急着赶回来告诉!” “我知道你不相信,可书上说过,人要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任。别的人我可以慢慢告诉,但我怕回来晚一点,他们把你抓走,就来不及了。” “我不会让他们把我抓走的。” 达瑟笑笑,觉得这没什么好说的。 “你不怕我?” 达瑟摇摇头,笑了。 达戈突然紧紧地抱住了他。然后,两张贴在一起的男人脸之间,有热热的泪水柔软地穿过。 之后,两个人分开了一下,达戈再次把达瑟拥进了怀中:“好兄弟!好兄弟!” 达瑟架不住这样亲热,从他怀里挣出来,呜呜地哭了。 达戈说话时也带上了哭腔:“好兄弟,连你都说世界真是一天天变坏了,那就真是没有救了。可是,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呀?好兄弟你能告诉我吗?” “我不知道。” “你不是说书上什么道理都有吗?” “可是,人都不按书上的道理行事了。” “那你还傻乎乎站在外面冲我摇晃一本书干什么?”这么一问,无端接触到那本书巨大秘密的兴奋感立即就消失了。 那本书立即就变得一钱不值了。知道这种秘密又能对眼下的情形有什么帮助呢?达瑟把书掏出来,扔在了地上。 达戈流泪了,他把书从地上捡起来,塞到朋友手中:“我不要你像我一样什么都不相信。人一这样,就什么都夷了。我相信的是女人,你信的是书。” 达瑟把这本书扔进了火塘,片刻之间,两个人的脸就被腾起的火苗照亮了。 “我说的诘你不信?” “我想信,才把它烧了。这样的书看了,就真是什么书都不相信了。” “还有这样的书?里面说了什么。” “两个人吵架。” “吵什么,要真过不去,就真正的动刀动枪,像我一样。” 说话间,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两个人坐下来吃了早饭。达瑟说:“我该上树去扫扫雪,这么厚的雪要是把树枝压断,树屋就要塌下来了。” 达戈走到窗前,往外张望一阵,才把门打开。 “我还会回来看你。” 达戈脸上却一派孤寂,仿佛已经被整个世界所遗弃,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了:“他们就要来了,我知道,他们就要来了。” 达瑟不忍离开,觉得自己是在没话找话,并为此而恨着自己:“下雪了,路不好走。” “你真是一个好心人,我真想永远记住你,但是,”达戈用指头顶住自己的额头,笑了,“只要有一颗子弹穿过这里,我就什么都记不住了。” 达瑟绕过那些暗设的机关,快走到树屋下的时候,达戈喊道:“你该给你的书找一个新的地方。以后,这里就是一个闹鬼的地方了!” 达瑟回望着朋友重设上为他而解除的机关,回到屋里关上大门,感觉就像是这个人就此从世界上消失了一样,泪水滚滚而下。他就这么踩着雪一路往村子里走去,泪水依然泉水一样涌流不已。 他碰到了一个人,泪水使他辨不出那个人是谁,但是,他说:“对不起,我以前说的话是错的。” 他碰到站在井泉边咿咿呀呀练声的美嗓子色嫫。他想告诉她,她自己的美妙嗓子不是这样的。这样咿咿呀呀的唱法,妙音天女赐她的天生美嗓就白搭了。但是,至少是今天,他不想费这样的口舌。何况她还是一个执迷不悟的家伙。他说:“色嫫,我要告诉你,我以前说世间的一切都会越变越好,现在我要收回这句话。” 色嫫说:“你疯了?大清早跑来说这种话。” “我收回那句话了。” “你疯了!” 他笑笑,走开了。 他又碰到了一个人,又说了同样的话。 他又碰到了一个人,又说了同样的话。 见一个人,他重复一遍同样的话。直到泪水慢慢干了。这时太阳出来了,强烈的反光使他打开了闸门的泪腺又热流涌动了。 与此同时,一个消息在这个早晨闪电一样传遍了全村:达瑟疯了! 达瑟的母亲哭泣着在村子里四处找他。 他看到了骆木匠,他想,对这个人说说那句话,但想到,自己并没有对这个人传达过书上那些美好的话,就把吐到嘴边的话咽回去了。 倒是骆木匠说:“你去看你的朋友去了?” 达瑟说:“是的,我着我的朋友去了。” “你连家都不回,就看你的朋友去了。”达瑟觉得,骆木匠说话的时候,不再像过去那么小心翼翼了,他说,“跟我来,有人找你。” 他把他带进小学校里去了。小学校没有开学,老师回了很远的老家。屋子的火炉里生着旺旺的炭火,火炉旁边丢满了烟屁股。这些烟屁股使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嘴脣干裂,脸色焦黄。平时,这间房子是老师批改作业和找学生谈话的地方。达瑟认识的就是老魏、索波和格桑旺堆。 索波的口气居高临下:“说说吧,你上哪儿去了?”达瑟还没有明白过来,他的脑子还停留在原来的思绪里,他对索波说:“我从没有跟你说过认真的话,我也就不用收回那句话了。” 格桑旺堆却口气和缓:“大家都知道,你半夜就回来了,你是看你的朋友达戈去了吗?” “说话要准确,我是黎明时分进村的。” 那些黄面孔中的一个扔掉手里燃着的烟屁股,斜着身子抖抖披在肩上的衣服:“我们就不绕弯子了,你朋友他在干什么?” 达瑟看看那个人,在他腾出的板発上坐下来,眼睛又转回到格桑旺堆的身上,说:“我在村口遇见了一头熊。它抓住我的肩头,让我看它的脸,它想跟我说话,我不明白,它一生气,一巴掌把我打倒了。” 达瑟把被熊打肿的脸转向了格桑旺堆。 格桑旺堆把他拉到门口,摸他的脸,然后,从他肩头上捡起了一根棕里带灰的毛。他的手里慢慢地捻着那柔软的毛,脸色却慢慢变得苍白了。 “是它,我的老伙计。” 现在,达瑟的脑子慢慢转开,记起机村人人知道的格桑旺堆与那头冤家熊的故事了。 他说:“我想,它就是你那头熊。” 屋子里静下来,雪地上反射的阳光把屋子照亮。老魏说:“除了那些不着四六的话,你没有正经话要告诉我们了?” 达瑟眨巴着眼睛:“我不会回民干校去了。” “说!你那个朋友藏在屋里干什么!” “他在自己屋里,怎么是‘藏’?” “他是罪犯!” 罪犯这两个字在这样的年代终究还是很严重的字眼,连达瑟这样没心没肺的人听了也有些害怕,他低下头去,不再说话了。 “那么……” “可是这个人有枪,而且穷凶极恶,为一条狗就杀人,他决不会坐以待毙。” 达瑟吃惊了,问道:“他杀人是为了一条狗?” “对,一只狗。” “我不相信。” 格桑旺堆说:“是一只狗,但那不是普通的狗。他一家人在当地因为上辈子的事忍声吞气,他才来到了我们村子。” “他不光是为了色嫫?” “你等我把话说完行不行,我不是个多嘴的人,我跟惹觉·华尔丹一样,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他来机村当然也是为了色嫫,也是出于猎人的天性。在他的村子里,山上早就没有了林子,也就没有猎物可打了。那里的人,就靠世代相传培养猎犬的本事维生。他的亲培养出来一:个绝世的猎犬,只要一个猎物出现过,不管猎物过了三道河,还是过了一个星期,留下那点气味都逃不过它的鼻子。” “妈的,这个时候还有闲心说故事!”抽烟人中有一个人恶狠狠地把烟屁股扔在了地上。 格桑旺堆变得惨白的脸上现出凶狠的表情,汗水从他发际间一颗一颗地渗出来,他的手紧紧握住了斜插在腰带上的刀子。 扔烟屁股的家伙避开了他愤怒的目光,重新点燃一支烟,坐了下来。 格桑旺堆仰起脸来,长吐了一口气,说:“我跟你们要去逮捕的那个人一样,我的大限也快到了。请不要威胁一个大限将到的人,我对人客气了一辈子,现在请你们对一个大限将到的人也客气一点。” 然后,他慢慢地转过身,对着达瑟艰难地笑了一下:“孩子,你看到的我的那头熊。你知道我跟那头熊的故事吗?” 达瑟深深点头。 “这个时候,熊都在冬眠,但它提前出来,是要跟我做了结了。” 达瑟眼睛中天神一样的悲悯神情又浮现出来了。格桑旺堆说:“老天爷,你是通过这孩子的眼睛看着下界吗?老天爷,当一个连树都不长的偏僻乡村的老农终于培养出一条绝世猎狗,捎信让他儿子去带回那条猎狗的时候,出于嫉妒的邻居,把那天赐神物杀死了!达戈走进家门就是去领回这只猎犬!” 说完,他就径直出门去了。 老魏在他背后喊:“你回来!” 格桑旺堆回过身来,慢慢摇了摇头。这时,他的脸色恢复了平静。他失去血色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说:“老魏,这次我不听你的话了。我的老朋友来了。” 达瑟也跟着迈开了脚步,但背后传来一个声音:“你不准走!” 这个暗含着某种不安的早晨村庄是多么寂静啊! 积雪覆盖,使蒙尘世界变得清新洁净。阳光辉映在四野滋润的积雪上,使这新的一天,像是刚刚擦拭过的银器耀眼的明亮。第18章 照例,厚厚的积雪把在山林里找不到食物的野鸡们压迫到山下来了。但这个早晨真是奇怪,没有一个孩子带着疯狂而快意的表情兴奋地尖叫着去捕杀那些脆弱美丽的生灵。野鸡们越来越大胆,越来越欢快,四处寻食的时候,脖子伸得越来越长,胆怯小心的咕咕声变成了欢快的鸣叫。 如果机村一些人认为的深藏于达瑟那种悲悯眼神中的天神真的存在,那么,这时高居天上的他,应该看到,这种景象正是对天下众生浩荡汹涌的悲欢的一种荡涤。那他就应该让这样的时刻延长一点。 也许有天神,但天神没有看见,也许天神看见了,却没有这样做。天神为什么不这么做呢?有人说,因为我们没有信仰天神供奉天神了。如此说来,天神他老人家这就生气了。真正的天神应该是人干什么都不生气的呀!天下的草民,真是谁都得罪不起啊! 天神不再眷顾,日子里美好时刻虽然时时出现,却总是那么短暂! 就在这个平静安详的早上,这个因四野晶莹的积雪而显得洁净明亮的早上,机村人最最难忘的一天开始了。 瘸子羊倌穿过村子,去村口的羊圈,因为多睡了一会儿脸上显出心满意足的神情。 但他刚刚从大家眼前消失,又大呼小叫地出现了。这时,格桑旺堆正拿了火枪,身上披挂了火药袋与铅弹袋从家里走出来。 “羊!羊!”瘸子拉住了格桑旺堆。 格桑旺堆就跟着他去了,一个力量巨大的家伙把羊圈的木板门拍得粉碎。这个家伙,还摔死了好几只羊。这些死羊毫无声息地四散在墙根下,墙上的石头上溅开了大片的血迹。墙根下一共有五只死羊。这个置羊于死命的东西,还从窗口上把墙扒开了,从扒开的墙头上看去,雪地上一行歪歪斜斜的脚印一直往村外去了。 格桑旺堆铁青着脸,分开聚拢的人群,走到达瑟跟前,摸摸他被熊打肿的脸:“我那老冤家是叫你给我报信啊!” 格桑旺堆把他扯进羊圈,看到墙根下的死羊,达瑟的脸立即就白了。格桑旺堆说:“孩子,你平常说的不是书上的话,你说的是天神要说的话,熊都不对付你,你不要害怕。” 达瑟笑笑说:“我不害怕。” 从熊掌下逃得余生的紧挤在羊圈深处的羊们这时才骚动起来,发出颤抖不已的咩咩叫声。 “看来,我不用上山去寻找我的老伙计了。” 达瑟说:“看来是用不着了。” 两个人帮着瘸子羊倌把羊赶出了羊圈。吓坏了的羊群怎么也不肯上山,虽然头羊仍然走在上山的路上,但吓破了胆的羊们再也不听从引领了,它们很快就四散在田野里啃食冒出雪被的麦茬。白色的羊散落在洁净的雪野上,显得肮脏灰暗,有种特别的悲情。而村子里的积雪,在莫名躁动的人群的践踏下,已经化为了一片泥泞。格桑旺堆带枪爬到羊圈的高屋顶上,告诉跟在身后的达瑟说:“我就在这儿等它。也许它一会儿就会出现,也许要等到晚上,但它肯定晓得我在这里等它。” “这么居高临下,你还不一枪就把它解决了。” “我跟它的事情,没那么容易了结的。” 说完这句话,格桑旺堆抬头看天,早上晴朗无云的天空这时被风吹来了大片云彩。阳光变得稀薄,冷风就嗖嗖地吹起来了。 格桑旺堆说:“要是你朋友想走,我这里一响枪,他就可以走掉了。” 达瑟说:“我可以把你的话告诉他吗?” 格桑旺堆说:“我只是说假如,但他不会走开的。再说,从这里走开,他又能去哪里呢?” 达瑟想了想,一个人其实真的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两人分手时候,达瑟走到楼梯口又走回来,说:“我还有一句话。” 格桑旺堆笑了:“大家都说你这个人要么不说话,一说就说很多听了让人糊涂的话。” “我只收回一句话。”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要收回那句话了。你到处讲那句话时,我还在坐牢。不过,我看你还是不要收回,就算这句话眼前不能实现,也是我们大家共有的一个善愿吧。” “可是我知道我说错了。” “你没有错,请相信我,也许我活不过今天了,我真看不到这个世界变得美好了,但我还是要祝愿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那我又要收回那句已经收回的话了吗?” 格桑旺堆大笑:“快去办我要你办的事情吧。” 达瑟下了楼,人群中正在哄传,格桑旺堆的熊来收他老命来了。但等了好久,熊还是没有出现,阳光却越来越稀薄,风也越来越强劲。泥泞的地重新上冻,变得坚硬了。达瑟转了身往树屋的方向走。他想再去看看达戈,把格桑旺堆的话带给他。 就在这时,一声枪响打破了寂静。 鸟群惊飞起来。枪声在雪后清新冷冽的空气中显得清脆而尖利。 所有人都往羊圈那边奔跑。达瑟知道枪声不是从他们去的方向打响的。他甩开长腿向着响枪的地方奔跑。跑到树屋下面的时候,他摔倒了。是趴在地上持着长枪短枪的干部与民兵中的某一个把他绊倒的。他刚站起身来,就清楚地看见了一切。他看见索波贴地趴在距离陷阱不远的雪地上。达瑟想,他肯定被达戈打死了。 屋子里传出了达戈的喊声:“不要再往前了,再往前,掉到捕兽陷阱里,就没命了!” 于是,脸贴地趴在地上的索波才敢抬头并支起了身子。 看他一动,身后的人却喊起来:“往前冲!冲啊!”索波站起身来,刚迈开一条腿,屋子里又响了一枪,子弹钻进他脚下的地里,溅起一些雪沫与碎土。索波摇晃一阵身子,险些没有倒下。 “我已经警告过你们了!我不想杀跟我没有冤仇的人,你们不要逼我!”从达瑟树屋底下,好几支枪同时响了,对着传出达戈喊声的那个窗户。打得窗框上的碎木屑四处飞溅。 这边枪声刚停,对面房子里立即就射来了一枪。一个家伙有些吃惊地看着自己手中的枪落在地上,看着自己手臂上很快就冒出大股的血来。这时,那人才大叫一声,吓晕过去了。 “哈哈!刚才我不朝人打,有人以为是我枪法不好吧!” 接下来,两边就在无声的静默中僵持住了。 这时,格桑旺堆那边的枪声才响了。在融雪正在上冻的清冷的下午,枪声传出一段后,反而显得更加清脆尖利。枪响了一声。静默了一会儿,枪声又响了起来。尾随着枪声,还传来了人们的欢呼声。达瑟这个闲人,又拔脚往格桑旺堆那边跑。这时,堡垒般的屋子里响起了他朋友的声音。这个人死到临头了,还是那么镇定:“达瑟,我看见你了!你是来帮这些家伙抓我的吗?” 达瑟跑回来,一直冲到屋子前面那个雪被下面的陷阱跟前,说:“那条狗真是一条那么了不起的狗吗?” “是!” “那些人为什么要杀了它?” “我也想拿这个问你呢?” “好吧,我来,是格桑旺堆说,看在你也是一个好猎手的分上,让我给你捎一句话。” “他说什么?” 达瑟环顾四周,看到四周的林子里都伸出冰冷的枪口,看来,他们早把这儿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陷阱,自己今天早上误闯了陷阱还不知道。他哭了:“告诉你有什么用呢?没有什么用处了。你出不去了。” 他哭了几声,仔细倾听,屋子里再也没有了任何声息。 而在村子的那一边,又一声清脆的枪声撕裂了清冽的空气,传到了他的耳边,还有众人的欢呼。 他朝静悄悄的屋子喊了一嗓子:“格桑旺堆的熊来找他了!” 身后响起了拉动枪栓的冷冰冰的声音:“想站在那里挡枪子儿吗?滚开!”他感到背上有好几只蚂蚁在爬动。这感觉让他止住了泪水,他转过身来,那几只蚂蚁又爬到他胸口上来了。他笑了,背对着那房子喊道:“你等着,等那边有了结果,我会来告诉你的。” 喊这一嗓子时,他已走出了包围圈,于是,他向着羊圈那边奔跑起来。平常,他走路总是慢吞吞的,奔跑起来的样子显得特别吃力难看。当他攀上羊圈的屋顶时,格桑旺堆正在念念有词地往枪管里灌装火药。 “听枪声,我想是他们试着冲了一下?” “你的熊呢?让我看看!” “我的话你带到了吗?” “他们有那么多人,他跑不掉的。但他会坚持住,等我把你这里的结果告诉他。你的熊呢?” “我看不见它,这个阴险的家伙,它正躲在什么地方看热闹呢。不过,我的老朋友既然不好好睡在洞里,这么早出来,一定又冷又饿吧。” “那你在对谁开枪?” 好像是为了回答他的问题,人们一起发出了惊呼。这时,他才发现,这窄窄的楼顶上也挤上来了十多个人。 格桑旺堆端着枪冲到墙边,枪口随着眼光转动。达瑟知道,要发现猎物,最好的办法就是眼睛随着猎人的枪口移动。枪口横着扫过去,他看到那些瑟缩在冷风与恐惧中的毛色脏污的绵羊。枪口定了定,往上抬了一点,再横着往回扫。这时,出现在眼界中的是地边歪斜的树篱与栅栏,羊顺着栅栏散开,啃食栅栏脚下比别处旺盛的枯草。枪口对着一丛枝条光秃的柳树定住了。咔哒一声,猎手扳动了枪机。这时,仿佛闪电一般,一个动物从柳树后面飞射而出。这生灵的动作真是优美而敏捷。它紧团着身子从柳树后面飞快地跃出,然后,在空中修长地舒展开了。腰身、四肢、笔直的尾巴都是那么刚劲而修长。当它停止在空中的飞行,后肢刚刚着地,张开的大口,准确地咬在了一只羊的颈上。 豹子!多么漂亮而威风的生灵啊! 枪响了,但子弹只在它刚刚跃过的地方溅起了一片雪沫与冻土。 豹子一甩脑袋,叼在嘴里的羊就抛飞起来到了它背上。又是一眨眼间的事,豹子背负着那只羊子潜人一片灌木丛中。人声再起,一半是为豹子敏捷漂亮的动作欢呼,一半是为格桑旺堆失手感到惋惜。 豹子收紧了舒展开的身子,潜人灌丛,从人们眼界里消失了。 这只豹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同样干净利落的动作,杀死三只羊了。它是动物里的高级杀手。它不吃肉,因为这样身手的豹子不可能饿着肚子,跑到枪口下犯险不止为了一口果腹的肉。它只是冷了,要痛饮一番热血使身子变暖。 有人喊:“格桑旺堆老了,不行了,还是叫达戈来干吧!” 格桑旺堆正忙着往枪里装填弹药,他的手脚还是那么利索,但他自己叹了一口气,他叹气的时候,刚才装填弹药时那自信而镇定的神情消失了。他的脸上现出了疲惫的神情,这神情使他顿显无力和苍老。 “豹子那么漂亮,你是不想杀死它吧?” “谁说一个知道安慰人的达瑟是一根筋,你说得对,要是我身心都年轻的时候,真还舍不得打死它。”他扫了一眼下两雪野中那些在冷风与恐惧中颤抖不已的羊,“可现在我真想一枪就把它毙了。可我怎么也快不过它。” 达瑟的眼神又开始变化了。 格桑旺堆说:“求你不要看我,是的,我们都很可怜,天神看我们,就像我们从这里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些可怜的羊一样。是的,我、你的朋友达戈、还有美嗓子色嫫,甚至所有机村你喜欢和不喜欢的人,要是用你眼中的眼神去看的话,就都是那群可怜的羊。所以,你那样眼光去看羊吧,不要看人,你再看,我们这些人就更可怜了!” 但是,那豹子也太张狂了。在人们一片惊呼声中,它又威风凛瘭地现身了!也许肚子里喝下的那么多热血冲上了头顶,也许是它太骄傲了。它的动作依然那么威风,但明显有些迟缓了。 它又一次凌空飞跃,并在空中伸展开身子,再一次在落地的同时,把锋利的牙齿刺进了羊的颈项。也许,是热血喷涌进嘴中的情形太让噬血的它沉迷了。它再次跃起的时候,稍稍迟缓了一点。楼顶上的枪响了。虽然旷野中的空气还是那么冷冽,但枪声却显得有些沉闷,有经验的人都知道,只有放空了的枪,声音才会清脆响亮。而击中了活物的枪声总是沉闷甚至是喑哑的。 枪弹的力量加上豹子本身的力量,使它在空中停留了更长时间。但落地的时候,动作中那轻盈感消失了。它沉重的身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人群中竟全然是一片惋惜之声。第19章 人群奔向了那只中弹的豹子。但人们只是拉开了一个大圈,没有人敢走近那只漂亮而威猛的豹子。即使是一股轻风吹来,豹子身上的皮毛漾动一下,人群都要发出一声惊呼,惊惊咋咋地退出去好远。直到格桑旺堆穿过人群,提着枪走到豹子跟前,人们才跟了上去。精干的小伙子们都被索波带去包围达戈的房子了。那些半大的小子们兴奋地把死去的豹子举起来,带动着激动的人群,向着村子里去了。 格桑旺堆累了,把身子倚靠在栅栏上。 他把枪竖在身边,长吐了一口气,说:“好威猛的一只豹子!死在我的枪下,可惜了。” “你的熊呢?” “回去吧,它自己会出现的。如果我能对付得了这头豹子,我就对付得了它!它已经老了。” 格桑旺堆回到他的守望点上去,达瑟却往另外一个方向走。 一阵猛烈的枪声突然爆响。看来,那些包围房子的人终于等得不耐烦了,向房子发起了进攻。达瑟一路跑一路哭了起来:“达戈啊,你又要杀人了,你不能杀人了。” 枪声突然停了。 寂静从天空中像一个巨大的罩子一样降落下来。欢呼的人群,惊恐无助的羊,聒噪的鸟,甚至是摇动着树与草的风都一下子失去了声音。这样的寂静,总是预示着更严重的事情发生。 浓烟从那个小山丘旁升了起来。刚才,干部带领着民兵对着房子突然一齐开枪,趁这机会,有人悄悄地上去,把房子点着了。房子从外面燃起来,火焰抖动着,从墙根往上爬。达瑟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那里,正看到爬到墙上的火舌一条条地从窗户,从木头墙壁的缝隙往屋子里钻。 达戈大骂:“有本事我们比试枪法,这算什么本事,你们这些人太卑鄙了!” 老魏大笑:“到这时你还嘴硬,还是乖乖出来投降吧!你当过兵,晓得党的政策!” 达戈冲着这边胡乱放了一枪:“老子干了那么痛快的事,你们以为我还会想活吗?” 整个屋子差不多都被火舌包围严实了。火舌像蛇一样,从每一个缝隙往屋子里钻。很快,屋子顶上就有很浓重的烟冒了出来。看那架势,钻进屋子里的火都变成了烟。屋顶上的烟越来越浓重,倒卷下来,把屋子外面明晃晃的火焰都压下去了。 房子周围有很多人,但只有达瑟一个人站在明处。火焰抽动时发出流水一样很欢势的嚯嚯声,他脸上的肌肉也随之抽动。他的笨脑子要冒出点想法,本来就慢,被这嚯嚯的火焰声抽动一下,彻底变成一片空白。他只是呆呆站在那里,被烟呛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而潜伏在他四周,潜伏在他房子四周的人,正把枪举着,像平时训练一样,慢慢向前爬行。前面一批人往前爬行的时候,后一批人举枪向房子瞄准。前面的人停下来,举枪瞄向房子的窗户和门,后面那些人又开始爬行了。 达瑟在学校里参加军训时,做过同样的课目。但此时,他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一切,而想不起来这些人到底在干什么。他的耳朵嗡嗡作响。而且,那响声还带着力量,在脑子里不断膨胀,不断膨胀的力量好像随时会轰然一声从他两只耳朵深处砰然而出。 他捂着要炸开的脑袋,大叫了一声他朋友的名字。 “达戈!” 就在他这一声喊里,充斥着浓烟的房子,轰然一声从屋顶迸出了旺盛的火苗。火苗同时从门,从窗户,从每一道缝隙中,喷射出来。 达戈手里举着枪,头上冒着烟,从掀开的门里,随着一团喷涌的火焰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 达戈大张着口,慢慢跪倒在地上,脸贴地喘了一阵,这才猛烈地咳嗽起来。当他稍稍喘息过来,想要举枪的时候,几只冰凉的枪管顶住了他的脑袋。他颓然看了达瑟一眼,手里的枪掉在了地上。他的身子软下去,躺倒在地上,张大嘴拼命呼吸。 一只枪托重重砸在他身上:“起来!” 但他仍然只是张大了嘴,把脸贴在雪地上,拼命呼吸。 还是老魏说:“让他缓过气来。” 于是,干部和民兵围成一圈,十多支枪齐齐地指着蜷缩在雪地上的艰难喘息的达戈。在距他们很近的地方,那座曾经那么漂亮的堡垒般的房子正在熊熊燃烧。大火辐射出来的热力使他们脚下的积雪飞快融化。刚才还烟雾腾腾的达戈就一身泥水了。 他对老魏说:“我跟你没有仇。” 老魏说:“缓过劲了就起来!” “你开枪吧,我跟你没有仇,你打死我,我也不记你的” “起来!” 达戈起身的时候,很多支枪的枪口又顶在了他身上。 他慢慢站起身来,看到了站在人圈外一脸木然的达瑟。达戈对他笑了笑:“我就想死得漂亮一点,你看,临死了,他们还要叫我这么难看。” 这个人,他不怕死,只是想选择一个体面的死法。 但现在,他真的是非常难看。头发与眉毛,都被火灼焦了。身上的衣服被撕扯成碎片。刚才趴在地上,使他烟火味浓重的身上和脸上,都沾满了泥水。他站起来,又弯腰猛咳了一阵,再直起腰来时,血从他的鼻孔和嘴角流了出来。他说:“我真的不想死得这么难看。” 他对达瑟这么说。 他对老魏这么说。 他对民兵排长索波也这么说:“只要一枪,我就解脱了。我不想在人前这么难看。” 索波把脸转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