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嫫擦去额头上的汗水,还有些遗憾:“我觉得才刚刚开始呢。” 达戈哑着嗓子说:“那你就唱下去,一刻不停地唱下去吧。” “可是……” “可是什么?好姑娘,没什么可是!这么好听的嗓子,你会一直唱到舞台上去的!”他脸上出现了梦游般的神情,伸出手来摇晃着达瑟的肩膀,说,“伙计,她的歌声是那么好听!不是有人说她是一个妖精吗?也许世上只有妖精才能这样动人地歌唱!” “可是,等我唱到舞台上,我就回不来了。” “你出名了,成歌唱家了,还回这个该死的地方来干什么?姑娘,这个地方已经失去神灵的佑护了。”“人家会不准我回来看你。”第12章 “人家?人家是谁?”他刚把话问出口,就已经明白了色嫫的意思。“我不该问这样愚蠢的问题。虽然人们叫我达戈,但我并不是真正的傻瓜。好姑娘,这个电唱机是我对你的最后的帮助了。你想穿着拖地的长裙,站在耀眼的灯光下,对着成千上万的人歌唱,我就帮不上忙了。让那些手握重权高高在上的男人,比我当年的团长还大的首长帮助你吧!”他有些哀怨地叹息了一声,“你那么想当歌唱家,只有那样的人才能帮你。” “可是……” “不要可是了,我已经做了一个猎人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一枪一个,我打死了那么多只猴子,天要罚我了!”他又虚弱地躺在了地上的兽皮中间,“达戈和色嫫,一个妖精,一个仙女怎么会和一个傻瓜在一起呢?” 色嫫这个词,本来就包含着妖精与仙女两个意思。色嫫低下头坐了半晌,然后,突然抱着电唱机站起身来,说:“要是有来世,我就做一只皮毛美丽的狐狸,那时,请你毫不犹豫地开枪杀死我吧!” 后来我想,其实当时的所有人,我,达瑟,还有达戈,都暗暗希望她郑重宣布,她只要做机村的美嗓子姑娘,因为世世代代,机村一定也有过跟她一样的美嗓子姑娘,犹如野花一般,自开自落。但她抱着电唱机走了。走到门口,她停了一下。但她并没有如我们期望的那样回过身来。她坚定地捋了捋头发,扭了扭脖子,便从我们眼前消失了。 那个晚上,村子背后,达戈和色嫫的雪峰默然相对,矗立在钢蓝色的天空下,沉默不语。也许,连它们都厌倦那个几百年来一成不变的爱情故事了。这个故事说,一个住在天上的叫色嫫的寂寞仙女,看上了下界密林深处的猎人达戈,看中了他的勤劳与善良。于是,仙女偷渡到下界来与猎人共过人间生活。这引起了某个天神的愤怒,最后,把这对誓死不肯分开的坚贞男女化成了永远遥相对望的两座雪山。 这两座分别叫做色嫫与达戈的雪峰在机村人的眼前耸立了千年,这个故事也流传了千年。也许,那个烂熟的故事从此要有一种新鲜但有些残酷的讲法了。 那个夜晚,整个村庄都笼罩在屠杀者们的不安中。 那个夜晚,美嗓子姑娘一直在歌唱,美妙的歌声并未使内疚的人们受到安抚,反而使人感到深深的绝望。 大雪下来了。 早起的人发现一行深深的脚印,穿过村子,走向了村外。 这行脚印是达戈留下的。达戈在这天早上悄悄离开了机村。机村没有人太在意他的去留。他才走没有几天,人们说起他的时候,已经当成是一个遥远的故事了。他的故事正慢慢与那两座叫做达戈与色嫫的山峰的爱情故事重叠起来。只有我跟达瑟常常去看看他的房子。他在房门和窗户上都钉上木板。风吹进窗洞里,呜呜作响。 达瑟蹲下身子,让我骑在他的肩膀上。他说:“我起来了。” 我说:“你起来干什么?” 达瑟笑起来,猛一下站起身子,达戈这堡垒般建筑上高高的窗户就在我眼前了。从窗户缝里望进去,被猎获物塞得满满当当的屋子已经空空荡荡。 我问达瑟:“他真不回来了?” 他说告诉我你看见什么了?” “房子里没有东西了。” 达瑟慢慢蹲下身子,把我放下来。他说:“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我问他:“他不想回来了吗?” 达瑟却问我:“他回来干什么呢?” 我当然答不上来。于是,我学着达瑟的派头,耸动一下肩膀。 他笑骂道:“妈的,这个家伙。” 这是一句没有什么意思的话。离开那座房子的时候,没有热量的阳光落在我们背上,脚下的积雪咕咕作响。我们抬眼看达瑟的树屋。树屋顶上压着雪,栏杆边挂着晶亮的冰凌。屋子前那些曾经满树繁花的野樱桃只剩下光秃秃的黝黑枝杈。 经过树屋下面的时候,我又说:“要不要上去看看。”“那些书也像熊一样冬眠了。”达瑟轻声笑着,把嘴凑到我的耳边,说,“我用达戈的皮子把那些书紧紧包裹起来,它们暖和着呢。那个傻瓜,他走时都忘了向我讨他的皮子了。” “他是想送给你吧。” “你认为除了色嫫姑娘,他会送给别人东西吗?”他又问了我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这个家伙,他读了那么多的书,却从来不能像别的读书人那样解答别人的问题,他的本事是提出谁也无法回答的没头没脑的问题。 我说:“你读的书跟别的人不一样吗?” 他伸出双手,摇晃一下我的肩膀,说:“嗯,你在考虑有意思的问题了。” 达瑟依然没有给我一个明确的回答。 这个冬天,一场又一场雪下得铺天盖地。山峰、沟谷、河流和田野,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了。晴天,大风从山峰之间那些豁口直扑下来,打着旋,把落地的积雪重新扬起,天地间苍茫一片。过去风被四野的森林遮挡,冬天的记忆,就是落在雪野上没有热力的明亮阳光。现在,大部分森林都被大火吞噬了,大风就直扑向谷底的村庄,静谧的冬天变得无比狂暴。 变化的还不止是天气,对猴群的屠杀使机村人突破了最后一点禁忌,人心也变得更加狂暴了。失去森林蔽护的动物们只好下到村庄附近来搜寻食物。大人们对付大的家伙。我们这些小孩子欢天喜地去对付那些成群结队的松鸡。饥饿驱使着它们急急忙忙地下山来了。我们只要在早巳设计好的地方,扔上一些脱粒干净的麦秸,它们就急不可耐地扑上来了。这时,孩子们大呼小叫地倾巢而出,扑向松鸡。这些松鸡退化的翅膀,只能往下飞行。要向山坡上逃命,就只能靠那两只纤细的双腿了,而这两只腿,怎么能跟我们结实的双腿赛跑? 何况这一年,充足的食物使我们的双腿充满了力量。没有任何来由,我们都在满地奔跑,更不要说眼前奔跑着这么多惊惶失措的猎物了。我和所有的孩子一样疯狂地奔跑。扑面的冷风灌进嘴里,灌进胸口,呛得人喘不过气来。眼前,雪地中间,松鸡尖叫着,伸出没有实际用处的翅膀拼命逃窜。我紧跑几步,腾身扑了上去。雪尘和着鸡毛飞溉而起。松鸡却嘎嘎惊叫着蹿了出去。这是我们这些野蛮的孩子所喜欢的刺激的游戏。听着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奔跑、扑腾,看着松鸡绝望地奔蹿,心里充溢着强烈的快感。最后,松鸡终于被扑在身子底下了。我的手指穿过茸茸的羽毛,抓住了松鸡瘦骨伶仃却又十分温暖的身子。 紧抓着扑腾不已的松鸡站起身来,看见青碧的天空在它突出的大眼中旋转,手掌心中,是那颗惊恐的小心脏在飞快跳动。这跳动从手心传到心房,自己的心脏也跟着加快了跳动。然后,你就听到自己疯狂的叫声响起来,然后,不知是声音,还是寒气玻璃一样破碎了,落在雪地上。再叫一声。依然是一些看不见的东西在碎裂。最后,大家玩累了,就把松鸡脖子像拧一段绳子一样拧上两圈。那东西就在你手里剧烈挣扎,痉挛,战栗,最后一切都静止下来。松鸡大眼睛上粉红色的眼皮垂挂下来,遮住了倒映在眼球上的天空与冻云。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大了起来,双手却颤抖不止。 这个时候,如果达瑟在场的话,他就会抓住我颤抖不已的双手,说:“你是想吃它的肉吗?” 至少这个冬天,我并不想吃自己亲手杀死的这只瘦骨伶仃的松鸡肉。 “那么,你是想把它们的羽毛织成衣裳?” 雄松鸡的羽毛确实漂亮,但用羽毛织成的七彩大氅只有传说里的神仙才穿过。所以,我依然摇头。 这个只提出问题的家伙说:“那你杀死它们就只是为了好玩?” 我不想回答他的问题,而且像其他人一样,觉得他真是一个讨厌的家伙。我手里提着身子迅速僵冷的松鸡离开了他。他仍然站在雪地中间,紧皱着眉头,思索自己提出的那该死的问题。使他显得更为可笑的是,他自己好像也想不出来这些问题的答案。 要是我们共同的朋友达戈没有离开,我就可以提着刚刚杀死的松鸡,向他炫耀一番了。可他连告别的话都没有说上一声,就离开了我们,也没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该死的达瑟,使我对伙伴们烤食的野味失去了胃口,他该死的问题常常使人失去快乐。 母亲缝补我破烂的衣服时,一边穿针引线,一边狠狠地说:“孽债。” 打完补丁,缝完最后一针,用牙把线咬断,吐出嘴里的线头,她又狠狠地说:“呸!孽债!” 母亲不开心时,总是用这两个字来形容我与她之间的关系。当然,她也知道,这个债务关系是因为前一世的因果构成的,而不是现在我硬从她那里拿走了什么东西。所以,她也有爱我的时候。这时候,她就把我摁在怀里,不断的亲吻弄得我腮帮子湿漉漉的:“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老天啊,你看,你让他长这么大个脑袋,一双眼睛转个不停,我孩子的脑袋一刻不得休息,真是可怜!” 她说:“告诉我,孩子,你脑袋里想些什么?” “你不再把我的脸弄湿我就告诉你。” 又一个湿湿的吻贴到脸上:“快告诉我!” 我坐直了身子,把脸上的唾沫擦掉:“阿妈你说,我跟达瑟也有孽债吗?” 母亲柔软的眼光一下子变得凶狠了:“他欺负你了?” 我笑了,骄傲地说:“他是我的朋友!” 母亲又紧紧把我抱在怀里:“可怜的孩子,他做的事情我们不懂,是不是天降慈悲,让你可以懂得啊!” 我就在这个时候提出了我的问题:“阿妈你老说孽债,我是不是跟他也有孽债啊?” 这次,母亲的亲吻弄湿了我的额头:“这个可怜人他让你想他那些谁都不懂的事情了?” 我咯咯地笑起来:“他假装考我,可我知道,他自己也不懂得那些问题!” “你就好好跟他玩,那些问题让他自己去琢磨好了!” 母亲并不知道,我不能做到的正是这一点。我不太快乐的原因也在这里。达瑟提出的那些问题,总像小兽一样蹲在我脑海里。我睁开眼睛,能够感到它们沉重的分量,闭上眼睛,见到它们得意地眨巴着明亮的眼睛,一副得意的神情。达瑟有一个问题是这样的:“为什么大家都知道不该杀死那些猴子,却偏偏要对它们痛下杀手?”当时他责问达戈:“你为什么要杀那么多的猴子?难道你不知道……?” 达戈阴沉着脸:“你给我闭嘴!你以为就你聪明?你以为我不知道不该杀死猴子?告诉你,我们知道!每一个动手的人都明明白白地知道!” 于是,问题就定型了:“为什么大家都知道不该杀死那些猴子,却偏偏要对它们痛下杀手?” 面对这个问题,达戈气得面孔紫涨,手脚哆嗦:“闭嘴,你这个故作高深的愚蠢家伙!” 达瑟对达戈的过激反应显露出吃惊的表情,口气依然不紧不慢:“那为什么聪明的人尽干愚蠢的事情,愚蠢的人却问出了聪明的问题?” 这样的问题当然也没有人回答。没人回答的问题都成了一些小兽钻到我的脑海里蹲伏下来了,使我行走的时候,越发显出惹人耻笑的老成样子了。想想看吧,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孩,背着手,脑袋向前深深地低垂着,一步一陷,在雪地里行走是怎样的情景吧。 我下过很多次决心,不再理会达瑟了。我不理他,他是绝对不会来找我的。这个冬天,大人们用枪,用猎狗,用各种套子与陷阱对付饥饿的野兽,孩子们都在雪地里玩追逐、屠戮松鸡的游戏。经过这个冬天,每个人的心肠都变硬了。每个人的眼神里都多了几丝刀锋一样冷冰冰的凶狠。所以,我还要去找他,因为他的眼睛里没有凶光。他的眼光迷茫,惆怅,若有所思。他的目光并不直接呈现温暖,却又让人感到丝丝的温暖。 再去找他的时候,冬天已经快过去了。中午时分,升到天顶的太阳已经有了相当的热度。地上的积雪开始往下塌陷,雪的下面,是融化的雪水涓涓流淌。冻僵的原野与树木开始散发出生命的气息。我打了一个嗝,然后我闻到自己体内喷射出来野兽尸体的味道。一个冬天,机村人杀了那么多野兽,吃了那么多野兽。好在此时我正行走在太阳底下,强烈的太阳光芒正一点点把身上这种可怕的味道驱散。 这一天,我没有找到达瑟。 我趟过积雪,一直找到了他的树屋底下。四野里静悄悄的,树下的雪地里,只有我自己留下的一串脚印。树屋檐口上挂着的长长冰凌往下滴答着硕大的水滴。树屋下横斜的大树枝上,蹲着两只乌鸦。它们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莫测高深地看着树下的我。 我说:“我找达瑟。” 它们并排蹲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我说:“看见我的好朋友达瑟了吗?” 他们伸开翅膀,叫了两声:“哇!哇!” 乌鸦唤来了风,风摇动树上的积雪,纷纷飞扬起来的雪被阳光照得透亮。我望望树屋对面堡垒般的房子,依然了无生气,房顶上有一块地方,被厚厚的积雪压得塌陷下去了。有句谚语说:“没人住的房子好比没人爱的姑娘。”达戈离开仅仅一个冬天,这房子就显出一副被遗弃多年的破败相了。 回家路上,我遇见了美嗓子色嫫。她包着一块鲜红的头巾。头巾的一角,不时被风轻地掀起。在机村,只有她,每一天都精心梳洗,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她站在那里,注视着我慢慢走近。我想,她肯定希望我跟她打声招呼。当我走到她的跟前,就垂下了眼皮。我闻到白雀羚油脂浓重的香味。 她说:“你站住。” 我就站住了。 她蹲下身来,拍打拍打我身上的碎雪:“小崽子你也不想理我。”她还用她温暖的手揪一下我通红的鼻子,“是不是啊?” 她的气息那么温暖芬芳,她的声音那么柔婉动听,她妖女般的味道使我备感伤心:“达戈的房子就要塌了。” 红头巾的妖女跪在雪地上,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我对不起他,天哪,你说我跟他前世结下了什么样的孽债啊!” 我听到又一个人把无从解决的事情推给了前世的什么缘故,这个缘故就叫做孽债。 我依然说:“雪把他的屋顶压垮了。” “上辈子他欠过我,这辈子我又欠了他。”她扳起我的脑袋,让我的眼睛对着她的眼睛,“记住我说的这句话,要是他还回来,把我这句话告诉他。” 这时,达瑟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这些话你该自己告诉他。” “不!也许等他回来时,我已经走了。告诉他我这一走,就再不会回来了。既然天生我一副好嗓子,就让我活在舞台上吧。这个道理,你们,还有整个机村人都没人懂得,但他是懂得的。这个男人他是懂得的!”她摇晃着我的肩头,“我的话你记住了吗?” 我使劲点头。 但她美丽的脸上露出了轻蔑的神情:“看你恍恍惚惚的样子,我可不敢指望你能记住。但当你们从广播喇叭里听到我的歌声,就会记起我的话,那时,你们就会把我的话告诉他!”她的表情变化真是太快了。她话音未落,就像听到自己的歌声从喇叭里响起一样,马上精神抖擞地站起身来,沉醉于想像的歌唱中了。 达瑟说“也许,你还没有走,他就回来了也说不定。”“不!”她自信满满,“不会,我等不到他回来了!”说完,她就提起裙摆,扔下我们扬长而去了。 我问达瑟:“她为什么要这样走路?”我不明白走路为什么要把裙摆髙高提起来。 达瑟说:“哦,唱歌的女人都是这样上台和下台的。”不一会儿,机村傍晚的天空下,就响起了歌声。先是电唱机里的歌声响起来,然后,美嗓子色嫫的声音就响起来了: 阿哥,你何需说,何需说—— 且听我为你唱歌—— 我只能唱支无字的歌—— 为了我的歌,你也要在人世上生活—— 春天来得好快啊! 融雪水使村里村外的道路变得一片泥泞。走不出几步,鞋上就裹满了黏稠的泥浆,脚步变得沉重缓慢。但只要待着不动,马上就感觉到初春天气的美好了。阳光带来越来越多的暖意,积雪飞快地融化,所有地方,都有潺潺水流的声音,空气里充满了湿润清爽的水气。第13章 代理大队长索波开了一个会。在会上他讲,今年春天来得快,正好趁出不了门的时间收拾收拾农具,雪一化完,地里干爽一点,就该春耕播种了。 下面有人笑骂:“妈的,这么多老庄稼把式坐在下面,这种事情用得着你个毛头小子来吩咐。” 索波也不像过去那样容易气恼了,他笑着说:“要是大家都知道,那就更好了。”然后,他就喊了一声,“散会!”等他立起了身,下面却坐着不动。 他又喊了一嗓子:“散会了!散会!” “大队长你不讲点什么?” “我不是讲过了吗?收拾好农具,准备春耕!” “就是以前开舍讲的那些!工作队也讲过!报纸上广播里也在讲的那些,你是大队长,你不也给我们讲一讲吗?” 索波挥了挥手,说:“今年雪这么大,工作队下不来,没有新文件新精神,让我给你讲什么?” 大家哄一声笑了。有人故意说:“这个家伙,只要不中邪,还是一个好当家人呢!” 索波听了,很受用地一笑,拍打拍打屁股上的灰尘,戴上帽子,起身走开了。 达瑟从来不参加这样的会议。散了会,我急忙赶去向他通报会议内容。他说:“把你小耳朵里听到的都从嘴里倒出来吧。” 这时,他正在树下造一架梯子。 一根修长的杉木被剥去了皮。树干的一面已经用锛子修削平整了。他正用斧子在树干的另一面,开出一个个间距相等的下平上斜的缺口。砍好缺口的树干竖起来,就是一架可以登上树屋的梯子了。这是他每年春天里例行的工作。冬天,他精心藏好书本,用很多的树皮与藤条封闭好树屋后,就把楔在树身上的脚蹬一一毁掉。开春了,要想重新上到树屋,就必须先造一架梯子,才能重新在树身上楔上脚蹬。他的梯子只用一次。然后,他会亲手把这架梯子劈成一堆木柴,背回家里。这也是他在一年里主动为家里做的惟——件事情。 他示意我帮他把地上四散的木屑收拾到一起。他终于说:“他又讲那些谁都不懂的道理了?” “其实你的道理才谁都不懂。” 是那个女人突然就在我们背后发话了。这么泥泞的时候,她的脚上却套着一双红色的小羊皮靴子,色嫫现在天天藏在屋子里唱歌。演员需要雪白的脸蛋,所以,她已经不肯轻易出门在太阳地里随意行走了。如果出门,身上总有一些鲜艳的红色。头巾、披肩、腰带,总有一样红色的东西。今天她身上的红色是一双小羊皮靴。 她摆出一种姿势,像电影里的美人一样向着我们微笑。 “呃……”达瑟舌头有些发僵,“我在造一架梯子。”色嫫笑了,跟着电唱机练习那么久唱歌,连笑声也变得那么迷人动听了“谁都知道你在造一架梯子,而且又会马上把它毁掉。” 这句话里包含的讥笑的意味使达瑟清醒过来,不再被她的美色所迷惑了。他说:“你来这里干什么?那个人为你造的房子都要塌掉了。” 的确,对面房子四壁木头上温暖的棕色开始褪去,泛出一种带着寒意的惨白。屋顶也塌陷进去好大的一角。门廊那里,被旋来旋去的风堆积起了好多的枯枝败叶。 那个中午,达瑟一斧一斧造他的梯子。色嫫坐在枯草地上,呆呆地看着那所曾经无比漂亮的房子。曾经,这所房子的铁皮屋顶在太阳下闪闪发光,而在房子的里面,铺满了柔软而温暖的兽皮。坐了一会儿,色嫫一下子站起身来,大声说:“你们不懂,他就是要让我走上舞台!” 达瑟说:“我给你讲个舞台的故事吧。” 色嫫说:“真的。我看你不像会讲故事的样子。” “我不会编故事,但见过的事情总还讲得清楚。” “那你就快讲吧。” “不要催我,你又不是下一刻钟就要上台表演。”达瑟的故事就发生在他曾经就读的民族干部学校的礼堂里。舞台是在礼堂的前部凭空架起来的。学校里常常举行晚会。都是有文娱爱好的学生换了漂亮的舞台装上去表演。舞跳到高潮时,姑娘们飞快地摆动裙子,小伙们使劲跺着双脚,这时,舞台的地板便有了空洞的回响,像是大鼓的声音,而架空的舞台下面,就有激起的灰尘,从地板缝里升上来,以比舞台上沉醉的人更为轻盈的姿态飞舞着,被强烈的灯光照亮。 达瑟说:“我闻不得那些尘土,它们一飞起来,我就忍不住咳嗽。” 色嫫十分不满:“这算什么故事。” “我不是还没有讲完吗?”他说,不是舞台上的人而是那个舞台地板下空洞的部分引起了一些同学强烈的兴趣。每有晚会,便有人预先潜人,直到晚会结束时,才从里面灰头土脸地出来。 “他们看见了什么?” :“有人说从地板缝里往上看到跳舞的姑娘裙子底下什么都没穿。” “达瑟你去过吗?” 达瑟说,他也去过。第一次,上面刚刚开始跳舞,下面的灰尘就呛得他喘不过气来。下一次进去,他戴上了两只口罩。这次,灰尘没有再呛住他。他从地板缝里往上看,只看到一些飞快挪动的鞋底和一刻不停晃动着的腿,除此以外,就没有什么好看的了。达瑟承认,在下面不但直不起腰来,还得小心横七竖八的支架碰着了脑袋。色嫫说,她以后上台要在裙子底下穿三条裤子,看那些家伙能看见什么。 达瑟说:“要是人家自己愿意脱下来呢?” 色嫫双手捂在胸前,做出一副吃惊的表情,说:“那怎么可能?” 达瑟笑笑说:“反正我是亲眼看见过。” 他说,当他猫腰在舞台底下的时候,曾经苦苦思索一个问题,如果下面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些东西,那些同学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到地板下来呢?最后,他在舞台深处找到了答案。猫着腰穿过舞台下面,音乐声小,下去,地板缝里漏下来的灯光也不那么明亮了。他还听到了姑娘们压得很低但仍然掩不住兴奋的吃吃笑声。他从地板缝里看上去,是姑娘们气喘吁吁的在换衣裳。腿、腿间的幽暗、晃动的乳房、赤裸片刻又被衣服遮掩的肌肤,他的心咚咚跳动,就像有人用拳头猛砸地板。他移向舞台的左边。这里是男子们的更衣室。漏到地板下来的是烟头上的火星,是粗话与口痰。他们脱去衣服,那软软悬垂着的男人的家伙从下面看上去更加硕大也更加难看。讲到这些的时候,达瑟没有加以一点掩饰,但色嫫却没有一点诧异的表情。 达瑟清清嗓子,说,他又往右移,回到女生的更衣室下面,再往右移,却发现了一个更小的房间。 “那就是独唱演员化妆的地方!”色嫫骄傲地宣布。 “我可没有看见什么独唱演员。”达瑟依然不紧不慢地说,“我看见两个领导坐在里面抽烟。学校领导和一个更大的领导。更大的那个领导就是我叔叔。”达瑟在那里停留下来,两个领导就那样坐着慢慢吸烟。舞台上一个什么节目演完了,舞台下响一片掌声。掌声还在噼里啪啦响着的时候,最漂亮的那个女演员进来了。学校的领导却消失了。 舞台上面,鼓声,男子齐舞时的雄健的吼声一阵高过一阵。上面,叔叔跟女演员谈话声却断断续续。只有零零星星只言片语从地板缝里掉下来,被他捡拾在记忆深处。漂亮。好漂亮。不要嘛。摸摸。不嘛。推荐。歌舞团。出名。要。不要。不要。好了。好了。不要哭。好消息。等等,等等。他亲眼看到叔叔抚弄姑娘的乳房。看到他像牲口交配那样,肌在姑娘背上。然后,那个姑娘真的就是离开学校,成了文工团团员。 听着这个故事,色嫫的脸红了,又白了。然后,她就伤心地哭了起来。达瑟很笨拙地想去擦掉姑娘脸上的泪水,但她却起身给了达瑟一个重重的耳光:“你叔叔该死!” 达瑟漠然笑笑:“他不是被打倒了吗?” “你也该死!” 达瑟更加漠然地说:“那就来打倒吧!” 色嫫哭着慢慢从我们身边走开。达瑟对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转过身来对我说:“就是那个到了文工团的姑娘,后来在批判会上,把我叔叔打得好狠啊!吱哇乱叫像个发情的母猫!” 听到这话,已经走开的她回过身来,说:“活该!”这时的她已经破涕为笑了。然后,她的身影便转过小山丘消失了。 达瑟继续做他的梯子。木茬大片大片地从斧子下飞溅而起,新鲜的松香气布满四周。这时,色嫫又跑回来了。她喊道:“来人了!” 达瑟拉着我扔掉斧子跑到小丘顶上。安静的村子骚动起来。整个冬天,机村都像被外界遗忘了一样,没有一个人来。过去,一到冬天,工作队就进村来了。几个月时间,村民们无事可干,正好集中学习、斗争和批判。但恰恰是在文化大革命的高潮中,机村渡过了一个安静无比的冬天。连旁边正在修建伐木场的人大部分也都撤走了。剩下几个留守人员也安安静静的,什么都不干。 看看村子里一下子就骚动起来的人群,就知道,机村人被这么长久的安静早就弄得不耐烦了,机村人已经不习惯这种亘古而来的宁静了。有一个古老的故事说,几百年前,机村曾经遭到其它部落的围攻。这些围攻的部落人数众多,占据了机村四周的山野。但机村人当时的头领非常富于智慧,他让人数有限的机村人一刻不停地在村子里四处奔走,交替着不断出现在不同的地方,这样就造成了一种士气高昂人多势众的印象。然后,再通过和谈解除了围困。现在,从村外的小山丘顶上看下去,村子里的情景正像是这个故事在重演。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在奔跑,聚集又散开,散开又聚集,跑到高处张望,又从高处下来向下面的人传递消息。 但是,远处的道路上,还是没有人影的出现。 达瑟问色嫫:“你看见鬼了吧?” “我听见下面有人喊山外来人了!” “你在等接你去歌舞团的人吧?” 色嫫没有说话,但她眼里焦渴的目光,要是一直投射在一株树上,一定会使那株树燃烧起来。 而从山上看下去,我们的机村像一个受到惊扰的蜂巢。 终于,在斑驳萧瑟的雪野尽头出现了一个人踽踽独行的身影。当那个身影出现在大家视野里的时候,整个村子都安静下来了。而这个人影也在望得见村子的地方停留下来了。他站在公路接近村子最后一个弯道弧度最大的那个地方。有些西斜的阳光从他背后照射过来,使他的身影显得特别孤单。阳光的勾勒使人可以看出他肩上挂着一副褡裢,右手拄着一只细长的棍子。他站立了好一会儿,才又迈开步子往前走动。他的身影,他的步态,都太熟悉了。 达瑟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是惹觉·华尔丹回来了?” 色嫫问:“谁?” “就是那个爱你爱成了傻瓜的达戈啊!” 色嫫一下子脸色发白,坐在了地上。她说:“不,不,他这样的男子汉做了事情就不会回头。” 说话间,那个瞒跚的身影已经走近了村口。在那里,他再次停留下来。这时,村子里的人突然向村外涌去。他们喊叫出一个人的名字。 “格桑旺堆!” “大队长回来了!” 大队长回来了!格桑旺堆回来了!达瑟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说:“好人好报,好人好报,格桑旺堆大叔回来了。”然后,这个平时对任何事情都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家伙两只手紧攥着被融雪水浸润的枯草,通红的眼里慢慢溢满了泪水。他说:“妈的,他们也知道他是好人,把他从牢里放出来了。” 色嫫的眼睛也泛起了泪光。她说:“达瑟,你说,达戈也会这样子走回来吗?” 达瑟的心情突然就好起来,他说:“你不能问我这,的问题。在民干校的时候,哲学课老师说,哲学就是提出问题而不是解决问题,晓得吗?我就是那个哲学。” 说到这个他自己也似是而非的话题,达瑟自己是很得意的。 这天晚上,冷落许久的格桑旺堆家门庭若市。但是,除了少数几个人,没有人能走进格桑旺堆的家门。他刚刚走到村口,望见那么多人向他奔跑而来的时候,就摇晃着身子倒在地上,昏过去了。从那个时候,差不多全村的人都聚在了他家的庭院里,等候屋子里传出这个人的消息。但屋子里除了他家里女人又悲又喜的哭声不时响起外,还没有传出任何消息。黑夜降临了,屋子里亮起了灯光。屋子外面寒气四起,白天融化的冰雪又重新上冻了。黑压压的人群也像被冻住了一样沉默不语。终于,索波和几个老人走出了屋子,他袖着手,对着大家说:“都放心吧,大队长醒过来了。” 大家还是一动不动。 和他们一起出来的,还有我的表姐。 我对达瑟说:“看,表姐。” 达瑟哼哼了一声,我不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我又叫了一声:“表姐。” 我叫得太胆怯了,她没有听见,她大声对大家说:“他就是太饿,太累,现在缓过劲来了。” 接下来,机村人川流不息,带来各种礼物,堆满了格桑旺堆家的门廊。传统的礼物是茶、盐、猪膘,还有酒,而在这个丰收年里,更是多了成罐的菜油、用土豆从伐木场换回来的大米与白面,甚至有人家把去年大火时偷藏起来的成箱的罐头都搬出来了。每个人都放上了自己的一片心意。 这时,格桑旺堆下楼来了,看着站满自己家院子的乡亲,看着堆满门廊的礼物,他把头紧抵在墙上,带着哭腔说:“我恨过你们,怨过你们,乡亲们,你们这样对我,我觉得我不该怨恨哪!” 这种情形下,有女人马上就哭出声来了。 但有人马上高声制止:“乡亲们,这个时候,该高兴才是啊!大家应该喝酒歌舞啊!” 这时,表姐眼睛看着达瑟,嘴里悄悄告诉我:“达戈!达戈也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 “格桑旺堆说的。他们两个一路回来的。”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达瑟。 达瑟正在为自己拿不出礼物而羞愧,听了我的话,便在人丛里寻找:“达戈,达戈在哪里?” 没有人告诉他在哪里可以找到达戈。 这时,美嗓子色嫫唱起来了,她唱的还是那首最爱的那一首: 阿哥,你何需说,何需说, 且听我为你唱歌。 我只能唱一支无字的歌。 为了我的歌, 你也要在人世上生活。 歌声里,人们手拉手,绕成了一个圈子,跳起了舞蹈。色嫫歌唱,人们舞蹈直到月亮从东山边上的薄云后升上天顶。人们好久没有这样欢舞过了。现在,大家都手拉着手,节奏悠缓的时候,所有人的身体像被风吹拂的树那样轻轻摇晃,吟咏一般的歌声像朦胧的月光行走在树梢之上。然后,脚步越来越快,心跳也跟着快起来,所有相互牵引着的手心里都沁出了汗水,都传导着温暖,舞蹈的人们时不时憋不住发一声喊,这时,映在井泉里的月亮会颤抖一下。 刚从监狱里释放出来的格桑旺堆身体虚弱,面前摆着一碗热酒,倚在门廊上,一脸微笑地看着欢舞的人们。 达瑟离开欢舞的人群,踏着月光去找他的朋友。他说:“我晓得你这个家伙去了哪里。” 达瑟赶到时,见达戈正动作利索地撬掉钉在门上的木板。 门打开了,稀薄的月光先于两个人进到了屋里。月光只是进去了一点点,走到火塘下方就停住。达瑟往月光那边的黑暗里伸了伸脚,但很快就缩了回来。他转过脸来看着达戈。达戈一伸脚就走进去了。 在黑暗里边,他说:“进来吧。” 达瑟伸出脚,在空洞的黑暗中试探一下,也进去了。 “坐吧。” “我没地方坐。” “将就一点,直接坐在地板上吧。” “连块垫屁股的皮子都不给我?” “这屋子里连半块皮子都没有了。” “你把它们弄到哪里去了?” “全都卖了。” “换钱了?” “换钱了。” “你他妈的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你他妈连一无所用的书都要那么多,钱这么有用的东西为什么不该越多越好。” 两个待在黑暗中的人都不开口。屋里太安静了,静到可以听到屋子外面的旷野重新上冻的声音。白天,在阳光下融化的雪与冰重新凝结时发出嘁嘁嚓嚓的声音。好像有很多人或动物正轻手轻脚从四面八方朝这个屋子走来。屋子里,只有达瑟粗重的呼吸声。而达戈只要愿意,连呼吸都可以屏住很久,像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头桩子一样。第14章 “奇怪,我怎么有些害怕呢?快把火生起来吧。”达瑟说,“妈的,你像一根冰柱一样散发着冷气!” 火苗从火塘里升起来,达戈侧过被火照亮大半的脸:“你说我是个死人?那我就算是个死人吧。哎,伙计,你的书上谈过这些事情没有。” 达瑟伸出手来,笼在火苗上:“春天来了,我明天就上树打开书屋,我给你翻翻看。” 达戈笑了:“算了吧。你那些书只把世上有的东西画在上面,一点也没有人不知该怎么办时想要的道理!”达戈笑着,把被火光照亮的脸又转向黑暗,“伙计,我走的时候,以为自己不会再回来了,结果我又跑回来了。” “回来就好,你的房顶都塌了。” “回来就好,你以为一个人还能回到原来的样子吗?”他猛然一下转过脸来,火光再次把他的脸照亮。达瑟看见了他凶恶的眼光,扭曲的脸孔。 “你的脸?” “这么有学问的人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吗?” 他的左脸颊上,一道刀疤从鼻梁旁一直斜向耳垂下面。达戈举起右手,右手背上交错着几条刀疤。他张开手,两根指头没有了。 达瑟声音沙哑:“谁干的?” “你是想要帮我报仇吗?你没有这个本事,还是不问这种没用的话吧。”达戈的脸变得冰冷僵硬,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嘲讽,“好伙计,要不要脱下衣服看看我身上其它地方的伤?” “在这里好好的,你跑出去干什么?我们不是都从外面回来的吗?” “我是来找我的爱情!你他妈拿些破书躲回来,能跟我比?你拿着几本破书,这个不能,那个不能。不能打猎,不能砍树,不能杀那些该死的猴子!告诉你,我惹觉·华尔丹都干了!老子什么都敢干!” 达瑟只感到背上发冷:“你干了什么?” 那张被刀疤扭歪了的脸朝他逼过来:“你真的想知道?” 达瑟眼睛一眨也不眨,点了点头。 “我弄不懂你他妈是个什么人,该害怕时你又不害怕了。你不害怕也就用不着告诉你了。” “你干什么了?” 达戈笑了,伸手抱住了他朋友的肩头,使劲摇晃:“好伙计,老子什么都没干,告诉我,你想念我吗?”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达戈语含悲凉:“要是我没有死,不来这里又能去什么地方呢?”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 “哦,要是色嫫不离开我,我就一直待在这里。但她想在舞台上,想在收音机里,想在电影的新闻简报里唱歌,我就没有办法了。我只好把别的事情了结了。要是这个世界不把最好的东西给我,那我就至少该把最坏的事情做个了结。” “你肯定干了什么!” “反正你的木头疙瘩脑袋喜欢琢磨事情,那就慢慢琢磨吧。”达戈的心情转眼间又好起来了,他说,“看来,这个屋子需要好好收拾一番了。问题是,现在我们有什么好吃好喝的?” 犀子空空荡荡,风在屋顶上呼呼地来来去去。显然没有他所说的那些东西。达瑟想起树屋上不仅藏有书,而且还有一些肉干,甚至还可能有一瓶酒。肉是达戈送给他的。酒是在城里上学的时候,叔叔送给他的。叔叔说:“外国酒,你看看这是外国的白兰地酒!” 达瑟说:“可我的梯子还没有造好。” 达戈说:“不是每个人上树都要一架梯子。” 但达瑟坚持要把梯子竖起来。这并不难办。但他上到一半,上面,就没有踏脚的梯级了。他停在半空中,看着达戈盘着腿,从树干上直接上去了。他扒拉开封住树屋的树皮与枝条,冰雪噼里啪啦掉下来,打得达瑟站在梯子半腰吱哇乱叫。达戈把绳子垂了下来,把达瑟吊了上去。 达瑟不要达戈动一指头自己的东西。肉干就在书堆中间。但找出那瓶白兰地,确是颇费功夫。直到打开最后一只箱子,才把那瓶酒从书堆底下扒了出来。 回到屋子里,两个人差不多都冻僵了。但这带着陌生而奇怪味道的酒,加上火塘里的火很快就使两个人的眉眼重新生动起来。烤肉干的香气更增添了两个人的愉快心情。 “达瑟,我给你带来了两个好消息。” 达瑟把一口酒含在嘴里,反复品味,脸上的表情却懒懒的:“对我来说,无所谓好消息,也无所谓坏消息。”“不想听?” “你叔叔又当官了。” “他就是当官的人,不当官他能干什么?” 达戈把一口酒咽下肚子里去,说:“嚯!还有一个消息你肯定爱听!我发现一个地方有书!” “什么地方?” “镇上。他们开了一个书店!” “我没有钱。” “谁说要钱了?你这个木头脑壳。” 达戈回到村子前一天,在镇上闲逛,正无处可去,发现书店背后一间房子窗户上没有玻璃,洞开的窗户中有野猫出人。他钻进去,发现是书店的库房。里面堆的全是书。他把这事跟书店的人讲,一个女人坐在柜台后面,眼皮也不抬,说:“里面要是吃的穿的,你来报告就对了。书,在这个鬼地方,谁稀罕!” “里面堆了好多崭新的书!”达戈强调说。 不想,达瑟却淡淡地说:“你以为什么东西都是新的好?你没看过我的藏书吗?我可是没有带回来一本崭新的书。” “什么东西都是新的好,难道书偏偏要旧的?” 达瑟露出了有些狡猾的笑容:“伙计,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这句话很反动,要是有人斗争你,可不要揭发是我教你的。” 达戈的脸阴沉下来,话锋像门外屋檐上挂着的冰凌,一样闪着寒光:“斗争?你想斗争我吗?”他左手一抬揪住了达瑟的领口,同时,右手已然从腰间拔出佩刀,凉浸浸的刀尖顶在了他的下巴上,他嘴里呼出的气息却如火苗拂过他的脸颊“斗争?斗争?谁要斗争我?你们不斗争就不能活吗?你们就是为了斗争人才降生到这个世上的吗?” 他的眼里闪烁着前所未见的陌生而疯狂的神情,好像眼前这些人,这些事,都属于一个他从未涉足的陌生世界。而在达瑟看来,他的眼睛一旦换上了这样仇恨而疯狂的光芒,他整张熟悉的脸,连同他嘴里呼出的气息,都变得无比陌生了。达瑟很奇怪自己并不害怕,他的口气也变得冰冷:“你想杀死我吗?” 他恍然觉得,自己是在用某本书里一个人的口吻在说话。在那个故事里,他是一个有很多学问的人。而那些拥有刀剑的人总是害怕他。所以,这个人需要常—常用超常冷静的口吻问这些人:“你想杀死我吗?”在这本书的故事里,这个人的问话常常是连着的两句,下一句是:“你们以为能把我跟我心里的想法一起杀死吗?” 但是达瑟脑子不好,喜欢书,又不能读懂太多,所以,他记不起这个故事是从哪本书里看来的,更记不起这样的问话一共有两句。但他知道达戈的身子轻轻颤抖了一下,颤抖使刀尖轻轻扎破了他的皮肤。那种凉爽的,又有些灼热的感觉非常奇妙。然后,一条细细的血流便顺着刀上的血槽,慢慢淌出来了。 流血使达瑟感到非常快意。而在他的脑子里,一本一本的书页在自已翻动,寻找与眼前情形相对应的场景。最后,他叹了口气,脑海里一本本翻过的书中没有相关的描写。血还在慢慢顺着刀身流淌,他背上有些发凉。 血流过刀身,流到达戈手上。他的手像是被烫着了一样,刀子咣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清醒过来了。看到达瑟脖子上的血迹,他害怕了:“我知道是我干的。” 本该鲜红的血在灯光下却那么乌黑,血流慢慢虫子般蠕动,但达瑟并不去管。他显然找到了书中那些贤哲一般的感觉,他说:“是啊,我看见了,就是你干的,可是现在你害怕了。” 达戈拿起刀子来,用衣袖擦去了上面的血迹,他说:“我不是害怕杀人,但如果杀了兄弟你,我才会害怕。”“那你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只杀该杀的人,你这个书呆子脑子糊涂但心地善良,我杀你干什么?” 说完,达戈撕了件衣服替他扎住了伤口。 包扎伤口时,达瑟手上沾上了一些自己的血。他把沾血的手举在自己眼前,有些虚弱地说:“我好像要昏过去了。” 达戈说:“那你就昏过去吧,反正我担保你死不了。”达瑟说:“我有点喘不上气来。” 达戈笑了,说:“你去死吧。” 达瑟用一只手拉着缠在脖子上的布条,确实觉得喘不上气来。他放在树屋上,装在四角包有铁皮的结实木箱里的那些书,在脑海深处又噼噼啪啪翻动起来。他在里面找到了一句话。这句话是一些了不起的人在临终前常说的一句话:我宽恕你。他看到了那一行字。甚至看到自己蘸着口水翻书时,脏指头在这行字上留下印迹,但到他口中一说,却变成了:“我不怪你。”然后,就一歪脑袋昏在了达戈的怀里。 达戈坐在火塘边,四野里静悄悄的,再仔细倾听,四处正在传来白天融化的冰雪重新上冻的细密声响。 达戈出现在舞会上时,人群中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他改变了的脸让人们害怕。最害怕的是正沉醉于歌唱的色嫫。但是达戈只是径直走到了格桑旺堆的面前。格桑旺堆问:“是它吗?” “我跟了它好长一段时间,直到它回过身来,让我看清楚了,是它。” “你没有伤它吧?” 达戈笑了:“我手痒啊,但它是你的,你的事情我不会去了结。” 格桑旺堆说:“谢谢。” 索波已经听出个大概了,但还是问:“谁?” 格桑旺堆说:“你们不知道我要回来,它倒知道,在半路上等我呢。” 好多人听不明白格桑旺堆这句没有头尾的话,但索波知道,格桑旺堆的那头熊又出现了。那头在大火起来之前,曾经与它的老对手照过面的熊又出现了。 格桑旺堆笑笑,说:“它应该是知道我又饿又没有力气才没有动手,不过,我跟他决斗的日子快了。其实,它不来我也要去找它的,再拖下去,我的身子就要完全垮掉了。” 要是在平常,这可是达戈最有兴趣的话题,但今天不同,他径直走向舞圈中央,不知他要干什么的色嫫的歌声开始颤抖,但是,达戈径直从她身边过去了,拉起了我表姐的手就走。 表姐在挣扎。 达戈说:“我请你给人看病。” “我还没有毕业,我要毕了业才能给人看病。”表姐背上了药箱,嘴上还在说:“要是我犯了错误,就是你逼的!”这样的话,她过去可从没说过。她以为不可能再回去上学了。可是,前些日子,她又接到了回学校去“复课闹革命”的通知。她已经收拾好了所有的东西,随时都可以回城上学去了。所以,才在乎起自己是否具备行医资格这样的问题了。看到倒在地上的达瑟,表姐立即就像个真正的医生了。她手脚利索地把扎在达瑟脖子上的脏布条解下来。 她用酒精给伤口消毒时,达瑟轻轻地哼哼起来。当伤口敷上药,脖子上扎了圈雪白的绷带,达瑟甚至有些容光焕发了。 达戈骂道:“又在装电影里的样子了。” 达瑟认真地说:“不是电影里,而是书里的人的样子。” 达戈轻蔑地吐了口唾沫:“呸!” 表姐用别样的眼光久久看着达瑟,她说:“我接到通知,就要回学校上课了。” 达瑟鸟一样转动着脖子,说:“唔。” “你没有接到通知吗?” “接到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城去,你回去的时候要来看我啊。” “我不回去了。” “不回去了?” 达瑟平和地笑了,说:“不回去了。”他这句话使我的表姐眼含泪花。但这个没肝没肺的家伙说:“你要多留一点绷带给我。” 表姐,起气来,说:“你这个愚蠢的家伙,你去死吧!”但临别,还是把药箱里一大卷绷带都留给了他。表姐离开的时候,表情愤怒而又悲伤。但是过了这个晚上,表姐就又兴高采烈了。毕竟,再次离开她以为一旦回来就再也不会离开的机村,该是多么叫人高兴的一件事情啊!然后,表姐就走了! 大家都想,哪一天达瑟也要离开了。但他自己却一点没有这样的意思。他脖子上扎着一圈雪白的绷带,得意洋洋地用他认为是某本书中的某个了不起的人物的姿态在村中行走。 村里人都不读书,不晓得他是在模仿书中某个角色。但大家都见过林子里的野鸟,把脖子伸得长长的寻找食物,或者为了求偶而不停鸣叫的样子。所以,从这个时候起,他又有了一个外号:鸟脖子达瑟。有一天伐木场放露天电影。新闻简报里突然出现了机村人没有见过的一种叫做鸵鸟的大鸟的时候,很多人同时叫起来:鸟脖子达瑟! 有时,人们会追在他后面问:“达瑟’你的叔叔官复原职了?” “你什么时候动身呢?” 他先转过身子,再转动脖子,看那人一眼,然后,又把脖子、脑袋和整个身子转回去,一言不发,背着双手,先把脖子伸出去,然后,才迈步慢慢走开。 他真是懒得跟这些人理论,他正在往公社所在地的镇上去。无论如何,他想要去看看达戈所说的那个新开的书店,他还要在饭馆里去吃一顿饭,在那里竖起耳朵,听听外面近些日子发生了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而其中的一件两件,说不定正跟样子大变的达戈有关。 还有人拦在他面前说:“你喜欢看书,城里不是有更多书吗?” 他撇撇嘴,绕过这个人,什么也没说。他想,这个从没去过城里的人怎么知道城里的图书馆都搬空了,烧光了?怎么知道树屋上的藏书有多么丰富呢?想到此,他已经行走在村外的公路上了,回头望望村子背后小丘背面那棵大树。树把大半个身子连同他的那些书,藏在小丘背后,只有巨大的树冠伸展在阳光底下。 自从回到机村,他还从来没有去过镇上。二十多公里的路,他走了很长时间。汗水浸到伤口上,有针刺一样的痛感。太阳暖洋洋地照着,使他脑袋发晕,倒是伤口的刺痛让他保持了清醒。终于,风送来高音喇叭里高亢的歌唱声,他抬眼看到了镇子上错落房顶上那些灰色瓦片和飘在这一片灰色上的几杆红旗。 他直接就去了书店。 书店门口上方竖着四个铁皮镶成的红色大字:新华书店。每个字都有半个人的身量,几个字互相又站得很开。他晓得,这几个大字是毛主席写的。所以,下面的店面也就不能窄于这几个大字所占的宽度。但是店里很多架子都空着,架子上的书大概也有四五十种。主席的红色的书,马恩列斯烫着金字的棕色的书。他从这个门进去,没有稍停一下脚步,就从另一个门口出去了。踩着泥泞的街道,他绕到了书店的后面,果然看到了达戈所说的洞开的窗户。他个子高,只是稍稍踮了踮脚,就把脑袋伸了进去。他看到了很多的崭新的书。窗户下面那方阳光里,那些书面上的金字闪闪发光,和摆在店里的那些书一模一样,他缩回脑袋,嘴里不明所以地哼了一声。这么多一模一样的书,在这样一个地方三百年也不会卖光。 他说:“呸!”他骂给他带来关于书本消息的达戈是个傻瓜。 然后,他按事先的计划到饭馆里去喝上一杯。 当年他离开的时候,在那里被达戈灌得烂醉。如今,他也多少有些酒量了。再说他也不全是为了喝酒,而是为了像那些酒鬼们开脱自己时常说的那样,“支起耳朵,听点消息。”食堂中央烧了一个大铁炉子,整个人还是像掉进了冰窖一样,但他还是坐了下来。他甚至自顾自地哼哼着:“听点消息,听点消息。”每哼哼一声,他的口里就冒出一团白烟。一个围着一张僵硬而脏污的围裙的家伙过来了:“快说,要点什么?” 达瑟还在摇头晃脑:“听点消息,听点消息。” “什么什么?” “哦,酒,有肉的菜。” “有钱吗?” “有。”他掏出一张五元面值的钞票。 “还有米饭。”他又掏出了粮票。迄今为止,他还算是国家的人,还有人从学校给他寄来每月的津贴与粮票。 酒菜上来了,酒精使血液在暖和过来的身体里畅快地奔跑起来。他的心情与身上的器官都变得轻盈而敏锐了。他端坐在那里,耳朵却在捕捉来自别处的声音。饭堂里除他之外,只有两张桌子上有人。一张桌子上是十多个伐木场的造反派,他们兴高采烈,话题都是斗人、烧书的经历。这伙人不时的哄然一声,爆发出一阵狂暴的大笑。第15章 再一桌只有三个人,牛毛织成的褡裢放在旁边,三个来自附近村寨的乡下人,沉默不语,他们喝酒,只是想使心与身子都暖和一点。 达瑟自己喝了一口酒,笑笑,想:“看来没有他的消息。”这个他就是达戈。他相信达戈在离开机村的这段日子里,肯定干下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他可一直为朋友悬着心呢。 门又被推开了。几个卡车司机闯了进来。看那几个家伙被店堂里的冷气弄得身体猛然颤抖,同时脸上现出猝不及防的吃惊的神情,达瑟忍不住哈哈地笑了。 冰冷的空气加强了笑声的突兀感。所有人都把目光朝向了他。 他看到自己的笑声并没有飞到那些人跟前,飞到半路,就结成冰跌落下来,碎了一地。 他坐下来,脸上浮上漠然表情。 那些人齐齐地看了他一阵,看得木然无趣,回头又忙着鼓捣自己嘴巴上的事情去了。 那几个卡车司机也要了酒菜,开始交换各自在长路上的见闻。他们换了一个又一个话题。他们说得很热闹,但没有什么是达瑟感到兴趣的,于是,他的耳朵差不多都关闭起来了。就像一只猎犬准备睡觉时,那支棱着的耳朵就软软地垂下来,半掩住了敞开的耳洞。但就在这时,他半睡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村子的名字:惹觉! 他一下就惊醒了。他恍然回到几年前,就在这个饭馆里,那个一身旧军装的生气勃勃的家伙对他伸出手来,热烈地说认识一下,我叫惹觉华尔丹。 听那个故事的时候,他又处在那种漠然的,跟这个世界隔着层什么东西的状态中了。听完故事,他出了饭馆就往回程的路上走。只是来时的那种劲头没有了,他的脚步慢了下来。好像不是他的脑袋而是他的双脚在思考。太阳下山了,群山浓重的阴影投射下来,他也没有加快脚步。风嗖嗖地吹起来,林涛声轰轰然涌动着,他想把伸长的脖子缩短一点,但脖子被那圈绷带托住了。 他好像听到有人问他为什么不走快一点。他大声地说:“走那么快干什么?”话刚到嘴边,就给强劲的风吹走了。 他又大声喊起来:“要那么快干什么?” 这一声,他没有喊完,一股风灌进嘴里,和那些声音一起倒灌进肚子里去了。 当星星一颗颗跳上天幕的时候,风停了下来。安静的夜降临了。四野里声音四起。鸟在巢中挪动身子的声音、流水的声音、解了冻的树拼命向地下吮吸水分的声音、树木正在膨胀的身体撑裂树皮的声音,河边的柳树芽苞破裂的声音。在这些细密的声音中,他的脚步加快了。不知不觉间,他就走进了村口。甚至没有看到一个人站在他面前。那个人说:“多好听的声音啊。” “是,好听的声音。”他口里下意识地应和着,脚步却没有停下。 那个声音又说:“好小子,真还有点派头啊!” 这个声音听起来有些陌生,正是这分陌生让他停下了脚步。他站在原地,转了转缠着绷带的脖子。那人打亮了手电,光圈从他头顶滑下,最后停在他的绷带上。那人笑起来:“年轻人,这东西该换换了,再脏,你就神气不起来了。” 他认出这个人是谁了:“格桑旺堆。” “很好,你是惟一一个直接叫出了我名字的人。他们都不知道该叫我大队长还是叫我名字。就连索波这个过去那么厉害的年轻人也是一样。” 达瑟说:“你明明就当不成大队长了嘛。” 格桑旺堆笑了:“说得是啊!” 接下来,至少达瑟就觉得没话要说了。要是这时候非要没话找话,他就会脑门子发紧,口里发干。他拔脚准备离开,但格桑旺堆一把攥住了他:“年轻人,等等,我听说你不打算回去复课上学了?” 达瑟说:“是,我不想回去了。” “你不是喜欢读书吗?” “我喜欢读书,我在学校里巳经学会自己读书了。”有一句话,他觉得不值得说出来。那就是回到学校也没有什么真正的书好念。但他想,格桑旺堆又没念过书,怎么对他说得清在学校没书可念是什么道理呢。于是,他带着一种颇为骄傲的心理缄口不言。 格桑旺堆说:“你该放心回去,你的叔叔已经解放了。” 叔叔这个字眼让他想起一个穿干部服的胖子,这个人就是他的叔叔,但无论如何,这个人都是一个无法熟稔起来的形象。他刚进民干校的时候,星期天,叔叔派勤务员开着吉普车把他接到家里。叔叔灿烂地笑着,把他推到一个又一个人跟前:婶婶、姐姐、哥哥、妹妹。婶婶好一点,姐姐哥哥妹妹摆着高傲的表情,只等介绍完毕,就一哄而散,蹿到别的房间里去了。剩下他冷冷看着尴尬地微笑着的叔叔。 叔叔曾经说:“妈的,管一家子人,比管十个县还麻烦!” 接下来的记忆,就是叔叔站在台上,满头汗水一脸惶惑接受批斗的样子了。达瑟照照镜子,发现自己脸上常常也是那样一种茫然空洞的神情。他说:“妈的,真是一家人啊!”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些场景的时候,格桑旺堆又对他说:“你不知道你的叔叔已经被解放了。” “解放?我们不是早就被解放了吗?他自己也是解放军,解放军还要别人解放吗?” 格桑旺堆叹息一声:“他又当官了!我能放出来,多亏他说了好话!你什么都不用怕,可以放心回城里读书去了!” 达瑟没说什么,呵呵笑笑,就要离开了。这时,山上的林子里隐约传来野兽的咆哮声,两个人都侧耳倾听。先是听到四野宽广无边的寂静,然后,那个苍凉而愤懑的咆哮声再次响了起来。这回,两人都听清楚了,这是一头熊的声音。 格桑旺堆身子颤抖了一下:“我听出来了,那是我的冤家熊。” 机村人都知道格桑旺堆和那头熊的故事,他曾经打过这个熊两枪,但这两枪只是把熊变成了一个瘸子,而没能要它的性命。从此以后,这头熊多次跟格桑旺堆在林子里照面,他也都没能取得它的性命。这样,一头猎物与一个猎手之间,一种奇特的关系就形成了。这种奇特的关系,机村人名之为冤家。在这种关系中,猎物成为英雄,而猎人从此把这猎物看成自己宿命的一个象征,永远背负的一种不祥之感。 格桑旺堆说:“妈的,老子刚刚回来,它就出来了。”确实,这头熊的冬眠结束得太早了一点。 “你那头熊总端着那么大的架子,不会急急忙忙第一个跑出洞来。” 格桑旺堆叹息一声,说:“它老了,身子骨不行,熬不住了。”他那口气,像是在说一位老朋友一样。熊又叫了两声。达瑟注意到,熊每叫一声,格桑旺堆的身子都要颤抖一下。 达瑟刚张开嘴,就觉得自己说了错话,但他还是让自己把这句话说完了。他说:“大队长不要害怕。” 格桑旺堆叹口气:“我不害怕,只是我知道,我的日子近了。我在监狱里就想,这个冤家不知要等我多长时间,我都怕它熬不到我回来。看来,它确实熬不了多少时间了。” 然后,格桑旺堆冲着被星光勾勒出隐约轮廓的山坡与树林,嘴里发出了熊的唯哮声。那声音,同样显得苍凉而愤懑。但林子里没有传来那头瘸腿的熊回应的声音。“我想跟你说说达戈……” 格桑旺堆挥了挥手,“哦,有些人有些事,就是天神下降也不能帮他。”然后,他就转身消失在黑暗中了。 达瑟呆立在冷风中,觉得脸上有滚烫的东西流下来。他想,干什么要流泪呢?这么一想,更多的泪水流了下来。哭什么呢?他真不知道。他就这样流着泪水,径直穿过村子,爬上了树屋。他端坐着一动不动,满耳都是土地与树林从漫长的冬天的冰冻中苏醒过来的声音。那是紧密的东西松弛开来的声音。是万事万物共同发出的细微却普遍的声音。他没有打开那些紧锁了一个冬天的箱子。这时,他做出了决定,要去城里看看。他下了树屋,推弁了达戈的房门。他告诉达戈自己准备回城。达戈眼里燃起了特别的亮光。 “那就是说,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达瑟摇头,说:“我不知道。” 达戈有些激愤地说:“你知道,你怎么不知道?你这个家伙,装出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说是回来了,回来了,结果还是要离开!” 达瑟还是不说话。本来,他想对达戈说:“你回家的时候,杀了人了!”但是,他没有把这话说出口来,他只是说,“我说不定也会回来。跟你一样,你不是也回来了吗?” 达戈的眼里露出了凶恶的光芒,声音变得铁一样坚硬而冰凉:“你是说我不该回来?” 达瑟笑笑,走了出去。 走出一段,达戈追了上来:“伙计,都说你叔叔官复原职了,求你让他帮忙,把色嫫招到文工团去吧!” “好吧,”达瑟没有转身,他说,“反正你也得不到她了。”他的意思是说,你这个伙计的日子长不了了。想到这里,他攀住了扶在他肩膀上的手,说,“好,你等着吧。”“我等着!” 达瑟,这个家伙还没有懂得他的意思。 “你真的要等着我从城里回来?” “我等着你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