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奇迹,还让康成看了一种“土米”,并介绍说,所谓土米,是根据神示,从秘藏于山中“灵地”的一种像粟粒的天然土粒,是神赐给大本教教徒的,每天吃上两三粒便可充饥。众所周知,当时由于日本发动侵略战争,绐各国人民造成深重的灾难的同时,也绐日本国内人民带来极大的苦难,人们正受到饥荒的威胁,于是大本教制造了这样一个神话。康成是不相信的。但碍于旧日“恋人”之情,他咬着牙根,苦苦地吞下了四五粒像是药丸大小的“土米”,一股土味立时涌上心头,难受至极。他觉得也许他不是信徒,他的肚子还是饿了。康成虽然没有接受这些教理,然而他觉得自己显然与小笠原这个“神”已经成为一个姿影,但这个姿影的一半分离在远方,自己的心也已碎裂,内心底里充满了自己亲手制造出来的空虚。康成还目睹修行所的其他青年人大多带上一副沉郁的脸,而小笠原仍然天真无邪,一家人都是一副明朗的脸,而且寂静的喜悦之情流溢全身,他也就宽心了。在嵯峨停留期间,康成看见小笠原与一伙修行的少年在山涧瀑布和谷溪中斋戒沐浴的情景,只觉得奔泻下来的瀑布飞溅的水花打在自己爱恋着的少年身上,他身体周围白蒙蒙地划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圆晕,恍如在他身后罩上的后光。少年被瀑布濡湿了的脸带着柔和的颜色和丰富的法悦,一副天生的近乎无心的自然状态。他生平第一次亲眼看到可以说是灵光的东西,觉得简直就像一尊慈悲平和的像。这时,康成心旷神怡,觉得在瀑布下的小笠原简直像是换了另一个人似的。他肉体美与精神美达到了完美的统一。小笠原离开瀑布,来到了康成身旁,似乎忘记自己的脸被瀑布的水花打湿,向康成绽开微微的笑脸。康成后来这样描述当时他的心境:清野以前不是归依于我了吗。但是,表现在以瀑布飞溅的水花为后光的他的身体与脸上的精神境界之高,我是无法与之相比的。我惊愕了。很快我就产生了妒忌。康成在嵯峨与小笠原共同生活了三天,小竺原除了向他宣讲教义之外,没有就彼此的感情生活好好畅谈过,他实在再呆不下去了。他离开嵯峨的时候,小笠原坐在一块大岩石上,静静地目送着康成远去。康成返回东京,回忆自己在大本教修行所生活几天,简直使他透不过气来。小笠原信教的心,并不令他羡慕,也不使他嫉妒。之后小竺原给他的来信,很少谈及他们之间的事,而大谈特谈大本教的预言,什么“天地之先祖如不出现并加以守护,整个世界将成为泥海”,什么“天地之神为了不使这个世界毁灭,已经经受了很久的痛苦”云云。他读小笠原这些信时,没有感到压迫,也没有感到理性的反拨,只认为这是无稽之谈。他觉得自己是个异端者,小笠原对他不信奉大本教的神很不理解。反之,他要将小笠原拉回到中学时代的心情是困难的。而小笠原想洗他的心也是不可能的。他们两人的感情逐渐拉开了距离,从此他就再没有见过小笠原了。康成当了作家之后,在他的作品里提到与小笠原这段生活经历。尤其是《少年》、《汤岛的回忆》更直接而详尽地描写了这段情缘。也就是说,这件事,他在中学时代写,在大学预科时代写,在大学时代也写。不过,在作品里,康成将小笠原的名字隐去,而用了清野的称谓。但是,川端康成写了自传体小说《少年》之后,将《汤岛的回忆》原稿、旧日记和小竺原的来信统统付诸一炬。康成落入同性的爱河,是他长期孤儿生活形成的一种变态的心理所使然的,这对康成思想、人生观的形成和创作生涯都产生了不可忽视的长期的影响。他自己是这样总结这段生活的:“我原来的室员清野少年归依了我。由于他对我的归依,我才能够更强有力地使自己净化、纯正,考虑新的洁身慎行。(中略)莫非我不望着在归依这面镜子中所映照的自己的影子,自己的精神就会带上阴影?”(《少年》)川端康成五十岁时所写的《独影自命》这样回忆道:“这是我在人生中第一次遇到的爱情,也许就可以把这称作是我的初恋吧”,“我在这次的爱情中获得了温暖、纯净和拯救。清野甚至让我想到他不是这个尘世间的少年。从那以后到我五十岁为止,我不曾再碰上过这样纯情的爱”。二 与四个千代的爱与怨川端康成的生活道路是坎坷的。他自幼失去了一切家人和家庭的温暖,没有幸福,没有欢乐,自己的性情被孤儿的气质扭曲了。他需要得到人们的安慰与同情,渴望得到人间的爱的熏陶。他从小就充满爱的欲望,祈求得到一种具体而充实的爱,表现在他身上的就是对爱情如饥似渴的追求。他曾经说过:“我没有幸福的理想”,“恋爱因而便超过一切,成为我的命根子”①。这种感情,导致了川端对女性的敏感和泛爱。康成上小学时,比他低一班的女同学宫胁春野的声音格外优美,他走过教室窗边,听到这位少女朗读课文的清脆悦耳的声音,便久久萦回在耳旁,① 《文学自传》,《川端康成全集》,第33 卷,第87 页。内心不禁涌起一股友爱和欢情。在茨木上中学时,他与同宿舍的男同学小笠原义人发生过同性恋,企图以这种变态的方式得到爱的温暖和慰藉。这是川端康成长期孤儿生活所形成的一种恋态的爱的心理。川端康成成人之后,一连接触过四个名叫千代的女性,对她们都在不同程度上产生过感情。第一个名叫山本千代,是康成家乡女子学校的四年级学生。千代的父亲山本千代松曾借给川端的祖父一笔钱,川端的祖父刚刚故去,他便两次来到学校的宿舍找康成,不让未成年的康成争辩,硬要康成在借据上签字划押,将这笔借款改到川端康成的名下,甚至限定康成当年年底归还,并规定本息的数额。山本千代松做了这件不义之事遭到了川端家以及乡亲们的唾弃和指责,把山本千代松叫做“鬼”。川端家也就同他疏远了。山本千代松大概感到愧疚吧,他临终之前,叮嘱千代要还给康成五十元作为谢罪。千代根据父亲遗言,送还给康成五十元,并欢迎康成到她家中作客。于是康成便到老家久宿庄拜访了千代家,承蒙千代家的热情款待,并被挽留小住了三天。千代姑娘天真地对康成说:“你就把我的家看作是你自己的家吧。随时都可以来!”康成听罢,心头涌上了一股暖流,一股在孤寂生活中没有感受过的人间爱的温暖,在他的心灵上,自然激起一丝丝感情的涟漪。后来他才发现千代只是出于礼貌,别无他意,也就深为自己自作多情而愧疚了。第二个千代,就是伊豆舞女千代。这是川端康成1918 年上大学预科——第一高等学校的时候,到伊豆半岛旋行途中结识的。那年10 月30 日,川端没向学校当局请假,也没告诉同学,就拿着山本千代归还的五十元钱,悄悄地离开学生宿舍,独自到离东京不远的伊豆半岛,作了“上京以后第一次可以称得上是旅行的旅行”①他走后、同宿舍的学友以为他“自杀”,便向警察局报告他失踪了。这位孤寂的年轻人,离开繁荣的城市,来到这个景色瑰奇的山村,从修善寺到汤岛旅途,同巡回演出艺人一行相遇,其中一个舞女提着大鼓,远远望去,十分显眼。他觉得她的眼睛、嘴巴、头发和脸的轮廓都艳美得出奇。他两步一回头地窥望她们,产生了一股淡淡的旅情。当他听见有人喊这舞女叫“千代”,心中不由一愣,觉得虽属偶然,但颇奇异,委实有点不可思议。他刚摆脱第一个千代的影子,现在又遇上第二个千代,顿时产生了自己今生注定逃不出千代咒缚的宿命感。第二天晚上,舞女一行来到他下榻的汤本馆表演,康成坐在楼梯半道观赏舞女在门厅翩翩起舞的舞姿,还得知这位舞女才十四岁。第三回,他们在天城岭的茶馆又不期而遇,他不由自主地陪伴舞女等巡回演出艺人一行到了汤野。路上他听到舞女跟同伴说他是个好人,这对平素受人怜悯的康成来说,第一次得到这样的平等相待和赞誉,便感激不尽。其时,他同舞女一行人的交往中,又了解到舞女的身世,从同情而油然生起一种纯真的感情。于是,他们从修善寺、汤岛邂逅起经汤野,同行五六天一直转辗到了伊豆半岛南端的下田港。一路上,舞女说“好人”这个词清爽地深深留在他的心田上,给他带来了光明,他从汤野到下田,一直想他能够作为好人而同她们结伴旅行,这样就够了。他在下田客栈的窗际,仍陶醉在舞女所说的“好人”的自我满足之中。恰巧是舞女的兄嫂的婴儿途中夭折第四十九天,他们做法事,也让康成参加,聊表他们的温煦之情。但是,康成的头脑里盘旋着的是“千代”。因① 《汤岛的回忆》,转引自进藤纯孝:《川端康成传记》,第83 卷,六兴出版社1976 年版。为在法事会上,他的脑海里总是拂不去千代松的死这件事。翌日早晨,从下田港乘船返回东京,舞女坐舢板送他,还给他买了船上吃的和香烟等。他怀着依依之情,分外真切地喊了一声:千代!他上了轮船,依着凭栏,眼睛直勾勾地盯视着舞女,对吐出“你是好人”这句话的舞女倾注了感情,使他流下了愉悦的热泪。可以说,川端康成和舞女是由相互了解而同情,由同情而萌生了纯洁的友情。他们彼此都产生了朦胧的倾慕,淡淡的爱意,但无论是康成还是千代,都没有直接把这种感情流露出来,只是把它深深地埋藏在心中。在康成来说,他感到对一个刚认识的人竟表现出如此天真,这是他最幸福的时刻。他们分别时,他承受着悲伤,也承受着幸福。他说:尽管同千代分别使他感到悲伤,然而他这时候还打算在不久的将来去大岛舞女千代的家乡同她相叙,没有觉得是永久的别离。他告别了舞女千代,回到学校当晚,一向落落寡欢的康成一反常态,在烛光下神采飞扬地向周围的同学谈起同舞女千代巧逢奇遇的故事,谈了个通宵达旦。他说:从此以后,这位“美丽的舞女,从修善寺到下田港就像一颗慧星的尾巴,一直在我的记忆中不停地闪流”。①舞女千代回到大岛不久,就结束了艺人的生活,随其父母在波浮港经营小饭馆去了。第一高等学校时代,康成同她之间还有过短暂的通信(有些文章,康成说“所谓‘还有过短暂的通信’,是言过其实,实际上只是舞女的哥哥寄来过两三封明信片而已”),欢迎康成来大岛。康成在下田告别的时候,也是下决心寒假去大岛和她们重逢的,但当时他手头拮据,结果没有去成。之后,他就再没有她的信息了。川端康成对这两位千代恐怕还谈不上是恋爱吧。但是,她们对康成的生活和感情,多少留下了些许的影响。他为了从这两个千代的精神束缚中摆脱出来,便想移情于一个酒馆的女招待,后来他知道这个女子也叫千代,而且她已经有了未婚夫,方才作罢。1920 年,事有凑巧,刚上大学的川端康成同第四个千代相识、相恋,掀起了更加炽烈的感情波澜。这第四个千代,原名伊藤初代,初代(はっょ)的地方语音读作千代(はらょ),所以人们把伊藤初代也称作伊藤千代,川端康成便常把她叫做千代了。这个初代,出身于岩手县若松市第四普通小学的勤杂工家庭。由于家境贫寒,她只有小学三年级的文化程度。她的母亲过世之后,父亲伊藤忠吉就把千代带回老家江刺郡岩谷堂町去了。初代为了减轻家庭的负担,独自离开家乡,来到了大城市东京谋生,在东京本乡一家咖啡馆当女招待。川端同他的学友经常进出这家咖啡馆,一次极为偶然的机会,他同初代相识,彼此由最初的好感而达到进一步的了解,感情逐渐加深,两颗年轻的心直接碰撞在一起了。不久,初代由父亲作主,给岐阜县澄愿寺的一个主持收作养女,离开东京到岐阜去了。翌年,即1921 年,川端结束了大学一年级的学业,暑期回大阪省亲。9 月16 日返回东京途中,在京都站下了车,与学友三明永无一起到岐阜去会见初代。这是川端第一次到岐阜。到达目的地后,他们而人在站前旅馆租了一间房子,由三明永无去澄愿寺把初代叫到旅馆里来。初代时而同三明攀谈,时而又同川端搭话,显得落落大方,和蔼可亲,使川端康成初时的紧张心情很快就缓和下来。于是川端主动邀三明和初代到长良河畔一家饭馆用餐,席间他兴致勃勃地同初代攀谈家常。谈① 《汤岛的回忆》,转引自进藤纯孝:《川端康成传记》,第83 页.话间,初代流露了她在澄愿寺受人差使,厌倦那里的生活,很想离开岐阜的心情,并表示了对川端的爱慕之意。川端心领神会,觉得初代有意委身于自己。他第一次有了爱,第一次体会到爱情的温馨。它像春天的细雨,滋润着这位青年创伤的心田。他带着初恋的喜悦心情回到东京后,马上奔告他的另外两位至好学友铃木彦次郎和石滨金作。陷入初恋的川端康成仿佛驱散了他生活中久积的悒郁情绪,使他暂时忘记了寂寞,似乎真的沉醉在难得的幸福里了。他想到两人的感情已经成熟,应不失时机地同初代订立婚约。 10 月8 日,川端康成便同三明第二次到了岐阜。在夜间的车厢里,他们挤在修学旅行的女学生当中。少女有的背靠背,有的把脸颊靠到贴邻少女的肩上,有的把下巴颏落在膝盖的行李上,在疲劳中熟睡了。康成心事重重,难以成眠,一个人睁开着眼睛,企图从这些妙龄少女的一张张睡脸中,寻觅到一张形似初代的面孔。他没有寻找到,心情有点焦灼,闭上眼睛,任凭脑子去搜索。可是,还是没有捕捉到。他就让思绪自由驰骋,上次访岐阜后返回东京的半个月里也是如此,因为非亲眼看见初代就不能捕捉到,所以急于寻找也无奈。他终于从想入非非的兴奋中,心情如释负重地渐渐平静了下来。他和三明赶岐阜之前,他担心半月之内两次到岐阜,容易被初代的养父认为是不够稳重,所以他同三明商量好,先由自己给初代去信,说明自己到名古屋修学旅行,顺道来探望她,以此敷衍她的养父母。然后,川端康成由三明陪同,直接到了澄愿寺。可是,川端康成同伊藤初代一见面,就意外地羞愧起来,好像失落了什么。他自己不好意思张口向初代求婚,让三明替他先说,他自己到寺庙大院里同和尚下围棋去了。待川端再次同初代见面时,他劈头就问初代:“你从三明那儿听说了吧?”说罢他叼在嘴里的烟斗撞击着牙齿,发出咯咯的响声。初代倏地刷白了脸,脸颊隐隐约约地泛出一片红潮,应了一声:“嗯。”川端立即问道:“那么,你是怎么想的?”初代说:“我没什么可说的。如果你要我,我太幸福了。”①就这样,川端康成同伊藤初代订立了婚约。这件事对于川端这样一位多愁善感的作家,无疑产生过激励的作用,增加了他对生活的希望和信念。当天晚上,川端康成他们就泊宿在澄愿寺。翌日,他同初代合拍了一张订婚纪念相之后,便满怀喜悦之情,同三明一起返回东京。他马上给大阪茨木的亲戚川端岩次郎去信征求同意,不料岩次郎从门第观念出发,反对这桩婚事。川端康成愤然地说:“不能说大学秀才娶大家闺秀就幸福,娶贫家姑娘就不幸福嘛!”康成待人接物一向随和,他对这件事如此激愤,是谁也不曾预料到的。这说明他对千代爱之深沉,也表明他在婚姻问题上的强烈的自主意识。川端康成下定决心,即使遭到亲戚的反对,他也要同初代结合。为了征得初代的父亲忠吉的谅解,他同铃木彦次郎、石滨金作、三明永无来到了遥远的东北农村岩手县若松,他们在若松第四普通小学出现的时候,伊藤忠吉看见四个大学生来造访,不禁愕然,了解了川端他们的来意之后,他才把他们领进了传达室。川端不谙东北话,由铃木彦次郎担任翻译。谈话间,川端不时地将袖管拉到掌心,然后把手伸进被炉里,因为他害怕忠吉看见他那双瘦骨嶙峋的手腕。同行人对忠吉隐瞒了川端康成的父母是患肺病死亡的事实,而说川端父亲是在日俄战争中阵亡的。康成听后,倏地涨红了脸,苦笑① 《篝火》,《川端康成全集》,第2 卷,第98—9 页。了笑。他心里嘀咕:我这样弱不禁风,人家会将女儿许配给我吗?当伊藤忠吉看见康成和初代的订婚照片之后,热泪夺眶而出,哆哆嗦嗦地表示了尊重初代的选择。川端康成喜出望外。他回到东京的第四天,便高高兴兴地独自一人前去拜访了他的恩师菊池宽。用川端本人的话来说,就是“以年轻人求爱的气势请求他帮忙”。他告诉菊池宽:“我领了一个姑娘。”菊池摸不着头脑,问道:“你领了一个姑娘,是指结婚吧?”“哦,不是现在马上结婚。”川端刚想辩解,菊池笑咪咪地抢着说:“瞧你,一块生活了,还不是结婚吗?”川端本来以为谈到结婚问题的时候,菊池会规劝他。菊池宽了解到他快要成婚,只说了一句“现在就结婚,你不会被压垮就好”,问了问姑娘的年龄和住所,便主动地表示自己即将出国访问一年,妻子要返回老家,可以把自己已经预付了一年租金的房子借给他结婚之用,还答应每月给他提供五十元生活费。川端康成去菊池家,原来只希望从菊池那里拿到一封介绍他搞翻译工作的信,岂料菊池如此厚待,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因为他觉得就当时来说,他与菊池宽的交情,决非已经到了能够听见这种亲切话语的程度。他简直像梦幻一般,几乎都听呆了。之后,川端康成把他的几位好友邀到《新思潮》同人杂志的一位同人家中,当众宣布他将同初代结婚的事。当时石滨金作感到“如同晴天霹雳!”在座在人马上作出决定,为川端举行一个“送别独身会”。川端康成激动得眼泪都几乎流了出来。就在川端康成忙不迭地筹备结婚事宜的时候,也就是说在订婚不到半个月的一天,他接到初代来信说:她准备同一位遭受家里迫婚的姑娘一起出走东京,请川端给她寄汇车费。川端不愿意让那姑娘来,也不愿意这样草率结婚。于是他给初代回了一封信,表示了上述的意思。 10 月23 日,初代回信仍然坚持原意,接着11 月7 日又来了一封“非常”的信:我虽然同你已经结下海誓山盟,但是我发生了“非常”的情况,我绝对不能告诉你,请你就当这个世界上没有我这个人吧!我一生不能忘记你和我的那一段生活,你同我的关系等于零!我很对不起你。①川端康成读罢这封“非常”的信,有如晴天霹雳,他心想:所谓“非常”的情况是指什么呢?是有了新欢还是有了什么不能明言的秘密?他像掉了魂似地立即跑到三明永无那里去,让三明替他筹措了一笔旅费,连夜乘上最后一班车赶赴岐阜。次日一下车,他就径直奔向澄愿寺,看见在寺里的初代脸无表情,充满了痛苦的神色。当时,初代的养母就在他们俩身旁,初代对川端的谈吐不像过去那样亲切,而且显得十分局促。这次谈话,毫无结果。川端找了一家旅馆住下,给三明永无拍了一封电报,让三明赶来岐阜,他就昏昏沉沉地入睡了。次日三明到来,把他唤醒,他就伏案给初代写信,写了好几个钟头,足足写了二十多页纸。川端将信连同为初代准备好到东京的旅费一并给了三明转交初代。三明从澄愿寺回来后向川端报告:初代读信后,心情恢复了平静,她准备明年正月离开岐阜上东京。川端回到东京不久,初代又来信,大意是:我写了那样一封信(指“非① 《她的盛装》,《川端康成全集》,第21 卷,第169 页。常”的来信),十分抱歉。我从三明那里听说一切了。我让你挂心,很对不起,我将于正月初一离开这里到东京去云云。川端满以为问题解决了,在失望之中又迎来了新的希望。于是又为初代备起嫁妆来。 24 日又接到初代的一封信:你并不是爱我,你只是想用金钱的力量随心所欲地作弄我。读了你的信,我就无法相信你了。? .不管你说什么,我也不去东京,即使你来信,我也不看。我把自己忘却,也把你忘却!我要老老实实地生活。我恨你的心!①伊藤初代连同川端给她的旅费也如数地退了回来。川端万万没有想到这样的一个残酷的现实会落在自己的头上。他觉得遭到初代所不可理解的背叛,使他的心几乎都破碎了。1922 年3 月初的一天,川端听说初代已经离开岐阜来到东京,先后在本乡的“巴黎”咖啡馆和浅草的“阿美利加”咖啡馆找过初代一次,她压根儿不予理睬。川端知道再接近她也无济于事。他的初恋像雷电一般一闪即逝。这年冬天,川端遭到了人所不可理解的背叛,很艰难地支撑着自己,心灵上留下了久久未能愈合的伤痕。川端康成为了排遣胸中的郁闷和痛苦,多次乘火车外出旅行,还不时地眷恋着初代。他说:“我这样做,并不是要把她忘却,而是为了坐在火车里,犹如腾云驾雾,使现实感变得朦胧,以求创造出有关她的美丽的幻想。她纵令消失在肉眼未能望及的世界里,但他也并不感到失去了她,还幻想着有朝一日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上的某个地方同她相会”。“她即使这样破坏了婚约,我还是始终对她抱有好感”。“我多么想使自己的这种心情——毫无责备、埋怨、憎恨、轻蔑的心情,直闯进她的心窝啊!”①伊藤初代单方面撕毁婚约的“非常”原因是什么?有着各种各样的估计和猜测。有人说可能是寺庙的养母打算将她嫁给自己的外甥,所以在初代面前讲了许多川端的坏话,强烈反对这门婚事。也有人说是由于门第、年龄的殊隔,或是川端的身体孱弱,其貌不扬等等。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川端康成当时没有弄清楚,恐怕一生也不曾弄清楚。这是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谜。一连遭遇四个千代,最后落得如此不幸的悲伤结果,川端康成认为自己染上了“千代病”,呻吟于命运的安排,总觉得这是“千代松”的亡灵在“作祟”,是他的处女作《千代》在“作祟”。他甚至认为是自己家人的亡灵扶助他,让他邂逅千代的,也就是说千代都是幽灵招来的。这几个千代,“当然都是幽灵,至少是靠亡灵的力量驱动的幻影”②。再加上伊藤初代又是丙午年出生,传说“丙是太阳的火,午是南方的火,火加上火就要倒霉”,因而他也认为是“丙午姑娘”在作祟。从此川端下决心以后不再同名叫千代的女子相恋了。后来他写了《处女作作祟》在《文艺春秋》1927 年5 月号上发表,开头一行就写道:“这像是假,其实确是真的”。后来收入全集版和文库版时,他把这一句删掉了。他“本人仿佛要从千代的咒缚中摆脱出来似的”①。① 《她的盛装》,《川端康成全集》,第21 卷,第171—72 页。① 《伊豆归来》,《伊豆之旅》,第213—17 页,中央公论社1981 年文库版。② 《千代》,《川端康成全集》,第21 卷,第23 页。① 长谷川泉:《川端康成的观点》,第56 页,明治书院1971 年版。川端康成经过这几次的失意,心中留下了苦闷、忧郁和哀伤,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痕。这份伤痕经过了多少岁月,仍然未能拂除,而且产生了一种胆怯和自卑,再也不敢向女性坦然倾吐自己的爱情,而且自我压抑、窒息和扭曲,变得更加孤僻,更加相信天命了。这一“非常”事件之后两三年,关东大地震,几乎大半个东京被熊熊的火舌所吞噬。康成第一个想到的是千代,担心千代能不能逃脱这一劫难。一周里,他天天带着水壶和饼干袋落魄地沿街寻找,希望以锐利的目光,在几万惶恐不安的避难者中寻找着一个千代,在本乡区政府门前贴着一张广告的每一个字清晰地跳入他的眼帘:“佐山千代子,到市外淀桥柏木371 井上家找我。加藤。”康成一见其中的“千代”、“加藤”两个名字,很快联想到加藤其人是小伙子吧?千代是不是已经和他结婚了呢?于是他就感到步履格外沉重,不由地蹲了下来。他承认他得了“千代病”,只要一提起千代这个名字,他就会涌上一种无以名状的特别的感情。他在《处女作作祟》里是这样详细地叙述他与第四个千代的爱与怨:一两年后,我又新恋一位少女。她叫佐山千代子,但是与她订婚仅两个月,这期间连续出现了不祥的激变。我乘火车去告诉她准备结婚,这趟火车轧死了人。在这之前我与她相会的长良川畔客栈,在暴风雨中被刮倒了二楼而停止营业。千代子凭依长良桥的护栏,凝神望着河川对我说:“最近一个与我同龄的、身世与我相似的姑娘,从这里投河自尽了。”归途,我服用了近乎毒药的安眠药,从东京站的石阶滚落下去。为了取得她的父亲的同意,我一到东北的镇子上,就遇上这个镇有史以来第一次流行伤寒病,小学停课了。回到上野站,看到了原敬在东京站被暗杀的号外。原敬的夫人的生身故乡竟是千代子父亲所在的镇子。“我家前的伞铺的小姐和店铺的年轻男人相恋,但刚一个月前,这个男人就死了。小姐发疯了,说话渐渐变成那个男人的腔调似的,昨天也死去了。”千代子来信这样写道。岐阜市六名中学生与六名女学生破天荒地集体私奔。为了迎她,刚迁到租来的房子,房东就让我看晚报,报道横滨扇町的千代子因是丙午年生而悲观自杀、千代太郎在巢鸭自杀了。我把装饰在我房间壁龛上的日本刀拔了出来,闪闪发光,我马上联想起岩男的女儿落地的手指。岐阜下了六十年来罕见的大雪。还有,还有? .尽管这等事接二连三地发生了,我的恋情却变得愈发炽烈。但是,千代子还是走了。“这里很阴郁,还是到有前途的地方去吧。”我这样想。然而,她来到东京一家咖啡店当女招待,那里是暴力团滋事行凶的中心。我经过那家咖啡店,泰然地目睹有的人被砍流血,有的人被摔伤身骨,也有的人被勒颈昏死了。千代子茫然地站立在那里。此后她两三次从我的眼中消失,我又不可思议地两三次找到了她的住处。我得了“千代病”。一提起名叫千代这个少女的名字,我就有几分迷恋了。今年是不见佐山千代第三个年头,我从秋天到冬天一直住在伊豆的山上。当地人说要给我找对象。是东京文光学园高等部的才女,文雅秀气,容貌百里挑一。眉目清秀,聪明伶俐,淳朴可爱,还是造纸公司课长的长女。丙午年生,二十一岁。佐山千代子。“丙午年的佐山千代!”“是啊,是佐山千代。”“愿意,当然愿意。”两三天后,东京友人来告诉我,佐山千代又出现在咖啡店里。“如今千代子已经二十一岁了。脸庞稍胖,个子长高了,像一个美丽的女王。喂,你有没有勇气再到东京与那个女子周旋呀?”此后我听说她读过我的一篇短篇小说,看了根据我唯一的一个电影脚本拍摄的电影。友人扇动我的情绪以后,补充了一句:“她说:我的一生是不幸的啊!”不幸是在情理中。她也被我的处女作作祟缠身了。他痛苦地承认,“穿越了情感浪潮的顶点,我不能不接受这种心灵上的变化”(《独影自命》),并且把他与第四个千代的爱情失败归咎他的处女作《千代》在作祟。其后四五年,川端仍未能从心中拂去这第四个千代的影子,他们的订婚纪念照的故事之发生,就是最好的明证。事情是这样的:川端投稿一报社,报社发表时,想配上一张作者像。川端自以为其貌不扬,很讨厌照相,所以并没有单独的个人相片,记者来取相片时,他就将与初代合拍的订婚纪念照剪下自己的一半交给了记者,叮嘱用毕务必交还,可是最终却没有归还给他。他一看见剩下的另一半的初代的相片,还总觉得她美极了,实在可爱。在他的一生中,他没有信心还能找到这样的女子。他便遐想起来:如果她在报上看到刊登的他的相片,一定会自问同这样一个男人谈过恋爱,纵令是短暂的,自己也是暗自悔恨的吧?如果报上将两人的合影原封不动地刊登出来,她会不会从某处飞回自己的身边呢?现在他最美好的纪念、最珍贵的宝物全毁了。他这才从幻想中回到了现实,他清醒过来,明白至此一切都宣告完结了。他们的命运之绳终于破切断了。可是此后很久,他们彼此还是依恋着。初代从岐阜出走时将川端康成给她的信随身带走。川端康成每次听到咖啡馆“阿美利加”的名字的时候,每次到浅草的时候,每次想要写作的时候,尤其是每次想到女人和恋爱的时候,无端漂泊的思绪就总归结到初代,初代的影子长久地留在他的心里,他不无慨叹:怎样才能把继续活在自己心里的她拂去了呢。三 结婚与成家川端康成从东京帝国大学毕业不久, 1924 年5 月就遇上了征兵。他身体本来就很瘦弱,同伊藤初代的婚约破裂之后,终日郁郁寡欢,身体健康每况愈下。他自幼就有虚荣心,爱面子,不愿在人前认瘦,更不愿意征兵体格检查不合格,耻笑于人。于是,在征兵体检之前,他到伊豆温泉疗养了近一个月,每天吃三只鸡蛋,以加强营养。还特地提前两天赶到设置体格检查站的镇子去静养,以恢复路途的疲劳。但是,检查时,他的体重仍然不超过四十公斤!军医检查他的体格后,严厉地叱责说:“文学家这种身体,对国家有什么用!”这种奚落,大大地刺伤了川端康成的自尊心。他身体瘦弱,加上其貌不扬,多次失意,在恋爱问题上也产生了一种自卑感,总觉得爱是朦胧的、不可捉摸的、可望而不可及的。同伊藤初代决裂一年多来,他一直沉溺在失恋的哀伤之中。在这失意之余, 1926 年5 月,一次极为偶然的机会,川端康成在《文艺春秋》社的菅忠雄家里,第一次遇见了当年十九芳龄的松林秀子。阿秀是青森县人,她的父亲松林庆藏是该县三户郡八户町的一个鸡蛋商,阿秀兄妹长大成人之后,他就赋闲在家,一杯清茶一份报地打发着日子,后来当了消防队的小头头。一次,他在抢救邻村的一场大火中,以身殉职。庆藏死后,阿秀迁到伯父家。但伯父家也只烧剩下一个仓库。所以男士住在仓库里,女士和孩子们住在伯母的亲戚家。这时候已在东京的长兄,让他们举家迁到东京,依靠长兄生活了一两年。一次《文艺春秋》社招募职工,她去应考,监考人见她年轻,了解到她的身世,连一个安身之地也没有,甚是可怜,便介绍她住进菅忠雄家,一边工作一边替菅家料理家务。就是因为这个机缘,她才同川端邂逅相遇。他们第一次相会时,川端头戴灰色礼帽,身穿和服外衣,眼睛炯炯有神,给阿秀第一印象甚佳,秀子觉得他为人诚恳,非常亲切,是个爱读书的人。此后他们有过多次接触。是年夏天,川端还特地邀她一起到逗子海边欣赏大自然的风光,倾诉自己对秀子的爱慕之情。正巧这时候菅忠雄得了肺病,搬到镰仓疗养,他在征得秀子同意之后,让潜居汤岛的川端康成回到东京,也住在他家,为他看家。川端迁进来时,行李家什非常简单,除了带一床有祖母家徽的棉被、文库版的书和一张折摺小桌之外,还有六七具祖父母视为至宝的佛像和先祖的舍利,秀子对康成如此敬重亲人十分感动。川端迁来以后,就与秀子朝夕相处,有了更多的接触机会,加深了了解。一年后,他们由恋爱而结合了。他们的结合,遭到了菅忠雄的反对,理由是川端康成是书香门第出身,又是最高学府东京帝大毕业,且已小有名气,前途无量,而秀子无论门第还是学历都不及川端,担心秀子父亲不会同意。因为菅忠雄本人有过这方面的不幸的生活体验,不想川端他们重蹈自己的路。但川端康成他们义无反顾,并且得到了挚友横光利一等人的积极支持,也得到恩师菊池宽的谅解,并马上馈赠二百元礼金,作为他们旅行结婚之用。川端本来喜欢购物,觉得秀子身无一物。拿到这笔钱后,就为秀子采购,从和服、腰带、白麻布蚊帐到太阳伞、木屐,而且都是选购高级品。手头的钱都几乎化光了,原来准备夏天到日光旅行的计划也只好取消了。这样一个几乎是一无所有的家,也突然遭到小偷的光顾。那天晚上,川端在铺席上还没有入梦,朦朦胧胧地听到从旁边的屋子里传来了脚步声。他起初还以为是住在楼上的梶井下楼来了。说时迟那时快,铺席那边的拉门已经被悄悄地拉开了。川端屏住气息,心想:难道是梶井想偷看人家夫妇的睡态吗?但细心一看拉门那边,正站着一个连衣服也像是“蹭满了米店里的白面粉”似的小伙子,在搜了一下挂在拉门上边的外套的内口袋。他马上明白过来:是小偷!他不敢言声,心里嘀咕:要是把外衣拿走就糟糕了,明天穿什么呢。这时,小偷一个箭步走到了他的枕边。他的目光与小偷的目光猛烈地碰撞在一起,小偷小声冒出了一句话:“不可以吗”,便调头逃跑了。这时候,川端才起身追到了大门口,妻子秀子也被吵醒了。他们检查的结果,只被偷去了外衣内口袋里的一只钱包,但是里面没有多少钱,却虚惊了一场。也许可以为他们穷困的生活增添一件意外的回忆吧。他们两人共同生活以后,川端的挚友横光利一、片冈铁兵、池谷信三郎、石滨金作都成为他们每天的座上客。他们有时闲聊文学,有时各自写稿。秀子忙里忙外,有时为他们做饭,有时外出用餐,她感到这简直成为“梁山泊”。尤其是川端不会理财,月月收不敷出,最后把秀子的存款都取出来用了。秀子夫人在《回忆川端康成》一文中说,她和川端的“生活”就这样热热闹闹地开始了。他们就这样没有办理结婚手续,就在菅忠雄的家同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