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望着我的脸,默默地点了点头。 “出什么事了?” “那里……” 她发出颤抖的声音,目光朝着这边,用手指了指背后。是开着的门的方向。 “是外面吗?”我边将脚伸进拖鞋边问道。 大概门外又放着什么东西吧。从母亲这副惊惶失措的样子来看,起码可以肯定那不是前些时候那样的一般的石块…… “是的,想一。”母亲抓住正要朝门口走去的我的睡衣袖子,直摇着头说,“还是不看的好……” “有什么东西?”我没有听她的劝阻,边问边张望了一下门外,就在那一瞬间,发现了灰色的铺着石头的地上有个奇异的东西。 “嗯!”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 情不自禁地从喉咙里发出了呻吟声。由于涌上来的呕吐感,我用手掌捂住了嘴。是一具可怜的小动物的尸体,一只小白猫的尸体。 “太不像话了!究竟是谁干出这种……” 母亲发出尖叫声也是理所当然的。那副死相太惨不忍睹了。那小猫死在那里,连人的拳头大小都没有的小不点的头被压得扁扁的。 那是10月24日星期六早晨发生的事。======================================= (……应该害怕。) 人体模型上的颜料、玻璃碎片、石块、自行车的车闸、猫的尸体。一切都是xx干的。 为了让他害怕,为了让好像什么都忘却了似的过得很舒畅的他知道自己的罪行。 还不够。 他还没有清楚地理解我放出的信息的意思。 (应该害怕。) XX像咒语一样反复着。 (应该害怕,并且……) 8 一个人的恶意正指向我。 暂且假定迄今为止的一连串事件都是同一人物所为,来考虑一下吧。 最初是堆房里的偶人。之后,我让人修好了正房和公寓间的门,在堆房的门上安装了锁。再也不能潜入正房的“犯人”便将活动场所转到了屋外。 信箱里的玻璃碎片,放在门口的石块,自行车的车闸,被压烂了头的猫的尸体。 的确,一贯充满在这些事件里面的,我想,是一种“恶意”,一种指向我们——不,主要是我个人的邪恶的感情…… 母亲当然也受害了。石块的事姑且不谈,关于猫的尸体,最初发现尸体的她可以说毫无疑问是第一受害者吧。 可是,如果说全部是同一人物所为,那么,他(还是她?)的行为的对象,自始至终就是我这个人,母亲只不过是受到连累而已。 ——指向我的恶意。 那具体说来是何种程度的恶意呢?是哪一种类型的恶意呢?是单纯的骚扰,还是指望有更好的效果而做的呢? 实际是,我已经两次在肉体上受到伤害。 如果只是玻璃碎片割破了手指这等事,还能以“恶作剧”什么的了却,但破坏自行车的车闸呢?虽然是骑车前稍作检查就会立刻发现的故障,但反之如果搞错一步,也许就不是受那么一点伤就完事了。 (究竟是谁?为了什么……) 没完没了地问自己。 绿影庄的房客们——辻井雪人、仓谷诚、木津川伸造、水夙夫妇。其中果然有“犯人”吗? (是谁为了什么……) 我能感觉到某人的恶意表现得越来越露骨了。就这样不管的话,它会进一步升级吧。这样,他(或她)究竟指望得到什么呢? 也许可以这样断定: 有人要害我。 9 “有人要害你?”他——架场久茂一面慢慢往上拢着长长的前发,一面盯着我的嘴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突然这么说,不让人吃惊吗?”说是吃惊,可他的表情并没有多少吃惊的样子。我一边心绪不宁地看看桌子上的杯子,又看看烟灰缸,一边说道:“就是说,最近身边发生了一些无论如何也只能这样考虑的怪事……” “怪事?” “是的,最近一个多月。” “你觉得有人要害你的那种事是什么事?” “啊。” “那么,不管怎样请你先说说吧。”他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道,“我不会那样一笑置之的。” 10月28日星期三,下午4点半。地点:来梦咖啡馆—— 昨晚他打来了电话,问我和他见面那以后怎么样。 这对我来说是求之不得的联系,因为我正在想听听第三者对这一个月间我身边发生的事的意见。 有人要害我。我成了某人的恶意的目标。我想这种事还是不能跟母亲讲。虽说如此,但一直憋在自己一个人的心中,也绝非好事吧。 虽这样想,但具体听谁的意见好我也拿不定主意。我身边没有那种能进行这种商谈的对象,所以虽然想起了上个月重逢的旧友,但总不好意思主动跟他联系,所以昨晚接到他的电话,我格外感到高兴。 在那电话中我既没有说有事想商量,也没有说其他什么,但我们谈妥第二天傍晚再见面。记得上次他说过想去我家,但姑且把地点定在来梦。 就这样,现在—— 我确实在相当“突然”的时机说出了“好像有人要害我”的话,但…… “哦——”一听完大致的情况,架场就发出了一声叹息一样的长长的声音。他将双手手指交叉在一起,用余下的两根大拇指敲着桌子的边。这么说来,这是他以前就有的习惯。 “可不是么。确实,觉得有人要害你好像是理所当然的 。” “是吧?” “不过,也能再稍微慎重考虑考虑。” “慎重?” “嗯。”架场点了点头,立即又一面往上拢着头发,一面说道:“比如说吧,你把所有的事件都假定为同一人物所为,但果真是否这样呢?” “你是说不是?” “我是说也有这种可能性。如果是那样,你所说的对方的‘恶意’的性质就自然而然地改变了,所以嘛……” “你说的是……” “比如说,最初的堆房里的偶人那件事。惟独这件事和其他事不同,显然是你身边的什么人以你为目标所做的恶作剧,但其他几件事,我想别的解释也都充分成立。” “别的解释……” “正门口的石块只是普通的孩子的恶作剧。信箱的玻璃碎片,这是某种偶然……比如说,假定送报人想放报纸时报纸落到了路上,把它拾起的时候,偶尔夹进了落在路上的玻璃碎片啦……,, “哪会呢!” 想反驳说:牵强附会也应适可而止!但架场打断了我的话:“哎,请听我说完呀!”说着,重新将没有抽完的烟叼在嘴角。 “接下来是自行车的车闸?比如说,那车闸也许不是被人为地破坏的,就是说,自然坏的。” “自然?” “不是不可能的呀。无论是什么样的机器,到坏的时候就坏,即使是宇宙飞船也会掉下来。自行车的车闸自个儿坏了,哪儿可笑?” “可是……” “你说钢丝断了,那切断面的状态你仔细检查了吗?” “没有。” “还坏着没有处理吗?” “不。已经送去修理了。” “噢,无法确认了——这个,还有一件事是猫的尸体?即使是这件事,也能单纯地考虑是醉汉的恶作剧,虽然品质是相当坏。” “可是呀,架场君……” “就是说,也能这样来考虑。总而言之,怎样对它解释,事件的意思就会怎样变。你说有人要害你,但这里还有容许作别的解释的余地。 “当然,我没有说要全部否定你的‘解释’。说不定这全部都是正确的答案。可是——看着你今天的样子,我有点担心起来。” “担心?” “好像挺想不开的样子嘛。” “俗话说:鬼怪露真形,原是枯芒草。一旦疑神疑鬼,就连根本不是什么事的事都觉得像起来了。” “你是说现在的我就是这样?” “我不太肯定,但你还是再从容一点对待的好,不是吗?” “可是……”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 “那我来提一个触及核心的问题吧。”架场边吐着烟雾,边盯着我的眼睛,“你猜得到什么自己被某个人怀有恶意的理由吗?” “不,这个么……”我一边回答,一边不知为什么郑重其事地摇着头。 被某个人怀有恶意的理由、有人要害自己的理由……猜想不到。什么也猜想不到。 就在这时—— 一种近似麻酥酥的感觉从脖颈根部走向头顶…… ……天空…… 与此同时,眼前的现实摇摇晃晃地开始奇怪地失去平衡。 ……红色的天空…… ……簇簇开放的红花…… (——石蒜?) ……秋天的…… (远的) (遥远的) ……漆黑的影子…… ……黑色的、两个…… (是什么呢?) ……两条线…… ……石块…… (什么?) ……仿佛是巨大的蛇的…… (什么时候的?) ……MA…… ……MA……MA (这是?) ……N ……KUN! “喂,飞龙君。飞龙君?” 经架场反复地喊叫,失去平衡的感觉消失了。架场露出一副担心(与其说担心,不如说是诧异)的神色,将身子探到桌子上。 “对不起,有点发呆……” “身体不舒服吗?” “啊,不——总觉得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 “哦。不太清楚,可是……”我慌慌张张地点燃了一支烟,一面深深地吸进了一口烟,一面急于确认什么似的环顾了一下周围。 咖啡馆来梦的窗边的一隅。又小又昏暗的店内,顾客只有我们两人。柜台里面,是熟识的老板。以恰当的音量播放着的吉他的演奏…… 一种奇妙的感觉。 刚才的究竟是什么呢?现实感的失调——幻觉?白日梦? 不清楚,但如果没有记错,好像过去也有过几次陷人和刚才一样的感觉。 但大致上仅是一瞬间的事。仅是一瞬间内心的一处簌地摇晃了一下而已…… 经历刚才那样的强烈“摇晃”的仅一次。那是,对了,那是上月中旬在这同一家店的同一席位上,同样与架场面对面说着话的那个时刻…… 那是什么呢? 这是——说不定是埋藏在我心灵探处的一个记忆? “好像很累了吧?”经架场一说,我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说了许多随心所欲的话,你感到不安,那是理所当然的,但你一个人烦恼这烦恼那的,还是不好呀…… “倘若还继续发生奇怪的事,每次跟我说就是。假如实在担心,我有个朋友在京都府警察本部当刑警,我可以替你和他商量。” “不,还没有到那种程度……” “嗯,可别那么愁眉苦脸的。思虑过度,因而得了神经衰弱什么的,那可不是我的专长呀。”也许是打算开个小小玩笑的架场独自在嘴中味叻地笑着。 如果没有记错,他说过在大学里他的“专长”是社会学。 “谢谢。”说着,我有点勉强地微笑了一下。跟他说了,我的心情好像稍稍舒畅了一些。 10 一出来梦,我就带着架场回到了家里,因为他说想看看我的家——特别是厢房洋房里面。 下午近6点。 母亲去练习三弦,尚未回家。从正房的正门走进屋里。果然不出所料,架场发觉了立在正门口土地房间的那个人体模型: “哦,这就是你父亲制作的偶人。”他饶有兴趣地望着那白色的裸体。关于父亲留下的奇怪的偶人,上次见面时我就在某种程度上跟他说了。 沿昏暗的走廊笔直往里走去。跟在我后面的架场新奇地环顾着天花板、墙壁以及拉门打开着的屋子里。 “请进。”我打开通向洋房的门的锁,催促朋友道,“拖鞋,穿那儿的。” 我们并排走在以一扇门为界,风格一下子从日本式变为西洋式的走廊上。 通过仓谷住的[1-C]的门前,走过现在已经是空房的[1-B]的前面。 站在拐角处的人体模型。“她”依然将视线(虽说是视线,但扁平脸的她根本就没有眼睛)从走廊的窗户投向里院。看着这没有上躯体的毛骨惊然的形状,架场瞪圆了小小的眼睛:“刚才的是没有一条胳膊吧?” “可怕吧。” “确实可怕。这房子里的偶人也许全是这副样子吧?” “是的。”我答道,并将装饰在屋子各处的偶人的特征向他作了说明。分别缺左右胳膊、头、上躯体、下躯体、左腿部分的六个人体模型…… “可是——”架场边跟在走进大厅的我的后面,边说道,“你的父亲为什么制作这种不完整的偶人呢?……” “这……”我在上二楼去的楼梯前站住了,“我也觉得奇怪。” “大概有什么意思吧。” “无关紧要了,父亲是已经不在这个世上的人了嘛。” 我冷淡地这样答道。架场仰望着大厅的高高的天花板,像是突然想到似的问道:“你知道战前的梅泽家事件吗?” “梅泽家事件?” “大概是昭和11年吧,东京发生的一起有名的凶杀案。据说发现了六具分别被切断并拿走了头部、胸部、腹部、大腿部、下足部的女子的尸体——” “……” “好像罪犯收集了分别受到星座祝福的各个部分,企图造出一个理想的人体来,但这实际上……” 没有心思听这种很早很早以前的血腥事件,我轻轻地一摇头,架场立即说:“也看一下二楼吧。” 在洋房的二楼各处看了一下,随后应架场要求,朝我的画室走去。 我们受到没有头部的人体模型的迎接,站在堆房的门前。看到挂在门上的荷包锁,架场持了一下微带白色的脸,说道:“原来是这样。出事以来一直这样上着锁喽?”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从一串钥匙里找出了开锁的钥匙。 “请进。屋里乱七八糟的。” 一进堆房里面,架场最先将目光停留在那张摇椅上:“被用做恶作剧的偶人就坐在那张椅子上?” “对。”我边答边走到屋子中央,坐在画架前的凳子上。 “那个偶人现在在哪儿?” “被我的油画颜料弄脏了,真的像是从偶人的胸口流出了血,叫人恶心,所以扔了。” “哦。其他的偶人……啊,在那里吗?”架场朝屋子一角盖着白布的隆起的“她们”看了一眼,“可以看一下吗?” “没有关系。” 卷起布,目光集中在各式各样形状怪异的偶人身上。架场伸出手去,触摸了一下“她们”的皮肤。 “哦。”仿佛很佩服似的哼了一声,旋即回过头来看着我,说,“我以为人体模型跟蜡人一样是用蜡做成的呢,可不对。这是用塑料呢,还是什么做成的?” “好像是叫FRP的素材。听说大正时代进口的当时还是用蜡做的……” “中间像是空的。”架场抓起一个偶人的肩,“这么轻……” “厚度至多只有两三厘米。感到意外吧?” 这类知识是从留在父亲的书架上的资料中得到的。关于人体模型的文献好像没有怎么以完整的书的形式留传下来,只有父亲留下的资料,手写的笔记和人体模型工房的小册子一类占了大半。 架场又在收拢在屋子角落里的人体模型旁边呆了一会儿,问了我许多关于偶人的问题。我随便地做了回答,不久,门外传来了喊我的声音: “想一。”是母亲。像是练完三弦后回来了,“想一,来客人了?” 11 那是架场久茂走访我家的翌日发生的事。 从早上10点左右醒来时起,就有一种不祥之兆,那大概是因为昨夜里又感到那种“动静”而醒了过来的缘故。 有个人在同一屋顶下——其动静、其呼吸、其…… 即使那是在洋房里响起的谁的动静,并且这人对我抱有某种恶意,但要打开上了锁的门到这边来是不可能的。我这样对自己说,勉勉强强地又睡着了…… 虽然架场那样说,但我还是有些想不通。 事物就看如何“解释”。这种话,不说我也懂。他大概想说往坏里解释的话就没完没了,但昨天除了堆房的偶人以外的事件,他都企图解释为“偶然”和“别无二意的恶作剧”,这不是太牵强吗? 所有事件不一定是同一人所为,关于这一点,我也不是不赞同,但…… 还有一件叫人介意的事。 昨天在来梦和架场说话时突然降临的那奇妙的现实失调感。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虽然是在那以前数次经历过的感觉,但昨天,那仿佛是呼应架场提出的某个问题而发生的。猜想是谁要害你呢?是在被问及这一问题时—— 假定是在其后突然想到的,潜伏在我心灵深处的记忆的声音,那么,这记忆就和现在“有人要害我”这一事实有着某种关系了…… 上午11点。母亲为我准备了兼早餐的午饭。最近食欲不振,但竭力不使她担心,勉强动了动筷子。 “昨天真的吃了一惊啊。”母亲高兴地说道,“以为是稀客,原来是架场吧?高中的时候来我家玩过几次吧,在京都又见面了,真巧啊。” 母亲好像为我在这座城市里与要好的老朋友再次见面感到非常高兴似的。每天过着孤独日子的“儿子”有了一个同年代的话伴,就她而言也少了一份心事吧…… 过午,我拿着装满冲咖啡用的开水的暖瓶朝画室走去。今天打算专心致力画那幅没有画完的画,一直画到傍晚。 一站在厚厚的左右对开的门前,便将暖瓶放在走廊上,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钥匙串。挂在门上的荷包锁此时未见任何异常。 可是—— 打开锁头,推开门,边摸着电灯的开关,边向堆房里跨进了一步。就在这时—— “啊?!”我瞳目结舌,呆呆地张大着嘴巴,“怎、怎么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这堆房的门确实从外面上着坚固的锁,而且锁的钥匙包括备用的在内共两把,这两把都一直由我保管着。除了门以外,没有其他人可以出入的通路。在墙壁的很高的位置上开着几个采光的圆窗户,但直径至多三四十厘米大小,且从里侧蒙着铁纱。 就是说,从昨夜到今晨,应该是没有人能进入这堆房里面的,可是—— 那是一副在某种意义上很凄惨的情景,可以用“惨状”这个词吧。 应该收拢在屋子角落里的偶人们全被拉到了中央。有的没有一条胳膊,有的没有一条腿……没有两条胳膊的、没有下半身的、没有头的、只有扁平脸的……这副样子的“她们”或是仰着,或是俯着,或是叠着倒在地面上。那副实在凌乱不堪的样子使人想起孩子用自己的手毁坏搭好的积木城的凶暴性。 而且更有甚者——那涂在倒着的偶人身体上的颜色!“她们”白哲的肌体上又粗暴地胡抹乱涂着红色的颜料。这如同是一幅偶人们的凄惨哀叫的地狱风景。浑身是“血”,痛苦万分的“她们”的叫喊声、呻吟声充斥在昏暗的屋子里。过分的惨状使我许久动弹不了。我根本想不出怎么处理才好。 但就在这时,现实的色彩突然混乱,心田的一处响起了…… ……MAMA…… ……MAMA? ……在哪儿?! ……那是什么呢?是什么呢? 总之,我重又不得不确信: 有人要害我。 --------------------------- 【注】意思为“天上之花”,与后面的“死人花”均为日语中对石蒜的别称。 【注】石蒜在日语中写为“彼岸花”。“彼岸”为“春分”、“秋分”的前后一星期。 第五章 十一月 1 “犯人”是怎样进堆房里面的呢? 自那以来,反复考虑着这一问题,但考虑不出值得一提的答案。 门确实锁上了,挂着锁的锁禅本身也丝毫看不出从门外取下过的痕迹。 也考虑过这样一种可能性:会不会连同合叶一起卸下了门呢?但在厚厚的门板上涂上漆的那门大概有相当重量吧,不是那么轻而易举就能取下的,在我看来,也没有那种痕迹。 从库房里拿来梯凳,检查了一下采光的窗户,但哪个窗户都没有任何异常。从里侧用钉子牢牢地钉着铁纱,即使取下了它,那洞无论如何也没有大到一个大人能出入的程度。 结果,我确认那堆房处于完全密闭状态。 其后马上去检查了在与洋房的接续部的那扇门,但那门的上锁情况(这门锁的结构是:倘若是从正房一侧,只需旋一下把手就开了)也没有任何异常,可以说是双重密室吧。 应该没有人能潜入的正房。在这里面的也是应该没有人能潜入的堆房。但现实是有人潜入了。从前天夜里我最后离开堆房以后至翌日过午打开门这期间有人潜入那里,又对偶人做了那种恶作剧。 他(她?)究竟是怎样做这事的呢? 如果冷静地考虑一下,我想这谜集中在“钥匙”的问题上。 首先是外侧的密室——正房的钥匙。 我不露声色地问了一下母亲前天晚上锁门的事,但母亲说,不用说是正门,连窗户和去廊檐上的门也都锁上了,而且第二天早上都没有任何异常。我亲自来回检查了一下整个家的门窗,但哪里都没有发现玻璃窗破啦或是锁坏啦等异样情况。 即使上了锁但倘若有钥匙就能从外面打开的门,正房内总共有三扇:正门、厨房旁边的后门和通向洋房的那扇门。 这些门的钥匙我在自己的钥匙串上各保留着一把。 明明知道母亲会很诧异,但我还是问了一下母亲钥匙串平常放在那里、最近有没有丢失过这类问题,她愣怔着眼睛回答说:钥匙串在手提包里,没有丢失过。 我也和她一样,经常随身携带钥匙串或是放在身边的地方,也没有丢失过,放在厨房碗橱抽屉里的另一组备用钥匙也检查了一下,但也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 那么,“犯人”究竟是怎样进正房的呢? 会不会是瞒着我和母亲,偷偷地配制了哪扇门的钥匙呢? 只要能偷出原配钥匙,那是非常简单的,但究竟什么时候有机会不被我们知道而偷走了其中一把钥匙呢? 也许从门的钥匙孔能配制相同的钥匙,比如说,用蜡或是什么取走钥匙模…… (——对了。) 我这才察觉到。 如果把配制钥匙作为问题的话,那么不是有人首先受到怀疑吗?那当然是水尻夫妇。 我们来这家之前,他们夫妇住在那厢房,管理公寓。听说阿柞夫人也照料已故父亲的日常生活。这样,他们不是理所当然地保管着这正房的备用钥匙吗?在把钥匙交给我们之前,多配制好一把相同的钥匙对他们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 水尻夫妇——好帮助人、身体健康的阿柞夫人和驼背的道吉老人。怎么也无法想像这两人中的一人或是两人是一连串事件的“犯人”。但总而言之,对他们需要比过去更予以注意。 暂且这样考虑:“犯人”有正房某扇门的钥匙。那么,关于其次的问题——内侧的密室即堆房的钥匙呢? 挂在那门上的荷包锁的钥匙有两把,两把都由我拿着,而且这两把都挂在和正房其他钥匙相同的钥匙串上。因而,一般来说,开那把锁就连母亲也是很难的。更何况第三者要瞒过我的耳目偷走钥匙,由这原配钥匙配制相同的钥匙,我想这首先是不可能的。 于是,剩下的可能性是由锁的钥匙孔配制相同钥匙呢,还是事发当夜潜入我睡着的房间里偷偷地拿走放在枕畔的钥匙串?…… 且不说前者的方法实际上是否可能,关于后者也是相当成问题。最近突然变得神经质起来的我,即使是在睡眠中也不会察觉不到有人进入卧室的。难道这“犯人”宛如使隐身法似的完全隐没了自己的身影?想这想那的,但结果头脑中只能探讨探讨组合这样的几种可能性而已。只是这一回很想跟母亲说,但结果还是作罢了。 总而言之,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注意锁门以期万全。正门和后门、通向洋房的门上,除了现在的锁以外还是安装上门钩或是其他什么的内锁为好吧。 另外,对了,也有必要换一把堆房门的锁。 我又去锁店买回了一把新锁。当时,我问了一下由钥匙孔取蜡型配制相同钥匙是否可能。 “有的锁是可以的。”那店的店员答道,“但是,有可能会被滥用,所以倘若不是相当可信赖的顾客,我们是不接受的。” ====================================== 深夜的屋子。 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全身沉浸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 (……应该害怕。) XX拿起笔。 (应该害怕。) 他大概也开始察觉,向他自己发出的那强烈的敌意,和包含在里面的意思。 (应该害怕,并且……) 笔握在左手里。 (回想回想吧!) 2 一进入11月,京都城突然冷了起来,仿佛越过晚秋一下子进入了冬天似的。 特别是早晚气温骤然下降,正因为是古老的日本建筑,所以更感到厉害。从山上刮下来的风变得又强又冷,较之热来更是怕冷的母亲和我都做好准备在这座城市迎来第一个冬天。 11月10日,星期二。 依然在傍晚去来梦,但自那以后没有见架场。几次取出他给的名片,想打电话跟他说他来家的那天晚上发生的新的事件,但结果却未主动与他联系。 我怕电话这东西。 看不到对方的脸,只用声音说话这一行为本身从很早以前起我就感到棘手,而且我怕不管你在干什么,也不管你是一副什么样的姿势而突然响起的那铃声,加上架场给的名片上只写着K大学的总机电话号码,必须通过交换台转接,在我这样的人看来,这实在是一种苦行。 也考虑跟来梦的老板说,请他转告架场我想跟他联系,但无意之中也未能这样做。 下午6点—— 回家一看,母亲的屋子里好像有人来了。从隔扇那头传来了她的声音和应和她的低沉的男人的声音。 “回来了。” 好像察觉了我回到了家里,母亲招呼说。接着,传来了男子的声音:“是少爷吗?” 心想是水尻老人,但总觉得音色不同。 “是哪位来了?”我边说边从正门口跨上左边小屋子,朝母亲的房间走去,“可以进吗?” “请进。”母亲答道。 一打开隔扇,趴在被子上的她的身子便映入眼帘,而且那是一副脱了和服只穿着一件汗衫的装束,所以我一瞬间顿感狼狈不堪。 “打搅了。”男子说。穿着医生一样的白衣,端坐在母亲身旁的那名男子是按摩师木津川伸造。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 那么说来,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倒是发过牢骚,说最近周身酸痛得要命,还说要请木津川来一次,请他按摩按摩。 “唉呀,对不起……” “硬是请来的。”母亲边支起身子边说道。在她背后,早早地从储藏室拉出来的煤油炉烧得红红的,“不愧是专职的按摩师啊,真了不起!” “说是相当酸痛。”木津川将墨镜朝向母亲,说道,“改日什么时候叫我都行呀。” “暖呀,今天就不按摩了?” “啊,今晚倒是休息,可你还要给少爷做饭吧?” “啊,不。”我一边从只穿着一件汗衫的妖艳的母亲身上移开视线,一边说道,“吃饭还不急。” “那请你再按摩一会儿,木津川。”说着,母亲又趴到了被子上,但立即又支起身子,朝我看了一眼,说道,“对了对了,想一。” “什么事?” “来了一封写给你信。放在起居室的桌子上。” “信?” “嗯。总觉得那字挺不工整的,是谁呢?” 自从发生那起玻璃碎片事件以来,不知不觉间我改掉了自己瞧信箱的习惯。可是,母亲说“是谁呢”这话,是那信上没有写着寄信人的名字吗? 母亲一躺下来,木津川立即将双手伸到她白誓的肩上——以一种用眼睛捕捉到了她的动向一般的速度和准确性。 我原样关上隔扇,突然一个疑念掠过我的脑海:(或许其实他的眼睛是看得见的?) 3 如母亲所说,信封放在起居室的桌子上——那是到处都有出售的那种白色的标准信封。 我忐忑不安地看了一眼写在那正面的字。 这家的地址,“飞龙想一先生”——我的名字。 像是用签字笔写的犹如蛆虫蠕动的蹩脚的字。刚才母亲说:“总觉得那字挺不工整的。”但怎么看也总觉得是故意写的蹩脚的字,比如说,用左手写啦,抓着笔的尾端写啦,等等。 (是为了掩饰笔迹?) 在我这样思索并确认信封背面果然没有寄信人名字的时候,我已经模模糊糊地猜测到那是谁寄来的,那里面是什么样的内容。 战战兢兢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因为我感到好像有人从什么地方凝视着这边。但电灯点得亮亮的八张铺席大小的屋子里,当然一个旁人也没有。面向廊檐的玻璃窗——挂着青苔色窗帘,从那缝隙间可以看出夜幕已经降临。 走出起居室,几乎是小跑着去画室。打开新换的锁,只打开一侧的门。打开电灯,弄清屋里没有异常后,以逃脱了追赶者一样的心情溜进屋里,急忙从里侧上了门。 (寄信人不明的信……) 坐在里头的书桌前,将信封扔在上面。 邮戳的日期是11月9日。局名盖着“左京”,是昨天在相同的这个区内投寄的。怎么也下不了决心看里面——三支烟已变成灰。 (寄信人不明的信……) 我边叼着第四支烟,边总算拆了封。 里面仅仅是一张纸。B5尺寸的薄薄的有竖线条的信笺,而且写在上面的也是好像故意掩饰笔迹的不工整的字—— 回想回想吧,你的罪过! 回想回想吧,你的丑恶! 回想回想吧!并且等着, 近日内让你舒坦! (果然……) 我有好一阵子不能从这字面上移开视线,仿佛被抛进了噩梦当中,全身麻木不仁。 虽然不是用直接的言语写的,但是,这不显然是冲着我的“威胁信”——不,“预告信”吗? 一个人的强烈的恶意针对着我。有人要害我——果然如此! 两次发生在这堆房内的“偶人血案”。割伤我手指的玻璃碎片。正门口的石块。被破坏的自行车的刹车。被砸烂了头的猫。这一切还是同一人物所为,恐怕是对我的一种示威…… 他(她)的恶意的表现就这样完成了第一阶段。第二阶段的开始——就是刚才的这封信。 (但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不知有几次反复这样问着自己。 (是谁以什么样的理由……)拿在右手里的信笺无声地落在书桌上。 骤然间感到一阵强烈的寒意。我全身打了个哆嗦,朝放在屋子中央的煤油炉走去。一面将手伸向扑哧扑哧发出声音开始燃起的火焰,一面像刚才在起居室里做的那样,用惧怕的眼睛环顾屋内。 散乱的画具、还没有画完的画、已经完成的作品、被颜料弄脏的偶人们又不能全都丢弃,如原来那样收拢在屋子一角,盖着布。 高高的窗户。漆黑一团的黑暗。在这黑暗中感觉到的,却不可能有的,他的视线、在寂静中响着的却不可能听到的他的笑声…… 他说:回想回想吧!回想你的罪过! 所谓“罪过”是? 我的罪过究竟指的是什么呢? ……两条…… ……无尽地延伸的…… (——咦?) ……黑影、两个…… 后脑勺微微发麻,与此同时,心田的一处瑟瑟地开始摇晃啊,又来了!它又想给我看什么东西,想跟我说什么话。 心越来越晃动。现实的色彩开始乱晃,而且…… ……孩子…… (有孩子。) (——我?) ……一簇簇红花…… ……随风飘动…… (是哪里?) ……黑色的两条线…… (黑色的两条……) ……在这上面…… ……轰…… ……轰……轰隆隆…… ……犹如巨大的蛇的…… (蛇?) ……尸体……一般的…… ……MA…… ……MAMA…… ……N…… ……MAMA! ……KUN! “别这样!”不知不觉发出了声音。 遥远的风景、遥远的声音——旧记忆的痛楚……噢,是这个?太不完整了,怎么也抓不准意思,但这就是我的“罪过”吗?就是我的“丑恶”吗?是要我“回想”这个吗? “近日内让你舒坦!”他宣告说。 “让你舒坦”的意思是什么呢?——这是无需考虑的。 写信的人以我的“罪过”和“丑恶”为理由要害我,是在说:“杀了”我。 强烈的头晕和恶心一下子向我袭来。我忍不住离开煤油炉前,倒向书桌前的转椅上。 (——会被杀害) 会被杀害,我这个人。 死这一个字在心中筑起了一个深渊,我战战兢兢地窥探着它,并且——并且沉醉在从那里喷上来的破灭的腐臭中。脚不听使唤,向前摔倒,一头栽进了那里面。 (……想一!) 现实世界的淡淡的光,变成无数缕金丝降下来,轻轻地缠在我身上,想把我从深渊中拉上来。 (想一!) 目不转睛地俯视着呆呆地仰望着天空的我的脸的眼睛。 (……想一!) 是母亲——沙和子姨母——的眼睛。怎么也看不出是十年前死了丈夫的女人的眼睛,看上去明亮而充满活力。 可是——对了,我知道她的老,知道她的忧愁。在那里确实有她疲于悲伤,疲于生活的干枯的叹息。 还有,正因为如此她才对我抱有的爱;毫不吝啬地向失去的亲生儿子的“替身”倾注的静静的但盲目的热情。所以她活了下来,所以她活着,所以…… 我—— 我不能被杀害。我再次拿起书桌上的信,随即听任强烈的冲动,将它撕成了两半。 不知谁要害我,也不懂为什么想杀我,但我不能被杀害。 这时候,屋子的角落里响起了“叮”的一声,紧接着开始“叮叮当当”地响起铃声。只是小得可以说是微弱的声音,但尽管如此,那声音使处于极度紧张状态中的我吓得差一点儿从椅子上跳起来。 是电话铃声。 是从我们搬到这儿来以前就已经放着的,和在正房的走廊上的一台使用同一条线路的电话。即使这屋子里有电话,我也很少使用,但特意请人拆走也嫌麻烦,所以将音量拧到最小后盖上毯子放在那里。 在反复响过几次呼音以后,铃声停了,大概是母亲在正房那儿拿起了话筒吧。 “想一。”过了一会儿,传来了她的声音,“想一,你的电话,架场打来的。” 4 ——前些天的话叫我放心不下,那以后没有出什么事吧?——架场打电话来这样说,这对当晚的我来说正是救星。 也可理解为杀人预告的来历不明的人的来信。这是我一个人无论如何解决不了的,尽管如此,当然也不能跟母亲商谈这种事。即使是开玩笑说有人想害我的命,她也很有可能疯疯癫癫起来。 电话里只告诉他那件事有了进展,商定明天即11日过午我去他那里。 架场工作的Kxx大学在东西走向的今出川大街和南北走向的东大路大街的交叉点——叫做“百万遍”的一带——的东南一角有个很大的校园,从我家走着去要花三四十分钟,乘公共汽车去只需十分钟左右。 混在学生中跨进大学校门,循着昨晚电话中他告诉我的标志,我寻找着他所在的研究室的文学部大楼。 出乎意料,立即找到了要找的那幢楼。是幢成口字形的四层楼房,稳重的石造的外观古雅而又威严,与来往的学生们明朗的表情和热闹的笑声形成的鲜明对比,更是衬托出了这种印象。 总觉着有点胆怯地走进楼里,每每与学生和像是教官的人擦肩而过时总是低着头,顺着昏暗的楼梯向四楼走去。 一发现要找的研究室,就拔出深深地插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敲了几下那黑色的木门。然而,出乎意料地响起了清晰悦耳的女子的声音:“唉,请进。” 惶惑不安地又看了一眼贴在门上的金属板: 社会学共同研究室 ——没有错。是昨晚架场说的屋子,记得先前给我的名片上也写着相同的研究室的名称。 “请进。” 重复了一遍同样的声音。我下决心旋转了门的把手。 是一间挺深的长方形屋子,靠门这边的三分之二左右的空间里摆放着一张长圆形会议桌,四周摆着扶手椅,身穿淡紫色毛衣的小个儿年轻女子坐在其中的一张椅子上,面向着像是文字处理机的机器。 “嗯,助教架场君在吗?” 我惶惶不安地一问,她胖乎乎的嘴边立即挂起一丝微笑,朝屋子里头看了一眼:“架场先生,有客人来了。” 一看,他在窗边的书桌前。桌子上打开着厚厚的书,他正趴在上面打着磕睡。 “架场先生。” 又被喊了一下,架场这才抖动了一下肩,旋即眨巴着小眼睛朝我这边看来:“啊,您来了。” “打搅你休息了,对不起呀。” “嗯……不,哪里的话。” 他揉着发困的眼睛,大概是察觉了我不时地偷看着桌子边的女子吧,于是说道:“她呀,是我们学校的学生,道泽希早子。这儿是共同研究室,所以空闲的学生和研究生就聚集到这儿来。哎,别介意。” “有空闲反而不好呀!”那道泽希早子用活泼的开玩笑的口气说道,“让学生誊写自己的论文,真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