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癫这回有点期期艾艾了,“是我女儿不肯嫁你,不是我违约。”蔡狂:“但你还是办不到这事。”梁癫索性认了:“那你待怎地?”蔡狂嘿笑道:“你要不守信诺,你要撒赖,那都由你,我无所谓。‘南天门’的人,一向都是不顾道义、背信弃诺的,这种人该杀当杀!”梁癫怒道:“你别扯上‘南天门’!我今天知道你会上泪眼山,我便来了,明着是候你划出道儿来。”蔡狂:“我来的目的,是试一试他们是否情真不渝,此外,我们‘五泽盟’与‘大机’合并,要废此胡涂皇帝,杀奸臣蔡京,反腐败朝廷,你加入我们,受我领导,教你走光明路,便可饶你不死。”梁癫:“你要干些大事,为何不加入我们‘南天门’?我引领你,你这等资质,才有指望成材。”蔡狂沉下了脸:“狂僧,那你是打横着不守信约了?”梁癫正色道:“我欠你一诺,这是赖不掉的,但你要我屈伏于前诺下,我不服;要我屈就加入垃圾不如的‘五泽盟’,我更不愿。不如这样:“今天难得你我又再会上,咱们且再来文武比上一场,较量一下,输了我认了,两次一起作算,自杀当堂,当把命偿;要是赢了,便算抵诺,各不相欠,如何?”蔡狂血盆大口一张:“你这叫不屈?这只叫天堂有路你不走!”梁癫犬齿一龇:“天不容人,人不容天,狗改不了吃屎,我送你下地狱!”铁手听到此处,觉得再无可忍,当下朗声道:“两位本是同道中人,武林好手,而且大敌当前,大军压境,理应联声共气,敌忾同仇才是,为何要弄得这般仇深似海,玉石俱焚?闹得个天崩地裂、天地不容,到头来,只便宜了共同的仇敌!”梁癫斜睨着铁手,龇着牙道:“他是谁?你们‘五泽盟’请来的帮手?不必求我加入了,一块儿上吧。”梁养养忙道:“爹,他是铁游夏铁手铁二爷。”突然,梁癫两只眼睛中,其中一只的瞳仁里,绽出一滴如血的鲜红:“昨天,在苦泪乡,在金鱼坡看我拉房子的——是不是你!?”铁手吃了一惊。——当时,自己只是看了一眼,就匆匆离去了。一路上,有那么多人在看狂僧拉房子拖牛的,但他仍只一眼认出了自己。更令他真正吃惊的是:他已着了一击。狂僧梁癫看他的这一眼,使铁手突然觉得自己天心部位(即莲生活佛谓的‘第三眼’所在处),突然麻了一麻。这一刹间竟有身失、口失、念失的震动。不怕其实他们已在一眼间交了一招。梁癫以密法的“最胜金刚”连起九节佛风,入定准提佛毋三摩地,将七俱胝佛毋的红血大净光发放过去,这种准提(清净无比)之力,也是法力中最威猛的,铁手硬受一眼,只觉天心发麻,一缕赤焰就要攒人心窍里去,铁手应变沉着,心念即时定于一尊,内火明点,大圆大满,八风不动,硬受一记。这是“天眼”之力。梁癫的修为,已经不必举手投足,不必拔刀发力,只要心随意起,念发气到,一记“眼刀”就已发了出去。铁手已着了他一刀。不过,在同一刹间,梁癫只觉自己印堂滋地一响,“眼刀”之力返照倒灌,反射在自己眉心间。梁癫顿时只觉七窍一蹇,闷哼一声。——眼前这年轻人,竟是内力惊人若此!梁癫一听说是铁手,就试了他一记“眼刀”,主要是因为:梁癫不喜欢捕快!他亲眼看过军队如何屠杀过手无寸铁、无辜和平的百姓。ㄒχТ郃鏶 Тㄨ丅Η亅、СоM——假借旨意任意杀戮老百姓的官兵,连盗匪都不如!他目睹衙差怎样渔肉百姓、欺凌良善。他眼见所谓官兵,竟和土豪劣绅勾结,假借朝廷意旨,作威作福,恣肆行凶。梁癫一向都觉得:人生之所以生下来,是因为他前世作了孽,背负重罪,因而,要来人世间受这一场苦:一生下来就哭,死的时候人为他哭。而这些如狼似虎、欺善怕恶的“狗腿子”“鹰爪子”的衙役和官吏,就是九天十地、魔王夜叉的化身,前来折磨好人、善民的。他恨透他们。——越有名的官差,就是手沾血腥最多的魔头:要不然,他们如何从尸山里堆着尸山里踏上青云之路!是以他一照面,就赏铁手一记“眼刀。”——一招就要这为虎作伥的滚下山去。没料对方竟能在毫无防备下,硬受了他一刀,还以一种超乎寻常、招出自然的大力气,不出手、不还手、不动手的便反击了自己一记。——若说攻势凌厉,或不如自己那一记“眼刀”,但若论其势浑宏,则犹远过之。梁癫心中甚为震动,而他双耳也给这一记反击震得嗡鸣不已。看来,这名捕铁手,真个名不虚传。这时,却听铁手心平气和的道:“是。我在苦泪乡前,确已得逢狂僧法身,当时因恐冒昧,未便上前自我引见。”梁癫冷哼一声:“虚伪。”蔡狂一双黑白分明的厉目,早在发丛里左看看,右看看,猜出了梁癫已递了招,也明白狂僧并未讨得了好,当下嘿嘿干笑了几声,道:“世上不许人虚伪的人,才是真正的大虚伪。”铁手笑了笑,问:“为什么呢?”蔡狂最是喜欢议论,见铁手这样问,心中自生亲切感,便道:“世上有谁不虚伪?难道你不喜欢的人,一见面便骂?难道你爱上的人,你一见着便上前搂抱?要是性欲冲动,难道你能随便抓个漂亮女人就可解决?你要完全不虚伪,还穿衣服遮遮掩掩干啥?不如全部脱去,到处乱幌!有些虚伪是必须的!坦白说,见老杜和养养这般恩爱,我心里很妒忌,但我心里为养养高兴的感觉来得强烈些,所以才强把妒嫉心压下去,才不致于一刀杀了老杜!老实讲,我见着癫老鬼,一眼就火大,恨不得一刀杀了,乱刀剁了,将之喂狗饲猪逗布谷的,但我还是先行忍下了,说明了讲好了才打,以免胜之不武!”梁癫冷笑道:“那是因为你虚伪,所以非要把它说成天下人人非虚伪不可!”蔡狂道:“你不虚伪?你一上来就暗算铁手,但又吃了哑巴亏,还装没事人的模样,这不叫虚伪,难道就叫卑鄙不成!”梁癫吼了一声:“你!”铁手忙道:“狂僧只是要试一试我是不是冒牌货儿罢了,他的内力深湛,已到无动不舞、无动而武的境界,要不是他收了力,我可要出丑当堂了。”梁癫冷哼一声,语音倒柔和了起来,“话倒说回来,我上山来帮杜老会主对付大连盟,这狂王八上来是想抢老婆的,你上山来却又是为啥?”铁手道:“是诸葛先生派我来的。”杜怒福动容道:“对了,从刚才到现在,我一直不知道二爷来此。所为何事?不知诸葛先生有何吩咐?”铁手道:“他要我尽一己棉力,为青花会、燕、鹤二盟抵抗大连盟的进侵。”梁癫道,“诸葛老儿有这么好?他自家的门前雪尚且扫不开了!”铁手下了决心,把话说了下去:“另外……还有一个不情之请。”长孙光明喜出望外的道:“诸葛先生既慨然遣来高足相助,便是我们一会两盟的恩人,他有何差遣,我们当尽全力。凤姑,你说是不是?”伏鸣凤即道:“诸葛前辈有什么指示,尽请吩咐,尽说不妨。”杜怒福也道:“请说,快说。”铁手道:“我们要相借金梅瓶一用。”杜怒福叫了一声:“什么!?”长孙光明肃容不语。凤姑低低的啊了一声。铁手见状即磊然道:“金梅瓶原属商贾刘芬所有之物,我们要此物也不外为了物归原主,诸位如有不便,此事可慢慢再议,在下也决不夺人所好,强人所难。”杜怒福颇有为难之色,向长孙及凤姑低声犹豫的道:“这个……你们之见……这事……”在杨花树下的梁养养却断然的道:“可以。会主,我们不靠这个……”杜怒福扪着胡子,一副委决难下的样子。凤姑强展笑颜,向铁手婉转的道:“要是别的事,我们都一定能做到,只是这事,我们别有苦衷……”却听蔡狂在旁大叫:“虚伪!虚伪!”梁癫斥道:“你这疯子,尽呼啦嚷什么嚷!”蔡狂张狂地道:“这小子摆明说来襄助,结果是旨在夺宝;这几人刚才剖心剜肺的说不遣余力,结果一听要割爱让宝,连忙不打招呼回头走,这不是虚伪是什么?”铁手闻言忙道:“助拳是助拳的一回事,求宝是求宝的一回事,铁某衷心前来,尽一己之力,为拒奸恶,就算诸位对金梅瓶不能割爱,也决不影响此事。”凤姑虽是女流之辈,但说话意甚坚决:“既然诸葛先生所求,我们一时未能办到,二爷臂助美意,我们也不敢领受。”铁手道:“这——”心下却已意决:就算他们不允,他自己也会暗下留在此地,在旁力助便是了。长孙光明却问:“在下素知诸葛先生光风济月,和光同尘,早把山高谷深、绿柳花红看作清净土,对俗世瑰宝,都不放在正法眼藏里,却为何对金梅瓶生起兴趣来呢?”铁手行事,向来审慎,在回答之前,想了一想:是不是应该告诉他们?万一这当中有蔡京的人,给他们洞悉机变,对诸葛先生的行动,岂非更置障碍?长孙即表了然:“如果不便,这话便算在下多问了,铁二爷忘去便可。”铁手道:“家师要金梅瓶此物,决不是为了他自身私欲,但内里因由,未到关头,一时未便言明,乞请诸位见谅。”杜怒福歉然道:“二爷言重了。却是我们让先生失望了,有失礼数,只是因为……”他欲言又止,望望养养,眼里尽是不舍依依。蔡狂看了杜怒福一眼,又看看梁养养,然后,目光又转到长孙光明和风姑二人正在深情的对望里,不怀好意的嘿声道:“莫不是你们真个信了那些呃神骗鬼之说:“有了它,你们才能有情人终成眷属不成?”此语一出,社怒福和梁养养脸色一变。长孙光明和凤姑脸上也现出怒容。蔡狂却旁若无人,迳自说了下去,“要是真的,不如我也来争夺此物,说不定,金梅瓶一到我手,养养、凤姑,还有这位做人奴婢的小娘儿,全都嫁了给我——那时,我还嫌多不要呢!说不定,诸葛先生临老入花丛,色心大起,为的也是这个呢!”蔡狂这几句话,可说是一口气得罪了杜怒福、梁养养,长孙光明,凤姑、铁手等五人了。长孙光明第一个发难,“蔡狂,你也狂够了吧?七分半楼没你张狂的地方,你玩够了,下山去吧,要不然——”蔡狂却为他能一下子得罪那么多人而得意洋洋:“要不然怎样?你们,”他指着长孙光明、凤姑、杜怒福、铁手、梁癫、青花四怒遂个的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五,你们都一块儿上吧。”“我蔡狂,还真不怕呢!”“人多有什么好怕!”“我只怕人少!人少没热闹,人少寂寞!”“来来来,我不怕,我一向喜欢以人少欺人多,以寡击众!”不死梁癫解下了身上的粗索。放下了屋子。他的动作很慢。如临大敌。——蔡狂的确是他的大敌。他们已敌对了二十年。“疯子,是你太嚣狂了,杀了你也怨不得人。”“最好你能杀得了我,”蔡狂吃吃地笑道,“不然,上回你欠我的没还,这回又惨败,你还是杀死自己好过些了。”“你门二位通晓密法佛义,却又何必拳来脚往呢?”铁手见二人就要动手,忙道,“你们刚才不是说过吗?除了武斗,还有文打!为何不先来个文比再说呢?”他不希望这两人会打起来:——既然梁癫欠下蔡狂一诺,一旦这次败了,只怕就得要付出性命的代价;蔡狂狂傲一至于斯,一旦落败锻诩,定必无法忍受。铁手忆起诸葛先生和知交大石公在“神侯府”里一番感慨万千的对话。当时,自己和追命、无情都在场……诸葛:“七帮八会九联盟,良莠不齐,如果联手共抗,实力倒远胜蔡京指挥童贯统领的‘十六杀手奇派’,只可惜,他们之间,多半彼此残害,互相殴斗,有的已给歼灭打散,有的早已向蔡京卑屈求存,偏是由大将军统率的‘大连盟’和‘朝天门’日渐壮大,直属蔡京的‘万人敌’也实力日壮,至于‘铁剑将军’和‘青帝门’却互拼不已,力量对消,少林一味出世,武当只顾修道,五岳剑派早已互斗得个人材凋零,中土武林,花果飘零,有骨气的多遭杀戮,有良知多受残害,人材不能出头,高手后继无人,如要在绿林、江湖道上找出对抗蔡党横肆,只怕只有借重中原之外的门派实力了。”大石:“本来‘南天门’、‘五泽盟’、‘迷天七圣’、‘下三滥’、‘太平门’、‘霹雳堂’、‘金风细雨楼’等组织,尚可抗衡,无奈他们都互不相让,勇于内斗,疏于外敌。想当年,‘南天门’门主钟诗牛不肯易名为‘南天盟’,不肯加入‘七帮八会九联盟’的组织里,自成一家,志比天高,遂成一股清流,行侠世间,专劫花石纲,专门对付假借奉旨搜刮民家的贪官污吏,令人肃然起敬。‘五泽盟’盟主蔡般若,屡崛屡振,自创‘般若神指’,当日曾与‘长空神指’桑书云合称‘南北双指’,领导门人,锄奸去恶;蔡京曾以国库财帛在天下各地建他自己的长生祠,并将先贤忠烈司马温公、范纯仁、苏氏父子等立碑刻石,称之为元佑奸党,刻意诬蔑涂污,蔡般若和钟诗牛便见一处毁一处,遇一碑碎一碑,天下豪士,闻之莫不额手称快,可惜,他们二人却又斗了起来。”诸葛:“说出惭愧,魔头恶人,较能为了彼此共同的利益,能够昧着良心,舍却私见,紧紧团结在一起,同一阵线,打击敌人。所谓正义之士,正道侠客,反而相轻互奸,谁也看不顺眼谁,为些小事不快成仇,令人感叹。二十多年前,一次比武,蔡般若失手重创钟诗牛脑门,后来,钟天王矢志寻仇,也误伤了蔡般若夫人的腹胎,造成深仇巨恨。他们的仇,一直延续到下一代,不仅蔡般若的胞弟蔡狂跟钟诗牛的师弟梁癫苦斗不休,连同梁癫的儿子梁四跟蔡般若的养子蔡五也年纪小小的,就开始比武决战,这样打下去,别说对付蔡党大敌了,连‘万人敌’、‘大连盟’、‘朝天门’、‘铁剑门’、‘四大凶徒’,只怕都要比他们强多了。”大石:“我曾劝过他们罢休。”诸葛:“他们斗争多年,结怨已深,自然不肯听你的话。”大石;“所以,我在他们的一次拼斗里,作了一个建议。”诸葛:“他们听了?”大石:“我用激将法。那是‘五泽盟’的蔡狂跟‘南天门’的梁癫。”诸葛:“你是用对了方法。据说蔡狂的武功,未必在总盟主蔡般若之下,只不过他行事似癫诈狂,不受羁束,故不适合当盟主;梁癫也深得钟诗牛信重,但他太狂妄自大,得罪人多,不合领导‘南天门’。你若能劝服此二人,息干止戈,也算是大功大德了。”大石:“这两人互瞧不起,积怨太深,动辄为鸡毛蒜皮无聊小事,也大起干戈,不死不休,早已失去理性,我何德何能劝服他们?不过,我倒在他们比斗之时,以话相激: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你们既是修持的人,光在武力上胜了对方,也没啥了不起,有本事你们就文武双全,连道理也赢过对方。理直气壮武功强,这才是真的高明!”诸葛:“结果如何?”大石:“结果?他们武也斗,文也斗。”诸葛:“你原意是劝他们比文不比武,杀伤力也不会太过可怕。”大石:“却只弄巧反拙,他们更多拼了一样。”诸葛:“其实文批有时候比武斗更可怕。文人一向要比武人更不能相容,他们用理杀人,义正严辞;用笔伤人,犹甚于刃。”大石:“所以,事后我也颇为后悔,只希望能善因终成善果,用口骂总比用拳头打来得不见杀伤力一些。”诸葛:“也罢,他们只要起意比文,至少也会花些时间来进修学识,一旦学养增进,便有望能心平气和,转化愎戾之焰。如果我这四个当捕役的徒弟遇上他们,若要化干戈为玉帛,他们最好还是不要遇上冷血和无情的好,”大石:“为何?”诸葛:“冷血寡言。他性好拼斗,遇上他们,交手多于罢手。这是他的缺点。”大石:“无情呢?他睿智过人,运计无双,早得你之真传。”诸葛:“他太孤傲。他喜欢的人,便会侃侃而谈。瞧不起的,他是不顾一屑,一句话也不说的。这是他的弱点。”大石:“真正的人材都有独特的个性,有个性的人便难免有脾气。”诸葛:“这也不全然。追命就好说话,有他在,气氛就特别热闹。铁手也辞锋得体,但他更善于听人说话。在江湖道上闯荡的人,能言善道,应对得体,自然便会占了绝大的便宜。”大石:“不过,到了真正动手厮拼的时候,冷血强悍勇猛,无情冷静专注,所以都能激发潜力,可以打垮比他们更强大的敌人,反而追命和铁手讲究情面余地,不能做到全力以赴。”诸葛:“人总是有优点和弱点的,也总有优劣之分。正如做生意做得好的甲,要远比艺术创作成功的乙来得生活舒适、有钱有势多了,但这只是彼此特长不同,而一个较能适应这时势的需求,另一则受落而已,并不能说乙不如甲。同样的,甲当官当得鸿图大展、八面威风,但在这一些人而言,他们只钦佩乙绣花绣得好,种菜种得肥。或有人深佩某君文名盖世,丹青妙笔,但对某些人法眼之中,只是媚俗阿世,难以入流。同理,今天研究玄学术数的,并不受当朝器重,地位远不及文才出众的,但说不准那天变了天,文名见弃,科技求功,这些文人又给废如草那么屣,便是时势左右豪杰之又一例了。”大石:“有那么一天,我们只怕也看不到了。我们活着的一天,只愿看到一统江山,天下太平,人民富庶,国泰民安;只要百姓自由自在,我们便可无忧无虑——到有那么一天,当真是殁电无怨,死也瞑目了。”诸葛:“没有那么一天的。”大石:“没有那么一天你还拼?”诸葛,“没有那么一天就不拼,那么什么时候才有那么一天呢?”大石:“所以你才拼?”诸葛:“因而你也拼。”大石:“要是本来就没有这一天,你拼来干啥?岂不逆天行事?”诸葛:“你去问天吧!谁知道天意若何!我们可以身死,但壮志不死,雄心不息,总有一天,或许可以感动了天。”,大石:“只要人心不死,天底下本无难事。”诸葛:“天下本有的是难事,有心人也不见得就能克服,因为穷尽一生之力,所能做的,也不过如此而已。秦始皇并吞六国,一统天下,在宇宙浩瀚中,也不过是一只蚁大王;曹操横槊长歌,纵横三国,在历史的长河里,也不外是大蜉蝣。人是会死的,不能不死的,不朽只是一场梦,因而,我们更要怀抱深情大志,去做好这一场梦,才不负了来人间这一遭。”大石:“是以这便叫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了。”诸葛:“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今天我们做的不外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大石:“你倒让我想起梁癫修持时常喊的四句:天不容人,人不容天,人不容人,天人不容。”诸葛:“其实天就是人,如果无人,怎有人眼中的天?梁癫常大喊这四句,是因为他要把自己心中的压抑和积郁借大呼而适当地宣泄出来,从而强化自己内心和内在的力量。”大石:“这如何办得到。”诸葛:“相学中,以声相为最高识别手段。一个人要是掌相败破,面相俱不足取,只要声清气朗,但仍有可取,仍有作为,便是这个道理,因为声随气发,气壮则声壮,声壮则身壮,身壮自然心壮,身心皆壮,大有可为,佛法修持,有凭身、口、意,即为‘三密加持’。其中以苦行手印,是‘身修’的方式之一。人身经脉,遍布指掌之间,所以才有命运握于掌中之说,也有心线纹显示运程之理,其实只要呼息得当,静坐调气,截断下盘血液循环,以特殊指掌折合之法,有助于血气集中灵动调循心脑之间,使自己能力增强、内力遽增,这其实也是你我练功之法,并非神秘。京里‘六分半堂’雷损“决慢九字诀法’,便是更进一步的活用了大手印的奥秘潜力,以五指所代表的五种形成宇宙万物的元素,互相缔结,新奇配合运作,产生了莫大威力的按纽法旨,天竺之‘瑜珈’亦活用了此法门手印。梁癫觉得人生下来就是苦:生本非自己可以控制之事,而死偏偏亦非自我能操纵之事,既生死均由不得人,所以人生不过是一段苦程,他以苦行加持,望能快把罪孽消解,重入轮回。他一路狂喊问天,正像欢悦者自然‘嘻’笑、‘哈哈’不已,悲伤者自然‘呜咽’、痛哭流涕,‘唉’声连连一样,把内在的情绪有力的抒发出来,得到万里长空间无形力量的震荡与回应,成为一种心咒,有助于他们功力修持。他的问题,可以说是没有答案的,但他的悲喊,却形成莫大的力量。梁癫武功,不可小觑,一若如水,既能载舟,亦能覆舟,便因此故。”大石:“听君所言,解我疑困。既然梁癫以苦行修持,以天间练功,那么,蔡狂凡所过处,均刻‘咱嘛呢叭咪眸’,又有何深意呢?”诸葛:“你念过‘般若心经’?”大石:“谒谛谒谛波罗谒谛波罗僧谒谛菩提娑婆诃。”诸葛:“此咒有字十八,音阶共十,如修行者念逾百万遍,则成心咒境界,只闻‘咱’、‘啊’、‘’三音。其实宇宙万物,不离此三原声,要是不信,你运功出掌、持器刺击之际,在空中发出之声,亦不外这三音,所谓咒语,即是以声阶音量的震荡与宇宙力量同步同刹,共息共鸣,于是力量无尽无休,源源不绝。‘咱嘛呢叭咪眸’亦是此义,此句原是梵文,发为汉音,藏人将此六字,视为万法之源,以‘嗡’字为佛部心,‘嘛呢’字为宝部心,‘叭咪’为莲华部心,‘眸’为金刚部心,意为祈求在莲华宝藏中的佛。藏文即是大明王咒,包含了理事悲智,具足万德,成就万行,只要念此六字明咒,循环往复,持诵思惟,一如汉人念‘阿弥陀佛’,只要念念不绝,久必心体显现,成就一切法功德聚,实乃天人修行窍门,万法归宗,本源心海,含摄极高的哲理。蔡狂修为已有相当境界,故改声换形,以刻字渡世为法门,击大法鼓,是他的小手锤,敲大法钟,以他的小手凿,立大法幢,树真佛旨,度天下人。他们是在学佛,其实也在求道。”大石:“学佛为了什么?”诸葛:“成佛。”大石:“何者为佛?”诸葛:“汝就是佛。”大石:“既然修本尊法就是变成本尊,那么佛还要互相斗个你死我活?”诸葛:“大道无道,欲行难行。修持之苦,在于就算苦苦修行,仍不一定就能得道。孽欲欲重的人,修行时孽障愈多,以为修着佛道,其实已入魔道。人一出世,本是空的,但迅即便充塞着许多似是而非的讯息,使到真诚蒙昧,正如知道要追求‘幸福’,却不知道‘幸福’是什么,又从何追求呢?又如会写‘快乐’二字,却一点也不‘快乐’,所以必须要懂得‘空性’:去除一切,达到不生不灭,实相无相,真空妙有,空无一物的境界,才能从第八识阿赖耶识净化到第九识蓄摩罗识大圆锐智的境界。如果心中还有执迷,就像走路的人会踢到石头,水上行舟会遇到风浪,空中飞翔也会遇上风雨一样,入魔道愈深,愈会以佛身现世。蔡狂和梁癫之斗争,乃如波恩教与密宗在藏之冲突:波恩教有了密宗的充实,成了黑教密;密宗亦吸收了波恩教的一些特色,自成喇嘛教派,最后仍同归于佛。如果不能同化、不许并存,那只有互毁相灭了。”大石:“中国人真是善于内斗。这跟前朝新旧党人,互相攻奸,有何不同?新旧党中皆有英杰之辈,才智之士,惜就在互斗中耗亡殆尽,以致道消魔长,给蔡京、童贯、傅宗书这等人当权得势,趾高气扬!幸佛学有容乃大,妙造涵和,决不似其他宗派过于排斥和激烈,对修道者倒是好事。”诸葛当时就向无情、铁手、追命三人问道:“你们三人,听了我和石公的话,有什么看法,且说说看。”诸葛先生常问他们意见。常要他们发表意见。因为这是一种训练。——定要表达自己所领悟的,才能让人可以教你再进一步的领悟。无情道:“一个真正的文人,不止要有才气,有学识,还要有择善固执的道德情操,才能算是个大儒。武人也一样。真正的武林高手,不是武功好就得了,还要有行侠仗义的操持,本着良知济世的勇气,才能算是个大侠。犬儒伪侠,互争相殴,吾人不取。”追命道:“我们师兄弟四人,一定要团结,佛啊密啊的我不懂,搞学问我不来,越搞越迷糊,我的双腿就是我的佛,仗义除奸就是我的道。”铁手道:“希望能遇到五泽盟和南天门的人,得好好劝劝他们。”……今晚却真的给他遇上了蔡狂和梁癫。不铁手眼见二人就要动手,叱道:“为何不先文比?难道你们一个为众生疾苦苦苦问天,一个刻大明王咒为渡众生,到头来只是一介武夫,不懂文打?不能文打?不敢文打不成!?”没办法了,只好用激将法。蔡狂嘿笑:“我们不敢?”梁癫冷笑:“文打便文打,谁怕谁?”蔡狂:“咱们打给他看看。”梁癫:“姓铁的,等着开眼界吧。”梁癫的眼又全得发绿了起来。“来吧。”他把绳索箍在肌肉贲突的小臂上,匝上几圈,粗索勒过的缝隙,肌筋凸露暴胀,像一节节煮熟了的铜。蔡狂忽道:“等一等。”然后他抬头,仰天。天上有月。他像在吸收日月精华。之后他垂下头来。他鼻端缓缓淌出了两道蠕蠕的红虫。——那是血。他的眼睑低垂着,直至血虫渐渐流到人中下的唇棱角时,他才几乎有点痴呆的,但很满足的笑了一笑:“好厉害的掌功。”他刚才以“飞发劲”接下了铁手凌空的一掌。铁手当时为了急于救人,另一手又为“青花四怒”所缠,所以匆匆出掌。蔡狂还是吃了亏。但他心高气傲慢,竟强忍到此刻,要与大敌梁癫决战之前,才把瘀血逼出来。——血犹未干,可见伤势未平。铁手心里内疚,正想表示歉意,蔡狂的刀又白得发青,与青得发白的月亮相映,就像残狠对照着残毒。他裂开淌着血的齿龈,向铁手友善的笑道:“不打紧,你打我一掌,我始终会还你一刀的,你等着了。”铁手只有苦笑。蔡狂转向梁癫:“癫老鬼,你准备好葬身之地了?也罢,你拖了间鬼屋来,死了便往里边一靠,省得曝尸荒野。”梁癫也不生气,只说:“能让我杀了之后丢入屋里的高手并不多,目前在我神龛里你顶多只能找到十二副骨骼——你是第十三副,你幸运。”他说着的时候,双耳耳垂也缓缓淌下了两行血。——铁手那一记“眼刀”反攻,并不比他打蔡狂那一掌轻。蔡狂笑道:“你也幸运,你死了之后,我会在你的房子上刻三百六十五字‘六字大明神咒’,为你超渡。”梁癫道:“像我这种人,己练成不死真身,你听过我们南天门的开山祖师吧,他年仅十三,已为妖魔附身,求生不得,求死不得,但他忍苦修道,十三年内足遍西域康藏,二十六岁,大复回原,并通晓各种制魔伏妖之法,为人解苦救难,成了活菩萨。这就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不让你和姓铁的这等妖魔施示,我又如何伏妖降魔?天不容人,是因为人太渺小。天不容我,是因为我太伟大。”蔡狂道:“你这些只属于孩童的把戏。我们五泽盟,磅礴天地,举凡日月、星辰、雪雹、雷霆、风雨、山川、陵谷、草木、鸟兽、乃至万物、幽灵、巫鬼、神仙,无不为我们大法力之所用,治病安国、占卜休咎、拔除邪祟、求雨祈福、禳灾驱鬼,都可用符咒奇术行之。我早已得到莲生活佛的‘得乖空游行成就’、‘得摄召藏形成就’,‘得本尊大光明成就’同时遥灌,入诸佛海会,自入昆卢性海,已经是大持明金刚阿阎梨耶,得无上智,一切成就,是无上上师,你的辈份,根本不必跟我相提并论。”梁癫解下腥红僧帽:“我是昆卢遮那,破瓦开顶,生死自主,有此为证。我是真正金刚上师,你一味耍狂,骄慢瞋愤,是个自封假上师!”蔡狂道:“别说闲话了,你要比,就得现出原形,我饶不了你!”梁癫:“也罢,出手吧,大家都等不耐烦了。”两人眼下就要动手,梁养养惶急叫道:“爹,你们真的要打/?”蔡狂结印跃坐,百会三寸之上,微绽蓝光。梁癫仰望青月,渐渐身上发白。奇怪的是,他身色愈白,苍穹之月已渐回白,而蔡狂的刀反而转回青绿。蔡狂双眉紧锁,双手合十,指头交叉,放天心之上,念金刚萨真言:“嗡波汝蓝者利。”念到第七遍时,铁手在旁,也不免心神震荡,仿佛隐约看见金刚萨锤、韦驮护法尊天菩萨,手持降魔法宝,幻化四身:一尊于行者前方,一尊于行者后方,一尊在行者左手,一尊在行者右方。然后蔡狂以手印自天心、喉、心分按左、右肩,观自身如狮子卧,全身发赤,身红不见。铁手定心神,知他正施“披甲护身法”来反弹以“大日神功”带动诸天的大威德金刚、上乐金刚、喜金刚、时轮金刚、秽迹金刚诸尊来力守自己自月华幻化聚合的“小月刀气。”眼看刀色又渐渐转白,月华又逐渐发绿,梁癫眉发皆如千虫蠕动,手印变换,身姿转移,整个人似入疯魔,口中急念金刚百字明咒,身上发出大清净血光,七窍身心,全然放空,心光合一,妙根妙聚,以不二成就和无上密,请奉诸天部本尊护法:不动明王、降三世明王、军荼利夜叉明王、金刚夜叉明王、孔雀明王、马头明王、步掷明王、无能胜明王、大元帅明王、五大力吼明王,破除诸灾九难,以金刚性伏魔,入三摩地,守三昧定,起大飞扬。看来,这月下二人,似各自跌坐入走,但他们所奉行观想的守护金刚、本尊菩萨,正在两人的意识空间里斗个天翻地覆,杀得飞砂走石。两人静坐相对。突然,地底里发出暴龙游走之声,似要破上而出,又像火山喷发,地底岩浆将要夺空迸射。石阶陡然裂了,裂得甚速,裂缝自蔡狂先前一刀过处,陡然裂陷扩大,就像用力撕扯一件衣帛一般,裂缝深黑,遽不可测,且传来雷神碰上金刚般的恶斗之声。不一会,便完全静息,刀口上青光大盛。然后天空之中迅疾传来风雷交击之声。然而月仍当空,时青时白,隐约星空,但交集着的都是电岩雨石、雷火迸鸣之声。又过一会,风雷渐渐隐去,蔡狂的刀,清白一片。轰地一声,院前那棵杨树,拔空而起,泥落如雨。大树飞空漫舞,落地却如帛无声:同一时间,七分半楼几处瓦椽,噗噗连声,如破气穴,炸得碎屑纷降、啧啧坠地。鱼池的水,波波连响,白沫飞泡,水中的鱼骇惊游走,不时跃出水面。这一来,场中无人不暗自心惊。眼见蔡梁二人,未动手一招,但纯在心念交战,便已威力如此,莫不骇然。还能恒定应付的,大概除了默运玄功的铁手之外,就是黄牛、婢仆和黄咀鸠了。——许或是因为这三者皆未知这种天地间莫大神威的可怖处:生杀明灭、消亡渡劫,皆由此天神交战中得定。突然,梁癫睁目。左目大金。右目赤红成一点。赤点竟离瞳仁,飞射蔡狂。——看似极慢,其实神速。蔡狂脸色金蓝,竟一张口。龈上有血。他张口要吞赤丸。铁手一见,心中大震,正要出手,只听梁养养大叫了一声:“不!”绝不梁养养一声尖叫,波的一声,那赤丸便在刹间幻化成万点红珠,又转成黄蓝绿数色,最后在庭院中,定为黑白二色,黑色融入夜色,消没不见,白色直飞华月,涓滴不剩。蔡狂和梁癫忽然都一起站起。蔡狂抄起一片落叶。梁癫拾起一块石头。蔡狂双掌合着树叶,到了鱼池旁,把落叶平置水面:鱼池中的鱼全安静了下来。落叶却立即一块块似的急沉水底。梁癫抓着石人,嘴里念念有辞,然后放到鱼池里。鱼池给煮沸了一般的泡沫,立即漫空炸开,水清见底。石子却漂浮于水面,像一盏水上的灯。水仍是水。鱼仍是鱼。梁癫还是梁癫。蔡狂还是蔡狂。刀依然是青。月依然白。要不是杨花遍地,杨树已毁,石阶裂开,地上多了几处大窟窿,大家真还不知刚才那一战,是真是假,似有还无。铁手这时才能长叹一声,略为松了一口气。他刚才眼见二人以密法观想决战,凶险无比,稍一失着,便心魄俱灭,形神全消,变成了废人,活不如死,曾几度想出手阻止,但心中也实无把握,贸然出手,也不知是帮了人还是害了人。梁养养很福气的脸上出现了一种艳丽的愤懑:“你们在这里打,把七分半楼打成这样子,树倒了,地塌了,还伤害了我的鱼!这算什么文斗?”梁癫似甚怕他这个宝贝女儿,给骂得有点讪讪然。蔡狂对梁养养也似余情未了,对她的话也颇为重视。所以他推诿道:“都是癫老鬼,请动大日如来的忿怒身常住金刚,要不是养养叫停手,我早就破了你的‘底哩三昧耶不动尊威王使者念诵咒法’了。”梁癫道:“要不是养养喊停,你也不是一样出动了‘大圆满立断心法’,遣风挟雷,要来轰我,我正要把你打得永劫轮回、永不超生,形神俱灭,因不想炸毁七分半楼基业,便宜了惊怖大将军,才留了手,才暂容你多活片刻!”梁养养顿足道:“你们真不能不打?”梁癫坚决的道:“养养,这不关你事。”蔡狂傲慢的道:“他向我叩头求饶,我或可饶他不杀。”梁养养嗔怒的说:“你们任何一人,就算是为了我,承认失败好吗?失败是不会死人的,可是求胜却会!”蔡狂哼道:“失败确不致命,致命的是失望。”梁癫这回却与他的敌手合作无间:“失望多了就会绝望,绝望的人,活下去也没意思了。”梁养养生气的说,“如果你们真的要打,也不可以在这里动手——七分半楼还要抵御大连盟的攻袭的!”蔡狂和梁癫互瞪了一眼。一个金眼。一个只有白眼,黑瞳仁转到眼皮下去了。梁癫道:“也罢,咱们换个地方,好好的打打。”梁癫道:“这儿后山,有道名瀑,就是‘倒冲瀑’,‘泪眼潭’就在下边,离此不到三里路,咱们就在那儿打个痛快!”铁手道:“你们的文打分出胜负了吗?”梁癫、蔡狂一起道,“未。不过我一定胜他。他死定了。”铁手问:“你们可不可以握手言和,算打个平手,行吗?”蔡狂、梁癫一齐道,“绝不。”铁手只好说:“你们文战尚且如此,要是武斗——”话未说完,梁癫已拖着他的房子,蔡狂已念着他的佛偈,一齐一起但分头分道往“倒冲瀑”走去。少年追命--竟然,有一只晴蜓竟然,有一只晴蜓在哪里跌倒,就在那里爬起来。我来也梁癫与蔡狂,要决战于泪眼山上、倒冲瀑下。梁养养会去观战。因为梁癫是她的父亲。蔡狂又是爱她的人。她关心他们。关心战果。杜怒福也要去观战。他去是因为梁养养去。他爱养养。所以养养关心的,他都一样关心。婢女小趾也会去。因为她的“小姐”养养去了,她当然不能闲着。“青花四怒”:风威、凉苍、寞寂、烈壮四人,也一道出发。他们去是因为要护着会主杜怒福。只有长孙光明和风姑没有来,他们要为杜怒福把守七分半楼重地。其实人的关系际遇就是这样,全坠入因果里,受机缘带动,没有几件事是可以完全由己的。有了生之后,就有爱恨嗔喜悲怨苦,然后仍逃不过一死,可是,如果真有转世投胎的因果轮回,没有死,又焉有生呢?说来,就算梁癫和狂放不羁的蔡狂,何尝不是因为“五泽盟”和“南天门”的宿怨而致结雌!然而,若无王安石与司马光的新旧党之争,“五泽居士”蔡般若也不会跟钟诗牛反目成仇了;当然,蔡京也不致借此得势,而诸葛先生更不会重掌军机,以制衡奸相作恶,如此,也便不会训练调教出“四大名捕”来了。可是历史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它是由许多伤口和偶然串成的。历史部掉入因果孽障里,更何况是孤独而无力可挽天的人了。所以当同一所在的人,都往奢靡、狂妄、荒淫、嚣张、浮夸、物欲的方向妄然前行,全无顾碍,故而造成了一种共业,直至堕劫披祸,已回首无及。同理,如果同一处的人,都只顾争权、夺利、杀戳,禁制、伐异、迫害的路线悍然猛进,不生悔念,届时,这聚合的煞气会自毁反扑,苍生难免永劫沉沦,祸亡无日。或许,积善不见得即有善报,但人人行善助人,这地方想不兴旺发达,强盛繁荣亦庶几难矣。就算不说因果轮回,但在常理推度上,这也是合理的。铁手也会去。他当然去。除了他想观战以及要劝战之外,更重要的,是因为他从李镜花处知晓:李国花就把守在“倒冲瀑”附近。——“青花会”,慎防“大连盟”的袭击,正加派人手,严密布防;“鹤盟”与“燕盟”唇齿相依,赶来助拳,自然也把手下大将交予杜怒福调度;“大相公”把守“倒冲瀑”,位居要津——“倒冲瀑”位于“青花会”要寨“七分半楼”之后,若给敌人夺此阵地,如刃抵背。铁手要见“大相公”李国花。因为他要向李国花传达口讯:——李镜花在等他。抵达倒冲瀑之前,水声从潺潺到轰轰,未见瀑已感到水气。愈近瀑布时,月色愈模糊。开始的时候,铁手以为是水气所致,此际只上了半山,水气已如此浓密,要是上到山上,岂不是难以辨物?他走上了山坡,身上衣衫尽湿,像沐浴一般,但又比沐浴更清爽多了,仿佛全身都沾染了月华的仙气,那种清清、凉凉、沁沁、醒醒的感觉,心头舒快,是洗澡所不会有的。后来他才知道,待他上了山顶,水气反而没那未密布,空气更为清爽,仿佛这时候流的汗也是香甜的。月色模糊是因为天将破晓,渐见曙光了。原来这口瀑布,长达百尺,分成三段,每段长数十丈,是在第二层后才遇上突露坚硬的巨岩,是故水花四溅,互相激撞爆发,化成千万亿颗珍珠,高涌天半,遍洒如雨。在山下的七分半楼和久久饭店等村镇,天色尽为水气所湿,便是因此之故。到达了崖口,瀑布挂落之处,反而水雾不聚,清朗舒快,水瀑所掠处是一个百丈深洞,水流顿失依靠,便像珠帘一样,化作千亿水线,一泻而下,势甚洪烈,除非劲风急袭,才会送来如雨水雾,否则,人到这里,山高月近,在万马奔腾、千声同鸣中,却生出尘之静。这瀑流清奇绝美,万壑奔涌,气势磅礴澎湃,顺流直下,一坠千里,但依然秀美清丽,却不知因何名为“倒冲?”在瀑布第一段及第三段处,都各有一潭,因山势斜陡,在山下亦可得见,此二潭与第二段突出之奇岩相隔,恰映成像两颗眼睛的般的奇景,注入了湖水,就像两只汪汪泪眼,难怪称之为“泪眼山”。铁手一面欣赏奇景,一面上山。他心中不免感叹:如此良辰美景,他却是要去看人相斗。——更煞风景的是:声音。拖重物磨擦地面的声音,响在如此山色月意、水气潭影之中,破坏了如此良宵静夜,吓得兔走雀飞。那是梁癫拖着他那口大房子上山的声音。实在不可思议:梁癫凭他个人之力,竟能拉拔整座房子上了这座山。一路上,梁养养怪嫌烦的对她老爹说:“你别把这山色美景全毁了,你这样拖着走,过一处毁一处,花给压死了,树给压断了,好好一处胜景,给弄得面目全非,满目疮痍,你可让我这做女儿的怎么向杜会主交待?”ㄒ〤ㄒ峆雧 丅〤ТHJ、СοM梁癫果真是听他女儿的话。他绕着走。他专选坚硬的岩石上走。——这样才不致把树根草茎刮起。可是有巨岩挡路之处,也定必更为难行。更陡。所以梁癫是往陡处走。他背着间大房子,居然走得稀松平常。铁手跟着他的路线走。他看梁癫年纪大了,万一掮不下来,他也可以接个援手。——如今看来,似不必了。——用不着了。这间房子就像他的“壳”你几时看过鸟龟、蜗牛、田螺会丢掉了壳脱身而走?——它们不兴着“裸奔”。路上,铁手不禁向梁癫好奇的问:“你为何不把房子放下来,而要背着走呢?这样不辛苦吗?”梁癫畸怪的望着他,张大著口,瞪大着眼,好像刚才听到的不是人话,他现在看到的不是人一样儿。“那你呢?你又为什么背着那么多那么重的东西走?”“我……?”“你背着一大堆劳什子的国家民族、义气侠心、法理人情、鸟七八拉的东西,岂不是比我更笨更重!”“……我……那是我的责任。”“责任?谁没有责任?一生下来,亲情职分、爱恨情仇,全掮在肩上,无形的比有形的更多牵绊,看不见的比看得见的更难解决,何独我一人背房子上山!”“是……借问前辈,您何时才能放下背上之物?”“放下?人死了,就什么都放下了,不放下也得放下了,也不由得你不放下。人生下来,出世的时候,不是我们可以控制的,偏偏又是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件大事之一。出世之前的事,不知何来。出世之后,便开始有责任了,就得背上东西了。一直到人生另一件大事:那便是死。死也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你不可以长生不老,就算自杀也不是可以求死,而是一种求生不能的力量倒过来扼杀了你的生命,到头来死仍是无常的。死后何去,谁知?所以一生一死之间,便要掮上重物,一天比一天沉重的走一天比一天陡的山路,如此而已,你问我几时卸下来,莫非是要我死不成?”铁手无言。他领悟了一些事理。他常向人发问,从不会为了表现自己的博学睿智,只真心诚意向人讨益,让对方发挥之余,自己更可以多学一些东西。其实他的话并不算多。必要说时他也能口若悬河。但他向来听得多、问得多,没有必要,便不多说,所以人人都喜欢跟铁手交谈。因为谈话贵在相契,不在争辩。俟到了山上崖顶,铁手才顿悟“倒冲瀑”之由来。原来,在瀑布源头看下去,水流争道,顿失所倚,千帘挂断,激冲而下,一越十数丈,到了第二层突岩时,水花激溅,有的反射了上来,造成第二层瀑与第一、三层间一层水雾,冉冉而升,像瀑布流到此处又陡冲了上来似的,但又未能升上崖顶那么高,在月华照射之下,水天浩渺,石流相映,竟幻起了一道色彩诡丽的彩虹。瀑布映照出灿烂的彩虹,铁手是见得多了,今回却是第一次得观月华也可映出彩虹来,只不过这彩虹比日间黄昏的彩虹清奇诡异得多了,也更幻丽无端,不禁更衷心感叹这妙造自然,美不胜收。梁癫不看瀑。他没兴趣。他左看看,右看看,前看看,后看看,然后说:“那小子,不敢来了,”他跟蔡狂不同路上山。蔡狂本跟他是不同道的人。梁养养生怕她爹爹毁了山景,所以跟铁手、梁癫同行,杜怒福和青花四怒、小趾等,则和蔡狂一道上山。而今,山上不见蔡狂。只见飞瀑和月。梁癫嘿嘿笑道:“那小子终于还是怕了……”话未说完,只听“嗖”的一声,黑里上突扔落了一物,劲急无比。梁癫一掣腕,接住了来物。原来是一块黑岩。石仍湿濡。——这显然是第二层瀑布旁的石块。石块上刻了几个字:“咱嘛呢叭咪眸”左边部首,原是“口”字,但都刻成“①”形,一看便知是蔡狂手笔。梁癫接石在手,冷哼一声,怒叱:“既来了,鬼鬼祟祟躲着作甚!”只听一人吼道:“我来也。”这正是蔡狂沙嘎的语音。语音自第二层瀑传来。原来他才上得第二层瀑布,但在此万流奔坠、击石溅花的巨响中,仍能听到第一层瀑崖顶梁癫奚落的话语,并一扬手便把刻石听声辨位准确的扔向梁癫,这份耳力和手劲,当真是非同小可。这时,铁手忽听一人冷哼道:“怎么杜会主没有一道上来?”铁手一回头,就瞥见屋顶上、金牛旁,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汉子,双眼精光炯炯,像一只蝙蝠般倒挂在那儿,正往瀑布下层凝望。我去也梁癫怒喝:“滚下来!”那汉子道:“这地方是我把守的,你弄得山摇地动,只不过为了拖间破房子上来,还敢嚣张取闹!”梁癫嘿声道:,“你是什么东西!?有眼不识泰山!我的房子是神龛佛殿,怎容你亵渎!?快滚下来!”那汉子冷然道:“你不用‘滚’了,而用‘请’字,我早就下来了。好好一座房子,平平凡凡一间屋子,你偏要说得这般玄,还把房子背在身上,真不嫌烦?造作!”梁癫这回可真的火大了,咆哮道:“你是谁!?青花会竟有你这种目不识丁、目无尊长的小喽罗!”一面说,一面往上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