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指很漂亮。指尖很秀气。然后他问:“要杀诸葛,就得先杀你?”铁手诚挚地道:“你过不了我这一关的。”何平叹了一口气。然后他以一种奇特的眼神望着铁手,像一个小弟弟看一名大哥哥一般:“你知道我最希望的是什么?”“有的人要钱,有的人要权,有的人要天下无敌,我不知道你要哪一样。”“我样样都要。可是,什么事情都总要有个开始,得先有一样。有了一样,其他的自然就会接踵而来了,只要我聪明一些、沉重一些、运气好上一些。”“那是你的事。”“也是你的事。”“哦”?“如果我打败你,我就会很有名。”“我劝你不要冒这种险。”铁手说话很直接。何平迳自说下去:“……如果我能打杀诸葛先生,我就更有名,简直名动天下了。”铁手道:“你在做梦。很多人都做过这个梦,但都梦醒了。”“不,我是在希望。”何平有些惘然的道,“你知道吗?我想成名想疯了。上头叫我来杀诸葛,我自知不才,明知不逮,还是一试。因为这诱惑太大了。诸葛先生是当今智勇第一人,杀了他,我就是武林中的九五之尊了。其实,现在武林上刚冒起来的江湖年少,谁不想杀诸葛?不杀诸葛,即杀蔡京,这是人人的梦想。多少人试过,多少人身亡,年年希望人人望,今日轮到我。”他正色道,“我是要一试的。杀不了诸葛,也许可以杀了你。杀了你也可以名声大噪。”铁手惋惜的说:“但你已经很有名了呀。”何平脸色陡然乍白,额上青筋一闪:“我不要那种名。不生不死,一万个人,只有五百个人知道,那就不是大成大名!我要的是万人中一万人都闻名色变!我既在武林,就得在武林扬名立万,不但要名满天下,还要名震江湖!”铁手道:“那你今晚只好失望了。”何平道:“为什么?”铁手道:“因为你连我都打不过。”何平诧道:“我们还未动手,你怎么知道?”“因为你用卑鄙的技俩杀了战僧;”铁手道,“你这么年轻,就心术不正,你不能坦荡磊落,怎打得赢我大丈夫的武功?”何平笑了。梁自我也笑了。他的笑陡生陡止。“从来大丈夫都是给小人攒倒的。”何平悠悠地道,“你知道吗?我们‘下三滥’的武功绝技,是愈要心术不正,才愈能成大器的。你不信就看看当今身窃高位的,那一个是天真无邪便能扶摇直上的?谁不是你虞我诈心机阴诈才能保住大位的?你真幼稚得令我不敢置信。”“错了。”铁手正色道:“真正大人物、大手段、大功夫、都是在大道路上直行出手的,你要成大功立大业,却没有一点大气派,连当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都不行!不信?你连我这关都过不了!”何平面对他的话浮一大白的说:“好,我就先拿你祭剑!”事事无忧事事忧铁手知道何平会出手的。会向他出手的。可是他绝对/根本/从未想到这时候向他出手的会是:诸葛先生!诸葛先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姿,揉身扑近,左手中食二指直取他双目,右手曲成豹掌,反托他鼠蹊,右足急蹴他左太阳穴,在袖如刀飞切他的咽喉。——诸葛先生竟向他下辣手!?(诸葛先生居然向他下的是毒手!?)铁手长吸了一口气。他立桩、开马、沉股、吸气、收丹田。但没有出掌。也没有出手。他不动。不动如山。只大喝了一声:“开!”映象立即破碎、淡去、然后幻灭。诸葛先生仍微笑跌坐于伏虎罗汉之旁。他压根儿就没有动过。铁手那一声大喝,喝碎了假象。喝出了何平一剑刺来。剑身弯曲。如蚯蚓。——这一把正是蚯蚓剑。铁手空手接剑。他接下了这一剑。剑突然变了,软了。剑缠在他手上。剑变成了一条蛇。毒蛇。蛇就一口咬在他的手背上。铁手又喝了一声:“开!”崩地一声,蛇破空飞去,半空化作一道弯曲的白光。何平长天飞起,白光又落回他的手上。他脸上出现了一种他那种人十分鲜见的狠色。他一脚踹一尊罗汉。那是一个怪罗汉。他衣襟敞开,露出一个青面撩牙的人头,何平这一脚,竟把罗汉蹴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人扑向铁手,而且一头——不,两头——就向铁手撞了过去。铁手双手一托,抵住了两个比铝铁还重的头颅。这时候,何平已一连数脚,踢下了也踢“活”了几名罗汉:一个罗汉,有东南西北四张脸,一张脸笑,一张脸哭,一张脸不哭不笑,一张脸又哭又笑。他乍哭乍笑的出拳递脚,攻向铁手。一个罗汉,有一条极长极长的舌头,还有一条极长极长的尾巴,他的尾巴和舌头,成了他身上的两道鞭子,直向铁手砸来。一名罗汉,肩下生的是一对脚,在走的是一双手,他就用双脚攻向铁手。另一名罗汉,鼠蹊上长了一朵七色的花,花蕊有一方古鉴,朱红带青,竟万蕊飞出,印向铁手。更有一名头陀,忽然撷下自己的头,飞砸铁手,而在断头处,竟长出了一把金色的雨伞来。这样怪的打法和这样诡异的场面,换作别人,不吓死都会给扰乱得六神无主。铁手只见招拆招,忽吐气扬声,默运玄功,双掌一催,大喝道:“开!”狂风乍起,宛若百十丈风火云雷,排山倒海,骇浪飘风,怒鸣突起,就在这刹间,他已一个箭步,直闯过十几名怪罗汉的围攻,离何平只一步之遥,掌出声扬:“何平,你若要取我,先拿点真本领来!”何平见几次施绝招,都迷他不倒,眼见已抢近身来,避已不及,只好接他一掌。“格”的一声,何平的手臂折了,再“格”的一声,腿胫也断了,又同时“格格”两声,颈骨和腰脊一齐折断。何平瘫软于地。铁手也不愿下此重手,心里难过,同时也吃了一惊,就在这时,剑风到了。自后而至。剑只一招。但有三十六抽二十九送。这是何平的绝门刀法化为剑法的秘法。这时候,铁手才发现瘫痪在地上的,只是一尊泥菩萨而已!这骤变奇而急,饶是铁手步步为营,着着当心,但在稍错愕自己杀了人之际,何平的抽送刀法已化作绝毒剑影,连刺他背门,后脑、腰胁。忽听诸葛先生一拍伏地虎头,叱道:“关!”铁手当即醒领。其实开和关,只一线。——道是没有门的,所以谁都可以进去,但谁没有悟道都进不去;同样,因为没有门,所以任何地方随时都是入口。铁手听了诸葛这一叱,乍然而悟,一时间,四大五蕴、三十六穴,同时封闭,回身瞪目,双手一合,拍住了剑。何平连攻六十六剑,但有六十五剑,是剑尖到了铁手衣上半分之处,竟给一种无形的罡气生生托住,扎不进去,他正要把力量全聚于一剑之际,剑却已给挟住了。铁手的手如铁。剑刺不入铁的手。也抽不出来。何平知道自己若不弃剑,就危殆。如果弃剑,这把“蚯蚓剑”仗以成名,是丢不得的。就在这一刹间,何平想要施展当日自战僧处学得的“四十一仰五十六伏”。然而同在一刹,铁手已放了手。而且还心平气和的问:“你要走了吗?”何平只觉一阵血气翻腾,一时心浮意燥,强立步桩,但他居然还可以强敛心神,强抑体内浮躁气动,苦笑说了一句:“这儿我还能留吗?”铁手平和的问:“哪儿去?”何平长吸一口气,“既杀不了,便随他去,反正处处无家处处家。”铁手和平的道:“其实事事无忧事事忧,如果不是先生一声喝破,我也可能抓不住你的千剑万剑。”何平这时已然平伏,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我的千剑万剑只一剑,就算诸葛不来喝破,我的剑的杀力还攻不破你的真身。”他惨笑道:“所以,我已尽力,但功败垂成,今晚,这儿,已没有我的事了。”他这几句话的意思是:他已尽力刺杀,但赢不了铁手,更毋论诸葛了。所以现在没有他的事了。而今只有梁自我了。在铁手内心,也廓然分明:诸葛先生在临行前,以一喝来让他破了关。这一喝足以在他耳畔心里响彻逾恒。无心就是第一关。关常开。开就是关。凳子徐徐降下。刚才梁自我一直是隔山观虎斗。隔岸观火。现在呢?他正在拔刀。徐徐拔刀。刀声在高楼的夜里发出挣然金风。铁手在听。他却在听另一种声音。仿似雨来穿林打叶声,又似白鹭风过明月霜。——那是什么声音?就像多情的心坎里掠起一阵无情的涟漪。少年追命--太平门Т〤Т粭集 丅χТΗ亅、СоM太平门只要活得很有力气,便连老都不怕……苟活不如痛快死。自欺欺人拔刀。一把精亮灿目的钢刀。刀身上隐约镌着小字,刀气相映光中,明暗凹凸,影影绰绰。磨刀。他竟然就在诸葛先生和铁手面前磨刀。没有磨刀石。他的刀竟磨在左手膀子上,居然发出金铁交鸣之声。他一面磨刀,一面望着铁手笑:“怎么样?我的手比你硬吧?”铁手道:“铁枝也比刀硬。”楼高七层。每一层都有窗户。每一扇窗都竖着铁枝,三根。刀光一闪。甚亮。简直像冷电在楼里游走了一趟。刀仍在梁自我手里,像根本没拔过出来一样。他笑起来比刚才的神情更傲慢。铁手眼尖:铁枝仍在那里。但其实已给削断。三根都断。一刀削断。清脆俐落。——虽然只是一刀,可是断法甚奇。一断在上。一断于下。一从中砍断。——一刀三断,而且是三种断法都不一样。“但我的刀利。”说着他又蓦地一笑。“那是你的刀,”铁手道,“你的刀利与不利不关我事。”“关的,”梁自我亮起了刀,往灯映处一照,“你看这些个名字。”铁手眼利。“‘太阳轰’谷凡谷,‘大地王’高更高,”铁手念刀上的字,“‘铁锤’查理、‘立地成魔’崔大左。”梁自我傲然道:“你当然知道他们是谁,你不知道也可以去问诸葛老头。”铁手点点头,道:“他们都是名人。”诸葛先生抚髯道:“一流的武林高手。”梁自我咧咀笑道:“他们都或死或败在我这柄刀下,我总共有二十八把刀,刀刀都刻了不少人的名字,我每击败一人,便刻上他们的名字,并且把刀放在冰库里,一年不用,以作纪念。”他慷慨垂注的对铁手道,“你应该感到高兴:下一个,便是你的名字。”诸葛先生跟铁手互相看了看。诸葛眼也不霎的说:“你实在太荣幸了。”铁手道:“我应该感到自豪。”诸葛笑道:“年轻人总是爱打败前辈名人,要不然,也希望跟名人前辈的名字扯在一起:瞧,我有这么多朋友是威风人物,我还会差到哪里去!或者说:那些那么有名的人都是我手下败将,更何况是你!”铁手道:“都是因为本身没有信心之故。”诸葛说:“可是,如果一辈子都未尝过真正成功的滋味,你叫他信心打哪儿来?”铁手理解:“所以,真正的满足是自足一些,减少过多的欲望,而不是拼命去达成欲求。”“你们在说什么?!”梁自我怒道,“教训我?讽刺我?”“我们为什么要教你训你?让你更聪明更厉害?”诸葛捋髯悠然,“你又不是我儿子。”铁手也应和道,“一个人若要自欺欺人,那是他的快乐,谁也改变不了,问题只是:他也改变不了谁、任何事。”梁自我愤怒了。“你要为你的话付出——”这话陡然而生。陡然而止。他就在话止的刹那出手。他出手的时候并未撷下他头上的帷帽。因为他骄傲。他本来仍侧卧在两张凳子之上。他的姿态很悠闲。姿势也很夸张。因为他的人很紧张。——人最容易透露自己是否紧张的是眼神:在何平与铁手诡异莫测的短促交手里,梁自我的眼里已七度炸出既兴奋又难耐更浮躁的奇光。他本来离铁手有十一尺。铁手在一尊青脸獠牙、牛头马脸但手上却拈着一朵小小白花的罗汉像旁。他的四尺后是诸葛。诸葛跌坐。左旁是栩栩如生,但形如枯槁、一双厉目却冷如寒电的伏虎罗汉。伏虎罗汉右侧,则是何平。他自知打不过铁手之后,他就安安静静的站在那儿,蚯蚓剑仍未入鞘,但他安份守己得就像一个做错了事正待大人来处罚的大孩子。其实,他心中很分明:蔡相爷下令“五大奇门”暗杀诸葛先生,他喜欢暗杀。暗杀是一种凄艳的行动,尤其是杀人和被杀者流出鲜血的时候,就像蜇人的蜈蚣,因为毒,所以才美;也像噬人的蝎子,因为致命,所以特别动人。可是他明白,凭一己之力,未必杀得了诸葛。因为他知道自己未必杀得了,所以不如率先出手:如果得手,自是大功;万一失败,因仇恨未结,只要一上来即叙长幼之礼,尚可全身而退。果然,他连诸葛都沾不上,已在铁手手里吃了暗亏,他立即便撒手弃战,适可为止。没想到,他一向以为骄傲自大、自视过高的梁自我,竟然也一定要跟他一道来。——所以这看来狂妄自满的人并不简单,莫非他也跟我是同一般心思?(如果真是,倒要好好看看梁自我如何以他的“斩妖甘八”刀法决战铁手。)(如果真的是,倒真要认真的看看“太平门”名震天下的轻功提纵术。)何平正要袖手旁观。蓦然,他发现了一件事。一件很恐怖的事。月亮很好。罗汉很好。楼也好。可是在这一刹间,一向冷静、沉着、从容、脸慈心狠,外表清纯但身经百战的“孩子王”何平,他的心一如他的剑,一般弯曲起伏不定;他的手一如他的剑,冷而微颤。(该不该通知诸葛先生呢?)当何平决定“不”的时候,梁自我已出了手。他挥刀扑向铁手。他快得像全没动过。铁手几乎是发现刀光竟已那么近了之后才发现原来敌人也那未近。他的双拳立即打了出去。出拳一定要运劲。拳有拳劲。掌有掌风。更何况那是铁手的拳!可是,拳一出,梁自我竟给拳风“吹”走了。他似比一根羽毛还轻。铁手的拳击空。刀锋却自铁手脑后破空而至。——他是何时到了自己背后的?!铁手急一低头,双掌往上一托。刀风险险自头上掠过去。同时有两股大力,把刀势往上一抬。梁自我情知这下自己中、下盘得亮在敌人眼前,他反应奇速,随着上掀之力,身形急纵而起,一下子,在这第七层楼高的柱、梁、椽、棂、檐、瓦、匾七个要点上轻轻一挂、或略略一点、甚只微微一幌,就闪过去了。一片头巾飘然半空中。铁手根本摸不清楚他在哪里,更休说要向他反击。他的身形在偌大的楼里飘忽莫已、倏忽莫定,如不是在不同的地方还轻轻的借一借力,梁自我简直就像一个空中飘浮的人,像一缕空穴来的冷风。梁自我轻弹刀锋。他很满意。满意极了。——若要硬拼,他仍未必是铁手的敌手。——但他凭着绝顶的轻功和绝世的刀法,已一刀砍下铁手头上一片袱褚巾。单凭这一刀,他便可以回去作“交代”了。铁手看着自己飘然落下的一爿头巾,向如壁虎般贴在远壁上的梁自我苦笑道,“‘太平门’的‘空穴来风、有影无踪大法’?”梁自我撇着唇,只说:“说对了!厉害吧?”铁手拱手道:“佩服,”梁自我倨傲的拗下了唇角:“太平轻功,天下第一,你们要追我?还练八辈子吧!”忽听一个有锐气无内力的声音道:“如此轻功,自欺欺人,也自轻轻人!”自气气人话一说完,嗖的一声,人影一闪,白衣一飘,已撷了他头上的帷帽。梁自我大吃一惊。因为那人不是出手快。而是身法快。快得连他想都来不及想,对方已完成了一切动作。——对方的轻功竟比他“想”还快!他抬头,他要看来的是谁。——这刹那间他几乎错以为来的是“太平门”总掌门人梁三魄!只有他才有这般轻功!他自己二十四岁已成为门内十二位值年副掌门人之一,与名震天下的“奇王”梁八公亦可并列,因而在轻功上,他只服——“闪空”梁三魄!如果是他来了,一幌身便摘下他的帽子,他也只好无话可说了。可是不是他。不是梁三魄。而是一个十分年轻的人,脸白如月,月寒如刀,刀亮如他双目。他的样子只有两个字:清丽。可怕的是,这人是浮在半空之中的。一点也不错,这人的确是浮在半空之中的。上不着屋顶。下不着楼板。这人完全在空中飘浮。真。的。他。在。空。中。飘。浮。——人怎么能在空中飘浮?不需借力不需落地不需攀附不需倚靠……更可怕的是:这人齐膝以下的一双脚,竟是虚幌幌的——那是一对废了的脚!一个残废的人,竟在空中撷下他的帽子,在半空中飞翔,并在空间里凝住不动!梁自我骇然喝问:“你是什么人?!”那废了一双腿子的年轻人冷冷地道:“我叫成崖余,人称无情。”——一个没有了双腿的人,轻功竟比他好,这是个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事!梁自我挥刀。他要把对方砍成二十八段!——他本就是“斩妖二十八”梁取我的胞弟,但武功却高上太多了,原因是:他把梁取我用来谈情的时间全用来练刀法和习轻功!——一个人要的只是胡胡混混不求出类拔革的浑过去,只要把该学的都学应知的都知要做的尽量去做就可以了,但一个人要有出人头地登峰造极的大成大就,就必须要把一些功夫从基础学起,深入扎根,下死功夫,成活学问,化腐朽为神奇才有望!梁自我虽然自大。狂妄。但他确有斗志。——斗志是普通人都死心时他仍不死心。他要斗。所以他一刀砍向无情。——一个乍现便浮在空中十一尺的漂亮、优雅、忧悒如月的年轻人!他的刀快。刀光更快。他最快的是轻功。他飞斫那年轻人。那年轻人却飞出了旧楼。——铁枝依然完好,却不知他是怎么掠出去的。楼外明月楼外愁。那清丽的少年在月下更忧悒。梁自我自敞开的大门急穿了出去,刀像饥渴一般的要吸这忧悒少年身上的血。他追砍了个空。那少年很有气质。甚至只像一团气质。——一缕捉摸不着的气质。你有没有听过刀可以“砍断”、“斩散”、“劈倒”过气质?没有。所以梁自我又斫了个空。只见那少年仍在月下。温柔的月。温柔的夜。他在月下、夜里、半空中。——竟然在楼外也一样“浮”在半空之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没有这等轻功!)(怎么会有这种轻功!)(人是人,怎么飞?!何况这人根本不“飞”,只是“浮”在半空之间,像一根羽毛,像一个泡泡!)梁自我只觉打从背脊里嗖地窜上一股寒意。他虚幌一刀,已倒翻穿掠,砍断铁枝,进了旧楼第七层,强自镇静,敛定心神,双足脚尖点立于那两张凳子上,刷地舞一趟刀花,喝道:“吠,你到底是人是妖——”那人在楼外的半空问:“你见识过什么是真正的轻功了吗?”梁自我气得鼻子都白了:“这不是轻功,而是妖法!我有正气护身,宝刀在手,就算砍你不着,你也休想沾得着我!”无情听了之后,居然笑了起来:“你既然认为是妖法,我就再给点妖法你瞧瞧。”他一扬手。明月下,精光一闪,半空中,乍分两道,急射入旧楼。梁自我眼明手快反应急,挥刀便挡——但挡了个空。“嗤嗤”二声,倏地两张凳子一歪陡沉,梁自我对空中无情,全神贯注,一时不察,几乎跌了个仰不叉。但他毕竟是“太平门”的高手。他的身子一个恍忽,眼看就要跌趴在地上,但已一个鲤鱼打挺,立住桩子,还拦刀护身,双目紧盯丈外无情,这回气得个脸红耳赤。然后他这才发现,两只凳脚已给打断。——原来无情的暗器,取的不是他,而是凳脚。——如果这暗器取的是他的性命,他可有本领招架得了?梁自我也不知道。他很气。但已失去了信心。——一个自信心太过膨胀的人,就是自大;自大的人其实最容易失去信心,因为他的自信是来自空泛的膨胀,井没有打从心里头扎根。他生气的挥着刀,“好,我走,但我毕竟砍下了铁手的头巾说多这里,“喀噔”两声,刀断成三截,他手里只剩下刀柄半尺来长的一截。所以话没说完他就走。——连刀也断了,他的信心也完全随刀而断。——不走还留来作甚!他不等何平。甚至也不打一声招呼。何平也好像事不关己的笑道:“他很生气。”无情缓缓、袅袅、也平平的“飘”了进楼来:“他何止自欺欺人,同时也自气气人。”何平道:“今晚倒是大开眼界,见识了两位捕爷的武功。”铁手谦道,“我哪有什么武功,连头巾都给人削下来了。”何平温文地笑道,“这可是铁爷不拿我当明眼人看待了,梁兄弟的那一刀就是铁爷双掌力一托时震折的,但要待在他空舞了数刀之后潜在刀里的内劲才发作出来,这种内功,连传说中也没有听过。”铁手温和的道,“哪里。我本来是要留他一个下台阶,但他不要,所以才折在这里。我的内力,比起少林正宗、武当柔劲,还是差上老大的一折,世叔教我的,我没学好,也没学会。”诸葛笑道:“你还说没学好,未学会,但内力早已胜我了。”何平诚挚的道,“我今晚得睹无情轻功暗器,铁手掌拳内力,就没有得幸看到诸葛先生的盖世神功。”诸葛先生道,“武功?我老头子了,还动什么武?谈武论侠,是你们年轻人的世界!”何平笑说,“但愿我能万幸目觑,以慰平生。”诸葛先生笑道,“世侄言重了,这儿没有武林争霸、擂台比武,夜深了,你回去吧。”何平搔了搔头皮,“真的没戏可瞧了吗?”铁手微笑向他拱手,其实是相送之意。“没了?”何平喃喃自语,样子像个天真不懂事的小孩子:“有吧?”又嘀咕道:“还有的吧?”就在这时,惊变遽生!诸葛先生已然受制!他发现的时候身边的伏虎罗汉已用双手扣住他背上二十三处要穴,他正待闪躲、反击、挣扎,那人已大喝一声:“临兵斗者皆阵裂于前!”这雷似的一响,像地底喷着熔岩,天隙击下一道惊电,一道凄厉无比的杀气,把诸葛先生当堂震住。也怔住了。自凄凄人急变骤生。大变倏然来。连铁手和无情都给镇住了。那“罗汉”也跟一般人一样,只有十只手指,但他以十只手指却一口气扣死了诸葛先生背部二十二处要害!那个“伏虎罗汉”竟是活的人!——他既是活的,只怕就得有人死!因为这人的武功要比梁自我高。出手比何平更毒。他的年纪也比他俩都大。诸葛先生两道法令向下弯,很用力的感觉也是很痛楚的表情。他在痛苦时仍予人有力的感觉。他长吸一口气,想开声,那枯瘦精悍的罗汉一发力,全身格格作响,像每一根骨骼,都要自肌肉里自行裂肤而出,亲自为主人执行决杀令一般。他脸上有一种奇诡的笑容。极之诡异,十分凄其。铁手不敢上前。无情没有上前。——因为诸葛先生已落在这人的手里。楼里本来书卷味很重,可是,现在突然统统消失。只剩下了杀气。连月色都不再柔和了。月色凄其。诸葛先生又长吸了一口气。他怄偻着身子,吸气如长鲸。那罗汉的神色更是凄厉。诸葛先生再吸了一口气,像他胸臆里有三十二朵肺一齐狂索空气一般。然后,他已可以说话了:“你……是……雷……损……?”那“罗汉”诡异凄厉的道:“是。”他大概还想说下去。但他只说了一个字,便不说了。——为什么?诸葛先生又吸了一口气。他一吸气,身子不是膨胀,而是更瘦了。“没想到,“江南霹雳堂”的人还是来了,而且派的还是东京主脉的“六分半堂”的总堂主;”诸葛叹道,“你的暗算术比‘下三滥’和‘太平门’都更高明。”他又再吸气。雷损已一句话都答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