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问追命:“喂,你看怎么样?”追命苦于说不出话来。二转子头脑比较灵活,只说:“你听着了,要是同意,就望向我;要是不同意,就看着阿里。”追命的目光立时望向二转子。阿里怪叫道:“为什么不同意才望我?应该是不同意才望向你才对!不然,望着侬老怪也无妨——”二转子不理他,向上太师道:“他是同意了。”上太师依然摇摇头。侬指乙脸色一寒:“你想死不成?”上太师惨笑道:“我一向贪生怕死。能够不死,我就尽量不死。这位崔爷既是名捕追命,我自然信得过他言而有信,就是因为把他的话当话,所以,我要求就算把他给治好了,他也万万不要把今晚的事通知大将军——否则,我就算活得过今晚,也活不过明天,不如趁替崔爷针炙之时,刺他一针,置之死命,我也好歹有个本儿了。侬指乙怒叱:“你敢——”二转子忙劝道:“他说的是实话。”上太师苦笑道:“你没在背后说过任何人坏话吗?话只要一说,就有给人知道你离间中伤的危险。我刚才以为你们三位……心肠子直,打算使你们杀了崔爷,再一一毒杀你们,好去大将军处领功……却不意反而落在你们手里。我既然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话,做了这么多不该做的事,要想活命,自然就得趁还有一点睹本时,好好的搏一搏了。”二转子目光已闪动欣赏之色:“你说的对。”转头问追命,“今晚的事,一笔勾消。你的身份已暴露,上太师大概也不会再敢留在将军府,你们俩就不告发,可好?”追命的眼睛霎了霎,望向二转子。二转子道:“为证实安全无疑,待会儿这老鬼每扎一针,你要是觉得扎对了,就看向我(阿里大叫:望着我!),如果不对劲,就霎两下子。”追命眨了一次眼,然后停了停,又霎一次。“那天,我们跟你交手后,盗得了玉块(阿里怪叫:别抢功了,是我偷的,你才没这个本领!),猜测你也是名捕,潜到将军府来卧底。我们虽没啥见识(阿里抗议:是你自己没见识!),但这种玉块却是在冷血身上见过,所以自无置疑。而今,潜来这里,也无非是想偷偷还给你。刚才得见这老鬼以药制住了你,不知是敌是友,便想试上一试:他故意隐瞒这玉块所示的身份,显然是敌非友,我们才将计就计,以计还计,知晓玉块辨别所属者的方法是对照掌纹,这才把这老家伙擒住了,替你解毒。这老家伙好话说尽,行事毒辣,真是一个奸的好人!你别看我们笨笨的(阿里这时愣了一下,问侬指乙:我的样子像笨笨的吗?)我们可晓得扮猪吃老虎呢!待治好了你身上的毒,我们再来问你冷血下落好了。你同意吗?记住,同意,霎一下;不同意,眨两下。”追命却眨了三下眼。扮老虎吃猪大家都愕然。大家都不明白追命的意思。大家都想知道追命要说的是什么。(走!)(快走!)(立即走!)——屋外,敌人已包围了你们!追命丧失了行动与说话的能力,但他的机敏和听觉,并没有受到影响。他发现外面已来了敌人。很多的敌人。很多的高手。——三人帮只顾着眼前的胜利,但却忽视了可能面临的危机。可惜他说不出话来。他知道上太师也知道了外面的包围。——上太师也许“听”不到,但他一定“嗅”得到。——在“朝天山庄”的“菊睡轩”之外,出现了那么多高手,那一定是大将军手上的人,才可能大举出没。所以,追命也认定上太师说那些话,提出那些要求,是在拖延时间。拖延时间做什么?——等救兵。救兵既然能救上太师的命,自然也会要二转子等人的命。所以追命担心。而且震惊。二转子等人也很想知道追命想说和要说的是什么。所以他们催促上太师快些动手,为追命解除“十三点”的药力。“如果你扎一针之后,他望向阿里,”二转子恫吓道,“我就先宰了你。”扎了三针,追命不是望向二转子,也不是望着阿里,而是望着门外。阿里、二转子和依指乙都为之茫然。阿里问:“扎对了?”追命眨眼。一次。阿里笑了:“对了……”追命又再眨眼。二转子沉声道:“不对……”可是追命再霎眼。第三次。“他眨三次眼?”二转子怪叫道,“你忘了咱们的暗号吗!”阿里道:“说不定他眼里揉进了沙子,才多眨了一次眼。”依指乙冷哼道:“那么,他又不多眨几次眼?”二转子沉吟道:“他一定是急着要告诉我们一些什么。”追命的眼目立即望向二转子。二转子答道:“看来,我是猜对了。”上太师问:“我要不要再扎第四针?”阿里拔出一把亮利的小刀,在上太师眼前抹来抹去,恐吓的道:“小心,别耍花样!”霍的一声,他把小刀插在上太师跟前地上。上大师苦涩的道:“我不会武功,在‘下三滥’何家高手面前用毒,也是斑门弄斧,哪有花样可耍。只不过,按下来要用的十根针,针号不一,都在隔壁房针箱里,这儿没有。”二转子道:“你说藏在哪里,我替你过去拿。”他走到紧闭的门前,只见追命在猛眨眼。阿里也注意到了:“他是眼皮子抽搐?我可没见过这样会霎的眼睛,可惜他不是漂亮的女孩子。”说着凑过去端详追命。上太师向依指乙求饶似的道:“我老了,又不谙内功,撑不住了,你就让我服颗药丸吧,免得待会儿心神不凝聚,扎错了穴位,害人害已。依指乙脸狼心慈,闷哼一声,也就由得他去打开药箱。药箱就在追命躺的地方三尺不到之处。追命已给扎了三针,“十三点”的药力消散了一个部份,这使得他脑子更为明晰。现在的情形甚为分明:上大师驱使二转子去拿针盒。阿里却仍不知道自己眨眼的警示,前来审视。依指乙却掉以轻心,让上太师打开药箱,靠近自己。而门外已给敌人包围。他们就等二转子开门。一开门就——你现在眼睛能看到东西,其实是一种绝大的幸福。想想那些瞎了的人吧,终日不见天日。正如现在可以听得到风声雨声争论声一样,也是一种极大的幸运。人老是只会怀念那些失去的,和憧憬那些得不到的,对自己本来已经拥有的事物,却不去察觉,毫不珍惜。所以人有一张口,却尽是说些无聊、无谓、甚至无耻的话;而人有一对脚,有时却不好好利用,老爱让自己躺着像个残废。追命现刻就是这样想:要是他能说一句话,用手写一个字,发出任何警示,那就可以救回自己,救了几条人命了——那该多好!门乍开。大变遽然来。开门后的二转子,并没有从门口走出去。他是从窗口飞出去。他已到了门外。门之外。所以,那些一开门后就刺了进去并且不住扭动的剑光,完全刺了个空。二转子是在门外。他冲进剑光里,自外杀了回来。——不是自前,而是自后。他冲入扭动的剑光里,像一只跳蚤,急弹,疾闪,同时扭动不已。……他在扭动旋转旋转扭动的剑光中也同时扭动疾闪翻空飞动不已他拳打脚踢指东打西在扭动中闪动……追命平躺在地上,他所看到的战斗,完全是颠倒的、翻复的、扭动的、混乱的,那主要是因为杀进来的杀手全是“扭派”的好手,他们在扭动中出剑,而二转子仗着小巧急迅的身法,也在闪动中还击,而且还攒进了剑光和剑阵中,以指为凿,有时叩在剑手的手背上,有时敲在杀手的鼻梁上,有时啄在敌手的脑门上,一下子,已放倒了几个。追命觉得这种指法,很有些眼熟。但现在他已不及去分辨那是什么指法。二转子虽然反应奇速,出手迅捷,身法灵动,但仍有剑手杀进屋里来。可是杀进来的那两三名剑手,只比在门口与二转子缠战的同当死得更快。因为依指乙在等着他们。以他的刀。追命担心的还不是“扭派”的杀手,而是上太师!不会武功的上太师,一直是比武功高强的敌人更可怕。他刚才一直是拖延时间,好让外面的人布署包围,只不过,他(包括了追命)也低估了“三人帮”的隐藏在嬉谑笑闹胡里胡涂间的精明聪敏,阿里是“下三滥”的高手,一早就发现有人在外边包围,所以看似中计,但实则三人间已互相传讯,杀对方个措手不及。可是,在这重要关头:二转子在门口应敌,依指乙在房中杀敌,独是阿里,却“突然”不见了。一一他去了哪里?上大师见机不可夫,一手抄起那把阿里弃之于地上的匕首,往追命颈上一拖,出尽力气嚷道:“他已落在我手里,谁要是顽抗,我便先杀了他。”大家果尔都停了手,转头望向上太帅,神情却很奇特。上太师知道自己此计得逞,心中暗笑:——怎么所谓侠道,只要你制住了他们其中一个,他们就会乖乖的把性命送上给你?要是他,就算是至亲好友,他也决不放弃抵抗;束手就擒又有何用?到头来,自己死了,也不见得对方就会放了制住的人!大家都静了下来。“扭派”剑手已倒下了八人。五人给二转子的指凿叩倒下来的,另外三个,死于刀下。弯弯如眼尾的刀。一刀似一个媚眼。杀人的媚眼。——在不杀人的时候,依指乙就用他那把弯弯的狐媚的刀,剔修着满是泥垢的指甲。杀手还剩十一人。他们有惧意。但无退意。这时候,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自门外。“烫的,烫的,让开,让开。”大家果真让出一条路来。走进来的人是一个结实的黑小子。ㄒㄨТ郃潗 ㄒχТHJ.СOм阿里。——他几时走出去的?——他干啥要回来?他说的“烫的”事物,原来是他手上高举扬动的盒子。——针炙用的盒子。莫非他溜出去,只是为了要在强敌环伺及杀手猛攻下,声东击西,暗渡陈仓,去取得了这口针箱,为追命解毒而已?阿里笑着走前去,他的笑容像一个聪明的傻子。他要把针盒递给上太师。“你不是说要再扎儿针吗?针在这里。”“止步!”上大师怒叱,他一旦提高嗓门,就有点男腔女调:“再过来我就一刀子捅死他!”阿里温和、仔细、关切的问:“请问你,如果不会武功,只着一只草鞋,如何能捅死人呢?”上太师定睛一看,他手上的,那里是阿里插在地上的匕首,而是一只黑黝黝、臭崩崩的草鞋!“你这算是扮老虎吃猪吧?”阿里笑得有点臧青色,然后黑脸一沉,把针箱往上太师一扔,吩咐道:“针在这里,快治病,待我们三大侠把敌人杀光时,你再治不好这家伙,我不杀你不叫阿里!”朋友的朋友追命所担心的,不只是外面“扭派”剑手的狙击,也不是上太师的阴谋诡计————他担心的是什么?上太师已替他扎入第五针。阿里在上太师的对面监视着。只要追命的目光一转注他,他就会杀了上太师——他对上太师是这么说的。阿里的脸很黝黑。黝黑的皮肤,就算长了疮疥,也比较不易看得出来。至少比皮肤白哲的不容易看出来。阿里脸上并没有长什么毒疮。而是淌汗。——因为他皮肤太黑,还是掩饰得好,所以他虽不住流汗,但却不易为人觉察。他只催促上太师快些为追命驱除药力。——不医,他就杀了他。——治不好,他也杀了他。——大慢,他也一样杀他。(可是他为什么淌汗?)(像他那么一个大颠大肺、嘻哈终日的人,为何也暗自淌冷汗不己?)“扭派”剑手仍兀自与二转子及依指乙苦战。他要监视上太师运针。他不信任这只老狐狸。所以他也不能去帮他那两名兄弟的忙。每一个人倒地的声音,他都凭自己过人的听觉仔细辨认:——是不是他的兄弟倒了下来?——倒下来的是不是他的兄弟?不是。所幸。——又倒下了三人,两个死于依指乙刀下,一给二转子封死了穴道。敌人只剩下了五人。到了这时候,扭派中一个须发扭结虬粘在一起的大汉,忽然狂吼道:“跌老大,你们的便宜还捡不够吗!真的见死不救?”这时候,阿里一直等待着、追命一直提防着的声音,终于说话了:“扭老大,你还是认命了吧。不是你的功,挣不来的。还是由我们‘跌派’接手吧。”而同在这时候,上太师在阿里催逼之下,向追命扎入了第六针。话一说完,二十来人“跌”了进来。他们不是冲进来,也不是掠进来,更不是扑进来,而是跌进来的。一点也不错,是“跌”了进来。一面“跌”一面出剑。专攻下盘,只要负伤踣地,立即就成了剑垛子,好狼的剑。更狼的攻势。追命一早就发现了:来的不只是“扭派”杀手十九人,还有另一帮人,正在伺机而动。他们一直没有出手,许是为了争功,许是为了派别间的内斗,许是为了等待时机,直到此际,他们才现身,出手!剑光、剑影、剑影、剑光他们躺着出手,地上闪满了剑意,翻腾着剑气。他们一出手,本来已取得上风的二转子和依指乙,已开始吃力起来了。二转子仍在苦战。他轻功虽好、身法虽快,但也不能一直脚不沾地。依指乙再也不能好整以暇,用弯刀来刮修他的指甲了。他的刀在忙着。他的人已加入了战团。——只要“跌派”的人一旦杀了过来,躺在地上的追命便危殆了。——只要阿里一分心对付敌人,追命也一样危险,因为上太师是条随时都会噬人的毒蛇。可是追命担扰的,还不只是这些。——跌派杀进来二十二人,加上扭派剩下的五人,还有上太师,一共计八人,这二十八人中,只要任何一人活着回去,自己的身份必遭揭露,而且,二十八人不是一个少数目,他们发生格斗的地点是在“带春坊”,这战斗持续愈久,赶援上太师的人就愈多。这样下去,“三人帮”处境堪虞。他想叫他们快走。他已恢复了一口元气。正好在这时,上太师已扎下了第八针。一一上太师不敢不下针,阿里已捏住他的鼻子,使他张开了口,咕的一声不知吞进去一只什么东西,上太师只觉肠子都烧烫了起来,阿里说:“你治好他,我才给你解药。”这下三滥的高手对付下三滥的人当真有下三滥的法儿!可是,追命真正担心挂虑的事情,还不是这个。三人之中,要算二转子最聪明机敏。他也知道,在朝天山庄天朝门的将军府里,越是速战速快越好,否则,再大的本领也得要吃不了兜着走。所以他竭力要把战圈引出屋外——一是好让屋内的阿里监督上太师赶早把追命治好,二是让阿里觅得时机把追命背出去。少了这层负累;他们才便于撤走。他边打边退,跌派的杀手跌跌撞撞,险中出剑,已够不好对付,何况还有扭派的杀手,扭扭捏捏中出剑,更难以应付。忽然,他脚下一绊。明明他脚下是没有东西的,可这一脚踩了进去,就抽拔不出来了。一下子,他便给人按倒了。他倒了下去,才看到自己左脚踩进一口痰盂里去了。不知怎的,他现在倏然闪过的,是江湖上两句盛传的话:痰盂一出,号令天下。二转子忽然栽倒的时候,依指乙弯刀半空抹过一滟血红,割下一名“跌派”杀手的头颅,要去抢救二转子。忽闻喀吐一声,那一抹血水,忽然在半空分出一道,直射依指乙脸门!依指乙及时用弯刀一格,血花四溅,血块是给格散了,但血水也溅到脸上来,一滴是一滴的疼。依指乙顿时觉得脸上似给扎了二十七八针。这一阵热辣过后,至少有七把剑已刺向他的要害。这时候,依指乙也突然想起武林中盛传的一句话来:喀吐一声,谁敢不从?阿里一见这种情形,在地上抄起了一把剑,剑指正闪过脸有得色的上太师,叱道:“快扎!”上太师刺下了第十针。他不敢耍花样。——逼虎跳墙,人急疯了,就会杀人的。——况且杨门主已经来了,就算治好了这姓崔的,他也逃不了命。依指乙和二转子都给擒下了,“扭派”五剑手和“跌派”二十一剑手都停了手。可是痰盂的主人并没有马上出袭。甚至也没有立即现身。倒是有几个人现了身。几个人。五个。一个拿刀,一个拿斧,一个拿凿,一个拿锯,他们一出现,就是拆屋、拆墙、拆房子。一下子,这间房子,给拆除得一干二净,完全没有遣漏的暴露在凄冷的月光下。能这么快把房子拆得像原先根本就没有房子在这儿的,当然就是“斑门五虎”。房子彻底拆除了之后,房里的人当然就完全暴露了,但外面的人也一样没有了掩藏。笑得像烤熟了的狗头一般的“阴司”杨奸,笑得贼嘻嘻的负手站在外面。这时候,上太师扎下了第十一针。杨奸穿着灰色的袍子,袍子已洗得灰少白多了,他的脸很白,像一张白纸;手指更白,像十支白垩一般。他的唇却很红。笑起来的时候,可以看见他口腔和舌头都是艳红色的,像刚刚吸了什么人的血似的。他那一张脸,五官都很小,也很少,像一个画家因讨厌这个笔下的人物,随意画了几笔似的,所以就画就了这样一张脸。他的颧部却很横,说话和笑的时候,就像鱼腮一张一合似似的。这张脸唯一令人深刻的表情就是笑。奸入骨子里去的那种笑。他一面笑,一面说,“上太师,你也真够厉害,其实可以一口气把针都同时扎下去的,你却可以拖延到现在。”阿里手中的剑“嗡”的一声,像一只脱栓而出的恶犬,但又给阿里紧紧捏住了。——他要杀上太师,易如反掌,但他说什么都不愿去杀死一个不会武功的老人。追命蓦然一把推开了上太师。他竟为自己扎了四针。——原来他也精干医理,刚才一路心中默记上太师下针穴位,以胍寻络,循理推解,一见现此情况恶劣,便不等上太师再拖下去,为自己下针度穴。杨好倒是一怔,随即骑骑笑道:“你能解穴又有何用?你的体力还未恢复,你是我的对手吗?我们这里有这么多人,你杀得了吗?只要一个逃得了,大将军会放过你?你的人还在我手里,你救得了么?”追命闷哼一声,他抽起系在腰畔的酒葫芦,拔开塞子,喝酒。他想以酒力运劲,把“十三点”余毒逼出清除。杨好当然也看出这一点。所以他问:“这次是你在拖延时间了吧?”追命冷然反问:“我有没有问你是不是在奸笑?”杨好道:“你不问我,我倒要问你:韦青青青的三个‘青’字,是来纪念什么的?”追命愕然,半晌才答:“是纪念方丁丁丁的。”然后反问:“神仙刀、州府剑、子产计、弟妹粮、今后事、安乐饭,在何方?”杨奸顿也不顿,即道:“艳阳天,断崖下,尽空无,是谁人,敢说不,远相识,近见君。”追命“啊”了一声,才道:“我跟你,今晚是不死不散,不杀不休了。”杨奸道:“是呀,谁还能活呢!”话一说完,他们就出了手。在一刹之间,“斑门五虎”,就成了五只死老虎。他们死在杨奸的手上——只要给他的手沾上一沾,一切都失去了生机,丧失了性命。同一瞬之间,追命已踢倒了四名剑手,救回了遭擒的依指乙与二转子。剩下的二十三名剑手,全都直了眼。别说他们,就算是二转子、阿里和依指乙也傻了眼。“扭派”老大和“跌派”老大眼见“情形不妙”,呼啸一声,四散而逃。二十三人,除了两派老大之外,三人一组,分成八个方向。杨奸和追命迅疾对望一眼:“不能让他们逃回去!”他们互相交换了这样一个讯息。然后急起直追。一个人负责四个方向、四起人马。待追命和杨奸分头追杀之际,阿里才吁了一口气,看着在发颤打抖的上太师,犹豫的道:“杀人须灭口,这老头儿诡计多端,自不能给他活着。”他说归说,但还是杀不下手。侬指乙仍犹在五里雾中,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现在是狗咬狗,还是鬼打鬼?杨奸到底是忠的?还是奸的?”二转子思虑着说,“他是忠的,还是好的,我可不清楚。但我知道他问了追命那句话,追命没有理由会答歪了的,这分明是江湖切口,或是门内暗语。”依指乙问:“什么话?”二转子道:“杨奸问他:‘韦青青青的三个《青》字,是来纪念什么的?’其实,韦青青青便是诸葛先生的师父,也就是追命的师公,追命没理由不知道:第一个青字是纪念方清霞,第二个‘青’字是纪念戚情芝,第三个‘青’字是纪念狄楚静的。追命故意答偏的,其实是为了对切口、暗号。”“我看八九不离十了。”阿里说,“我们‘下三滥’精通江湖暗记、黑话,你们仔细想想:追命反问杨奸的那三字诀中,每一句的第一个字加起来,岂不是成了‘神州子弟今安在’吗?而杨奸回答的三字诀中每一句的最后一个字,加起来不就是下联‘天下无人不识君’吗?”依指乙咕哝道:“那么,杨奸到底是谁?他跟追命到底有什么关系?”阿里怪眼一翻:“你问我,我问谁?”依指乙只好望向二转子。二转子鼻子一掀:“我要是早知道,就不会一脚喘在那臭痰盂里了。”只听一个声音轻笑接道:“别说你们不知道,连我自己现在也不明就里。”说话的人是追命。——他“竟”已回来了!另一个人接道:“我是你朋友的朋友,既是战友,也是同志;真正的朋友跟真正的敌人都是一样:都在生死关头才会出现,也只有在那时候才分得清。”说话的是杨奸。——他“竟然”也回来了!只听追命喟息的道:“到这生死关头,你却来帮我,如果不是有天理大义,恐怕就十分不合情理了。”杨奸却稀松平常的说:“其实,喜欢你的人自然会帮你,仇恨你的人当然要害你,这种学问,只能意会,不是言诠便可明白的。”不突破就是突破他们回来得那么快,那么轻松,以致让人错觉:以为他们只是去解了小溲打个转回来。然而他们却是去追击二十三名一级杀手。阿里想问他们:追到了没有?追到了几个?走了几人?谁追获的较多?可是杨奸一回来,就道:“我们还有事要赶着去。”追命一向泛黄的脸也有点发白,不知是月华映照还是刚逼出“十三点”就运功发劲之故,“是去‘三分半台’?”杨好道:“是。”追命叹了一口气,道:“这才是我最担心的事。”阿里愣愣地问:“什么事?”杨好道:“来不及了,咱们边走边说。”阿里奇道:“我们也可以一齐去?”二转子噘着唇反问:“我们为何要一道去?”杨好道:“你们要想救冷血,并查明’久必见停‘惨案,就不妨走这一趟;若没兴趣,尽管自便。凌落石近日也发现各方面加紧追缉他的事,而且部份大学生也终于千辛万苦的抵达京师面圣上书,他可能随时放弃危城,回到京城,重归奸相麾下,那时,奸相如虎添翼,就更不易对付了。”话未说完,依指乙、阿里、二转子都已磨拳擦掌,巴不得马上动身、立刻转手。追命仍有顾虑:“我们这次去,恐怕要跟惊怖大将军面对面大对决了——你们要是不去,也是为大家保留一份元气……”依指乙一句话就截了下来:“谁不给我们去,就是瞧不起咱们兄弟,与我们三人为敌!”追命正要说什么,忽觉杨奸伸手向自己侵来。一时之间,他也不知该避该躲、还是不躲不避的好。但这刹瞬之间,杨奸的手已至,运指如飞,已拔下他身上穴位的一十三根金针,用头巾徐徐包起,且微笑道:“这些针,还有大用。”说着的时候,“嗖嗖嗖嗖”,四枝针急射而出。追命一怔。四针分别射入四名剑手的印堂里,四人立时惨哼而殁——这四个人正是追命度针驱毒后遽起踢倒、救走二转子和依指乙的四名“铁派”剑手,杨奸倒是记住了他们只给踢封了穴道,并未丧命。杨奸举手间取去四条人命,还一面用布套着手,把上太师那本染有“十三点”药汁的书取到手上,又用布包好,揣入怀里。追命很是不忍:“为何要……取他们性命?”杨好正色道:“崔三爷,你也未免太妇人之仁了。这种杀手,是留不得的。咱们跟邪恶斗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留着他们,如果这一趟杀得了大魔头,他们自然要找你报仇;要是杀不了,就一定会让他们败露了身份:留着活口,那无异于踩在地雷上爬山。”“那么……”二转子指一指吓得屁滚尿流的上太师:“……他呢?”杨奸侧首看了看。上太师只吓得七魂七魄同时神飞天外。“留着他”杨好道,“我还有用。”于是他们一行六人(二转子背着给封了穴道的上太师),急赴“三分半台”。这是一路上,追命和杨奸的对话。“我听到你突然说出暗号,十分震惊。坦白说,在这之前,我想也没想过,你会是世叔派来接应我的人。”“我本来就是。我一直都是。你潜入大将军麾下,是为了要抓大将军。大笑姑婆加入朝天山庄,是为了要立不朽之功业。我则不然,诸葛先生对我有恩,大将军过去曾杀了我的义弟萧剑僧,我要毁了他、杀了他报仇。所以我不必抓人,只等时机成熟,一网打尽。我光是刚才,就杀了三十来人。”“其实我早该省惕:花师姊是大师伯派来的卧底,并不是世叔遣来接应我的人。这应该是两个人,而不是一个。”“所以,你那位花师姊故意要坑我,拖我下水,临死前叫我名字,并在牙齿上把我的名字凿上去,误打误着,是把我给害苦了。幸亏大将军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肯相信这样明显的‘罪证’,要不然,我自身难保,今天也救不了你了。”“我有一事不解。”“你可以问我。”“你一向深受大将军器重,早已罪证在握,为何不一早消灭他。”“你知道吗?我的家小,仍在危城,受大将军派人监视中,我一旦有异动,只要一击失手,就算我逃得了,我家人也一定受牵累。可是,如果我不把家眷带来,大将军也决不会相信我。虽则,我留在危城的家人全是假冒的,但他们毕竟是我好友、同僚,不到必要关头,没有必胜把握,我是不愿贸然行事的。”“而今……”“我要救你,没办法,而且凌惊怖已有省惕,杀掉冷血后,他便随时晋身京城,或隐身江湖,我不得不马上行动了。”“你别以为自己很重要。我跟上太师恰好相反,他是忠的坏人。他貌似忠厚,我则奸得七情上面。我是杨奸,我是一个奸的好人。这年头,光当好人是不长命、没好报的。要当奸人,也得够奸,我就是这样的人了。我救你,是因为发现:要除大将军,不能没有你,更不能没有冷血的协助。这凌落石委实是太可怕了!我那么亲近他,他那样信任我,我迄今仍摸不清楚他的底。不过,我也是够绝的,我已请了心腹的人,把他的妻子儿女全讹去‘三分半台’,万一战局失利,我还可以凭此为恃。其实,当我们这种人,就算为义锄害,也是一种出卖。只不过,谁未曾出卖过人?正如上太师刚才问那一句:谁未曾在背后说过人的坏话呢?说人恶言,传人是非,也是一种出卖,只不过,杀伤力轻些而已。但这也难说,有时语言伤人,远胜斧钜;刀斧伤的是身,一句恶毒的话,却是伤尽人心,害人至深。”“这……我们现在去救冷血?”“对,你刚才又怎么能先知道我们现在赶去正是要救冷血?”“很简单。大将军既然说派‘十六派杀手’赴‘三分半台’刺杀‘三人帮’,然而三人帮三位少侠全来了‘将军府’,而且确有两派杀手跟了过来,那么说,杀三人帮是真,三人帮在三分半台那是假的。可是这消息放了出去,永远饭店的人一定会通知冷血,冷血重情重义,一定会赶去三分半台。其实,大将军此举,其意不在杀三人帮而已,主旨在于引蛇出洞,藉此查出内奸,顺势诱杀冷血。我见三人帮在山庄乍现之后,一直担忧不已的,便是这件事。”“正是……我看,你体内‘十三点’的药力,已恢复八成了吧?”“承蒙关心,体内顶多尚剩一成余毒。”“你的轻功果然恁地好。二十三人中,你抓下了十四人,而且还在‘七分半瀑’那儿发射了旗花炮,想必是通知了应接的长官,准备一举扫荡大将军的势力吧?”“可是,你不但追杀了九名剑手,还也倒了回去,把我封住穴道的十四人都杀个清光,所以才比我迟了一步回来,是不是?”“做我们这种事的,是内奸,是卧底,得要比大恶人更恶,留不得活口的。我只杀了十二人,那扭派老大和跌派老大还是给你藏起来了。我劝你还是杀了他们。”阿里、侬指乙、二转子听在耳里,为之咋舌不已。——两个人追二十三名杀手,竟然全追到了!——看来,是有的抓的人多些,但有的杀的人更多些!接近“三分半台”的时候,追命正色的向杨奸请教:“大将军后院的那口古井,到底有什么古怪?”“不知道。”“不知道?”“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要跟大将军对决的时候,也得设法远离将军府。——别以为我常靠近他,便什么都知道;你也是大将军的心腹,你又了解大将军多少?”追命凝肃的摇头。“那口井,也许只不过是一口普通的井;大将军,也不过是一个残暴的普通的人,有时候,人人都要突破,不突破便是一种突破;有时候,却是机深祸更深。对付大将军这种人,取胜,总是要看看大意,凭些运气。”“还是运气重要。大将军以前运气好。”他反问追命,“近日你运气可好?冷血呢?”——他们赶去已可能太迟。“不知道。”追命一面疾掠,一面仰首望月,不忘了猛灌几口酒,“今夜的月色真好。在我死前还是破大案抓拿元凶之时,有此明月,也算不枉了。”正是今夜有月。少年追命--成功先生的妈妈成功先生的妈妈雷劈不死、风雨不析的巨树,一只小小的蚂蚁便可以使之轰然而倒。天生光头难自弃月亮照光头。他头上氤氲着雾气,带点青灰色,不知是他的光头反照月亮的颜色,还是月亮反照他光头的颜色。他今天早上起来,看见萧剑僧毕恭毕敬的跟他说:“大将军,你娘找你说话。”凌落石清楚的记得,当时心里还啐了一声:见鬼了,娘已死了四十一年了,她临死最后一句话说:“石头儿,你作孽多了,害娘不能抱孙儿就去了,我死了之后,先埋三一,你要把娘拖出来鞭尸三百,挫骨扬灰,才可以减少我生你下来所作的罪孽。”娘已死了,早已死了。她死的时候,我还没当成大将军。假如她知道我终於当成了威震八方的大将军,她是不会说这种话了。不管如何,大将军还是记得自己跟萧剑僧走,走了几座拱门,一座比一座小,到后来,要弯腰才进得去。到了最后一座,简直是要爬进去了。然后他才见到了他的娘:那也许是他的娘,也许不是。她有一半是娘,有一半已给煮烂了,看去有点像李阁下,也有点像唐大宗。反正,那是给自己烹腌了的部下。他蓦地惊醒过来。原来才子丑之际。夜兀自漫长。他在梦中。原来是梦。之后他也不摆在心里,又睡着了。然后他看见一个人,腿踝骨上锁链拖着一块红色的巨石。这人正在用一把斧头狠狠地切割着自己的尾巴,血花四溅,血肉横飞。空中飞绕着许多丰臀垂乳的女子,怪兽异禽负载着满空游走的青面神人,每一个人的手指都在戳指着一个斫尾巴的人。仔细看去原来正在狠命的斫戳尾巴的人,原来竟是自己,只不过,少了一只眼睛,一只耳朵,半爿脸。凌落石再度惊醒。惊醒后好一会,还感觉到自己尾巴的痛。可是他并没有尾巴。他是人,当然没有尾巴。他定过神来,决心再睡。——一个作恶多端的人,想要跨在他人的肝脑鲜血上好好看活下去,一定得要吃得好、睡得好才行。“平生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也不惊”,其实,就算“平生作尽亏心事”,夜半敲门更不许惊。一惊,先害了自己。这世间不一定有报应,而且,报应要来也总是来,自己提心吊胆过一辈子,先就不值了。他照睡不悟。这一会,他梦洲小孩。他抱着小孩,逗弄着。小孩的样子很像他。一定是他的小孩。小孩笑的样子很可爱,小小的牙齿居然很白很白,额角很高广,笑眼像佛陀。大将军逗弄着的时候,忽然,也不知怎的,一失手,孩子就掉了下去。一直往下掉。掉入井里。井很深。很深。井边有一棵树。老树。忽然,老树炸了开来,树枝树桠,尽皆断落,涌出了大量的鲜血,还有小孩的四肢:脚、手、头……大将军痛心疾首的往下望:他望定了那口井:深深深深的井他这样往下凝望的时候,身心也几乎要掉落井底里了……幸好,这时候,他就醒过来了。他回想着这三个梦,像啃花生一般的咀嚼这三个梦,得出一个结论:这决不会是一个好兆头。一直以来,神明都很照顾他,要不然,鬼魅也会依附着他,他既然梦到这些,当中一定蕴含了什么警示。可惜这里面所含蕴的天机,他一时尚未能憬悟,但已唤起了他的惕惧。所以他下定决心:一,今天要杀掉冷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