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这个因爱情而激发的正义感,他不惜跟一向他都既敬又畏并且是畏大於敬的老父摊牌:“爹爹,那些事,是不是都是你干的?”大将军并没有像平时那样,立即勃然大怒:暴怒对他而言,也是一种政治,一种手腕,正如一些人事先说了自己是性情中人,就可以为所欲为;或是有的人说明自己坦率不文,就可以尽情满口粗言猥语一般。大将军的暴怒是有他说,没你说的,他稍不高兴就拂袖而去,或杀人裂石来显示他有极大摧毁的力量——不过,当他考虑到这样做了之后不见得就能奏效的时候,他就不一定会这样做。所以他反而问他的儿子:你说的是什么事?於是他儿子就把在外面所听到的传闻一一告诉他。如果是我做的,大将军耐人寻味的说:你就会大义灭亲?小骨痛苦的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爹您会这样,更不相信爹是这样的人。大将军心忖:我在十八年前就开始铲除异己,解决手执重权的心腹,那是对的。我的妻子、儿女,都不成大器,万一我不幸撒手,树倒猢狲散,势所必然。听儿子这番话,更显出我所做的,都是对的。小骨仍以一种不愿得到答案的声调战战兢兢的问:——到底,有,还是没有?没有。我的手下可能做这种事,我不做。大将军斩钉截铁的说:以我今时今日的身分和地位,你并不是我的蠢儿子,我用得着这样做吗?於是,凌小骨便兴高采烈了起来:“好啊!有爹这一句话,我便可以去告诉猫猫姑娘了,我就可以放手放心跟他们把这些事查个水落石出了。”大将军很耐心的问:“谁是猫猫?”小骨喜不自胜的说了。大将军似乎听得津津有味,又问谁是“他们”?小骨一一说了,并对那些行侠仗义的“兄弟们”,引以为荣。大将军也听得眼神发亮,仿佛亦与有荣焉;接下来,他问的是他们住在哪里。小骨不是家家都知道。——事实上,这些江湖人的落脚处,也十分神出鬼没、飘忽不定。大将军曾要冷血住在他家里,以俾提供一切办案的方便——这建议当然给冷血一口回绝了。府尹厉选胜亦邀请过冷血住在他府邸,冷血亦予以婉拒;同样的,对崔各田和张判的邀约也表示不能接受。冷血的原则是:“必须置身事外,才可放手任事。”小骨不大清楚冷血的行藏。他最清楚的是猫猫的行踪。——猫猫就住在拐子老何家里。拐子老何家里,还住着:老点子、老福、阿里妈妈、呵里、穿穿和猫猫。知道了这些以后的大将军,是温和慈蔼的说:“改天约你的猫猫姑娘给爹见见吧!或者,待他们对我成见不那么深的时候,我再去拜会他们吧!”不久之后,大将军就私下问小刀:“你仍旧和冷捕头时常来往?”小刀以为她爹爹终於板起脸来要反对。“我知道他是来跟我作对的,但我并不怪他,他有钦命在身,我也正好趁此良机来还我清白。”大将军慈祥得近乎慈悲的说:“在危城里,如果我存歹意,要对付他,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般轻而易举。……不过,他虽然不识好歹,但却是你的朋友;我又怎会对付我这宝贝女儿的好友呢?”小刀感动得抱住了他。“我问你这个,并不是要阻止你什么。你年纪也不小了,而且一向冰雪聪明,有自己的想法,我不多劝你什么。看那冷血,只是刚愎些,像我以前一样,只不过严厉一些罢了,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徒。”大将军带着动人的口吻商量的说:“我要劝你的是,为了爹的颜面,最好不要行差踏错……你们俩没有私下见面吧?”小刀红着脸说:“爹说什么哪。”大将军慈和的说:“我是说,就算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小子想要娶我家那身娇肉贵的刁蛮女,我家那绝不好惹的刁蛮女又肯下嫁那不知好歹的小伙子,至少,也得要明媒正娶,否则,我这做老爹的,可不批准呢!”小刀的脸立刻红得像新娘子一样。大将军慈蔼得像是神龛上香火袅绕的神像:“我的意思是说,人言可畏,你们最好还是在大庭广众的地方会面较好。你们不是有很多朋友吗?”小刀的脸红不仅是为害臊,大将军的关怀和气度,使她溢满了无言的感激。“是的。”她小声的说:“我们常一大伙人一起聚会。”“那就好了。”大将军随后不经意的问:“通常在什么地方聚面?”“拐子老何的家。”“哦,他的家,”大将军笑笑说:“老何只是牢里的牌头,他的家不是太小了吗,我真想请大家来我的家呢!”“爹,您是知道的,这时候他们来咱们家,恐怕是不便的;”小刀很有点为他父亲不平的说:“再说,老何是‘下三滥’何家旁系子弟,虽在衙里当的是微职,但家境倒并不寒伧。久必见亭的胜景,其实有一大半都是他们的家业。”“这就更好了,”大将军欣慰的说:“你们多在什么时候聚会?”“这可不一定呢!”小刀亮亮的笑了起来:“爹要参加不成?”“他们可不容让我加入呢!否则,我倒也有兴趣加进去,跟你们一道胡闹;”大将军随意的又问:“下一次叙面是在什么时候?”“半夜呢!”小刀抿嘴笑了。半夜?大将军故意大吃了一惊:不怕闹鬼?是亥子之间,小刀吃吃的笑着,阿里生日,我们决意去闹他一闹,给他这只小乌鸦一个惊喜。阿里,大将军故作迷糊的道:啊,是‘五人帮’的那个最黑的阿里。对了,小刀好喜欢大将军不那么精明时的样子。那么,当然还是在久必见亭何家喽?是了。乌七妈黑的,大将军关怀备至的说:一个女孩儿家出门,得要小心些啊!得了得了。你好吗?你妈妈好吗?对有些人而言,他叫你小心别人的时候,其实你要小心的就是他。其实,人最应该小心的,还是自己。因为没有自己就不会有‘危机’。——危机通常都是由自己引发的。——幸运也一样。阿里当然不认为自己处於什么危机中。夕阳那么璀璨,仿佛连远处的坟地都美了起来。星星开始点亮,阿里想起他小时候以为营火虫就是天上飞下来的小星子,而在房子外面,传来阿里妈妈和老点子、老福、老何还有猫猫他们冲刷房子的声音,干么要把住的地方弄得那么干净?反正,这儿就是有一种仿似死鱼的味道,冲也冲不干净。往常,穿穿一定会出外帮忙他们洗刷的,可是,他今天喝了点酒,只会对着阿里嘀咕不已。阿里当然也还不知道:他们是为了待会儿在子时方届之际,替他庆祝生辰;就是为了待会儿的热闹聚会,他们拟先清理干净。阿里一向忘了自己的生日。(当然他也忘了别人的生日,除了他妈妈。)他正奇怪:今天耶律银冲,为啥到现在还没来?连讯儿也没一个!今天不必去明察暗访了不成?!他们来了之后,也打算告诉他们:其实穿穿也是怪可怜的,他们要决定一下,应该帮助“那一边”比较妥当。在穿穿酒后向他倾吐之前,他们却都听过伤危时的小骨,说过心里的话。他们都了解:小骨钟意猫猫,已经人心入肺、入血入骨了。所以他们有意“成全”。复元中的小骨,来何家“坐”了几次。猫猫不是躲了起来,就是忙她的事。陪小骨聊天的,反而是那三四个老人家,要不然,就是阿里和他的结义兄弟们。看到小骨醉翁之意而又忸怩不安的样子,这“五人帮”中的四人,全为他着急。猫猫本来是在房里替老点子打草鞋,小骨来了不久之后,她在饭厅抹桌椅。小骨不断的注视着猫猫,以致他和老点子对弈的结果是:三局三败。阿里他们发现小骨“发明”了一种“看人的方法”,那就是可以不移动头颅,只用转睛一直盯住一个人上上下下整间屋子(还包括屋外)不放,而且,还能使在他对面为棋局沉思的老者不致发现。阿里担心小骨会扭伤颈骨——如果眼睛有骨的话,那就一定是扭伤眼骨了。不过,小骨仿佛很享受这种“眼功”。——他在苦苦“锻练”。后来,猫猫在厨房跟阿里妈妈做事,小骨以帮阿里妈妈搬柴的理由,出入厨房。阿里妈妈忽然表示觉得有点冷,一面揩着汗一面快步走出了厨房。可是害臊的猫猫也到大厅去了。她在打扫大厅。然而小骨还傻在厨房里。阿里忍不住,他走过去,一拍小骨肩膀。这一掌大概是把小骨的内外伤拍得一起发作了吧!小骨原来就三魂销了两魂,现在给这一拍,拍得七魄去了五魄,差点没大叫了一声。“你是专诚来搬柴的吗?”“我……”“你是一心来找老点子下棋的吗?”“这……”“如果你来的目的是找猫猫姑娘,为何不找个机会跟她说话去?”“……我怕冒昧。”“冒昧?更冒昧的事,你这猖狂的人不是也做过了?你还亲了她呢!”“……我该死。不过,那时候,我以为可能是永诀了,所以才有胆子,唐突了……佳人!”“现在不是生死关头,所以你的胆子就消失了。”我怕……我怕这样不好……”“怕,怕你这个大头鬼!你站在那儿,虎视眈眈的,眼金金的,整个猫见了鱼的样子,这才叫不好!你要鼓起勇气,上前说话呀!”“我真的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小骨几乎要哭出来了。“你这笨蛋!跟她说话呀,太简单了!这点我是专家,也是老将了,就教你两套招子吧!你随便走过去,像我一样,随便一站,摆出像我一样的风度、俊貌和洒脱,那,你要是左边脸轮廓较好,就用左脸向着她;要是右脸长得比较像话,就用右脸朝着她。像我这样从那个角度看都那么完美的好汉,随便怎么站都一样吸引人,所以没有关系;不过,像你那么丑和不成熟的人,就得要背着光站,那么她才不会一下于给你吓跑掉。不过,千万不要离得太近,因为你有口臭,我没有,然后,你就随便说点什么,有了个开始,才有下文呀!”小骨虽给阿里的唾液喷得一脸都是,但仍听得非常用心,不过却显然更加困惑:“那么,我随便说那几句话呢?”“你这笨蛋!还要不要我教你如何吃饭!”阿里没好气的说:“你就随便说:‘我已亲了你左脸,你再给我亲亲右脸如何!’”小骨纠正道:“额头。”阿里道:“什么?”小骨正色道:“我上次亲她的额头。”“车!”阿里啐道,“那儿都是骨,有什么好亲的!难怪你叫做小骨!”小骨迷惑加不安加狐疑加犹豫加惶悚的问,“我真的可以……可以这样跟她说话吗?”ㄒХㄒ合集 ТXㄒΗ亅.СоM“要真的这样说——”二转子在旁边泼冷水:“不给人当作色狼才怪呢!”“有什么好怪!见怪不怪,其怪自败!”阿里吼了回去,指着小骨的鼻尖说:“他本来就是色狼!”小骨分辩道:“我不是。”阿里两手抓住了他的脸,这里摸一下,那里捏一下,像抚弄一只心爱的玩具:“你是,你是的。你看,你的眼,色狼眼。你的鼻子,色狼鼻。你的唇,色狼唇,你的耳,色狼耳。还有你的头,整个都是色狼头,连头发都是色狼的!你有那点不是包狼的!色狼有什么不好,像他——”“他不是色狼;”他指向二转子,道:“他是色魔!”二转子几乎又要跟阿里打了起来,小骨却一个劲儿的说:“不行,不行,我可不能这样跟她说话。”阿里不耐烦:“那你想等到几时?”小骨几乎又要哭出来了。阿里一见他哭,就受不了,忙道,“好吧好吧!那你就随便的走过去,随便的跟她说:“你好吗,你妈妈好吗”就这样开始吧!”小骨眼神一亮。“走吧!”阿里既是催,又是鼓励。小骨忽又往后退,如临大敌。“又怎么了?”阿里真想掴他一巴掌。“要是猫猫姑娘的妈妈……”小骨蹑嚅道:“已经过世了,我这一问,岂不是要触动她的伤心事吗?”阿里也呆了一呆:“不会那么巧吧……你不会随机应变,改而问候她爸爸吗?笨!”“你触动了她的伤心事,岂不是更好!”二转子觉得自己更比诸葛亮,运计无双,“她一旦扑人你怀里痛哭,你不正好正中下怀!”可是小骨仍说:“不可以,不可以!不行的,不行的!我怎能够如此残忍,令猫猫姑娘伤心难过!”终于,阿里和二转子另加侬指乙,非但为小骨出谋献计,还得要现身说法,为撮合这一对金童玉女而尽心尽力。他们绊倒了小骨,让他往猫猫身上跌去。可是小骨怕撞伤猫猫,宁可自己跌了个饿狗抢什么似的,一身是泥,衣服还给阿里为了要抢扶他而撕破了一个大洞。于是他们又叫猫猫为小骨把衣服清洁一下,正当猫猫为小骨缝衣服之际,二转子递上了一个柿子,说是特别摘来要给猫猫吃的,却递给了小骨。小骨递给了猫猫。递过去便说不出半句话了。猫猫接了柿子,脸比柿子还红。两人不说话(或是说不出话来),只拿着那个柿子,可使阿里、二转子,依指乙这些好心人‘急煞了’。他们忽然大叫:“猫猫,你头上的屋梁有一条壁虎正落下来了!”忽然又佯作扫地,用扫帚把小骨、猫猫二人拨得靠在一起坐。但这几件事都只能说是越帮越忙或更简洁一点来形容:帮倒忙。有鉴于此,是以失惊无神地,阿里假装倒泻了阿里妈妈放在箕里的青莲子,以俾猫猫和小骨可以一起蹲下来收拾。——却不料他俩一蹲下来,却撞着了额头。这一撞实在是太大力了,猫猫哎哟一声,小骨吓得慌忙起身,“砰”的一声,头顶撞上了桌子,但他只慌了手脚,还不知疼。猫猫噗啼一笑。这一笑,一切都云开见月明了。阿里、依指乙和二转子都觉自己功德圆满了。他们知情识趣的退去。侬指乙和二转子要跟耶律银冲先在城中会合,约好晚上再来。他们心里都有点懊悔:自己既然在这方面那么‘权威’为何从未用以追求自己喜欢、爱慕、暗恋着的女子呢?这样的女子,在他们的心目中,曾一再出现过,将来大概也会持续出现吧?那时候,阿里还没有想到穿穿。一听穿穿酒后的倾诉,阿里开始反省自己白天的事,是不是做对了?就在这时,狗吠声忽然急促起来。有人敲他的窗门。只见一个人,脸像刚给慑青鬼全部吸去了血一样的白,头发却既不是黑,也不是白,而是灰色的,样子居然还有点熟悉。阿里肯定自己以前是见过这个人。——他到底像谁呢?——他究竟是谁?就在他寻思之际,那人已笑了一笑,阿里注意到他的牙齿很白、极白、而牙龈与唇舌很红、极红。那人和气的问、“你好吗,你妈妈一向都好吗?”你知道我在等你妈?“你是谁?你认识我妈妈?”阿里对这种“突然出现在人窗前”的人,就跟“忽然进入别人房里”的人一样,十分的不客气,不欢迎地出面了。“阿里,我当然认识你娘;”那白面灰发人说:“因为我是你爸爸。”阿里认得这个人了。他小时候见过这个人。当然是很小的时候。他记起这个人了:——这个抛弃他娘亲的人!“是你?”他的脸比原先的还黑,也比夜色还黑,以致他那不是因为笑意而展露的牙齿都比月亮更白。“是我。”那人和善的找到了话题。“你还是跟你小时候一样的黑,而且壮;你就从来没白过吗?”“也许是你太白,所以不遗留任何白皮肤给我;”阿里冷峻他说:“也许就因为你白,我才选了黑。”阿里爸爸笑了,带了点倦意,问:“怎么我老是闻到一股尸味?这儿刚死人了吗?”其实这一整天,不知怎的,阿里他觉得有些心神不宁,好像在那儿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是在那儿。直至他现在看到了他父亲的出现,他以为自己找到‘不对劲’的来源。“那恐怕是你自己发出的味道。”阿里不客气的说。阿里爸爸容忍的笑了笑,说:“你不请你风霜困顿的老爹入屋坐一坐吗?”阿里问:“你倦了?”阿里爸爸点了点头。阿里又问:“你厌倦流浪了?”阿里爸爸长叹了一声。阿里再问:“您想回家了?”“世上那么多地方,还是家最好;”阿里爸爸说:“还是自己的老婆,子女,最令人心安。”“你错了。这里没有你的老婆,更没有你的儿子!”阿里厉声道:“人在得志的时候,总是忘了是幸运之故,却在失败的时候,老是归罪于不幸;正如人在得意时就忘了朋友,失意时却说是别人牵累:你爱流浪的时候,心中只有江湖;你要比斗的时候,眼里只有武林;你身旁不需要女人的时候,就一口气杀了你六个老婆;你要回家了,就回来找你从未关心过的儿子!”“你就想咯!我告诉你,我没有你这种父亲!”阿里狠狠的、恨恨的说:“你滚吧!不然,你就会发现,尸味正是你自己的气味!”阿里爸爸愣在那儿,愣愣的听他儿子的咒骂。——要不是那扇门及时打开,灯光和瘸脚的老何及时出来,拦住了正要离去的阿里爸爸,可能他就真的从此转身去了。他从此转身而去的情况会是怎样?或者,今晚的他,不会那么凑巧,赶在这时候来到老何的家要跟他家人重聚天伦,事情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这是谁都意料不到的。巧合,往往就是改变历史的关键。偶然发生的意外,绝对足以影响一个人或一群人的一生。通知老何的是穿穿。——显然他还没有醉透。他听见来人是阿里的老爹,又听到阿里大骂他的爸爸,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跌跌撞撞的去告诉阿里妈妈。阿里妈妈一听,呆住了,‘呛啷’一声,碗自手上滑落,在地上打得粉碎了。老何一看阿里妈妈的神色,立即就闪出去,及时拦住正欲黯然离去的阿里爸爸。阿里妈妈也走了出来,灯影把她的长影投在门扉上,她愣立门前,但影子活活的跃动如掠。阿里爸爸垂下了头,好久才能吐出几个字:“宝宝……你……好……吗?”“宝宝’当然就是阿里妈妈的闺名。这么一唤,阿里妈妈的泪水就在她眼眶里翻滚了起来。阿里气忿的抢身出去,要揍阿里爸爸,但给老何拦着。因为太尊敬舅父老何,阿里只好不敢造次,转而要求他妈妈把这‘不速之客’赶走:“娘……你叫他走呀!你赶他走啊!他丢下了你和我这么多年,还杀了他自己这么多老婆!他还有面目回来?!他回来敢情是要杀你的!——娘,你不要留他,我帮你打走他!”他亲娘只是颤着声语不成音的道:“……哦……阿里……孩子……不是的…他,他不是的……你不可以赶他走的……”阿里大气忿了,以致他的脸因血色而更黑:“好、你心软,吞这口气!我不认他作爸爸!那有这种要回就回、要走就走的爸爸!他不走,我走!”语音一落,他就走了。他的轻功就算不是绝顶的,至少也是一流的。何家的轻功提纵术一向“诡奇”。阿里妈妈心魄不宁,无法及时抓住他;而老何却想:让这孩子先去静一静也好,先让这两个久别重逢的人叙一叙再说。所以他也没有拦阻。阿里爸爸想要出手拦住他的孩子,可是何家的身法,连他也应付不来。要不伤害对方而拦了下来,这点连以轻功见称的阿里爸爸——江湖上人称“斩妖二八”的梁取我——也绝对力有未逮。阿里觉得他妈妈实在不该再理睬他那个抛妻弃子的父亲——个杀了自己六个老婆而最后又臣服於一个妈妈的情敌下的男子!他太气忿了。气忿得留不下去。所以他走。——为阿里的这个举措,阿里妈妈对阿里的爸爸很有点歉疚。这歉疚使她打开了话匣子,避免了许多年不见不知从何开始的生疏。阿里妈妈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妒意加上恨意,使他并没有把全部真相都告诉她的孩子:不错,阿里的爸爸的确杀过六个跟他有过亲密关系的妇人,不过,他杀这六个女子的时候,他还未认识阿里妈妈何宝宝。梁取我是“太平门”梁家的“十三太保”之一,那六个接近他的女人,分别是“封刀挂剑”江南霹雳堂雷家、川西蜀中唐门、千术沙家、鬼斧斑门、志字辈、大连盟派出来有意潜入梁家来从事离间、分化、破坏、暗杀工作的。梁取我发现了他竟不幸一至於斯,先后结识和迎娶的女子,都怀着恶意居心,他也毫不顾惜的斩杀了这些妇人——从此他提起女人就怕,直至他遇上了何宝宝。由放何宝宝也是“下三滥”何家的人,“太平门”因“见过鬼怕黑”之故,决意阻止他们两人相好,并下令梁取我斩杀何宝宝。梁取我断然拒绝,以致与太平门反目,脱离大平门,天涯流浪。何宝宝亦因同一缘故,给逐出何家,为何家旁系的“拐子老何”所收留。他们俩虽经艰苦,但好不容易仍相宿相栖在一起,但好景不常,梁取我又受“九联盟”中的“燕盟”女盟主“一楼一”凤姑之诱,以致不能自拔——就算他想自拔,也在所不能;如果他要离开凤姑并与阿里妈妈再续前缘,“燕盟”不但不会放过他,也绝不会放过何宝宝的。——得不到的东西,也不许别人得到,一向都是凤姑的个性。所以,梁取我清醒之后,远避凤姑,浪迹天涯,却也不敢找回阿里妈妈。——直至近日,“九联盟”受到极大的冲击:“豹盟”为“小蚂蚁”新一代高手方怒儿和“老字号”温心老契联手所不灭,而主持“鹰盟”的林投花亦向“燕盟”发动攻击,风姑自顾不暇,梁取我这才敢来寻访阿里妈妈。阿里妈妈不敢告诉阿里这些。因为她自己也没有把握,梁取我还会不会来找她!现在梁取我真的来了!她一时也迷乱了。所以她没及时拦住阿里。——她知道阿里会回来的。阿里向来是“爆竹颈”,性子火爆,但脾气总是维持不了多久屋里的人都很欢迎这个“不速之客”。他们都为阿里妈妈开心。在渐冬的黑夜里,屋子里透露出来的灯光很暖和、很温馨。老何把人都请入屋内,他自己押在最后、正支着拐杖要把门关上前,还用鼻子大力的索了一索:“奇怪,怎么会有一种死味?”然后:“砰”的一声,把所有的、无尽的、无可匹敌的黑夜都关在外面。毫无疑问的,阿里在离开这房子的时候,也闻到这种味道。似有若无。他还仿佛听到一种鼓声。似远还近。像心跳。他离开的时候,那黑黝黝的亭心,仿佛还有那么一样事物,不过,他也没心思去看个分明。他走的时候,清楚的知道“久必见亭”的老房子里还有:阿里妈妈、穿穿、老点子、老何、老福、猫猫、还有那“不速之客”,一共七人。——他回来的时候呢?少年追命--大相公大相公就算是世上最好的人,到头来还是一样会死的;最坏的人也是。也许聪明和愚蠢、善和恶的分配和对待,是有欠公允;但在死亡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第七个妈妈或是因为他常常流浪,山川岁月,尽在眼里,所以培养出一双流浪的眼神。那是流浪者的眼。就是因为迷醉於这一双眼,阿里妈妈何宝宝,才会不顾家门反对,不理会梁何二家早以“遇何杀何”、“见梁斩梁”为门规,结仇多年,毅然跟从“斩妖甘八”梁取我。阿里妈妈年纪虽然大了,但她的皮肤依然十分苍白,并没有老;她因为烦恼而生出了许多白发,可是她的皮肤仿佛一早就“死”了,“死”在她只有爱情而没有忧伤的年代,所以只带点病态,不过像给钉死的蝴蝶一样,还可以美上几个永恒一般。阿里爸爸梁取我以前就是迷上她病恹恹的肌肤,现在也是。他们的相聚很温暖。“你不伯‘一楼一’找你麻烦吗?”“我从不怕她找我麻烦。我只伯她会伤害你。”“我才不怕她!”“你现在也不必怕她了。“鹰盟”的林投花正在找她的晦气,她已忙不过来了。”“要是我还在“下三滥”,何家的人才不会放过她!”“如果我身在‘太平门,梁家的人她也惹不起!”“可是你为了我脱离了何家!”“你也为我给逐出了‘太平门’!”叙旧到这儿,两人不胜啼嘘,同时也冲淡了原来的隔阂和防卫。梁取我自然而然把话题转到刚才发生的令他耿耿、戚戚的事情上:“阿里也……很恨我?”“他觉得你对不起我。”“你没向他解释?”“他一旦知道你有九个老婆,便无法谅解,更不听解释了。”“可是,我在天涯海角,无不念着你,还有他……”“你也太自私了,你念着我们,难道我们就不念着你?我们在老渠,一住九年,你几时来看过我俩母子?就说你深恐“一楼一”凤姑会对我不毒手吧!但你的确曾娶过另外六个老婆,而且也杀了六个老婆——此外,还有一个“烈焰女子”梅姑,你也深爱着;试想,当孩子知道我不过是他第七个妈妈,他会怎么想?他憎恶你,自所难免——”“……宝宝,我对不起你。”“一切都是命定。我明知如此,还是跟了你,这叫孽缘,也是天意,我没什么好怨。你放心,我虽然是孩子的第七个妈妈,但也是他唯一的妈妈——亲生的母亲;他的脾气我清楚!他这回赌气着走开了,能溜到哪儿去!他多半是找耶律银冲、侬指乙、二转子他们泄泄气。”“——那么,今晚,他会回来吗?”“你只留今夜?”阿里妈妈语气间突然充满了敌意。“不是——当然不是,”阿里爸爸慌忙分辩:“我要留在这儿,以后都不走了——,除非你赶我走,或者,我死了,不得不先你而走。”“不许你这样说话!”阿里妈妈嗔喜带怒,“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狗嘴能长出象牙那才可怪的呢!”阿里爸爸仍是关心阿里的去向,“阿里常一去不回吗?”“你放心,……你知道今晚一过子时,是什么日子吗?”阿里妈妈睐了他一眼。“他的生日。”阿里爸爸毫不寻思的答,“所以我才赶在今夜过来。”“你这当人爹爹的也不算是全没良心!”阿里妈妈啐道,“就是因为他的生日,我早已通知了他的兄弟朋友,顶多子亥之间,他们就会把这小乌鸦给押回来。”阿里爸爸笑道:“看来,这小黑个儿在外边真交了不少朋友。”“岂止,今晚,连大将军的儿子和女儿,也会来哩!”阿里妈妈“得意”了起来。“他们来作什么!”梁取我对这一点倒是刺耳,“惊怖大将军是个残暴的人!”“他的子女可不是他那样的货色,你看了,也会喜欢。”“……小乌鸦还有些什么朋友要来?”阿里爸爸倒有些不放心了起来。“我看冷捕爷今晚也八成会来。”“冷捕爷?”“冷血。”“——冷血?一听名字便知道不是好东西!”“嘻!人家不是好东西,你梁取我又是什么好东西了?!”“冷血冷血,好好一个人叫做“冷血”,难道还是个好人不成!”“你嫌人家名字不好,你梁取我的名字又好到那里去了?取我取我,你又不是女儿家,要人“娶你”?!”两人就在室里打情骂俏了起来。——虽然已是老夫老妻,但毕竟己是多年未见了。他们一早便为意中人脱离家门,本来就是无视世俗的人物,所以行事也肆无忌惮。何况,在老何家里,又不是外人。这时候,老福和老瘦依然在外奕棋,老何和猫猫正在勤奋打扫屋子,他们都在大声说话,表示谁也没留意那对久别重逢的夫妻。——虽然,一向好奇的老瘦、老何、老福,在叱闹声中,仍然不忘竖起耳朵偷听。穿穿仍在房里自斟自饮。阿里爸爸却突然记起了一件事:“这儿刚死过人吗?”“去你的!”阿里妈妈又啐了句:“没半句吉利的话。”“没死过人?”梁取我诧道,“怎么会有一种死味?”“死味?”“好像已经死了很多天或很多人,或者是快死了将要死了的味道。”“尸味?”“差不多。”“——臭味我倒嗅得了一些。奇怪,这几天怎么会那么臭?而且,成群的蚂蚁搬窝,梁上的燕子飞得一只不剩,连羊栏里的羊儿这几天也不肯吃草,大水蚁翅膀掉得一地都是,连田鼠洞里都找到几张蛇的蜕皮。”“怎么会这样子?”梁取我问,“以前有过这样的事吗?”“我看没有;”阿里妈妈也不肯定,“待会儿去问问老何,看他是不是作了什么恶事,吓得这般鸡飞狗跳的!”两人又笑了起来,一齐啐道:“老何也会干恶事!”“对了,”梁取我忽又省起一件事,“刚才在久必见亭里,似乎还有一个人在那里。”“久必见亭?”阿里妈妈奇道,“刚才?”“对,”梁取我说,“他也是你们的人吧?他是谁呢?”“这么晚了”谁发了疯还留在那儿喂蚊子!”阿里妈妈笑道:“你不是见鬼了,就是给燕盟的人吓晕了。”“也许是吧?”梁取我说,“不过我总觉得有个人在亭心暗处。”“你要不放心,”阿里妈妈说,“咱们就去看看也好。”这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厚重的敲门声。暮夜里,这叩门之声,听来既空洞,也沉实。梁取我喜溢于色:“阿里回来了?!”“他?!”何宝宝笑啐,“他才懒得敲门,仗着轻功得你遗传。还有何家小巧身法,每次一飘,就飘进来了。”然后她也狐疑地道:“这时候,会是谁呢?”她听见老何瘸着腿去开门的声音。你还爱我妈?!老何开门一看:只见一个生铁镌造般的汉子,面目却十分祥和,所以看去像一尊铁豆腐。“你到得倒挺早的!不过,阿里说不定找你们去了,”老何还在担心阿里。“不。我在半途遇上阿里,是他要我先到这里,跟他爹娘说几句话的。”刚进门的耶律银冲就说。这时,梁取我和何宝主听到耶律银冲提起阿里,抢步而出,问:“怎么了?阿里怎么了?”“你见着阿里?他怎么说?”耶律银冲敦厚得带点钝的笑道,“他要我问你几句话。”梁取我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我?”耶律银冲祥和得带点钝的点头。梁取我狐疑地道:“好,你问吧!”耶律银冲迟缓得相当钝的开腔,“他说,他要问你:‘你还爱不爱我妈妈?’”阿里妈妈晕红了脸,啐了一口:“这小兔息子!”梁取我倒是泰然:“问得好。爱。爱惨了!”耶律银冲道:“料着了。”梁取我奇道,“什么料着了?”耶律银冲道“他料着你会这样回答,所以他告诉我,要是你这样答。他就要我说——”梁取我笑骂道:“这小子——他说了什么?”耶律银冲答:“他就说:‘你还爱我妈?!你是这样爱我妈的吗?你真要爱她,就应该一直留下来,跟她长相厮守才是!’”阿里妈妈的脸比直灌了三埋酒还红:“这孩子,跟他爹一样,就说疯话!”梁取我起初有点忸怩,后来也坦然了起来:“他骂的好。”他轻舒猿臂搂住了阿里妈妈,“我现在不是打雷都不肯走了吗?”轰的一声,外头真的雷鸣一声。耶律银冲道:“猜着了。”梁取我怪好笑的道:“又猜着了?他猜着了今晚会下雨不成?”“对。”耶律银冲道,“他早知道你会这样答的,所以他交代我说:‘希望你这次是真心真意才好,否则,不好好照顾娘就不是我爹!’他是这样说。”梁取我豪笑了起来:“好孩子!他是不想我们担心他!”老何咕哝了一句:“他是制造机会给你们亲热,不用担心他!”阿里妈妈问:“他现在在哪里?”“你放心,”耶律银冲道,“他找齐侬指乙和二转子,在子时前后便会回来——要他不愿返,二转子和老侬也会把他给抓回来。”梁取我忽而笑道:“我倒有兴趣想知道:要我不如此这般回答,他又会怎样回我的话?”他问耶律。耶律银冲温和得十分古板的说:“可是你已这样答了:既然已经答了,又何必要知道其他的答案呢!”说的也是。於是大家都不再“追究”。一一包括不再追究那臭味、死气和在久必见亭里的那一团“黑影。”屋里有灯,很暖。屋外很黑,有点冷。亭里更黑,但有两点黯黯的红芒。——因为有这红色的火光在那儿,所以更显出周遭的一片黝黯。不久之后,红芒开始移动。那两点红火,一直都在齐平的横着,距约半指之宽,连移动时或高或低,这两点红光的平齐和距离始终没有变更过。直至那两点红火走出亭心,映着少许月华,照出那原来是一个人的两只眼。红色的眼。还有惨青的脸。这时,毛毛雨已开始下了,以一种安慰鬼魂似的轻柔。耶律银冲也给招待入屋子里,他当然不跟正卿卿我我的阿里爹娘那一伙,可是,他也不想去跟老福和老瘦对奕。——因为老福输了会骂人。——要是老瘦输了,更糟:他会揍人。至於穿穿,已醉得分不清手指还是脚趾。耶律银冲只好去找老何。他故意去逗逗老何:“老何,还没找到老婆啊?”老何最憎就是人家提他还没娶媳妇的事。所以他没好气:“你以为找到老婆就是好事啊?没看到我姊姊那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单身汉,多好!喝醉了,跳床自睡,跟枕亲嘴!”“单身汉,多好!伤心了,跳井自杀!”耶律银冲学他的口气说,“我看老何啊!你还是快快去要一个回来吧!”这回老何可想到驳斥对方之法了,眯着白多黑少的眼说:“讨媳妇有这么好?你年纪也不小了,该四十了吧?又不见得也讨一个!”耶律银冲拼得杀得、忍得、干得,但若论耍嘴皮子,就远远及不上他那些拜把子兄弟,一时为之语塞,只好说:“老何呀!咱门同病相怜。”老何却想到自己真正是有“病”在身,当下呸了一声:“谁跟你同病!谁与你相怜!我成全你,撒泡尿让你照照镜子吧!”然后他真的去后院撤尿。——酒喝多了,自然尿急。其实老何心中也有点凄然感觉,想暂时避开一下耶律,是以便借“尿遁”了。老何老何你何尝不想娶媳妇儿!可是害了人家的闺女,你心中总是不忍罢了,罢了罢了,这辈子,还是不用想结婚生子了;传宗接代,那是老姊的事吧!他心中浩叹,推开了门,“呀”的一声,那扇门像向他干笑了一声。他想:这栋门栓子松了,明天要钉上才是。然后他又想:明天?为何不在今晚?以前自己做事,总是今天事今天毕的,现在动辄拖后,莫非自己真的已经老了?!——我也会老?!这一点,以前他自己也不敢置信。他也曾年轻过,在他一条腿还未跛的时候,上山杀虎,出海捕鲨,七天七夜不睡不喝,横度大漠,那时,真不知个“老”字怎么写法!现在?现在他觉得连“死”字都已写在他自己的脸上了。就在这时候,凉风陡来,他颤抖了一下:——还不是老了!不过,怎么有一种臭味,就像死尸一样……他大力的用鼻子索了一下,味道却似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莫不是好久没洗澡了?——上一次洗澡是在……这刹间,他忽然看到两道红火。虽有月色,但丝毫照不出那人的轮廓。老何忽然听到鼓声——很急,很密,然后他马上发觉,那是自己心跳的声音。他张口欲问:“你是——”他一开口,一件物体,快逾急电,“嗖”的一声,打入了他的口中。快得连应变、闪躲、招架都不可以。“人临死前想的是什么?”未死过的人不知道,死去了的人更不知道。——不过,对老何而言,他在死前想到的是:他曾年轻过、现在他老了、上一次洗澡在什么时候,诸如此类。铁豆腐对弈,决战、赌,都是不赢就是输,而且是越不在乎越是容易获胜。老瘦和老福又骂起架来,一个脖子粗了,一个脸都胀红了。一个要把棋子重下,一个说他己大获全胜,不许对方赖账。耶律银冲只好过去相劝,偏是这两位老人家,谁也不听谁劝,谁都不听人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