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张寞寂、李凉苍、王烈壮、孙照映、公孙照、仲孙映等都向唐仇那儿站了过去了。然而唐仇还不是向着他们说话:她的话和她的心志,完全是对着铁手。铁手却巍然不动。他的双拳紧握。这时,连年高德劭的杜怒福、气定神闲的长孙光明、密法高手蔡狂、藏法高人梁癫都难免有点心旌摇荡,就是身为女儿身的凤姑,竟也为这柔音软语所牵动,铁手却一字、一句、一个字一个字、一个句子一个句子地朗声喝道:“唐仇,没有用的。你已施‘声毒大法’中的‘迷神引’,虽然厉害,但对我是不管用的。‘声毒’是众毒之首,犹如‘声相’是众相法中至难之术,但你只要听若无听、以金刚定摒除妄念,脱自己脚底之鞋,痛掴心头歧芜之念,如自一个盹中惊悟,才能身心脱落,洗涤一切尘劳妄念,以三尺剑,电光影里斩春风!唐仇,你这点伎俩,收了吧!”他这样一喝,凤姑、蔡狂、梁癫、杜怒福等人本来就道行高深,立即醒了。看不上省了。丅〤Т合集 Т〤丅Н亅.СоM众人都暗自捏了一把汗。“唐仇,你再要是施术,莫怪我要看不上你。”其实,当唐仇施术时,铁手到后来也有点柳绿花红难自抑起来,所以他必须以声破声,把话说下去,而且说定了,说绝了,“你虽然美,可是没有真正的爱,所以凤姑就比你亮丽多了。你虽然艳,但缺少真正的情,因而镜花也比你动人多了。你且自怜自赏吧,这么年轻的女子却没有情和爱,孤芳自赏,真正可怜!”唐仇这回恚怒了。“你!”唐仇咬牙道,“你这自大的鹰犬,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要是真的怜香惜玉,却不去人生自古谁无死棺材店救那中了我毒的李镜花,而来这儿送死!”铁手淡淡地道:“小相公自有‘九九修罗斧神君’哈佛营救。”唐仇恨恨地说:“凭什么他要替你救人?!”燕赵在一旁忽道:“哈佛是‘天机’分组的组长。”唐仇咬着牙道:“‘天机’的人又怎样?大捕头跟这些杀手组织有勾结不成?”燕赵只沉声道:“‘天机’的龙头张三爸,曾深受这铁捕头的相救恩情。”唐仇冷笑道:“我派去的钟森明和麦丹拿又岂是易惹之辈,何况,大小相公都先着了我的道儿。”燕赵沉声道:“人生自古谁无死也是哈佛开的,他的结义兄弟‘补白大卫’袁祖贤,还有‘天机’副龙头艳芳大师,全在那儿坐阵,你选错了战场!”铁手道:“我拿下你,他们便不愁没有解药了。”唐仇忽又满脸堆欢起来,轻笑道:“你可拿得下我?”铁手只沉稳地道:“你很好玩?”唐仇清艳地笑道:“因为我很好玩。我是个好玩的女子。”铁手道:“你玩的是别人的命,小心也玩掉了自己的命。”唐仇昵声道:“来吧,来玩我吧,我是个常玩的女人,需要一个玩得起的男人,看来,你就是吧?嗯?”她这样说着的时候,自有一番迷人的意趣,初听不觉,但省觉时意韵已攒入肺腑,且对眼前这叫唐仇的女子生起了一种茫然的情意。这也不能算是一种淫意,因为其间疼惜仍多于肉欲,怜爱仍大于轻淫。在场中,定力较差的或内力受制的,难免都为这柔声曼语引动了一阵遐思,心施摆荡不已。直至一个声音响起。声音自地面传来,直荡入人心深处。那是铁手蹲踞下来,以手拍土地,就像一个慈善的主子在抚摸他的爱畜。他的手拍击在地上,发出轻柔、沉重、稳实的声音。那是大地的声音。大地之声。唐仇那好听的声音猝然嘶哑了。她带着惊惧望向铁手。“你……破我的声音……”铁手徐徐立起,遗憾地道:“没办法,不这样,你的‘迷神引’委实使人失神伤心,我再不藉大地之声,恐亦难以自抑。我这是不得不尔。”康仇忽然颤抖了起来。她不是怕。她是气。她气的时候,由于单薄的身子有点承受不起这么大的怒愤,所以便抖了起来。这是一种美丽的抖动。尽管她是那么生气,可是样子还是那么好看。铁手看过许多女人。他喜欢看女人。——女人好看的时候,实在比花娇、比月皎、比什么都好。他很少惹女人生气。一一因为女子生气的时候,就算本来很美丽,也会不好看起来。有的女人生气起来的时候像一口布袋,有的像酒壶,有的则像一块晒干的柿饼,或像一堆冷冻了的蜡。但唐仇不是。她生气起来的时候更美。她的猛憎本就是一种美。——当一个女子连恚怒都美的时候,她才是一个真正的绝色。然而唐仇却不知道站在那儿云停渊峙似的铁手心中所思。她只知道自己一直在江湖上,以一种令人难以忘怀的风姿跟每一个人结怨成仇,仍然风华她的绝代,倾国她的倾城。可是,今儿,她只知道全场都在注视她,惟独他不是。——他就是铁手。光是为了这点,她决定这次不止要玩出火,还要玩出电来。看到唐仇的眼神,燕赵便知道唐仇要做的是什么。他与人交手前,喜欢先看对手的眼神。——如果对方不敢正视他,他单凭气势便可以吞噬了对手。——如果对手与他眼神相对,终会让他的眼神逼住,如此未出手便已掌胜算。他看铁手的眼神。这眼神也并没有特别过人的锐利。就像大地。像山。——大地和山,看似不动,宛似啥也没有,但蕴藏了万物,万物都可自其中开花结果、繁殖生根。他看不透他。所以他转而看唐仇。有时候,他颇能捕捉唐仇眼里的话,但有时候,那又成为一种迷宫,误导了他的推测。他觉得这小师妹的双眼有“毒”,至少,也能放“毒”。可是这时候,可能因唐仇太过专注于敌人铁手之故,燕赵颇能自唐仇眼里读出她心里所想的事情。这很重要。——你要是能明白人想什么,就能料敌机先。真正高手,出手制敌,早在动手之前。对不起燕赵上前一步。他长得十分高大。简直巍峨。他一长身,已把唐仇拦在身后。由于他太过魁梧,以致简直像是一卷袖便把唐仇“藏”了起来似的。他跟铁手面对面。他第一句话便说。“对不起。”铁手马上肃然起敬。他也知道自己遇上平生头号劲敌了。一一一个绝对有把握打杀敌手的人,居然仍保持平和心胸,肯低声而不下气,跟敌手致歉,这人本身必定就是个极有信心、甚为强大的人。只有失去信心的人才会傲慢。只有极自信的人才会极谦逊。所以铁手马上拱手:“谢谢你。”他说这三个字的时候,神色十分虔诚。燕赵听了之后,也一脸敬意。对不起。谢谢你。一一说“对不起”的人,其实,并没有“对不起”对方。敌手相交,自然是要施辣手下毒手,也没什么算是“对不起”的。这‘对不起’是一种示敬。一种礼让。一一说“谢谢你”的人,也并没有什么可“谢”对方的。两兵相接,高手对敌,在动手之前,对方先敬你一尺,你承了这个情,便回敬对方一丈。这“谢谢你”是一种心领。一种回报。所以燕赵说了“对不起”,铁手便说“谢谢你”,两人都是闻弦歌而知雅意,两者都惺惺相惜,英雄互重,谁也没有在礼数上亏了对方。燕赵再进一步,道:“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来之前,我们也不知道你们已插手这些事了。”他在说明他的立场:他不是有意与铁手为敌。一一燕赵、唐仇、赵好、屠晚也不是有意要对付“四大名捕”。所以他们也无亏于江湖礼数。铁手道:“青花会是个治贫医病的帮派,燕、鹤二盟也—向行侠仗义,替地方主持公道,如果有人要伤害他们,不管我们是不是先来,但都一定会赶到。”燕赵说:“你常说公道,可知道世间并没有公道?”铁手笑了一笑,不置可否。燕赵道:“什么是公道?要是以公道求诸于天下,那天下根本就无公道可言,黄莺吃虫子,对虫子可公道?蜘蛛吃蚊子,对蚊子而言,又岂有公道?老虎吃狼,狼吃狐狸,狐狸捕食田鼠,鼠吃蟑螂,哪样是公正、公道的?你看人吧,他们杀一切动物植物,只为自己果腹、作乐,他们还杀人哩!可是,要他们不杀,他们自己就得给人杀了。你看天灾、飓风、水患、火害,那一样是择人选地看道德教化而至的?这世间岂有公平的事!有的人善心而不能善终,有的人行尽恶事而福寿全终。就看‘青花会’、‘大联盟’吧,同样是人,人人都自爱自恃,要立一番功业,但只有几个人可以身居高位,咤叱风云的,仍是那么几个,他们下令,人人得为他们效命,而大多数的人,只是为人效命而已。这岂有公平的事?!你在这不平的世间去逐求公平,一如以有涯逐无涯,殆矣!”铁手默然。燕赵笑了:“既然这世间本就尽有不平事,你又何必事事都管呢。你管也管不了那么多,不如就放手吧。至少,就少管今天这一桩事儿吧!”铁手微笑道:“你说的,是真话,可是,就是因为这世间充满了如许不平事,我们就得出来,为不平争公平。这样做,也许并没有好的结果,但不这样做,就连过程也没意思了!”铁手旋又叹道:“宇宙这么大,历史长河渺渺,也许它只说了一个道理:谁都不是赢家,我们活着,只是追求更大的公平,对抗无理的迫害;以更大的谦卑,来化解无情的专断。”燕赵叹道:“我就知道你是个劝不了的人。”铁手道:“不是我不听劝,而是你的道理劝不了我。”燕赵道:“你真的要管这儿的事?”铁手道:“你不像唐仇,她杀了人,你还可以及时收手,惊怖大将军这种人,是不值得为他卖命的,你没忘了曾谁雄、沙小田、大笑姑婆的下场吗!”燕赵道:“你反而劝起我来?其实我来这儿,别有用意,我是志在‘大快人参’。”杜怒福忽道:“你要‘大快人参’作什么?”燕赵道:“医人。你的药不是用作救人治病的吗?”杜怒福道:“但这种千年难逢的药材也决不能落入歹人之手。我觉得你不单别有用心,而且也别有用途。”燕赵道:“你们不是要对付大将军的吗?……我总觉得这‘大快人参’跟他那些会走的井有点关系。”杜怒福奇道:“会走的井?”燕赵一笑:“杜会主果真是与世无争久矣。”凤姑接道:“听说凌落石无论去到哪里留宿,总要先探询那儿有没有井,如有,他便中夜俯井沉思,没有人知道他想的是什么、做的是什么。”杜怒福瞠目道:“那跟我的‘大快人参’有什么关系?我的人参是要来救人性命的,纵能杀了他我也不给!”燕赵浓眉一剔:“可是杀了凌惊怖,就等于救回不少人命了。凤姑冷然反问:“你要杀凌落石?!”燕赵哈哈一笑:“我岂会在这么多未死的人面前回你这句话!”杜怒福则咕哝道:“不给,就算给,也不给你们这种人,我信不过你。”燕赵微喟,转望铁手:“看来,这一场是无法化解的了。”铁手诚恳地道:“燕兄,只要你和你那三十一名女弟子不动手,这件事还是与你无关的。”燕赵笑道:“怎么?行侠仗义的四大名捕,正人君子的铁二捕爷,居然要离间我和唐师妹了!”铁手脸上一红,赦然道:“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请原谅。”他这样一说,燕赵亦为之肃然。他肃然是因为铁手一点也没有自以为是。铁手并不以自己是侠道中人而自恃。他尊重对手,他更敬重敌人之间的义气。所以他坦然认错、致歉。一一这要非常人的胸襟、非寻常人的心态才能做到。所以燕赵肃然起敬。因为他知道遇上了敌手。大敌。我对不住你这时,忽听蔡狂道:“我上。”梁癫则道:“我先上。”蔡狂道:“她是女的,我们不可以两人都上。”梁癫道:“所以你候着,或者,你去对付燕赵,这女的我来收拾。”蔡狂怒道:“她杀了养养,养养的仇该由我来报!”梁癫也叱道:“养养是我的女儿,她的仇不由我来报,难道由你!你伤得重,不是她对手,这一仗由我来打。”蔡狂偏是不肯:“你年纪大了,这仗我打,你嘛,就对付燕赵那些女弟子好了。”梁癫当然不肯。他可迁怒到燕赵那儿去了:“姓燕的,听说你有卅一死士,怎么都是些女娃儿!”梁癫和蔡狂刚才一直没有说话,是在默运玄功,恢复元气o两人一天里打了数次大架,尤其蔡狂,受伤奇重,必须要调息复原。至于梁癫,也因曾触及爱女尸身,着了微毒,正暗里运功驱除。所负的伤,当然不可能立即便愈,但他们强把伤势压制,同时,暗里各以藏门、密宗心法,助杜怒福与凤姑驱法所侵入体内的毒力。由于唐仇在梁养养尸身上下了“失觉”之毒,这种毒可使一流高手莫之能辨,因而也毒性不烈,杜怒福“自妻妻人”神功本强,凤姑的“凤凰三点头”也非同小可,渐已将毒力逼出大半。他们两人,本来从不屑与女人动手,但这次却是例外。——因为这女子是唐仇。——武林“四大凶徒”中的唐仇。——杀了养养的唐仇!不过,无论如何,他们仍是不愿“以多胜少”。何况对方“只是个”女子。——就算是“以毒称著”的唐仇!燕赵的回答是:“不错,我有三十一个女死士,也有卅一名男死士,我从不让他们混在一起,你们一定知道原因。”——男的和女的混在一起,很快便会合一,合一之后便有了第三人,如此便男的女的都不成其为“死土”了。有了家庭子女,有了亲情爱情,如何当人死士?燕赵笑笑又道,“不过,我这三十一位女弟子,就够你们瞧的了。”凤姑忽道:“女人由我来应付。”众人一听,皆舒了一口气。——世上最能对付女人的,只有女人。——厉害的女人由更厉害的女人来应付。唐仇却道:“你应付得了三十一女死士,还应付得了我?”蔡狂即道:“你是我的。”梁癫吼道:“不,她是我的!”唐仇清亮地笑了起来,她的笑清丽得仿佛带着透明,同时也带着冰刺般的锐利:“什么你的他的,我是我自己的!”然后他昵眄向长孙光明。她用纤秀的指头指了一指他:“你。”仿佛她的指尖比她更记得他:“你是我的。你一定得帮我哦。”她好像是对小孩子在说话。但一个美丽女子这样对爱慕她的男子说话时,那魅力就像水里泡沫往上升、风里的花落往下降一般不可变易。长孙光明苦笑。凤姑说话了。她说话的神情很端庄。很文雅。可是她的声音是微微震颤的。一如风中枝头不肯落去的花。一如水边的叶尖。——使人想起刚才恚怒的唐仇微颤的身躯。这两个漂亮的女子,但她们的漂亮是没有什么是相同的。除了这轻微的、但深心的震颤。“光明哥,你可以帮她,我不怨你,可以助我,我不谢你,但你不必勉强站在我这边,无论你站在哪一方面,我都不愿见到你再次背友。我说的是真的。”她说话的时候,竟是侧过了脸,不望长孙光明。自从长孙光明再出现后,她一直没有正式地望他一眼。这一点,就算别人感觉不到,长孙光明却一定感觉得出来。他叹了一口气,道:“凤姑,我可以说几句话吗?”他问的是凤姑。回答的是唐仇。一向好玩的唐仇。——对唐仇而言,世上最好玩的,除了势力之外,莫过于感情了。而最“好玩”的感情便是“爱情”。“你说吧,无论你说什么,你都要帮我。现在,我只有靠你了。”这几句话,说得落花无凭无寄,但却是男子汉大丈夫最易热血沸腾的话。——一个女子,就把她一切交给你了。一一如果你是可托终身之人的话!当然,也如果你相信她的话的话。长孙光明吸了一口气。他要敛定心神。敛定心神对凤姑说话。一——不管怎样,作为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在人生的风雨长途里,就得要遇过多少艰辛考验、多少诱惑危难。而且都得一一渡过。无人相伴。——真正的决战都得要自己咬牙挺胸渡过,迎面而来且不管是刚可断躯、还是柔可丧志,这些仗得要自己去摆平。有时候,真正的好汉不怕挫折、打击、翻天覆地的危机。他怕的是最会磨损掉志气的烦缠、困扰、事与愿违的失意。好男儿不怕决战。战死沙场也是一种痛快。好汉无惧风雨。迎向风雨绝对是一种过瘾。但有种的男子也必怕暗算、蹉跎、还有斩不断的情。所以他第一句就向凤姑说:“我对不住你。”凤姑听得心里一沉。一一通常,一个男人对女子这样说,纵或他是真有欠疚,但他也是准备继续欠负下去的了。正如自己的孩子大了,留待回到家里才抚慰一般,人们都习惯先行安顿那个哭着的邻家孩子一样。凤姑只好道:“感情的事,没什么是谁对不起谁的。”长孙光明突然说:“可是,这情感却是你先对我不起,我才对不起你的。”我看不起你凤姑一怔,一股无由的怒火和惨苦,随着疑惑感升了上来。“我怎么对不起你,你倒说说看。”长孙光明道:“我的年纪也不小了——”凤姑即截道:“不,你还不到四十,对男人而言,这还是大好年龄。你不是我,女人,才是不经老的。”长孙光明苦笑道:“你看,你太了解我了,我说什么话,话未说完,就给你截过去了。你都未曾听完我要说的是什么。”凤姑也笑了一笑,笑容奇涩:“所以,你便觉得没新鲜感了,宁可去找别的女子了,是不是?”长孙光明是急得搔首挠腮,不知怎么回答是好——凤姑确是太了解他了,以致长孙光明连否认都说不出口来。“好,”凤姑说,“我不抢你的话。你说说看,我是怎对不起你在先的。”长孙光明像遇溺的人突然抓到了一块浮木,嗫嚅道:“其实也不是你对我不起,而是……”凤姑忽然懊恼了起来,她的语音带了点恨意:“光明,你最好把话说明白,不要又金又铁、又石又玉的,连我也听不懂你的话,只教人家笑话。”长孙光明给这几句又抢白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了。然而旁人却看出了问题纠结点:凤姑对长孙光明的确是太了然了。这就是问题。——一个有英雄感的男人,希望女人爱慕他、敬慕他、仰慕他而不是把他的七情六欲都了如指掌。唐仇看了——她仿佛很看不过眼,也仿佛忘了这冲突原先是她一手造成的,她更仿佛只是一个打抱不平的旁观者——便为长孙光明不忿气地道:“这种不讲理的婆娘,没把你瞧在眼里,你跟她说什么理去!一刀杀了算了!”意外的是,更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是:长孙光明居然在这两面受窘的情形下大喝了一声:“住口!”这一声,是针对唐仇叱喝的。唐仇登时白了脸。她眼尾如刀。唇角也如刀。她的尾指掌沿也如刀。一一出了鞘的刀。只不过刀虽在手,但仍未动手。长孙光明已经说话了。他一说话,即表明了立场。他毕竟是“鹤盟”的盟主。他在江湖上的确是从底层赤手空拳打上来了,什么阵仗没见过?虽然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但事到临头,他还是逼出了豪气逼走了窝囊气。“我告诉你,在感情上,我是背弃了凤姑,但我是决不会与凤姑为敌的。”他坚决而痛心地说:“我是不会害她的,我也不容任何人加一指于她身上——她是我联袂十八年闯风雨闯江湖的红粉知音,我就算对不起她的情,也不能对不住她的义!”然后他对凤姑说:“你太强了,我办‘鹤盟’你也搞‘燕盟’无论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你也太了解我了,长久相处下来,就发现一言一行都给你瞧破,只有你的我没有我的你。我不喜欢这样子,我是条汉子,我需要依附我的、爱慕我的、俯从我的女子。我快四十了,还没有孩子,但你热衷江湖事,不为我生孩子。我也是人来的,我也孤独、也寂寞、也自私,我一样会生厌倦的感觉。你手上有的是男将,李国花、余国情、宋国旗,都受你重用,但因为要讨好你,我手下可有女将?若有,你可容得下?那次,你要重用‘斩妖二十八’梁取我,但他还是悄然溜了,你叫大相公跟踪他,结果,使李国花的情人李镜花生妒,她以为他是慕恋梁取我的发妻阿里妈妈,要藉踉踪梁取我接近这何家女子,所以便暗里追踪李国花,以致鹰盟、燕盟,都先后触怒了大连盟!小相公会妒嫉,我不会吗?我只有睁眼睛吃醋的份儿,就不能做些让你也嫉妒生醋的事儿,我还是男人来的吗!”凤姑听着十分震讶,只哼声道:“你……好一个男子汉!我只是要用梁取我,可没半些私情!我侍国旗、国情、国花如同弟兄,半点也无暧昧!”“我知道!”长孙光明怒笑起来,“你没有,我却有!我喜欢年轻、漂亮、听我话的女子——”凤姑嘿笑起来,用眼角一瞄唐仇:“她?她确是年轻、漂亮,还很风情哪!但她会听你的话吗?还是你听她的话?”长孙光明跺脚道:“我没帮她来杀你,便是不听她的话!”凤姑双颊刹间彤红了一片:“那可真承情了,我感恩不尽哩!你现在大可后悔,听她的话来杀我,还来得及!杀了我之后就大可双宿双栖、无愁无虑去了。”长孙光明几乎没气得跳了起来:“我真要做,也用不着杀你,让你活着生气,岂不更好?!”凤姑气得用鼻子说话,但神态艳雅如常,只是脸色森寒,像在她心里正下着一场大雪:“好,好,你俩真是郎才女貌,珠联壁合,还一个样儿的毒!”这时,水雾四合,阳光消隐,云雾已聚在众人头上半尺之遥冲杀拢敛不已。长孙光明气得耳朵都歪了,“我毒?我只光说!我有这么做吗?我刚刚才对大伙儿说明支持你呢!你却——”“你真伟大,”凤姑嗤笑道,“对大家摆明了你的伟大,原有了我这个无知而善妒的小妇人……”这时,唐仇忽道:“长孙,你让她作啥?她可不领你的情。你要是再不给她点颜色瞧瞧,可太令我失望了。我以为你是个大丈夫,要是不敢,我……看不起你。”长孙光明怒道:“住咀!”唐仇小咀一撇:“你只敢对我喊住口。”凤姑冷笑道:“因为你自己找贱,你既是他的新欢,就得要婉转欢承他的男子气概。”长孙光明忍无可忍,也向凤姑大喝了一声:“住口!”。这下,他可是两个女子都喊了住口。一对一唐仇笑了。在雾气中她的笑靥锐丽依然。“你也没例外。”她幸灾乐祸、理气直壮地说。杜怒福这时说话了。他必须说话。因为他不忍见他一直认为的一对壁人:长孙光明和凤姑,因为一个居心叵测的第三者,而闹得镜破难圆。“唐仇,你真是毒,”他说,“你害死了我的养养,让我伤透了心。你致使疯圣狂僧误会,几乎斗死。你现在还来破坏光明和凤姑的情义一一事情都由你而起的,大家不要中了她的计:她这个爱玩的女人,以大家伤心伤情为乐。”凤姑低声说了一句:“那也要乐于给她玩弄的男人才玩得成。”长孙光明垂下了头,然后突然抬头。他抬头的时候很用力。也很有力。他用极为有力的声音道:“凤姑,你不用激我,无论如何,我只是负你的情,决不背你的义。”凤姑目光湿润,这次也无限凄酸地道:“你的好意我知道,坦白说,我真的太了解你了,你的话我是相信的。可是,我是女人,我再强,也只是个女人,女人是注重感情的,你却跟我讲义气做什么?你负了我的情,岂能还了义便算没事了!其实,我也明白,你不只是光为这小姐,主要是你不欲与大将军为敌,可是,倾巢之下,焉有完卵,这一点,我明知道你不愿听我话,但光明哥,我还是得劝你,逃避的结果只有不敢面对自己。错,不要紧,更重要的是要有面对错误的勇气。”长孙光明听她的柔声软语,想起十八年来厮磨并肩、抵死缠绵的恩情,心都酸了,颤声问:“我……我错了吗?不去招惹凌大将军,是存活之道啊。”铁手这次说话了:“避,是避不了的。你看,大将军要是有诚意,就不会派唐仇来一上手就杀了养养。如果你现在不再回来这里、挺身而出,大家能不误解是你有份干的吗?大连盟的人并没有诚意,由此可见他们绝你的后路,只是为了要利用你。鸽盟、生癣帮、龙虎会都想投靠大连盟,哪个有好下场?你是犯了错误,但并不是不能回头的。从来没有犯过错误的人,才是最失败。一个人没有失败过,就是未曾成功过。文明从错误开始,人也由小的时候一直做错事,成功也一样。知错能改,比不犯错来得更有勇色豪情。”他过去握住长孙光明的手,热烈地道:“来……让我们并肩打击这干——”蓦地脸色一沉,疾道:“快,快,运气护住心脉,你中了毒——!”长孙光明吃了一惊,运气护住各路要害,脸色惨变,刺毒攻心,才知自己真的中了剧毒,当下惨然乾指唐仇怒道:“你……你……你对我下毒?!”唐仇嫣然一笑道:“废话,我怎可不防你!你看,是你背叛我在先,好在我早已在你身上‘留’了‘白’,只要我心意催动,你就给我毒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对你下毒,向来机会多着呢,谁教你敢叛我,当真不识好歹、应有此报。”她的话说到一半,声音渐嘶,这才省觉适才铁手破了她的“声毒”,迄今嗓音未复。只见长孙光明右耳耳垂白了一片,未久,迅速蔓延至右颊,白点变成白斑,白斑转为白块,白块愈来愈显、愈来愈大、愈来愈发寒,而且还长出惨绿色的毛茸。——一听是“留白”之毒,连铁手也皱起了眉头。一见长孙光明中了毒,凤姑全变了个样儿。妒意,没有了。对长孙光明的恨意,一扫而空。只剩下对长孙光明的关心,还有对唐仇的敌意。敌意转成了恨。她伸手恨声叱道:“解药拿来,否则,我立即杀你!”唐仇反应得也快捷,揣手入怀,招手一扬,扔出一口小瓶,向凤姑道:“你急什么急!他又不是我丈夫,解药给你就给你,有啥大不了的!”凤姑情急之下,不禁大喜,纤纤五指一拢,就要接住。倏地,一只大手,遽伸过来,抓住了瓶子。ТXㄒ峆鏶 丅χТHJ、Cом然后那只手立即绿了一绿。那当然是铁手的手。而现在谁也都看得出来:这是口有毒的瓶子。铁手一扬手,把瓶子扔了出去。凭他的力道,足以把它扔到不知天涯海角的地方去。——水雾那么浓烈,谁也看不清半丈外的事物。没有他,凤姑又得着了道儿。中了毒。铁手扔去了瓶子,沉声叱道:“大家小心,不要妄动,这女子诡计多端!”他一早发现长孙光明脸色不大对劲,所以藉意去触长孙之手,果然发现中毒,但唐仇已提早发动了毒力。唐仇美目瞪了他一眼,并带点惋惜,笑着啐道:“你忒也多事,毁了我的‘破伤风’可惜可惜,我要你赔!”说罢她就动了手。不,动脚。唐仇给铁手的感觉是:美极了。毒极了。且倏忽莫测极了。——她可以在上一刻对你言笑晏晏,让你色授魂销,下一刻即施展毒手,笑里藏刀。她让人神往,使人迷惑,令人恐惧,逼人畏怖,甚至指东打西,攻魏救赵,说凤阳唱当阳,整人害人杀人只不过在她笑语一念间!——如果自己的一双手不是千刃不入、万毒不侵,刚才早就给她的“破伤风”毁了!这女子忒也狠毒!留不得!铁手生性平和,绝少对人不留余地、不讲情面,而今却忍不住动了杀机!——对一个美丽可人的女子动了杀机!唐仇一动脚,不知怎的,长孙光明就像遭人剜心剖肺,惨嚎了一声。再看他时,他的左颊也白了一大片,还长了毛毛。——不知这是什么可怕的毒力,竟会传染、生长、蔓延得那么迅疾,而且还传布纵控在施毒者举手投足间!凤姑看见长孙光明受这般苦楚,心都疼了,什么怨恨,都抛到九霄云外了。她急。但不乱。她气。却仍不慌。她向梁癫、蔡狂疾道:“两位,不要再顾碍什么男女分际了,养养死在她的毒手下,而今大相公、小相公全着了她的毒,光明哥也身受其害,烈壮、凉苍、寞寂全遭她离间,咱们得要立把她擒下,才可以为死者报仇、为生者救命!”梁癫也大表同意:“好,我出手对付她:一对一。”蔡狂马上反对:“一对一,但是由我来应付她。”梁癫恚然斥道:“你已经死了一大半,凭什么制她?还是别逞强,让我来吧。”蔡狂摇头不迭:“我的伤就是她害的,我不出手,待你收拾得了她,养养尸骨早寒喽!”凤姑跺足道:“到这时候,你们还争持这个……”她心中恨这两人一癫一狂,在这节骨眼上仍争论不休。按照战局,自是以内力沉厚、处事稳重的铁手缠斗高深莫测、战力雄厚的燕赵为最佳人选,而梁癫、蔡狂合二人之力,对付唐仇,加上自己和杜会主掠阵,可操胜券,但这二人却还是不争气,为了个什么一对一夹缠个不休!这当口儿,长孙光明已然毒发,剧毒攻心,凤姑再也不能等下去了。她决意出手。就在这时,她听到三句短促而奇怪的话:“来了。”这是蔡狂说的。“到了。”这却是梁癫说的。“出来吧!”这回轮到燕赵的声音。他不说。而是喝。大喝。他一喝,人全都冒现了。卅一名白衣如霜的汉子。剽悍、迅捷、劲。他们全抢攻向“七分半楼”。——显然,燕赵仍然志在楼上。——楼上有株“大快人爹!”这是燕赵的卅一死士。——男死士。他一直在拖延时间,促成对话,原来是在等他的子弟齐集!然而蔡狂梁癫又在等什么呢?一楼一牛在燕赵三十一名男子死士出现之际,“五泽盟”、“南大门”、“锦衣帮”、“污衣帮”的实力亦已同时到达。这四路人马,便与燕赵麾下的男女共六十二名“死士”战在一起、斗作一团。同一时间,梁癫、蔡狂一齐做了一件事。一起攻向唐仇!这一下,连唐仇也意料不及。凤姑和杜怒福更大出意外。蔡狂脸是蓝的,狂发如戟,梁癫目色赤红,双手淡金,向唐仇发动了猛烈狂暴仇深似海的攻袭。唐仇一时猝不及防,竟落尽下风。她一面竭力应付,一面怒骂:“这算什么侠道?!这是哪门子的一对一?!”蔡狂咆哮道:“我们不在侠道,而在佛门!众佛降魔除妖,能杀得了魔斩得了妖便是在行无边佛法,十一面观音有十一个颜面,千手千眼,到头来仍是一观音,菩萨有真有幻,我们两人斗你,心是一致,实只一个,你不服气,又奈我何!”他咀里说话,手下可不闲着。他右手捏捻莲花,左手待长柄大斧猛斫——虽然现在他手上井无武器,但每空手一斫即有巨斧之锐、大斧之力!更可怕的不是斧。而是莲。莲花指弹向四空处。指指封杀唐仇!梁癫嚷嚷道:“一对一?对光明正大的好人,我们必定遵守,对付你这种人?!嘿,就让你知道不公平的滋味!”他一面说一面抢攻、猛攻。他不但以手攻、足攻、连眼神也发动了攻势,滋滋有声,只要唐仇一个失神,稍露空隙,他就绝不容情,运起九节风,以红血大净光放发过去!更可怕的还不是他的“眼刀”。而是他的“声刀”。他一面动手,一面在喊:“天不容汝!”这语音震动了唐仇的心神,骚扰了她的战志,更每一声如一片暗器,随时乘隙而入,摧毁唐仇的性命。但唐仇决非等闲。她居然还可以反击。她竟仍有力量反击。雨雾竟结成了冰雹。她窈窕得有点弱不禁风的身躯,在冰霜卷涌中拂花分柳般地吞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