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爸即道:“你大可不死,马上离去便是。你救了我女儿,比救了我我还更谢你,用不着大家都折在这里!”铁手道:“我便是要交你这个朋友,岂能在朋友遇危时弃之不顾?看来,我跟你这朋友,先只交到这里,未来在来世再续了。”张三爸惨然道:“只是你少年英侠,因我的事所累,不能为侠道作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来,就这样死了,我很难过。”铁手道:“一切因时而遇,我不求做大事,只求为该做的事尽力而已。今晚我是求仁得仁。反而爸爹的‘天机’本大有作为,却因朝中奸佞当道,武林邪魔横虐,未遂抱负,才是可憾。”两人说着坦然,但所说的好像都以为自己死定了似的,但依样说得那么磊落洒然。这时候,敌人已通知各路埋伏,载断已扶负伤的钟碎行过一边,巴比虫与“九分半阁”的子弟,吴公领三百官兵、庞捌和“单峰神驼”马交、还有“神骏金钩”辛大苦、“宝马银枪”辛大辛、“止戈帮”的帮主“指天金戈”武解及他们那一班徒众,全都包拢上来了。还有一人,十分瘦削,轻若风吹得逝,一身灿亮银衣,正环臂冷顾大局。载断正在这人身边才敢为钟碎疗伤。这人当然就是“暴行旗”的老大:“闪灵”柴义。都来了。——向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在铁手和张三爸心目中,这些人虽多,尚不足畏,可怕的只有两人:单耳神僧。一一还有“铁闩门”霍木楞登。这两人联手,铁手就知道,自己要告别自己的一双手了。——霸州第一捕头霍木楞登,跟“神捕”刘独峰、“捕神”柳激烟、“捕王”李玄衣、“捕鬼”慑青、“捕霸”灵郁布,“捕帝”独孤孤独等人齐名,是为“鸳鸯神捕”。不过,现在看来,这对“鸳鸯神捕”虽然很和谐,但也显得十分落寞,非常忧悒。张三爸见铁手不肯离去,只好说:“我求你们一事,这儿我奉陪到底了,我女儿和门徒,你们就高抬贵手,格外施恩,放他们一马吧,张某我感恩不尽。”大家都笑了。冷笑。哂笑。单耳神僧道:“刚才我开出条件,你偏死不接纳,现在就算我肯,你招来了这么多道上好汉,你的肥肉加起来还不够十四两,光宰了你够分吗?”大伙儿又笑了起来。在得胜者的笑声里,最容易找到的特质是:嚣。这是嚣笑。在大家嚣笑声中,那女子忽问:“张三爸,你在丙寅年临江之畔,是不是杀了一个外号‘九天玄男’毕家绳的人?”张三爸想了想,道:“我杀的人不少,不能一一尽记。但那年在临江,我确杀了一个额上有痣的人,不知是不是他?”妇人点首道:“便是他了。他是我的堂兄。”张三爸愣然。妇人又问:“七年前,你沿京畿路赴蓝田,在直县又杀了一个人,叫‘夺魂铃’杜怒门,有没有这件事?”张三爸长叹道:“是,这我倒记得。我本来不想杀的,但到头来,还是下了手。”妇人用笔尖在册子里勾了勾,道:“杜怒门是我夫君的五师弟。”张三爸嗒然。妇人再问:“去年,你在方陵一带杀了一名女子,她姓马,名丽,绰号只两个字,叫‘染血’。这事也确实吧?”张三爸苦笑道:“不知她又是你什么贵亲?”妇人只道:“她原是我未嫁前的贴身侍婢。”张三爸索性豁出去了,问:“还有什么冤头债主,趁我还有一口气在,都问明好了。”妇人果问:“还有一个‘下三滥’何家的高手,名为‘今宵酒醒’何处,这个人——”张三爸前知杀那三人,乃跟这对夫妇仇结深了,而今乍听此人之名,却喜出望外,马上说:“他,我没杀,他负了伤,给人包围攻杀,我,我救了他。”妇人这回向她的夫君点了点头,平静地说:“何处果然是他救的。”然后转过头来,向张三爸道:“他是我们夫妻的大仇人,当年,我们的房子家业,就是他纵火烧毁的。”张三爸惨笑了起来。他扶额苦笑道:“我总是杀不该杀之人,救不该救之人,天哪,我到底是不是一个大蠢蛋!”比蛋还蠢“不,”那妇人平静地对她的丈夫说,“你杀的是该杀的人,救的是该救的人,所以你比蛋还蠢,不只是蠢蛋。”她掀开册子,道:“‘九天玄男’是蔡京手下一个栽赃大王。蔡京一伙如果要害一个人,而如果要害那人又一向清廉耿介,若无诬陷之法,毕家绳便应运而出,他先与那人结交,然后写谋反信,送达他家,或将赃物,暗置其宅,又或打探那人身侧,有什么可以害他的人、罗织的罪,凡经毕家绳出动的栽陷的案子,一定牵连甚重,永不超生。那次,他在临江害杀了清正廉洁的县官林不肯全家,你忍无可忍,所以才把他杀了。”他的丈夫已蹲了下来,这时,倏然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只三个字:“杀得好!”说得斩钉截铁。那妇人莞尔一笑,拍拍褪褓里的小宝宝,温存了几声,又翻开册子的另一面,道:“杜怒门此人别的不说,单是八年前的一年之内,以他的‘夺魂铃’邪法,就连夺了十七位黄花闺女的贞操,那次他在蓝田打你女儿的主意,他伤而饶之不杀,逼他改过自新,不料他怙恶不悛,到了直县,又要劫奸一名未入洞房的新娘子,你却在后跟踪,见他不悔,便杀了他。”她丈夫拍拍地上的影子。“杀得好。”好像是影子在说话。妇人睨了她丈夫一眼,又翻到另一页:“‘染血’马丽以前倒是一个好女子,但后来不知怎的,脸上长满了疮疥,她为了要治疗毒疮,误习‘血霜妃’艳无忧的秘技,非要吸吮婴孩之血才能生肌换肤,于是就夺人婴童,残杀甚众,给你撞上了,当然也不能活命了。”她的丈夫突然站了起来,面对影子说了一声告别的话一般的:“该杀!”妇人妩媚一笑,款款地道:“‘今宵酒醒’何处确是我夫妇的‘大敌’我们曾几度意欲归隐,他都千方百计,逼我们重出江湖。我夫累世跟‘下三滥’何家有宿怨,但自我们两相识共偕之后,不喜酬酢,亦无心卷入武林仇杀之中,所以常隐居起来,过着平安平常但快乐的生活。那时候,我们的武功并不好,曾三次遭‘下三滥’的暗算,都是何处私下救了我夫妇俩。他说:‘你们终日逃藏,也不是办法。人要自救,才能救人;人应助人,不求人助。你们是有能之人,尚一意逃避,难怪这俗世里常为豺狼当道,都是你们为一己之私而造成的!’他怕我们又安居不出,还不惜一把火烧了我们的房子,要我们在餐风饮雨中力图振作。不错,他是我们家的大仇人,但也是我夫妇的大恩人,而且也是‘下三滥’何家自‘战僧’何签之后的一大英雄,你救了他……”她丈夫陡叱了一声。“救得好!”如此峰回路转,着实令张三爸喜出望外。那年轻美妇继续迅翻锦册,道:“我们查过了你过去伤杀人的档案一百四十一宗,全是为民除害,为国杀敌,就算杀伤我们亲朋好友的三宗,也是理所当然,只有两宗例外……”这回,连张三爸自己也好奇起来了:“是哪两宗?”妇人道:“一宗是你对付自己的胞哥张二爹。你因为恨他虚伪不孝,把服侍双亲的烦琐事务全部回避,平素忤逆无情,任由老人家凄苦过其晚年,孤苦无依,而又把门面功夫做足,逢拜寿举葬的大礼时却在人前充作孝子,这等虚假功夫,瞒不过你,所以你待双亲仙逝之后,便毅然与张二爹翻脸,又因他数度意欲加害于你,你也对他见死不救。……‘天机’一组,原来宗旨是守望相助,在这一点上,你办不到。”她丈夫忽道:“那是他的家事,我们不能插手于人家事,何况,他也没害人杀人。”少妇一笑。倒是张三爸按捺不住了:“还有一项呢?”少妇又掀开另一页:“吏部侍郎韦他命,因遭童贯家臣的追杀,求救于你,你却不施援手,见死不救。”张三爸恍然辩解:“那是因为他趁旧党得势之际,诬杀新党多人,其中有好些是朝中正直之士,也有好些是我的好友。”少妇只说:“我知道。”她丈夫说:“他是人。”少妇说:“所以他也有过错。”丈夫说:“但错失不大,不足以罚。”少妇道:“反过来说,我们查过单耳神僧杀人档案三十三宗,其中就有七宗是枉杀,三宗是私仇,两宗是诬陷。”单耳神僧大耳一耸:“什么?”少妇又翻册子的另一页:“丁已年,‘流沙公子’史历巴因为嘲笑过你,戏称你为‘单耳秃驴’你含恨报复,后来史公子因醉后失言,说宋廷积弱,重文轻武,武将不敢战,文臣多贪财,皇上要查办此事,你索性把自甘受缚的史历巴杀了,说他‘畏罪逆抗’故而收杀,这是公报私仇。”单耳神僧额上冒汗:“这……这事你怎么……知道?”那丈夫只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少妇接着又道:“今年初,你见中州两位小神捕‘大胆捕快’李代,‘细心公差’陶姜名声大振,有浸浸然青出于蓝之势,你怕他们威胁到你的地位,于是在王黼面前参了他们一本,一个给冤下牢里,说是窝结辽兵;一个给充军西凉,罪名私结匪党。”那丈夫道:“不能容人,竟至于斯。”单耳神僧汗涔涉下,辩道,“荒唐!他们两人,是我一手培植出来的,我怎会害他们!要不是我保住他们,他们早给杀了头了。他们两人,都不学好,不好好读书,一味好结悍匪,乱交异党,才致如此,关我啥事!”少妇平静地说:“他们也以为不关你的事,以为你挺身周护,还对你感激涕零呢。你好人当尽,恶事做尽,瞒得了天下人,却瞒不了我们!你还要我再念下去吗?”单耳神僧怒道:“你们是谁?别以为‘鸳鸯神捕’就可以节制得了单耳神憎!?我千里神捕上受命于朝廷,更承恩于相爷,今天有公文诏令,要捕杀叛贼匪首张三爸,铁游夏年少无知,阿附匪党,自是一并拿下!霍木楞登,白发娘子,你们聪明的,就跟我一道剿匪,要不然,退开一旁,没你的事!否则,今儿大家听着了,凡附匪作乱者,罪加一等,格杀毋论!”吴公、巴比虫都看势率众大声应和:“是!”少妇昵笑,睨向丈夫。霍木楞登似是刚看完了自己的影子,现刻抬头望月,样子清矍,十分落寞:“我们还是对抓你较感兴趣。”“抓我!”单耳神僧吼道,“你凭什么?你是我之敌!?你可有钦命公文!?我是相爷近前谋士,相爷亦多用我谏言,你俩当了捕快多年,仍只是杂役闲差,无用之人,敢来惹我!?”四化大法霍木楞登跟他的夫人相视一笑。“大丈夫生不逢时,定当无用于世,始能全志,唯小人才亟于见用,助长淫威;”少妇缓缓地道,“真有满腹经纶者,岂可为人之谏士?就算主子再英明踔厉,但用废凭人,岂有明节之地?要做,就做择谏人主,任黜由己,否则,宁当无用之人。”单耳神僧怒道:“那你又当捕快?”铁手眼里看耳里听这一对六扇门前辈里神仙侠侣的风范,不禁神往,乍闻单耳神僧反唇怒问,不由即道:“要做无用之人,只因不为奸佞所任意滥用而已;夫一天活于世,便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一天不事,一天不息。当一个真正的捕快,除暴安良,这便是大丈夫的事,岂可因恶小而为,善小而不为!”霍木楞登眼神一亮,目光一长,道:“看来,小兄弟和我的心志竟是一样。‘铁手恭敬地道:“岂敢!小辈久闻侠侣大名,心仪已久,苦无拜会之机,今得见风范,得睹神采,实大幸也!”单耳神僧“呸”了一声,向包围上来的差役、官兵、壮丁、徒众喊道:“我有王命在身,这几个反贼叛匪,先拿下了,格杀勿论!”众人齐声应和,响若雷动。但在杀气腾腾的喊声当中,霍木楞登的一幽语音,依然传来:“我这个没有王命在身的,却有大义在心,偏要来拿你这个身负钦命的。”说罢,他走过去,很亲昵地垂望了他的夫人一眼,深情款款。然后,他垂望妻子怀中的孩子,动作十分轻柔。他挺直了身子之后,大家才看出他虽瘦削,但十分高大,手臂也特别长,垂下来竟可及踝,手指也比手掌还长上一半。之后,他环臂走向单耳神僧。“听说你精通‘四化大法?’”“我也听说你长于‘三不神功’。”“你的‘四化大法’是‘化劲’、‘化力’、‘化败’、‘化气’。”“你的‘三不神功’是‘不通’、‘不破’、‘不死’神功。”“那好,你四化,我三不,我们正好天生一对。”丅χㄒ閤雧 ㄒ×ТΗJ、CΟM“谁跟你天生一对!”单耳神僧一直沉住气,到了此际,都发作了开来,“你是匪,我是官,来人啊,全拿下了,抵抗者死,不许逃掉一个!”他第一个就冲杀了过去。但他的目标不是霍木楞登。而是张三爸。他决意要给霍木楞登一个机会:一个可以不要“多管闲事”的机会。也同时给自己一个机会:一个可以不在此时对付这难缠家伙的机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对夫妇是迟早都要剪除的,但并不争在今晚。他有很多办法可以铲除这种不知好歹的家伙。何况,这对夫妇也着实知得太多了。——知道得太多的人都不易长命。他的顶头上司,跟他一样,也不希望人知道得太多:偏偏霍木楞登和白发娘子对许多事都出人意表的“了如指掌”。这不行。这种人留不得。一一但最好不是今晚就动手。一个聪明人,是要懂得在同一时间内,尽量避免对付一个以上的敌人。所以他冲向张三爸。主敌是这人!就在这时,霍木楞登突然做了一件事。他一伸手,解开了裹额的黑布,露出一大把长过腰臀的银发。月光如雪。发色欺霜。-——好一大把银色的发!少妇似早已知其夫君会这么做,她盈盈接下那裹发的黑布。铁手看得呆住了。发色皑皑,更显得霍木楞登落寞无比。只有他在看他爱妻和儿子的时候,眼光里才又满溢着温存温柔。铁手现在才明白,为何这少妇叫做“白发娘子”了:原来她有一个白发三千的丈夫!霍木楞登发出一声长吟。他拔出一根白发。银发抖直如针。长针。针刺单耳神僧的耳孔。单耳神僧全身凝聚了内家罡气,但耳孔正是他的罩门!单耳神僧此惊非同小可,他蓄势待发的一掌,已攻了过去。霍木楞登银发飘扬,手里的一支银发发出剑锋破空嗤嗤之声,在月下,恍似银皑皑的一片雪光,包围住了单耳神僧。他手中的发是针剑。头上的发是千百道剑针。但他仍冲不破。冲不入单耳神僧的“化劲大法”。一一只要是带劲的攻势,单耳神僧就有办法将之化解,并且借劲回劲,反攻对方。反攻己然开始。钟碎的伤已愈可七成。他立功心切。他抄了两把刀,冲近张三爸。载断也撷了一支枪,来攻爸爹。铁手拦在两人之前。这两人是他的手下败将。可是还有一人不是。那是他们两人的老大——“闪灵”柴义!柴义也不打话,立即向铁手发出了攻袭。他的攻击十分奇诡。他穿灿如银火般的衣服。突然间,他聚集神功,自爆于一瞬,全身发出极其灿目的光亮来。就在这人人目为之眩的一刹那间,柴义便对铁手下了手。下了杀手。毒手。铁手在那一瞬间无法视物,他只有闭目运气,吐气开声,击出两掌。浪分涛裂。灰飞烟灭。一时间,大地又黑了下来。铁手跌退三几步,终于一跤坐了下来,低首沉思。柴义抚胸喘息。他的两名师弟:钟碎和载断,也不知道在那电光石火一瞬间,两人如何交手、什么情形、怎样负伤,谁胜谁败?载断只问:“老大,你怎么了?”钟碎只道:“要不要我们过去杀了他?”柴义摇首。他脸上出现了一种奇特的笑容。似哭非笑。但仍是笑。他走近铁手,像久别的父亲,去俯视自己的孩子,一样慈蔼。就在他走到七步之遥时,他的神色骤然变了。变得极其恶毒。铁手也在那时猝然抬头。抬首跟柴义对了一眼。在那一刹间,极灿目的亮光又自柴义身上炸起,像一道流星给闪电殛开千百片。亮极了。铁手闭目。他又推出一掌。这一掌也快得不可思议。一般人见铁手出招,只觉这少年内息浑厚、力大沉猛,却从不知他出招也竟可如此之疾的!灿光倏灭。铁手一手支住一栋残垣,一面陷人苦思。柴义这回是按住小腹喘息。钟碎还要问,载断忙扯住他:“别吵着老大,他要独力对付这小子!”忽听柴义哑声吼道:“快上啊,还等这小子再运气聚力是不是!?”载断、钟碎闻言马上出手。断剑每一段俱成兵器。碎刀每一碎片都成招。铁手仍在沉思。深思。他似是已陷入了苦思之中,不能自拔。他好像对二人的凌厉攻袭,见而不睹。不过,却做了一件事。他变掌往下一压。下面是土地。沉沉大地。突然间,钟碎和载断的攻势,完全给大地吸收了似的,而他们的力量,也完全给大地击倒。自地上两股大力潜至,就像大地把他们击倒——他们倒在大地上。这是匪夷所思的功力。就在这时,柴义发出了第三道攻袭。最灿亮的一次。他把一生功力、一身精力,全爆了开来,其华夺目。就在他要光芒尽现时攻杀铁手之际,铁手闭起双目,一连攻出十八掌。十八掌里,无一掌是攻向他的。可怕的是并不是攻向他,这招式并不杀人,而是把对方一切退路、出手、攻势和下脚处全封杀了。这个面对可怕攻势来袭的少年高手,一向只静观其变,不动如山。静比动更可怕。而今他动了。一动则足以使他动弹不得。不能攻。不能退。甚至连招架都不能。他只有凝在那里。他的杀势无法寸进。铁手十八掌一过,已封杀了他。冰封了他的力量。焚毁了他的攻势。然后铁手向天劈出了一掌。这时,天心月色,忽然亮了一亮。柴义大叫一声,掩面而退,一面向他的两位结拜兄弟急喊:“退,退,速退……”一直待他们三人退走为止,柴义始终未把以袖遮掩着的脸再露出来。铁手向天劈出那一掌之后,仿佛也累了。有累很累了。所以他马上坐下来,运气调息。一一他负了伤、流了血、着了招,尚且不必稍歇,但在劈出那十九掌后(虽然无一招是正面攻取敌人的),反而攻得脸色像月边的云,幽蓝带青。他击退柴义,虽然兵不血刃,但毕竟年少,内力仍未够浑宏,耗了不少元气,一时间不得作战。他打坐调息,却眼看四面,目游八方:却见霍木楞登与单耳神僧那一对已拼出了真火!霍木楞登以漫天散发,支支如箭,攻袭单耳神僧。单耳神僧以“化劲法”使得霍木楞登的银发支支如剑,回刺自身。霍木楞登的招式突然变了。他的神态也变了。他出手每一招,都空门大露,有时露出胸膛,有时腑下破绽大现,有时全不顾上盘,有时下盘完全虚浮,他尽是大开阖,每一招都似在嗤笑天下高手为垃圾。奇怪的是,一遇上这种诡招,单耳神僧的“化劲法”便全失去了效用。单耳神僧开始乱了。他的眼神乱了。眼看霍木楞登就要获胜,突然之间单耳神僧使出了他的“化力法”。——看了他的“化力法”,能在片刻间把霍木楞登元气淋漓、锐气无匹的“不破神功”压了下去,挫了下来,更教铁手心中震怖:“四化大法”确有非凡之能,当真是超古烁今,空前绝后!三不神功这时候,张三爸等人也不闲着。“大口飞耙”梁小悲力战辛大辛。“小解鬼尹”蔡老择苦斗辛大苦。“灯火金刚”陈笑决战武解。“一气成河”何大愤勇斗庞捌。连张一女也奋迎马交。张三爸更以一人独战吴公、巴比虫及数百名官兵帮众——他虽只一个人,但他所带动的力量,使得数百敌手直如一人一般,全闯不过去,通通成了一个整体,像龙尾总是跟着龙首,蛇身总离不了蛇头一样,人再多,冲得再猛,也冲不开张三爸‘反反神功’及‘封神指’的一夫当关、双龙出海。自发夫人只是在旁“掠阵”。“掠阵”在这里的意思是:谁遇上了危险,她就去帮谁。她帮人的手法很简单,只四个字:举手投足。一出手,即是惊天动地。但出手之后,便一定得手,得手之后,便悠悠然地走开,或继续哄怀里的孩子,十分专注,脸泛红潮,好像那惊天地而泣鬼神的一击,与她全然无关似的。所以陈笑、蔡老择、何大愤、张一女、梁小悲都不致败。因为有这位美丽的母亲“照看”。他们不败,辛大辛、庞捌、马交、武解、辛大苦这些人可辛苦了。张三爸见门徒无碍,他虽负伤在先,但在雄心奋战、早有防范之下,巴比虫那些手段还奈不了他的何。所以他还有余裕观战:霍木楞登与单耳神僧之一战!事实上,他也十分关心:霍木楞登因护他而出手,要是遇险濒危,他就算舍了老命,也得要接下单耳神僧!可是不必。他不看还好,看了始知“四化大法”虽然可怕,但“三不神功”简直令人畏怖!单耳神僧的“化力大法”,使霍木楞登受到了重挫。但坏就坏在霍木楞登受到“重挫”。重挫使霍木楞登正好施展“不死神功”。——遇挫愈强。霍木楞登受挫受创之时,功力更加反弹,反击更是可怕。这时的反挫才是最厉害的。但这反击却惹动了另一反应。单耳神僧跌倒。他像无法抵受反击的压力,一跤跌倒。自此起,他一直或摔或跤,共一十六次。但每一次跌倒,都是他一击凌厉的绝招。一一“化败大法”。反败为胜的技法。他以跌倒还击霍木楞登的受挫。如果不是张三爸这样老经世故、身经百战的高手看来,只觉他们两人一频频受挫、一跌倒连连,还不知他们在闹些什么。但在场中最惊险的搏斗,加起来恐怕都不如这两人的一招半式。这才是动魄惊心的恶斗。石破天惊的决战。但在母亲温柔且温暖怀抱里的婴孩,战争不曾惊扰了他,他却自甜甜又恬恬的熟睡中轻轻苏醒。他眼中的“大战”却不是这样的。他看见他那银发蓝袍的爹爹,忽然跌坐了下来,而那个只有一只耳朵的戟发伯伯,忽然之间,全身都似充满了似的,像只大蛤蟆,一步一步走向爹爹。这时,全场的人,已知怎的,都脸露痛苦惊愕之色,双方掩住了耳朵。母亲也用双指按住了他的耳孔,然而,而却使娘无法也用指塞住自己耳孔了。不久,娘白晰的耳珠就沾了两行血珠。但娘却未呈痛苦之色,只用手指抚着他的脸颊,柔声地说:“孩子,你忍一忍,你爹就要解决敌人了。”一一爹只坐在那儿,怎么解决敌人呢?——什么是敌人?一一为什么敌人要“解决”掉呢?他想问。却问不出。因为他是哑的。他长得很小,其实,他已三岁了。不能再战了。自己用的是最后法宝、看家本领、独门绝招“化气大法”。可是,那白发的恶魔只端坐在那儿,他要攻对手一招,等于伤自己一招,这简直是跟自己作战,而失了敌手,如何能战!?到今天,至现在,他才知道什么叫“不通神功”!——因为此路完全不通!攻不进。杀不入。——难怪这白发老怪的外号叫做“铁闩门”了!他攻到了第十一招,自己已伤了七处。竟是为自己所伤的!够了!不能再战了!单耳神僧遂大吼一声:“好,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总有一天,我定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张咀喷了一口血,并一路咯血而去,转眼即不见影踪。他这一走,全都撤走了。张三爸想向霍木愣登夫妇致谢。霍木楞登咳嗽、咯血,只说:“我不打算救你,只是代你救了的人谢你;我本想杀了你,但有你在却可以代我杀掉更多该杀的人。”然后,他看了铁手一眼:“年轻人,有一日,咱们一定还会再碰上的。”铁手还未回话,霍木楞登已跟他的爱妻依偎而去,两人一面走一面逗弄孩子,这样看去,仿佛恩爱里却有点寂寞,伤感中却十分温馨。只隐约还听他们两人的语音一沧桑一沙哑地传来:“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铁手见“天机”诸子的危难已暂时渡过,亦要告辞,张三爸道:“铁少捕头,大恩不言谢,我这小女,如丝萝得能仗乔木之托,我就虽死无憾了。”铁手心忖:这武林名宿怎老是忙着把女儿推给他!忙道:“我一事未成,终日奔驰,浪迹天涯,刀口舔血,怎能有成家累人的打算?爸爹好意,在下心领,不敢承情。”张一女在一旁顿足赦嗔地叫了一声:“爹!”张三爸呵呵笑道:“好好好,你是少年英发,来日方长;我是心灰意懒,来日‘长方’。不过,若我还能再振天机,重出江湖,今后‘天机’子弟,只要是你有令,无不遵奉从命,任你调度。”铁手执意不肯。张三爸一味坚持。他立即教了铁手好些口诀,铁手见对方盛意拳拳、也委实盛情难却,而且有些暗语如“力拔山兮乞丐死”、“大风起兮炊肥羊”等,也确十分有趣,使铁手动了少年人的好玩好奇之心,顺便记下了,也把“天机”小组内的手势暗号及辨别法默背下了一些。张三爸正色道:“但愿日后你有用得上我们的一天。”铁手笑道:“我也愿你能早日可再持杀人刀,展啐啄机,成活人剑。”然后他向梁小悲、张一女、陈笑、蔡老择、何大愤等一一拱手告辞。“但愿能再见你。”他们都殷殷祝福,依依不舍。“但愿能见天机复出。”铁手说。“但愿能早日澄清天下,尽扫奸邪。”“但愿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但愿天下太平、国泰民安。”“但愿……”“但愿——”他们在但愿声中互道珍重。他们在风中分手。分道扬镳。——但仍各做各人心头“但愿”的事:但都不会忘了彼此的期许和厚望,以及月下冲杀的义气与交情。这便是铁手在少年时和“天机”张三爸的交情。------少年铁手--常玩的女人常玩的女人从来没有错误的人最失败。一个从没有失败过的人,就是一个从来没有真正成功过的人。文明从错误开始,成功也是。瞧不起泪眼山上。乌云四合,天色渐黯。水气愈来愈重。雾气越来越浓。山那头一定在下着雨吧,所以“不动瀑”水声哗然,分外分明。七分半楼依然倾斜,在风云变色中,犹如苍穹下一叶风雨危舟。日影翻在阴霾背后,常隐偶现,阳光每一度绽照下来,都有一种突破万难、久违了的感觉。唐仇也斜斜地负手睨着方方正正的铁手。她的笑意也似微微倾斜。她跳着脚笑着说:“铁捕头,你好。”铁手道:“唐姑娘,你好。‘他们两人已斗了几句咀,但唐仇却忽然转了个态度,似是才照面般地招呼铁手,笑容清丽,语态可人。“我喜欢玉树临风的男子。你就是。”唐仇挑起了一只秀眉,说话的神情很逗。“我也喜欢美丽好看的女子。”铁手道,“你还很聪明。”唐仇逗着笑道:“你心里要说的恐怕是:这女子还很阴毒吧?”铁手摇首道:“我是办案的人,而且办的都是大案,心狠手辣的人,我见多了,只不过,像你这么美而又那么毒的女子,倒是不多,所以越发觉得可惜。”唐仇自然听出铁手是故意讽嘲她,但她仍神色自若,笑出了阴云中的一片诡丽来佻达地道:“其实我岂止于毒,不止是美,我还很聪明,很诱惑,很有个性,很傲,是不?”铁手诚挚地道:“每个傲慢自恃的人,都以为自己很有个性,都以为自己这几下造作弄态很出色,其实,人人不外如是而已。争炫斗奇,好胜逞强,反见低弱。这种人我见多了,这种事我也见多了,姑娘手段很辣,以此自恃,犹如家犬相斗竞龇露齿,又像在大人面前小孩争宠,说到头来,姑娘以柳絮之轻,而窥磐石之基。”唐仇这下刹地变了脸色,叱道:“你这算啥!狗腿子,只会靠朝廷官家撑腰,在江湖上横行无忌,在民间作威作福!”铁手一点也不动气:“骂得好!当朝廷应声虫、当官宦狗腿子、当上豪劣绅鹰爪子的,大有人在,你骂的是他们!我们师兄弟四人,从不做这样子的事。我们跟掌权的得势的呼风唤雨的苦斗远比追捕风里雨里亡命的热血汉子多!你一定很少听闻咱们四个当差的故事了,我不怪你!成仁取义,立功立德,虽千万人吾往矣。我们不敢有负此志,所以不怕你骂,问心无愧,便也抓得起你。”唐仇粉脸青寒:“少在我面前搬出什么孔孟圣人的虚伪话!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他们的子弟只会替皇帝涂脂抹粉撑门面,一味讲究家世出身,排斥异己,私结朋党,终生缠绕在繁文褥节上,历史上有的是儒生杀人,远比武人狠毒,而且赶尽杀绝,鬼主意一大堆,把好皇帝教成坏暴君,把昏君教成了猪狗不如的东西!都是你们这干披着儒巾儒服的人干的好事!我瞧不起!”铁手长叹道:“姑娘你这未免是一偏之见、以偏概全了。历来,儒士都是给误解至多的族类,这才见出儒者精神的可珍可贵处。真正洒热血、抛头颅、持正求道之士,在所多有,但也有不少打着儒家的旗帜,鱼目混珠,招摇撞骗的人,终于掌得大权,无法无天。正如武林中也有不少人,以正义为名,以王师为号,所作所为,都是些盗寇不如的事,你看当今武林七大寇,那个不是劫富济贫、除暴安良的侠义之士?他们不是盗匪。现今尽奉圣旨往大江南北采办花石的官员,个个都如狼似虎,极尽搜刮之能事,他们才是盗匪。从古迄今,聪明的恶人都善于用各种掩饰行恶事,我们辨别他们,不是听他们说什么,管他们的背景是什么,而是他们到底做了什么,其实是什么。”唐仇撇咀道:“你既然那么有理想,还不去对付他们,却来管我的事!”铁手道:“你给他们利用了,我先得对付你,有一日也会逐一收拾他们。”唐仇蔑然道:“你有这个本领?”“我没有。”铁手坦然道,“但我们大家合起来,却一定有。”唐仇眼里绽出逼人的英气:“你是一定要插手这里的事了?!”铁手道:“这本是我们的职责。”燕赵忽道:“要是我们立刻离去呢?”这句话在场人人都有些意外。“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可喜可贺。”铁手略作沉吟即道,“可是唐姑娘已杀了人:杜夫人养养、‘天机’的李大七,都不能白死。”“怕他什么!”唐仇换上了一副绝美的狠样儿,“你不走,我就连你一并杀了。”铁手笑了。“我每次要抓凶徒时,对方都会那么说。”唐仇居然也笑了,指了指天:“你看,天色不大好,你得罪了我,连天都不帮你了。我一向是个幸运的女子,上天赐给我美丽、聪明,还常常成功,胜利。”铁手道:“可惜你辜负了上天对你的眷顾。”唐仇嫣然笑了:“你真固执,我喜欢固执的男人。但你是怕我,你怕我这般美,不敢接近我,怕我吃了你,怕你有了我便没有了你自己。”铁手沉住了气,没说什么。唐仇笑得粲然,语音如诗似梦:“你不敢面对我,其实是暗地里喜欢我,你怕什么呢?你站过来我这一边,不就得了,你只要帮着我,我心里是知道的,有我喜欢你,你还怕什么?”她这样说着时,她的目光、风姿、语音,都形成了一种极其流丽的气质,这时候,那三十一名歌舞女子,也轻轻哼起歌来,伴着琴声弦意,莺声燕语,悠悠荡荡,感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