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人道:“车,你又不是黑炭头,他才饭桶,平生只爱吃饭!”另一人说:“粥,可以吃得比较快。”第四个人比较有联想:“最好是牛肉粥,我好久没吃牛肉了。”“如果有一条五花蒸鲤鱼就更好。”“我还要东坡羹、芹芽鸠肉烩、金荠玉烩、李环饧、明火暗味炙鹅鸭……还要——”想到吃,想起食,张一女就一股脑儿顺口溜地说了下去。“想死!”张三爸喝止了她,“你以为你还是在家里当小姐住在扬州且于紫云楼上点菜不成!?”可是他喝止太迟。人人都听到对方胃部怪叫的声音。“偷饭要入屋,不如就——”蔡老择只好充当“老手”,下令道:“偷鸡吧!”“偷鸡!?”说了这两个字,人人都似罪大恶极似的,纷纷掩住了口。“怎么偷?”大家又面面相觑起来。“鸡……鸡啊鸡……”张一女已如痴如醉,想起她的鸡食谱来:“贵妃鸡、盐酥鸡、宫保鸡、人参鸡、粟子鸡、童子鸡、西施鸡、麻辣鸡、块子鸡、红油鸡、川辣鸡、叫化鸡、盐簕鸡、豆豉鸡、云英鸡、醉鸡……”“你们要偷鸡,一定要找大户人家,不可向贫苦人家下手,而且,得手之后,要记住那一家,以后有钱时,偷一鸡偿还十鸡,知道吗?”张三爸跟他的部下们“约法三章”。“可是,”谢子咏苦着脸道,“这儿住的都是破落户,哪有养得起鸡的人家?”“没有?”张三爸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就去找啊!总不能向孤苦人家下手吧!”“我知道,”那姓铁的少年忽然插口说,“野屁店山阴那儿有一处庄院,是盐贩子的落脚地,但而今盐贩脚夫全给皇上征用押花石上京去了,剩下的多是老弱,不过也总算养了些畜牲,不算贫寒,偷一两只或无妨。”他们终于找到了一户比较富有的人家。那家人后院养了几只鸡。众人一看,仿佛穷人乍见金元宝,眼睛不但发金,还发亮,更亮出奇光。连蔡老择也口不择言,嗫嚅地道:“鸡、鸡、鸡……”可是除了鸡之外,还养有其他的畜牲。于是郑重重也喃喃地道:“猪,猪肉……鹅,鹅头……鸭颈……鸽,烤鸽……”“你卖唱呀?”梁小悲牙痒地道,“快,快去偷鸡啊!光看不偷,鸡肉就到手哪?鸡腿就入口哪!?”“偷?谁偷?”众人都相顾而问,然后一致推举:“当然是你去偷啊!你阁下是打头阵的人材!”“我!?”梁小悲几乎没跳起来。他平时有功忙不迭承认,而今推诿惟恐后人:“嘿,哈哈,嘻嘻嘻,这种事嘛,我不行的,还是老择胜任有余。他才是打头阵的英雄!”大家当真是礼仪周周、推“位”让“贤”不已。到了入夜,鸡是夜盲的,都挤在鸡舍里一起瞌睡,张三爸一伙人便去偷鸡。不料,他的门徒虽有一身武功,但当小偷还是第一次,结果,都心惊胆跳,手腾脚颤,自觉十恶不赦,互相推庄,有人一脚踩入泥沼里,有人给竹篱划伤了肘,有人还噗通一声摔落池塘里。终于,有人踩着了鸭脚,顿时鸭叫鸡飞,狗吠猪嚎,有两只大白鹅还追人来猛啄。众人更是心烦意乱,梁小悲一松手,鸡挣脱了,他们就一脸鸡毛地叱喝着,四围乱追穷赶,一时竟擒拿不着。这却惊醒了两个妇人,一老一少,老的皱纹满脸,腰身伛倭得像虾米一般,但眼色还是很精警。活在那样的年代,活到这年纪还要活下去,自然不得不精警。少妇却很标致,不施脂粉,青布粗衣,但自有一股韵味。她们看见来了一大堆“恶客”,立即大叫:“强盗啊,来人啊,有贼啊!”“天机”一众雄豪平素杀人于万人之中,进退自如,了无惧色,而今给老妇这么一叫嚷嚷,全都慌了手脚,溜又不是,打又不得,抓住的鸡,还咯咯叫挣扎不已,撒得蔡老择一手都是鸡粪,却不知怎么办才好。梁小悲人急生智,索性装成盗匪,凶巴巴地一步标前,龇齿低声吼道:“你再叫,我打杀你。”没料这一吓唬,那张嗓子大叫的老婆子变成尖叫,而那怯生生的美妇却一吓就晕倒了。一个小孩跑了出来,手里抓了把竹杖,拦在美妇身前,一力护着,愤恨的瞪视众人。大家给这小孩子一瞪,作贼心虚,全都退了几步,心头害怕。蔡老择仍抓着鸡,他虽然一手鸡粪,但仿佛已闻到烤鸡的香味,当下低叱道:“快下手,不然整条村的人都跑出来了。”梁小悲大急:“怎么下手?”蔡老择道:“打晕她呀?”梁小悲下不了手,反叫蔡老择:“你下手啊!”蔡老择骂道:“你没看见我抓着鸡吗!”其实,他也下不了手。张三爸已喝止:“不行,不可伤人!”还是谢子咏先想到:“先点了她穴道不就行了?”张一女骂他:“她们是普通人,怎受得了封制穴道手法?”郑重重慎重地道:“万一没人替她们解开穴道,那可惨了。”张三爸走过去,把手指一只代表了“龙尖”尊的翠玉戒指除了下来,塞到老婆子手里:“我们不偷,我跟你换,可好?”老婆子怔了一怔,看了看翠玉戒指,骂道:“看你举止高贵身上有这样贵重东西,还学人偷东西?敢情也是偷人的。人穷志不能短,你也一把年纪了,好学不学,带一伙年轻人来偷窃抢夺?人人便是学你这般,稍遇艰辛便害人利己,眼前天下才会乱成这样子!”这时,庄院里忽然走出了四五人,都是十一二岁的少年男女,见张三爸如此逼近老婆子,都持棍喊打:“捉贼!”有一个婢女,还一盂桶就淋向张三爸。张三爸从未给人当作是贼,给淋了一身,竟避不过去,只及时闭上了眼睛。只闻一阵冲鼻的膻味,原来是尿液。梁小悲等见张三爸受辱,都护着张三爸要跟对方动手,张三爸连忙喝止。“我们走吧。”“慢着,”老婆子抓了一只鸡,塞到张一女手里,望着张三爸斥道,“看你也凄凉,这鸡送你。你这样打家劫舍,也撑不了多久,迟早定必遭官府抓去,一定当杀人越货的大盗拷办。别骂我老婆子多事,我吃盐多过你吃米:得些好意须回手,否则只连累你这么多个手下后生!”吃回头草的好马面对后山的荒岭残月,张三爸负手踱步,不时长叹。庙前传来幽怨的萧声。“爸爹,你不要难过,”郑重重原是负责守在爸爹身边的人,他见张三爸一下子像老了许多,为他难过,也知他难过,所以忿然道,“有一天,我们若能重振雄风,当回来报这个仇雪此恨!”“不,不可以。”张三爸连忙道,“有一天我们若能重振声威,应该要回来好好报答他们的恩典。”这时,鼻际传来香味。他们正在烤鸡。一一一只鸡肯定不能填饱大家的肚子,但总比连一只鸡也没有的好。u“你去吧,”张三爸说,“不必护着我了,小心他们把那份都抢了吃。”郑重重听了,连忙回到庙前“蓄势待发”去了。那姓铁的少年见张三爸独自望月,走过去,轻声道:“你很难过?”张三爸苦笑道:“人最好就是不要夫败,一旦夫败,面子、朋友、财富、荣耀就全都没了。”铁姓少年道:“人谁无败?不会失败的算不上一个完整的人。”张三爸喟然道:“你还年少。”铁姓少年道:“一个人是不是个人物,得要看他失败时如何振作,得志时如何自抑。”张三爸讶然道:“你只是个少年!”铁姓少年笑道:“我年纪不大,但早出道些,阅历也不算少。据我所悉,爸爹跟我传闻中所得的印像并不一样。”张三爸道:“那你本来以为我是个怎样的人?”钦姓少年道:“你在官府的文案里;你是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劫饷夺命、杀人不眨眼的强盗。”这时,萧声忽止,荒山更寂,庙前的几声争吵嚣闹,更显庙后荒凉。张三爸一哂:“官方发布的消息,信之无异于问道于盲。”铁姓少年道:“人们相传中:你是个为友两肋插刀,在所不辞的领袖;也是个为国尽忠、舍己为民的侠客。”张三爸苦笑道:“就算我以前是,现在也已不是了。”说罢他就走开了。进入了破庙。张一女走过来,手里拿着管玉萧,跟铁姓少年道:“其实,我跟你一样,也有些耽心。”她的年纪其实与铁姓少年相仿佛,她对这沉着的青年人很有好感。铁姓少年也觉得她是个美丽而好的女子。美丽已不容易,何况人还很好。铁姓少年浓眉一剔,道:“他才四十岁不到吧?”张一女道:“我爹今年四十一了。”“他太沧桑了,一定受过了许多伤,不止在身上;”铁姓少年感慨地说,“一个人身子要是受伤太重,便很难复元;一个人心里受伤太多,也不易振作。”然后他说:“我担忧的是这个。”张一女悒然道:“我耽心的是他……他历了这次的重挫,像完全变了个人。”“怎么说?”铁姓少年再沉着,毕竟也是个少年人。少年人难免都好奇。“我们这回自京城逃了出来,好不容易才遁战到了雄州,‘暴行旗’的人搜不到我们,便趁打家劫舍,我以为爹爹按照他平日的侠义心肠,一定会去制止,可是他……”张一女很难过,说不下去了。铁姓少年道:“他现在心情不好,况且,如果出手相救,岂非暴露了行踪?”张一女仍是耿耿:“可是,那也不能见死不救呀。”铁姓少年道:“我看,爸爹他是心情难过——”ㄒ〤Т匼集 Т〤丅HJ、Сοм张一女驯良地抬起头来,乌亮亮的眼像乌漆漆的发一般的黑。“你明知他人好,也明知他难过,为啥还要不放过他,追踪他,加害他呢?”这句话出口的同时,她手上的萧已疾戳而出。萧当然是用竹子做的。玉色的竹。但萧尾端的管沿,却镶着锐刃,薄利利一圈,嗖地已抵住了铁姓少年的咽喉。铁姓少年不知是因为闪不开,躲不及,还是根本没有闪躲,便给张一女的萧抵住了下颔。他却连眉头也没有皱。“你到底是谁?”张一女问。她很认真。也很机警。——身为“天机”锄暴组织的一员,迄今为止,她还未杀过任何一个人。她手上从未沾血。但她也从不让敌人的手上沾了她父亲的血。张三爸一向都很疼她。这个小女儿。铁姓少年笑了。笑得很温和。一种看见小兔子、小乌龟、小八哥似的那种温和。“我姓铁。”他说。他脸很方正,牙齿却很白,很圆。他这样笑的时候就像一个比张一女年长很多的长辈。他看着她匀柔的前额,那部位更显得她非常非常白皙、善感、美丽和秀气。张一女竭力装出个狠样子。“你再不招认是谁,我就杀了你。”“是吗?”少年还是这样说,“我真的姓铁。”张一女于是计划要给点“颜点”对方瞧瞧。一一可是,到底是什么“颜色”好呢?(废了他的招子?)((不可以,那太狠毒了!))(打断他一只手?)((不能够,那太可怕了!))(那就折断他一只手指好了!)((十指痛归心,断了手指,一定很痛的了!以后却教他怎样拿兵器拿书拿笔?像自己如果少了一根手指,萧便吹不好了。))张一女思前想后,还是没办法下得了手,蛆里只说:“信不信我给点颜色你瞧瞧?”“信,”少年说,一点也不畏惧,“我看见了,好颜色。”“颜色?”张一女倒是奇了,“什么颜色?”“美色。”少年微笑望着她,用一种俗世称为深情的眼神而他自己可能根本不带感情的眼色,“红颜的美色。”一下子,张一女脸全飞红。“你一定是奸细,不然就是卧底!”张一女芳心如鹿撞,只好不断地说狠话,“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不可以!”忽听一人低叱。是张三爸。他缓步走了出来。他仍负着手,以平时踱步的姿态。张一女知道他爹爹平时要作重大决定时,已喜欢负手踱步,最近连遭挫折,负手踱步的情形更频,而且眉皱得更深,法令纹拗得更显,来回的步子更急密了。张三爸负手踱步愈频愈速,她就愈是多忧虑。一一如果娘在,一定会好好劝劝爹爹不要这样子的吧?(可惜娘已经不在了。)((不在爹的身边了。))张三爸缓步出来,问:“你到底是谁?”少年仍神色不变,还是那一句:“我姓铁。”“如果说你是卧底,为什么在庞捌布伏好之前,你却及时通知我防备、指示我们怎样突围?”张三爸道,“我虽然败了,在逃亡,但神智仍未败亡,我看得出来,两天前,那个给削了鼻子的人,本来就没有了鼻子;而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涂了血的鼻子上,致使却忽略了他只有一只耳朵。”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耳:“他只剩下了右耳。”张一女大为诧异:“那么,他是……他是……”“是,”张三爸道,“那人就是雄州‘千里神捕’单耳神僧。你当时大概是怕他向我们动手,所以藉为他上血掩饰,扭住了他,我是有注意的。”铁姓少年道:“果然瞒不过你。”张三爸负手望定了他:“‘止戈帮’武解把你推了给我,恐怕另有居心。但你又似无恶意,我也留心着。庞家庄示警一役后,你失踪了一段时候,好马不吃回头草,我以为你是不会再来了,结果又出现了,还驱走了单耳神僧,你究竟是谁?”铁姓少年笑道:“我不是马,况且,有些良驹也会偶尔吃些回头草的。我没有驱走单耳神僧,以我功力,也不能三两下就制伏得了他,我只是告诉了他一些话。”张三爸在背负的手放到面前,双手互插入袖中,横臂抱时,像冷月的光华一般冷冷瞅住这少年人。他在等这少年把话说下去。“我对他说:这件案子我已在办理中,而且已潜入当成卧底了,发现个中可能有冤情,为了不要错拿好人,请再给我一段期间,好作观察。”少年道,“他大概也觉得你们不是海捕公文里所说的那种十恶不赦的人,所以勉强同意了,只给我三天期限,要是我还逮不下来,他可要出手了。”张三爸苦笑道:“单耳神僧的出手一向都很重手。所以他常杀人,很少抓人。但他年纪也比你至少大两倍,你还有追寻真相的热情,他可冷静得很,怎会听你的?”少年道:“所以他说:‘你寻求是否有冤,那也无济于事,上头要你抓人,你就抓人,上面要你杀人,你就杀人,冤与不冤,他们不管。你寻到真相也没用,这样非但升不了官,还很快就变成了犯。’我说我不管,他就限我三天,否则,谁挡也不管,他至多一并杀了。”张三爸叹道:“其实他所言甚是。那么说,虽然你年纪轻轻,却也是捕快了?”少年仍笑道:“我姓铁。”张三爸忽想起一人,终于动容:“你是沧州少年名捕铁手?”少年望着自己一双大手,笑答:“我的手是比较大了些,但也是肉做骨砌的。我的原名是铁游夏。”话一说完,他突然出手。一出手就在张一女还未来得及有任何反应前,左手已扳下了玉萧,迅速前递,扣住了张一女的脉门,再藉势一拉,把张一女拉到自己身后,右手迎空一抓,“嗖”地捏住了一枚“电尾梭”。我想从头开始原来这一枚“电尾梭”是射向张一女背门的,现在已落到少年铁手的手里。只听一人怒叱:“姓铁的,这不关你的事,竟敢来破坏咱兄弟的好事!?”另一人也怒道:“亏你还是沧州捕头,不也是奉命来铲除妖孽的吗?你却来窝里反,帮奸党!”铁手持平地道:“到底谁忠谁奸,说不分明。你们藉搜捕三爸之名,挨家挨户地劫掠威胁,据我所知,至少有八位黄花闺女毁在你手上,你们谅也大过了吧?你们出手暗算:一个女子,这算什么?”来的两人已经现身。左边一人,脸是蓝的,右边的人却是青脸,两人长相就相当可怖,而今在月下看去,更令人不寒而悚。蓝脸的是“暴行族”的“雷轰”钟碎,龇牙怒道:“臭小子,攻敌以攻其弱为上,我只要射杀这老王八的女儿,他还能专心平气跟我们作战吗?这你都不懂,还出来在江湖现世!”青脸的:“电斩”载断却阴阴笑道:“现在我看清楚了:这小王八羔子的话不无道理,幸好把这女娃儿留着不杀,还有大用呢!”这时,张一女己忿然回过身来了,给月色一映,钟碎和载断看个清楚,都相视而怪笑起来。她美得像一位仙女。铁手一看形势,便低声向张三爸道:“这儿由我应付,你们先走。”张三爸大愣:“什么?他们找的是我……而你是捕差!”铁手疾道:“载老三和钟老二既然找了上来,‘暴行族’其他弟子恐亦不远矣,你们得要速撤!”张三爸仍不放心,“他们非常厉害……你一人应付……”这时,载断叱道,“铁手,没你的事,滚开!”铁手向张三爸压低疾道:“你们先逃到‘七蠢碑’那儿。那地方只一个入口,易守难攻,你们再不走,只怕难免会有折损,你们却是再也折损不起了。‘天机’自立派以来,一直都为国杀敌,为民除害,我这几天跟你们在一起,发现你们虽穷困饥馑但仍有所不为,有所不取,我信得过下令缉杀你们的人是要罗织冤枉你们的。你们快走吧!”张三爸深深望了铁手一眼,抱拳道:“谢!”张一女犹依依不舍,张三爸抓了她的皓腕便走。钟碎大喝一声:“想溜!?”一伏地,抓起一把碎石,分三百七十一道急啸疾射张三爸父女。铁手双手一合,竟形成一种茫茫的内劲,三百七十一颗碎砂细石全在半空凝聚为一,给铁手抓在双掌之中。钟碎却已长身而起。铁手飞身截住。两人落在庙宇瓦上。钟碎一脚踩破碎瓦,双拳击出,碎瓦卷啸急攻铁手。他一向以一切碎未的事物为兵器、暗器!铁手双手交叉,猝然剪合,竟又把所有碎瓦抓拿在手,突然往下一撒,这时,载断正好要掠身追击张氏父女,忽见碎瓦临头,连忙狼狈闪躲。他闪开之际,张氏父女已然消失不见。载断恨极铁手,大喝一声,竟抓断了一座泥塑神像,一分为二,与钟碎一前一后,夹击铁手。“你身为捕役,竟在纵要犯,知法犯法,该当何罪!?”“你这蠢小子,有功不立,放了他们,你这一辈子都前程尽弃了!”“我当捕快,是要藉此位份来堂堂正正地为民除害、伸张正义,而不是像你们那样恃势行凶,为虎作伥。我宁可放过,也不愿杀错。执法虽然如山,但山峰还是情义理。”铁手昂然道,“真正的捕役是侠者,而不是鱼肉百姓,盗寇不如!”“去你的,凭你也想当侠者!”“你自己要寻死,怨不得我!”于是载断和钟碎一起出手。三人就在冷月下、庙顶上斗了起来。张三爸急率一女回到庙前,那干门人正因抢烧鸡吃而浑没注意到庙后的危机。张三爸急下令撤退。张一女还在耽心:“他不知能抵得住‘雷轰电斩’呢!”张三爸只有长叹:“我也不知他是否能抵受得住。不过,要对得起他的力助,我们就得要立撤,不然就枉费了他的一番苦心、一腔热血!”他一面领众人西撤,一面念及当日“天机”鼎盛之时,何等辉煌,凡过一处,当地帮派争相接待献媚,当时有段期间还蒙受新党王荆公重用赏识,连官衙也争相奉承阿谀,一呼百诺,要争见他一面而惟恐不可得,正是何等风云,何等风光。不料才三数年间,因不肯助纣为虐,却落得个走投无路,狼狈道上,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搞到要偷鸡,还给人骂是贼,连平民百姓都不接受他的赠礼,当他是魔头邪道,受尽凌辱与误会。要不是身边还有这些人,他真想效仿项羽,了此残生算了。张一女见张三爸又紧锁灰眉,知他有心事难解,问:“爹,您在想什么……”张三爸浩叹:“要是一切能从头开始,那该多好……”张一女见父亲提到“从头开始”,她心中反而窃喜:这正表明了爹心中尚有斗志……不意,这时他们正往“七蠢碑”进发,但在抵“七蠢碑”之前,得先经过“紫竹坑”。那是一道狭窄的山径,通往“七蠢碑”,也因为有这道天崭栈道,只要稳守七蠢碑,敌人就难以攻进。却在此时,他们遭到了攻袭。可怕的攻击。有人先行一步,早在“紫竹坑”埋伏。埋伏是甚具杀伤力的一种打击方式,它是好整以暇,设定圈套,等人中伏,猝不及防,一举攻杀。所以埋伏常只要以少量的兵力,即可歼灭对方强大的军力。但现在的情势正好相反。埋伏的人数五十倍于“天机”一组的实力。------少年铁手--十一面埋伏十一面埋伏老实说,我行衰运已衰惯了,好运我已行不惯,所以就算是衰运我也一样能做事、奋斗、活下去。巴比虫他们遇上了埋伏。英雄但怕病来磨。——好汉呢?好汉最怕是埋伏!他们到了“紫竹坑”一带,乱竹杂草横生,那竹的形状,非但不觉清雅,而且还生着痴皮,像斑剥的蛇,发出腥味,很难看,这种怪竹多长得像木瓜树般矮,但也有突出的数株,高大如乔木。地上湿漉,青苔和赤苔上之间粘着湿土,从山涧溢出来的急湍打从上面滑过,但都未成溪,只是一条条、一道道,密布如臂腿大小粗细的水沟,一不留神,就会踩入沟洞里,拔足不易,或不小心绊倒,跌个落水狗。走到这里,谢子咏突然觉得心绪不宁。他连忙拔了几根爻草,一面走一面卜算。陈笑向没耐心,今晚他不幸拈阉,结果只分到只鸡屁股,正是越吃越饿,这儿又湿又脏,向来好干净的他更是心头火起,催促道:“还不快走,留在后头,当心鬼抓了你。”谢子咏一看卦像,大吃七八惊,忙跑到前面去。陈笑啐骂道:“忽前忽后,死而无后!”谢子咏心慌意乱:“你别骂这个!我占的卦,是泥足深陷,九死一生,走后面恐怕难落个全尸一一”话未说完,至少有三百五十件暗器打向他,还有“天机”诸子。这是遭暗算的刹那。张三爸立即警觉。他发出急啸。他身边的七名高手都立定阵势。两个在前,两在左右,一护后,一掠阵,把中枢主阵的张三爸围拢着,同时,也匡护了张一女。这些暗器来势极快。这暗算也来得极突兀。但“天机”八人的阵势也几乎是在暗算埋伏发动的同一刹间完成。其中一名掠阵的人,是正在担惊受怕中的谢子咏。三百五十多件暗器,有三百四十多件已落在地上、树里、草丛中。其中有十多已击着命中。三百四十多件暗器中,有三百另四件是谢子咏一个人拨落的。用他的手上一支判官笔。因为是由他掠阵。他虽然害怕,但他是“天机”成员,他决不逃避。他要护着大家。所以他着的暗器也最多。最少有七件。——像这种暗器和放射这种暗器者的腕力,只要捱上一至二件,普通人早已回天乏术了。谢子咏不是普通人。但他也是人。再厉害的人,也只是人。人就是人。谢子咏重伤。伤重。他哼都没有哼一声。仍然掠阵。掠阵的意思就是打前锋。这时,敌人已潮水般拥了上来。谢子咏就迎了上去。以他的笔。他的笔如虎尾。横扫千军当者披靡。他一下子至少杀倒了二十名敌人。可是要把他杀倒的敌人又来了六十名。每一名敌人,都是江湖上已扬名立万的好手。为首那名,左手拿九十七斤重的“石火黄金杵”,右手使的是鹅毛般轻的“孔雀翎”,一柔一刚,不但声势夺人,也气态慑人。谢子咏决支持不住了,这时候,他就瞥见在最高的一棵竹树的竹叶的竹梢的竹尖上,月光映着一道金色的刀光:刀刀刀刀刀刀刀斩了下来。为首的那名大敌登时身首异处。余众亦为之震住,一时不敢立攻。来的是先上跃而一扑而下出刀猛斩的郑重重和他的“大马金万”。同样的,押阵和抵挡左右攻势的“天机”子弟,也各在奋战中大有斩获。交手只不过片刻,敌方已丧生三十九人。但“天机”除张一女外,无一不受伤挂彩。他们毕竟在对方的突袭中已退守到比较有利的地方。他们仍在苦守。——最大的成就感是:他们还护着张三爸,安然无恙。随而陈笑发出一声惊叫。张三爸五指紧捏着一条蠕动的虫。红黑二色相间的虫。那张条虫原是在他脚上的。它已螫了他一口。他抓住了它。张三爸的眉心冲起了一道赤红。他恨恨地道:“巴比虫。”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真正的暗器和真正的暗算是在这儿。——这一条虫。它螫了张三爸一下。张三爸是他们的“龙头”。——龙头中伏,其他龙尾龙爪龙骨龙筋,再强再劲又有何用?毕竟蛇无头不行,龙也一样!“巴比虫”是一个人的名字,也是虫的名字。巴比虫是“九分半阁”的阁主。“九分半”是指他做事和出手的方法,他行事若无九分半的把握,便不会轻易出手,所以他出手几乎无有不胜;他出招也每施九分半之力,剩下半分力自守,他一向认为:如果出手只使一半力气,便难以取胜,若全力以赴,又恐难以自守,所以他每出手只以“九分半之力”,足以取胜,也不忘自保。巴比虫养了一批死士和一种虫。这种虫很阴毒,会听咒语行动。他与人对敌时,放出毒虫,这些虫有的爬的、有的飞的,有的钻入士中又钻出脚底,有的弹上树梢又弹落头顶,螫着了便得毒发攻心,三孔溢血(左眼、左鼻、和左耳)而死。他手上的死士多为他效命,而他却为朝廷那一般残民以虐的豺狼效命,毕竟,蔡京、王黼他们是大官大将,有些事,确有些不便下手,这使得请巴比虫这种人代劳,也自然会有巴比虫这种人来争相代劳。此际,巴比虫埋伏“天机”,他叫所有的部下发动暗器攻袭,但他的“巴比虫”,却在神不知、鬼不觉中逼近龙头张三爸,终于咬着了爸爹一口。一口那就够了。——主敌已中毒。余敌不足畏。他立即下令:全力攻杀!死就死他们且战且逃。蔡老择立即为张三爸剜毒疗伤。梁小悲背着张三爸就逃。陈笑和何大愤向前杀出一条血路。谢于咏与郑重重殿后押阵。黑夜里人影晃错,白刃闪动,都是敌人。陈笑和何大愤已杀红了眼。他们两人一起冲锋,一并冲杀,但杀势和冲势都不一样。何大愤大开大杀。他用的是:一口针。他也是“下三滥”何家的后裔。“下三滥”何家出身于市井,市井之徒,抄起菜刀、扫帚、垃圾、粪便,无不成兵器。只要方便、就手、能对付人,那就是对武器。妇女常常刺绣,做女红。所以针线都成为一个绝学。何家尊主“何必有我”的师妹何是好,创了一套“暴风骤雨狂绣法”,何大愤却学了七成。他是男的,却爱做女红,喜欢针织。别人笑他,他说:“男人既可以当厨子,为啥不能擅刺绣!”他的绣法更加大开大阖,经得张三爸指点,更推陈出新,别树一格,能有大成。而且如长江大河,一气直下。他的针很细。很尖。很利。在黑夜突围中,那一根针,几乎看不见。但他看得见,就算看不见,也听得见:“到处都是敌人。”他以“乱云密绣法”、“大江东去法”、“长河落日法”、“大漠孤烟法”、“急雨空山法”飞针疾刺。敌人捂眼倒地,哀号不已。其时却有亮光。有亮的地方他不敢刺。因为他知道那是陈笑的“诱敌之法”。有亮光的地方是陈笑祭起的灯笼。至少有十三盏灯笼。在黑夜里,有光亮起的地方,就是有人在那儿。所以敌人都往亮的地方攻去。——但他们忘了,世上有一种火,也是亮的,但有那种“火”的地方却没有人,火是悬空浮游的。那种“火’就叫“鬼火”。当敌人攻击了个空,但却给陈笑瞥了个分明。他那时才出袭。他的武器是“大力金刚杵”。他的金刚杵只要沾着人的尾指,就足以把对方震得重伤十九级,呕血卅七口!所以他用他的灯笼,何大愤以他的细针,一起冲出重围、一齐杀出埋伏。“天机”组织的人,极为悍强。有一种人,是宁死都不投降的;另有一种人拼命都不认命的;还有一种人,是拼命都不放弃的,张三爸训练出来的高手,无疑都是这种人。如果敌人多上五倍,“天机”一定冲得开去。可惜敌人是五十倍之多!也就是说,是一个人力敌五十人。五十名高手。何况,他们暗算在先,且预先布好埋伏,使他们每走一步,都要踏上三五道陷阱。更且,张三爸本来已负了伤的身子,一上来又中了毒。剧毒。张三爸下令:“你们别管我,分头突围。”他们听到这命令的反应是一致的:不管他。——这是他们第一次违抗“爸爹”的命令。违抗命令不管是好意的,还是恶意的,都会有后果的。他们终于冲杀到“七蠢碑”。这组织号称“天机”,的确是机变过人:他们乍然遇上突袭,在瞬殁刹亡的生死一发,已一齐且一致的决定,全力往“七蠢碑”冲杀过去。他们不四散而逃。更没有分头狼窜。他们仍乱中不慌,齐心一致。他们要在败中求胜,以攻为守。他们并没有崩溃。反而,他们遇挫不折的意志,所以击毁了包围和埋伏。陈笑负伤。何大愤负伤。他们都以一种“他日计算伤疤时比一比当日突围时谁勇奋些”的豪慨冲。因为这种精神力量,连死都当作“死罢了,没啥了不起”的勇决,所以,他们终于冲开了一条血路。到了七蠢碑。七蠢碑是昔年武术大师韦青青青为他所认为的:历史上七个蠢人立的七座碑。这七座碑恰好立在天崭一线天的隙口,成一弧型,待他们攻入此处,就可以此为屏障,反击来敌。碑屏之后,还有一处古刹,早已年久失修,成了一片废墟。古刹后有一羊肠小径,可通往蝈蝈村一带。终于给他们杀入“七蠢碑”。殿后的谢子咏已伤重,是“大马金刀”郑重重一面斩杀逃兵,一面扶持着他。他们一面力战,还要等张三爸安全杀出血路他们才跟退。他们一面退敌,一面还在交谈:“你杀了几个?”“二十八。”“我卅三。”“你受伤了?”“废话,谁不受伤。”“不过,我这伤……”“有什么了不起,死就死。”“对,死就死……”“好险,我替你挡了那一下,你要小心些。”“喂,留神,又来了!”“嘿,八师兄,你——!?”郑重重这时才发现他挽扶的谢子咏已然命殁。他狂嚎。他下刀更重。步若奔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