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把沙盘做得能吸引住天子,技术上光靠韩冈这样的外行是不成的,须得要找专家来做。当昨日韩冈起了制作沙盘的心思,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把春牛雕得活灵活现的工匠。虽然只是邠州泥人田的远支,但田计技术不在本家之下,靠着手艺,他也是饶有身家。寻常也被人称一句田员外。但田员外如何比得上田官人?韩冈昨夜直接找上门去,与田计一番分说,并许诺道,“蕃人李定献偏架弩,官家亲自提名为神臂弓,李定也因此而得官。。。若田员外能将此事办好,其功不在神臂弓之下,少不得一个官人身份。”田计就这么给韩冈钓上了钩,而王韶听到韩冈在他面前一说,也点头道,“此事之功绝不在神臂弓之下,若田计你用心将此事办好,本官必保你一个官身。”一个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陈举族灭的韩冈,一个是使计将都钤辖向宝气中风的王韶,两人都是秦州城中口耳相传的奢遮人物。他们都做了保证,田计哪有不信的道理。当天晚上,得到韩冈的指点,还有王韶私下收藏的秦州舆图,田计便留在王韶家中,使人回家拿了工具和惯用的软泥来,秉烛赶工。。。第二天清早,就给他拿出了个原型出来。三尺见方的木板上,用软泥塑成了秦州山川的模样,无论是渭水藉水,还是秦岭六盘,又或是秦州州城,缘边百寨,都在沙盘之上得到了标识——王韶、王厚这两年走遍了秦州内外,有他们做监工,这块沙盘的正确性却是比任何舆图都要更高。王韶站在沙盘前,俯身下望,一览山川。对韩冈笑道:“祖龙‘以水银为百川大海,相饥灌翰,上具天文、下具地理’,如今不必去问祖龙,只看这眼前三尺,便是河山一隅。”韩冈回道:“马伏波‘聚米为山谷,指画形势,开示众军所从道径往来,分析曲折,昭然可晓’,故而光武曰‘虏在吾目中矣’。。。”王韶捻须长笑:“若将此呈到天子驾前,是非利害,便亦在天子目中矣。”他又对站在一边的田计道,“也是多亏了田计你,要不然,不会如此顺利。”田计辛苦了一夜,已是精疲力竭,但听到王韶夸赞,当即精神一振,拱手谢道:“多些官人夸赞。”接着却又叹了口气,“不过泥塑不易精雕,有些细处难以塑出。最好还是用着蜜蜡混着木屑来做。”王韶闻言,扭头看了一眼韩冈。韩冈会意点头,“今天我就去把这两样都弄来。”“最好多找一点来。”王韶提醒了一句。。。“韩冈明白。”他点着头。这三尺沙盘,本就只是个初步的模板,看看效果而已。要想打动天子,必须要制作更为精细的沙盘。韩冈相信,只要把制作精美的沙盘送到赵顼面前,窦舜卿说什么赵顼都不会相信了。任何言语和文字,都不如实物更有说服力。为什么韩冈在另一个时代做的工作报告,都由文档改成了幻灯片?还不是因为图表比文字更要直观的缘故。打口水仗难以取胜,但换成更直观的沙盘模型,相信会给赵顼耳目一新的感觉,而大大增强王韶这边说话的可信度。“今次给天子做个沙盘是为了跟窦舜卿争口气,不过沙盘更大的用处却是给将帅们使用。。。不管从哪个方面,沙盘都比地图管用。”即使只看到了试作品,王韶就已经能确定,给将帅们运筹帷幄带来什么样的帮助。“机宜说的是。不过为了给天子御览,有些地方还得再强调一下。比如古渭这边的山谷,应该更大一点……”“玉昆!”王厚听着一惊,“古渭所在的山谷没这么大!”“二哥,你要知道,这是给天子看的。得让天子知道自渭源至秦州,河道究竟有多长,河岸两边的土地有几何……”王韶没有继续说下去,但王厚听明白了。给皇帝看的东西和给将帅看的东西是不一样的。给天子看,是为了得到他的支持,内容上当然得有所取舍,而给将帅看,则是为了打胜仗,必须准确无误。其实要把沙盘做得标准,与实际相符,必须要把等高线地图画出来。可韩冈对此只是很粗浅的了解,虽然那是沙盘模型的基础,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只能日后慢慢琢磨了。只是就像奏章一样,反正给皇帝看的,真假都无所谓,关键要有说服力。这些话各自心里明白,却是不能说出来。王厚会意的笑笑,就看着田计照着韩冈的意思去修改。“这沙盘还是小了点,只有再大一点才能让人看得清楚。”韩冈提着要求,沙盘不能小,太小了就不能体现出王韶的万顷荒田的存在。“但太大了又不好运输,一路颠簸,送到东京城时早就坏了。”王厚则摇头说着。“那好办,分割成片。送到地头后再一块一块的拼起来。”田计卖力的出着主意,“大不了多做两套,到了东京捡没坏的拼在一起。”“最好是田员外随着沙盘一起上京。”韩冈对王厚道,“机宜和在下都不便擅离职守,不过处道兄却能走得开。不如让处道兄押送托硕部一众首酋去东京献俘,顺便与田员外一起把这个沙盘送去。”“玉昆,这可是你的功劳,真的要让给二哥?”“处道兄和在下何分彼此,也没什么舍不得的。”“玉昆!”王厚感动至极。王韶则长笑道:“玉昆的功劳不能夺,在沙盘模板后,刻上玉昆和田计的名字,这样谁也夺不走。不过,让二哥儿也附个名,沾沾光也好。”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开边 第五章 平蛮克戎指掌上(四)【第一更,求红票,收藏】秦州州衙最后一进的院落一角,是知州的书房。不同性格的知州,书房中的布置也便不尽相同。而最近的这任知州,他的书房里总是少不了各色笔墨画具。就在书房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幅装裱精美的工笔画,无不是出自书房主人的手笔。只是最近的这段时间,书房的主人放弃了绘画的爱好,而是埋首于公文中。“想不到是沈起,他来有什么用,和稀泥吗?!”李师中冷笑一声,把自己正在看着的一封公文甩手丢在桌案上。只是他手上用的力气大了点,文书在桌面上转了半圈,啪的一声滑落到了地上。。。就听着秦凤经略的声音在书房中响着,对着他的幕僚说道:“让沈起来重新体量秦州荒地,根本是个笑话。沈兴宗他向来看重清议,没胆量站在王韶哪一边。但他本人又是个知进退的人物,不会与辅臣过不去。他那个性子,到最后肯定是和个稀泥,想着两边都不得罪。翔卿你看着吧,沈起最后肯定会说,秦州荒田既不是王韶所说的万顷,也不是窦舜卿、李若愚说的一亩都没有,而是在两三千顷上下。他若是不这么讲,我把脑袋输给你!”李师中平常就是一张大嘴,在私底下,更是口舌无忌。“现在重要的不是这件事吧?!”姚飞摇着头,他要李师中的脑袋作甚。。。把李师中丢下的公文捡了起来,他说道:“沈起怎么样都好,天子连亲信侍臣的话都不信,还派了沈都转运再来秦州走一趟,天子的偏向已经不言自谕。”“王韶团聚七家蕃部,灭了托硕部一事,已经深得圣眷,这我看得出来。但这是王韶的本事?!”李师中想起王韶当日在军议上的模样,完全不似作伪。而王韶最后突然一改初衷,跑去古渭,却是在他探望过称病的韩冈之后的事了,“韩冈才是运筹帷幄之人。”“是与不是并不重要,韩冈才智再高也不过一个从九品,真正有威胁的时候,要到十几年后了。。。现在王韶才是相公你要在意的。”姚飞尽着他作为幕僚的责任,向李师中提着自己意见,“向宝中风,近日必然去职。新任钤辖少不得在关西选调,若是让张守约升上来,王韶更加难治。相公还是早做打算,在临路挑一个合适的人选,向上请命。”李师中没有即时回答,而是犹豫了一阵,最后吞吞吐吐的问道,“翔卿你说……天子究竟有多看重王韶?”李师中后悔了!多少年的交情,姚飞一眼就看得出来李师中是后悔了。这也难怪,李师中错估了天子的决心,以为王安石根本无法与韩琦、文彦博等人较量。。。所以他一直站在王韶的对立面,但眼下的这种情况,却是李师中始料未及。姚飞摇着头,一针见血的指出李师中的想法不切实际:“现在再去结好王韶已经来不及了。而且王韶此人性格独断,绝不喜欢与人分功。再有两天,高遵裕就要到秦州了,到时王韶说不定会被他赶出秦州城,河湟之事,也就与他无关了。”“对了,还有高遵裕!”李师中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先是内臣,现在又是外戚,如今的官家怎么尽用着这些人?”姚飞不接口,想了想便将话题转开:“对了,这两天王韶不知在做些什么,让韩冈给他家里一口气弄了近百斤蜜蜡。。。”“蜜蜡?近百斤?王韶这是想做蜡烛来卖吗?”“这就不知道了。”姚飞摇摇头,也无意去深究,把李师中的注意力引开就够了。……………………蜡烛比油料要贵,故而世间多用油灯。能用得起蜡烛的人家,家底都是一个比一个殷实。韩冈平日在家读书,到了晚上便不是用得蜡烛,而是点起油灯。不仅是韩冈,王韶平常也是一样节省。不过他们提供给田计制作沙盘的蜜蜡,却是一用几十斤,一点也不觉得心疼。田计重新制作更加精细的沙盘模型,用去四天时间,蜜蜡总计费去了近百斤。。。无论王韶王厚,还是韩冈,都为了这块沙盘耗尽了心神和精力。韩冈在这段时间里,通过沙盘的制作,使得他对等高线地图的认识加深了不少。一开始制作沙盘,只是对着旧制的简陋舆图来模仿,从那种地图上,分不清山势高低及河道流转,都得靠王韶王厚通过记忆一点点的加以修正。而现在画上粗浅的等高线地图,线条细密的地方山势陡峭,线条稀疏的地方地势平缓,打造沙盘起来,一下方便了许多。同时关于这些认知,连王韶、王厚都已经了如指掌。另外还有地图的比例尺,也是一样被韩冈提出,而后被采用。。。不过比例尺的问题,也是王韶王厚的估算。为了把沙盘长宽的缩小比例确定,王韶还让韩冈去了架阁库,把前些年绘制的地理舆图给翻出来,重新按照比例关系,将之复制对照。“想不到制作沙盘还有这种窍门在。虽然等高线图乍看上去眼晕,但习惯了后,就能一眼看出地势变化。山岭河谷一目了然。”王厚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逼问着韩冈,“玉昆,你老实说,到底是在哪里学来的?”“学?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处道你让我怎么说?”韩冈摇着头,“只是灵光乍现罢了。”田计经过了四天来的辛苦,胡须变得乱蓬蓬的,头发也同样散乱,眼珠子中尽是血丝。。。他声音沙哑,仿佛锉刀一般,“韩官人灵光乍现得妙。日后再做沙盘,有了等高线图和比例尺,可就简单多了。”“但事前就要把地图画好,比例尺量好,这准备工作要做的地方就很繁琐了。”韩冈谦虚着,站在新制的沙盘前。这块沙盘不再是三尺方圆,而是接近一丈的大小,由纵五横五总计二十五块沙盘拼组而成。将王韶家的主厅,堵了个严严实实。真要说起来,这副沙盘并不正规,与实际也有许多差距。就韩冈的记忆力,他甚至还发现某个地方少了几处山头,而另外一处,则多了一条支流河谷。。。但韩冈对此也不能肯定,他这仅仅只是凭着记忆而已,并非精心绘制的准确地图。通过这些天的辛劳,韩冈是明白制作沙盘到底有多辛苦了。日后这些事,还是交给专业人士去做,自家只要加以审核就足够了。而眼前的这副已经做好的沙盘,因为是给皇帝看的,上面蕴含的信息已经绰绰有余。多一个山头,少一个山头都无所谓。“也算是大功告成!”王厚也是累得精疲力尽,但他心中很兴奋,再过几天他就要压着俘虏去东京面圣,这样的荣耀不是因为他的父亲,而是有着他自己的一份功劳。王韶则是没多话,默默的回到自己的房中补眠,他也是同样的辛苦。。。而且王韶的年纪摆在这里,不比韩冈、王厚他们能熬夜。王厚半俯着身子,看着沙盘,上面的河流树木、荒漠山林,都是用着不同颜色的木屑表示出来,这也是韩冈的意见。王厚再一次赞叹了田计的手艺杰出,另外又道:“田员外,帮我做几个小泥人,好放在这副沙盘上。”“做什么?”这是韩冈在问。“充当各城各寨的守军。”王厚眨了眨眼睛,对着韩冈笑道,“愚兄过去有闲时,总喜欢看着舆图指点江山。不过旧日的舆图看着就乱得很,也没个什么用场。不想这几天,有了沙盘出来,过去梦寐以求也难以做好的事,如今却是轻而易举。”田计动作很麻利,一切都是熟工,三下五除二,就是一批十几个泥质兵人,摆在王厚的面前。这些泥兵人姿态各异,惟妙惟肖,有的骑马,有的步行,简简单单的几刀,却把军中男儿的气概雕了出来。王厚轻轻拿起一个小兵,放在沙盘中秦州城的位置上,“秦州有兵近六千,分属十四个指挥,其中骑兵两个指挥,剩下的都是步卒。”他紧接着又拿起另外一个兵人,放在甘谷城的城防处上,“这是甘谷城的兵。甘谷城总计有八个指挥,两千五步卒,四百骑兵。”第三个兵人放在水洛城,“水洛城中有兵两千,五个指挥。”第四个兵人放在古渭寨,“这里守着两千步卒,另外最近又多了三个指挥的蕃落骑兵。”看着王厚在沙盘上,做着有些幼稚的游戏,韩冈突然醒觉。军用沙盘的真正用途,不是拿给天子看,也不是用来攻击政敌,而是在开战前,进行战事得失成败的计算,并且对战术计划拾遗补缺。看起来自己的真是有些糊涂了,连沙盘最大的用处都忘了利用。有了沙盘,也不用在战前烤乌龟壳来判断吉凶了——虽然是殷商时的事了,但在此时,为将帅者还是要学着算命的技术。在武经总要中,专门有一章在说该如何占卜胜利。“处道兄。”韩冈上前一步,“这沙盘不是这么用的。”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开边 第六章 征近伐远方寸间(上)【第二更,求红票,收藏】王舜臣自延安回来了。前些日子,他跟着王韶将托硕部一顿好打。打完后就请了假,回了延安府一趟,把老娘从老家接出来。他新近又被提拔了一级,眼看着就要做官人了,当然不能让老娘再在延安府为自己担惊受怕。一别多日,王舜臣倒是有些想着韩冈、王厚、赵隆他们。将老娘安顿好,便兴冲冲的去找。推门走进王韶的家中,却听着赵隆的声音在喊:“日他鸟,怎么又给突袭了!?”“谁让你没有及时展开队形!”这是王厚的声音。“在玩什么?”王舜臣很纳闷,跨步走进王韶家的正厅。房内的不仅是王厚,赵隆,还有王韶身边的另一个亲信杨英,另外,李信也不知什么时候从甘谷城回来了。。。四个人在王家的正厅里吵得热火朝天。一张一丈大小的方桌,被四人围在中间,桌面坑坑洼洼、花花绿绿的不知是哪家木匠造的。“整队,反击啊!”李信面色狰狞的大吼一声,声音差点把屋顶震破。他双眼瞪着桌面,面红耳赤的模样,让王舜臣都被吓了一跳,什么时候这个稳得像山的锯嘴葫芦会吼出声来了?“没用的,你们俩的兵被俺的五百铁鹞子从后方偷袭,全军混乱了。”杨英哈哈大笑着,他的一口江西口音让王舜臣听得累得很,也纳闷着,杨英总是跟在王韶身边的,怎么今天泡在了这里?“不可能!哪里又冒出个五百铁鹞子来?”看着赵隆捶胸顿足的模样,杨英笑得更是得意,“俺可是把五百铁鹞子藏在另一侧的山谷里,你的队伍过去时没发现。。。”“胡说,俺们带的可是三千汉番骑兵,怎么可能没斥候!?”赵隆捶着桌沿,冲着杨英大叫。“别弄坏沙盘!”王厚一声大吼,把赵隆捶桌子的手拦住。‘沙盘?’王舜臣探头又看了那张奇形怪状的桌子,这玩意儿是叫沙盘?而那边王厚拦住赵隆后,又责怪道:“谁让你事先没有下令!捶沙盘出什么气?”李信抓了抓头,苦着脸问道:“那俺们现在下令成不成?”“俺都杀出来了,你再下什么令?何况你们的三千骑兵被偷袭,又是被前后夹击,已经陷入混乱了!”杨英还是在笑着,赵隆气急败坏的样子,看起来让他看着很乐,“俺这回可是一对二赢了,愿赌服输啊。。。”“俺带的兵怎么可能会被一个突袭就弄乱了阵脚,别太小瞧俺!”赵隆手一抬,好像又要捶桌子,但抬到一半,反应过来,连忙停手,一只拳头便傻傻的悬在半空中。王厚也不理赵隆的抱怨,丢过去三枚骰子,“解除亲卫指挥混乱要十六点以上,十六点都不行。”李信指了指桌上:“其他几个指挥呢?”王舜臣就见着王厚低头翻着一本大约七八页的小册子,翻了两页,他的手停了下来,照着上面念道:“如果你的亲卫指挥能结束混乱,下一回合,只要掷出十四点以上,临近的几个指挥就能恢复。。。”“不过在混乱中,被攻击损伤加倍,士气降低也加倍。你的士气现在只有四十点,只能承受两个回合的突击。”王舜臣脑袋发懵,王厚、赵隆他们说的话,他每一个字都听得明白,怎么合起来偏生就听不懂了呢?就看着王厚几人在房间里吵着,这么长时间了,他们甚至都没发现王舜臣回来了。“王兄弟,你回来了。”韩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王舜臣惊了一下,忙回头,却见着王韶和韩冈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到了他的身后。。。只是他见韩冈的脸色有些难看,而王韶的脸色更为难看,简直都如锅底一般。王舜臣很少见王韶气成这副模样。王韶狠狠的跨进厅中,虎着脸,一阵发作:“还闹什么?!都闹了一天一夜了,难道还不够?!”厅中的争吵声顿时消失了,从菜市口上的喧嚣转为半夜古刹里的寂静。王舜臣扯了扯韩冈的袖子,低声问着:“三哥,这是怎么回事啊?”韩冈摇了摇头,连他事先都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秦州不是东京,娱乐活动不多。除了长安以外,说整个关西就是一片娱乐文化的沙漠那是不为过的。。。不要说平头百姓,就是王厚这样的衙内,如果没有培养出逛青楼的爱好和体会到吟诗作词的乐趣,那他平常的娱乐活动,也只剩下棋读书了。如此乏味的日常生活,如果碰上了一个新奇而有趣的游戏,他们当然会沉迷进去。这是理所当然的。就拿王舜臣顶礼膜拜的种世衡来说,他曾经有一次要整修一座位于山头上的寺庙,一切都做好了,就是最后的一根大梁太过沉重,想拉上山既耗人工,又费银钱,实在有些得不偿失。对此种世衡便想了个计策。他先放出风声,说为了庆祝寺庙上梁,要办一个相扑大赛庆祝。。。而等到比赛当日,成千上万的百姓便涌到寺庙所在山头下。这时候,种世衡又说,大家一起动手,把大梁送上山去,也好早点看上比赛。结果他话音刚落,一群人便一拥而上,将大梁送到了山头。其实种世衡玩得这一手也不算什么计策,即便是普通人,静下心来也能想得透。但偏偏上千人没一个去往深里考虑,都是想着赶紧把大梁拖上去,好去看相扑。这是日常娱乐太过稀缺的缘故。前天当韩冈把类似于桌游的简易型的军棋推演教给王厚,又帮他整理了一份操作规则后,王厚便立刻沉迷了进去,还把赵隆、杨英,以及跟着张守约来秦州的李信一起拉下了水。韩冈对此能够理解,只是王厚实在玩得过了头,昨天点着灯玩了一夜还不够,今天他和王韶都从衙里回来了,却还见着几人在玩。。。现在他看王韶的模样,砸了沙盘的心都有。唉,韩冈暗暗叹了口气,不知道秦州城里有没有姓杨的大夫。把王厚他们一起赶出了门去,连着王舜臣都遭了池鱼之殃。王韶拉着韩冈站在沙盘旁愁眉苦脸的叹着气:“官家年纪不大,跟二哥他们差不多。若是把沙盘呈上去,让天子变成二哥儿那幅模样,那我可就是罪人了。”本朝自太祖之后的几个皇帝,都是爱对着阵图指手画脚。如太宗,他最喜欢的就是插手前线军务,经常把阵图夹在圣旨中发出去让前线将领照着来。。。真宗仁宗好些,但也玩过阵图游戏。英宗在位时间太短可以不论,而如今的天子,又是跟太宗一个脾气,喜欢插手前线军务,又是爱观兵耀武的性子,而且刚登基时就穿着盔甲跑去炫耀,若是给他得到军棋沙盘,少不得要沉迷进去。王韶好歹也能算是个忠臣,当然不想看到皇帝变成跟自家儿子这般玩得废寝忘食,而且他也怕被御史指着鼻子骂,王安石那样的地位可以不在乎御史说什么,而他一个机宜文字,可没有把御史奏章当放屁的资格。“天子受命于天,圣聪承于天际,岂会沉湎于军棋?何况朝中还有王相公一众宰辅,宫内又有曹太皇,高太后,怎么都不会让官家迷在沙盘里的。。。”他虽然是在说着赵顼的好话,但言下之意却是管他去死。要是天子真的能克制自己的**,世上就没昏君了。可韩冈却不在乎。王厚沉迷于军棋推演,当然不是件好事,王韶这个做父亲的都怒发冲冠了。但天子沉迷进军棋推演,对韩冈、对王厚、甚至对田计,也就是在沙盘上留名的几个人,却都是一桩可喜可贺的乐事。管教天子,自有太后、宰辅他们费神,韩冈他们只要享受军棋沙盘带来的好处就行了。王韶想了半天,便自暴自弃的又叹了口气,道:“这事就不提了,等明天就把沙盘送去东京,省得再误事。”韩冈点点头,这事本就该越快越好,若是泄露给窦舜卿去,那就麻烦了。王韶在厅中绕了一圈,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玉昆,你昨天是不是写了一份文字,提议要在粮库中养几条狗来防盗?”韩冈点点头:“最近不是说要在粮库中再添两个缺吗,下官觉得养狗比养人要省事,人的位子添了,再减下去却难。而狗就不会那么麻烦,不想用了,直接让人领走了事。”“玉昆你这事就做岔了!”王韶却摇起头,“库中圈养猛犬的确有用,但没必要写成文字呈上来,说一声就够了。今次我帮你压下去,日后记着不要再写。”“这是为何?”韩冈想不通。不立文字,怎么做事?“玉昆你有所不知,旧年有一宋姓御史曾建言宫中应多养猛犬以卫宫掖,并说罗江犬为天下犬只之冠,其警醒若神……”“然后呢?”韩冈问道,他心中突然有种不妙的直觉。王韶长叹一声,却有着幸灾乐祸的味道:“他的名字自此就变成宋罗江了!也有人叫他宋神狗。御史也没法做,直接贬任外官。”‘这……这也太惨了……’韩冈听着都觉得毛骨悚然,幸好王韶帮他把那份提案给压下去了。“天下间口舌轻薄之人处处皆是,要谨言慎行,玉昆,你不想你的名字变成韩卢罢?”王韶难得说个笑话。韩冈知道,王韶说的韩卢是战国策中所载的韩国名犬,若得了这个绰号,那真是一辈子都没脸见人。他正正经经的点头道谢,“韩冈明白,多些机宜指点。”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开边 第六章 征近伐远方寸间(下)【第三更,求红票,收藏】关于罗江、神狗之类劝诫,王韶说说也就罢了,他知道韩冈做事向来稳妥,提点一二足矣。今天的正事不是训斥儿子,也不是提醒韩冈不要在公文中说到狗。韩冈会跟着王韶一起走,同样不是为了检验他军棋推演有多吸引人,而是为了准备招待一名客人。韩冈另外一名举主,王韶在秦州仅有的两名盟友之一刚从甘谷城回到秦州,明日就要诣阙面圣,与王厚他们做一路走,王韶理所当然的要设宴款待。也许,王韶的盟友现在只能算一个半,雄武节判吴衍如今渐渐与王韶疏离,连韩冈要求见他,都会被推三阻四。。。韩冈对此也是无可奈何,看不清形势的官员秦州多得很,并不止吴衍一个。对王韶和他的平戎策,谁也不会有跟韩冈一样信心。故而到了晚上,王韶设宴招待张守约时,吴衍便没有到场,而是韩冈跟在后面相陪。“韩冈拜见老都监。”韩冈赶着对张守约行礼,起身后笑道:“韩冈看着老都监身子骨越发的康健了,精神都比我们这等小字辈要好得多。”“就玉昆你嘴会说。”张守约笑得眼眯缝了起来,被韩冈说得很开心。老家伙今年六十多,在军中超过四十年,但看精神的确比谁都好,至少比窦舜卿要好许多。。。李信则跟在张守约的后面,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转回去的。而王厚、赵隆他们也在李信旁边站着。几人都是熬了夜,有些萎靡不振。王韶看着他们的样子,就有些不高兴:“玉昆是实话实说,都监看起来是比我家的儿子要精神!”张守约回头,冲着王厚他们笑道:“昨夜玩得痛快吧?”王厚呐呐难言,而李信的脸色变得尤其厉害。张守约在西北军中向以识人著称,刘昌祚、燕达都被他称赞过,尤其是燕达,最近刚刚在绥德城立了大功——只是韩冈方才提起此事,王舜臣就骂了起来,说是郭逵刻意调走种五郎,而把功劳给了燕达。。。王舜臣偏向性过于明显的抨击之词姑且不论,被张守约赞过的燕达和刘昌祚的确都是难得一见的人才,被他举荐的韩冈则是另一个成功的例子。李信能得他看中,日后前途必然一片光明。也就是因为得到张守约的看重,李信更是分外在意他对自己的看法。“处道他们倒也不是去逛了什么不干净的地方,”韩冈出头,帮着自家表兄解释。“昨夜都是在机宜家指点江山呢。”“怎么个指点法?”张守约当即问道。王厚得意的上前,把韩冈弄出来的这一套都跟张守约说了一通。。。“挺有趣的。”张守约给沙盘和军棋推演的评价就这四个字,没看到实物,他也不会轻易下结论。韩冈本以为以张守约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子,只会说一句‘还不错’,而张守约的评语,好歹比他估计得要多出一个字来——虽然评价等级却是更低了一点。不过也难怪张守约会不放在心上。韩冈弄出来的军棋,本就是把规则简化而又简化的东西,甚至比不上后世的桌面游戏复杂——更复杂的规则,韩冈也做不出来,那要考虑到方方面面太多了,对数学的要求也更高——王厚他们玩得用心,是因为他们见识太少,而张守约老于战阵,性格也因为年龄更加顽固,当然不会对模拟的东西看得很重。。。“玉昆弄得这个什么军棋推演,必须先查敌。多派斥候细作,知道对手的兵力布置、粮秣存放,还有地理人情,才能玩得起来。若是其中有一项变了,一切就会变成无用功。”张守约不仅是顽固那么简单,眼神也很毒辣,一眼便看出了缺陷所在。任何战前的军棋推演都得建筑在准确的情报上,情报错误,的确会一切都变成无用功。而有了准确的情报,在对付党项吐蕃的战争中,有没有战前推演过一番却也不重要了——有这个闲空,还不如把粮饷准备得更充分一点。在韩冈想来,战棋推演反倒是在战后总结上的用处要大上一些。。。否则就必须不嫌麻烦,事前把所有可能的情况都推算一遍。王韶引着张守约坐下来,他选的设宴地点,是新近开张的一家酒楼,人气还不算旺,王韶却就是要取着这里的清净。韩冈在下首做陪,而王厚便坐得更下面。请人入宴,又是饯行,歌舞是少不了的。王韶找了秦州最好的几个官妓来给张守约劝酒,虽是不比东京歌舞妙丽,但也是有些味道了。但在座诸人的心思,都不在酒宴上。酒过三巡,张守约屏开几个歌妓,直言不讳地问着王韶:“拿向宝做幌子,径自去抄了托硕部的老窝,一举断了向宝的路。。。如此行事,不像是机宜的手笔,”在张守约面前,王韶也不加掩饰:“一开始是玉昆的主意,但结果却是机缘巧合。事先谁都不会想到会把向宝气成中风,说起来还真是运气。”张守约哈哈笑了:“运气也很重要。没有运气,老夫的骨头早就给党项人拿去熬汤了。”他又指着王厚、赵隆说着,“别看你们今次要押送入京的托硕部的那群首酋,现在一副倒运背时的模样,等见过天子,你们没一个能比得上他们。都是运气。”张守约说话的声口有点倚老卖老,但道理却不错,王韶苦笑着敬了张守约,“都监说得没错……”而韩冈也是一般的苦笑摇头。。。别看王厚、赵隆明天就要雄赳赳气昂昂的押解着托硕部一众入京献俘,也别看王韶团聚七部把托硕部和背后支援托硕部的木征打得屁滚尿流。但到最后,比起官品来,还是被押送的那几位会高上一点。如今情况就是这样,只要表现得恭顺些,外藩进京总能弄个好名头,即便是被打败了,押解入京,也少不了用几个空官安抚一下。王韶一心想算计的木征,现在正领着河州刺史的本官,还有个银青光禄大夫的加衔,是光明正大、正儿八经的大宋臣子。另外木征在党项人那边也领着观察使的头衔,虽说是没俸禄的空名,无论宋夏,两边其实都不在乎,但官位就是官位。。。如果木征肯入朝,他在大庆殿上的位置,只会比王安石、郭逵这些执政或前执政低少许,而王韶就只能站在殿门口。一夜痛饮,第二天,王韶和韩冈便送着张守约和王厚他们一行远去京城,而托硕部的一众俘虏,则是用囚车装着,一起运送过去。王厚骑上了马,手提着缰绳对韩冈笑道:“玉昆,今次愚兄回来,我们兄弟两个可就是要同朝为官了。”王厚对军棋推演和沙盘寄予了厚望,以他的身份,光靠献俘一事,已经能在天子面前混个官身了,如果再加上沙盘一事,说不定能一下就能拿到三班奉职,就像刘仲武那样。。。“处道兄此去当能如愿以偿。”“那也是玉昆你的功劳。”韩冈跟王厚一样充满信心,毕竟比起如今的地图来,今次要献给天子的沙盘,要精美上许多,看上去不仅仅是准确一点点。如果说韩冈在千年之后见识过的地图是写实型的古典主义画派的作品,那他在这个时代看到的地图往差里说是涂鸦,稍微美言一点,那就是印象派。看着此时的地图,找对地方比找错地方还要难上许多。不管怎么说,越精细的作品——不是精确,是精细——就越能得到肯定,而其中的谬误,却往往会被忽视过去。韩冈相信赵顼会对沙盘和军棋推演感兴趣。游戏嘛,哪个不喜欢?他自己也曾经有点着蜡烛熬夜打牌的时候。何况赵顼本来就是喜欢对军务指手画脚的性子,发到地方上的阵图,连秦州的架阁库中都有。以赵顼的这种性子,韩冈不信他能忍住在沙盘上指点江山的诱惑。只要赵顼喜欢上了沙盘游戏,那王韶和韩冈想要在沙盘上透露的信息,自然也会被赵顼所接受。无论窦舜卿、李若愚说什么都没用了,究竟是万顷田还是一顷田,沙盘上不是一目了然吗,赵顼又怎么会相信窦李之辈的空口之言?王厚走了,张守约也走了。王韶和韩冈在他们两人身上都寄予了厚望,毕竟他们今次都能见到天子。到了当天午后,王韶把韩冈又找了来。“高遵裕来了。”王韶的声音中有着很深的阴郁,在韩冈面前,他没有过多隐藏内心的不快,“分功倒也罢了,只希望不是来添乱的。”“天子派窦舜卿来,目的也不是添乱。不过,窦舜卿听命于韩琦,而高遵裕却是只听命于天子。”韩冈倒不介意高遵裕来分功,他一向看得开。将欲取之,必先与之的道理,他也向来是奉为圭臬。如今王韶求得是立功的机会,而不是功劳的大小。只要高遵裕能给王韶带来这个机会,又何必介意他把功劳分去一半?“要做件事怎么就这么难呢……”王韶望天长叹:“只望一切能如玉昆所言。”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开边 第七章 惊闻东邻风声厉(上)【第一更,求红票,收藏】四月下旬,天气越发的燥热起来。天空中寻不到半丝云翳,靠着地面的空气都是无风自摇,扭曲着远处的景物。今天不知是怎么回事,常年不断的山风突然停了,转眼间就闷湿起来的空气,使得秦州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韩冈终于明白,河谷这个地理构造,真要热起来,跟盆地也没有什么区别。也不知是受到了地气的影响,还是天气暑热的缘故,路边的树上已经趴着不少夏蝉,不停的吵着。单调刺耳,如同拉锯的蝉鸣声,在人们原本就热得心烦意乱的心火上,又连着倒了几瓢油。马也好,狗也好,往日在秦州的街巷上经常能见到的畜生,现在都是藏身在树荫下,躲避太阳的直射。。。而就在这不按节令来的暑热中,韩冈正穿着一身严严实实,结束整齐的公服,坐在道左的凉亭中——为了迎接高遵裕。高遵裕是外戚,只要在京城,便经常能见天子。不过他虽然后台大,但身份相对于李师中和窦舜卿却不算高。他从西京左藏库使的位置上调来秦州,本官也不过一个阁门通事舍人。一位从七品的通事舍人来秦州任职,李师中自持身份不会出来迎接,有着观察使本官的窦舜卿也不会去接他。倒霉的韩冈被抓了差,而王韶为了与高遵裕打好关系,也不辞辛劳的主动接下了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