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这样啊,”向宝的脸挂了下来,扬起下巴,用眼底余光瞧着韩冈,“亏外面传得神乎其神,原来也就这等本事。”紧跟着向宝,他的几个亲信便是凑趣一般的哈哈大笑。“医道之事本就是尽人事,听天命。韩冈的确就这点本事。”向宝的鄙视对韩冈没一点用,他一向谦虚。“尽人事,听天命,你就靠着这六个字救我军中儿郎?”向宝的声音冷狠下来。“是的。”韩冈点了点头,“钤辖久在行伍之间,当知军中伤病,至少有半数无法痊愈。若是时节、地气有差,病殁者便难以计数……”“俺自从军以来受过七八次伤,却是此次都逢凶化吉,俺怎么没病死?”站在韩冈的正对面,一个三十出头、猛将模样的军官反驳着韩冈的话语。“殿直军中素有威名,当然能得到最多的照顾,但寻常士卒,可就没有这么好的条件。受了重伤后,没有得到及时救治,最后人整个烂在病榻上的事,殿值应该见识过吧。”猛将殿直看起来不是很会说谎,有着张口结舌。“韩抚勾,”向宝冰冷的眼神如一片巨石沉沉压韩冈:“你倒是伶牙俐齿!”韩冈毫不客气的针锋相对:“是下官理直气壮。”向宝勃然做色,他的一众亲信当即齐喝:“好胆。”韩冈视其走狗狂吠如无物,只看着向宝:“敢问钤辖还有何吩咐?”向宝的怒气渐渐在脸上凝聚:“韩冈……真当我斩你不得?”“以军法,军中可斩之行有四十七条,只是不知钤辖要斩韩冈的,是为了其中的哪一条?”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开边 第二章 边声连角不知眠(四)【第二更,求红票,收藏】韩冈不介意跟向宝顶牛,反正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挨上秦凤都钤辖的反手一刀,现在斗斗气,也没什么大不了,正好可以看看向宝的反应。对,就是向宝现在这种参杂着不屑、嘲笑和居高临下的神情,前面的怒意倒像是他伪装出来的。看起来到了地头就要把脖子洗干净了,韩冈想着。向宝的这副模样基本上是铁了心的要置自己于死地,连计划都做好了。想不到这家伙真的要发疯……韩冈现在觉得请王韶做个双保险当真是作对了。就是不知道王韶那边能不能成事——检验他在秦州这两年的成果的时候真的到了。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不过古渭、永宁诸堡,都备有大批粮秣和军资,不必向宝操心。但出战的饷钱却少不了要筹办,还有胜利后赏赐,都得准备好。向宝手上有人,他的幕僚水平也不差,办起事来熟能生巧,不过一夜工夫就已经筹办得差不多了。而韩冈既然负责军中医疗救治,也不客气,跟在里面要钱要物要人。李师中和向宝既然让他负责随军医疗,但总不能让自己两手空空的变出药来。药品物资不齐备,真的要治罪的时候,韩冈可是有得话说。韩冈存了这个心思,便狮子大开口,不出意料的,他申请的药材、布匹之类的物资,就只发下了不到三分之一。韩冈当即去找向宝:“敢问钤辖,领兵在外,粮草不及三一,不知可否出战?”“你想说什么?”向宝冷冰冰的直接问着,懒得跟韩冈拐弯抹角。。。韩冈这下也不弯弯绕,直言道:“下官已经是一省再省,但发下的药材、布匹等物仍只有三分之一不到。若是药材不足,让受伤的将士们白白枉死,那究竟算是谁的责任?”向宝死盯着韩冈,他想不到这个灌园小儿竟然还真的敢在自己面前‘理直气壮’,一点都不担心后事,“本帅过去领兵,可没这么多手尾。”“所以过去才死得多。”韩冈说得更不客气。“来人!”向宝又狠狠的盯了韩冈一眼,叫过来身边的一个亲卫,“去跟管库的庆思道说,把韩冈要的都给他配齐。。。”‘配齐?’韩冈心底冷笑着,‘包扎用的布匹也许能补齐,但伤药若能配齐,我就跟你姓向好了。’韩冈他在勾当公事厅的十几天辛苦并没有白费,隶属于秦州和秦凤经略司两个系统的库房里的存货数目,他都是能做到心里有数——加起来连他现在要求的六成都没有!韩冈可是专业人士,药材需要多少全任凭他一张口。“对了,下官还有一事。如今配发下来的许多药材都是在库中存放已久,往往朽烂不堪……”韩冈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团土块样的东西,展示给向宝看,信手一捏便成了粉末,“看看,这样的伤药如何能用?”向宝看着从韩冈指缝中簌簌而落地粉末,算是明白他的想法了,这是韩冈给他自己在找退路!——‘药材备不齐,救不了人,可别怪我。。。’向宝忽而冷笑:‘不过既然你已到了我麾下,怎么挣扎都是没用的。’他也懒得敷衍韩冈,一摆手:“库中的东西你自去搬,能用的则带上,用不了就留下。”……………………到了午后,一切准备就绪,向宝便领着一众幕僚佐吏启程出发。他手下的兵还在永宁和古渭,秦州城里的军队,李师中本是一点也不打算给的。不过也不知向宝又跟李师中怎么打得饥荒,竟然把秦凤经略视为心头肉的一个指挥的骑兵弄到了手。有着五百骑兵作陪,再加上运送军饷的车队,向宝的此次出行也算是颇有些气势了。。。韩冈骑在马上,随着队伍前进。向宝的将旗在他前面百步,而他的身边,是三车子的药材和布匹。“韩抚勾,怎么你家的王机宜没能来送你?”向宝的一个段姓幕僚过来搭话,看他脸上的笑模样,也是想着看韩冈笑话。“王机宜事务繁忙,也是有要事缠身才没法儿过来送行。”段姓幕僚知道韩冈是在随口搪塞,王韶昨天午后紧急出城的事,并不是什么秘密。不过王韶的身份一向特殊,秦州城从来都是来去自如,李师中都管不到他。段姓幕僚也不指望能在韩冈嘴里问到些什么。只是他一转眼,又看见韩冈低着头在扳着手指:“怎么了,抚勾是在算吉凶?”他带着笑意的问着。。。“韩冈只是算着时间。”韩冈回了他一个笑容,“算算还有多久才能到古渭。”段姓幕僚一指队列前后,“尽是车马,没有一个步行的,也就是四天上下。”“四天吗?”韩冈点了点头,跟着看了看排在队伍前后的骑兵,如果没有这个指挥的骑兵的话,的确四天能到,但多了这五百名骑兵,情况就不一定了,向宝的这位幕僚,肯定没有经历过战阵。四条腿比两条腿快,那六条腿呢?实际上,为了节省马力,也为了保护战马。跟随向宝出征的这个满编指挥的骑兵,每天只有一个时辰的骑乘时间,其余时候都是下马步行。。。韩冈暗地里笑称他们是六条腿的骑兵。朝廷没马,不可能像契丹那样,每一个正兵几乎都能配上一人三马。连秦州的骑兵,也都只能是一个人配一匹马。韩冈从刘仲武那里对骑兵有了最直观的认识,很清楚以这支骑兵的行进速度,没有七八天时间,到不了古渭。而四天后,他们方才抵达永宁寨。在永宁寨,向宝终于得到了他今次要指挥的军队,而韩冈的麾下,也多了一群人。被一纸调令紧急调到韩冈麾下的是甘谷城的朱中和甘谷疗养院的半数护工,他们收到秦州的调令后,就在伏羌寨等着向宝和韩冈一行。韩冈前世听过一种说法,说死在战场上的军官,有两成是伤在背后。。。韩冈也很清楚,上了战场后,出些意外很正常。如果向宝肯让他在古渭寨设立医院,那他的安全可以得到保障,但如果跟在向宝左右,说不定就会出点意外,比如一支流箭什么的——当然,这是指向宝发疯的情况下会做的事。如果向宝足够理智,绝不会命人直接拿刀子捅自己,也不会玩什么流箭意外,最有可能的是给自己栽一个罪名,然后把王韶拉下水,这才符合向宝自己的利益。在军中杀一命官,向宝是给自己添麻烦,还得不到什么好处,除了能出一口鸟气。所以韩冈现在还不到这么紧张,王韶那边的保险姑且不论,反正到最后,他还有摔断胳膊腿这一个断尾求生的招数在,要保住性命倒真的没什么难度。。。为了整顿兵马,向宝在永宁留了两天。韩冈也初步把他的随军医院建立了个框架,朱中等人有了几个月的经验,比起韩冈来,手法更为熟练。这一日,向宝终于把永宁寨的兵马整顿完毕。清晨时分,太阳刚刚升起,在校场中集合了今次出征的四千兵马。就听着向宝站在点将台上放声豪言,而下面士卒们的欢腾声一浪接着一浪。“只要尔等奋力杀贼,朝廷就绝不会吝惜赏赐!”“杀光托硕部的吐蕃胡狗,回来自有金银美酒!”“眼下我有四千大军,再加上古渭寨还有六千兵马!另外又有数十蕃部十万人马听候使唤,”向宝一口气把古渭寨的兵力翻了个好几番,“小小托硕一部,如何能当得我信手一击!”向宝多年带兵,知道如何鼓动起士兵们的狂热,连大营门口的守兵都不知不觉的走进校场,跟着向宝一起热血沸腾。。。向宝高高举起酒碗,誓师出征的血酒就在碗中摇晃。一个风尘仆仆的士兵这时突然从大门处闯进来,他所骑的马匹上,用竹竿高悬着一条白绢,绢上密密的尽是文字。台上众官的注意力都一下落到了他的身上,他的这副模样是所谓的露布飞捷,身份是铺兵,传递的是捷报。就听着他在营门处一声大吼:“大捷!大捷!王机宜在古渭寨运筹帷幄,调集七部兵马近万,昨日大破托硕部,生俘其族长以下酋领近百人!”急脚递的铺兵吼了一声就跑了,赶着去秦州报喜,书着捷报的白绢如旌旗般猎猎飞扬。这名铺兵的目标并不是永宁寨,只是经过时看了这里人多,他就冲进来顺便喊上一嗓子,这也是露布飞捷的用意所在。全场一片安静,静得仿佛在守灵。每个人都听清了那位铺兵的喊话,但没一个人能即时反应过来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很静,很静,所有人都沉默着,虽然他们这时已经明白过来,但他们的沉默仿佛是在对方才的狂热做遗体告别。哐啷一声,向宝举得高高的酒碗落在了地上,碎成了千百片。随着青瓷碎片的飞散,血酒为之四溅,沾湿了他的马靴。向宝整个人摇摇欲坠,耳中嗡嗡直响,只有方才的那句话在耳边响着:王机宜在古渭寨运筹帷幄,调集七部兵马近万,昨日大破托硕部,生俘其族长以下酋领近百人!王机宜!七部兵马?大破托硕?托硕族已经败了?这么说来,他方才的表演,不完全成了笑话?!向宝突然觉得眼前一片鲜红,莫名的人影在视线中晃来晃去,就像他就年在集市上看到的灯影戏。他们好像在说些什么,但向宝什么也听不清楚。看不清、听不清,头又昏得厉害,他突的心中一阵烦躁,用力的推开周围的人。可下一刻,秦凤都钤辖的视野便完全黑了下去。所谓釜底抽薪,不外如是。韩冈看着一头栽倒的向宝,微微一笑,缓缓地踱上去,‘想不到新店开张,第一个上门光顾的,竟然是向钤辖呢……’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开边 第三章 收兵止戈留余恨(上)【第三更,求红票,收藏。】要对付的敌人被解决了,领军出征的主帅因昏倒而无法视事,誓师出征也便成了个笑话,只能不了了之。秦凤都钤辖这时躺在床榻上,双眼紧闭,嘴却微张,从嘴角不停的流着口水出来。向宝的幕僚一齐聚在房内,而韩冈则是坐在床边。“韩抚勾,钤辖怎么了?”韩冈才抬起头,一群人便紧张的围了上来。韩冈一脸沉重,沉默的摇了摇头,如果穿上全套的手术服,再把个口罩挂在耳边,就活脱脱一个从手术室出来的一个手术失败的主刀大夫。韩冈不好把幸灾乐祸的表情露出来,但他真的想说一句节哀顺变。。。以韩冈的气度,他当然能做到一笑泯恩仇。比如他现在,就可以笑着站到向宝床边,说,过去的事就算了吧。韩冈晃了晃脑袋,收起了胡思乱想。向宝这些天给他的压力着实不小,让他连自残的招数都考虑过了,现在看着向宝成了废人一般的躺在床榻上苟延残喘,韩冈没大声笑出来,不是因为他道德水准高,而是知道他此时站的地方还不适合笑。“在下不通医术,才疏学浅,无法确诊。各位还是赶紧为钤辖请个医术更好的郎中来。”韩冈摇着头,而这个说法,也是他一直以来所坚持的。但韩冈现在给人的感觉,却不是他不能确认,而是确认了不好说。。。向宝的几个亲信幕僚互相看了几眼,眼中有着藏不住的忧虑,他们都看出了韩冈的言不由衷,而且向宝的病症,只要稍通医理,便不难看出。“韩抚勾,还是说实话吧,钤辖到底是什么病?”韩冈犹豫了一下,又回头看看张嘴流涎的向宝,摇头叹了口气,道:“风疾。”韩冈不懂医术,但中风这个病还是能看得出来,他前世的亲戚中,很有几个中过风。在韩冈看来,向宝的这副模样,多半是脑袋里爆了血管,中了风。向宝平日锻炼得是好,但他饮食从来都是酒肉不断,又是年过四十,身体没些隐患是不可能的。。。如果是正常的情况下,也许这些隐患要到二三十年后才会爆发出来,但方才向宝的心情在山巅和渊谷间的剧烈变化,却是将身体里的**提前引爆。“韩抚勾,你能确定?”有人还抱着一丝希望。“能看出钤辖病症的,应该不止是我吧?”韩冈毫不犹豫的打碎他们的侥幸之心。“向钤辖这样的情况,得赶紧送回秦州,这里缺医少药,拖久了对钤辖毫无益处。”“韩冈,你不是号称神医弟子吗?!”“我向来只通治术,不通医术,这一点,我想各位应该都知道的。至于什么神医弟子,那些都是谣传。。。”韩冈说着,却见向宝的幕僚都是恨恨的看着自己。方才他们也许希望自己能妙手回春,故而还有些恭谨。现在看到他没法救回向宝,眼神便都不对了。在场的哪一个想不通王韶为什么会抢向宝的生意,还不是因为这个站在他们面前摇头说‘没救了’的韩冈。该不会给乱刀砍死吧?韩冈心知这样下去情况会对自己很不利,立刻道:“幸好向钤辖还可挽救……”“怎么说?!”十几张嘴一齐追问。“幸好向钤辖也不过才四十出头,年富力强,风疾也伤不了根本。调养一阵,只需一年半载,也就能回复旧观,倒不必太过担心。。。”好歹得给人一点希望,不然他们在绝望下,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只是看着口水沾湿了方枕的向宝,韩冈觉得这个希望其实很渺茫,连带着他幸灾乐祸的心渐渐的都淡了去。不管怎么说,向宝的**前途算是完了。风疾是重症,向宝越迟醒来,就代表他的病症越重,以向宝现在昏迷的时间,他即便醒来,怕也再难射箭练枪,说不定连下床行走,都将是一桩吃力的事情。一个偏瘫风疾的将领,并不会受到朝廷的欢迎,天子也许会同情他,但不可能用他。不管过去向宝有多少雄心壮志,他已经没有机会在表现了。。。从向宝的病房出来,韩冈在永宁寨中走着。由于方才发生的事,永宁寨内外已被紧急封锁起来。而寨中的士兵,除了值日在外的,都被约束在军营里,使得平日熙熙攘攘的永宁寨,倒显得空旷而少人气,全然不见赫赫有名的永宁马市的热闹。永宁马市是陕西最大的马匹交易中心,每年朝廷通过永宁马市,用茶绢等特产购买到的军马几达数千匹之多。韩冈有心好好见识一下永宁马市的风采。只不过春夏时分,马市的一般都不算红火,只有到了秋高马肥的时候,才会有大批的好马骏马出现。王韶也打算在古渭开办马市,想通过大量购入的战马,来博取天子的认可。。。不过王韶的打算被三司和枢密院同时反对,说离得蕃部太近,马市的安全难以得到保障。不过现在,王韶他领着几个收服下来的蕃部,一起把托硕部个剿了。他的话语权应该增加了不少,再提设立古渭马市的提议,应该能得到天子的认同了。在经略司通过军议后,王韶却自行其是,抢到向宝的头里去。他这么做算是违反了组织程序,违反了官场规则,同时让多少士兵失去了争夺功劳的机会,肯定要被人记恨上。但王韶也通过这件事,表现出了自己对蕃部的控制力和影响力,在天子和王安石面前的加分,那是不必说的。其实说起来,对王韶的成功,意外的不仅仅是向宝,韩冈本人也是很惊讶。。。韩冈当日与王韶商议,其实也不过当作备选而已,但王韶最后竟然给他做到的,这结果比韩冈想象的还要好上一点。能在三五日之内调集七部联军,一举击破托硕部,将其族长生俘。要知道,王韶根本调动不了古渭寨的三千兵,他没哪个权利。王韶最多也只能请动在蕃部中威望甚高的刘昌祚,帮他说几句话。韩冈现在想想,可能是他太低估王韶这两年在蕃部中结下的善缘和人情了。调集七部联军,而且用来筹划的时间又那么短……韩冈突然停步,王韶找来的蕃部数目好像太多了点,这么短的时间,若说没有外力相助,怎么也不可能完成。。。看起来刘昌祚也是彻底站到了王韶那一边去了。……………………到了中午时分,向宝终于清醒过来。但也仅仅是意识清醒,他的身体依然不能动弹。醒来后,当他回忆起半日前在校场中发生了何事,他下达的第一条命令,便是,“给我杀了王韶!给我杀了韩冈!”向宝的门客僚属面面相觑,若是在战场上,还能报个失足落马或是中了流矢,但现在还在永宁寨中,如何还能动手?就算想找个借口治韩冈的罪,也得向宝自己能起来再说。。。何论他还要杀王韶!“看来钤辖对韩冈误会很深啊。”韩冈叹着气,走进向宝的卧房,“不过,不管有什么误会,等钤辖病愈之后,都能有解决之道,就是现在不能再动气了,这对身体恢复并不会好。”看着韩冈进来,向宝益发作怒,口齿不清的吼着:“你们还愣着什么,还不杀了他!”没人听他的,没有一个人动弹。从现在开始,不会再有人听他说话。一个风瘫的将领并不为军中所需要,也不会为幕僚所礼重。如果在他身体健康的时候,他的命令也许会得到实行,即便是让他们去杀一个朝廷命官,说不定都有人亲自敢做。但如今向宝的情况变了,他的健康状况已经让他难以维持过去的权威。韩冈也只把向宝的怒火当成耳旁风,他拉着向宝最为信任的一个门客道:“钤辖能自行醒来,这是件好事。日后经过一段时间的养病,应该还能恢复。只是不能再生气了,若下一次再发病,钤辖当真就没救了。”门客点着头,回头看看仍不住咒骂的向宝,哀声叹气。韩冈在房中站了一站,便告辞出来。向宝骂起人来,中气十足,复原的可能性不算小,只是他肯定再也带不了兵了。可怜吗……韩冈可是一点也不同情向宝。只看向宝一醒过来,就对自己喊打喊杀,就知道他没有半点反省之心。‘从来都是你跟我过不去,我何曾欠过你!’韩冈心中恨恨的想着。若不是与王韶商议的釜底抽薪,过两天躺在床上等死的就是他韩冈自己了。向宝纵然不敢耍手段杀一位文官,但找个借口给自己几十军棍,他却是敢做。杖责可轻可重,端看心情如何。如果换了自己,向宝自然是往重里下手。十几军棍打下去,任你壮比犍牛,也是要成废人。两军争战,本就没有仁义道德可言。韩冈与向宝相悖如参商,相恶如敌国。之间的关系没有化解的可能,既然这样,至他于死地,看着他成为残废,韩冈确是半点心理负担都没有。不知道这件事传到秦州,李师中他们的表情又会如何?韩冈现在心中有些想看看那时候的秦凤经略的反应,应该比向宝在点将台上的晕倒还要让人痛快。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开边 第三章 收兵止戈留余恨(下)【第一更,求红票,收藏。】进退不得。这四个字,指的是跟随向宝自秦州出征的一众人等的现状……自然也包括韩冈。进兵当然不可能,王韶都把事办完了,去古渭连残羹剩饭都没得吃。但退兵也不可能,没人下这个命令,谁也不敢自作主张。向宝早前给军中定的口令并不是‘鸡肋’,也不好就此提前打理行装。就因为没了主心骨,如今永宁寨人心浮动——这件事韩冈则是要除外,他倒是乐得自在一点——全军上下,都在等着向宝能说句准话。但向宝始终保持沉默,仿佛一场中风,让他的思考能力都随风而去。。。而他的现状已经在当天就急报秦州,但至少还要等到五天后,才能收到李师中的回复。其实这两天,向宝的情况已经逐渐稳定下来,手脚都能轻轻的动弹,也不会再对韩冈喊打喊杀。但死仇是肯定结下了,尽管这笔帐主要会算到王韶的头上,可韩冈就在眼前,向宝的带着杀气的一对眼睛,总是盯着韩冈在转。韩冈现在没事都少去见向宝,若是真的避免不了,都会选择人多的时候,身后也会跟着两人。以便向宝一时怒起,有人能拦着。不过当韩冈说过可以让中风患者从新站起来,虽然向宝本人对此坚决不信,但他的幕僚们都相信了。除了每天都至少要拜见一次主帅,韩冈的剩余时间则是做自己的本职工作。。。永宁寨中本就有些生病受伤的士兵——这也是任何一座城寨都难以避免的情况——韩冈便趁机把疗养院的牌子在永宁寨中竖了起来。带着朱中为首的一队护工,还有伤病员的亲友家属,打理起秦凤路的第二座疗养院,就跟他当初在甘谷城时做的一样。另外韩冈也遣人去了古渭寨报信。向宝被气得中风,整个秦州政局都要改变。而且王韶是当事人,他的立场十分微妙,必须要通知他及早做出准备。所以两天后,王厚带着赵隆匆匆从古渭寨赶来,就不是那么令人惊讶。一见王厚,韩冈便上前拱手道喜,“恭喜王机宜,恭喜处道兄。。。”“恭喜家严,还是当面说得好。恭喜愚兄,愚兄可没什么好喜的。”王厚经历过一次大战,精气神都不同了,说话、性格都在渐渐改变。“机宜一战得胜,再不会有人说,机宜在秦州是劳而无功,虚耗人力了。”“这一战可没那么简单。”王厚摇摇头,似是感慨万千,“还是偷袭,又是两倍于贼的兵力,但一战下来,各部死伤都不少。木征支援托硕部的就只有四百兵,但全是精锐。董裕带着他们一个反击,差点就给他翻盘。”论起兵事,韩冈的经验便显得不够用了。他疑惑的问着:“木征真的有那么强?才四百兵……竟然差点就让托硕部翻盘?”王厚摇头,“即便在河州,像董裕带来的这四百人肯定也只是为数极少的精锐。。。如这四百有兵有甲且经过训练的精兵,木征最多也就两千上下,但已经足以让他在河湟雄踞一方了。”“兵贵精不贵多,木征看来也是颇有见识……没能见识一下木征家的精锐,还真是一件遗憾的事。”王厚笑道:“等过几个月,就会见到腻烦的地步。”韩冈点点头:“机宜以蕃部破蕃部。平戎策上的团聚众羌这一条,已经初见成效。只要圣聪未被蒙蔽,机宜于渭源建城,于青渭屯田市易,都是指日可待。。。”“团聚众羌主要还是刘昌祚的功劳。”王厚没有贪天功为己功的意思,而且韩冈又是自己人,在他面前也没必要自我吹嘘,“玉昆你早前说得没错,刘昌祚这段日子给向宝欺负狠了,心中怨意确是极深。他虽然不敢调动麾下兵马,但七支蕃部中,有四支是他叫来的。没有刘昌祚的助力,今次说不定要惨败。”“刘昌祚论能力,在秦凤军中少有人能与之匹敌。但他偏生官运甚差,总是被上官压制。今次终于给他把握到机会了,他怎么可能放过?”王厚点着头:“昨天刘昌祚听说向宝中风昏倒,当面虽然没话,但他回去后据说可是笑了许久。”“刘昌祚被向宝压在头上,向宝坏了事,他不笑才有鬼。。。”韩冈不奇怪刘昌祚的恣意无忌,任谁被顶头上司坏了晋升的机会,都会如刘昌祚这般恨人恨到骨头里。他很理解刘昌祚的想法,像刘昌祚这样的组织中坚,如果被上司压着不给他的做事,哪个会甘心,换作是自己,早就刀枪一起上了。“刘昌祚听着向宝中风之事后幸灾乐祸,但他的心中还是有些生疑。”王厚问着韩冈,“玉昆,向宝中风一事可是确实?”韩冈清楚这句话才是王厚今天最为关心的一桩事,“小弟亲眼看到的,这一点向宝做不得假,而且他也没必要作假,装中风对他有没有好处。”“竟然是真的。。。”王厚又是在感慨着:“家严听说了此事之后,就说一句物伤其类,兔死狐悲。家严的本意也不是想看到向宝最后成了这般模样。”“向宝心怀不广,所以气急之下得了风疾。此非机宜之过,当不须耿耿于怀。”“只是向宝是带御器械,虽然仅仅个虚名,但他在天子驾前也的确做过一阵,混个脸熟。如今的天子性格宽厚,现在听到向宝中风不起,天子那边多半少不了会有些芥蒂。”王厚虽然没提他的父亲,但这段话只会出自王韶之口。王韶见过天子,那是在他的《平戎策》得到赵顼认同后,被越次招入宫中。那只是两年前的事,这么段的时间,赵顼的性格不可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决定了王韶的评价不会有什么错误。。。“难道天子会看不到机宜收复蕃部的功劳?”韩冈对赵顼没什么了解,但一个感情用事的天子,对臣子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这件事家严也说不准。不过愚兄想来,王相公应该能帮上一手。”王厚为之分析着,韩冈见他侃侃而谈的样子,不知从王韶那边听到了多少,“只是秦州军中,家严的名声可就不是王相公能照顾得了的了。”说起来,王韶在秦凤军中的名声可能因为这次他横插一杠,再度滑落下去,毕竟是带着蕃人抢功劳,没有几个士兵会喜欢这样的官儿。而且向宝的失败虽然的确可笑,如果仅仅是吐血的话,他就是个丑角,但向宝现在中风昏倒,却能引来不少同情。。。“不过士卒军汉们的想法并不重要,重要的还是朝堂。”韩冈如此说道。他在秦凤军中也有些名声,但这并不影响李师中和向宝跟他过不去。现在军汉们因为功劳被抢了,所以敌视王韶,但等到王韶领着他们挣了功劳,分发一些赏赐,他们的看法便会颠倒过来。“玉昆说得是,他们的想法的确无甚关碍。”王厚点着头,“向宝既然卧床不起,这两天等秦州的消息送到,就肯定要退兵了。玉昆,要不要顺便到古渭去。你的疗养院就开在甘谷城和永宁寨中,其他寨堡可是会有怨言的。”“人才难得,小弟一切亲历亲为,所以做得慢了。。。不过小弟这边,有个叫朱中做得不错,古渭寨的疗养院可以由他先把架子搭起来。”韩冈写出《伤病管理暂行条例》,为军医之事定下规矩后,一切就可以照着规条来就行了,并不需要他本人事必亲躬。“小弟现在还得随着向宝回秦州缴令,都得等过上一阵子,再去古渭不迟。”“说实话,家严虽然与向宝几乎势不两立,但毕竟离得极远。玉昆你天天在向宝面前晃来晃去,也不怕他心情不好?”“向宝不是傻子,他现在也不疯。他还想着恢复发病前的健康。不可能得罪一个对医术有所了解,传说中是药王孙思邈私淑弟子的人物,”王厚惊道:“难道玉昆你知道中风该怎么治?”韩冈摇摇头,笑道:“我对此也不甚了了,但向宝以为小弟知道。”王厚注意到韩冈用了‘不甚了了’这个词。韩冈说话一向谨慎,很少说谎,而且遣词用句都是依着标准而来。他既然用上了不甚了了这四个字,那他对中风还有有点了解,所以能让向宝误会。“既然玉昆你早有准备,愚兄就能安心了。”三天后,就是韩冈预计的时间,秦凤经略司的公文追到了永宁寨中,在命令中,李师中下令向宝带出来的队伍,及早回返秦州。一场剿灭蕃部的大战就这么虎头蛇尾的落下帷幕,只有王韶和刘昌祚两人得意,而其他参与进来的官员,多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灰溜溜的回去了。韩冈自在的骑马走在队伍中,本是跟随他的朱中等人已经与王厚一起去了古渭寨,而本来带在身边的药材等物资,也托王厚转交给了王韶。就在秦州城中,向宝的几个亲族这时聚在一处,向着李师中哭诉:“王韶鼠辈,妒贤嫉能,窃据高位。今次向钤辖受其所欺,以至于遭受卒中之厄,还望李经略为钤辖主持一个公道啊。”李师中点着头,心中却是在想,王韶的运气未免也太好了一点,竟然能把好端端的一个人气成了中风,这下向宝空出动的位置,不出意料,张守约肯定将会顶替上。如此一来,支持王韶的军方将领,便已经是钤辖一级了。真的是运气!李师中这般想着。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开边 第三章 素意兰心得君怜(上)【第二更,求红票,收藏】跟随着大队,韩冈回到秦州。当向宝被王韶气得中风的消息在秦州城中传开,往常都对李王之争高谈阔论的秦州官场一时都为之失语。王韶的手段实在是够狠,抢在向宝前面把托硕部给消灭,让他在几千人面前把脸丢尽。若不是在点将台上听到这个消息,心情急转直下,向宝也不至于被气得中了风。而且一开始,向宝领军出征的计划,王韶本人也是同意的。但有谁能想到,军议过后,他便直奔古渭寨,抢在向宝之前把功劳攥在自己手中的同时,还顺势将向宝害得万劫不复。这样的心计手段,让人心中不免有些畏惧。。。一时之间,王韶在秦州官场上的名声,可就往着奸猾狡诈方向去了。对于此,韩冈则一点也不为王韶担心。的确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对于王韶,人们是畏惧,而不是鄙视,是敬而远之,而不是嫌弃。王韶的手段让人有了畏惧之心,但也可以让他们变得安静一点。李师中现在再想设计王韶,要费得手脚可就不是那么简单。聚七部之力,一举拔掉了木征安排在青渭地区的一颗钉子。王韶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可以拍着胸脯说他做到了最好。当然,他这个最好仅仅是指团聚众羌,共破托硕部这一件事。至于他违反了多少官场规则,得罪了多少官员,这都是王韶现在所无力去考虑的。。。王韶的这一带着一丝疯狂的举动,究竟是为了什么,李师中其实隐隐约约的有着认识。作为王韶的老对手,别人没看出王韶今次行事的异样,只以为他是一鸣惊人,但李师中却是看出了王韶,表现了一个与过去两年完全不同的行事风格。这个风格,并不是属于他,而是属于那个老老实实跟着向宝一起西行的韩冈。韩冈行事,向来是单刀直入,从无一丝退避,军器库、裴峡谷,还是伏羌城,莫不是如此。今次王韶夺向宝之功,也是没有犹豫半分,直接去古渭寨调集蕃部,让向宝的进取成了笑话。李师中有理由怀疑王韶的做法是得自韩冈的建议,不然他的行事风格不会如此剧烈变化。。。习惯成自然,要改变行事习惯总是会有外力的因素。‘这灌园小儿着实惹人厌。’李师中想着。在东门迎接向宝的时候,他的眼神便不时地扫过韩冈。这个身材高大的灌园子,他为王韶出谋划策也许是为了自保,但他的自保不是寻常人的趋利避害。普通人看见路上跳出一头豺狼虎豹都是绕着走,而韩冈却是会不辞辛劳的直接把山里兽窝一股脑儿给掏了,扒了皮下来给自己做罩衣。行事从无半点顾忌,无视一切成法。韩冈这样的性子,让李师中都觉得十分的棘手。。。他俯下身子,瞧着躺在车上的都钤辖。原本生龙活虎的一条汉子,现在却是动弹一下手脚都觉得吃力。脸色蜡黄,双颊也陷了下去,一副气息奄奄的模样。李师中的心突的一阵发寒,心道自己跟王韶为敌是不是做错了。王韶本人倒没什么,但韩冈这厮实在是一身晦气,跟他过不去的无不是家破人亡,现在向宝都变成了这副模样。秦凤经略行事虽然一向不避忌,对鬼神之事也只是泛泛而听。可他看韩冈,想起韩冈的经历,却不得不变得迷信起鬼神之说来,总觉得韩冈是个不折不扣的——灾星!李师中心中有些混乱,一时忘了该说些什么,城门口,突然间变得静了下来。。。突如其来的寂静,让李师中惊觉。很快便反应过来的他,低声劝慰了向宝几句,便转身回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