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冈笑了:“天祺先生有所不知。远的不说,单是开封府,寸土寸金,但没有开垦的田地,难道就找不出一两顷来。。。韩冈西来,在黄河滩边,河堤之后,可是看到了不少长满衰草的荒地。天下四百州两千县,哪一州哪一县的宜垦荒地没有个千百顷?再说秦州荒田,窦舜卿的解释更是可笑。体量荒地,并不是蕃人说哪里是他的,便把地算到他头上。总得是世代居住、开垦、放牧的地面才能算。打秦州主意的蕃人从来不少,总不能随便一个部族出来说秦州城是他家的,就把秦州城给他们吧?甘谷城所在的甘谷不过六十里长,就有田四五千顷,里面虽有上万蕃人定居,他们也闹了多次,但最后也不过给了他们一半田而已。。。秦州地面广大,十倍于内地军州,但人烟稀少,不及江南一县。地大人少,可能没有荒地?”韩冈一阵话就像疾风暴雨,把窦舜卿的奏章戳得到处是洞。稍稍喘了一口气,他有些疲惫的说着:“虽然说了这么多,韩冈却是不敢相信,天下竟然会有如此明目张胆欺君罔上之人。非是韩冈有胆怀疑两位先生,实是此事太过匪夷所思,不知天祺先生、伯淳先生,能否将此事的来龙去脉为韩冈说上一说。”张戬和程颢交换个眼神,各自点了点头,程颢开口,便详细的向韩冈说明这一桩荒谬绝伦的公案来。事情其实很简单。王韶的奏章是半个月前,也就是韩冈刚刚离开长安,走上潼关古道的时候,就被送到了天子的案头。。。赵顼见奏折上说得有情有理,心道有了万顷屯田之地,困扰他多时的河湟拓边的粮饷问题,便可以得到部分解决。欣喜之下,赵官家便立刻下诏让秦凤路确认,以便能及早施行。但十天后,也就是今天,秦凤路发来的回复却说,王韶所言万顷宜耕荒地并不存在,经过经略司窦舜卿窦副总管的一番考察测量,发现所谓的荒地,只有一顷四十七亩!如此一来,王韶便犯了欺君之罪,得到了攻击王安石的新武器的一众臣僚欣喜如狂。中书门下和枢密院同时下令彻查王韶之罪,御史中丞吕公著也明确说要去写弹章,而御史台的其他御史也不可能放过王韶。。。张戬和程颢则想到韩冈正好是王韶所荐,又从秦州来,便想从他嘴里再问个清楚。韩冈皱着眉,双手十指交叠拢在身前:“这事就更是奇怪了。天子下旨确认王机宜奏折所言是否属实,十天后就收到了回复。以急脚递的速度,从秦州到京城要四天或五天,从京城到秦州也是一样。来回一次要八天到十天。即便按八天算,留给窦观察体量荒田的时间就只有两天。两天时间,窦观察便量完了秦州到古渭的三百五十里河道,而且还精确到一顷四十七亩。这是荒地啊,不是田地,没有田籍可查,只能一寸寸的亲自去量,而且秦州又没有为蕃人建过五等丁产簿,他怎么确定地皮是谁家的?更可怪的,是此时天气尚未回暖,连汴京道上的积雪都没有半点融化的迹象,何况西北高寒之地。。。今年冬天,秦州一带没少下雪。尤其是渭水自伏羌城以上,几场暴雪之后,积雪最厚处达三尺许。人难行,马也难行,原本两天的路,少说也要五六天才能走完。学生出来前便亲眼见到李经略为此散了常平仓的钱谷,相信秦州雪灾之事已经上报给政事堂。依然是一查便知。这样的天气,各家蕃部哪家不是杜门不出?究竟是谁家向窦观察报备,确定自家的领地位置?若窦观察真的是用了两天就走完三百五十里雪路,丈量完所有的荒地,同时联络上与路的百十家蕃部,这手段,区区秦凤路副总管可安不下他,枢密使都有资格做吧?”韩冈又是一番夹枪带棒、语带讥讽的长篇大论,程颢和张戬听着苦笑摇头,他们不怀疑韩冈之言的真实性,因为韩冈说得完全在理,并且给出了可以查明的证据。。。如果不是像韩冈这样直接当事人来说明,他们这些御史坐在几千里外的京城,怎么可能知道地方上真实的情况?都是当地官员怎么奏报,他们就只能信着,最多心里存疑而已。即便地方两家纷争,也无从作出评判。要么去翻旧档,要么就是选择自己认为可信的一方,而不可能追查事实。无他,距离太远,事实难明。其实天子也是一般受欺。别看赵顼兢兢业业,一日二日万几。但实际上他看到的,听到的,都是群臣想给他看的、想给他听的。就算他从宫中派出去一队队的宦官充当走马承受,但实际上,已经融入官僚队伍的内侍们,根本动摇不了早已成型的现实。不论下面的臣子分为一派,还是两派,甚至多派,他们上奏的文字少不得都是偏向自己一方的。而要从扭曲的文字中寻找真相,即便是宦海沉浮多年的名臣也是勉强,何况自幼就住在东京城中的年轻皇帝?这并不是他所能做到。程颢、张戬做了多少年大臣了,当然知道这一点。古来昏君,有几个是真心毁掉自己国家的?即便是商纣、隋炀,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国家衰败下去,还能开心的玩乐。还不都是言路闭塞,奸臣充斥周围的缘故!“不知此事李经略是如何说?”韩冈这时方问起自己最关心的问题,若是没有发现李师中早前所写的奏章,王韶也不会一张口就是一万顷。而一旦李师中因前事不敢发言,窦舜卿的攻击却也并不足为虑,“窦观察查出来的一顷四十七亩,跟去年李经略说过的一万顷完全相悖,李经略难道支持窦观察的说法?”“李师中自称他当时是初至秦州,为王韶所诓骗。”韩冈忽而冷笑:“……李经略才智高绝,欺人时常有之,被人欺却从来没有听说。”第一卷 初六之卷——塞上枕戈 第43章 百里河谷田一顷(下)【第三更,求红票,收藏】窦舜卿的事已经让韩冈的火气发泄得差不多了,不会为李师中推卸责任这点小事生气。他明白李师中理所当然的要推卸责任,还要为前事找借口。他只是想不到李师中会用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战术,即便他的说法为朝堂采信,也少不得一个失察之罪。只是这个罪名可大可小,就看朝堂上有没有人保他。……但李师中毕竟都是侍制级的高官了。韩冈对北宋官制渐渐了解,清楚越是高品的清贵官员,越是受到优待。升到侍制,乘用的马鞍上已经可以缝上时称‘金线狨’的金丝猴皮,号为‘狨座’。这等天子近臣,即便降罪,过不了几日就会回复原官,这是仁宗朝留下来的规矩。。。仁宗皇帝庙号为‘仁’,就是因为他对臣子还有服侍在身边的宫人太好了的缘故,至于百姓嘛,在他统治天下的四十二年里,人丁增长不到一倍,赋税则涨了三倍,从这一点就可以知道了。李师中即便被治了罪,也不用担心后路,窦舜卿其实也是一般,而王韶不同,他地位太低,只要一步错,便万劫不复,必须要为此辨出个真相来。韩冈与王韶是利益共同体,既然身在东京,没有不为他说话的道理。王安石必须立刻去见,而眼前的两名监察御史,也同样要派上用场:“两位先生,韩冈不过一个判司簿尉,指证一路副都总管并不够资格。但窦舜卿实是罪在不赦,还请两位先生报于天子,由朝中及早挑选正直大臣,充作特使,去秦州当地查验明白。。。若王机宜妄言,自当入罪。若窦舜卿欺君,也当一体治罪。”张戬和程颢心中本有些犹豫,现在中枢两府的宰执们都盯上了王韶,尤其是枢密院中的两位,皆想通过王韶去撼动他背后尚在称病中的王安石。这时逆势而动,非是智者所为,何况无论是从政见上,还是从故旧情分上,他们都没有理由为王安石说话。但如果只是让朝中派出使臣,却没有问题。这本是情理中事!两人都不希望天子和朝堂被地方欺瞒:“当是要再派人的!”程颢点点头。……………………朝臣尽数退去的崇政殿中,赵顼狠狠地丢下一份奏章,紧接着又砸下来另一份。。。年轻的皇帝为臣子的欺骗而感到愤怒。“王韶!窦舜卿!”他拍案怒吼。在群臣面前赵顼要保持着天子的风仪,一直在强忍着怒意。一直等到快到傍晚,商议朝政的外臣尽数退去,繁琐的政务全数处理完毕,赵顼才不用再克制自己——从这一点看来,赵顼算是很尽职的皇帝。两份截然不同的奏章摆在面前,赵顼不知道哪一份是真是假,但他很清楚,两个人中间必然有一个骗了他。臣子既然敢说谎,就等于在说他好欺骗。这让赵顼难以忍受。不论是王韶,还是窦舜卿,他将两人放到各自的位置上时,都是考虑再考虑,生怕因为一点疏忽,而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但正事还没做,两人便斗了起来。。。李师中自身不正,前后奏报天差地别,却也做不了公正的评判。从心底里说,赵顼想相信王韶,但他不能冒险,不敢冒险。一个错误的诏令,说不定就会造成一场惨痛得失败,使得边地战局十几年都补救不过来。可宰执们的声音一面倒的支持窦舜卿,又使赵顼感到惊疑。他有理由怀疑枢密使文彦博、吕公弼,以及御史中丞吕公著三人的用心。万一王韶说得是实话呢?不相信他,可就要失去了一个开疆拓土的机会了。权衡到最后,赵顼不自觉的又想起王安石。那位称病请辞的参知政事,在过去,总能给他以指点。刘备和诸葛亮是贤君名臣典范,而赵顼也一直都把王安石当成自己的诸葛丞相。。。当初,王安石刚刚入朝,曾与赵顼谈起历朝历代的天子,王安石问赵顼最慕谁人?赵顼说是唐太宗。王安石则说,唐太宗何足论,当以尧舜为目标。虽然王安石现在赌气回家,称病不朝。但赵顼的朝堂上,文武百官,济济一堂。又哪一个比得上王安石?赵顼想做中兴之君,想踏平西北二虏,想成为真正的天下之主。这样的愿望,这样的想法,没有哪个老臣支持他。只有王安石说可以,说没问题,说一定可以做到。只要变革法度,只要能坚持下去。天下和老臣,哪个更重要?这一瞬间,赵顼完全抛弃了韩琦。不值得为了他,而让大宋的革新大业停下脚步,畏缩不前。。。朝堂需要的是王安石,不是韩琦。赵顼唤来李舜举,递给他一份亲手写的诏书:“你再去王安石府上一趟,让王卿家快点回来。他不是气韩琦的奏章吗?朕会把奏章发回中书门下,任他一条条的批驳,刊在堂报上也没问题!让他快点回来!”……………………“臣遵旨!”声音入耳,李舜举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这是他今天第二次来王安石府邸了,而对着躺在病榻上的王安石宣诏更是不知累计了多少次。李舜举当发现自己用十根手指都数不完来王府次数的时候,也不准备脱掉靴子加上脚趾去计算了。‘都已经逼着官家道歉,真不知道王大参还要赌气道什么时候?’李舜举叹着气,就想收拾东西走人。。。等等!李舜举动作突然停顿,方才王安石说了什么?遵旨?!他抬眼看着前面王安石的病榻,却见王安石的次子王旁走过来,说道:“近日多劳都知,家父今日病势稍可,已经能起身了。”李舜举在宫中待了许久,精于察言观色,更是会听话。听出王旁是在赶人,王安石要起床更衣了。虽然这让李舜举的自尊心有点小小的受伤,但只要王安石肯奉召,省得他一跑再跑,难道还有别的奢求吗?李舜举留下诏书,识趣的告辞:“请转告大参,官家正在崇政殿翘首以待,勿令官家久候。”“都知放心,家父既然痊愈,当然会尽早入宫谢恩。。。”王厚送了李舜举出门,等他回来时,王安石也起来了,刚刚换了一身朝服,头戴长脚幞头,身着紫袍,腰缠御仙花带,带上系着金鱼袋。他称病多日,气色反而好了不少,一副体壮如牛的模样。天子终于肯服软,又让李舜举传口诏,允许他将韩琦的奏章带去中书,逐条批驳,并用堂报通传天下。天子都做到这一步了,一切目的都已达成,也没必要再继续躺在病榻上装病了。“大人,你现在要入宫?”王旁追在一边问道,现在已经是申时了,天色已经沉了下来。再过一个多时辰,宫城、皇城就要落锁,现在入宫,时间太赶了,“何必赶在今日?”“为父是去请罪。。。当然越早越好!”王安石的脾气虽然犟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甚至敢于不给皇帝面子,乃是号为拗相公的任务。但他久历宦海,**头脑还是有的。有来有往才是礼,天子让步了,自己也得有所回报,不能一傲到底。“把吕吉甫、曾子宣和章子厚一起请来。等为父回来,有事找他们商议。”王安石向外走着,又嘱咐了一句,王旁点头应是。吕惠卿、曾布、章惇三人都是变法派的主将,王安石的得力助手。他们掌管三司条例司和中书检正公事,这两个机构和职位,都是为了让官品和资历不高的变法派成员能掌控朝廷的财权和政务,而特意量身定制。设立时间还不到两年。依靠两个新机构,变法派在实质上控制了主管天下财计的三司,并能暗中左右着政事堂。。。只是王安石称病这么多日子,为防议论,并没有见过吕惠卿、曾布还有章惇这些得力助手,等于断绝了与朝堂的联系——这是此时不成文的潜规则,你可以称病,虽然谁都知道是装的,但没有人会挑明了说出来。不过毫无顾忌的肆意会客,那就是不打自招,欺君的罪名便定了。即便赵顼不治罪,心里肯定芥蒂更深。另一方面,王安石由于不能去政事堂理事,对地方上的局势也失去了控制,甚至不清楚发展到什么地步。青苗法、均输法和农田利害条约的最新推行情况,他也必须重新掌握。还有边境上的战局,无论是横山还是秦州,两地的最新变化,王安石也都懵然不知,也就刚刚收到的一封私信,让他心中才稍稍有了一点谱。**、经济、军事,仅仅是参知政事的王安石,对大宋政局的影响是全方位的。而他称病不朝所带来的后果,也是全方位的,对此王安石也很清楚。但他相信,只要博得了天子的支持,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赵顼最终的选择,使变法派没有了后顾之忧。连最老资格、立有异勋的元老大臣韩琦都被天子放弃了,还有谁能阻止变法的进行?“对了,还有这个。”王安石翻手拿出一张名帖,“你遣人去城南驿,让他明天过来。”王旁低头看着名帖,上面的名字十分的陌生:“韩冈?”王安石点点头。夹在名帖中的王韶私信,他已经看过了。近万字的信笺中,除了述说秦州局势,以及新的计划之外,都是对韩冈的夸赞。这让本已经因为举荐之事,而关注起韩冈的王安石更加好奇,越发的想亲眼见上韩冈一面。看看被王韶如此夸赞的年轻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孩儿知道了。”“等等……”王安石叫住了正要出去的儿子,“还是让他今晚过来。”王安石是个急性子,不喜欢拖事。另一方面是吕惠卿对秦州发来中书门下,由韩冈编写的伤病营管理暂行条例赞不绝口,直叹是难得的治才,当时他便说要见一见韩冈。今晚王安石有许多近日耽搁下来的事情要与几位助手商讨,其中当然也少不了关于河湟之事,正好叫韩冈过来了解一下,用不着拖到明天了。王旁愣了一下,虽然不清楚为什么,还是点头应了,自去唤人去城南驿请韩冈。第一卷 初六之卷——塞上枕戈 第44章 文庙论文亦堂皇(一)【凌晨第一更,求红票,收藏】自王府出来,李舜举回宫缴旨。来回跑了十几趟的苦活,终于有了个还算圆满的结果,他总算可以松下一口气。从左掖门入宫,又穿过了两重门,回到崇政殿前。李舜举这时脚步一停,吃惊的看着御史中丞吕公著从殿中退了出来。御史中丞的地位不是一个小小内侍可比,李舜举连忙避到一旁,躬身行礼。吕公著则眼睛也不瞥一下,视若无睹的径直走过去。直起腰,李舜举回头看看走下台阶的御史中丞,心底一点疑惑升起。能让御史台的长官在入夜前赶入宫中,难道说出了什么大事不成?还是说要弹劾谁?想到这里李舜举便摇摇头,暗骂自己糊涂了。。。以如今的朝局,吕中丞要弹劾人,除了王安石还会有谁?!……只是从官家的态度上可以看出,即使要牺牲对两代天子皆有殊勋的元老重臣,他也要把王安石给留下来。连韩琦都没能做到的事,吕公著恐怕更不成。如今王安石的地位,并不是御史中丞能动摇得了的。‘大概是豁出去了。’李舜举猜测着。吕公弼、吕公著兄弟俩,一个是枢密使、一个是御史中丞,同居高位已经有半年了,朝中年前便有传言,最多一个月,两人中的一人就要出外,甚至可能是两人一起外放。。。既然出外已成定局,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不趁最后时机弹劾王安石,还要等到何时?!可惜现在都是无用功!李舜举暗暗摇头,虽然他不看好变法派的日后,但眼下,王安石的确是稳如泰山。得了通传,李舜举进了崇政殿,跪下叩头行礼,将王安石终于领旨的结果回禀。可他说完,却发现赵顼并无因此而露出欣慰之情。皇帝的脸色很阴沉,一如当日刚刚看到韩琦奏章时的模样。李舜举在赵顼身边服侍了不短的时间,所谓御药院,名义上说是管理宫中药方、药品,其实则是天子最为贴身的侍臣。。。赵顼露出了这样的神色,李舜举心知,多半又是哪里出了什么事。“李舜举。”“臣在。”叫了声名字后,赵顼陷入沉默。李舜举低头跪着,静静的等待。好半天,赵顼才又开口,“近日京师内,可有什么传闻?”李舜举偷眼看了看赵顼的脸色,比方才还要阴云密布,一如夏日午后即将爆发的雷霆雨暴。他心里一颤。若在平日,说些圣君明皇的马屁,再找两个市井趣闻说一说,引赵顼一笑也就过去了。但今天,怕是不会这么容易就能过关。赵顼想听到的传闻,李舜举明白。即便他不愿意,他也不得不搅和进如今两派相争的朝局中:“多是关于王参政请郡之事。。。”“……除此之外呢?”“……”李舜举不知赵顼想问什么,想听什么,也就不清楚该说些什么,脑袋有些发懵。他是勾当御药院,在天子身边听候使唤,跑跑腿而已,并不管皇城司下面的探事司。京城内的流言蜚语,该问勾当皇城司的王保宁才是。“关于青苗法、均输法,京中有没有什么怨言?”赵顼见李舜举张口结舌,不快的追问了一句。“这……微臣近日虽是多出宫城,但皆是去王安石邸宣诏,并不敢在外多耽搁。”李舜举斟词酌句,力图使自己撇清一切干系,“关于青苗、均输二事,也只是稍稍听到一点议论,若说怨言却是称不上。。。”李舜举知道分寸,有一说一。又不是有资格风闻奏事的御史,怎么敢乱说话?在内侍省中,他本就是以谨言慎行而被提拔起来的。但他自幼入宫,朝堂之事了解甚深。以过往的经验,李舜举并不看好王安石和变法的结果。王安石得罪的人实在太多了,外臣姑且不论,宫里面,曹太皇、高太后可都对他没好感,宫外面,宗室们也是骂声不绝。世间都说王安石是开源而不节流,因为他说过天子在自己身上多花点钱没什么。但李舜举知道,王安石实际上对冗官、冗兵、冗费的三冗下手从来不软。。。改革荫补制度的任子法和改革军制的将兵法都在筹备中,而针对占去朝廷财计差不多一成的宗室开销,现在也因为新的宗室任官法,而缩减了许多。在仁宗朝,权相吕夷简为了与范仲淹相争,刻意拉拢宗室子弟,不论亲疏都封做环卫官,领着一份俸禄,使得本来就已经捉襟见肘的财计,更加入不敷出。宗室们的大饼,不论后续的哪一任宰相都不敢轻动。但王安石上台后,第一刀就斩在宗室子弟身上。他修订了宗室任官法,使得五服之外,便不再归入皇亲,不列宗谱玉牒,纯粹的外人了,当然就不用再给他们发俸禄和赏赐。。。这对朝廷和主管财计的三司来说是求之不得的美事,但对于那些挨到王安石那柄名为缩减三冗的砍刀的人们,却恨得咬牙切齿。每天进宫向太皇太后和太后哭诉的宗室,从来没少过。只是赵顼这次第突然又问了起来,却不可能是哪家王公又跑来哭诉。天子心意已定,连韩琦韩相公的奏章也没有效果,谁来哭都没用。那就是吕公著说了些什么了——但李舜举想不出,吕公著还能拿出哪桩事,比起韩琦的奏章还要引起天子的愤怒……和惊惧?赵顼无意识的把玩着御桌上的墨玉镇纸,眼神也是漫无目标的在桌上晃着,李舜举的回话也不知听没听到。。。又是半天的沉默过去,他才慢慢吞吞的问着,犹豫不决的轻声细语中所吐出的词句,却是石破天惊:“有没有传言说……韩琦欲行尹霍之事?!”李舜举差点惊得都要跳起来,一颗心脏先是骤然一停,继而就像重鼓咚咚咚的在胸腔中用力捶响,清晰的传进耳朵里。冷汗也是刹那间冒了出来,全身都被汗水湿透。平日还算灵活的舌头僵住了,声音带着颤:“尹……尹霍?!”尹霍就是伊尹和霍光。伊尹是商初贤相,因即位为王的商汤嫡孙太甲昏庸暴虐,便把他放逐到桐宫三年,待其悔改后,才又迎回;霍光是汉武帝任命的辅政大臣,亦曾废立天子。。。两人都是权臣中的权臣,虽然在历史上,他们的名声都很好。可是,有哪个皇帝会希望自己的朝堂中有伊尹、霍光这样的臣子?‘这是要让韩琦灭门吗?!……吕公著方才该不会说得就是这事吧?’李舜举心惊胆颤,吕公著之父吕夷简早年与韩琦算是政敌,但也没闹到要让人家破人亡的地步,不过是吵吵嘴,拿着弹章互相丢着,怎么会在这时候……‘不!’李舜举突然间灵光一闪。一点传闻动不了韩琦,三朝元老的韩琦从来没少被骂过事君不恭,心怀悖逆。富弼也被人说过欲行尹霍之事。。。两人不都是平平安安的做着他们的元老重臣?应该还是为了王安石和新法吧?李舜举心中揣测着,一时忘了回话。他的沉默让赵顼不耐烦起来,声音陡然拔高:“李舜举!!”勾当御药院、入内内侍省都知被吼得浑身又是一颤,心道回去肯定要在御药房中找些惊风散、平气药什么的吃上几斤,小命都快吓没了。他忙高声回道,“此事必是无稽之谈,微臣委实没有听说。韩相公事君以忠,为三朝元老,陛下切不可以对传闻信以为真!”“你也没听说啊……”赵顼像是放松了一点,只是神色依然阴郁。就在刚才,他下诏慰留王安石,并命政事堂和三司条例司逐条批驳韩琦的奏章后,御史中丞吕公著便赶入宫中,上奏道:韩琦三朝元老,朝中军中皆是威信甚著。如今其不满新法,奏章又被批驳,难免有尹霍之事。京中近日亦有传闻,恳请天子下旨穷究。表面上看起来这是吕公著在尽自己风闻奏事的权力。可想深一层呢?以韩琦的身份,这种传闻跟本撼动不了他,而且也听得多了。但却是在引导赵顼去思考传闻出现的原因,是不是因为百姓心中有怨,才有了这样的期盼——目的依然直指王安石。吕公著是在危言耸听,这一点,赵顼知道。但他却还是因此而忧心忡忡,不是因为担心变法是否祸国殃民,而是担心起自己的皇位来。太皇太后、太后都不支持变法,两个弟弟又都住在宫中,前朝宰辅也是众口齐声的反对,万一他们真有个心思,他还能坐在崇政殿里吗?在御榻上坐得久了,虽然日夜辛劳,但这掌控天下的权力的滋味一旦尝过,便没人肯再放下。赵顼也不可能例外。因为这件事,他连王韶的万顷荒田变成了窦舜卿口中的一顷四十七亩都没心思去计较了。若是自己被废了,天下千万顷良田都不再是他的了,西北边境上的万顷荒田又算得了什么?一名小黄门这时进殿通报:“官家,王安石在外求见,言说入宫谢恩!”“快请他进……”赵顼犹豫了一下,改口道:“就说朕已安歇了。让他明日照常上朝便是。”第一卷 初六之卷——塞上枕戈 第44章 文庙论文亦堂皇(二)【第二更,求红票,收藏。】再一次被留了饭,张戬和程颢的热情让韩冈心中感到很温暖。今次能通过铨试,也是靠着他们的提点和教导,并没有因为韩冈是王韶所荐,而冷漠上半分。几天下来,韩冈几乎像世交子侄辈一般被张、程二人关心着。张戬和程颢甚至把韩冈介绍给自己的家眷——这在古代,是极亲近的表现。两人的儿女都只有十岁上下,但诗书传家的出色教育,让几个小孩子的学问已不比普通乡儒稍差,礼节上更是过人。在饭桌上,张戬和程颢不再提及有关一顷四十七亩的话题,说过了便说过了,答应了也答应了,纠结于此事不是他们的性格,而是转到了韩冈今次铨试的考题,以及刘易、程禹这两名在考试过程中使坏的令丞身上。。。听了韩冈对今次考题的复述,张戬和程颢同时皱起眉头。“这题不算难吧?”张戬奇怪的问道。“若真的要与玉昆为难,不会出这么简单的题目。”程颢也跟张戬一个想法。“可学生听陈判铨话中之意,却是在暗指刘、程两位令丞的确是盘算着与学生为难。”韩冈不认为自己会看错听错,这是他的优势所在。张戬又回想了一下韩冈方才说的题目,又与程颢对视了一眼,一齐摇头道:“太简单。”韩冈也觉得纳闷,可他转而一想,面前两人皆是饱学之士,程颢更是有着宗师水平,对于经义考题的难度把握不住也不奇怪,这跟正常的初中数学题让数学系的博士生来评价难度是一个道理。。。不过这么想来,韩冈突然发觉自己的经义水准好像也变得不错的样子,自己不是也没发觉被人刁难了吗?还以为刘易、程禹故意把题目往简单里出。张戬和程颢还在讨论着,也不知怎么的,他们从铨试的考试难度太低的这个问题上,开始怀疑起明经科的考题难度来。不过张戬是进士出身,程颢也是进士出身,纵然他们的经学水平远高于诗赋,但他们考得还是进士科,对明经科的考题并不了解。张戬道:“过几日找一下近来几科的明经考题,看看出得究竟是什么题目。。。”“是应该找一下。”程颢表示同意:“若是考题太过简单,朝廷的抡才大典也就失了选拔贤才的作用。”“最好找九经科的,若是五经,三传,这些科目就太容易了。”“若是九经科都不成,下面的各科就更不用提。”明经科不同于进士科,依照考试所用经书范围,细分为五经、三传等好几个科目。三传是指春秋三传——《左氏》、《公羊》、《谷梁》,考题不会超出三本书的范围。五经则是指《周易》、《尚书》、《诗经》、《礼记》、《春秋》这五本儒家经典,考试范围自然就在其中。。。除此之外的开元礼、三礼、三史也皆是如此。而在这些科目中,以九经的考试范围最广,包括以上所有的各科要考的经典,自然难度也就最高。听着他们的对话,看着越说越兴奋的两位师长,韩冈开始为下一科的明经科贡生们担心了。有两位鸿儒御史盯着,而且都是有资格成为主考官来主持明经科举试,明经贡生将要面对的考试怕是前所未有的难度。要是听到日后的明经比进士还难考,落榜的考生跑去叩阙喊冤的消息,韩冈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对了!玉昆,”张戬比程颢早一步从对明经科考题的讨论中回过神来,毕竟这里不是讨论事情的书房。想起还有客人在,他补救似的问着韩冈,“最后一道断案,你方才说过判的是阿云案吧?”韩冈点点头:“正是。。。”“登州的?”张戬又追问了一句。“的确是出自登州。”听韩冈如此说,张戬和程颢的脸色有了些变化,一齐问道:“玉昆你是怎么判的?是流刑?还是绞刑?”韩冈不知张、程二人对阿云案的看法,但想来应该不会跟王安石一条路——也许为人温和的程颢有些难说,但以张戬的性子,和他对纲常的维护,他肯定是支持大理寺的判断,判阿云绞刑。韩冈与王韶王厚讨论阿云案时,是从司法程序上,来阐述自己的观点——阿云与韦高是丧期为聘,未婚夫妇的关系是非法的,不当以此为前提来决狱。。。但在儒门弟子程颢和张载前面,他不好这么说,因为此番言论已经近于法家了,而是最好要表现出自己的儒学水平。同时自己早早的看过有关阿云案的朝报,这件事形同作弊,韩冈也不想承认。心思一转,便不理法律条文,只往儒家大义上领:“圣人之言,皆是以仁为本。阿云未伤人命,罪不至死,故而学生判的是流刑。”“以仁为本?”韩冈为之解说:“仁为本心,礼为纲常法纪,而中庸为行事之道。仁、礼、中,这三个字,是学生近来读书的一点体会。。。”“仁、礼、中?”张戬轻声念着,韩冈的观点并不出奇,可单独把仁礼中三个字提出来的说法,却也不多。“圣人之说本心是仁,一部《论语》,涉及仁之一字几达百处。而礼之一事,夫子说得更多。仁和礼是名教之根本,也是圣人在兹念兹的两个字。”“那‘中’呢?”“‘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中乃行事之法,临事不偏、执两用中,此为中庸之道。”虽然韩冈说得很简洁,甚至有些偏驳,但中庸的思想向来被程颢所看重,韩冈能看到这一点,并着重提出来,程颢听着有些欣慰,不禁点头微笑,不枉他这些时日的一番教诲。。。韩冈的底子程颢看得很清楚,张载的这位弟子才智过人,善于为人处世,治事上亦有长才,但学问上却有所不及,对经义只是囫囵吞枣,并没有深入的钻研。无有大道守本心,程颢便担心这韩冈的才智会用到歪处去,故而他才不避嫌疑的悉心教导,希望让韩冈日后不会走偏了路。韩冈的论断不算严谨,而且太过简单,圣人之道,岂是三个字就能概括的?但韩冈在求学中,能有所思、有所感、有所发,在程颢看来,已是难能可贵的一件事情。韩冈的心性虽难以继承张载或自己的衣钵道统,但若他能秉持‘仁礼中’这三条行动处事,却已不失为一君子。。。韩冈见程颢点头而笑,心中亦是一喜。这代表他对儒学理论简单直接的归纳得到了儒学宗师的认同。所谓‘我注六经’,将经典往繁琐里解释,一个‘若曰稽古’,就能扯出十几万字的注释,这是汉儒唐儒的习惯。而抛弃这些琐碎的注疏,而直接取用儒家经典的原文来证明自己的观点,以‘我’为主,而不是以‘经’为主,即‘六经注我’,这是宋儒的做法。在此时,重新注释以《论语》为首的儒家诸经并不稀奇。泰山先生孙复便倡导舍传而求经,著《春秋尊王发微》,弃《左氏》等春秋三传于不顾;安定先生胡瑗,著《论语说》,徂徕先生石介有《易解》,公是先生刘敞有《七经小传》《春秋权衡》,亦是别出机杼,不惑传注。。。气学张载、理学二程,他们也莫不如此,皆是对儒家诸经有着不同于汉唐注疏、属于自己的见解。韩冈也是一样,虽然他如今对九经的各部主要注疏,都能深悉大意,说个**不离十。可他对这些扣着经典文字,一字一句加以注释,比经书繁琐了千百倍的注疏,却没有多高的评价。韩冈一直认为,要想传播思想,理论是越简单越好。所以他就把儒学根本归纳成简单的三个字——仁、礼、中,而直截了当放弃了对经文的注释。只观大略,不暇细务,以这八个字为自己辩解,韩冈自认站在儒学大家面前也不会露怯。“以冈之愚见,儒者之行不外乎守仁心,尊礼法,执中道。仁为礼本,以阿云案论,若韦高被杀,阿云自当斩,若韦高重伤不起,也是当处以绞刑,但韦高不过是轻伤,为些许微伤害一命,却有违仁恕之道。弟子观阿云之罪,杖遣过轻,杀之过重。杀人偿命,伤人服刑,所以学生便判了流三千里编管。”仁为礼本,如果按照韩冈的想法,后世所谓吃人的礼教,便是只有礼而无仁,走入了邪道,并不是真正的儒家。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这样的违反仁道的说法,便是对儒学最无耻的扭曲。儒家的根本是什么?是仁。礼仅仅是纲常,是外在的规条。后世吃人的礼教,只顾维系礼法,完全背离了儒家仁的本心,这样根本不能算是儒了,而是彻头彻尾的邪教。就算给孔子多少封号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程颢认同韩冈秉持仁心的判决,不妄杀一人,比什么都重要。而张戬则有所不满,“律贵诛心,韦高虽未见杀,但阿云确有杀心。韦高虽是轻伤,阿云杀人未遂的罪名却不能宽贷。”“先生说的是!”韩冈低头受教,并不与张戬争论。张戬愣了一下,随即便摇头失笑。若仅是杀人未遂,苦主轻伤,凶手也只会是流配而已。阿云会被大理寺判绞刑,则是因为她和韦高的关系。前面韩冈对此根本不提,想来也是不承认阿云和韦高丧期纳聘的未婚夫妻关系。不过张戬也不想争了,还在吃饭呢,为一桩已经有定论的案件争论根本毫无意义。第一卷 初六之卷——塞上枕戈 第44章 文庙论文亦堂皇(三)【第三更,求红票,收藏。今天才发现,这一卷的卷名竟然弄错了。初六之卷写成了六二之卷,真是糊涂了。】因为这一番议论,这顿饭吃了不短的时间。饭后,韩冈自张戬家告辞出来。正巧听着更鼓咚咚咚响了几下,敲了初更二刻的点。按后世的算法,应是过了九点的样子。若是在秦州,不论是城里城外,此时早就是一片黑了,看着星月光,听着野猫叫,除了更夫和巡城,再无一点人气。但在不夜的东京城,现在才是刚刚开始热闹的时候。甜水巷一带是开封城东的闹市区,别的不说,单是小甜水巷的近百妓馆,每天夜中都能招来数千名寻芳之客。。。更别提附近林立的酒楼、店铺。街市上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人如潮涌,声如鼎沸。悠悠乐声自小甜水巷中飘出,丝竹如缕,不绝于耳。转头向巷内看了一看,就见着一盏盏灯笼高挂,门头下,人影憧憧。就在这一瞥之间,就不断有人擦身而过,急急的走进巷中。不少嫖客们都是租了马赶过来的,而初更时分,总是来的人多,去的人少,这让韩冈租马变得方便了许多。骑在马上,有一搭没一搭与租马人说着闲话,一边看着周围热闹非凡的街市。吃饭的,逛街的,做小**的,满眼皆是人群。即便这些天来天天晚上都能看到,但每一次看到东京丰富多彩的夜生活,韩冈心中总忍不住一阵感慨。。。即便是千年之后,夜色能比得上东京城的,也不过是一些一线的大城市,或是普通城市市中心最为繁华的几条街道。抬起头。天顶上,已经看厌了的天狼星还在闪烁着,只是被周围的灯火压得若隐若现。而其他的星辰,自然比天狼星还不如,完全消失无踪。天文地理都是连在一起说的,依照此时的理论,天上星辰的分野都对应着地上的九州。想学习天文,必须了解地理。可韩冈地理学的水平极为出色,但天文学却是连星星的名字都说不清。。。这主要还是韩冈受到后世的影响太深了,看到天狼星就想到大犬座,看到边上的猎户座,却想不起来那颗红色的亮星究竟是参宿二还是参宿四。仅仅是隐约记得,猎户座中央三颗星组成的腰带,被称为福禄寿三星而已。若是能把中国的星图传到西方,用三垣二十八宿取代古希腊四十八星座就好了。韩冈抬头望着被灯火遮掩住的无尽苍穹,这样想着。低下头来,韩冈又回到现实中。自己的官身已经确定,但王韶那边又出了问题,他现在要面对的是两千里外的秦凤经略和兵马副总管。不过这事倒不难!窦舜卿、李师中是疯了,韩冈现在脑子里只有这个想法。。。对于秦凤经略司对河湟战略下的绊子,韩冈虽早有所料,但也没想到理由会如此荒谬。窦舜卿的做法实在太不聪明。三百里河道上只丈量出一顷四十七亩的荒地,这不是疯了不是?!王韶口中的万顷荒田其实只有一顷,李师中的无耻和窦舜卿的愚蠢所编就的谎言,危言耸听,骇人听闻,欺君欺到这份上,王韶实在是万死难辞其咎!但这样的谎言根本骗不过明眼人,其实很容易戳穿,韩冈乐得看他们发疯。可韩冈也明白,谎言重复千遍也许成不了真理,但重复个三五遍就能给人洗脑了,关键是看谁在说。。。他这可是经验之谈,无论前世今生,皆是有过。若是赵顼身边的人异口同声都这么说,就别想大宋天子能洞烛千里,明察秋毫。一旦赵顼真的信了,王韶决没有好下场,自己也要跟着倒霉。不过只要赵顼耳边的大合唱中有了一点杂音,那就完全不同了。王韶是赵顼亲自提拔起来的,他的《平戎策》也是先递到赵顼面前,赵顼看好此策,才交给王安石的。赵顼本身,也是期待着王韶能够成功。从人性来讲,皇帝不可能喜欢听到有人说开拓河湟这项战略的坏话。人总是听到自己想听的,相信自己想相信的。。。如果在一面倒的攻击王韶的声音中,有一个不同的声音出现,那么赵顼就会犹豫,便不会立刻作出决断,肯定会再派亲信去秦州确认。这样一来王韶便有了缓冲的时间,对于窦舜卿和李师中的谎言,他就可以从容的上章自辩。身为天子耳目,秦凤走马承受刘希奭必然被征询意见,不出意外应该也会为王韶说句话。一旦两方打起嘴仗,就不是短时间内便能吵出个结果。一旦拖到王安石出来视事,此番风波必然迎刃而解。所以就要看程颢和张戬了,不知道他们能不能超越派系之争,为王韶争取一下时间。。。韩冈轻轻敲着马鞍,指尖弹在皮革上,发出哒哒的声响。租马人识趣的住了嘴,知道租他马的小官人正在想事情。轻抖马缰,走到前面去领路。韩冈对程颢和张戬的人品还算放心。以他这些天来对两人性格的了解,相信他们不会昧着良心去附和窦舜卿的说法。即便他们不会支持王韶,但秉着公心、执中而论却没有问题,而王韶也只需要朝廷派人去秦州公正的测量田地,让事实可以说话。说起来,反变法派虽然对均输、青苗都是众口一词的反对。但实际上王安石的反对者们却是分作两类,一类是利益之争,一类则是理念之争,并不能混而一谈。。。利益之争,来自于身家利益被侵害的阶层,主要是拥有大量产业的士大夫、宗室还有京中豪商。青苗贷伤了他们放贷的收入,又影响到他们兼并土地,均输法让京城豪商——主要是各家行会的行首——无法再通过垄断入京商路来谋利,所以他们对青苗法和均输法皆深恶痛绝。而理念之争,就是那些真心认为与民争利是不对的儒生们。他们认为与民争利有失朝廷体面,青苗贷应该贷,可不该收取利息,至少也得少收利息。这类人人数不多,但各个都有甚有名望。张戬和程颢都是其中一分子,甚至包括张载也是这般想的。。。对于此,韩冈并不惊讶。张载是儒学宗师,又精通兵事,天文地理并有涉猎,但不代表他精于财计和治国。当年张载和众弟子们还正儿八经的讨论要如何恢复周时的井田制,以抑制如今愈演愈烈的土地兼并,韩冈的前身当时也在场,还听得眉飞色舞。而程颢程颐虽然与张载学派有别,观点相异,但也是一般的把周制顶礼膜拜,同样想着要恢复井田。韩冈几乎想笑,居然是井田制!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代了.虽然复古制、从周礼,是每一个真正的儒门子弟毕生的心愿——所谓‘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但时代毕竟不同了,上古时一里之地九百亩,是如‘井’字一般分割土地,按照公田有无,平均分给八户或九户人家。。。而以如今的形势,哪里有那么多地皮再划分给平民充作井田,能做到清查隐田,平均赋税已经很不错了。两个派别虽然反对变法的理由不同,但针对的目标却是一样,故而同气连枝,一起唱响反变法的大合唱。如张戬、程颢这般的理想主义者,看不透潜藏在暗流下的利益纷争,只知道为了自己的理念而冲杀在前。像他们这样的人物,往往名望甚高,又为人甚正,没人会怀疑他们是为自己的利益争斗,很容易就相信了他们的话。而利益阶层则是乘势而为,站在后面掀起冲击变法的一**巨浪。对韩冈来说,利益之争是没法调和的,他不可能指望文彦博、吕公弼他们会为王安石所赞赏的河湟拓边说好话,因为这件事不可能给他们任何利益,反而会让王安石的地位更加稳固。相反地,张戬、程颢却能用道理加以说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