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武场中,向宝**着健壮的上身,一块块线条刚硬的肌肉宛如最出色的石匠雕刻出来。他将一条大枪舞得矫如龙蛇,枪风呼啸声声。去了枪尖的枪头如毒蛇信子般吞吐不定,记记不离要害,把陪练的两名小校逼得步步后退。压得陪练无还手之力,向宝毫无兴奋之意,双眼瞪起,长枪边舞边吼:“你们就这点武艺?秦州可真是无人了!”年长点的军校不为所动,沉稳如一,只将一杆枪左右遮拦。。。而另一名年轻一点的小校,不忿被小觑,枪势随即转急,枪尖在向宝眼前虚晃一招,反手枪尾直敲向宝胫骨。“这样才够味!”向宝痛快的一声大喝,双臂猛然一振,手中大枪顿时化作千万虚影,滚滚枪影如同石子落水,自身周一圈圈荡开。狂风平地飙起,呼啸化为咆哮,只听得哐的一声脆响,一条长枪眨眼间就飞出了战圈。年轻小校双手空空的被捣翻倒在地,而年长的军校只稍稍退了两步,握紧长枪将门户守得谨严。千重枪影合而为一,又恢复成一条大枪的模样。向宝挺枪待刺,眼角余光却瞥到向安不知何时站到了校武场边。他随即收枪撤步,跳到了圈外。就这么练了一阵枪术,向宝已是汗流浃背,身子热腾腾的直冒白气。。。一见场中的较量停了,校武场边的两名娇俏可人的侍女,忙拿着手巾上来要帮向宝擦汗。向宝不理向安和侍女,先走到年轻小校身边,抬脚猛踹了一下,怒骂道:“一点激都受不了,日后怎么带兵?!”小校忍着痛,翻身起来,磕头谢罪。向宝也不理他,转过身来,脸色就好看了不少,对年长军校笑道:“刘仲武,你倒是稳重,当是能带好兵。”刘仲武虽说年长一点,也不过二十五六的样子。但目光沉定如潭水,喜怒不显于面,的确是一脸的稳重。他抱枪躬身,“多谢钤辖夸赞。”“你做得好我就夸,做得赖我就骂,没什么好谢的!等我赏你再谢不迟!”向宝说话也有着武将的豪爽。。。他左右看看,抬手指着侍女中的一人,“刘仲武,你觉得惜奴她怎么样?”都钤辖身边的侍女哪有长得丑的,唤作惜奴的侍女也就二八年华,身材袅娜,娇俏如花。刘仲武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钤辖身边人自是好的。”“既然觉得好,那就赏给你了!”向宝干脆的说着。刘仲武身子轻震,抬头惊讶的看着向宝。见向宝正盯着他,忙低头道:“小人不敢!”“哪有什么敢不敢的!”向宝哈哈大笑,“你若喜欢,就带回家去铺床叠被,你若不喜,那就拉倒了事!”刘仲武沉吟了一下,见向宝不似作伪,放下心来。。。他也洒脱,不再推辞,跪倒谢恩:“多谢钤辖厚赏。”站起身来,看着俏丽的惜奴,他心中感激甚深,一旁的年轻小校更是满眼的羡慕。随便将美女赠人,向宝也不在意,他带兵一向是以严罚厚赏著称。摆了下手,“行了,你们都下去罢!”等校武场中再无第三人,向宝回身过来,方问道:“八哥,有什么事?”在族中排行十一的向宝面前,向安说话简洁直率:“十一,王韶带着那个灌园小儿回来了。”“韩冈?!”向宝脸色顿时冷了下去。如今在秦州城中说到灌园小儿,不会有别人,只有刚刚落了向钤辖脸面的韩冈。。。“就是他!王韶和他是昨夜进得城。”向安为向宝分析道,“既然王韶将韩冈带回秦凤,看起来不再是张守约来举荐韩冈,而是改为他举荐……这措大,由得两家相争,当真是炙手可热。”“管他是谁举荐韩冈,又干我屁事!”没了外人在侧,向宝也不必将心底的火气掩藏,他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就是韩冈两字。“话不能那么说。如果是张守约举荐韩冈只能是武资,而王韶来举荐,则应是文资。韩冈做了文官,就省得有小人为了攀附十一你,而跟韩冈过不去。到最后,也不至于被人说些泄恨报复之类话来……”向宝嘿嘿冷笑:“那又如何?真当这点小事能把我打压一辈子?我向宝可是京营出身,天子面前留名!今天降一官,明天又能升回去。。。大不了换个地方,我照样当我的都钤辖。”如今由于与西夏战事不断,西军系统水涨船高,渐渐有压倒河北禁军的势头。自澶渊之盟后,河北数十年不闻战火。就连河北禁军中的佼佼者,如杨文广之辈,如今都是在西北立功,继而才升任显官要职。不过论起真正受到朝廷重用的,还是以京营出身的将领为主。即便当年京营出身的葛怀敏,本人顸庸无能,临战时指挥失措,突围时又犹豫不定,以至在定川寨惨败给李元昊,葬送了数万大军,可京营系统的地位依然不可动摇——要知道,三川口之败的主帅刘平,好水川之败的主帅任福,同样来自于京营禁军!向宝虽然是关西镇戎军人,却是在京营禁军中混出头来。。。他自幼从军,以勇力过人而闻名。虽然没有经历大的战事,世间流传的只有他在五原射虎、潼关驱贼的传闻,但照样顺顺当当一路升到了御前忠佐马步军副都军头。外放后不数年,便已是秦凤都钤辖、皇城使、带御器械。向宝的差遣——秦凤都钤辖,是执掌一路军事的第三号人物。本官官阶皇城使,也差不多到了外任武臣的顶峰。如果再升一步,就是横班——大宋百万军中,总数只有三十人的高阶将领。再上,就是基本上不实际领军的节度使、承宣使、团练使等贵官。。。而横班往往不满员,如今地方上实际领军的将领里,官阶比向宝还要高的,其实不过十几二十人。所以向宝有自信,这么一点小事不可能让他一蹶不振。何况向安在伏羌城已经当众教训了家奴,向灌园小儿赔礼。回秦州后,向荣贵又受了家法处置,自家已经做到这般地步,任谁也说不出二话。到了天子面前,也不过是个持家不谨的罪名。向宝他真正丢的,其实只不过是脸面而已。对!只是脸面……向宝的脸上闪过一抹阴霾。堂堂一路都钤辖的脸面,却让一个灌夫的儿子给刷下来了。向宝怎么可能不介意,唾面自干的本事他可没有。“王韶离不了秦凤路,他还要开拓河湟……”向宝狠狠地说着。。。提举蕃部事宜本是他的权限范围,如今却被王韶夺了去,所有的功劳都跟他说再见。前两年他可是不辞下节的去跟蕃人打交道,也颇收服了几个蕃部。王韶平戎策上说的那些话,自己更是曾一条条的上书天子。只恨自家文采不够,找的门客又不会写奏章,反而让王韶占了先去,连过去的功劳都没人认了。向宝恨得不止是韩冈,还有王韶,“韩冈为王韶所荐,自是也离不开秦凤路。不信他们日后不犯一点错,总有落到我手里的时候……走着瞧好了!”……………………熙宁二年闰十一月初一。秦凤路经略安抚司管勾机宜文字王韶上书举荐韩冈为官,充任秦凤路经略司勾当公事,兼理路中伤病事宜。。。另外还有两份附带的荐书,分别来自于雄武军节度判官吴衍,以及与王韶重新沟通过的秦凤都监张守约。虽然韩冈没能如张守约所愿,但结下的善缘也没必要断掉,韩冈的才能正摆在那里。荐韩冈为文官,张守约没权力,但荐韩冈管勾秦凤伤病事他还是有资格的。对于递上来三份荐书,经略使李师中判了个‘可’字,都钤辖向宝连歪嘴的机会都没有,便交由马递驿传运送,发往京中的通进银台司,最后呈到了大宋帝国的政务中枢——中书门下,也即是俗称的政事堂中。如果一切顺利,政事堂很快就会批下来,转发给流内铨【注1】。等到韩冈亲去东京将自己的三代家状呈上,并通过流内铨的审核,他就能正式成为大宋的一名从九品文官了。而在同一天,在曾经在裴峡谷中袭击辎重车队的末星部被举族剿灭之后,陈举、刘显里通西夏一案终于开审。人证物证俱全,陈家在秦州世代豪族,积累无数,经此一案,怕是都要烟消云散,不知会富了多少官员。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韩冈不动声色,便让延续百年的乡土豪门陷入族灭之灾,让一千帐蕃部血流成河,自己却踩着人头得荐为官。一时之间,人人侧目。也就在这一日,韩冈大清早便出了城去,沿着河畔官道,径直向东。只有与他亲厚的王厚和王舜臣带了几个从人跟着随行。秦州最近的半个月,连下了三场雪,地面积雪其厚近尺。身在城外,又没有个铲雪的民伕,广阔无垠的雪原上,已经看不到道路的痕迹,只有通过河堤以及几座零星修在路边的酒肆、凉亭,才能确认出倚河而筑的官道位置。注1:有品级的官员属于流内官,无品级的属于流外。流内铨是审核低品幕职官资格的机构,隶属于中书门下,为铨曹四选之一。ps:陈举即将族灭,挡在韩冈面前的新敌人正式登场,也越来越强。第三更。靠着各位兄弟的捧场,宰执天下在红票榜上的位置越来越高,如今已经在二十上下。人都是得陇望蜀,俺也不例外,下周上强推,恳请各位兄弟红票再给力一点,让俺站上首页。俺也会以最用心的文字来回报大家。再次保证,一天三更,决不拖延。第一卷 初六之卷——塞上枕戈 第27章 夙怨难解杀机隐(下)已经离城十里,城东热闹的草市,早已成了极远处的一缕暗影。韩冈静静的站在官道边的凉亭中,眼望着东面。他仍是一身略显单薄的青布襕衫,高峻挺拔的身子似是感觉不到周围的清寒。呼吸凝成的水汽,在眼前结成白雾,寒冷的冬日清晨,大地寂静无声。王厚、王舜臣两人也似乎被这静谧的气氛所感染,只敢搓手哈气,许久没有说话。不知过了多久,东面远方满目的雪白中,突然多出了一个黑色的小点。黑色小点越来越近,在众人的视线中已经分离成两骑一车。前面的骑手身材如公牛一般雄壮,一身厚实地冬衣遮不住身上块垒横生的肌肉,他身下的老马几乎被压垮了腰,一步拖着一步的在走,隔几步就是一声哀鸣,似是在叫着好累好累。。。在骑手身后,则是一辆由两匹马拉着的青布蓬两轮马车,赶车的应该是个熟悉道路的老把式,稳稳地将马车赶在官道正中。而在车子后面,又紧紧跟着一骑,亦步亦趋。一见他们,韩冈便脸现喜色,连忙从亭中下去,站在路边候着,王厚和王舜臣如释重负,也跟着来到路边。看到韩冈出现,前面的骑手突然加速,身后溅起的积雪如碎玉横飞,转眼奔到近前。在韩冈身侧,他一扯缰绳,飞身下马。老马重负得脱,正想奋蹄嘶叫一番,却被一只大手猛的强压住,动弹不得,四蹄直刨得雪地里多出了四个坑来。。。那名骑手豪放的定住坐骑,回身在韩冈面前单膝跪倒,“韩官人,赵隆幸不辱命。老爷,夫人,还有小云娘子,都已经给俺请了回来,还有官人舅家的二舍【注1】,也跟着一起来了。”听说舅舅家的二表哥李信也来了,韩冈小吃一惊,抬眼看了看紧跟在车后的一骑,应该就是李信。不过自己就要做官了,亲戚来投也在情理之中。他急忙将赵隆扶起,温言谢道:“有劳赵兄弟了。”“不敢称劳!不敢称劳!”赵隆连声逊谢。他视韩冈为贵人,发自内心的感激。自从结识了韩冈后,他便交上了好运。从城门守卫这个见鬼的差事上脱身不说,还被调入经略司听候使唤。。。跟在经略相公和机宜等大官身边虽是规矩太重,有些憋屈,但想到日后外放领兵的痛快,一些闷气的地方也不算什么了。故而当韩冈请他告假去凤翔府帮忙接父母回来,知恩图报的赵隆没有丝毫犹豫的便答应下来。马车已到了近前,车把式将车停稳。一个小小的身影从车上跳下,扶着韩阿李从车厢中出来。韩千六跟在后面下车,韩冈的表哥李信也跟着下马。相别再会不过一月,却恍若隔世。看着神色装束一如往昔,却已经成为官人的儿子。韩千六、韩阿李老泪纵横,韩云娘小手捂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却也是泪水溢满了眼眶。。。韩冈推金山、倒玉柱,在雪地中扑通跪倒:“爹爹,娘娘,孩儿不孝,让你们担心了!”……………………密室中,一灯如豆。桌上幽暗的灯火,随着室中众人呼吸说话而闪烁不定。投在墙上的影子张牙舞爪的扭曲着,如同一头头凶戾的鬼怪,正欲择人而噬。陈举的长子陈缉围桌而坐,继承了陈举慈眉顺目的一张脸如今狰狞扭曲,脸上的神情也与鬼怪无甚差别,“韩贼的父母回来了?……黄大!黄二!你们几个废物就干看着,一路追在后面?!”虽然声音里全是怒意,但音量还是被陈缉尽力压得很低。。。黄德用的两个儿子脸色有些难看,陈举都要死了,陈家也完了,陈缉仍把他们两兄弟呼来喝去,当下人看待。要知道,他们的杀父仇人虽是韩冈没错,但直接逼死黄德用的,却还是不念旧情的陈举。只不过,如今都是一条绳拴的蚂蚱,同是被绘影海捕的通缉要犯,须得互相看顾,不好直接翻脸。他为自己辩解着,“韩三派去接他父母的伴当可是城南纸马赵家的大哥!一身的好武艺!还没从军前,城南厢的地痞泼皮都给他打遍了,谁敢招惹他?”“我难道不知赵隆那厮是谁?要你多口?他武艺再高,也不过就一个人!”黄二帮着哥哥说话:“不止赵隆,还有一个,是韩家的亲戚。。。那厮警醒得很,不是个好招惹的。俺们跟了一路,都没找到机会,几次差点被他给看破。赵隆过去又跟俺们打过不少交道,一上前就会给他看出破绽。这两个人押着车子,夜里住的又是驿馆,急切间下不得手。”黄大跟着道:“强行动手,俺们也怕打草惊蛇。失了风,让韩贼提防起来,以后怎么下手?”“…………”陈缉沉默下去。在座的都是陈举余党,在秦州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谁想到转眼就成了逃犯。好不容易才逃过了缉捕,在秦州城外的找到了这个还算安全的落脚地。。。若说他们还有什么心愿未了,自然只有仍然活蹦乱跳的韩冈!陈缉憋得胸闷,最后发着狠,“……等过两日过山风来了,一气灭了韩贼他满门!”大宋天下自开国以来都不太平,王小波、李顺之辈,层出不穷。尽管大的反叛,自贝州王则之乱后,便再无一见。朝廷每逢灾荒便从灾民中收精壮为兵的政策,从根子上断绝了人数上千上万、席卷多州多路的叛乱。但自与西夏开战之后,疯狂增加的军费,以及大幅增长的官员数量,逼使官府收取更多的税赋。沉重的税赋负担让农民们无法承受,因而弃家逃亡的百姓、落草为寇的流民,二十多年里却变得越来越多。。。七八人,十几人,小股的强贼按欧阳修奏章里的说法是‘一伙强如一伙’,甚至有的在光天化日下横行道左,劫掠民家,让地方州县焦头烂额。而那等挥起锄头种地,拿起刀来抢劫的业余强盗,更是数不胜数。天下各处路州,再无一日清净过。秦州尽管是军事重镇,但也没有例外。狡兔三窟,陈举虽然明面上的家资尽没,但暗地里的积累还有一些。现在关西百姓的日子都不好过,找些亡命之徒也十分的容易。时近年终,强盗也要等钱过年,若能弄笔外快过个有酒有肉有新衣的肥年,没有人会说不愿意的。过山风是一种毒蛇的名号,也是秦州附近的一伙有名的强人头领,手下有十几个小喽罗。。。陈缉拿着这些钱收买了他们。劫法场、救陈举,肯定没那个本事,但拿下韩冈的脑袋当个球踢,为自己出口鸟气,陈缉觉得还是没问题。“四郎很快就会从凤翔押解过来一同受审,要不要先救了四郎出来再说?”黄家老大提出自己的意见,黄家老二也连连点头。他们自黄德用畏罪自尽之后,便被陈举安排着去凤翔府投了四儿子陈络。凤翔府与秦州不是一路,秦凤路名字中的‘凤’字,来自于凤州,而不是凤翔府。黄家两子的海捕文书,虽然在凤翔府城门前贴着,但没两天就给新的公文盖了去。。。一人五贯的微薄悬赏,也引不动他人的贪念。而且老母妻儿很快又被陈举送了过来,两人在陈络庇护下,住得很是舒心惬意。可舒心惬意的日子还不到一个月,便换作陈举倒台了。一封发自秦州的公文,让陈络直接在衙门里被绑下来,托庇陈络的黄家兄弟虽能幸运的逃脱,但家眷又给捉了去。只是这一个月时间,黄家兄弟跟陈络的交情深厚了许多,相对于陈缉,他们还是觉得跟着陈家老三更放心。“先杀了韩冈,再反过去救四哥。”陈缉不想让韩冈警觉起来,“一月之间便毁了俺陈家几十年的基业,韩贼奸猾过人,再精明不过。若是先救了四哥,必惹得他警觉,到时再难下手!”相对而言,诛杀韩冈也要比劫囚容易,不会造成多少伤亡,若是反过来就不一定了,伤亡惨重的队伍再想拉去杀人,可就难了。说起韩冈,陈缉就恨得咬牙切齿。虽然仅是胥吏家的儿子,但陈缉自幼锦衣玉食,家宅虽然不敢造得过大,以防惹起官人们的嫉心,但内部的陈设却是秦州城中排得上的奢华。哪像现在他藏身的密室,安全虽是安全,但污浊的空气却让人窒息,陈缉何曾住过这等腌臜的房舍。这一切都是因为韩冈!陈举里通西夏一案,今天才正式开审,但结果早已预定,陈缉甚至都没心思去打听。他的老子陈举必死无疑,斩首都是轻的,多半还是被活剐,若是聪明点,现在就会自杀。陈家的数十万贯家产,少不得被瓜分,连仆佣婢女,也会被发卖一空。而陈缉他的浑家和两个心爱的小妾,再过两日就要送进教坊司接客。陈缉不用照镜子,也知道他头上戴的幞头已化作了深绿色,苍翠欲滴。陈缉紧咬着牙,牙龈上滋滋迸出血来:“韩冈那狗贼,不灭他满门,我誓不为人!”注1:舍是舍人的简称。二舍,就是二公子,二少爷的意思,是对官宦子弟的尊称。ps:陈举虽然就擒,但还有个儿子逃在外面,这是陈举势力最后一点余波。第一更。本周强推,还望兄弟们的红票再给力一点,争取把宰执天下推到红票榜的第一页。第一卷 初六之卷——塞上枕戈 第28章 夜影憧憧寒光幽(一)冬日难得的艳阳天,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就是天空有些浑浊,被北风激起的黄土灰尘遮得天际朦朦胧胧,如同蒙了一层澄心堂的透色竹纸,泛着暧昧的灰蓝。积雪也被浮灰掩盖,白雪皑皑的山头上变成了一片昏黄,四野里找不到一丝绿意。已是冬闲时候,乡村里的生活平静而单调。下龙湾村的村民们到了年终,逢着天气好的日子,要么聚众赌博,要么就是在晒谷场上摆下龙门阵,闲扯一番。韩家的三秀才,是如今村民们最好的谈资。村里的里正李癞子,原本在村民心目中,已经是个惹不得的角色;他的亲家黄大瘤有着如狼似虎般的凶狠,比李癞子还要让村民们恐惧;至于两人的后台,号称一手遮天的押司陈举,跺下脚秦州城就要抖一抖,连历任成纪县尹都要避让三分的奢遮人物,在没多少见识到下龙湾一众乡人眼里,那是天老大、皇帝老二、陈举排老三。。。但这些个狠辣角色,在刚刚病好韩家的三哥面前,却是土鸡瓦狗一般。李癞子不合为了三亩地跟韩家起了争执,惹怒了韩三秀才。他一出手便让黄大瘤死无葬身之地,再出手使得陈举家破人亡,甚至给两人都安上了个里通西贼的罪名。村民们虽是淳朴,却都有着农民式的精明,根本不信陈举、黄大瘤会跟西贼有何联络,都知道这是韩家的三秀才做的手脚,少不得竖起大拇指说声秀才厉害,而等到韩冈要当官的消息传来,又改成了韩三官人本事。。。每天都有一堆人在晒谷场上,把乱七八糟、不知从哪里来的内幕消息说得口沫横飞,好不热闹。不过这几日,陈举一案开审,据说十里八乡的村民都涌去了城中,采办年货的同时,顺便看个乐子。下龙湾村的村民们也没例外,倒让村中清净了不少。陈举的口才了得,又做了三十年胥吏,对法令规条了如指掌,不是靠着诗词歌赋得到官职的儒生可比。在前次的审案中,他几句话就让主审此案的节度推官丢了大脸,让大堂外的看客们大呼过瘾。但他最大的罪行就是数十万贯的家财,陈举不死,秦州城中涌上来的恶狼,谁也不能安心的分赃。。。谋叛的罪名,他口才再好也洗脱不去。谋叛在十恶不赦的重罪中排在第三位,仅次于谋反和谋大逆。按刑律是定案即斩,不必等待刑部和大理寺的复审,用此时的说法,唤作‘真犯死罪,决不待时。’平常的死囚,都是要等到秋后处决,运气好的,其间遇上皇帝大赦天下,便能逃出生天。而韩冈栽给陈举的是‘决不待时’的死罪,定罪之后,便当即拖出去处决——也即是死刑立即执行——连通过京城后台翻盘的机会都不会给他留下。既然陈举再无可能翻身,韩冈便没兴趣学着村民,跑去看个热闹,若是给人留下行事轻佻,不够稳重的印象,那就得不偿失了。。。闲暇时不是读书,便是习武。这一日,他拉着表兄李信,找来了王厚、王舜臣和赵隆,一起校验起武艺来。噌噌弦响,长箭在空中连成一线,仿佛珠链一般,直落三十步外的箭垛,转眼之间,箭垛上便长出了一丛野草花。由稻草扎成的箭垛有水桶桶口一般大小,但王舜臣一口气射出的十二箭,却是密密麻麻的扎在了箭垛中央只有碗口大小的一块地方。“如何?!”王舜臣得意的回头,他连续射出十二箭,连大气也没喘一下。以肉眼都跟不上的速度,用着一百二三十斤的力道,还保持着准头,王舜臣的这连珠十二箭,神乎其神,世所罕见。。。第一次见到这般箭术的王厚看得目瞪口呆,而早有见识的韩冈,也是一阵惊叹。“李广、养由基也不外如是,当是能与刘子京一教高下了!”王厚摇头叹着,放弃了上场表演的念头。他也是练过箭术,可在王舜臣的衬托下,却连个笑话都算不上。转而问韩冈:“玉昆……你要不要试试?”“小弟就不献丑了……”韩冈也摇着头。自己病好后,经过仔细调养,拉开一石三斗的战弓轻轻松松;论准头,三十步外的箭垛,也能十中七八。以他如今的气力和射术,放在禁军中的上四军里,都能算是十里挑一的人才,但王舜臣的箭术,当是万中无一。连珠急射,比起单箭慢射,保持准头的难度不啻十倍。。。如王舜臣这般,一口气射出十二箭,还能保持着始终如一的精准和力道,韩冈估计即便在拱卫天子的御龙弓箭直中,怕也寻不到能与他一较高下的神箭手。他想着是不是找个机会,向王舜臣学个几招。君子六艺——礼乐诗算御射,自己做不得诗赋,也只能靠其他几项弥补一下。王厚、韩冈自认不如,王舜臣更加得意,扬着下巴用眼底瞧着李信。赵隆有多少本事他很清楚,就是韩冈的这位表哥有几斤几两,他倒想着探探底。李信不动声色,走到一边的武器架子前,取下七支投掷用的短矛。转过身,一支一支整齐的插在脚下。。。只是他对着的方向,并不是箭垛,而是校场另一头的树林。王厚偏过头,问着韩冈:“玉昆,令外兄要做什么?”“先家公【外祖父】掷矛之术旧年在凤翔府也是小有名气,阵上斩获不在少数,就不知传下来几成?”韩冈仔细看着李信的动作,他也没有见识过李信的真正实力。这些天来,他的这位二表哥都保持着军人世家的习惯,早晨起来便打熬筋骨,习练武艺。性格倒不似韩阿李那般火爆,一贯的沉默寡言,韩冈只在小时候见过他两次,记忆早就模糊了。但能在王舜臣的精彩演出之后,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当是有些成算。再看自家使得一手好擀面杖的老娘,可知外公家家学渊源着实深厚,让韩冈对自己的表哥充满信心。。。李信从脚下拔起一根短矛,轻轻掂了一掂。没精打采的一双眼睛突然瞪起,精芒四射。一声大喝,他左脚猛然跨出,右臂用力一挥,一道流光直射向树林。李信的个头在关西算是中等偏下,比身高仅有五尺两寸的王舜臣只高出一指,身材又没有王舜臣那般雄壮,与韩冈比起来都有些瘦弱。不过相貌普普通通、丢进人海里便再也找不着的李信,两条胳膊的气力却是惊人,短矛一掷,竟然发出劲弩离弦的尖啸声。第一支短矛如流光追影,脱手而出。他右手又向下一探,另一支短矛便出现在掌中。。。再一声怒吼,第二支短矛紧追前支短矛之后,射向树林。李信一喝一掷,只眨了几眼的时间,插在他脚前的七根短矛便消失无踪。短矛破风呼啸倏起即落,紧随着夺夺几声连响,七支短矛竟然扎在三十多步外的一株白杨上,从上到下排成了一条直线。“好功夫!”王厚一声大叫,王舜臣也惊得两眼瞪大,不由自主的卸下了自负的表情。韩冈走上前,抓着插在树上的矛身晃了晃,却动也不动一下,牢牢地钉得死紧。王厚惊奇的咦了一声,也凑上前仔细查看。坚实的白杨树干上,矛尖竟然深深的陷了四五寸下去,难怪晃之不动。王厚又惊又叹地回头看了看神色自若的李信,他灌注在矛身中的这等力道,即便是西夏最为精良的精铁瘊子甲,怕也是一矛掷过去,便能扎出前后两个对穿的洞来。。。论箭术李信应该不如王舜臣——话说回来,秦凤路上箭术能比得上王舜臣的,恐怕一个巴掌就能数得完,说不定能与有神箭之称的西路都巡检刘昌祚、也就是方才王厚所说的刘子京一较高下——但李信露得一手,却也不比王舜臣差上一星半点。王舜臣和李信一番试练,都是顶儿尖的一身好武艺,军中也是难得一见,就只剩下赵隆尚未出手。赵隆也不等催促,大笑着上前。拎起两个二三十斤的石锁,双手一振,石锁便呼呼的上下飞舞起来。沉重的石锁在赵隆身侧翻飞如蝶,交缠如梭。风声呼吼,扑面而来,势道猛恶,王厚都不禁退了半步。但他看着身边的韩冈纹丝不动,又很不好意思的站了回去。韩冈是被赵隆震住了。他看赵隆的身形动作,并不是随手耍弄的招式,而是一套汹涌澎湃如长河巨浪的剑舞。两具石锁加起来怕有五十斤重,但在赵隆手中直如同拈着两根绣花针。石锁卷起的道道旋风如雄狮咆哮,可赵隆硬是打出来一股长河浪涌绵绵不绝的感觉,双手上没有千百斤的气力,哪能有这般让人惊心动魄的演出。结束了一套滔滔长河的剑舞,赵隆将石锁轻轻放在地上,呼吸微微急促,面皮略略泛红。他抱拳笑道:“俺的箭术不行,就只有一把子牛力气,倒是献丑了。见笑!见笑!”“哪儿的话!?”韩冈笑道:“赵兄弟以石锁为剑,一套剑舞,让我等大开眼界。若这也算是献丑,天下又有几人的武艺能见人?”看过王舜臣、赵隆和李信的试手,王厚也是喜不自胜。三人的武艺都是一等一的出众,为他生平所仅见。王舜臣和赵隆已被王韶调到经略司中奔走,王舜臣因功升做三班差使,赵隆也委了殿侍,虽然两人还未有品级,但距流内品官也没多远了,只要稍立功勋,很快就能把他们抬举上去。现在又添了一个李信,而且还是韩冈表兄,更是亲近。日后父亲王韶兵发河湟,有这三名虎将在侧,再加上韩冈的智计谋略,当是又添了几分成算!ps:高手云集,这是兲之气。今天第二更,求红票,收藏。第一卷 初六之卷——塞上枕戈 第28章 夜影憧憧寒光幽(二)一番演武之后,韩冈领着一众友人回家休息。不再是几个月前的村口草庐,而是一座前后两进的宅院,这是韩家的老宅。韩冈受了举荐,王韶、吴衍和张守约三名举主知他家中境况贫寒,便各自赠银以助行色。韩冈并不客气,很洒脱的收了,只道了声谢,丝毫没有感激涕零的样子。他的这种不为财帛所动的态度,反而让王韶三人更加看重。拿着收到的银钱,韩冈将家宅赎回,时隔半年之后,韩家重又搬回了熟悉的地方。进了家门,几人进去拜见过韩冈的父母——韩冈、王厚交情非同一般,有通家之好,王舜臣、赵隆也是一样,韩阿李也不须回避他们——围坐在韩冈的厢房内,韩云娘上过茶后,端了盘果子零嘴,也退了出去。。。“玉昆,你这家中还是少人服侍啊……”王厚打量着有些年头的旧屋,造的还算坚固,就是显得太寒酸,“令尊令堂身前不能没人,一个小养娘怎么照顾得来?你都是官人了,还是再收几个仆役婢女跟前使唤才是。难道这些日子没人来投效?”“有!”韩冈点点头,他现在跟范进中举没两样,多少人听说他要做官了,赶上来送钱送物,还有的就是自己卖身为奴,想投到韩家里听候使唤。“不过小弟都给拒了。”投身官家为奴的,多是乡里的破落户,这样的人来投效,求得就是仗着身后大树的树荫作威作福。。。韩冈怕还没做官,就被一群恶仆毁了自己的名声。韩冈此举坐实了他视钱财如粪土的名声,但王厚觉得他做得过火了点,“玉昆,崖岸自高并非德行,和光同尘才是正理。送上门的田地都不要,本都是你自家的东西……”“都典卖出去了,怎么还会是我家的东西?”王厚说的是李癞子的事。下龙湾村的里正运气的确很糟。前面靠着陈举提携,好不容易用了过半家产从黄德用案中脱了罪,现在又被卷入了陈举一案。尽管与陈举关系疏远,但只要有点牵连,便少不得被州衙里派出来的衙役敲打,李癞子家仅剩的一点家财又流水般的用了出去。。。河湾菜田本是韩家之物,消息灵通的衙役没一个人敢打主意。李癞子上门想把菜田还回来,求得韩冈高抬贵手,开口说句好话。只是韩冈没肯要:“何况因那几亩田地死了多少人?土里都透着血,如此不祥之物,拿回来也会贻害家人,小弟也不想要了。”现在回想起来,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藉水河湾边的区区三亩菜田。黄大瘤死不瞑目,而陈举很快就要千刀万剐。如果再加上末星部的近千帐的蕃民,因着三亩菜田,血流成河,人头滚滚落地。仿佛一个浸透了**的黑色笑话。“……说的也是,那块地的确不吉利。。。这世上有钱哪里买不到好地?等李癞子完蛋,就看哪个蠢货会盘下来!”“赶尽杀绝的事小弟做不出来,还请处道你帮忙在州衙里说一声,放李癞子一马吧……”王厚惊起:“玉昆!李癞子虽非罪魁,却是祸首。一切事都是因他而起,你竟然还要饶过他?!东郭先生可做不得!”“小弟已与家严家慈商议过了,都是乡中邻里,并非陈举之流,没必要把他往绝路上赶。”韩冈神色间温文淳厚,标准的秉持仁恕之道的正人君子模样。这些日子,李癞子天天求上门来,好话陪了不少,头也磕了许多。。。韩千六对那块田地感情很深,又是老好人一个,便想收下地,让儿子帮李癞子说句话。但韩阿李心中怨气不解,根本不肯答应,地宁可不要,人绝不能饶,她骂着韩千六:“看你那点眼界!李癞子害得俺家差点家破人亡。如果没三哥儿在外面拼命,全家都死绝了,李癞子会到坟头上哭一声吗?!过去典给他的地,就放在他家那里,俺也不要他送回来。该是多少就是多少,俺们拿着大钱去赎,不占他一文钱便宜!”而韩冈比他老子还好说话,却是不要地,人也要放过去。他劝着父母:“李癞子也害不了人了。一条死狗,何必穷追猛打,传出去对孩儿的名声也不好。。。”宽恕是强者的权力,如果韩冈在被人步步紧逼、性命攸关的时候,说什么仁恕,那是完全是个笑话,陈举、刘显、李癞子之辈,多半会哈哈大笑一阵,把他当成白痴。但现在韩冈居高临下,放过李癞子一马,便是气量如海的宽容。对于一个儒生来说,名声是最重要的,睚眦必报这个词从来不是对个人品德的好修饰。世所言‘量小非君子,无度不丈夫’,过人的度量和不拘于旧怨的洒脱,对提高自己在世人眼中的评价很有好处。最关键的一点,就是比起向宝这只在阴暗处敛耳伏躯的大虫来,李癞子根本连屁都不是,没有任何害人的能力。。。既然留着他一条命,对自己毫无伤害、无伤大雅,还能向世人证明自己的宽容和大度,又何乐而不为?相反地,如果李癞子还拥有能伤人毒牙利爪,韩冈绝对会把他连皮带骨一起拆散掉的。韩冈籍此说服了父母,但他不想用这个理由来说服王厚。个人形象的树立有着很深的技巧,在甘谷城中,韩冈已经表现出了过人的德行,现在他更需要要塑造的是自己的才智和谋略。“陈举有一个儿子脱逃在外,黄大瘤也有两个儿子,他们现在都不知所踪。虽然我不担心他们能把我怎么样,但家中父母小弟怎么能安心得下?总不能请王兄弟或是赵兄弟两个日夜来守着吧?外兄也是要大用的,不可能守在家中不动。。。自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不看着陈家余孽被一网打尽,我怎么也不能安心。”“这跟李癞子有什么关系?”赵隆茫然的问着,而王舜臣露出了深思的神情。王厚替韩冈解释:“李癞子是黄德用的姻亲,又因为黄、陈两案倾家荡产,如果不饶他,他说不定会狗急跳墙……玉昆,你是不是这样想的。”王舜臣觉得难以置信:“陈缉那几个贼逃囚的胆子应该没这么大吧?打三哥的主意,这是杀官造反啊……”“早就是死罪了,就算杀官造反,还能在砍下首级之后,再弄活过来砍上第二次?他们没什么好怕的,一定会来!”韩冈很肯定。。。还要多谢李信,他的这位二表哥从凤翔府护送着韩家父母会秦州,在路上便发现了有人鬼鬼祟祟的在后跟踪。不过他只埋在心底,没有说出来。一直到了与韩冈见面后,才说给了韩冈一人听。而黄大瘤两个儿子的相貌特征,韩冈又怎么会不了解?黄家兄弟既然跟踪着从凤翔府回来,他们在打什么主意,不用想也知道。“若不是为了对付陈家余孽,我何必买回旧宅?田园生活虽好,但为官之后,必然要将家搬到城中。为何多此一举?还不是为了要引出陈举余党。。。城中人多,说不准哪里就会捅出一把匕首,防都没处防。但下龙湾村里就不一样了,乡里乡亲没有不熟悉的,生面孔根本进不了村,要想打探我家的消息,只能靠着村里的人……除了李癞子,陈缉又能依靠谁?”韩冈的声音沉稳中充满自信,十分的有说服力。王厚信了八成,王舜臣和赵隆则根本不会去怀疑韩冈的判断。至于李信,始终都是一种表情,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韩三官人……韩三官人……”从后门处,突然传来小孩子的唤门声。李信过去开了门,带进来的是李癞子才十三岁的小儿子李小六。一进厢房,就跪下来给在座的几人磕了头,起来后道:“俺爹有急事要俺带话给官人:陈举的二儿子陈缉,如今已经收买了一伙强人——头领唤作过山风的便是——说是总共有一百多贼人,要向官人报杀父毁家之仇,时间就是今夜。现在逆贼黄二带着一名喽罗守在小人家里,俺爹脱身不得,所以让小人来急报官人。”李癞子的幺子年岁虽小,却口齿伶俐,在场的几人都听清楚了。王舜臣、赵隆投向韩冈的眼神中有着三分惊讶七分崇拜,王厚也是惊诧莫名,韩冈的预言才出口就得到印证,哪能不让他们震惊。“一百多?”李信第一次开口,只有短短三个字,声音沙哑得像把锉刀。韩冈摇头,秦州道上哪可能有这等人数的强盗团伙,光靠打劫为生可养不活这么多人:“四五十人都不可能。魏武帝下赤壁,还号称八十万呢。一百多……哼,秦州的哪伙强贼有这个数目?!最多二十人,再多,早就给剿了。”“玉昆……贼人数目先摆一边!”自相识以来,王厚不知多少次从韩冈身上收获到惊讶,从为人,到眼光,再到能力,但以今天的庙算为最,他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你唤愚兄和王、赵两位过来演武,难道是事先就已经算到了陈缉今夜会来?!”韩冈笑而不答,事实就是最好的答案。ps:好戏锣响,厮杀的场面要开始了。今天第三更,红票还是不给力啊,还请各位兄弟,多多支持cuslaa。第一卷 初六之卷——塞上枕戈 第28章 夜影憧憧寒光幽(三)夜色正明,一轮半月挂于树梢之上。群星璀璨,北辰在北方群岭山巅上闪耀,而最为明亮的天狼星,则高悬于天顶处。自古天狼主征伐,每逢秋冬,当天狼星出现于天穹正中,便是北方边疆号角战鼓齐齐响起的时候。在天狼的注视下,千百年来,汉家儿郎与北方游牧民族之间有过多少征战杀伐。在今夜寒风中,天狼高悬,平静的小村内外都充满了杀机。冬夜冰寒,呼出的白气转眼便凝在了唇须上。潜伏在下龙湾村村外的树林中已超过了两个时辰,锐利如刀的夜风穿过林间,带起鬼哭狼嚎一般的啸叫。陈缉虽然用皮裘丝棉将自己包裹得像个粽子,耳朵和鼻子还是冻得生疼。。。手脚发木变僵,都已经感觉不到上下二十根指头的存在。黄家老大在陈缉的身后瑟瑟发抖,冻出的清水鼻涕都黏在上唇的胡须上,白花花的一片。他没有陈缉那么好的装备,穿着的羊皮袄在滴水成冰的寒夜里显得太过单薄。他抱着膀子,用力跺着脚,踩着地上的树枝噼里啪啦响着。陈缉冻得没气力去训斥黄家老大,但一声冷哼在他身侧响起,带着不快和怒意。黄大闻声悚然而立,不敢再动弹一下,树林中重又恢复了寂静。陈缉的身侧,是一个中等个头的干瘦汉子,四十多岁的年纪,有着一张愁眉苦脸、满是皱纹的老脸,半驮着背,显得有些老迈。。。但他在穿过树林的猎猎寒风中,竟纹丝不动,仿佛感觉不到半点寒意。方才他一声冷哼,便让黄大老老实实的静声肃立,这是过山风在秦凤道上横行无忌几十年的积威。在外侧,陈缉招来的帮手,还有过山风的麾下喽罗,高高低低近三十人,都在等待着最后的命令。“过头领。已经两更天了。”陈缉焦急的催促着中年汉子,却不敢用更**的口吻。没人知道过山风的真实姓名,就连他手下的了喽罗据说也不清楚。陈缉也只知道他身前这名黑瘦干枯、长得很不起眼的汉子,身后跟着上百条冤魂。落草二十多年来,官府几次三番要清剿,都无功而返。。。除此之外,便一无所知。过山风望着半里外的村庄,看不到半点灯火,夜色下,仅是一团模糊的黑影,的确没有防备的样子。“张兄弟,你仇人的家宅不会弄错吧?可别带错了路。”“绝不会错!”陈缉给了肯定的答复,去联络李癞子的两人已经回来了一个,并把好消息带了回来。就是李癞子太胆小,死活不肯出门,不得不让他女婿黄二盯着他。“那好,张兄弟,我们走吧!”过山风收起了小心谨慎,带着手下杀向夜色中的下龙湾。陈缉点了点头,跟着过山风一齐起步。他不敢让自己的身份泄漏,遂化名姓张,连目标韩冈的底细也是糊弄了一番过去。。。凡事都讲究个‘势’字。树倒猢狲散,陈家完蛋了,没了陈家的势力做后盾,他也不过是个绘影海捕的逃囚。真的**了身份,过山风难道还没有黑吃黑的胆子?过山风这个绰号,得的不是没有来由。……………………“李癞子家的两个贼人,刚刚走了一个,就剩一个了,李二哥正在盯着他。”二更天的时候,王舜臣赶回来报信。他和李信方才受命护送着李癞子的幺子回家,韩冈不会轻易相信一个曾经的仇人,王舜臣和李信送人回家是幌子,真正的任务是确认消息的真伪。“王兄弟,你再去李癞子家,知会二哥把那个贼人杀了。。。李癞子既然投了我,我便要保着他的命,别让人伤了他。”王舜臣匆匆的又走了,下龙湾村并不大,李癞子的新家离着韩家又不远,来来去去都很方便。韩冈和王厚站在门外,虽然风很冷,但即将到来的战斗让两个年轻人热血沸腾。韩冈压低声音,在战斗开始前,他不想惊动父母:“看来贼人很快就要到了!这些贼子必须一网打尽,否则日后卷土重来,又是麻烦的事。”王厚没有任何上阵的经验,他看着指挥若定的韩冈,有着一丝羡慕,“玉昆……可有良策?”“良策算不上,不过是引进来关门打狗。。。”秦州的村子都是有边墙的,下龙湾也不例外。虽然不算牢固,也不高峻,仅有六尺出头,身手好一点的轻轻松松就能翻过去。可村中有许多房舍是以边墙为家中茅房或院落的墙壁。这就决定了贼人想要逃出村,就只有几条大路可选,不然就必须先冲入人家,才能逃出去。‘一旦他们这么做,就会陷入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之中。’王舜臣、赵隆和李信三人,万人敌也许还称不上,但都是以一当百的高手。不过实际战斗和演武不同,敌人水平也不差,夜中厮杀,说不准就会出些意外。韩冈哪能舍得,当然得为他们多拉些帮手,“这里是关西,关西男儿岂会甘受贼寇摆布?只要有人挺身而出,便能号召起全村老少群起而攻!”即便不能指望村民动手,也可以利用他们分散贼人的注意力。。。……………………陈缉和过山风一伙没有任何阻碍的潜入了村中,都是做惯了盗贼,穿过被打开的村寨围墙大门,连看门狗都没有惊动。顺着打听明白的道路,摸向韩家的宅院。一切顺利的超乎想象,正当陈缉以为胜利在即,马上就能手刃仇雠的时候,一声大吼,划破了冬夜的宁静,也打碎了他的幻想。“有贼入村!各家谨守门户!”随着韩冈一声吼,村中的几十条看门狗各自狂吠起来,一盏盏灯亮了,人声动荡,从村中的各家各户传出。。。陈缉脸色剧变,难道是哪里走漏了风声。经历丰富的过山风仍保持着镇定,在他二十多年劫掠生涯中,失了风的经历从来不少:“快!冲过去,砍了人就走!”一人这时从路口岔道上转了出来,矮小却宽厚的身影堵在前方。月光没能照出他的面容,神情都隐藏在黑暗中,只能看见一支搭在长弓上的箭头,闪烁着月色清辉。“此路不通。”略显低沉的声音,有着沉甸甸的压迫感。过山风哈哈大笑,恶声道:“就凭你一张弓,也敢堵着爷爷的路?!”跟着过山风的都是落草几年乃至十几年的悍匪,劫掠地方都已记不清多少回多少次,杀起人来如杀鸡屠狗一般毫不在意。。。陇城县的几任知县都在他们身上吃过苦头,还重伤过一个县尉,死伤了不少衙役土兵,何况区区一人?!只有十多步的距离,箭术再好,又能射到几个?村里道路众多,在狭窄的村道上,弓箭根本施展不开。所以过山风今夜率人入村,都是人手两把长短兵,根本没带着累赘碍事的长弓箭囊。“杀了他!”过山风一声令下,一群喽罗应声上前。都是习惯厮杀的老手,前冲时身形放低,左手护住面门,持刀的右手挡在心口,就算手臂上中个一两箭,也死了不了人。。。嗡的一声响,弓弦动了,但这弦声却长得过分,余音不绝于耳。陈缉听在耳中,觉着有些恍惚,这是一箭?很快他便知道了——不是一箭,是七箭!急速颤动的弓弦仿佛变成的虚幻,连绵不绝的嗡嗡弦鸣中,一支支长箭激射而出。十几步的距离不过冲到一半,最前面的七个喽罗便全数栽倒,各自捂着小腹在地上惨叫翻滚。射不到头,射不到胸,能射的要害就只剩下小腹了。王舜臣减少了连珠箭的数目,却让准头翻倍的提高,七箭无一落空,让跟在后面的贼寇不敢再上前。“你是何人?”过山风又惊又怒。这等高手秦凤路中也没几人,怎么会平地里冒出来?“王舜臣!”一声尖叫从过山风身后传来。王舜臣的连珠箭术早有盛名,陈缉不认识王舜臣的人,却听说过他的箭。韩冈身边的神箭手还会有谁?只有王舜臣!“是陈缉吧?……”王舜臣悠悠然问着,双手一动,又是一支长箭出现在弓臂上。一轮速射,王舜臣的手臂也有些酸麻,暂时还射不出第二轮,但方才他造成的杀伤,让眼前的敌人不敢轻举妄动。“中!!!”狂野的吼叫卷起一阵烈风,两具石锁从王舜臣两侧呼啸而过,飞向拥在一起的贼人。两名悍匪躲避不及,被正正撞在了胸口。惊心动魄的骨骼碎裂声中,两团血雾喷薄而出,两个人一起嗖的倒飞出去。肋骨成了碎片,胸口完全瘪了下去,还在空中的时候,心肺都被震碎的他们就已经成了尸体。连着撞倒了身后的几名同伴,砰砰两声落在地上,不再动弹。赵隆高壮如熊的身影自黑暗中浮现,出现在王舜臣的身边。甩出两具石锁后,拿在他手上的是两支亮晶晶的六棱熟铜简。酒盏粗细,比普通的铁简重上一倍还多,被紧紧地攥在手中。赵隆轻轻转了转手腕,便是一阵凶恶的破风声。眼前只有两人,而手下还有近二十个,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