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门口走的时候年轻人也站了起来,似乎是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谢明朗身后也出了门。谢明朗起先没有理他,坐进车里之后,目光一瞥,看见年轻人目光闪亮地站在几步之外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谢明朗一瞬间好像觉得自己正在看一只守在灯柱下面眼睛忽闪忽闪的大型犬类,这让他真的笑了,同时觉得其实并不讨厌这个年轻人,于是他摇下车窗:“你住哪里,我可以载你一程。” 一路上都很沉默,在等待某个路口的红灯时,年轻人忽然凑过去亲吻谢明朗。他们都在酒吧待久了,身上带着各种烟草混在一起的气息,口腔里则是酒精味。年轻人的手一开始还很谨慎地按住谢明朗的肩,后来随着亲吻的深入,慢慢扶上了后颈,手心的汗意带来潮湿的热度。 后来绿灯亮了,谁也没有留心,等到红灯再一次灭掉,谢明朗推开他,同时听见对方依依不舍地笑问:“你真的不需要一个伴吗?” 这次谢明朗没有拒绝:“也好,那就去宾馆吧。” 他却摇头:“我住青年旅社,不是单间。” “那就临时找旅馆好了。”谢明朗看了眼手表,随口就答。 年轻人忽然搭住他的手,有点固执地说:“非要去宾馆吗?” 露水姻缘而已。谢明朗不免冷淡地想,嘴上却说:“难道你想在车上做?真可惜,我已经过了可以这样折腾的年纪了。” 这句玩笑话并没有让对方笑起来,他朝谢明朗身边坐近一些,手指在谢明朗的手臂上游走,声音很轻,但怎么听都带着诱惑的意味:“不可以去你那里吗?” 他盯着谢明朗,目光依然固执,有点不屈不挠的意味;谢明朗看了看他,勾起一个笑容来:“可以。不过到时候你来换床单。” 第二天一早那个年轻人就离开了,他走之后谢明朗才想起来连名字也没有问一声,不过想到可能这一辈子都不会再遇见此人,谢明朗并不觉得有何遗憾。年轻的身体的确美好,但也仅此而已。 但是几天以后,当他又一次从奈瓦夏湖工作回来,却发现自家门前台阶上,多了一团黑影。 那个时候已经很晚了,谢明朗从车上下来,正熟门熟路地往门前走,忽然瞥见门口偌大一团影影绰绰的黑影,廊灯又没开,也不知道是什么。 他在非洲这些时日,小麻烦遇上不少,但真正可能危及生命的险情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他站定,声音沉下去,问:“谁在那里?” 那个影子却不动,还是团在一起。谢明朗知道那不可能是什么大型动物,静静等了片刻,还是等不到响应,他心底暗暗发凉,声音倒是更镇静,稍微提高了一点,又重复说:“谁在那里?说话。” 这下影子终于动了,接下来的声音让谢明朗有点哭笑不得,竟是饱含睡意的一句:“呃……你回来了?对不起,我等了你好久,不知怎么回事就睡着了。” 认出声音的主人,谢明朗一直绷着的神经陡然松懈下来。他向前一步,说:“廊灯的开关在你身后,你先开灯吧。” 灯亮之后,谢明朗总算看清他。的确就是那天在酒吧遇见的那个年轻人,只是此时他睡眼惺忪,头发蓬乱,脚边放着个一个足有七十升的旅行包,和当日的形象判若两人。 见到这副景象,谢明朗心里有数,他走上前,掏出钥匙打开门:“当心蚊子,进来说。” 年轻人却不动,颇为为难地抓了抓头发:“还是先说明白……我被人偷了钱包,所有的现金和卡都丢了,家人汇钱过来还需要几天时间……我在这里唯一认得的可以投靠的人,想来想去只有你了。能不能暂时收留我几天?顶多一个礼拜。这是我的护照……” 谢明朗在看见包的那一刻就已经猜到多半是这个结果,只是过程和他原先设想的略有差异。他还是说:“不管怎么样,先进来吧,在非洲喂蚊子不是个明智的选择。你怎么找过来的?” “身上最后一点零钱,打完电话,就打出租车过来了。” 他背起包,跟着谢明朗进了门。两个人在客厅的椅子上坐下,谢明朗倒了杯水给他,重新开始打量他。 察觉到谢明朗审视一般的目光,年轻人残存着的睡意也消失了,挺直了背,直面谢明朗。如此坦然的态度让谢明朗很快收回目光,点头说:“没问题。你可以住下来。” 面对如此爽快的答复,年轻人反而有点措手不及:“呃……虽然我很感谢你的好心,但是你至少也应该问一下我的名字……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或者看一下我的证件什么的……” 谢明朗打断他:“那好,你叫什么?” “梁睿。” “我是谢明朗。”谢明朗点了点头,“沙发对你来说可能小了一点,我这里有多余的席子,你可以睡在客厅。包放在工作室就好。电话在那边的台子上,你要打电话回家随意。冰箱里的食物和其它用品你都可以随便用,那就这样吧。备用钥匙在门口那盆花的下面。” 从惊讶中恢复之后,梁睿站起来,走到谢明朗身边:“这真是雪中送炭。” 谢明朗不在意地说:“没问题,小事而已。” 梁睿很乖巧地安置好自己之后,去浴室洗了个澡,出来的时候看见谢明朗穿着浅色的汗衫和砂色的沙滩裤,赤着脚,头发还湿漉漉地贴着脸,正一边抽烟一边查邮件。梁睿看了一会儿,情不自禁地走过去,很自然地伸出手搭在谢明朗肩膀上,轻声说:“谢明朗,你真是一点戒心也没有。” 谢明朗头也不回:“我也接受过陌生人的帮助,将心比心而已。你既然都敢来投奔陌生人,我还怕什么?” 梁睿笑了一下,正要贴过去,却被察觉到的谢明朗先一步让开。他回头,看着梁睿说:“这可和那天晚上不一样,你要住就住,其它的就算了。” “为什么?”梁睿很奇怪地问,“你并不讨厌我。” “的确不。只是那个时候彼此作伴,理所当然,但是现在你遇到麻烦,在我这里借宿,我不想让事情变得复杂。” 梁睿松开手,笑了,眼睛还是闪闪发亮:“你是个好人,而且你有着奇怪的道德观。” 闻言谢明朗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当晚两个人各睡各的,也很安生。第二天早上谢明朗按时起床,发现梁睿已经起来了,客厅收拾得不像前一晚还有人住过。就在谢明朗愣神的瞬间,正在看书的梁睿已经发现他,抬起头来露出笑容,问道:“起来了吗,我已经先看过冰箱了,食材还不少。你早饭想吃什么?” 虽然对这个年轻人还是一无所知,但面对面坐在餐桌上吃早饭的时候,谢明朗发现他筷子用得很好,吃东西也很有规矩,显然是家教很好的孩子。早餐做得也很美味,这才谢明朗心里不免有点感慨。等两个人都吃完了,梁睿开始收拾碗碟的时候,谢明朗才说:“以你现在的年纪来说,真的是过于能干了。” 梁睿听到只是一笑:“这是夸奖吗?简单的家务的确都会做,谢谢你收留我,做这些事情也让我心里舒服一点。” “那就加油吧,田螺姑娘。” 勤劳的『田螺姑娘』听到这句话依然笑眯眯的,进厨房之前飘来一句:“我试着以身相许,无奈流水无情啊。” 过了将近一个礼拜,谢明朗才发觉这个一时兴起收留的临时同居人没有给自己带来任何麻烦,相反,梁睿表现出来的成熟和伶俐,远远超过他的年纪。他谢绝了谢明朗暂时借他钱的提议,也不出门,很平静地待在谢明朗的住处,看书,听音乐,收拾房间,准备三餐,做得泰然自若,倒像是把这几天寄人篱下的窘境当作了长期旅行中难得的休息和调剂。 那天谢明朗结束工作回来,刚一开门,就见梁睿兴高采烈地从沙发上跳起来,说:“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你的名字那么熟悉,你是谢明朗,那个摄影师!” 听到这个,谢明朗脸色反而在一瞬间略略阴沉了,他放下相机,看着梁睿说:“哦,什么让你想起来的?” 梁睿眉宇间掩不住的神采飞扬,好像遇见什么天大的好事:“下午有人打电话来,说你的照片得奖了。我这才忽然想起来。嗯,对方留下了姓名,我记下来了,你要打个电话回去吗?” 谢明朗接过便笺,看了一眼,这下露出真真切切的笑容来:“的确是好消息。已经晚了,明天再打一样。” 说完就去洗了把脸,等出来的时候忽然见到本来还空空如也的餐桌上多出一桌子的酒来。 谢明朗见状皱起了眉头:“哪里来的酒?” “家里的汇款今天到了,我去取钱的时候顺便买回来的,今晚就好好庆祝一下吧,为了你的得奖,也为了我能再次继续旅程。”他走上前,大力拥抱谢明朗,那个只包含着纯粹的善意和友好的拥抱让谢明朗很快也伸出手回他一个拥抱,只听梁睿说,“我想明天动身,这些天,真的谢谢你。我非常感激。” 最后一句感谢渐渐低了下去,倒是不胜留恋惆怅。谢明朗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不必客气了,这几天也谢谢你做伴。那今晚就大醉一场吧。” 他们先喝烈酒,倒也还没事,之后又干了几罐啤酒,场面这才开始稍微有点失控,先是梁睿从自己的旅行袋里找出一只口琴,咿咿呀呀地吹起来。最初还在调子上,那是民歌一样优美舒展的曲子,但后来跑调得越发厉害,连谢明朗这个五音不全的人都听不下去了,拍他一把:“你既然会就好好吹,这都走调到哪里去了。” 梁睿停了下来,笑说:“酒好像喝多了,舌头不听使唤,恐怕要亲吻才能治好。” 谢明朗没奈何地摇头:“那就别喝了。” 梁睿大笑,一把勾住谢明朗,吐气声已经近在唇边:“明天我就要离开了,所以今晚就暂时忘记你那别扭的道德观了吧。只是一个吻而已。” 说完不等谢明朗说话就已经吻上去,唇舌交缠,难解难分之中过了一会儿谢明朗才推开他,问:“哪里不听使唤?” 梁睿还是在笑,慢慢松开手,退回去,又摸起自己的口琴,说:“我给你吹一支曲子吧。” 这一支曲子还是一样的民谣调子,轻快得很。他本来还斜眼笑着看向谢明朗,后来吹着吹着专注起来,眼睛垂下,不知在看着什么地方。 谢明朗一边听,一边喝着手里的酒,他心想到底是年轻人,还会用这种方法调情,不知不觉一罐又下去了。曲子收住之后谢明朗拍了拍手,问道:“你写的曲子?有歌词吗?” “不是我的曲子,别人的。歌词倒是挺蠢的,我记不大清楚了,无非是你是我心头的花之类的……”梁睿把口琴往沙发上一丢,又开了一罐酒,靠着沙发脚,头向上仰去,“不过这曲子还挺不错吧。” “很有意思。” “我说,我曾经去看过你的摄影展来着。不过我记得那个时候你都是照人,所以看着房间里那些动物的照片,完全想不到会是同一个人,才一直没有想起来。你干嘛不继续照肖像啊?我朋友对你的肖像照非常喜欢。”他说着,就往同样坐在地板上的谢明朗身边靠过去一点,最终蹭在他身边。 被问起这个话题,酒都在刹那间变得难喝了。谢明朗固执地沉默了一会儿,但最终还是屈服在酒精的力量之下,麻痹的神经让唇舌不受控制,思维似乎也是一样:“我讨厌照人像。” 身边的人一声轻笑:“说谎。你当我们都是瞎子吗?” 再次沉默之后,谢明朗又说:“好吧,是我照不好了,我找不到他们真实的情绪,他们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所以干脆放弃了。” 闻到烟味,梁睿不满地皱眉,第一次劈手去夺谢明朗手上的刚刚燃起的烟:“喂,抽烟会得肺癌,你还是考虑一下戒烟吧。” 但是因为那几分酒意,他一下子没扑住,反而跌到谢明朗怀里,惹得谢明朗笑了,用力扶他起来:“开始戒烟实在是太容易了,我已经戒了好多次了。” 如果不是这么醉,梁睿或许可以从这冷淡的口气中听出其它一些情绪来。但此时的他思路完全是沿着一条漆黑大道笔直前奔,顺着谢明朗的话就说:“好像电影台词……你让我想想你哪一部里面的。” 谢明朗微笑:“那好,你慢慢想。” 想了一会儿,还是无果,反而脑子更加飘飘然。梁睿索性放弃,又回到之前那个话题上:“难道你是进入瓶颈期了?艺术家都有这种时候,不是吗?所以过去了也就好了。” 然而半天他都没有等到谢明朗的回复,梁睿不免扭头去看他,同时模糊地嗯了一句。这时谢明朗才说:“这和瓶颈期没有关系,我是个懦夫,失恋之后就想换一种工作状态,生硬地割裂过去,结果就成了现在这个鬼样子。” 说完这句话,谢明朗一下子觉得郁在胸口的一团闷气舒展一些,他费力地别开脸,自嘲地笑了:“我又开始酒后话痨了。” 回答他的却是梁睿的傻笑声:“呵呵……真有趣,难道远走他乡真的是治疗失恋的好办法吗?你在非洲多久了,有用吗?有用的话我也待得再长一点。” 在大量酒精的帮助之下,身边又有一个用母语就可以交流的人,有些平时绝对不会和人提起的话似乎很自然地都堆在了嘴边,并且随时可以倾泄而出。谢明朗看着身边的梁睿,忍不住摇头说:“别把旅行想得这么可悲。失恋这种事情,总是会过去的。” 梁睿不满地嘟哝了一声:“别说得如此老气横秋的样子。你和之前的恋人是怎么回事?难道对方移情别恋了吗?如果是这样就去爱别人好了,爱这个东西,虽然映射在不同的人身上多多少少可能变质,但有爱总比没有好。” 他一口一个爱字,听得谢明朗失笑,用爱抚犬类的动作揉了揉他的头发:“说得好像你真的很了解爱这种东西一样。” “喂喂,不要忽然拿这种长辈的口气出来啊。”梁睿躲开他,索性躺倒在地板上,望着天花板,一个人愣了半天,才低声说,“我喜欢的人喜欢女人……真糟糕……连失恋都做不到……” 说着说着自己莫名委屈起来,灌了一口酒下去,却呛进鼻子里。 眼看着梁睿手忙脚乱一边咳嗽一边坐起来,掩着口鼻痛苦不堪,谢明朗扯了一张纸巾给他,忽然觉得这下看来此人又瞬间和他的年龄相称了。然后他也滑到地板上,勾起个模糊的笑容,轻描淡写地说:“那就去爱别人吧,反正爱这种东西,给别人也比没有好。” 这句话堵得梁睿一时无语,跌跌撞撞跑去浴室洗了把脸,才冲回来,把剩下半瓶酒喝了,又躺回在谢明朗身边不远的地板上,有气无力地说:“这才叫同是天涯沦落人。” 谢明朗忽然低声笑了起来,干涩的笑声持续了一段时间才停止,之后他还是低声说:“我第一个男朋友大学毕业之后和女人结了婚,对方是也很照顾我的师姐,大学时候一起混摄影社的,婚礼我去了,觉得场面尤其有荒谬感;第二个男朋友嘛,认识他的时候只敢想能过一天算一天,谁知道过了这么些年,更长久的承诺放在面前,我却跑了。” “……太不划算了啊……” 笑容维持在脸上,就像一张面具一般坚固,他无意识地重复:“是啊,太不划算了。” 梁睿想想,自己觉得不甘心,翻了个身,盯着谢明朗问:“第一个也就算了,第二个,你跑什么?这个年头,找到一个愿意长期发展的恋人已经不容易,更不要说愿意给承诺的了。” 本来想说“只有过分天真的小鬼才相信承诺”,但这句话最终还是保留在了心里。被问到往事,谢明朗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说起,也怔住了,半晌还是开不了口,苦笑着无声地摇了摇头。 “和出柜有关?” 谢明朗盯着木质地板上一块天然的疤痕,说:“只是出柜就容易了。” “这不是一样的吗。”梁睿面对这句没有没头没脑的话,困惑地说。 “不一样。”谢明朗闭起眼睛,“如果对方不是他的话,可能就不会这么扭曲了。” “等一下,这不就好像普通情侣,一方向另一方求婚,但是一方却说我不想和你一起吃苦,扔还了戒指,然后自己跑掉……我是不是理解错了?” 谢明朗苦笑:“基本上没有错,过程可能再复杂一点,我怨恨他事到临头一声不响地消失,忽然出现又咄咄逼人,他个性认真,大概觉得我意志不坚定从来没有考虑未来……以前风平浪静,也没有任何利益上的冲突,他站在前面,我也很自然地对他有所依赖,觉得这样就是一辈子了,或者至少可以长久一点,谁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事到临头,里面先碎了,也就无可挽救了。” “听起来真不像平常情侣,还是同性情侣之间就是这样的?你们应该沟通一下。”梁睿好心地安慰。 谢明朗不理他,自顾往下说:“虽然按照一般逻辑来说是可以指责他自私冷酷,遇事就拍拍翅膀各自飞开。但是本来可以独自思考的一个月却被我在焦虑和不安中浪费了。他是什么人我其实很清楚,只是那个时候愚蠢地抗拒一些现在看来只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而已。” 说到这里梁睿已经是半懂不懂了,也不打断,让谢明朗自己说下去。谢明朗面对着他,他看不见表情,只能见到谢明朗在说完那一段话之后微微弓起脊背,像在紧张一样。见状,梁睿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谢明朗的背,彷佛这样就能把他又拉直:“也许他本身是个自私冷酷的混帐,就不用替他开脱了,这样你也好受一点。” 谢明朗笑了:“开脱?他是最不需要这个的人。” 说完挣扎着爬起来去拿扔在另一个方向的烟,梁睿讨厌烟味,想拖住他,可惜手脚没有力气,抱着谢明朗的胳膊,反而被谢明朗拖出去一段距离。烟点燃之后梁睿无法控制地想要咳嗽,为了忍住又去喝酒,这样一来二往,只是让自己醉得更厉害而已。 谢明朗本来已经不再说话,沉默地抽着自己的烟,心不在焉地看着贴在墙上的那些到非洲之后照的动物和风景照,不防备梁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拎着酒瓶,满脸通红,眼睛却奇异地维持着清澈,好像清楚得很。谢明朗不由转过脸看,只听梁睿说:“为什么我总遇见这样的人?还是口是心非过得更容易一些?喂喂,这可是离开前难得好心的建议了,你不可能一辈子留在这里,想开了,就回去说清楚吧,不能做情人的话,心无芥蒂地做朋友也比在这种遥远的地方喝醉了再和陌生人说有的没的更有建设性得多。” 他这一大段话说得流利无比,中途连换气都不带,听得谢明朗愣了一下,尔后竟也认真地说:“这也并不难,只是我现在还舍不得回去而已。而且,以为过去的事情还能回头的,大概是只有你这个年纪才能发生的奇迹了。” 梁睿低下头看着谢明朗,谢明朗以为他还有什么话要说,也抬起头看着他;谁知道在短暂的凝视之后,梁睿浮起一个彻底的傻笑,眼睛一下子蒙了,砰地一声跪坐下来,凑过去,抓住谢明朗拿烟的那只手,口齿不清地说:“每次看你抽烟,都好像在怀念什么人一样。今天是最后一个晚上了,我们来做吧。” 他去找谢明朗的嘴唇,却失去了准头,动作一大,酒精冲上来,整个人趴在谢明朗身上,不得动弹。谢明朗知道他是醉了,让他趴了一会儿,没多久那些听不清的低语也消失,这下竟是彻底地睡着了。 后来谢明朗自己也迷迷糊糊睡着了,再醒来人躺在床上,身边也没有人。久违的宿醉让他很不舒服,但想起梁睿,还是爬起来了。 谁知道客厅里干净整洁,一点也看不出前一夜里酒瓶遍地烟灰四散的荒唐场面。听到脚步声,梁睿从浴室里出来,除了脸上的泡沫之外,也是收拾得整齐得体。见到谢明朗,他扬起个很自然的微笑,解释说:“我半夜醒了,再也睡不着,就把你扔到床上,顺便把房间打扫了。” “是吗,我一点也没听见声音。” “你睡得太沉了。” 谢明朗摇了摇头,也笑:“昨晚趴在我腿上睡死过去的不知道是哪一个。” 闻言梁睿不自然地别开了目光,又转回来:“我也打好包了,等一下叫个出租车就可以走了。你早饭想吃什么?今天是田螺姑娘的最后一次服务了。” 谢明朗等他剃须完毕,冲去浴室洗了个澡,出来之后早饭果然已经做好了。两个人安静地吃着早饭,交谈也仅仅限于“牛奶递给我一下”,“我的舌头完全吃不出味道”之类的日常交流上,昨晚那些忘情之下的废话,经过一夜的安眠,彼此似乎都彻底忘记了。 谢明朗说可以开车送他去火车站,梁睿谢绝了,还开玩笑说让宿醉的人开车还不如相信肯尼亚的出租车司机,他说笑时眉目生动,俨然又回到昨晚之前的那个活力十足的年轻人。 道别的时候两个人只是握手,起先梁睿还很愉快地说着将来谢明朗出名了,出了自传什么的不要忘记给他寄一本签名书。谢明朗只是笑,好像忘记了他们之间现存的唯一的联系方式也就是梁睿在某一天死皮赖脸记在谢明朗计算机旁边那些乱七八糟的便笺纸上的一个电邮而已。但道别之际,谁也没有点破,只是愉快地继续寒暄说笑,开着不轻不重的玩笑,就像才过去的那个礼拜中的大多数时间一样。 出租车停在门口的那一刻,梁睿的笑容扭曲了,终于流露出不舍的痕迹,谢明朗倒是一味微笑着,祝他一路顺利。 梁睿在上车之前,还是拥抱了谢明朗一下,说:“谢谢你。虽然我知道可能这一辈子你都不会再想到我,但是这几天真的谢谢你……还有就是,既然你都说了我这个年纪是有奇迹的,我决定回国之后,还是回头的好。你要保重。” 谢明朗目光一闪:“很好。你也保重。” 目送着车子离开,直至消失在视线之外,谢明朗转身回到房间。梁睿临走前把房间打扫得很干净,真的一点也没有留下曾经还有另外一个人生活过的痕迹。谢明朗倒在沙发上,闭着眼的时候忽然想到,当年自己也是可以这样毫无痕迹地退出的,又是为什么留下来和被挽留住的呢。 他懒得去想答案,看了一眼钟,觉得时间差不多合适,又翻出昨天梁睿为他记下的人名,挂电话过去的同时,他又想,明天不去湖区了,还是背着相机在市中心转转比较好。FIN番外二 无终之始 1 Where No Ending Begins 听见雨点扑在窗玻璃上的声音,谢明朗醒了。 他醒来一半是在医院住久了,生物锺早已被调整得无比规律,另一半却是因为每到雨天尚在恢复期的肋骨和尺骨都不免隐隐作痛,胸口像被压了重物,把所有的睡意都驱散得一干二净。 他出院已经一个月,搬到郊外也快一个月,除了每周去复健路上远了点,倒也没什麽不方便。然而这个城市漫长而潮湿的冬天刚刚过半,新年将至,雨季却似永无尽头。 言采还在睡。《小城之春》风评大好,演完一季後又加演一个月,不管外头娱乐报章上如何渲染眼下这出无人真正站出来表态和评价的大八卦,票房依然大卖,言采的生活状态也似乎并未受到任何影响──日日睡到午後起来,下午准点去剧院,演完之後自有朋友陪他宵夜,回到家差不多半夜後,那个时候谢明朗已经睡了,他也不叫醒他,各睡各的,也是一宿好睡。如果硬要说什麽不同,大概就是近来的曝光程度,已经再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 谢明朗看了眼睡得正沈的言采,先起床去冲了个澡。却没料到洗完澡出来,言采竟也跟着起来了。 谢明朗一愣,擦头发的手停了一下:“这才几点,你怎麽就醒了?” 言采听到谢明朗的脚步声,已经先抬起头来,手上还握着记事本:“你今天不是要去医院复健?我送你去。” 按理说谢明朗应该一直住院到复健期结束,但他在拆除石膏後就坚持要出院,上医院复健一直是件不大不小的麻烦事。两个人最初商量的是请护工,但试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发觉女人不方便,男人也不见得怎麽方便,加之无论是言采还是谢明朗,都受不了家里长时间多出个外人来,所以也就作罢,宁可叫出租车,要不有时潘霏霏来看谢明朗也接送他一下。 听到言采这麽说,谢明朗又愣了一下:“我昨天已经约好车了。” 说完立刻觉得这句话太傻,摇了摇头,笑了:“我再去打个电话。” 到了锺点两个人按时出门,他们同进同出的机会本来就少,近来更是为了省事,几乎没有过。果然车子一开出去,就见到闪光灯团花一样盛开在阴沈的天气之下,谢明朗下意识地要低头,忽听见言采一声轻笑:“你以为全城还有谁不知道你现在住在这里?” “你就这麽想帮忙娱乐报纸增加销量?” “反正你一个人从家里走出来和我们两个人出门,对他们来说没有差别,躲也没用,我总不能为了躲记者再去买一套房子。” 这种事情上谢明朗素来说不过言采,苦笑了一声:“只要是涉及到你,就算躲到地底下也能被翻出来。” 眼看前方交通灯转色,言采忽然加速,把还顽强跟在後面的几辆车甩在红灯之後。谢明朗没有防备,一快一慢之中後背撞到座椅,痛得眉头瞬间蹙成一团,又担心被言采觉察,硬撑着若无其事般转开脸去。言采这时说:“我约了个人,送你去医院之後我去见他,谈完之後再来接你,一同去吃饭吧。” “还是你告诉我餐厅在哪里,我们分头去,这样时间上也自由。我今天......”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说漏了,谢明朗飞快地看了一眼言采,收住了话端。 言采等了一会儿,没听见谢明朗的後半句话:“嗯?你今天怎麽了?” “没什麽,我今天约了吕大夫,可能晚一点。” 吕大夫是谢明朗的主治医师。言采听他一提,沈默了片刻,说:“这几天後半夜你总是不停翻身,是不是肋骨痛?” “没有的事。”谢明朗不由笑了,“我看你睡得沈,还能听见我翻身?” 言采就不说话,转过头去看着谢明朗。谢明朗被他盯着,过了一会儿,才说:“定期检查而已,你不要想多了。你又不是没有骨折过,痛起来哪里真的瞒得过去。” 谁知道言采一本正经地说:“我骨折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痛不痛早就忘记了。” 谢明朗摇头大笑:“难道真的要我认了我骨头没接好,痛得死去活来你才安心?” 听到这麽说,言采瞄了眼谢明朗,这才不问了。 言采要送谢明朗到骨科,谢明朗却执意让他把车停在离医院还有两条街的地方,说是走过去,也活动一下。不管说得怎麽理直气壮,那些不能说也不必说的东西言采恐怕比谢明朗本人还要清楚一些,他就没多说,只替谢明朗开了车门,看他走出几步发觉谢明朗没带伞,又追上把伞给了他,这才赴约去了。 谢明朗在骨科自是熟门熟路,还和护士长聊了一会儿,才去见主治医师。落座之後吕大夫问了问他的复健情况,又把上周来时拍的X光片拿到手看了,告诉谢明朗恢复状况非常理想。 这都是好消息,谢明朗却只是沈默地坐在一边听,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喜悦感。默默等大夫说完,又默默看着他把X光取下,谢明朗才开口:“吕大夫,这次来我是有别的事。” “嗯?” “我的手总是在抖。”他平静地说。 像是要验证自己所言非虚,谢明朗说完之後把一直放在外衣口袋里的手伸出来,平放在桌面上。如此温暖的诊室里,那双手却如同畏惧寒冷一般,始终在微微颤抖。 2 赶到说定的餐厅的时候,果然又开始下雨了。 言采推开包厢的门,看见先到的谢明朗低着头在翻看摄影杂志,听见门声,谢明朗抬起头後有点惊讶:“怎麽就你一个人?我以为你和你的朋友一起来。” “没,今天只是简单见了个面,隔日细谈。”言采把外套挂好,同时接话。 “怎麽?” “有个年轻人写了个不错的剧本,想自己拍成片子,顾雷愿意投资,问我愿意不愿意做制片人。” 谢明朗虽然不混演艺界,但和圈子里面的人打交道久了,对很多事项的流程也略有所知:“制片?这可不是轻松差事。” 言采微微一笑:“我知道。但正好最近我也起了这个念头,想试试看,谁知道机会就来了。” “怎麽,开始厌倦演戏了吗,要挑战更艰苦的工作?” 谢明朗问得本是玩笑话,不料言采的回答却很严肃:“这不是厌倦与否的问题,既然有另一条路摆在眼前,尝试一下也无妨。” 或许是觉得自己也答得太严肃了,说完这句,言采又笑了:“万一将来那一天不能演戏了,也多一条路,不至於落魄街头。” 虽然谢明朗听完之後,脑中瞬间闪过的“言采落魄街头”这麽个景象让他觉得滑稽无比,但又很快被别的思绪勾住,笑容一掠就收住,再过了一会儿才不太自然地浮起:“你?我都想不到你演流浪汉的样子,就更不要说什麽真的落魄街头了。” “要知道人生从来都是比电影更有喜剧感。”言采看着谢明朗在笑,也笑了,又问,“见过吕大夫,他怎麽说?” 谢明朗正视着言采的眼睛,镇定地说:“说肋骨恢复得很理想,其他也就没什麽了。” “那就好。”说完又觉得不够似的,看着谢明朗,又低低重复了一遍,“那就好。” 谢明朗就笑了:“的确是好事,值得庆祝一下。” 午饭在轻松愉快之中安然结束,这天下午是年内《小城之春》的最後一场公演,吃过饭言采送谢明朗回去,再开车又回市里。他们道别的时候言采说:“新年之後我要去外地十天,回来之後就没什麽事了,新年假到那个时候再补吧。” 谢明朗却心不在焉,直到察觉言采笑眯眯等着他良久,才恍然回神,跟着笑:“那就要看我忙不忙了。” 言采走後,谢明朗的笑容卸下来,倒在沙发上,心跳如鼓,汗水渐渐从背上渗出来。起先他还反复默念是上午复健太心急了,耗去了太多体力,後来还是无法抑制地端详起自己的手来。他把手握成拳,又松开,如是再三,终於忍不住,还是站起来,往自己的工作间去了。 这个房间新整出来不久,当时他还在住院,所以整个房间几乎是按言采的风格来的,什麽东西都给摆得一丝不苟,後来是谢明朗住进来之後才按照自己的偏好加以调整。谢明朗看着一排相机,不用开灯就摸到车祸前最常用的那个,奇迹一般经历车祸而完好无损,甚至连漆都没有蹭掉。他拿下镜头盖,还没有举到胸口,尚未痊愈的左手就背叛了他。相机砸在地板上,声音大得骇人,谢明朗愣愣站着,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好像才足以让他意识过来是自己的左手还托不起相机。这个认知以比他所能想象的还要迟缓的速度慢慢传达给自己,但一旦意识到这一点,谢明朗立刻弯下腰用没有受伤的另一只手把相机捡起来,拿到台灯下面,心疼地检查起机器,直到确定无碍後,才松了一口气似的,捧着相机倒回椅子上。 3 午饭喝了酒,雨天又最是催眠,谢明朗就放任自己睡了个午觉,还很快就睡熟了。忽然搁在枕边的手机不依不饶地响起,他正梦的是当年还在《银屏》时被编辑催稿,听到铃声吓得一下子坐起来,看到打电话的人是潘霏霏,才松懈下来。 潘霏霏约他晚上出去吃饭,谢明朗本来还有些迷糊,听到这个邀约顿时笑了:“还是病人好,每天过着吃了睡睡了再吃的生活,还有人前仆後继来喂。” 电话那头也噗哧一声笑出来:“其实我们是有事想告诉你,希望你一定赏光。要我们来接吗?启文今天没事,我倒是要加班,我让他过来。” 谢明朗心想自己伤的明明不是腿脚,为何人人约他出门都说要来接他,真以为家门口时不时埋伏着的是游乐场的迎宾队列。想到这个,他又觉得乏力起来,应下今晚晚餐的同时,又坚定地谢绝了潘霏霏的提议。 当晚谢明朗准时赴约,入夜之後气温骤降,风刮在人身上刀子一样,出租车司机在路上不停说着搞不好要下雪。途中他接到言采的电话,原来是担心他中午喝多了对骨头愈合不好,谢明朗笑他这个时候才想起来未免太晚,从这个话题开始,两个人一径闲扯,不知不觉就到了餐厅外面,这个时候言采忽然问了一句:“年底的最後一场演出,你来不来看?” 出租车已经停了下来,谢明朗往车窗外一瞥,顺口说:“你有几张票?” 言采笑着反问他:“你要几张?” “给霏霏留一张。既然她去,就再多一张留给启文,有备无患。”谢明朗付了车资,“我到了,要下车了。” “那好,就这麽定了。” 进了餐厅写明朗发觉先到的是梁启文。後者见到他後立刻说:“霏霏临时加班,说是晚一点赶过来,要我们不要等他,先吃。” “她说你们有事同我讲,怎麽了?” 梁启文本还颇镇定自若的模样,但听到谢明朗开门见山的一句话,眼睛立刻转开了。谢明朗本来不解,转念之间明白过来,不由得笑起来:“那看来是好事。” “我签下讲师的工作了,和霏霏商量之後,我们想年後结婚。” 谢明朗原本猜的是他们说要去见对方父母或是订婚之类的事,没想到竟是要结婚。他愣了一会儿,继而笑逐颜开地伸出手:“求婚成功,恭喜你了。霏霏是我唯一的妹妹,我总是看着她还小,不知不觉,竟也有归宿了。” “明朗你不要一脸把我终於卖出去的便宜表情,先好好锻炼身体,等我出嫁那天背我出家门。”潘霏霏一边说话一边大步走进室内,说完这句眼风扫到梁启文身上,“你哪里这麽藏不住话,怎麽也是应该我亲口和明朗说。” 但是那一刻梁启文只笑,谢明朗也笑,潘霏霏看着他们的含义各自不同的笑脸,脸上热得厉害:“明朗,这事我还没和爸妈说呢,我想过年的时候带启文回家。” 谢明朗始终在微笑,听到这句话亦笑容不改:“好啊,潘姨见你终於带未婚夫回家,一定无比欢喜。” 在“未婚夫”和“终於”二词之间徘徊了片刻,潘霏霏决定忽略後者,听来颇有些蛮不讲理的言语也因为此时的笑容显得太没说服力:“爸妈看过之後,要是觉得不及格,当场打出去。” 可怜梁启文正在喝茶,立刻被一口茶水呛住,咳得满脸通红,就是说不出话来。 谢明朗觉得自己好久没见到潘霏霏如此这般的小儿女神色,看她和梁启文笑闹,只觉得有趣,又觉得他们般配。不防潘霏霏忽然转过头来,对他说:“明朗,你想好送我什麽没有?” 她笑容款款,谢明朗猛然想到多少年来,每到年底潘霏霏总是这样笑着向他要新年礼物。一阵恍惚後,他也加深笑容,故意说:“还没结婚呢,就向家人讨结婚礼物了,你这才是便宜买卖。” 闻言潘霏霏作势要打他,但也只是做个样子而已,觉得闹得可以了,坐回座位上,翻开菜谱,却不看,只是先抬起头来,无比认真地说:“明朗,结婚那天,送我一套照片吧。” 谢明朗看着她,也收起笑容,正色说:“你结婚,拍照怎麽还能找别人?这不用你说,当然是我来拍。” 说完他就垂下眼,很快再抬起来,指着潘霏霏去梁启文说:“不要怕,她都在想结婚照和喜宴了,绝不会打你出门。” 这时梁启文终於说:“她嘴恶心善,我知道的。” 潘霏霏又要瞪梁启文,谢明朗在一旁先笑倒了。 这一晚三个人边吃边闹,热闹得要命。谢明朗又喝了酒,捉迷藏一样和梁启文说起潘霏霏小时候的趣事。虽然他说的故事里一半是潘霏霏平日里说给梁启文听过的,但是在梁启文听来,事情换一个角度重新说过,又涉及潘霏霏,怎麽也听不够。而谢明朗中途不止一次看见梁启文的目光,心里想,这个年轻人恐怕是心甘情愿被霏霏钩一辈子。想到这里,好笑之余,更多还是欢喜。 吃到餐厅打烊,他们才不得不离开。潘霏霏醉了六七分,谢明朗因在兴头上,来不及觉察,也喝多了,只有梁启文滴酒未沾,说是要开车。在送谢明朗回去的路上,谢明朗借着酒大说潘霏霏小时候为了不洗碗使出的种种伎俩,潘霏霏起初还有些恼,听到後来自己也乐不可支,大笑着扑在谢明朗肩膀上,嘻嘻哈哈说了一通,听来又好似酒话,弄得梁启文连连说“下次再也让她这麽喝了”。 到了家门口,所有的灯还是熄的。谢明朗费力地看了眼手表,算时间戏已经散了,言采应该正在哪里吃饭。他挪开半睡半醒八在他身上的潘霏霏,安顿好,又向梁启文道完谢,打开车门,一只脚已经在车外了,忽然潘霏霏一下子清醒过来,拉住他外套後摆,笑嘻嘻问:“明朗,怎麽不请我们去你家里坐?” 她声音又亮又脆,半夜里这一声格外响,好像整个院子都是回音了。这句话一说出来谢明朗和梁启文就都知道潘霏霏是真的醉糊涂了。梁启文无奈地看了一眼谢明朗,轻轻说了声“怎麽醉成这个样子”,接着转过身要拉开潘霏霏的手:“霏霏,不要胡闹。” 潘霏霏却不理,後来索性整个人抱住谢明朗後背,竟是不让他离开的架势。起先谢明朗还有点诧异,很快也镇定了,一边掰潘霏霏的手一边笑说:“你这麽抱着我,我怎麽请你进去坐,拖着走吗?” 然而潘霏霏还是执拗地攀住他,埋头絮絮说着谁也听不清的话语。 谢明朗无法,担心梁启文尴尬,於是说:“我一直以为她喝酒像她妈,从来不醉的......” 话音未落,自家房门竟然开了。言采顺手打开廊灯,看着眼前的场面,并不惊讶,先是朝一旁目瞪口呆的梁启文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这才说:“那就是我没听错了。外面这麽冷,先进来吧。” 4 之前还胡天胡地发酒疯的潘霏霏,听到言采的声音,几乎就在同时松开了抱住谢明朗的手,然後也跟着下了车,故作镇定地拍平自己外套上的褶皱,四下张望一番,声音极平稳地问:“就到了?” 自从知道了言采和谢明朗的关系,潘霏霏就再也不提言采二字,哪怕接谢明朗去医院,也绝不进门,刮风下雨,从无例外;谢明朗最初没有察觉她这点别扭,等到有所察觉,稍加衡量,也选择了一字不提。 梁启文看不懂潘霏霏这是在演哪一出,甚至连她是不是醉着也不那麽确定了,一样下了车,目光在谢明朗和潘霏霏之间游移不定,颇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 好在潘霏霏很快又开口:“那我们走了,我明天还要上班。” 说完就又若无其事地坐回车里,坐了一会儿发觉梁启文不在车上,又探出头:“启文,你在发什麽呆?” 她说要进门,又迅速离开,变得翻书一样快。谢明朗知道潘霏霏是真的醉了,那点清明无非是硬撑着一口气装出来的,心里觉得有点好笑,就是笑不出来,只若无其事和梁启文道了个别,要他看着点霏霏,就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的车离开。 言采一直没说话,等车子开离才走下台阶,拉着还立在原地的谢明朗往门里走,口气里也听不出什麽:“我今天谢幕後直接回来了,之前在沙发上眯了一会儿,听见你妹妹的声音,才知道你也到了。” “她喝醉了......”谢明朗苦笑。 言采的手搭在谢明朗肩膀上:“远远就闻到了酒气。你也不比她好到哪里去。” 语气中微妙的变化让谢明朗知道言采并不愉快,他往言采那边靠过去一些,卸些力到他身上,说:“霏霏和启文决定年後结婚,他们今天告诉我这个消息,我就喝多了。偶尔为之,下不为例。” 说完想起晚上的笑闹,忍不住又笑起来。 这时两个人已经走进客厅,言采打开灯,把谢明朗安置在沙发上。房间里暖气开得足,谢明朗又喝多了,立刻就犯困,往沙发深处倒。等言采端了杯水出来,看见的是谢明朗整个人蜷在沙发上,很满足的样子。 “你这个酒鬼。”言采摇头,拍他起来。 “你抽烟我酗酒,正好。”谢明朗嘟哝一声。 一个要睡,一个要弄对方醒来,两个人拉锯许久,最终成功的还是言采。被拖着去冲了个澡,谢明朗的酒也醒了些,就是头重脚轻的状况并不见得有所好转。裹着浴袍往床上重重一扑,觉得立刻就能再睡过去。但这个时候脑子又逐渐恢复了部分功能,他挣扎了一下,还是坐了起来,对端着水杯和药片走进来的言采说:“我有没有告诉你,霏霏要结婚了?” 言采坐到谢明朗身边,先看他吃药,才点点头:“你已经告诉我了。” 谢明朗吃完药又躺回去,盯着吊灯良久,才好似无可忍受一般抬起手臂遮起双眼:“我说过了?真要命,完全记不得了。” 言采居高临下看着他,眉头皱起来:“你们到底喝了多少?” “真的不记得了。”谢明朗凭声音捞住言采的手。他自己的手暖不起来,愈是觉得言采的手温暖。 言采也觉得谢明朗的手一直在发冷汗,又抖个不停,全当他又喝多了,叹了口气,说:“你看你的手抖的。喝多酒对神经不好,酗酒的人我见得多了,都是从‘没事,这才多少'起头的。你最近每喝必醉,不是好事。” 谢明朗放下遮住眼睛的手,看了一眼言采,笑了:“霏霏说要我给她照结婚照,我现在连相机都拿不起了,醉和不醉手都是在抖,一点差别也没有。言采,你陪我躺一下。” “胡说八道。”这句话的口气出乎意料的温和。言采并没当真,抽出手来,去关了灯。 感觉身边多了个人,谢明朗下意识地靠过去。他此时脑子里还是糊成一片,因为酒精作怪,胸口又燥热不已。天晕地旋之中,他一直想笑,就真的笑出声音来,说:“是啊,都是胡说八道。” 身旁人似乎还说了什麽,但那时谢明朗已经不可抑制地,往睡眠的深渊滑去了。 他这一觉睡得糟透了,反反复复在做梦,而且翻来覆去梦见自己赶一班船,气喘吁吁赶到码头上,码头被巨大的海浪推得颠簸不已,要赶的那班船却已经朝着夕阳开远了。强烈的挫败感让他烦躁不堪,特别是这梦一再重复,他终於忍无可忍,把行李箱狠狠往大海里抛去,就在箱子入水的一瞬间,人也醒了。 这大概是黎明到来前最暗的一刻。谢明朗眼前一片漆黑,耳边是隐约的轰鸣声,过了一会儿那奇怪的声音才消失,换成了自己和言采的呼吸声。 他觉得口干舌苦,知道是宿醉的後遗症,想爬起来喝杯水,坐起来才察觉自己一只手被言采握住,两个人都一手是汗。 谢明朗想这是小鬼的睡法,忍不住笑了;扭开台灯,床头柜上果然还留着昨天晚上没喝完的水。喝完这半杯水,喉咙和胃都舒服多了,就要关灯再睡,忽然听到身後有响动,谢明朗转头,愣了愣,说:“我吵醒你了?” 言采已经坐了起来,眼底全无睡意:“你昨天睡着之後手还在抖。怎麽回事?” 谢明朗瞬间无言,定了定神,从言采手里抽出手来,暗自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去看言采。印象里他似乎从未见过言采眼底有过如此重的阴影,以至於差点疑心成是灯光在玩的把戏了。 但是言采一直盯着他没有说话,眉心紧蹙,固执地在等待谢明朗的回答。谢明朗故作轻松地说:“我也不知道。吕大夫怀疑是神经的问题。检查已经做了,这几天结果就出来。也许没什麽事,虚惊一场而已。” 言采还是不说话,面部的线条却松动了。谢明朗意外地发觉自己居然还能笑出来,於是就笑了:“提早体验一下衰老的滋味也不错。我都说完了,现在可以睡了吗。” 说完也不等言采说话,径自关了灯,重新睡下去。 但这时他已经睡不着了,睁大眼睛,看着漆黑一片的虚空。很久之後听见言采也睡回去,过了一会儿,才又一次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谢明朗的手。就是这一次两个人的手都是冰凉的,一点也不舒服。 谢明朗忽然想起什麽,牵动了下嘴角,问言采:“你以前要安慰别人的时候,会怎麽做?” “我会走开。” 真是体面的做法。谢明朗想。於是他就说:“那这次也走开吧。” 言采没做声,感觉到谢明朗的手离开,还是没有表态;两个人在这无声的黑暗中不知僵持了多久,在言采都以为谢明朗又睡着的时候,他听见他的声音:“说真的,言采,这些年我遇见这麽多坏事,我想过和你分开,在非洲的时候遇到危险,想过会死,唯独没想过有那麽一天我再不能照相。谁知道最习以为常的,竟也会有可能成为奢侈回忆的一天。” 5 因为睡眠不足,也因为宿醉,谢明朗那久违的低血压,在被闹锺强制性拎起来之後,发作了。 眼前黑了好久,才能看见东西。暖气很足,窗帘还拉着,谢明朗本来就觉得口渴,清醒过来之後更是觉得热。他偏一偏目光,半边床已经空了。 这不是言采会起床的锺点。谢明朗没听见动静,忍不住轻轻喊了一声言采的名字,没听到声音,谢明朗想不到这个时候言采能到哪里去,终究还是有点在意,挣扎着爬起来,套了件毛衣去找言采。 找了一圈没见到人,本以为他出门去了,或者在车库,但走到玄关,发觉鞋子都在。谢明朗都觉得好笑了,就这麽大的地方,人能到哪里去。 他索性不找了,回卧室,想冲澡换衣服,再去医院领检查报告。再回房间才留心到窗帘没拉好,谢明朗这才想起来,忘记看一眼卧室外的阳台了。 他拉开窗帘,却见言采背对着门,坐在靠椅上抽烟。手边的烟灰缸积满了烟头,也不知道待在室外多久了。 谢明朗愣了一下,拉开门,感觉到暖风灌出来的言采立刻回过头,顺手把烟掐了,问:“现在几点了?” 瞄了一眼言采的手,谢明朗说:“九点不到。原来你在这里。” “睡得太早了,醒来得也早。”言采站起来,“早上下了点雪,现在化了,你看这个天灰的,迟早要下大雪。” 谢明朗顺着他说的看了眼天空,又看了看远方那好像被阴沈天气压低的湖面,顺口说:“下就下吧,不要再封路就好。” 言采本来脸上还有点绷着,听到这句话,神情渐渐柔和起来。他看着谢明朗,微笑说:“关於天气的预言你向来很准,还是不要说了。” 谢明朗也笑,同时把言采都椅子上拉起来,若无其事地说:“你坐了多久,不冷吗?进去吧。” 把言采拉进室内之後谢明朗就去梳洗,整理好之後下到一楼,言采坐在沙发上,眼看就是好整以暇等待出门的架势。谢明朗见状也不吃惊,只是笑了笑:“昨天晚上也不知道是谁说‘我会走开'的。” 言采顺手翻开新送到的报纸,头也不抬地接话:“你不是别人。这也不是以前。你今天是去做复健还是去拿检查结果?” “都是。” “那正好。”言采这时抬头,口气听来也很平静,“我送你去,然後和你一起去见大夫。” “我自己去就行了。每次和你去医院我都紧张。” “嗯?” “大概是我潜意识里不希望有坏消息的时候你就在旁边。”谢明朗在言采身边坐下来,“何况你讨厌医院。所以我一个人去才是皆大欢喜的法子。你要是愿意,等我检查回来我们可以一起吃午饭。” 言采本来还要说什麽,但谢明朗後来的话又让他改变了主意,转而说:“神经科的主任和我认识,刚才我去了电话,所以我说我们一起去。” “我一个人去也是一样。他姓什麽?” “贺。” “好。”他点了点头,看见言采的神色还是有几分郁郁,反而笑了,勾过他的脖子来送去一个亲吻,“这肯定不会是我经历过最坏的事情。你要往最好的情况想,搞不好只是我杞人忧天罢了。” 言采几乎一个晚上没睡,加之在冷风里坐了一个早上,在送走执意要一个人去的谢明朗之後,破天荒地去睡了一个回笼觉,等他再被谢明朗的电话吵醒,一看表,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 赶到市里差不多是三点。看谢明朗气色不错,言采刚刚要询问检查结果,谢明朗已经先开口了:“医生说是我某处神经受到压迫而产生的後遗症,需要手术。那些复杂的医学名词我记不得了,你既然和贺大夫认识,可以直接问他。还有就是,我决定年後动手术。” 这般轻描淡写的语气反而让言采心里一沈,面上却还是不动如山。他发动车子,同时问:“贺仪说他主刀?” “他的原话是‘目前我手上没有失败的先例',所以我想我也不会有幸成为第一个失败案例。”谢明朗似乎也被自己的话振奋起来,双眼闪闪发亮地望着言采。 言采忍不住轻轻笑了:“之前担心自己再也不能照相的,真不知道是哪个?” 谢明朗不理他,别开脸去,再一会儿转回来,问得却是:“我其实对一件事有点好奇。” “什麽?”言采整个人都放松下来,随口应道。 “那位贺大夫,是你的新欢,还是故交?” 言采见谢明朗满脸都是看笑话的神情,也跟着缓缓展开一个微笑:“哦,我的新欢和旧爱,不是就在眼前吗。” 谢明朗有心玩笑,只想看言采做什麽应对。没想到听到这样一句,倒叫他有点措手不及。原先预备好的调侃顿时也没了用处,後来匆匆说了一句“这甜言蜜语说得太职业化,还是骗你的小姑娘影迷去”,就又一次别开脸去。但双耳发红,终究还是留下破绽来。 言采晚上还有戏,两个人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各自回家或者去剧院。看着谢明朗搭乘的出租车消失在路的尽头,言采的笑容慢慢卸下来,他把车停下来,找出个号码来,过了一会儿,电话终於通了。他清了清嗓子,说:“贺仪吗,是我。” 6 年末的最後一出戏在27号晚上。 前一晚言采当真带了三张票回来,全是最好的位置,但第二天谢明朗打电话约潘霏霏,才知道梁启文不巧在外地参加学术会议,只留潘霏霏一个人在市里过周末。三张票就这麽只去了两个人,其中还有一个不说全然不情愿,但态度勉强情绪复杂,倒也是一望而知。 谢明朗自然不会说破,在潘霏霏来接他去剧场的路上把病情告诉了她,顺便也说了手术的事情。潘霏霏先是错愕,结结巴巴问“当初不是做过脑部检查了?不是说问题的吗?”同样的话言采也问过,谢明朗就耐心地再一次回答,转述的也是医生的原话:“当时检查是担心脑伤和有隐蔽的出血点,再说神经系统的问题也是有潜伏期的。” 这句话显然没有起到任何安抚的作用,潘霏霏还是很快陷入了自我恐慌之中:“到底有多严重?明朗,你不能瞒我。” 谢明朗自从见过贺仪之後,反而成了一群人里面最轻松的一个,见到潘霏霏紧张得握方向盘的手指都仿佛要痉挛了,也只是微微笑了,拍拍她的肩膀说:“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我也没有那麽好的演技来瞒你。大夫说只是个小手术,你轻松一点。” 潘霏霏依然是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动这种手术,会不会有什麽後遗症?你最近还要去医院吗?我陪你一起去,看看医生怎麽说......还有意明他们学校,是有医学院的......” “如果手术也治不好,那估计我只能去找心理医生烧钱了......”察觉到潘霏霏愈发惊恐的目光,谢明朗终於收起玩笑神色,正色说,“霏霏,我比任何人都爱惜自己这双手,你相信我,不要多想了。” 潘霏霏蓦地僵住,瞪大眼睛盯了谢明朗好久,才缓缓说:“上次你要我不要多想,大概是从埃及回来之後。” 这是在算旧账吗。谢明朗暗自苦笑,嘴上却说:“这不是一回事情。” 潘霏霏抿着嘴不再说话,闷声闷气一路开到剧院。她想到旧事,心里尤其憋气,启动刹车的时候手都特别重。到了剧院门口,才重新开口:“好像没车位了,我换个地方停车。” 周末找车位总是格外艰难。等他们把车停好再敢去剧院,大厅里已经没什麽人了。验票时工作人员看到票,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谢明朗和潘霏霏两个人,问:“你是谢明朗?” “我是。” 对方递还票,笑说:“一直没见到这几张票,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言采托我们转话给你,请你和同伴下了戏去後台。” 谢明朗稍稍意外,先是看了一眼潘霏霏,这是顶灯熄了,只有壁灯,暗得看不出来她的表情,单从站姿上来看明显有些僵硬。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谢谢你。” 说完就拉着潘霏霏一道进场去了。 剧院里面灯都灭了,他们前脚落座,後脚周蓝拎着菜篮缓步走上舞台。因为换了剧院,布景有了不小的变化,整个舞台的色彩感似乎比初演浓烈一些。 言采出场之後谢明朗觉得他的目光飞快地朝这边偏了一下,接着自己的余光则瞄到本来还心不在焉窝在椅子上的潘霏霏坐直了;谢明朗顺势转过脸去,她正盯着舞台目不转睛,丝毫没有留意到有人在看她。 谢明朗就想起过来的路上他问潘霏霏是不是看过这出戏,後者犹豫了一下,不情愿地说:“你车祸之前想去没时间,後来也一直没看。” 他忍不住勾起嘴角,重新把目光转回舞台上。 这出戏已经演了四个月,又到了演出季的最後,如何在保证演技的同时,且不流露出随着演出周期拉长而变得难以避免的那种因为重复和圆熟而起的疲惫感,对任何一个演员都是考验。谢明朗重看这出戏,心里不是没带着一点考量的意味,但从始至终再看一遍下来,他也不得不承认,无论是三个主演的哪一个,都没有陷入那麻木的熟练之中。 散戏之後谢明朗发现潘霏霏又一次热泪盈眶,就不做声地递过纸巾去。潘霏霏接过之後有点窘,勉强笑一个:“我倒是希望玉纹和志忱两个就这麽远走高飞算了。” 谢明朗不由笑了:“这话呢,是像潘霏霏小姐说的,却也不像眼看就要结婚的潘霏霏小姐说的。” 潘霏霏狠狠拍他一下:“你又在扯嘴皮子。” 本来留给梁启文的那个位置中场时候也有人来坐,只是这次等到谢幕时候谢明朗才看清对方的长相。这不由得让他想起当年认得卫可的往事来,就在兀自出身的当口,潘霏霏说:“明朗,走吧,人都在往外走了。” 谢明朗回过神来,说:“我看着你身边的位子,想起当年我们看蜘蛛女之後,你和卫可大吵的事情了。” 潘霏霏愣住,接着竟然脸都热了:“这事尤其丢脸,你想旧事就不能想点别的麽。” 说完就推着谢明朗往外面走。出了剧院之後潘霏霏立刻说要走,谢明朗一把拉住他:“後台的入口不是这个方向。” “我不去。” “戏既然看得,人有什麽见不得。” 潘霏霏语结,谢明朗见她犹豫,二话不说拉着她,绕到另一条街上,往後台去了。 7 他们走的门是演职人员的出入通道。後台那边言采想来也是关照过,见到陌生人推开门後门房只是探头出来看了一眼就再不问,倒是谢明朗不知道言采的化妆间在哪里,专程去问,搞得对方这次倒是反复打量了几次,终於忍不住问“你是谢明朗吧”,得到肯定的答复後,又再次上下打量一遍,才忍笑指路,“楼梯上去左拐,左边第三间,门口贴了名字的就是。” 散戏之後,这後台反而忙碌起来,人流穿梭,每个人都在忙,也个个都走得又快又急,无暇他顾;谢明朗出入後台也是常事,但对於潘霏霏来说,後台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进来之後她也收起之前那不情愿的难堪表情,情不自禁地左顾右盼起来。 谢明朗走出几步发现潘霏霏人没跟上来,回头一看,见她定在角落里看工作人员搬着道具从舞台上下来。谢明朗就走回去叫她:“霏霏,这边。” 潘霏霏一边上楼一边说:“我还是第一次进到後台来,有点像工厂。” 听到她的比喻,走在前面的谢明朗回头,正要接话,不料楼梯拐角转过一个人,急匆匆正和他撞上。双方都没提防,彼此退了一大步,尤其是谢明朗是上楼那个,正好被撞了个满怀,差点栽下去,慌得潘霏霏一把拉住他,也不管是谁,当即皱起眉头说:“怎麽走路......” 话没说话另一方抬起头来,眉头也皱着,不过想来是痛的。潘霏霏见到来人顿时愣在当地──原来是周蓝,妆没卸服装也没换,就裹了件大衣,扣子还没扣上,完全是匆忙要出门的样子。她站稳之後,也不管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连连道歉说“对不起我赶时间,没看见你们,实在对不起”,又在得到回复之前等不及似的风一样继续往外赶。 莫名其妙碰见这一出,无论是谢明朗和潘霏霏都没搞明白究竟是出了什麽事。目送着周蓝冲出门去,又过了好一会儿,潘霏霏才恍然想起自己和谢明朗还站在楼梯上,她赶快回神,问:“明朗,你没事吧,没有撞到哪里?” 谢明朗其实被撞狠了,又不愿意让潘霏霏知道,笑着摆摆手,扶着楼梯继续向上走,走了两步好一些,这才又说:“我不要紧。” 潘霏霏猛地松了口气,赶上去走到谢明朗身边,继续抱怨:“她这麽着急做什麽,又没有人在後面追。还有哪里有人道歉连个头都不回的?” “恐怕有急事。你看连妆都来不及卸。” “那也不能......” 说话间两个人上了楼,按之前门房的指点去找言采的化妆间,途中经过郑晓的,门虽然关着,音乐声却隐隐传出来,是普契尼的歌剧。潘霏霏噗哧笑了,压低声音说:“原来化妆间里还有音响。” 谢明朗笑笑,没接腔。很快他们来到写着言采名字的化妆间外面,就在他伸手敲门的前一刻,潘霏霏抓住他的袖子:“要不然我去向郑晓要个签名......晚一点过来。” 这话未免太底气不足,谢明朗就说:“你人都上来了,现在逃,就说不过去了。霏霏,你真的这麽不愿意见言采?” 踌躇片刻,潘霏霏低下头,说:“我觉得很尴尬......” 话说到一半,门开了,言采裹着浴袍,从门里探出半个身子,目光掠过彻底呆住的潘霏霏,浮起惯常的笑容:“我听见你们的声音。对不起,还没来得及换衣服,进来吧。” 这化妆间里干净得吓人,镜子边贴着演出的日期表,演完的场次都被划去,桌面上除了必要的化妆品外几乎别无他物,收拾服帖的演出服挂在一边,再一张单独的茶几,上面放着点心和茶水,除此以外,就是一张沙发。谢明朗草草打量一圈,笑说:“奇怪,一般化妆间里不是贴满影迷寄来的信和贺卡的吗?” “那你要去郑晓的房间看。”言采领他们坐下後就去浴室换衣服,没几分锺人出来,已经换上浅色单衫和黑色的裤子,只有头发还是湿的。他看了眼局促地坐在沙发一角的潘霏霏,走近她身边,加深笑容的同时伸出手:“我听谢明朗说你要结婚了,恭喜你。” 这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真诚且不过分亲昵,潘霏霏却近於受惊一般从沙发上弹起来,迟疑了一会儿,才握住言采的手,一字一句回应:“谢谢。” 言采笑一笑,等潘霏霏松开手,就转向谢明朗说:“你手机没开,我就让他们转个消息给你。只你们两个?” “出门之後手机没电了。”谢明朗这才明白为什麽是别人转话,“启文出差去了,只我们两个,你这是做什麽?” “今年的演出季结束了,我本来想散戏之後请霏霏他们吃饭......”他顿了顿,又看了看潘霏霏,才继续说,“虽然只有三个人,也是一样。你们来剧院前吃过没有?” “没有。” “吃过了。” 後一句话让在场的剩下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转过目光来。潘霏霏身子一僵,尽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扯开话题:“......我在接明朗之前吃了东西......” “那就一起宵夜吧。” 谢明朗知道潘霏霏之前那句话不是真的,但言采在场,他也没有拆穿,就坐在一边看着他们,顺便反思两个人目前的别扭状况里,自己是不是也应该负一部分责任。但是他很快发现,言采是难以抗拒的。潘霏霏兀自负隅顽抗了片刻,目光左飘右闪,似乎都没有让自己变得更坚定起来。 就在沈默变得益发不自然的时刻,敲门声又响起,并在言采应答之前先一步开了。郑晓神采飞扬走进门来,对言采说:“陆杰今晚来看戏了,现在人在我房间坐着,约我们一起去吃饭......呃,谢明朗,原来今晚你也来了。” 他说得兴起,说了一半才留意到房间里远不止自己和言采两个人。谢明朗当年跟过郑晓几出戏,彼此年纪相仿,私下也有些来往。听他叫自己的名字,谢明朗站起来寒暄:“是,带妹妹来看戏。” “看气色你恢复得很好嘛。”郑晓看了看谢明朗,又去看言采,最後还是把目光转回谢明朗身上,“既然你也在,那就一起去吧,也请这边这位小姐赏光。” 言采就笑:“人家请你吃饭,为什麽拉上一群人?” “他是请我们三个人吃饭。周蓝不知道哪里去了,你刚才估计在洗澡,只有我坐在房间里。你看你听到陆杰的名字眼睛都亮了,真的不去吗?” 郑晓说话时自有种欢快而迷人的神色,这种神情一般只能在青年人身上看见,却奇异地在他身上保留下来。 听到周蓝的名字,谢明朗顿时觉得之前被撞倒的地方又在隐隐作痛了。这时言采转过脸来,问他:“你说呢?” 谢明朗看了眼潘霏霏,发觉只要有外人在,她就再不那麽局促不安,於是也笑说:“其实我也很想亲眼看看戏剧界已经成为符号的人物。” 8 餐厅离剧院只两条街的距离,一群人索性步行过去。陆杰是长辈,就由言采和郑晓陪着;谢明朗和潘霏霏则走在稍後,听前方的笑语被夜风刮过来。 这时已经晚了,走在偏僻的路上,笑声就格外响。谢明朗看他们三个人走在前面,背影被路灯拉得细长,又晃动不定,简直像是活物。言采在抽烟,一点红光就在他指尖时闪时现,陆杰抽烟斗,路灯下的侧影显得相当有趣,而最边上的郑晓不知道正说到什麽,兴致恰高,微微扬起手来,仿佛还在舞台上。 他看得走了神,忽然潘霏霏的声音传过来:“明朗,你在找什麽吗?” 谢明朗一个定神,转过脸来,看见潘霏霏关切的神情,一味微笑:“没什麽。倒是你,冷不冷?” “的确有一点。” 潘霏霏挽着谢明朗,听见这样的问候就理直气壮往他身边靠过去。谢明朗忍不住笑:“冬天只穿这麽一点,自找苦吃不是。” 潘霏霏朝他翻了个白眼,撇了撇嘴:“事先可没有人告诉我半夜还要在冷清清的大马路上步行。” 谢明朗拍了拍潘霏霏的手:“是我不该和女人讨论衣服和温度的关系。” 潘霏霏起先闷笑了一阵,但走了一段,再次地沈默起来。谢明朗觉得此时的她情绪有点低落,却不知道这低落感从何而来,索性不吭声,只当一无所察。这时前面的人已经转过街角,潘霏霏这才叹出一口气,闷闷说:“明朗,我总觉得你一直没有变。时间在你身上,过得特别缓慢。事情发生在你身上,痕迹也格外浅。” “所以?” “不,我就是想到了,随口一说。”她低下头去,半晌才不情愿地补上後面一句,“你当我在胡说八道。” 谢明朗也跟着沈默了,而後微笑:“会装也是成年人必要的社交能力。” 他答得这样干脆,反而叫潘霏霏一时无话可说了。好在转过街角,那依然亮灯的餐厅,也已经近在眼前了。 落座之後发现是西餐厅,陆杰是这里的常客,点单之後笑着摇了摇头:“真是老了,什麽也克不动了。以前我下戏来这里吃饭,点这麽大一块牛排,还能再喝一品脱的啤酒。”说完拿手比划一下,看得潘霏霏目瞪口呆。 食物没来之前他们继续聊天。谢明朗之前还担心潘霏霏不自在,後来见她正兴致勃勃和郑晓说着什麽的样子也就放下一半心来,转而去听言才和陆杰之间的对话。而这两个人聊得也在兴头上,等食物上来之後也没有中止的意思。 听到一半,谢明朗忍不住插话:“你们从来没有合作过?” 被问到的两个人对视一眼,一齐笑了;陆杰指着言采说:“没有,但是不是没有过机会。二十多年前我在物色一个年轻演员演我的儿子,有人向我推荐他,我也觉得他不错,结果他却不肯演。” 言采赶快说:“当年不肯上舞台,是我太不懂事。现在再重头来过,希望不会太迟了。” “不迟不迟。”陆杰笑着摆手,银发在灯光下闪着暗暗的金光,“就是我太老了,没有机会再和你们年轻人演戏了。说来也巧,当年我第一次演主角,用的化妆间就是郑晓那一间。” 说话间他浮出追忆的神色。谢明朗就坐在他对面,不免想,老人露出这样的神色,总是迷人的。 午夜刚过陆杰的家人来接他,这顿消夜就此散了。彼此告别的时候潘霏霏似乎不敢看两个人的眼睛,一味低着头,说:“那我走了。” 看着她掉头大步离开,谢明朗瞄了一眼身边喝得眼睛都在闪闪发亮的言采,忍不住苦笑:“你眼看是不能开车了,唯一能开的又跑掉了,那就我来开吧。” “或者我们打车回去。” 谢明朗看着空荡荡的街面,忍不住笑出声来,挽住言采:“我保证我的手还不至於没用到不能开车,走吧。” 车发动之後两个人一时没有说话,谢明朗盯着路,言采就盯着谢明朗的手,这样开过几条街,言采才放松地靠在椅子上,莫名其妙地开口:“你知道吗,传说中有点年岁的剧院都有鬼魂游荡在其中。守夜的人老是在凌晨时分听见化妆间里有人在背台词,但打开门一看,却什麽人也没有。於是他们就说是当年曾经在剧院登台的演员们,因为怀念此地,魂魄至今徘徊不去。” “嗯。”谢明朗许久不开车,手有点绷着,听到言采的话虽然想回应点什麽,却不敢分神,只应了一声。 言采反而笑了,举起一只手,遮住眼睛,继续说:“所以说不定若干年後,我的鬼魂也游荡在哪个剧院里。” 正好前面是个红灯,谢明朗一边减速,一边说:“你确定不会游荡在摄影棚里?” 言采至少看起来是愣了一下,才加深笑容:“就是不知道我抛弃的地方是不是还能让我回去。” 谢明朗暗自皱眉,说:“你什麽意......” 话没说完,不妨言采凑过来,扶住他的脸开始亲吻。言采指尖弥漫着烟草的气息,口腔里则是淡淡的酒味,纠缠起来之後谢明朗有一刻短暂的失神,等意识到车子还停在路口,他忙推开言采,定了定神,说的却是:“今晚住市里吧,我很想念那间老公寓。” 言采看着他微笑:“也好,我们是很久没有回去过。” 谢明朗踩下油门,补充了一句:“你可能不信,目前为止我有过的最好的回忆,有一部分就是在那里面。” 言采还是在笑:“为什麽不信?我也一样。” 谢明朗看他一眼:“那就希望彼此的回忆里都重叠的部分。” 言采只安静了一会儿,忽然问:“今晚愉快吗?” “很愉快。戏很好,我都好奇你们几个人在演了小半年同一场戏之後,还能保持这样的状态的。不过这次有点可惜,你似乎没有打动霏霏,她倒是被郑晓和周蓝感动了。还有见到了陆杰,这更是意外之喜。他到底多大年纪了?好像自十多年前知道他起,他就是这个样子。” “恐怕八十都不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