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施工现场。” 在气氛逐渐变得轻松起来的谈话之中,天慢慢亮了。两个人坐在一起吃早饭的时候,言采问起谢明朗最近在忙什麽。谢明朗就告诉他几个月後有个联合摄影展,自己正在挑作品去参展。听到这个消息言采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也没有特别说什麽。 接下来的两个月言采继续忙着拍片,谢明朗则在日常的工作之外,多出一项为日益临近的影展挑选照片的任务。一开始铺天盖地的关於《尘与雪》的报道随着导演陆长宁对於剧情的严格保密而渐渐变得稀疏,就算是有,也是些无关紧要的琐闻。这样一来,关於这部片子的外部消息来源也少了。 就在他以为对於这部片子的所有好奇和期待都必须在电影上映之後才能一一得到解答的时候,有一天卫可打电话过来,告诉谢明朗说,他在《尘与雪》中要演一个配角。 谢明朗有点吃惊:“你怎麽会想到去演戏?” “据说是公司想培养多方位艺人。”卫可的语气不无讽刺,“这个角色之前的演员陆长宁不满意,我那消息灵通的经纪人就把我的资料送过去,不知道使了什麽绝招,居然选上了。我已经到剧组报到一个礼拜了。” “感觉如何?” “非常挫败。也许陆长宁要在准备物色新人了。” 谢明朗又问:“和偶像合作的感觉如何?” “目前还没有拍到和他一起的戏份。就我现在这种程度,还真不想和他一起演戏。” 谢明朗听他这样说,笑了,清了清嗓子,说:“不是见到言采就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吧。那样就太令我对你刮目相看了啊。好了,说正经的,你今天总不会是专门打电话来说这个的。” “的确不是。”卫可在那头笑,“有独家素材,你要不要?” “怎麽说?” 听谢明朗有了兴趣,卫可就告诉他说下个周六《尘与雪》剧组在某剧院拍摄外景,之後有一个和拍摄进度无关的活动。剧组想请第三方摄影师到场,又不愿意把这种活动交给具体的哪家杂志。谢明朗一听日期,就猜到多半和言采有关,只装作不知情:“谢谢你把这样的独门好事让给我。” 卫可笑得很愉快:“因为我也有份,所以实在不希望是其他人来。不过这件事情剧组希望你以私人身份到场,不要刊到杂志上啊。” 又是苛刻的规矩。谢明朗想了一下,觉得无所谓,还是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谢明朗没有把这件事情告知言采。等到星期六,言采再一次和平时一样精神十足去片场,他就知道言采果然是彻底忘记了生日的事情。谢明朗在约定的时间准时到达剧场门口,告诉保安自己的名字後,不多时就见到卫可从剧场里面出来,笑着冲他挥手。 卫可今天看起来也有点兴奋得过头,带着某种隐秘的阴谋气息。谢明朗一边朝里走一边问:“有劳你亲自跑一趟,真是受之有愧。” “大概是因为我是此时为数不多的闲人了吧。”卫可理直气壮地说。 “陆长宁今天大发慈悲了吗?你心情不错。” “哦,只要他放下导筒,倒是个好人来着。” 说笑之中卫可和谢明朗一起走进剧院。为了拍戏,剧场里一些椅子打了起来,给摄影机和人员腾出足够的空间。谢明朗不是第一次来这家剧院,看见大厅变成这副真的有点像施工场地的样子,还是愣了一下。 卫可领他进来之後左右看了一下,说:“我还有任务在身,先失陪一下。今天进度有点慢,应该还有几个镜头要拍,你要有兴趣,可以随便找个地方看他们拍戏。”说完就留下谢明朗一个人往後台方向去了。 谢明朗远远看了一会儿,舞台上站的是江绮,言采坐在第一排,只能看见後脑勺和肩膀,看这个架势,应该要开拍了。谢明朗心里一动,从剧场一侧的过道走下去,挑了个没人灯光也照不到的角落,才停下来。 最开始几遍言采刚刚说了句“你给我滚”就被陆长宁喊停,叫过去指导了几次,似乎总是对言采的语调不甚满意。言采被如此频繁的打断也没有说什麽,反复数次,在又一次回到座位上後,言采静静坐下来,这次无人靠近,也没有出声打搅,不过半分锺工夫,他对陆长宁说:“这次可以了。” 正式拍摄开始之後,言采还是保持着沈默,眉心拧着,那是极度的不耐烦和不满,他的眼睛明亮,目光凌厉,饱含乖戾之意。舞台上的江绮也沈下脸,不胜疲惫的样子。 “好了,你滚吧,你这样根本不能演戏。”他低声喝她,怒气之外更多的还是心灰意冷以及被叛离的不自觉的孤独感,“废物对我没有用处。” 她没想到他竟然没有大发雷霆,像往日那样扔了剧本走上台来一边发脾气一边阐述到底应该如何演绎角色。最初的吃惊之後,她也奇异地镇静了,走到舞台的边缘,稍稍低下头来,俯视他说:“那你叫我去哪里?” 他别开头,根本不愿看她:“那是你的事情。反正在这里你是没用处了。” 她就微微笑起来,回头凝视落下一地灯光的空阔舞台:“这是你带我来的地方,我唯一可以生存的地方,除了这里,我还能去哪里,还能做什麽?” 听到这句话他的眉头蹙得更紧,像一根弦,再不松开,就要绷断。叼着的烟太久没吸,烟灰积得太长,终於在他再次开口的时候纷纷落下,和那些无处不在的灰尘一起浮漂在剧场的空气中。他的语气缓和一些,不情不愿地退後一步,已经是最大程度的退让:“那就之前说的演。你的那些演法,统统是些什麽鬼。” 语气中的轻视看起来并没有如何伤害到她,灯光下她的脸色有点发白:“你带我上舞台,是要一个活人,不是木偶。戏是你生命的一部分,也是我的一部分。我站在这里,是演你的角色不假,但也是我,是我给予她血肉和灵魂!” 她的语气渐渐激昂起来,红晕冲上她的脸,她张开双手,好像面前就是所有的观众,而她在自己的领土之上,就像固执的骑士,分毫不让:“你口口声声说剧本是你的事业你的生命,同时你却毫不在意地践踏着别人的心血和努力。你根本不是要一个演员,你是要一个牵线傀儡,按照你的章法和尺度,去重现你心中完美无缺的演出!你......” 他冷淡地打断她:“我没时间和你废话,你不要演,就走,这个角色让出来。你既然有丰富的灵魂,就用这些灵魂去温暖其他角色吧。” 她的脸色煞白起来,死死盯住他,好像在看什麽怪物,又像是在寻找什麽阴影;而他彻底不再理会她,钢笔划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似乎这个时候她才终於明白过来。刚才过去的那场平和的争执不同於以往那些看似激烈到令外人不敢踏入的争吵。这一次之後,他再也不需要她,彻底地选择放弃她。就像一个断线的傀儡木偶,她自己站了起来,他却离开他了。 那一瞬间她似喜还悲,多年前的记忆刹那奔涌而上,她试图去回忆起这些年来她一直私下保留的感情,那些无可言状的敬畏和感激,那些不厌其烦的退让和妥协,她以为他都不知道,又庆幸他不知道,谁知道,到头来,他是真的不知道。 这些年来她是他生命中的许多角色:不遗余力提拔的女演员,最坚定和最忠实的演绎者,甚至於他的缪斯。她忍受他的严格、苛刻、和暴躁,辛苦地追在他後面,因为她知道他从来不会停下来等待。这样过了这些年,在她终於以为稍稍可以平视他的时候,一切烟消云散。 她就真的镇定了。 “你不是为了让我成为木偶才写这些戏的。你只是不需要我了。” 那是他们之间说过的最後一句话。 脚步声远去许久之後,他终於抬起头来。舞台空了,灯光依然强烈,她离开时扬起的灰尘散在光束中,还没有完全落下。不管过了多久,舞台依然在这里,一个人离开,很快就会有其他人站在灯光之下,继续着尘世间的悲欢离合,并接受欢呼和掌声。 他就怔怔看着,如此镇定又如此专注,像是在等待某一个时刻,舞台上再一次站上某个人。 这个片段不长,谢明朗自认为看懂了,一时呆在原地,不知该做出什麽表情。他盯着舞台的方向兀自出神,半天没有见到言采站起来,定在座位上一样,倒是见片场的工作人员都往他的位置上看,表情各异,说不出的古怪。过了一会儿陆长宁比了个手势,摄影关了机器,灯光熄了灯,人也慢慢退去了,只留下甚是昏暗的两排壁灯和依然坐在原地的言采一个人。有工作人员从谢明朗身边经过,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正要问个究竟,好在後面跟上来的某个剧务知道谢明朗今天过来的事情,拍了拍前者的肩膀,低声解释了一下,又把谢明朗一个人留了下来。 不过谢明朗根本无暇分顾其他,他见言采伸出手,捂住眼睛那一块,肩膀微微颤抖,终又石塑一般归於沈寂。瞬间无数念头纷纷闪过,又都空荡荡落不到实处,搅在心口,好像一团团理不清的尘网。谢明朗心中蓦然一沈,又在下一刻苦笑着自问,难道你自己也要被这几分锺的片段带得走火入魔了? 恍惚之中灯光又猛地亮了,他盯着一个方向久了,一下子适应不来这强烈的光线,下意识地闭了一会儿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却见好多人不知道从哪里一下子冒出来,拉炮彩带起飞,香槟酒一瓶接着一瓶地开,每个人都在笑,音乐也随之响起,无比的欢快。 有人大喊“言采生日快乐”,众人在笑声中鼓起掌来,欢笑连连。人群环绕之下言采站了起来,飞快地抹一把脸,把开瓶时飞溅到脸上的酒给弹掉,等再抬起头来,只见他一脸惊讶,又立刻笑容满面,微微扬起声音,语调也好似不胜欢喜:“我差点都忘记了。” 他说完目光环顾四方。灯光大开,谢明朗的位置也暴露出来,言采见到他在,略微有些诧异,目光多停驻了一刻,他身边的人也顺着他的目光,轻声解释:“这是《聚焦》的谢明朗,早说想来剧组看看,今天你生日,陆导也说没有问题,所以就在拍摄结束之後破例了。” 说话的人没有一时没有等到言采的回答,颇有点担心地偷偷探看言采的反应。言采这时点头微笑:“原来是这样。我看过他的一些照片,也和他合作过。” “最近他在圈子里的名气越发大了,很多人都知道他。他现在还年轻,将来肯定更有作为。” 说话间已经有人去请谢明朗加入庆祝的人群。谢明朗过来之後自然先是和言采打招呼,两个人握了下手,言采听见谢明朗低声祝他生日快乐,笑着应了声谢谢,很客气地当着一群人的面也祝他玩得开心,也就再也没有特意搭理或是关照他。 随着时间的过去,疯闹有着升级的趋势,像是想借此发泄工作数月累积的一切压力和疲惫。一开始还有些顾虑,没敢往言采身上浇太多酒,後来真的疯起来之後,见言采也一不摆脸二不生气,也越发肆无忌惮,到了最後,言采整个人湿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真正的香槟酒反而一口也没喝到。放开之後的人群又开始找陆长宁,想借着今天的机会狠狠“回报”一下这些时日来他的“照顾”。但是稍後陆长宁的秘书过来说他先一步回去,但留下了第二天放假的好消息,如此一来整个剧组才算是多多少少得到一些安抚。 当晚的最高潮还是从卫可的再度现身开始。谢明朗躲在几乎可以用群魔乱舞一般狂欢的人群之外拍照的时候,还在想卫可跑到哪里去了,灯光又一次猛然熄灭,嬉戏的人群不自然地静了一瞬,就在又要开始混乱的时候,一束追光亮起,几个人推着足有几层高的蛋糕从後台出来。大家刚刚开始鼓掌,却见蛋糕之後又出来一个小圆桌,四个年轻人费力地抬着,上面看样子还坐着一个人。 追光的范围不够,起先只能看清缀着珠片闪闪发亮的裙摆,和若隐若现的红色的高跟鞋。大家正看着目瞪口呆专心致志,灯光又毫无预兆地亮了,顿时整个舞台上喷酒声、口哨声、鼓掌声,和各色笑声起哄声此起彼伏,像炸开了锅。谢明朗本来也在喝酒,看清桌子上坐的人之後,大笑的时候也不免呛了一下── 卫可顶着金色的假发,红唇浓艳,睫毛夸张,穿一袭珠光闪亮的礼服长裙,他肩膀宽,还特意用了个小披肩加以遮掩。围观的人都笑栽过去,就是言采也在愕然之外唇边勾出很深的弧度,只有卫可本人还是不苟言笑的,等众人稍稍平静下来,他比了个收声的手势,看着言采,就在又一阵闷笑声中,学着年轻女人的姿态嫣然一笑,开始给言采唱生日歌。 这一下的笑声更是像能把剧场的屋顶掀翻。谢明朗看他这样,按快门的手在笑声中一直颤抖,好几张都照花了,後来还是靠在墙壁上支撑住才勉强照下一张可看的。 歌声已经完全被笑闹声和喧哗声遮住。好在这歌很短,任是再百转千回,也就一分锺不到的光景。他唱完之後笑眯眯地从桌子上滑下来,拿过搁在蛋糕前的刀,朝着言采走去。 他个子本身就高,穿了高跟鞋之後更是足足比言采高出一个头来。这个情景引来又一阵的起哄:“卫美人,你不对寿星大人献吻吗?” 言采乐不可抑,竟也没说什麽;见状卫可转身朝人群一笑,说:“我可不能伤在座诸位女士的心啊。” “无妨无妨,今夜大家都批准了。” 卫可低头问一直笑得眼睛都弯起来的言采:“那寿星大人,我可以代表大家送你一个祝福的吻吗?” 言采摊手,笑容不变:“我从善如流。” 卫可把手上的刀先交给别人,真的低下头在言采颊上留下一个吻,鲜红的唇印印在言采脸上,好像盖了一个印章。 笑声中有人大喊“这个红唇可要留到出片场啊”,又引来附和声成片。 既然玩到这个份上,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卫可伸出手臂来要挽着言采去切蛋糕,却在言采含笑的目光中会意,改而去挽言采。虽然如此一来身高上有些诡异,但从背影上来看,也算是赏心悦目了。 切好蛋糕之後,言采瞥见一旁的谢明朗,忍不住笑着低下头去,无奈地摇一摇头,端了个碟子给他递过去。谢明朗正好拍到半边脸上一个偌大唇印的面部特写,自卫可出场就笑个不停,面部神经都像是要麻木了,见到言采後他又笑开:“最难消受美人恩?” 言采正要说话,身边一群人拿着蛋糕追打着过来。不免笑容一敛,扯了一下谢明朗,让他们至少不要成为太明显的目标。但是他只来得及说一句“我不知道今天你会过来”,就被其他人发现,两个人也就自然而然被人群分开了。 谢明朗又找到卫可。他正脱下被打了一脑袋奶油的假发,皱着眉头抱怨:“也不往好一点的地方打。” “你今晚真是艳惊四座。”谢明朗有心说笑。 “我早就想玩这一手了。可惜动念太仓促,找不到那种肉色的裙子,不然模仿秀的效果更好。” “来,让我为你照一张。” 卫可作势去挡镜头:“那我的名声就全毁了。” “你以为经此一役,你还能不在江湖上留下赫赫威名吗?” 闻言卫可又笑,指着自己的嘴巴说:“要不然我在你脸上也印一个?” 他作势扑上来,被谢明朗躲开了:“如此盛情就容我心领吧。” 卫可也不坚持,他抱怨脚痛,留下谢明朗自己去换鞋和衣服。谢明朗再一次去找言采的身影,事实上这很容易:只要看向最热闹的地方的最核心,总是能轻易地找到他。好几次言采的目光和他对上,又若无其事地移开,如此数次,谢明朗想起来这还是片场。於是,在又一次往言采的方向投去目光之後,谢明朗再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悄悄离开了,把这一夜的夸张喧闹,毫不留恋地全然抛在身後。 11 谢明朗回到住处,换下衣服洗了澡出来,言采的生日已经差不多过去了。他本来是想先整理一下今晚拍的照片,但在看到搁在桌子上的相机後又改变了主意,从那麽吵的场合回来之後,後遗症至今还没有消尽,耳朵总听见嗡嗡的轻响声。 他坐在沙发上,用浴巾慢慢擦着头发,按下遥控器看晚间新闻。这个时候的新闻已经是重播过不知道多少次的了,和中午看的也没什麽区别,深夜场的连续剧大抵也很无聊,撕心裂肺地上演着感情过度泛滥的伦理剧。 百无聊赖换台的时候电话响了,谢明朗动了一下,没有去接,铃声兀自响了几声,也停了。他来回反复换了几次台,终於确定没什麽值得他多看一会儿的节目,头发又干得差不多了,谢明朗索性关了电视,准备去睡。 敲门声几乎也在同时响起。 谢明朗依然没理,自顾自去卧室。空调的温度太低,一进去就打了个冷战,他不想开灯,正在固执地摸黑找遥控器,就听到大门被钥匙打开的声音。这个声音让谢明朗的动作顿了一下,但也很快恢复如常了。 言采按开卧室的灯时谢明朗才发觉原来遥控器就在手边。他头也没回,说:“我以为你们要玩通宵。” 说话间闻不到言采身上的酒味,谢明朗用余光往言采的方向瞥去,看颜色是换了一身衣服。 言采站在门口没动:“一转眼就找不到你了。打电话手机关机,你公寓的电话又没有人接,就想你应该是在这里。” 谢明朗笑了一下:“这是什麽逻辑。” 言采略微沈默了一会儿,又说:“之前在片场只来得及稍微冲一下换套衣服就出来,头发上的酒还没冲干净,我先去一下浴室。你要是累了,先睡吧。” 听着浴室的水声,谢明朗本身就稀薄的睡意更是灰飞烟灭。他觉得饿,这才记得今天晚上除了酒几乎没有吃什麽,自己去厨房找了点糖吃,顺便把白天特意买的酒和其他食物收起来。糖果不小心吃得太多太急,牙齿开始抱怨,他就只得连糖也放弃了。 重新睡下没多久言采也出来了。他睡下来,带来潮湿的水汽和人体的温度。谢明朗没做声,翻了个身稍微让出点位置,只管睡自己的。 两个人很久都没有说话,但听呼吸的频率都知道是谁也没有真的睡着。黑暗中时间变得无意义,谢明朗盯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久了,眼睛终於开始觉得疲惫,就在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言采的声音响起,在这寂静的夜里,那麽低的声音都像有回响:“我不知道今天你来。” “嗯,那天剧组给我打电话说今天有活动的时候,我想你会肯定忘记生日的事情,想着给你一个惊喜,所以没提。”谢明朗稍稍沈默了一下,还是选择了开口。 “我是一点也不记得了。” “我稍微早到了点,就躲在角落看你演了一场戏。” 选择沈默的人换成了言采。他无意冷场太长时间,口气倒是无动於衷的:“哦,是吗。” 谢明朗觉得自己牵动了嘴角:“演得很好,和平时的你完全不同。我非常期待这部片子的上映了。” “你看到的只是角色罢了。” “是吗,”谢明朗忍不住加深了笑容,尽管他并不如自我暗示的那样愉快,“我倒是觉得从未看过如此真实的你。你像是天生属於舞台的那种人,真正的情绪只有在摄像机下才会爆发,很震撼,我不知道你演脾气坏到这种程度的人也是如此手到擒来。” 言采听来似乎笑了一下:“这是我的职业不是麽?演不到位的话,这几个月的辛苦就白费了。” “嗯,说得也对。” 短暂的交谈之後房间再次归於沈寂。谢明朗觉得拖着也没有意思,等了一会儿,确定了言采没有再开口的意图,说:“我今天提早离开,是因为吵得受不了了。” 却不防言采忽然贴过来。湿发贴在他後颈,冰凉的,有一点痒。谢明朗不自觉地想再让开,又被言采伸过来的手抱住了。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又说:“我们都做了一样的事情。谁也不见得更糟些。这已经是最好的局面了。只是你的演技太好,我明知道彼此在演戏也觉得不自在。” 言采说:“你又在说些什麽。”语气中有着依稀的疲惫。 谢明朗转过身。两个人离得近,但黑暗中只有眼睛还能勉强看到,但也看不清具体的神色。谢明朗只听言采说:“我最近很累。我觉得我做了错误的决定。” “你已经入戏了,这个时候再半途而废就没意思了。” 言采不说话,手上更加用劲起来。这样的拥抱和温暖忽然给了谢明朗力量,那些原本无形的感情仿佛有了实体,他挣开言采的怀抱,撑起半边身子,看向言采眼睛深处,也不管这是不是徒劳的。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静一些:“我必须承认,在看过那一场戏後我难过。我无法离你更近一些,对你的过去也一无所知,你一直是和我不同的世界的人。似乎只有在举起相机,你在我镜头下面的那些时刻,对我来说才是最近的。当然单方面的要求你也是不公平的......我一直以为我们是要让彼此的生活更愉快一点才在一起的。” 他越说声音越低,无比困惑,又在自我察觉之後,竭力打起精神来。言采听了这一番话,许久不曾做声。谢明朗自觉说得太多,蓦地觉得难堪:“我今天好像喝酒喝多了,又开始犯老毛病了。” 一阵凉风擦过他的耳侧,下一刻谢明朗感到被言采的手勾住脖子,整个人往下倒去。记忆中两个人有段时间没有这样亲近过,亲吻的时候谢明朗觉得自己似乎过於兴奋了,手指陷到言采肩膀的肌肉里,但拧痛关节的反而是自己。他可以感觉到拥抱和亲吻中安抚的意味,还有一些不可言说的“就此打住”的暗示,但是他又分不清楚这些情绪的传递者究竟是言采还是自己。很久之後两个人才结束深吻,接着言采又抱住谢明朗,一动不动。这个拥抱的力度太大,以至於谢明朗一瞬间觉得自己的手臂要被勒断。黑暗之中两人心跳如鼓,心却又有某种荒谬的冰冷感,不知怎的谢明朗总感觉言采在竭力压抑,时间久了,连他也觉得莫名酸楚起来,为着不能道明的人事和情绪。 没人真的再开口说些什麽,黑暗中唯一可以表达情绪的只剩下具体的动作。稍後随之而来一个又一个的吻让谢明朗觉得好像溺水,徒劳地抓住一些东西而又无能为力地放开。在言采松开手之际谢明朗勉强从他身边躲开,但也只是摸黑去找抽屉里的润滑剂和保险套而已。他身上是汗,手脚在抖,开抽屉都弄得磕磕碰碰,而言采的手在他脊背上徘徊不去。谢明朗忍不住去抓言采的手,被抓牢的反而是他。 这一夜似乎过得格外漫长,全然的黑暗中其他感官更加敏感,溺水感愈强,压得谢明朗几乎喘不过气来。早就分不清粘在身上的是汗还是未干的水,他怀疑自己听见了液体滴在皮肤上就被立即蒸发的气化声。有那麽短短的几秒,无形又无边的绝望感涌来,四周如此的暗和冷,只有身体是热的。谢明朗抓不到其他东西,只能紧紧拥抱住言采,言采也抱着他,好像如此这般,就能生出无限的脉脉温情来。 再度安静下来之後,言采还是贴着谢明朗,声音嘶哑地说:“虽然时间过了,你也说过一次,但是还是想再向你讨一次。” 谢明朗的脑子目前还出於半空白的状态。他压了压不稳的喘气声,问:“什麽?” “生日祝福。”言采亲吻他的後颈。 谢明朗闭上眼,拍着他的手说:“言采,生日快乐。” “谢谢你。” ...... 言采这一觉睡得很沈,醒来一看时间,都是下午了。他在客厅找到谢明朗,後者见到他扬起笑脸:“起来了?” “你也不叫我,这都几点了。” 言采走过来坐下,谢明朗就顺手关掉正在处理的照片,从电脑屏幕上收回目光转投到言采身上:“你今天还有别的事吗,我看你睡得太沈,不忍心喊你。” 言采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轻轻叹气:“我也觉得这一觉睡死了。” 谢明朗笑一笑,问他想吃什麽。言采就说昨天晚上被追得没有几分锺安生,几乎什麽也没吃,饿得都忘记了。闻言谢明朗只笑:“昨天的派对还不够盛大、礼物还不够新奇吗?你实在应该回公寓看一下,说不定真有鱼美人坐在台阶上等你,还是复数的。” “是吗,我原指望你系着缎带作为神秘礼物坐在桌子上等我来拆的。” 这几句交谈过於冷幽默,谢明朗一想,冷过之後觉得好笑,就索性笑了出来:“礼物已经过期了,不过食物没有。” 他去厨房煮了锅海鲜面,又陪着言采吃了一点。二人之间谁也没有提起昨天晚上的那些交谈,好像在那场忘情的放纵之後理所当然地屏蔽了。吃完之後言采还是面有倦容,但打起精神来,用寻常口气问:“我们什麽时候一起去休假吧。” 谢明朗愣了好久,接话:“我今年的年假的确是还没有休......” 言采稍稍加重语气,重复一遍:“等我忙完手上这部片子,就去休假吧。” “好。” 他站起来收拾桌子,言采看着他,忽然笑问:“你也不问一下去哪里?也许把你拐到沙漠深处了呢。” 谢明朗同样笑着回答:“去哪里都可以。” 这一年的夏天到的似乎晚了一些,但热得反常。像是受到这种天气的影响,谢明朗身旁的同事和朋友都变得意外的暴躁,就连谢明朗自己,也觉得比平时更容易失去自控。恶劣的天气让他无法四处乱逛,一般都是下午时分钻去剧院看人排练。几个礼拜前有他的作品送展的摄影展开展了,他一个人去看过,照片放在并不算显眼的展厅,但是因为照片里的那些人,前面总是围着不少观众,快乐地指点低语着。对此谢明朗也很满意,索性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人像摄影上。不同於那些追求“绝对技术”的摄影家们,谢明朗的长处更体现在抓住人物的某个特定瞬间的情绪,并给予客观的记录,对技术层面的追求反而不像刚刚开始学习摄影时候那样殚精竭虑精益求精了。 经过全剧组三个多月的一致努力,《尘与雪》的拍摄告一段落。在後期制作尚未开始、是否需要补拍也未决定之前,陆长宁很慷慨地给了剧组上下两个礼拜的假期。在杀青酒後没几天,言采和谢明朗就按一个多月前所约定的,一起出门渡假。 这是两个人第一次一同出远门,谢明朗事先不知道目的地,问言采,言采也只是笑笑说“到了就知道了”。言采不喜欢搭飞机,在车行一夜之後,谢明朗从梦中醒来,发觉已经到了湖区附近的乡下。 言采的车在乡下的路上开不快,谢明朗干脆摇下车窗拍照。印象中他已经很久没有到过真正的乡间,只见满目翠色,视线开阔无比,清晨的凉风迎面而来,毫无城市里盛夏时分的压抑和燥热。 那房子在一条小河边,背靠着满是松树杉树的小山,最近的城镇则在十几公里之外。据说其他邻居住在附近的山头或者山脚,但从房子外面看过去,唯一能看见的一栋也明显在步行可以抵达的距离之外。谢明朗觉得这个房子和言采在城郊的房子布局有点像,就是更外观朴质一些。他随口一问,言采告诉他这里的主人就是他房子的设计师,听到谢明朗再没有多问,笑着说声真会挑地方,就拿着行李,直奔屋内去了。 进屋之後发现一切都打理得很好,桌子上甚至还摆了新鲜水果,果盘下面留着龙飞凤舞的手书,写着类似於希望住得愉快之类的客气话。这样的周到让谢明朗反而觉得有点不安,等言采停好车也进门来,把那封信交到手上,言采看完就笑说:“我把你骗到这个偏僻地方来,你我就老实在此厮守吧。” 明知道这是一句不做数的调笑,谢明朗听了还是笑了:“真是被抛尸也不知道了。” “你脑子里总是这些血腥古怪的镜头。”言采笑着摇头。 他们安顿下来之後的前两天言采都在睡觉,像是只有这样才能把之前几个月欠缺的睡眠补回来。谢明朗则拿着相机四处逛逛,山里面凉快,阴处也多,但整天整天地泡在外面,很快他也黑了一圈。所以当两天後言采终於从“夏眠”状态中恢复过来,两人坐在二楼的阳台上看着夕阳喝酒,一个指着一个说你白得像吸血鬼,另一个则毫不客气地反击简直是从煤窑里打了几天的滚。 他们每三天出去一趟采买一些东西,小地方,没有无孔不入的记者和满脸热切的影迷,难得的自在。谢明朗不拍照的时候就去河边游泳,顺着水流的方向飘一个小时,再游回来。言采每天清晨起来沿着河边跑步,下午则会坐在树荫下面垂钓,虽然往往半天下来毫无收获。谢明朗笑话他技术太差,言采则把原因归咎於谢明朗在水里把方圆的鱼都吓跑了。 生活过得平淡无奇。白天的时候在室外,懒了回到房间里睡个午觉;如果在房间的话,言采更多的时间是和他心爱的拼图待在一块,对此谢明朗也有点无语;晚上就在阳台上下棋闲聊,言采在酒後零零碎碎说一些以前的事情,有意无意的,谢明朗只管听,借着酒力也说一些闲事,七零八落的,彼此都在小心翼翼又不动声色地传达出某些信息,再在心知肚明中接收消化来自对方的信息。 在这样悠闲的环境中时间变得很不真实,谢明朗早就忘记了哪天是星期几什麽的。那天他们两个人又坐在阳台上,面前是摆好的棋盘。凉风习习,松涛阵阵,圆月朗朗,有一些不知名的鸟叫声被风送过来,却出奇地不显得阴森。 谢明朗下棋一直就没下过言采,他正暗恼,听到言采开口:“我忘记告诉你,有你照片的展览我去看过了。” “什麽时候的事情?”谢明朗意外地问。 “半个月前吧。你拍的照片我其实一直在看。”言采拣了一块酒精口味的巧克力放进嘴里,“最近你似乎迷恋上了抓拍,对於构图和色彩开始变得草率。这有点偷懒。” 谢明朗心想此人果然是不折不扣的完美主义者。他耸耸肩:“我在照人,没有人是完美的,我更宁愿去记录真实的情感。” “趋於完善的技巧和真实的情感这二者之间并不矛盾。”言采慢慢说,“你还年轻,不要把天赋用在自以为新奇的地方。更好的技巧只会进一步帮助你。” 这个口气谢明朗不知为何觉得有些耳熟。他想了一下,言采生日那天那场戏的场面不经意地浮上来。他说:“我总觉得你还没从戏里脱身。” 言采皱眉,没理会谢明朗这句话,沿着之前的话题继续说:“当初我第一次看到你的照片,觉得非常沈着,简直和你的年纪不符;近来的照片却是反的,带着快乐的浮华感,我并不是说这不好,只是觉得这不见得是对你更好的道路。” 谢明朗低下眼:“我不知道。我也在慢慢调整。也许很快能有新的进步,也许要更长的时间。不过,你不能指望我在拍摄孔雀的时候表现出土地的厚重感来。” 听到这个比喻言采笑了,而且笑意有着不可抑制的趋势。谢明朗不知道为什麽言采笑得那麽开心,自己有点窘,问道:“你笑什麽?” 言采摆摆手,还是在笑,笑够了,才说:“听你那麽一说,我在想你眼中的我们,是不是就是一群开屏的孔雀在你面前跳来跳去。” 这下连谢明朗也乐坏了。两个人毫无形象地大笑,等到笑声止歇,谢明朗借着灯光看着言采说:“你应该少笑一点,再笑,眼角的皱纹就更加藏不住了,怎麽去骗年轻女孩子。” 言采只是笑着看着他,明暗交替之中,他的脸好似雕塑,眼睛更是勾魂摄魄,连谢明朗都不敢多看。只听言采慢条斯理地说:“你第一次见我,我不就已经是个老人了吗。要嫌弃也稍微晚了一点。” “那就老得再慢一些吧。”谢明朗忍住笑,“去找点童子血什麽的。” 第二天谢明朗睡过头了,而且更难得的是,当他醒来之後,发觉言采早已经醒了。 他不疾不徐地起来梳洗,刚打开卧室的门,就听见言采用不小的声音吼了一句什麽,然後就是声音又戛然而止,显然是单方面挂了电话。印象中言采何曾有过这样的失态,谢明朗吃惊地加快脚步,下到一楼客厅,果然见言采蹙着眉头脸色铁青握着手机坐在沙发上,见到谢明朗朝他走来,面色也不见丝毫和缓。 “这是怎麽了?” 言采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开始还有点咬牙切齿,但真的开口之後又冷静下来。他冷淡地说:“陆长宁打电话来,要我回去补拍镜头。” 谢明朗一愣,没怎麽想接口:“差不多两个礼拜了,提早一两天回去也没什麽......” 言采阴沈地打断他,异常平静:“他已经把片子剪出样片来了,但是制片方说要改结局。” “哦......”谢明朗没料到是这个,一时不知道怎麽接话,过了一刻勉强用比较轻快的语气说,“新结局是什麽?” “愚蠢得很。” “总不至於写苏醒选择回头,回到编剧身边去,皆大欢喜吧。” 言采抬眼,目光逼人:“你哪里看的剧本?” 这口气也是从未有过的严苛。事已至此,谢明朗无意隐瞒,坐在言采对面的沙发上,说:“卫可借我看的。大纲和全剧本都读过了。” 言采再没看他,无动於衷一般。这种疏离的气氛让谢明朗很不习惯,但心里却又隐约庆幸可以借着外力来和言采谈一谈这部戏。他整理一下思绪,问:“新结局是什麽?是谁死了?编剧还是苏醒?” 这时言采已经在冷笑了:“苏醒。” “真是狗血剧情。” “很蠢。”言采冷淡地下着考语。他忽然站起来,对谢明朗说,“我去打几个电话。” 说完言采走到另外一间房间合上房门打电话。谢明朗依然坐在沙发上没有动。即使隔着一道门,言采那激烈的口气还是隐约可闻,谢明朗静静听了一会儿,找到自己的相机,出门去了。 他回来已经是傍晚,之前为了拍河里的野鸭子穿过一片芦苇丛,结果不小心划伤了手臂。虽然血早就止住,但衬衣的袖口上的血迹始终有点触目惊心。远远的谢明朗看见言采坐在阳台的椅子上抽烟,一直在出神,直到谢明朗走得很近了,才察觉到他的存在。 谢明朗抬起头来,忍着夕阳的余晖想要看清言采。言采的脸在夕阳中像是彻底笼罩在阴影之下,他只听得见他的声音:“我想我们可能要提早几天结束假期了。” 谢明朗毫不惊讶:“今晚动身吗?” 包扎好伤口之後两个人出发,一路上很静,月亮已经缺了,但是依然很亮,照在乡间的路上,和路灯一道,把并不宽阔的道路染得隐隐发亮。谢明朗看着窗外,田地都黑黔黔的,丘陵也黑黔黔的,稀疏的光火远在路的尽头。 “你说服导演和制片了?” “目前没有。” 谢明朗沈默。在车子拐上高速之後,才再度开口:“改动这个结局,对你来说真的这麽难以忍受吗?” “这不算一个好剧本,但改了之後肯定更糟。”言采正视前面,“我贡献了这个片子的一部分,我不想毁了它。” 谢明朗轻声应道:“是啊,你一直在里面。” 这次言采转过脸来,夜色下神色是某种面对极大的荒谬反而得以彻底从容应对的平和,有一刻谢明朗甚至觉得他笑了,只是那笑容进不到眼睛里:“你这本剧本白读了。你什麽也不知道。” “我能知道什麽。”谢明朗索性转开脸去。 当言采又一次熟练地转换话题的时候,谢明朗忍无可忍地打断他:“如果你觉得没办法得体地结束上一个话题,那就安静地让它们慢慢过去好了。” “你有没有想过个人影展的事情?你觉得现在是时候了吗?”言采不理他,继续说。 谢明朗心头火起,声音不知不觉中变硬了:“你这是在做什麽。提携者的身份让你如此乐此不疲吗。还是终於要体会一下多年之後角色转换的快感?” 言采却没有立刻接话,先把谢明朗晾在一边,开出几十公里,他才说:“这是两件不相干的事情。把戏和人生混在一起的人,现在是你。” 谢明朗一震,又一次倔强地扭过头去。言采稳稳地超过一辆又一辆车,让它们成为车前镜里一个个闪光的小点。 僵持令人疲倦。而两个人都不太习惯这种状态,谢明朗终於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很抱歉。” 言采瞥他一眼,面色沈静如水:“这是天分、努力和机会累积的结果,不是你我的一厢情愿。拿这种事情赌气真不值得。我的过去已经不能改变了,就像你的也是一样。” 他语气平淡,但谢明朗听来又是另一番滋味。谢明朗涩然说:“不,不是这样。我已经渐渐开始仰望你了,如此一来,我就更是低到深渊去了。” 言采很诧异地看着他:“这是什麽话?” “你不要让我亏欠太多。” 言采嘴边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在他还来不及解释的时候,谢明朗先一步抢过话来,说:“也许你觉得这种提携再自然不过,或者你已经习惯了去提携後辈,但对我来说,我无法泰然受之。” “你就一定把这些事情分得泾渭分明麽?”言采问他,“我以为有感情在,很多事情会坦然一些。” “那是说在投入感情之外还能给予其他东西,比如你;可是於我,在这里面,除了爱,我就一无所有了。” 说完他觉得窘,不自然地垂下眼,肩膀也耷下来。言采转过头来,盯住他久久无语。 终於言采腾出手来,拍了拍谢明朗的後脑勺,那一刻他语气中的情绪当时谢明朗并不懂得:“那就已经足够了。还有,你还年轻,不会一无所有。” 12 回去的第二天言采直接去了电影公司,而没去剧组报到,结果再後一天国内娱乐版的头条几乎无一例外地报道着文字上诸如“言采与陆长宁在电影公司当众翻脸”的消息。争执的内容没有得到确证,但是各家的猜测都差不多:能够让两个工作狂这样大动干戈的,除了已经进入後期制作的《尘与雪》,实在没有其他更合理的解释。 随着金像奖提名日期的日益临近,各大娱乐报刊对於相对沈寂了一段时间的这部电影又重新燃烧起热情来,尤其是事件的双方都是大卖点,成对出现效果更好,不着力宣传一番简直对不起这种便宜得好似白送的新闻。制片方似乎对这种程度的曝光也很欢迎,眼看着一些猜测愈演愈烈,也乐得不出来加以澄清。 在谢明朗看来,言采并没有被这件事情影响心情,就在那些铺天盖地而来的消息之後的第二天,他就去了剧组,晚上回来的时候情绪也很正常,甚至之前的那三个月还要更好些。 补拍实际上只用了一个礼拜,这是为了赶在提名之前把影片送去大会。据说後期的制作也是以极大的强度在进行,但是就是在这样忙碌的时刻,言采抽出一个下午,带着谢明朗一起去拜访姚隽松。 姚隽松是谢明朗最崇敬的摄影师之一。当他听说要去见此人,着实手忙脚乱了一阵。言采看他紧张兮兮地把收藏的摄影集一本本端出来,翻来覆去地挑,笑着问他:“你不要告诉我这是准备彻底重温他的作品。还是你想要签名?” 谢明朗想想,摇头:“虽然他是我尊敬的前辈,但是签名还是暂时算了吧。我带着相机去见他就行了。”但临到出门,谢明朗还是把工作用的相机留下来,带了一个最近才新买的外观很朴素的机械相机。 姚隽松的工作室和住处在同一个院子里。言采和谢明朗到的时候院子里的草坪上已经摆好了茶桌,雪白的桌布随着微风飘动,桌旁那个衣着精致得体的中年妇人谢明朗看着有点眼熟,却叫不出名字来,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言采。言采低声告诉他那是颇有名气的作家之後,就扬起笑容来,走过去打招呼,并把谢明朗介绍给萧璇认识。 萧璇听说谢明朗在《聚焦》工作,点了点头:“哦,原来你就是谢明朗,比我想象中还要年轻嘛。” 谢明朗没想到萧璇居然知道他的名字,意外之余不免谦虚一番;见状萧璇微笑:“《聚焦》是我每期都买的摄影刊物,你的那些人物照总是能给人留下印象。不过为什麽不多照一些普通人?” 三人各自落座之後,谢明朗回答道:“并不是没照,只是当我有关於演艺圈的照片的时候,编辑们总是会优先刊登。” “也对,在专业性和娱乐性之间平衡,何乐而不为呢?”萧璇正在点烟,听到他这样老实,笑说,“以前我的编辑也总是说,‘谁要看花钱看普通人的生活?'也是这个道理。姚老迟到了,可能拍照又忘记时间了。” 萧璇的话没说完几分锺,姚隽松就回来了。他年过七旬,望之却六十如许,气色非常好,步履轻快,就更显得年轻。谢明朗见到心中崇敬已久的前辈,立刻站了起来,言采也跟着站起来;萧璇是女士,坐着没有动,出声招呼:“姚老,您再不回来,我就要反客为主了。” 姚隽松笑眯眯先和萧璇与言采打招呼,然後目光转到谢明朗身上,谢明朗顿时紧张起来,几句问候致意的话说得干巴巴的,姚隽松也见惯了後辈第一次见他的表现,并不在意,很随和地说:“不要客气了,都坐吧。” 姚隽松早年留学,至今保留着喝下午茶的习惯,茶和点心端上来之後除了谢明朗之外的三个人就聊开了,而谢明朗也乐意做一个单纯的倾听者。这个下午的话题主要集中在姚隽松手头的工作和最近正在筹备出版的又一本摄影册上,萧璇和言采的工作也被提及,然後就是一些琐事,涉及到其他人,大多是文化界的人士,三个人都很健谈,笑语不断,谢明朗听着也觉得很有意思。 他中途好几次不由自主地去看姚隽松搁在桌子上的相机。那架跟了他大半辈子的相机几乎已经成为他的标志,但谢明朗还是第一次如此近地看见实物。相机的状态依然很好,但是边角的漆不可避免的磨损了,一些常用的键也因为年岁长久而磨得发白。他正看得入神,不防猛地听见萧璇说到他:“我们可不能把年轻人晾在一边,特别是如此漂亮的年轻人。” 闻言谢明朗有点发窘,匆匆把目光从相机上收回来,抬起头来一笑:“我一直在听你们聊天,听得入神了。” 然後他就问起姚隽松那本即将出门的画集。他对姚隽松的每一本画册都很熟悉,说起来头头是道,又带着後辈该有的恭敬和足够礼貌的热忱,到了最後,变成了他们两个聊得兴起,言采和萧璇也在低声自顾闲谈,不知不觉中时光飞逝,等到茶会散去,宾主道别的时候,姚隽松第一次问起谢明朗在哪里工作。当他听说是在《聚焦》,笑了笑说:“《聚焦》对於年轻人来说,总是有着不同凡响的吸引力。” 这句话听得谢明朗有点不着边际,但当着姚隽松的面不好多问,等到离开之後上了车,才问言采:“刚才姚老那句话是什麽意思?” “《聚焦》的创刊者是他当年的助手,你不知道吗?” 谢明朗吃惊地摇头:“我不知道。” “那现在知道了。” 说到这里谢明朗想起手上还握着告别时候萧璇给他的名片,他举起来,笑着问言采:“怎麽办?” 言采看见这张印刷精美的名片也笑了,眨了眨眼说:“明明我们一起赴约,她还是留卡片给你?下次干脆把电话用眉笔写在你手心吧。” 待两个人说笑一番,言采又说:“你改变主意了吗?” “什麽?” “摄影展的事情。这并不是什麽坏事,如果开展,至少可以给姚老送票,然後下次再见面的时候,多一件谈资。” “你这样太狡猾。”谢明朗无奈地说。 “那是你非要绕远路。”言采一针见血地说。 谢明朗不肯说话,僵了一会儿,言采又说:“另有一件事情,刚才茶会上没有提起。我知道姚老在为最近的影集和其他工作找助手,工作量倒不是很大,你有兴趣吗?” 谢明朗想也不想立刻应道:“当然。” “那好,我知道了。”言采微笑,“那你为什麽对影展如此排斥?” 谢明朗又一次沈默,但这次的沈默没有多久:“在已经提过的原因之外,最大的原因是,我觉得我的水平还远远不够。” “评论家都是怪物,观众大多是盲从者,你要把他们统统当作瞎子,不然三十年後,你可能还是在为着‘实力不足'而裹足不前。”言采淡淡评价,他看着谢明朗,很愉快地笑,“我倒是很想去看你的影展,为了那些你偷偷藏起来的照片。” 大概过了十几天,谢明朗在杂志社的时候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电话那头自报姓名和身份之後,他立刻知道了这个电话的来意。当天晚上谢明朗应约和那个业内知名的筹展人见面,见面之後发觉对方的年纪比他想象中还要年轻,说起话来条理分明,并有着绝对不令人反感的鼓动力。他带来谢明朗在《聚焦》和《首映》刊发的照片,谢明朗发觉他甚至已经有了相对系统性的提案,并继续以相当诚恳的态度与自己进一步沟通。谢明朗当时第一个念头想到言采,然而那个名叫张晨的筹展人表现出来的恰到好处的热情和对他摄影作品的感观让他实在无法开口询问。相谈甚欢的一顿饭吃完,分别的时候张晨约他这个周末去看他筹办的美术展,谢明朗也欣然应允。 他回去之後很难得的言采已经在了,还很难得的没有在玩拼图。谢明朗进门後就说:“如果真的是你的关系,那所托之人,也实在太敬业了。” 言采见他嘴角是笑,也笑了,摇着头慢慢说:“我没有出面,只是托人把资料送到对方手上,其他的就与我无干了。的确有人把毫无实力的後辈捧到声名鹊起家喻户晓,但是这个本事和精力我都欠奉。你欠缺的,倒是自信和坦然,虽然我对此很惊讶。” 谢明朗坐到言采身边,还在想应该怎麽反驳他。言采拍了拍他的肩膀:“张晨找到你,不会是因为我。我不过锦上添花,别多想了。” 他说得如此平常,眼中是带着一点纵容的笑意,谢明朗伸手搂住他,低声说:“举重若轻总是你的拿手好戏。” 後来谢明朗和张晨一同去後者筹办的展览,风格稳重又不失新意,的确是谢明朗喜欢的展览类型。他们志趣相投,言语间也颇谈得来,加上张晨说服人的本事的确一流,这样谈了几次,当某次张晨带着展览的策划雏形找到谢明朗时,谢明朗发觉,原来自己也不知不觉中,也被吸引得开始投入了。 於是一切就变得水到渠成一般,谢明朗开始新一轮的忙碌:准备展览的素材之外他还是接受了姚隽松助手的那个工作。这份工作报酬并不高,工作强度也比言采提到的要大,特别是他一心想做得更好,压力难免加倍。一同工作之後,谢明朗才知道工作状态下的姚隽松沈默而严肃,绝非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那张茶桌边妙语连连的老人。尽管如此,谢明朗每一次从姚隽松的工作室回来之後都觉得受益良多,一些工作中得到的灵感也可以考虑用在开始筹备中的个展上。 言采这边的情况也是一样。《尘与雪》在最後时刻有惊无险收到当年电影节的提名,从导演演员到技术门类的奖项,都一一获得肯定,也就几乎在一夜间成为理所当然的得奖热门。当然这样的风光之下,代价也是难免:陆长宁送出电影拷贝後第二天就因为低血糖引起的症状入院,言采的嗓子是彻底哑了,而江绮,早在补拍镜头的期间因为不慎摔下舞台,左膝关节不幸粉碎性骨折。 在极度忙碌之下,时间过得很快。言采看他每天如此兴致勃勃精神百倍,笑着感叹过“年轻人的精力就是不一样”,为此两个人还彼此取笑了一阵。谢明朗在给姚隽松作助手的这段时间内看到不少人物摄影,几乎囊括了几十年间文艺界所有知名的人物,他不免好奇,问言采是不是也给姚隽松做过模特,言采并未否认,却不肯给谢明朗看照片。 在这令人人仰马翻的忙碌中又过了一个月,本年的电影节盛装登场。《尘与雪》的首映式就在电影节期间,为此言采在电影节开幕的前两天就和剧组主创人员和其他演员到了举办地,谢明朗被各种事情拖住,没有赶上开幕式,首映也不得已地错过了。 票倒是不缺。言采给他留了一张──这让谢明朗很惊讶,卫可还给了他晚一天的两张票。谢明朗入住的宾馆和言采是同一家,只是楼层不同。安顿下来後打了个电话告诉言采自己也到了,就和卫可按照早早约好的一起吃饭去了。 卫可坐在餐厅里着实显眼,引得多少人频频往他们这桌看。之前的红地毯上他也风头出尽,推着江绮的轮椅俨然护花使者般风度翩然。他端起酒杯来,兴高采烈地说:“言采在《尘与雪》里简直是光彩耀人,你哪怕只为他来这次电影节,也是值得的了。” 谢明朗第一次见到这样狂热的卫可。他看过那个剧本,也多少可以想像到这个剧本对於言采的意义,但是在他看来,那个故事本身,实在也就是平平而已,不见得比其他剧本更好些。他看着卫可,反问:“真的这麽好?还是你爱屋及乌?”说完又觉得後面那句话歪曲事实过了分,自己忍不住先摇起头来。 听谢明朗如此说卫可也不着急,笑笑说:“多说无益,你去看了就知道。一起工作时已经见识过,剪出片子来原来还更好。言采自己应该也坐下来看一看这部片子,有这样的演出,就算他再严格,也应该是满意的。” “也许他自律之严,甚於外人的想象。”说完谢明朗看一看表,“电影差不多要开场了,今天就吃到这里吧。” 卫可就问谢明朗去看什麽电影,当知道是《尘与雪》时,不由抱怨说早知道谢明朗有票自己的那两张戏票就转给别人了。弄得谢明朗连连说你既然这样评价,多看两次也不为过。这样才算把卫可安抚了。 虽然首映式隆重,但《尘与雪》在电影节的放映厅并不大,除了影评人、记者之外,持票进场的普通观众反而是少数。这一方面固然是影片目前尚未正是在各大院线全面上映,制片方有意控制观片的人数,另一方面也是参赛和参展影片众多,在好几部电影同时上映的情况下,像商业影院那麽大容量放映厅也不太现实。 当影片开始之後,谢明朗才知道,原来他之前那些对这部片子武断的自以为是的结论,都是错误的。 情节就和他读过的电影剧本差不多,也许有微小的调整,但谢明朗也无从分辨了。 这是一部剧情并不复杂的电影:陷入低潮期太久的剧作家潘柘在偶然经过某剧院的排练厅的时候碰见了当时还只是一个很小角色的替角的苏醒。就像大多数类似题材的故事一样,这个女孩子年轻单纯,即时处在剧团的最低层依然对表演有着不可磨灭的热忱。她的努力和热情让他记住了她,并以她作为原型在很短的时间内写出了一出独幕单人剧。剧作家找到那个女孩,把角色给她,并亲自指导她的演出。那时他才发觉,这个莫名给他灵感的年轻女人身上,有着怎样的毅力和才华。 戏在不久之後的戏剧节上受到了评论家的关注,对於他来说,这标志着低潮期的结束,而对於她,则是一切的开始。他再一次进入创作的黄金期,她当然是他不二选的女主角。短短几年,他们名利双收,成为界内交口称赞的搭档。每一出新戏都是观者如潮,好评不断,而借着她一场又一场的表演,他不断地得到灵感,又得以继续创作。 渐渐他们的关系受到瞩目。在外人看来,一切顺利成章水到渠成:知名的编剧,走向巅峰的女演员,他为她写剧本,她为他站上舞台,他们再一起接受掌声和称赞。然而他们又是这样的不搭调。 在这干脆明了进展着的剧情之外,谢明朗首先留意的是摄影。整个片子用的几乎是平视的机位,并大量地使用长镜头,好像在倾听。但是一些戏中戏的场面,导演简直是唯恐观众不知道江绮良好的戏剧功底一样,反复使用全景和特写来记录两个人一起排演戏剧和戏剧上演的场面。然而谢明朗最喜欢的镜头还是在开场,镜头记录着一个男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孤独而萧索,那是在灯光并不明亮的走道里,他看见一扇半开的房门,里面传来女人清脆的声音,在短暂的驻足之後,他推开了门。视线顿时明亮开阔起来,阳光在空阔的仓库一样的排练室里放肆地流淌,地板上被窗棂投下的阴影割出不规律的奇怪形状,苏醒站在那里,好像站在阳光的深处。 这一刻的特写没有给江绮,反而留给了言采,电影里的他看起来更老一些,带着一种恹恹郁郁的固执神色。镜头在言采和江绮之间交替:她的动作舒展,好像新生的树木;他看着他,眼底散发出光彩来,而那光彩迅速扩展到面孔,继而整个人都好像夺目起来。 那一刻谢明多少体会到潘霏霏满脸痴迷说过的一句话:只要看着他银幕上的面孔,总能轻易地坠入一厢情愿的爱河之中。 时光在创作和演绎中倏忽而过,不知不觉就是数年。潘柘依然性格乖戾独断独行,在他面前的苏醒,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名不见经传除了热情和坚持一无所有的新人,包容着他在工作上一切的严格,乃至於苛刻与挑剔。排演时他对待她绝不比其他年轻後辈更加宽容,第一次和他们合作的演员们无人不惊讶於潘柘对苏醒的暴君式的独断,但又在苏醒习以为常的镇静中慢慢习惯。 但这究竟是一种扭曲的相处模式。把人生和工作割裂的两个人,并肩走过不短的一程後,忽然发现曾几何时起,他们为一出戏的争执越来越多。当她选择按照自己的方式演绎他的角色,潘柘暴跳如雷,苏醒开始寸步不让,虽然以前妥协的人多半是她,。 同时苏醒的生命中开始出现其他人。快乐,无忧无虑,更要命的是体贴。那个人不会逼迫着她不断向前,他告诉她演戏只是人生的一部分,是工作,当任何事情成为人生的全部,说明那个人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为艺术而起的分歧往往是致命的。决裂在谁也没有准备好的时候来临,至少她没有。她爱舞台,并不比爱他更少一些,当一方剥夺另一方,她只能选择。苏醒并不知道潘柘是否知道她生活中的另一个人,她曾经一厢情愿地以为他近来加倍的暴躁和挑剔来源於嫉妒,但是她从来不敢问,就像这些年来的每一天,她都以仰望者的姿态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追随着他的每一个脚步。 谢明朗就再一次看到言采生日那天的那幕戏。重新剪接後效果完全不一样。镜头语言很客观冷静,但是无论是言采还是江绮的表演有着呼之欲出的张力,她转身离去的那一刻谢明朗觉得自己听到裂帛之声,啪的一响,一切凝固,又以一个无可挽救的姿势汹涌向前。 潘柘执意不肯换角,舞台剧就此中断。之後他们再也没有合作,她依然是观众们心中的舞台女王,他开始酗酒,也有知名的演员与他合作,他却无数次撕掉写了一半的剧本。 那一天他又一次醉倒在酒乡,恍惚中拉着不认识的酒吧里的客人口齿不清地说,他是放开了格拉蒂的皮格马利翁。 这到底是个偏僻的传说,好心陪他说着酒话的路人也不知道怎麽接口,只能一再地安慰,她会回到你身边的,总有一天会回来。 镜头再一次倒转,回到某一次公演结束的酒会上,两个人兴高采烈地又心甘情愿地微醉着,不断有人来祝贺他们的成功,他们也笑着一一寒暄。那时的苏醒早已不是当年少不知事的女子,她借着酒力问他,你当我是什麽人?女演员,女儿,还是缪斯? 她笑得很放肆,那一夜他也在纵容她,微笑着不予辩解。她感到微微的疲惫和沮丧,靠着他的肩膀说,但你从来没有把我当作情人,甚至一个平凡的女人。 如今的他伏在酒吧的桌子上,孤身一人,可能早已忘记那件琐事。那是二人生命里灿烂燃烧的几年,他忙着太多事情,也许早也不记得了。 酒吧的电视里放着苏醒订婚的消息,她怀孕了,带着美丽的笑容平静宣布,结婚之後要做普通的妻子和母亲,再不登台。 那一刻她正视镜头,眼底的挑衅她知道他会明白。他剥夺的,她就自己找回来。 那些激情、奋斗、欢笑、泪水乃至煎熬苦痛,统统化为尘土齑粉,在时光中灰飞烟灭,又像是初雪,或可停留一时,又总要消融无踪。 一切归於虚无。 至於才华,那本是最容易无影无踪,又最容易自我放弃的东西。 片尾字幕闪过的时候掌声响起。一开始显得有些犹豫,後来坚定热烈起来。谢明朗右手边的女人在电影的最後二十分锺开始哭泣,灯亮之後他不好意思往她的方向看,就把目光转到左边,那个男人有些眼熟,但谢明朗一时想不起来,男人发觉有人在看他也转过目光,冲着谢明朗微微颔首,算是致意。谢明朗牵动一下嘴角算是回礼,收回目光来。 回宾馆的路上谢明朗一直在想《尘与雪》的剧本,对於结局维持原状一点,谢明朗并不算太意外。而他对文字的记忆力远远逊於对画面的,这一路在眼前挥之不去的,还是电影里一个个的片段。他不断地“看见”言采,或者说潘柘,又或者干脆是那无处不在的真正的阴影。他不得不承认那当初看来简单乃至於老套的剧情,在陆长宁的镜头下显现出截然不同的面貌。他试图去想象如果导演是沈惟,那会是什麽样的效果,但对於沈惟作品的不熟悉使得一切变得徒劳,他最终还是放弃了,转而去想他更熟悉的一部分。 呵,言采。 他的表演,有着令人惊讶继而叹服的说服力。那些大篇幅的台词,大幅度的动作,极端的情绪,都没有让这个人物脱离真实感,反而是过於真实了,以至於有好几个场面,谢明朗都觉得有一瞬的战栗。剧中的言采让他感到无比陌生,但也理解了为何卫可对言采的演技如此赞不绝口。那压倒性的气势,在每一个有必要的时刻爆发出来,以一种仿佛经过精确计算的方式。谢明朗甚至怀疑过言采是以一种冷血的姿态来演绎这个角色,然而他每一个动作和眼神之间流露出的情绪,似乎又在宣告着某种微妙而隐秘的气息。 谢明朗继而想到,言采的演出在那些熟知旧事的人们眼中,又该是何等面目。 一路上思绪纷纷的後果是,谢明朗差点走过了宾馆。他下午离开之前把房卡丢在前台,去取的时候前台的服务人员在确定完身份後,递给他一个封好的信封,厚厚一叠,拿在手里还沈甸甸的:“这是某位小姐留给你的,希望前台亲手转交给你。” 谢明朗看了一眼信封,上面熟悉的字迹让他牵动了嘴角。他若无其事接过,还很镇定地问:“那位小姐留了称谓麽?或是其他什麽联系方式?” “没有。” 走进电梯後谢明朗拆开写有他名字的信封,在空白的信纸中间,夹着另一张房卡,便笺纸上是同一个人的字迹:从经纪人那里骗到备用房卡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困难。 13 言采的房间在宾馆高层。谢明朗用信封里的房卡打开房门,径直穿过外间,刚一推开卧室的门,一阵迎头风吹得他反而退了一步。关好房门後见言采靠在敞开的窗前,谢明朗皱眉:“你抽了多少烟?这样开窗还是一股烟味。” “看来你是收到某小姐的礼物了。”言采早已经回过头,听他这麽说就掐了烟,笑着开口。 “那知名不具某小姐,到底是谁?总不是你穿着裙子送下楼去。” “林瑾找再下面的一个助理送去前台的,你要是有兴趣知道,下次替你问电话。” 林瑾是言采自葛淮之後的经纪人。谢明朗对她素来是只闻其名不见其名,听言采这麽说只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你的经纪人素来神通广大,多拿一张房卡并不奇怪,我反而对你怎麽让她心甘情愿把房卡送到前台更好奇一些。” 言采朝谢明朗走过来,他依然在笑:“你真要知道?” “太劲爆的内幕不透露也可以。”谢明朗摊手。“一般跌宕起伏不妨拿来分享。” “恰恰相反,太平淡了。”言采说,“我告诉她实话,说你也来住。” 谢明朗没想到会是这样,彻底愣住,半天才哦了一声。他这样的神色引得言采笑容愈深,口气却是若无其事的:“这个理由果真太无趣了。” 谢明朗猛一个激灵,不太自然地应着:“嗯,好,知道了。” 言采坐在床边,又要点烟;谢明朗看着,稍早前电影的画面和眼前的人影重叠在一起,这让他莫名起了眩晕,恍恍惚惚没有任何真实感。他也跟着坐下来,等言采的烟点燃,低声开口:“我去看了《尘与雪》。” 言采并没有移过目光来:“这个时候了,应该是从电影院回来。怎麽,你想讨论这部片子吗?” “不,一点也不想。”谢明朗摇头,“我只是接到房卡,上来看看你。” 说话间目光停驻在言采身上,那种叼着烟很久不吸的姿势让谢明朗彻底分不清这个动作究竟是言采的,还是角色的。正看得出神,言采微笑着转过脸来:“哦,你只是来看看我。” 接收到对方语气中暗暗浮动的旖旎意味,谢明朗暂时抛下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冲着言采笑回去,又进一步凑在他耳边低声说:“我不知道你的经纪人到底有几把钥匙,也不知道现在这个是不是也有一早就不打招呼直接开门进来的习惯。所以还是等一下回去的好。” “好,那就等一下再回去。”言采没有理会谢明朗的前一句话,他拿掉烟,在这一晚的第一个吻开始之前,似笑非笑地把谢明朗的後一句话轻轻重复了一遍。 因为心里想着一定要在天亮前回到自己的房间,睡得极不踏实的谢明朗在半夜果然醒了。眼睛在没睁开之前先探到光,谢明朗翻了个身,一只手遮住眼睛,过了几分锺才算是清醒过来。他听不见身边的呼吸声,有些诧异地再翻回来。在找到言采的同时也明白了光的来源:不知何时起言采先一步醒来,站在窗前看着海的方向。而自楼下街边的灯光微弱地探照上来,让谢明朗不用太费力就能找到言采的所在。 他睡意顿时褪去大半,没开灯,摸黑找自己的衣服。衣料簌簌响动的声音这才引得之前一直没有反应的言采回头:“你怎麽也醒了?” “几点了?”谢明朗不算全醒,听见言采的声音,干脆装迷糊,伸手在地板上抓瞎一般地摸,“我要回去了。” 言采好像笑了一下:“这都几点了,还是睡吧。还是窗帘拉开吵醒你了?” “既然都醒了,那就回去好了。住酒店还真是费周章。” “深更半夜从我房间里出来,被看见不是更糟?”言采离开窗前,朝谢明朗走来。 “只要被人看见,不管几点从你房间出来都是一样糟糕。”谢明朗总算摸到自己的衣服,胡乱把毛衣套上,“你醒了多久?不是失眠吧?” “我头一个礼拜都认床,所以总要定相同的房间。” 谢明朗笑说:“宾馆的房间都不都是一样的。这是心理原因作祟。” “认床也是心理作怪。”言采倒不否认,他坐下来,重重往床上一躺,再抓住谢明朗的手臂,“陪我多躺一会儿。” 他的手冰凉,谢明朗顿时停下手上的动作,沈默了一刻,说:“好。” 他们很少有这样半夜双方都还清醒着的时刻,谢明朗觉得寒气从言采身上冒过来,伸手去握言采的手,果然是冰冷的。很久之後言采的手才慢慢暖起来,谢明朗知道他也没睡,就说:“我们说点什麽吧。” 言采很快接话:“你想说什麽。” 谢明朗觉得言采语气中依稀带着疲惫和已经就绪的戒备。他很快又觉得自己想多了:“你现在还想讨论片子吗?” “随你。要是哪里没明白,还可以一起讨论。” 谢明朗听不出言采话语中的情绪,他也没去管,继续说:“这片子并不复杂,非常干脆,主干得到了充分的延展,但是细节又非常可信。我当初从卫可那里拿到剧本的时候,还以为是个很老套乏味的故事。” 言采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一下,谢明朗听到声音立刻看向言采那边。之前言采忘记拉上窗帘,借着那一点光线,谢明朗看见言采的眼中似乎暗光浮动,他忍不住往言采的方向靠过去说:“我觉得画面尤其漂亮,很多特写镜头看起来都在重现黄金分割似的。” “陆长宁曾经是沈惟的摄影师,当年他们在很多电影里合作过,这部片子里也沿袭了很多沈惟的偏好,特别是机位。这个剧本卖给电影公司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也包括了分镜剧本。”言采说得很平淡,“我没有去看样片,首映上也没去看,片子像沈惟的风格吗?” 谢明朗老实地说:“我看他的电影很少,少数看的还是因为有你在里面,被霏霏拉着一起看。所以完全不熟悉他的风格。” 这下言采的声音里真的有明确的笑意了:“你太年轻了,看的少也很正常。他已经是属於我们这一辈人的回忆了。” 谢明朗心思一动,提议道:“我手上还有两张票,明天的。你要是没事,一起去看吧。” “我说过我不看自己的片子。”言采非常干脆地拒绝,“哦,你这就不怕被人看见了。” “你不要转移话题。”谢明朗轻轻拍了他一下,短暂的权衡之後,他又说,“他们说这部片子是沈惟的半自传,他真的是片子里这样的暴君?” 不出意外的,身边的人沈默了。谢明朗有一刻暗暗诅咒自己拿着年轻和“诚实”的面孔作挡箭牌,但究竟内心其他的情绪暂时地盖过了自责和羞耻感。言采的沈默并没有维持太久,他的语气甚至很轻松:“不,现实生活中怎麽会有这样性格的人。潘柘身上是他所有的缺点,然後再和其他缺点一起,被毫不留情地放大了。这样更有戏剧效果,不是吗?” 察觉到言采的目光偏向自己,谢明朗根本不敢与之对视。他稍微用力握了握言采已经温暖起来的手,然後松开,才说:“但是那究竟是一部分真实的他。” “人都死了,哪来什麽真的假的。”言采似乎在笑。 “这个片子真是阴暗。”谢明朗低声说,“如果改成一方死了,还算有个结局,但是现在这样,一点希望也没有。银屏不是造梦机吗?” “贩卖梦想的人,都是不做梦的。” 言采说着这句话靠过来,他的脸贴在谢明朗的肩膀上,头发则飘在谢明朗脸颊。两个人维持这样的姿势过了好一会儿,谢明朗忽然听见言采用很低的声音问:“你知道多少?” 这句话轻到乍一听简直像是脑海中臆想出来的。谢明朗立刻就僵了,他知道这样温暖的拥抱并不表示可以把这个问题躲过去。他心跳如鼓,也轻声说:“一点。” 言采放开他,很平静地接话:“我想也是。我也困了,睡吧。”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谢明朗睡得也不熟,连续地做梦,在梦与梦的间隙醒来片刻,又很快地睡着。这样折腾着,他很早就醒了,静静穿好衣服离开。言采那个时候还在睡,谢明朗也没有叫醒他。出门之後走廊里静得吓人,他用楼梯下楼,脚步声反复回响,好像恐怖电影的某一幕。 第二天的《尘与雪》谢明朗没有去看,而是在经过影院外是随手把票给了在票房前不死心徘徊的一对年轻情侣。接下来的几天都是在和朋友的应酬中度过,电影节期间,各方人马汇集在这个海滨城市,因为提名和首演而到场的相对只是少数,导演和编剧们带着剧本寻找合适的投资方,演员们在争取更多的曝光机会之外也在经纪公司的安排陪同下拜会一些平时神龙不见首尾的导演,高档时装品牌的酒会派对五彩斑斓,当然还有必不可少的记者和追星族们......因为各种目的而聚集在一起的人们,在这短短的一个多礼拜里,让此地变成了一个盛大的嘉年华,让这原本美丽宁静的城市鲜花着锦般热闹浮华。 谢明朗大概是这群短暂住客之中少数的“无所事事”者。几天下来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拜访朋友,有演艺界的,也有之前在《银屏》时的同事。不过一年多光景,和昔日的同事再聚,彼此境况已大不相同。几杯酒下肚,听旁人说起今日的《银屏》,谢明朗有些恍惚,更有些不舍,有点不自在地转开头的时候,正瞄见酒吧的电视屏幕上放着言采的访谈。声音是已经关掉了的,只能见他对着镜头侃侃而谈,好似正说到兴头上,对着女主持人,又或是她之後的镜头,微微一笑,神采熠熠,风度翩然。 同伴见谢明朗看得出神,笑着插话说:“言采今年是影帝热门,多少记者追着他跑,要约访谈之类的,风头真是一时无两。《银屏》今年没约到,要是孟雨还在就好了。听说她结婚了,去渡蜜月连这次电影节也没参加,是吗?” “嗯。她的婚礼我还去了,孟姐总算嫁出去了。”谢明朗口不应心地接话。 “什麽叫‘总算'?听到这句话孟雨非要敲你了。”那人见谢明朗目不转睛,於是说,“明朗,还记得两年前的金像奖我们聚在一起打赌吗?明天就颁奖了,还赌不赌一场?” 这个说法引起众人的附和。谢明朗这几天其实把几部主要的提名影片都看过了,见他们这样热烈,谢明朗勉强一笑:“那好,反正我不押言采。” 这句话引来一阵哄笑:“明朗,我们知道你现在不在乎这点小钱。但要送红包也不是这个法子啊。你是不是没看他的《尘与雪》?” 谢明朗稍微加深一点笑容:“也许今年又爆冷呢。这几年的冷门,难道还少吗?” 颁奖典礼的请柬,谢明朗是有的。当初接到入场请柬的时候谢明朗有点诧异,把这个当作奇事说给言采听。言采倒不奇怪,打趣说“你也算是知名的圈外人了”,听得谢明朗一阵骇笑。 颁奖典礼当天,谢明朗按请柬上指定的时间入场。他远远听见摄影记者席上的喊声和快门声,想起当年的自己,指尖不免有点发热,後来才想起自己穿着正装,没有把相机背在身上。明星们照例要再走一次红地毯,谢明朗其实最怕站在镜头下面,离着人群犹豫了一会儿,找到工作人员出示了请柬,被告知可以从媒体席後面的路到大堂正门。走到一半,忽然听到摄影记者炸了一样喊言采的名字,其间也夹杂着陆长宁和江绮的,一下子乱开了。他就知道《尘与雪》剧组到了,但是视线被媒体席整个遮住,什麽也看不见,直到来到入口处验了请柬,谢明朗才回过头:整个剧组都在,而且被媒体拖住了;言采和卫可两个人站得很近,两个人礼服的款式很像,只在细节上有着细微的差别,又是同色,站在一起煞是吸引目光;江绮还是坐在轮椅上,她穿一件深蓝色的裙子,头发盘起来,稍稍显得比实际年龄老气,但也是容光逼人。以陆长宁和他们三个人为首,整个剧组呈现出来的气象让谢明朗都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这才在工作人员的低声提醒下入场了。 亲自当了颁奖现场谢明朗才知道原来看直播更有趣一些。他的位置在大厅中後,离颁奖台远了,看大银幕倒是正好。他周围坐着的多是单纯来看颁奖的闲人,气氛轻松,远没有前几排那种暗流涌动的紧张感。 一开始颁发的都是一些小奖项,《尘与雪》拿到的第一个奖是最佳摄影,这个奖项几乎是毫无悬念。接下来的奖是最佳原创剧本。当颁奖嘉宾念出“沈惟,《尘与雪》”的那一刻,整个大厅的掌声异常热烈,其中多少包含着致敬的意味。谢明朗坐了这麽久,多少觉得有些倦,听到这个名字又振作起精神来,想看看是谁代沈惟上台领奖。 站起来的是陆长宁。但他没有立刻上台,而是走向後面两排,等着另一位女士也站起来。谢明朗从大屏幕上看见一张年华老去但修饰得体且端庄的脸,立刻猜到了是谁,而身旁的人低低一声“那不是李苓吗”,更是进一步确证了这个猜想。 李苓接过奖之後短暂地致辞,感谢委员会,感谢电影公司和陆长宁,以及整个剧组的努力云云,整体平淡无奇,倒是最後的一句“这部影片得以最终完成,我也总算完成他一件未了的心事,谢谢大家”,再一次赢来持久而热烈的掌声。 但之後的几个大奖都落空。最佳女主角没有落在江绮身上,新科影後言辞谦虚,眼泛泪花地举着奖杯对江绮说“评委们估计是担心你脚伤不能上台领奖,依我看脚伤倒说明这奖杯更适合被你捧在怀里”,引来台下一片善意的笑声和掌声;陆长宁也没有拿到最佳导演,对此谢明朗有些吃惊,但见陆长宁波澜不惊的样子也就收起这暗自的诧异来。 颁最佳男主角的那一刻,谢明朗莫名紧张起来,他明明知道这种心态有些好笑,但重复提名人选的那短短十几秒,似乎格外漫长。 “言采,《尘与雪》。” 音乐响起,言采在掌声中站起来,这是他第二次加冕影帝,表演又得到评委、影评家的一致认可,摄像机客观地记录下那一刻他踌躇得志的笑容,和一贯焕发出的光彩感。他和陆长宁重重握手,卫可拍着他的肩膀,他则倾身拥抱江绮。走上台的短短一程中,许多人向他伸手道贺,他也一一还礼,徐雅微拉着他礼服的後摆,他笑着停下来,专门留给她一个拥抱。如此种种流程做足,才终於上台从颁奖人手中领过奖杯。 他始终微笑,仿佛得奖的喜悦将会维持一辈子。然而谢明朗看来,在言采眼底含笑的同时,眉宇间像是有什麽舒展开来。那些不知名的情绪明明是无形的,又像是在众目睽睽──至少是他眼皮底下蒸腾殆尽。 那笑容和欢喜,都是经过反复斟酌一样精准,恰到好处地让人信服着,绝不比他在《尘与雪》中的演出逊色。他这样微笑,就像无可挑剔的站姿,每一个动作,都是给人看的,以符合此时的头衔和气氛, 谢明朗几乎都要跟言采一起微笑了,为了这一刻完美得无可挑剔的演技。 言采拉了拉领结,开口说话时掌声也停歇了,只等他致辞。感谢辞也是中规中矩,有着言采本人惯有的谦虚和简练。在感谢完所有应该感谢的之後,言采垂下眼,又很快抬起来,眼底的笑容褪得一干二净,只剩唇边还留着一点依稀的笑意。 他转过目光,看着握在自己手里的奖杯,说:“谢谢所有在场,以及已经不在了的人们。” 说完也不管掌声和提示下台的音乐声,弯下腰来,低头亲吻了一下手上的奖杯。 头发的阴影和打下的睫毛恰好遮住他的眼神,却掩不住脸上的表情,那一瞬间言采的神情专注而虔诚,好像在致意久违的故人,又像在与情人浅浅细语。 颁奖典结束之後,得奖的演员照例又拿着奖再走一次典礼大厅外的红地毯拍照。时近黄昏,夕阳浓烈地堆在天边,预示着第二天的好天气。谢明朗和其他退场的人群从别的出口出去,那出口对着一片好沙滩,看晚霞的角度尤其好,更绕开了最繁闹的一群人。他一个人看着夕阳了许久,才快步回去,拿了相机出来,想记录下这一刻的景色。 夕阳落山之後他挑了一家常去的酒吧,随便吃了点东西,倒是喝了不少酒,才心满意足地踏着沈沈夜色离开。回到宾馆之後他用房卡半天打不开房门,仔细一看,拿在手上的是言采的房间的,谢明朗觉得有点好笑,却在下一刻转过身,鬼使神差一般往电梯间走去。 言采房间里果然没人──照《尘与雪》得的奖来看,今晚多半是会通宵狂欢。谢明朗怔怔看着空荡荡毫无人气的房间,膝盖一软,重重扑在柔软的床上,这时酒力翻上来,他四肢发麻,索性任由自己睡过去。 这样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谢明朗又一次醒了过来。这下他的酒退了,闻到一身的酒味,自己也觉得受不了,正要爬起来去漱口,忽然听到门外传来说话声。高档宾馆的隔音效果都好,但纵是如此,仔细一听,还是能听见不止一个人说话的声音,糊成一片,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外面。 他想起自己没有告诉言采今晚过来,顿时僵了,第一个念头是去洗手间避一下,但很快又觉得这也是徒劳的,甚至比待在原地更糟些。套间就这麽大,自己就算躲在卧室不出来,如果真的一群人进了房间,谁也难说是不是有谁会借酒装疯闯进来。就在谢明朗觉得不知所措的时候,门开了,很多人的声音传进来,一同飘进来的还有酒气,但走进来的脚步声只有一个。他听见言采的声音,冷静而沈着,一点也听不出喝了多少酒,尽管他说的是:“我要醉死了,今晚就放过我吧。谢谢你们送我回来。” 夹着浓重的酒气,言采一边脱外套一边推门,看到坐在床上盯着他的谢明朗後动作定了一下,才扬起笑来:“我还在想你去了哪里。喝了酒麽,脸红得很。” 谢明朗刚刚安下的心在看见言采的那一刻又迅速地提了起来:言采此时虽然口齿清楚,但脸色一片惨白,好像从冰水里捞出来,嘴唇都没了颜色。谢明朗惊异之下站起来,指着言采问:“你怎麽了?” “我醉了。”回答倒是干脆明白。 谢明朗正欲再问,言采脸色一变,做了个“止步”的手势,随手把一直握在手上的金像奖奖杯搁在最近的茶几上,就跌跌撞撞往浴室冲,死命甩上门,但呕吐声还是从门後传来,撕心裂肺一样。 相处这麽久,谢明朗何曾见过言采醉成这样。最初他竟是被吓得呆住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去敲门:“言采,你怎麽回事?” 里面的人没有答话,听声音还是在吐。谢明朗又拍了一阵,着急起来顾不得其他,直接开门,却发现言采竟然还能顺手把门给反锁了。如此一来无计可施,谢明朗守在门口,听了一会儿里面的动静,慢慢的呕吐声停止了,冲水声响起的同时门也应声而开,只是谢明朗离门太近,一心想着言采,门开的时候一个反应不及,又一次被惊得退了一步。 吐过之後言采脸色稍微好了一点,再没那麽白得吓人,但汗湿的头发贴在脸上,真是从未有过的狼狈和疲倦。他抓住把手堵在门口,勉强说:“这个样子太难堪了。我先冲个澡,会好一点。” 眼看他脚步虚浮地又要关门,谢明朗一把抵住门:“你醉了,先不要洗澡,躺一会儿,我给你倒一杯水。” 言采却摇头:“不行。要是睡了就起不来了。” 谢明朗知道这种事情拧不过他,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下意识地伸手去扶。言采却推开:“这已经很难堪了,你不要再雪上加霜。”就在谢明朗愣住的这短暂一刻,浴室的门已经先一步关上了。 很快水声响起,谢明朗听了一会儿,无可奈何地坐回去。在等待中他打开电视,深夜没什麽好新闻,几个娱乐台翻来覆去地重播不久前刚过去的颁奖典礼的画面,言采那个亲吻奖杯的镜头自然脱不了特写,再给一个定格,真是美丽清晰得堪比构图上佳的硬照。谢明朗不由扭头去看搁在一边的奖杯,那线条流畅造型简洁的奖杯在灯光下泛起金属特有的冰冷光芒。 言采在浴室待了半个小时才出来。这时他脸上有了点血色,虽然不知道是不是被热气蒸出来的,但脚步还是不稳,走两步走不成直线,就皱着眉坐到最近的椅子上。 见他只围了浴巾,头发和身子都是湿的,谢明朗翻出浴袍递给他,一边说:“我从未见你喝成这个样子。” “被灌得过头了,意识过来已经晚了。”言采的思路倒是清晰,对答也很及时。 谢明朗又递给言采一杯水,言采接过,看了一眼对面的谢明朗:“我好像还是闻到酒味,果然喝多了,五官全面退化。” “没,我也喝了酒,所以如果闻到味道,是我身上的。” 言采哦了一声,低头喝水。这时电视又重播到他的得奖致辞,那声音在安静的卧室里,不知为何突然刺耳起来。 言采动也不动,口气中颇为厌倦:“我站不起来,麻烦你关一下电视。” 谢明朗却盯着 电视上的言采,直到这一条新闻过去,才说:“这一幕真是感人。” 他尽力说得平静,但语气中其他的情绪还是不受控制的冒头。言采听他这样说,许久没有做声,走过去把电视关了,才脱力一样倒在床上,说的还是:“好了,你什麽也不知道。” 想不到言采说的是这句话,心头一凉,多日所见多见累积起来,叠加成冷冰冰的一句:“我是都不知道。我忘记恭喜你,再度加冕影帝。” 听到这句话言采翻了个身,低声笑起来。只是笑声压在床铺深处,听来模糊,乃至有些疹人。见状谢明朗也有些後悔,带着歉意坐到言采身边,想伸手碰一碰他,犹豫了半天,还是收回来,只听言采说:“谢谢你。” 这语气听来无比苦涩黯淡,谢明朗只疑心自己听错了,又或是言采太醉了。但也是这句话,让他的手终於还是落在了言采头发上:“你大概是我见到的最不愉快的影帝。觉得还不够好,还不足以稍稍自满吗?” 言采的背抽了一下,连呼吸声也似在同时平稳了。他把脸侧到谢明朗看不见的另一边,沈默中透露出的固执,就连谢明朗也在瞬间之内接收了。 他们就这麽僵在当地,维持着其实谁也不舒服的别扭姿势。末了,谢明朗叹了口气,正要说话,言采却抢先一步开口,平淡至极地说:“有什麽要愉快的。我并不在里面。” 两句话毫无联系,但是谢明朗却忽然听明白了。停在言采头发上的手一抖,却说不出任何话来。 说完刚才那句话後言采似乎也有了力量。他还是维持着平静,那耻辱感埋藏得太深,以至於自己好像都可以理直气壮地忘记了:“他是在里面的,我不是。当年我没读过剧本,年初试镜的时候也只读了一半,等到通读之後,我只是想赌一口气。现在的结局,就是逞强的後果。” 这番话传到谢明朗耳中,却是如遭雷击一般。大半年来一直在心头兜绕不去的那些迷雾忽然散去,之前言采的那些暗示,他一厢情愿又简单粗暴地归於怀恋,他按照所听所想自行还愿出来的往事,竟是彻底相反的方向。 谢明朗的失神恍惚言采没有看见,他喝了酒,知道自己在失控,但是这一刻又忽然觉得很轻松,奖杯就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他今晚再一次骗过绝大多数人。往事是什麽,是会随着後人一遍遍的强调和暗示而逐步扭曲的东西,藏在脑海中守口如瓶只会任其腐烂,恰到好处的暗示到位,才是真正的胜者。 这大半年来,他一直这麽告诉自己。每一个镜头,每一页剧本,他都这麽告诉自己。就连颁奖典礼上的说的每一句话甚至那个亲吻奖杯的动作,他也如此坚持。 言采再度开口,声音低了,似乎是要加强自我暗示的那种胜利感:“结果你也看见了,我成了他。” 他成了沈惟,尽管那个故事里没有自己。知道一切内情的人还是会知道,他演着沈惟,见证沈惟和别人的故事。就像他过去的人生中的那段时光一样。 想到这里他简直忍不住要笑了。 但是那些知道一切的人哪里去了。评选时投给他一票的评委们,又带着什麽心情看着这个片子呢。 言采已经不愿意去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