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其扬说他还是要来,找她说几句话。 “有话下个星期再说吧。”筱月桂说,“在凤雅摆好席再说吧。你弄得小荔荔不高兴了,说要打你。” “她不是睡着了吗?睡着了的小荔荔我不害怕。”余其扬说,“有正事,我心里没数,要听听你的主意。” “嗬,你什么时候听过我的主意?” 余其扬放下电话,师爷走进客厅,要留他吃夜宵,说是三爷也来了。余其扬忙告辞,叫师爷三爷留步。 衣服间多了一张单人床,还有布娃娃布兔,床头架上放着折叠好的小纸盘小纸碗。常荔荔已经睡着了。筱月桂把她的小手放入被子里,然后把房门轻轻关上。她在走廊上,叫秀芳。秀芳应声到楼梯下边,“小姐,什么事?” “准备一些清淡的点心,端到我房里来。” 秀芳端着托盘,里面有点心和茶。筱月桂坐在单人沙发上,叫秀芳去休息。 筱月桂本来以为会去凤雅楼,特地穿了件新做的旗袍,夹层长袖,正适合这季节。她在卧室里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她感觉得到余其扬有事,不然不会爽小荔荔的约,他特别喜欢她这女儿,小荔荔是常力雄的女儿,恐怕是最重要的原因。 这时,她听到窗外汽车声了。走到窗前一看,果然是他的车子。 她下楼,打开门,见余其扬精疲力竭的样子,便什么话也未说。两人一前一后上楼来,余其扬进洗手间,出来后他的头发也湿湿的,筱月桂笑了,递给他一根干毛巾。 “饿吗?” “吃了点东西,不过真是给你说中了,饿。”余其扬打量着卧室,发现筱月桂把床和梳妆台调了个方向。 “我就知道。”筱月桂让他看身后。 木几上搁着热茶和点心。一个沙发和一个藤椅,在梳妆台旁边。余其扬坐了下来,填了肚子,这才把事情说了一遍,他变得忧心忡忡。 “怪不得今天黄家大老婆又派人来,纠缠不休,要这幢房子,还留下话来,说不还可以,赔给她六万。我说不可能,房契是我的,黄婆子的人说要告我上法庭,告我骗人钱财。” 余其扬问:“房契可能有假吗?” “我能有那么傻?两年多前从黄佩玉那儿拿到手,我就去请工部局房产登记局验证过了,的确是真的。此后就存在华懋银行地下不锈钢保险库里。我只有这笔财产,加上一个如意班,得送荔荔上洋人学堂,上海太乱。我准备送她去美国读女校,就靠这点东西作底,哪能像黄佩玉那样马虎,整个上海好像都是他一人的!” “黄佩玉的账周转不过来,卖光了也还不了债——如果洪门资产全部封存,你这幢房子就很难说清,因为洪门许多资产分在个人名下,债主不会轻易放过。” 筱月桂一下子冒出冷汗,“我可不是洪门人物!” 余其扬说:“但愿在法庭上能向债主团说清。”他站起来,“你就明白现在的处境了:我们都是没有势力的小人物,我们只是从老头子手里挖了一点钱。老头子没了,洪门要败。但是洪门这个势力现在并没有倒,这个势力看来无形无状,却完全可以当钱用。就像你的金嗓甜姐名声,跟房子一样可以抵钱——其实就看怎么用法了。” 他把杯盘一推,双手交叉在胸前,对筱月桂说:“师爷说了,他只有向全帮门宣布,谁能解决上海洪门的银钱困境,谁就应当成为洪门新山主。” 筱月桂听明白了,她喝了一口茶水,端着茶杯,半晌不说话。这个局面突然摆在面前,她的人生又面临一个关键之战——弄得好,上海洪门会落在她能彻底信任的人手里;弄得不好,树倒猢狲散,洪门一败涂地,她也要倒霉;万一另立山主,她一样命运未卜。 她搁下茶杯,身子在藤椅上坐直,望着余其扬说:“你想以洪门的名义借钱,而且想让我帮着借钱。” 余其扬看着她说:“你是明白人,比师爷之类聪明多了,知道上海滩是怎么一回事。借银行钱,不如办银行!借钱要还利息,办银行却生利息。师爷说,洪门从来只会抢银行钱庄,说我是在瞎想。” 见筱月桂沉默了,余其扬也停住话头。这生死之战,冒险的程度超出他们先前的一切难关。筱月桂眉头锁起来。 “你怎么不做声?”余其扬熬不过她,开口问。 “为什么我要做声?”筱月桂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打我的房子的主意。黄佩玉的大老婆来拿不走这房子,你以为就能,对不对?” “小月桂真是个一点即透的人。”余其扬有点惭愧地说。 筱月桂叹口气,“假定这房子能押款,不过几万,够什么用?” “办一个银行,有二十五万本金就可以开张。办银行靠信用,洪门本身就是信用。租界烟赌娼三桩生意,从来都是银行的大户,与我们都是老关系。银行开张时,上海滩其他银行照例是要存款进来以示祝贺,取出的周期,按惯例是半月,我会让周期延到三月半年以上。其他有关系的大户,一一通知,他们不敢不存进钱来。这样就有足够资产放债券,以债抵债。”他拨着手指算办银行的好处,“如果洪门能办银行,债主就明白洪门没有败,就不急着要债了。” “行行,”筱月桂说,“我信你这帖药有用,但师爷他们肯让你把洪门资产作抵押吗?” 余其扬摇摇头,才说:“这点我很清楚,三爷等人认为我这主意是夺权,师爷只会袖手旁观,睁只眼闭只眼,看我能不能把银行办成,他们已经没法收拾这个烂摊子,只求把眼前难关度过。这也行了。我只要他守信用:谁理顺财路,谁当上海洪门新山主。到那时,这话非兑现不可了。” “那么,我们还是值得搏一下。”她走到床前,手扶住床柱头的帐幔,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满眼湿润,可是声音却很坚定,“好吧,其扬,既然命运要让我回到赤手空拳来上海的日子里,我就成全你,把我全部底倒空给你,这房子,我的如意班,我录制唱片的酬金,金银首饰都给你,甚至把已经存好的送荔荔去美国的钱都一分不剩地给你,给你凑十万。其余只好你自己想办法!” 余其扬站了起来,走到筱月桂的面前,看着她的身影,突然他双腿跪了下来,双手抱住筱月桂的腰,把脸贴在她柔软的胸口,泪水淌了下来。 筱月桂看见他的肩膀在抖动,便把他紧紧搂在怀里,抚摸着他的头和肩膀。日月轮回完全不由人意志,他们竟然在这个夜晚,一下感到又成为当年一品楼的小丫头和小龟头,两个一无所有的孩子,落到人最不耻的境地。 如果这就是命,这是他们共同的命。 在这种时候,他们能听到对方的心跳,能互相怜惜,互相帮衬,天大的难事,也不过就是一桩难事,没有比两个人不能心心相印更大的难事。人生万物,惟独这一点是最珍贵的。 “一切都会顺利的。”说完这话,她也滑下床沿,与余其扬面对面地跪在一起,两人紧紧相拥,抱头而泣。从来也没有如此哭得痛快的,从来她哭都是一个人的事,即使在台上真流泪,也怕弄糊化妆,没有如此放开来,她的天性使她不愿对另一个人这么无遮掩地倾诉。 他们不应当是两个分开的身体,不管怎么卑贱,怎么无可奈何,在这个晚上,他们就是一个人。这刻,新的一层关系更是将把他们锁在一起。 当他们俩在床上平静下来,相拥在一起,凝视着对方。窗外蔚蓝的月光透进来,洒在他们赤裸的身上。筱月桂说:“其扬,荔荔的前程就在你的手中了。” 余其扬的手与她的手相交在一起。他说:“这个银行就是为荔荔开的,我想应当叫力雄银行——常爷的威名在上海滩还能叫人服气。” 第十八章 人不大注意到时间变化,除非发现人本身变了,一个玲珑剔透的小女孩变成一个性感十足的女子,这才会惊问,难道真过了十年? 哪怕是袁世凯垮台,北洋直皖奉三派乱斗,孙文北伐;哪怕是占领上海的军阀从冯国璋换到张宗昌,换到卢永祥,换到齐燮元,换到毕庶澄,抢得到抢不到上海,都留下一大片尸体在郊外,这一切只是不占用时间的过眼之烟。上海租界依然在繁荣:犹太人的珠宝店、日本人的药店、法国人的咖啡馆、白俄人的妓院、德国人的医院,更多地冒出上海地面。市民听到炮声隆隆,打麻将下注劲头更狠。 只有看到人时,你才感到世事也可以变得很快,像这辆越过人车稠密的街道的一辆敞篷车。 也是的,谁想写出1925年的上海,当然要写齐卢战争的惨状,但是上海周围的战事,此后更惨烈;当然也要写五卅运动,但是上海的革命与反革命,此后规模更大;当然还要写此年上海新建的高楼大厦,但是此后摩天楼越建越多,上海的风景线,从英式的堂皇河沿,变成美式的摩天楼群。 那怎么抓住1925年?确定无疑的1925年? 只有一件事,我写出来之后,不允许你把它看成任何其他年代,那就是人,我这本书中的人:那些钢筋水泥,会长留几个世纪,那些让老百姓伤脑筋的问题,会一再回来重新让人们头疼。而过了这一年,人就不再是这个人。 我不是在有意说怪话,不是的。我眼睛正一亮:你看,你快来看!外滩马路上,正有一辆蜡光锃亮崭新的福特车,敞篷的,在迅疾狂驰。 这是1925年早春二月的一个周六,下午五点左右,太阳尚未西沉。福特汽车灵敏地躲开行人,马路上行人也在拼命躲闪,一边大骂:“杀千刀的!”“勿要命了!” 汽车开过新沪大舞台的正面,上面霓虹灯闪亮: 筱月桂主演 艳情名剧《空谷兰》 汽车没有停,而是猛地一拐,穿进一条狭弄堂,在一个小门前吱呀一声煞住车。司机跨下车,啪嗒一下摔上车门,摘下男式皮鸭舌帽和墨镜,那没有涂口红的嘴唇鲜亮,开车的是一个少女。 她一身皮茄克,走进门,门卫看见她,毕恭毕敬地打个揖。她昂首走过去,并不斜视一眼。 两个男演员有说有笑,走出来透透空气,点烟吸起来。他们看到这个皮装少女,跟所有“艺术家”一样,只是见怪不惊地斜了一下眼:这是供新沪大舞台演员进出的后门。 少女熟门熟路地穿过走廊,遇到的人还是亲热地叫她,她给每个女人飞个吻,给每个男人扬扬手。从前台传来申曲的音乐和歌唱,走廊转过弯尽头,她推开一扇门,里面是筱月桂的贴身娘姨李玉。 李玉看着常荔荔的男人衣衫打扮,宽皮带把腰束得更细,腿显得更长,胸部更加突出。她恭敬地说:“荔荔小姐,听说你从美国女校毕业回国了。” “可不,这才自由了。”常荔荔拍拍李玉的脸,虽然李玉比她母亲年龄都大许多,“我妈呢?” “在台上。”李玉说,“今天下午首演,来捧场的人很多。” “我听说了,都是上海大阔佬。”荔荔做了一个怪相,“弄得我妈都没来接我。不过,我也不稀罕被女人接。”她坐到母亲的化妆桌边,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十七岁的姑娘不施脂粉,头发往上扎,像个男孩。房间里有许多母亲的剧照,她边看,边开始感兴趣。筱月桂已三十出头了,但身材依旧,上台显得更加丰润美艳。这个化妆间很大,起码有三十平方,有一张木榻靠窗,还有一个一人高的红木老式穿衣镜,镜子可在框子里移动。架顶斜扣着一顶黑呢男人礼帽,木榻边有一盆开着花的柠檬树,靠墙放着三排架子,挂着各色衣服,一旁堆了些道具。 “报上说这《空谷兰》是爱情悲剧,两个女人争一个男人。”荔荔好奇地说,“有趣有趣,改天我也要看看!” “荔荔小姐,”李玉急匆匆在收拾茶杯,她叮嘱了一句,“我要去照应一下,快落幕了。你母亲平时不许任何人进来,怕动了东西。” “我知道,我知道。”荔荔说,“我妈还能对我不放心?” “你妈只是怕到时找不到。”李玉已经走到门口,回头看了在摆弄那些化妆品的荔荔一眼,无可奈何地出去了。 荔荔起身翻看各种戏装、旗袍。她把皮茄克和皮裤脱下了,试试这件衣服那件衣服,终于找到一件特别艳丽的高开叉高切肩无袖旗袍,一穿,竟然正好。她看看穿衣镜子,很得意,放下头发,拿着筱月桂的剧照比镜中的自己,然后坐下来,开始按剧照一点点化妆,把胭脂眉笔弄得桌上桌下都是。 李玉端着东西回来,荔荔转过身,站起来。李玉不经意地说:“小姐。”又低头整理带回来的东西,突然想起来不对,仔细一看,张大嘴说,“你,你——小月桂?”她惊得晕倒在地上,拖倒了一些道具乒乓直响。 筱月桂在走廊里,遇见好几个到化妆室来祝贺演出成功的人,她停下来与他们说着话,请他们多多指教捧场。一抬眼看见几个记者跟来,要采访。 “请等一下,我卸装后细谈。”她微笑着说,就在这时化妆室发出异常的响声,她赶快跑过来,推开了房间门。 她吓了一大跳。 一个十年前的她坐在化妆桌前,正看着自己,筱月桂觉得是在做梦,但再睁开眼睛一看,的确是真的,她正朝自己一笑。她马上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走上去,一把抱住那人,“荔荔,我的好女儿回来了,你长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 法租界极司非尔路,有幢高矮起伏不一致的两层花园洋房,门前种着棵高大的玉兰树,墙上爬满常青藤。筱月桂搬到这儿已有十年。 黄佩玉遭到不测后,他的大太太好几次曾带些家人来闹,要收回康脑脱路的房子。最厉害的一次,一群手下人在门外吵闹不休,门都打破了。这里如意班的男演员全体出动,去帮老板,双方已经开始大打出手。筱月桂打了一个电话,租办巡捕房赶来,筱月桂亮出房契,上面的确是她自己的名字。巡捕见状就说强入民宅是犯法,要抓人,大太太只得走路。 筱月桂嫌那房子旧记忆太多,决定卖掉另买。一对德国商人夫妇,因战败而无生意可做,要回国去,在法租界有幢房子急于出手,一谈,价钱很合算,筱月桂便买下了。 世界大战弄得西方经济破败,远东却一枝独秀,上海房产,几年涨了一倍。筱月桂一进一出,换了房,在力雄银行的股份没有动,却多了一笔资产。 这房子搬进来前经过整修,外面不是很醒目漂亮,但里面一切都崭新晃眼,比康脑脱路54号讲究,房间宽敞,还有阁楼堆放杂物。后花园相比从前的房子更大,树木参天,花草也多,大荷花缸里养有金鱼。 楼梯顶端右侧里面两个房间是筱月桂的睡房和衣服间,左端第一个房间是荔荔的睡房,哪怕女儿一直不在,也空着。再里面的睡房是备用的客房。 筱月桂的房间有一个沙发椅,一个香妃软榻,可坐可卧。一张架子床摆在屋中央,这就是当初她为余其扬买结婚礼物时,无意中撞上的那张雕花床,在店铺里看上去已经够大,放在家来,就显得更大,不过确实舒服。 筱月桂从楼梯上走下来,穿得整整齐齐,披上呢短大衣,手里挎了个皮包。她注意到窗台上的那盆罗汉竹长势不错,墙上依然是筱月桂的剧照。白天楼梯间的窗玻璃映出光线来,落在打了蜡的地板上,光洁照人,楼梯扶手擦得一尘不染。 说好了这个中午,如意演戏公司的董事都去卡尔登电影院。刘骥已经成为电影界名导演,答应今天来介绍有关情况。荔荔听见筱月桂开门的声音,就从楼上自己房间噔噔噔跑下来,她穿着蓝背带工装裤,半长皮靴,既像上海男工,也像美国西部电影里的牛仔女郎派头。 “荔荔,你怎么在家,我以为你早就荡马路去了。”筱月桂举着一把伞到车子前,回头说。 荔荔不理会,她站在门口,望望天,阴雨绵绵。筱月桂的车刚启动,荔荔就冲了过来,自己打开车门,“妈,我跟你一起去。” 筱月桂笑了,“你看你,我拉你去,你不去;我要走了,你又要去。今后我要你去就不许你去,不要你去就催你快去!” 荔荔笑了,说:“妈太聪明,我这个女儿就得装笨一点。” 有十来人坐在座位上,大概都带了家属,场子里的人不少,相互握手点头后,全场就黑了,大家开始看《空谷兰》毛片。这里是趁下午场还没有开始之前,借的场子。一个半钟头,电影结束,灯打开,刘骥收拾倒转片子。电影院里窗盖往上抽起,换空气,光线越来越亮。 刘骥穿着长衫,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走上台,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他说这片子,正在编辑,“我在导演时,特别注意用特写镜头,拍女演员的眼睛,她的泪水,她仰起头来脸最美,正好适合这个含辱负重的母亲形象。这种close_up效果戏场舞台没法做到。” 刘骥已经拍了三部电影,开始在明星公司,后来转到蓝影公司。“这几年‘一片公司’太多,拍片不易,成功更不易。究其失败原因,主要是财力不足,一旦投资不够,怎么也拍不出好片子。当然剧本不行是相当普遍的问题,演员大多是外行,没有素质。只要克服这三点,就可做出好片,哪怕不是太成功,赚回成本应该不成问题。” 刘骥说,他不想隐瞒,他的目的是劝如意演戏公司把蓝影买过来,蓝影刚拍完《空谷兰》毛片,但是负债累累,难以维持,想连片带公司一道卖出。原先就欠着如意演戏公司《空谷兰》剧本版权费,现在首先就想到筱月桂。 刘骥热心地拉这条线,“这次唐磊泓老板全力投资《空谷兰》,原准备大赚十万。杨耐梅曾在《玉梨魂》中演过纯情小姑筠倩,这次翻过来演坏女人柔云,她的名声就能保证成功。” 常荔荔坐在座位里就呱呱说起来:“这个杨耐梅也不过如此。” 刘骥说:“杨耐梅家里正在闹,父亲深感有辱门风,引以为耻,父女决裂。” 荔荔对筱月桂说:“假定我演电影,你会与我断绝母女关系吗?” 筱月桂一笑,“恐怕你做了大明星,会不要妈了。”她对刘骥说:“电影上演了,谁还来看我演的申曲《空谷兰》呢?” 这时刘骥走下台子,到他们跟前,对筱月桂说:“正好互相激发,互做广告,本来就是各有观众。这种戏观众就爱看几次才过瘾,两个不抢道。演戏成本小,稳赚,但赚得不多。电影投资大风险大,但可能会大赚。” 荔荔又耐不住抢过话头:“我就不相信会亏,只要让我来演!好莱坞女星我也能比,而且电影不说不唱,正巧我嗓子不好,老让妈瞧不起。” “别胡闹,电影这种东西干脆是金子堆出来的。我没有那么多钱。”筱月桂板着脸说,她觉得荔荔的美国派头太过分,她一直想让她到欧洲深造,造个含蓄的优雅女士。 荔荔说:“你有,你有,新沪大舞台,你就投资四万。” “剧场那种事,靠你余叔掌持,才能不亏,不然被人敲竹杠都不够。” 荔荔高兴了,笑着说:“这就行了。我就要他出面来掌持如意电影公司,他不敢说不!” 忽然背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荔荔小姐发话,当然没有人敢说不字!” 原来余其扬坐在背后位子上,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几年不见,他留起了胡子,不过修剪得整齐,穿着长衫。样子是个成熟的男人:仪态稳重,知道自己的权势,他的几个保镖站在不远处。 荔荔冲了过去,还像以前孩子那样一下子吊在他的脖子上,“余叔,你跑哪儿去了,这才回来,把人等死了!我就知道你会同意让我拍电影。” “拍,拍,就拍电影。”余其扬好不容易挣脱了,惊奇地看看他已经不认识的常荔荔,半晌才转身,对筱月桂说,“抱歉,要事缠身,今天才回上海。几年不见,荔荔小姐真出落得成个人物了。” 他走到前面来,常荔荔跟上,手臂挂在他臂弯里。 筱月桂说:“其扬,不要乱答应,荔荔已经不是孩子了。” “咦——”荔荔说,“说出来的话,还敢赖。”她转过脸对余其扬说小时候最爱说的话:“答应的事,你敢赖吗?” 余其扬笑着想拍拍她的头,转而觉得她已经不是孩子了,收住了手。他问刘骥:“看来,你知道各家公司的底细。给我们说说明星为什么能兴旺发达,蓝影为什么会关门?” “风险的确很大。”刘骥说,“明星公司开张,张石川投资四万,简直一个片子都难以维持到底,演职员都欠着工资。做完一部《孤儿救祖记》,光卖到南洋就赚回了八千,拷贝卖到全国大赚数倍投资,都说‘孤儿救了公司’。” “今天不是往日,有多少电影公司竞争。”筱月桂一看这阵势,大家光往好里说,就插上嘴,“片子抢着上市,孤儿救公司,这种事成了轮盘赌押宝。你们都知道我从来不上赌台!” 常荔荔马上接上去,“但是看电影的人也多起来了,你看一个好莱坞就把洛杉矶弄富了。” 大家都看着余其扬,知道他是理财能手,上海第一个银行家兼洪门山主,只有他说了才能算数。 余其扬想想说:“我看把蓝影接过来,有个现成的只欠加工的片子《空谷兰》,借此成立如意影片公司可行,我出面招股八万应该没有问题。但是有几个条件,一是必须你筱月桂亲手操办,别人我不放心;二是你刘骥给我从明星挖人材过来。” 常荔荔插上嘴:“三是常荔荔出演主角。” 这次常荔荔逼得太紧,无法再当作半个玩笑敷衍。看到余其扬和筱月桂犹豫的脸色,刘骥打圆场说:“明天我带荔荔去明星摄影棚,让郑大导演给她试试镜头,或许就是好材料,说不定。” 常荔荔高兴地跳起舞来,“Iamastar!Iamarisingstar!” 筱月桂不高兴地说:“我还演不演申曲?我们正要排新戏!我正要请人作曲,乐队里要加西洋乐器,把申曲弄成‘东方歌剧’——一句话,我自己的艺术事业还要不要?” 余其扬劝解说:“你的艺术计划继续做,就抽出一点时间,大家凑凑热闹。”一时间,满场轰谈起来,大家都很兴奋。 常荔荔正在与刘骥兴奋地交谈,筱月桂猛地站了起来,走到一边露台上去,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余其扬注意到了,跟了过去。 “你知道我培养荔荔这么多年,送到美国读书,就是不愿意她跟我一样做戏子。”筱月桂忧虑地说,“我让她从美国回来,家里呆几天,就送到欧洲去读大学。她连见那个市长公子的面都不肯,真是让我操心透了。” “做淑女,做贵夫人,做才女,都得她自己挑。”余其扬说,“你女儿是你的心肝宝贝。她不肯见那个公子的面,那就是说,见了也没用,弄得不好还得罪人。” “不说了,这是她自己的路,如果她命中该演电影,我也只能帮她一程。”筱月桂叹了口气,“不过,难道已经到了我结束舞台生涯的地步?” 余其扬安慰她:“长着呢,长着呢。但是每天要上台唱三个钟头也太辛苦,至少可以隔天上台,或者干脆只有礼拜六礼拜天上台,来个奇货可居。” 筱月桂想想转过身来,“那么钱怎么说?这种电影公司的事,花钱海了去。” 余其扬笑了,“你早该问这事。这样,算是力雄银行发给你八万无息债券,三年结清,赚了是你的。这样你该满意了吧?” 筱月桂这才笑。 “看来你为了荔荔真不惜花功本。什么时候你借给如意班这么一笔钱?”她靠在阳台的栏杆上,仔细寻思此事,“说是钱来得容易,毕竟是要还的。弄砸了大家没法下台。这样,这个如意影片公司,我要你做董事长。上海江湖险恶。只有你能稳住局面。” “上海洪门的资产,早就从烟赌娼转到银行烟草船运。现在看来,也该在娱乐业插上一脚,上海人既然已经在玩字上花钱了,整个中国也会学着在玩字上花钱。”余其扬沉思地说,“我到南京、合肥、济南看了一圈,个个号称是‘小上海’,跟得紧。电影这事,洪门能做!” “你把这个公司当作自己的事业,我就放心。”筱月桂说,“洪门不洪门,恐怕就说得远了。” “只要上海还是上海,就还是要靠洪门这个牌子。”余其扬说,转身看荔荔正在手舞足蹈,“你该高兴了,看女儿跟你当年一样漂亮,而且比你还活络,会讨人喜欢。” 筱月桂没有看荔荔,倒是抬起脸来,他伸出手在她的肩上抚摸了一下,而她马上把他的手捉住,按在腰上,侧过身来朝他看。 在明亮的窗子背景上,两个人影贴得很紧,亲密无间。毕竟他们已经几天没有见面。看来他们的关系,早就不避人,别人也见怪不惊。 第十九章 “你简直像一条鱼。”他常对她说。 “鱼搅得你这池水活络。”她说。 他喜欢守在浴缸边,喜欢跪在那儿给她洗身体的这个部位那个部位,到最后弄得自己一身湿。 她在花园,喝着一杯牛奶,看金鱼在水里欢快地游来游去。今天天气很好,小阳春,气温上升,暖暖和和。她回到客厅,就打电话给余其扬。 “下午四点董事会,投票决定如意影片公司的事。能不能两点先见一见?你能到这里来最好。” 余其扬的车不久就到了,筱月桂穿着一身家常衣裙,样子很亲切,半躺在香妃软榻上。她听见余其扬在用钥匙开门,与李玉打招呼,不一会儿他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筱月桂却没有起身,等到他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她站到房门后边。待他一到门口,她就上前一步,一把抱住他,倒着走,边走边脱他的西装外套,把他往大床上拖。 余其扬惊奇地说:“就等不到夜里?白昼宣淫?” “就是要白昼,就是要光天化日之下干这等好事。”筱月桂松开他,脱自己的外衣。 “这次出去太长,让你等苦了,真是不应该。” “所以今天抓住你还能放了?你是自己送到虎口边来的兔子。”筱月桂笑了,“唱完戏深更半夜,你呢,人都不知道在哪里,家里又有黄脸婆。”她拉上窗纱,掀开已经整理好的白被子,还未躺下,就被余其扬拦腰一抱扔到了床中心。他的脸被太阳晒黑了一些,赤裸的身体透出成熟男人的魅力,色眼迷蒙地瞧着她,猛地把她压在身下。 “你知道的,那是母亲指腹为婚的。洪门讲孝为先。没办法,放在那里装样子。” “离了她。”筱月桂本想这么说,可她还是未说出口。这桩事在她心里这么多年,她反复想,想的过程已经够折磨,若是想清楚,恐怕已无勇气面对了,她有这种预感。她一共去过余其扬家里一次,急得不得了的事,需要两人商量,正好他伤风发烧,无法出门。 他的老婆对筱月桂尊敬得过分,说是她的崇拜者,戏迷,一会儿倒茶来,一会儿端花生米来,一定要留她吃饭,却是绝对不离开他们俩半步。他们只能说公事,无法说一句想念对方的话。说完事,筱月桂起身告辞,那女人送客一直送到街口。 “在想什么?”他问。 筱月桂当未听见,去摸他那已经硬起来的器官,并抬起身来去看,“真好。” “我知道你喜欢什么。”他说,“别急,尺寸还未到。” 他们大笑着倒在床上,像以前一样激动。她任他脱她的裙子,解开系住的绳结,上身露出来,挂在腰上,回回她都被他边观看边抚摸她的乳房,弄得晕眩了,这次她索性闭上眼睛。恍惚之中,她记起他第一次在她的化妆室的情景:他抚摸着她的乳房,先是轻轻的握住右边,再抚摸左边,摸到乳尖时,她呻吟了一声,把他的手按住,他的手却不听她的使唤,滑向她的腰和大腿,她本能地想挣扎,身体却向他投降了。 他脱掉她的衣裙,她下面已经湿了。她闭着眼,不看他一脸坏笑。正在这时,他急切地穿透进来,她用手拉他的手臂,他抚摸她的脸,烫烫的舌头咬住她尖硬起来的乳头,顿时她感到天旋地转。 “这样下去,要洗澡,还要化妆,怎么来得及?”她自言自语,把手松开。 “今天到此为止吧,总得适可而止。”他坐了起来,她也坐了起来。但是看到相互一无遮掩的肉体,又心旌摇荡起来,抱在一起,狠命地亲吻,滚倒在床上。 过了好一阵,她说:“这次你没有晕过去吧?” “你呢?” “我晕过去了,好像瘫了。”她实在太享受这种快乐的幻觉。 “我也是跟瘫了一样。”他叹了一口气说。 她抬起头来,看看墙上的钟已经指向三点,“怎么,穿不穿衣服?”如意公司,他们俩是最大股东,投票决定的事也就是听他们的决定。但过场还是得走,那么多人等着。 他说:“不穿,再看看。” “看了这么多年,还没看够?” 他捧着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说:“没够,永远没够。”两人又镶嵌在一起,马上就开始感到那销魂蚀骨的战栗,在朝全身波及过来。 但是她说:“起不起来?三点一刻了。” 他摇摇头,“怎么还像第一次偷情那样,惊心动魄的。” “偷情最好,惊心动魄最好!”她热情地吻他,“我还不能放你走。” 他们俩又抱在一起,但无奈地看看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十分钟后,他们在车子里。这次筱月桂开着车,她握着方向盘,望着道路,说:“我们好了有十一年吧?” 余其扬深情地看着筱月桂说:“可不,真有十一年了,1914年的事。”他注意到筱月桂拨盘,大左转时的自信和矫健,由衷地说,“你三十出头了,却越来越漂亮迷人!腰身还那么细,奶子还那么挺,脸还那么细嫩,你怎么解释这事?” 筱月桂格格地笑起来,“这是在车里,我还开不开车?别说了,说得我又心旌摇荡起来。”她眼睛斜了一下他,马上看着道路,不过笑停了,她似乎还在思考,最后像自己回答自己:“十多年,你我还在一起,有这点就够了。” 第二十章 风度翩翩的将军在舞厅里跳舞,他和最艳丽的舞女跳出一段美国最流行的花式。 这是如意影片公司的第一部电影《飞行女侠》的开场。电影由刘骥执导,原明星公司的著名摄影师杨之仲掌机,起用李石康做剪辑,他跟着格里菲斯等大导演,做过特技设计。在中国默片时代的电影中,此片的剪辑技术确是迥出流辈,可以说相比当时的世界先进水平,毫不逊色。 女主角当然非常荔荔莫属。在拍这部电影前,刘骥就让她在几家电影公司客串小角色,现在她对摄影机已经相当熟悉。男星则是从明星挖过来的名角张慧,当时称“潘安加武松”,足以匹配常荔荔的艳丽和矫健。 影片未公演,小报就在报道,说如意公司捧出的常荔荔是中国申曲女王之女。也有小报打探得更仔细,道出新星是上海滩洪门老大常力雄的遗腹千金。本是无名之人的常荔荔一时成为人们谈论的话资。《游戏报》还抛出独家新闻:从美国留洋回来的常荔荔已受聘好莱坞,拍完《飞行女侠》便动身回美国。 穿着睡衣,筱月桂拿着报纸从楼上下来,对秀芳说:“从现在开始,每天都买报纸。” 秀芳在用鸡毛掸子掸沙发,做清洁,“好啊,我就去买一个本子,为荔荔做剪贴。” 筱月桂满意地笑起来,把壁炉台上有些歪倒的蜡烛摆正,她从壁炉上的大镜子里,看见厅里挂着一台金碧辉煌的西式吊灯。 摄影场上,常荔荔正在发脾气,丢脸给张慧,“动作真笨,遮住了我的脸。”导演刘骥只能叫停,上前解释说:“常荔荔说得对。这样,‘开麦拉’拉近一点,调整角度,突出常荔荔含情脉脉的眼睛。” 镜头上出现了舞女的大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男人,说了一句话。 她的话打在字幕上:“你会娶我吗?” 将军舞曲未终就停住脚步,低着头表情悲伤,走向舞池边。舞女追上来问。将军拉住她的手,恳切地说: “小姐原谅,革命领袖不能娶舞女。” 背景上,一对对男女继续在翩翩起舞,舞女孤单坐着,伤心地侧过身去,悄悄垂泪。 这是一段伤情剧。当时的电影观众最爱看这种断肠戏,千万观众看到千娇百媚的女影星,也一样受人间诸般苦,就只能慷慨地为她落泪。在电影公司放映场里看样片时,连筱月桂也拿着手帕擦眼睛,常荔荔坐在她身边,高兴地拥抱母亲,响亮夸张地亲她的脸颊。“Yousee.Yousee.Ididit.Ididit!” 但是常荔荔凭此剧享大名,绝不是靠苦情,而是靠了所谓的武旦戏——不是古装片中的十三妹之类,她瞧不起那种旧式功夫,她力劝筱月桂投资拍这部片子,就是因为她在美国读书时学会的各种运动技巧,可以大展现代女性的英姿。 可以说,这部电影是专为常荔荔设计的,别的女演员都演不了。 战争开始了,副参谋官冲进舞厅来敬礼报告:“军阀和帝国主义要来轰炸我们。” 人们尖叫着四散奔逃,将军和副官骑马急驰回指挥部。 将军在大声发命令:“立即撤退!” 军队在奔跑。 而这时舞女也跳上一匹白马,却朝另一方向,驰过原野。她穿着一套黑色航空服,戴着护目镜和一条红丝巾,丝巾像火焰一样在黑白银幕上燃烧。 电影白天黑夜地加班赶拍,放映时,有几部特制的拷贝,特地加了颜色。那是李石康想出的花招。筱月桂大力支持,还专门招了几个小工。 剪辑室的角落里,小工们往每格胶片上添红色,要添几万格。开始这几个人觉得工作轻松,占了便宜,两天下来,手酸得自己捏摩,直抱怨:“筱老板出的馊主意,害死我们了。” 但是筱月桂要亲自掌握这个“彩色片”的效果。她一有空就走进来,目光威严地往众人身上一扫,说:“仔细添,别添出格,后天必须全部弄好!”她觉察到工人们脸上的不快之色,也不想安慰,“不做就说,让我另找人,两天内就要拷贝!做完就付钱。” 众人不敢做声,赶快拿起小毛笔,继续添红色。《飞行女侠》有一点尚算幸运,因为红巾女的围巾是飘飞的,不小心涂出格反而使飘飞感觉更好。学了这个简单方法的明星公司,在《火烧红莲寺》中给胡蝶演的红姑衣服添色,经常弄得红莲寺尚未烧,红姑自己着了火一样猛烧起来。 银幕上一架飞机正滑上跑道,速度渐渐加快。但是红巾女侠飞奔过来,越来越快,追到驾驶室旁边,她跃起站在马鞍上。驾驶员有个日本帽徽,仁丹小胡子,他惊恐地朝她看,吼问:“你是谁?” 他一拉操纵杆,飞机拔地而起,直对银幕冲来。 这个直冲场面,现在司空见惯,当时是这部电影人人争看的原因之一。在电影厂试放《飞行女侠》时,常荔荔特地开车去把新黛玉请来,她和小时候带自己的新婆婆感情一直很好。新黛玉不给筱月桂看戏的面子,也得给这个她最宠的孩子。 不料,看到飞机直冲上来,新黛玉大惊失色,闭上眼,摸着心口直叫:“哎哟哎哟。”她差点吓出心脏病,想离开。 常荔荔站起来遮住幕布,弯下身来,摸着她心口说:“新婆婆,别怕别怕,电影是假的,吓人的地方我给你捂着眼睛,但你不能不看我下面演的戏!” 新黛玉这才不闹着要走。 飞机正要上升,红巾女站在飞奔的马背上,看准时机,纵身一跳,手正好抓住驾驶舱边,飞机急速升高,狂风吹得红巾女斜挂在空中。她双臂一拉,身体就落到驾驶舱上,伸手把日本机师的护目镜拉掉,狂风一下子吹得机师眼睛睁不开。 机师狂喊:“你的武士道的不是!” 这段空中打斗,成为常荔荔的著名段子,在当时中国影坛人人称道。她在美国学过一点飞机驾驶,所以一开始就提出这么一个故事,把空中打斗的细节都仔细讲出来。导演刘骥知道这一段不好弄,想到明星公司的李石康能做特技设计,让筱月桂用高薪挖他出来。李石康一听说了这段情节,马上觉得手痒,做起来过瘾,也尽心尽力地做。 电影里,红巾女双手抢夺操纵杆,飞机开始东歪西倒地飞行,惊险地时而直上空中,时而侧身转弯,时而直下俯冲。日本机师吓得手足无措,红巾女双腿绞住日本人的脖子,用拳头打开日本人的手,猛拉操纵杆,飞机渐渐倾斜直到整个翻过来,在田野上空左右摆飞。而红巾女抓住操纵杆,悬吊在空中,日本人已经跌出机舱,惊恐地死命抓住红巾女的腿,这两人在空中吊成一串。飞机倒悬着飞进一个大城市,明显是上海,从飞机上看到黄浦江与苏州河弯曲的河道,市民们满街奔走指点空中的奇景。 银幕上红巾女弹腿一脚,把机师踢掉,日本机师翻着斤斗,从空中栽落下来,落进上海市区的楼群石墙之中。 字幕是:“尝尝中国功夫!” 电影院里放映这一段时,观众大喊大叫;母亲把手挡在惊呼的孩子眼前,自己却也止不住尖叫;很多人吓得闭上眼睛,还是出现不少晕过去的;有恐高症的男人被电影中真切的高空效果惊得闭过气去,以致电影院不得不贴出警告:“惊险十足,紧张万分,胆小吓死,自负责任。” 这只能让每个人都来试试胆量,票房生意更火。 红巾女扳正操纵杆,飞机渐渐翻了过来,她也顺势坐回到驾驶室。红巾女把飞机开出到田野中敌人阵地上,丢下炸弹,银幕上爆炸连串,敌人在火光中四肢乱舞地炸得飞起来。 每次演到了这一段,电影院里,总是出现全场观众鼓掌欢呼,狂热地大声喊好,群情欢腾。反正当时是默片,不需要听声音。 上海的西方人,一般只看西方进口的电影,但听说了这部电影之精彩惊险,也纷纷来满足一番好奇心。 “这太不像话了!这不成了过激党煽动吗?”一个英国男人说。 男人身边的一个美国女人说:“这个女人挺可爱的,叫做什么LilyChang,我要去会会她。” 英国男人说:“这是中国的玛丽璧克馥。你在美国能约见玛丽璧克馥这样的明星吗?” “别找别扭话说!”女的气鼓鼓地说,“我就是能跟中国名人平起平坐!” 银幕中战场上军号吹起,革命军队冲锋。 从飞机上向下看,敌军兵败如山倒,在炮火中乱跑的士兵倒也场面壮阔。站在阵地上的将军一手叉腰,一手指向前: “我们胜利了!乘胜追击!” 那个英国人的直觉很敏锐,如意影片公司出品的《飞行女侠》,在1925年的背景上,真成了过激煽动。五月下旬的上海,示威演说者往往拿这电影来给人们鼓劲。游行的示威人群,每次走过正在放映《飞行女侠》的电影院,必然欢呼雀跃。若正好逢电影院散场,人们从电影院里出来,直接冲上大街,加入游行队伍,大大壮了爱国志气,高呼“打倒帝国主义”,口号震天。 在南京路虞洽卿路口,租界巡捕的高压水龙对着游行队伍狂扫,不少人被急水冲倒在地上,但也有全身衣服湿得粘在皮肤上的矫健少女,学着“飞行女侠”的本领爬上水龙车,跟巡捕房的水龙枪手搏斗。 这个夏日,是新女侠常荔荔大出风头的季节。刘骥在游行队伍中,看到这些敢打敢斗,敢为男人先的上海女人,被水淋得身体线条毕露,却毫不觉得有必要遮掩一下,不禁想起德拉克罗瓦的名画《自由领导人民》,守在巴黎街垒的男人们,看到自由女神的尖耸的乳房,勇气百倍地敢为时代而死。 几年后,他开始写小说,醉心于写出一系列有健美豪乳的革命女性。 飞机在指挥部上空俯冲下来,差点擦到人头上,突然又猛地拔高,从飞机上看地面,一会儿小,一会儿大。将军手搭凉棚在观看。 他问:“飞将军是谁?” 飞机终于降落了,红巾女从机舱跳上机翼,又矫健地跳下来。将军带了随从走上去,带头向英雄敬礼。红巾女脱掉帽子和护目镜,将军呆住了。 “原来是你!” 红巾女作妩媚女子态,把手伸给将军。 “你娶我吗?” 将军像西方人那样单腿跪地,吻她的手。 “请小姐同意嫁给我。” 电影最后的镜头,是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揽着披一袭白婚纱的美貌女子,两人对视,情意绵绵,头越靠越近,在嘴唇亲吻互相接上的那一霎之前,片子切断,打出了“终”字。 全体站起,长时间的鼓掌,男人欢叫,女人擦眼泪。看到此情景,电影院的包厢里,筱月桂余其扬和常荔荔三个人兴奋地拥抱在一起。 电影院正在散场,观众中有人看见了包厢里的常荔荔,尖叫起来。其他观众也反应过来,都冲到走廊,拦在门口,尤其是女人,个个要挤上来摸一下常荔荔。余其扬和筱月桂赶紧指挥手下人保护常荔荔,他们挤进汽车,人群包围着汽车,汽车慢慢朝外驶。 电影院门口,上面整堵墙画着常荔荔,脸像个舞女那么妩媚,但身穿皮航空服,英姿剽悍,跟当时的纯情女电影明星很不一样,一时“荔荔服”——茄克式军装——成为青年女性勇敢的象征。 天还没暗,彩色霓虹灯广告却打亮了: 如意影片公司空前巨制 常荔荔主演 飞行女侠 在汽车里筱月桂搂着常荔荔说:“你比我当年还红!乖荔荔,你真让妈妈高兴!” 余其扬在前面回过头来说:“如意公司这下子大赚了!” 常荔荔还像小时候那样拍拍余其扬的头,“你就想着钱!我要跟好莱坞合拍大片!我的英语,我的美貌,还有我第一流的演技,整个上海无人可敌!Absolutelynoone!” “别急,别急。”筱月桂兴奋地说,“我们拍二集三集,一直拍下去。让你红透天,让我们赚够钱!就是我可怜的如意申曲团,已经好久没有去照应了。” 第二十一章 这天李玉看到筱月桂安静地坐在客厅沙发上,倒是这段时间很难得的事,就端上茶水,新到的碧螺春。筱月桂正在出神地想什么,看看李玉,又继续想自己的心事。忽然她问李玉:“你该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李玉吓了一跳,“没有,没有哇。” 筱月桂看看她,回过头去看窗外的紫槐花,开得艳美,颜色粉嫩,好像多看几眼就会凋落。李玉又送上一盘筱月桂喜欢的葵花籽。筱月桂看看李玉说:“你既然有话要说,吞吞吐吐,含个汤圆在嘴里做什么?” 李玉窘迫地站定了,“小姐真是厉害,怎么知道我有事?” “我是孙猴子投胎,看得见你肚肠里的曲曲弯弯。来来,坐下说,话藏在肚里不生利息。” 李玉满腹心思,坐到筱月桂对面的沙发上,“小姐如果有几分钟,听不听一个街坊闲话?” 筱月桂乐了,“这儿街坊,会有闲话?我看隔壁人死了都没人知道。” “不是这里,据说是旧城里的故事。” “李玉讲故事,必是好听。” “据说是真事。”李玉认真地说,“说是有个挑馄饨摊儿的小贩,每天夜里走那几条道,卖半夜点心,刮风下雨都准定到,所以生意不错。有一家每天必买,是一对夫妇,住在一家烟纸铺的楼上。楼下是店铺,走后门不方便,所以妻子总是听到叫卖声,便打开窗子,吊一个篮子下来,里面放两个碗,两角钱。小贩将热馄饨装好再吊上去。看得见女的在缝衣挑针,男的在读书写字。两个人亲亲热热吃完夜宵,就拉上窗帘安枕。” 筱月桂的手本来放在沙发边上,这会儿举起来衬着自己的脸颊,听李玉往下讲:“这么每夜两碗馄饨,吃了十多年。每天有这笔小生意,馄饨贩子心里高兴,这天白日走过烟纸铺,顺便问一声,楼上的夫妻做什么的?烟纸铺的人说,哪来的夫妻?男的五年前就得病死了,只有女的寡居楼上。” “喔——”筱月桂说,“这个女子想念丈夫,非买两碗不可!你看我是专演故事的,都让你说得掉泪了。” 李玉说:“这个小贩却受不了,从此不走这条路。” “何必呢?”筱月桂说,“他不敢卖馄饨,我们怎么敢唱惨情戏?” “所以我看小姐的戏时老是掉泪,我是戏呆子。” 筱月桂仔细来回想想这故事,“其实卖馄饨的人不应当觉得这是惨事,这个妇人还是幸福的:夫妻生前恩爱,身后还是那么恩爱。不过你如果想说的就是这么一个故事,支支吾吾干什么?” 李玉脸色有点飞红,“我想结婚了。” 筱月桂差一点从沙发上跳起来,“我说呢!原来是你自己想吃双碗馄饨。你的老相好,恐怕快近五十了吧?结了婚,你的工钱给他当赌钱还不够。” “就因为年龄老了,”李玉说,“我们才想到要结婚。总算是一辈子相好一场,到临头,也算是个正果。” “这个开场白故事不值得!不吉利!什么时候办大喜事,我要送一件好礼物。”筱月桂说,“不过,你可不能离开我。” 李玉为难地说:“那死老头子要我好好建一个家,正巧小姐最近不太上戏院,我就可以得空。” “你咒我永远不会唱戏了?” “当然不是。我是想,过不了多久,老头子的赌瘾又会发作,还得让我来赚小姐的工钱。” 筱月桂很不情愿地说:“算你请假去度蜜月。至于你的男人,”筱月桂冷笑一声,“我来邀他打麻将,叫他输个惨,输得把你卖给我。” “好办法。”李玉放心地大笑起来,“他哪是小姐的对手?” 李玉走开后,筱月桂望着这个跟了自己多少年的仆妇,心里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惆怅。那个两碗小馄饨的故事,像一首伤心的曲子,纠缠在她心口,使她坐立不安。她中了邪魔,怎么也定不下神来。 余其扬从外地回来,筱月桂叫人开车去火车站接他,但是余其扬先得去银行,说办完事然后再来看她。不管怎么忙,今晚肯定到极司非尔路。荔荔跟如意影片公司的班子到河南去拍外景,她很喜欢正在拍的新片子《脂粉英雄》,这是刘骥专门为她写的剧本,西部片式的左右双枪女侠,一边跑马一边开枪,把河南荒凉的黄泛区当作沙漠戈壁。 筱月桂泡了一壶茶自己喝着,她知道余其扬说来肯定会来,不管是多晚。他不会先回自己家,他说过,那个家不是家,至多是个客栈而已。 她亲自下厨为他做好几样他最喜欢的菜,等着他。她穿了白衣黑裙,头发挽得高高的,没有戴首饰,神情安详而娴静。这晚清风明月,街上的法国梧桐沙沙作响,月光被擦成碎片落在街面上。 余其扬的汽车开了过来,秀芳去打开门,车进到院子里停好,熄了前灯。余其扬一人走下车来,一身白西服,打着领带。筱月桂站在窗前,看见他熟悉的身影进屋,飞快地擦了一下粉,拉拉端正衣服,在镜子里端详一下自己。三十五岁了,女儿都已经十八岁,在从前乡下镇上,该准备做婆婆了。但是镜中的少妇,瞧上去实在是只有二十五六岁,风姿绰约,比先前哪个年龄都更引人注目。 余其扬的脚步声上楼梯。 筱月桂站在楼梯上端,注视他走上来,给他接过外衣挂好,又端来热茶。余其扬问:“李玉呢?” 筱月桂说:“我让她们早点休息了,我们俩清静一些,你吃饭吗?我陪你下楼去吃点?” “不用,刚应酬过。”他坐在软榻上,“我们已经很少有两人静静坐一下的时间,都是职业夜游神。” “全看你想不想,你看稍一安排不就挤出时间了。”她挽着余其扬的手臂,亲热地说,“其扬,我第一次看到你,是个最没出息的小龟,下三烂,一文不值的服侍妓女的角色。” 余其扬笑了起来,“可不。我第一次看见你是没资格上床被客人骑的丫头,都说你连街上拉客的野鸡都做不成。” 他双手环绕过来,两人抱在一起,抚摸着对方,轻轻接吻,身体移向床。 “但是现在全上海是你的地盘!” “但是现在全中国都仰慕你的艳色,流传你的各种消息。” “我们认识十九年了。”她说。 “一晃快二十年了。” 她退到床一侧,吻他两腿之间,他抚摸着她的脸,呻吟起来。天阴下来,窗外的绿树随风荡漾。 余其扬坐在床边,他面对墙上的一面镜子,换过了,从椭圆形换到方形,再换到长方形,现在是菱形。他看见自己的脸,镜里可看见架子床部分,还看得见她起身坐在床上,她露在衣服外面的半个背,那文了朵桂花的肩膀,他闭上眼睛。 她面对那面永远也未改过的镜子,朝镜子里的那重新睁开眼的男人一笑,窗外的绿树,在有规律地飘来拂去晃动。左边一直在变的镜子里是他们俩,右边不变的镜子里也是他们俩。 她正要站起来脱掉自己身上最后一件衣物,他往后一仰,倒在床上,顺手就扒掉了她的内裤。 他们已经抱在一起,她习惯抱着他将床上的枕头和垫子全部扔在地板上,在床吱嘎响的伴奏下,这时,她看见那永远在变化的镜子里的女子,脸红润,眼睛漆黑。 不错,她还是十多年前那个少女,甚至比那个少女更有女人味。她的身体饥饿地摆动,一头黑发波浪起伏,她的乳房还是惊慌失措地挺起,甚至能感觉到一串一串的火苗滑过皮肤,层层叠叠涌过小腹,光聚集在下身的一个点上,膨胀得痛。他俯下来,吻她那儿。她扭头去看自己这边的镜子,几乎转瞬之间,她完全不认得自己,挣扎着想翻过身,却觉得床帐的纱布像网丝一样压下脸和胸口来,呼吸不了,心跳几乎停止了,她猛抓他的背,“我要死了,你不可惜我吗?” 他捧住她的脸,看着她说:“我也活不成了。” “快进来,其扬。”她的双脚激动地踢他。“好,进来。”他一把将她的身体翻过来,干脆从后面进入她。她看见镜子里的他脸上沁出汗珠,手想扳过她的脸来亲吻,她感觉下面撞击得她整个身体都在一片片收紧,向下身变紧的部位紧缩。 他的双手环绕过来,紧紧抓住她的乳房,突然加一个刺激点使得她喊叫起来。她感觉他的速度跟上她的高度为准,两人像火山喷发一样,呼地一下腾起在九重天之上。 “快到了!”他在喊叫。 “已经到了!”她也在呼叫。她一身光洁,融入耀眼的光束之中。他们一起到达快乐之顶,浑身是汗。“我也到了!”他叫道,“到了,到了!” “再高,再高!”她趴在他的身上,把他身上,把他的一切都卷裹起来,“哎,再高——再高——又高!” 两人的喘气,渐渐平息下来,慢慢地回到现实世界里。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不想你这么快出来!” 他说:“我知道。”他仍是留在她的身体里。渐渐地,她的脉跳又在加快,她觉得自己站在川沙海边,太阳一直不出来,她急得跳进海水里,冰冷的海潮把她粗暴地往外拽。这时,晕眩的感觉又出现了。奔腾的海潮前面是一个燃烧的太阳,海浪把她笔直扔进燃烧的太阳里去。她惊异地发现,那里面是一个男人,她看不清他的脸。但他身上每个地方都像坚硬的岩石,猛地张开把她吸进去,压得粉身碎骨。“带走我吧,把我带走!不要离开我!”她从心里喊叫了出来,身体突然躬起如一道虹,滔滔海水在她的身下突然以吞湮整个世界之势停止流动。 房子里什么声音也没有,连镜子上都蒙了一层他们身上散发的热气。不知隔了多久,仿佛起死回生,筱月桂在床上动了动,她觉得奇怪,这么多年了,她的反应越来越强烈,快乐时幻觉到的情景越来越暴烈,之后虚脱一般的享受也越来越经常。本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应当对人生更随和,把一切看得平淡一些,可是不,她享受快乐的欲望反而更强烈,每天夜里都想和余其扬在一起。 这种依赖感,让她害怕起来:她实在怕失去这个男人。她伸过手去端床头柜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水,递给他,“其扬,再过二十年我会变成一个丑老太婆,你会不要我。” 余其扬喝完了水,把杯子放在地板上。他摸着她散落在肩上的长发说:“不会的,你越来越漂亮,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我们的一切全部套在一起,资金也套在一起,事业也套在一起。没有如意公司的大成功,力雄银行不可能最后站稳脚跟。没有力雄银行呢,如意公司难以发展。公司离不开银行,银行离不开公司,没有办法分家嘛,当然人也永远套在一起。” 筱月桂没有做声,只看着余其扬的眼睛,“真的你心里只有我一个人?” “当然,我心里一直就是这么想。我从来没有瞒你,我是江湖上跑的男人,也难免遇上逢场作戏的花花事。不过每一桩,你都知道,从来只当作我们调笑的故事。我没一桩是认真的,你也从来不当作一回事。” 虽然是烟草公司的牌子美女,筱月桂为了保护嗓子,不沾烟酒。只有在台上演戏,角色不得不抽烟时,才做个样子吹烟。这香烟是给余其扬准备的,这时想起他大概需要,就从床头柜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点上火,递给他。 他接了过来,继续说:“而且那些女人没一个敢吃你的醋。” 她依着枕头半坐起来,大笑。笑够了,她说:“既然我们俩不会分开,我们在床上也越来越恩爱,越来越痛快,互相没一点厌倦,你就娶我吧,我们结婚,好吗?” 余其扬完全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愣。 “你不愿意?不会吧?”筱月桂迟迟疑疑地说。 余其扬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原以为他可能不会马上同意,毕竟牵连的事情太多,或许他会开几句玩笑,腾挪一下,暂时避开,从长计议。他一向有急智,善于应对。 但是这次她错了。余其扬没有这精神准备,好像脑子停转了,被她的话震麻木,让她很窘迫。或许他有意不愿在这个题目上说含糊话,做虚姿态,他就想给她个干脆。 筱月桂只能用最大的诚恳,说出真意:“我不是试探你对我是否真心。其实我这些年一直在等着你对我说,你不说,那我说出来。” 余其扬坐到床边,猛抽烟,没一会儿他裸着身子走向床的另一侧,去拿烟灰缸。筱月桂看着他,也坐了起来,温柔地说:“看来你是不同意,能告诉我一个理由吗?” 余其扬不看她,说:“我家里有个黄脸婆,你是知道的。” “这不是理由。当今中国哪个大英雄不是把黄脸婆离了,另娶一个漂亮能干的呢?孙文?蒋中正?”她看到余其扬没吱声,就说,“行啊,你不离也行。洪门老大哪没有三妻四妾的?我做偏房,这总可以了吧?” 余其扬按灭了烟头,默默地穿衣服。他系领带,沉默着,筱月桂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甚至加了一句:“我也依然不会妨碍你逢场作戏,沾花惹柳,或是再娶小妾。” 余其扬不忍心地说:“小月桂,我们说的不是这么一回事,我们之间婚姻不适合,哎,不是这么一回事。” “那是怎么一回事呢?你心中另有人?” 余其扬笑笑,“你明白,你是我两个老板最喜欢的女人,两次做我的师娘,又是我少年时一见倾心的女子,是帮我得天下、患难与共的女人。哪一样感情,我都终生离不开你!我没有遇到一个人能让我真正动心的,只有你永远让我动心。” 筱月桂听了他这番话,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来,抱着他狂吻,一边说:“那么,让你一辈子动心,不好吗?” 余其扬说:“好,好,我就要你这个话,心就满足了。但是这和结婚是两码事。说白了,做我这种生意的,家中不能有……”他停住了,说不下去。 “不能有什么?”筱月桂几乎喊了起来,“你说呀!” 余其扬找不到词,他知道这个词不应当说,对筱月桂不公平,他也不是这个意思,但是他就是找不到别的词,这是一个社会公认的类型,不由他挑选。 “不能有悍妻。”余其扬终于说了出来。他准备好了解释:“你作为女人太厉害,本领太大。我当头的是个要杀人动刀枪的帮派,虽然现在很少做这种事,但手下的都非良善君子。家里有个我服的人,我在外就无法威服别人。” 筱月桂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一抬手,把梳妆镜前的红色百合捏在胸口,狠狠地揉,揉成一片血沫似的红色涂在心口。 “你,你真没良心,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为了你,我承受了一切风险,舍得出钱财,舍得出性命,舍得出我的魂,你对得起我吗?”她看起来有点神志混乱,话说得歇斯底里。 余其扬抱住她,她一口咬着余其扬的肩膀,大声哭起来。“你不娶我,我也能杀了你,黄佩玉没有娶我,我照样把他杀了。”他把她放在床上,按住她,让她镇定下来。 “杀就杀吧,”余其扬动情地说,“被小月桂这样的女人杀了,也不枉活一辈子。”他俯下身,吻着她脸上的泪水。 暗杀黄佩玉,是筱月桂一生所行最大的险事。其中的种种安排,一环环的圈套,一层层的秘密,连他们自己现在都说不清楚。 盯在黄佩玉身边监视他一举一动的,当然是余其扬。余其扬的若干死党,也只是叫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一个了解全局,只是执行筱月桂交代的具体任务。 他们当时的境况,已经不允许犹豫:黄佩玉不会永远养着筱月桂这个情妇,但是更不会允许他的手下人偷他的女人。记得余其扬婚礼那晚,黄佩玉没看见筱月桂出现,问了余其扬一句:“哟,筱月桂怎么没来?”就这一句话,他的背心都汗湿了。 哪怕黄佩玉一直没有怀疑,他们也已明白:当差永远是当差,情妇永远是情妇,没出息永远也没出息。 那时他们还没有执掌上海洪门的野心,但是明白,一旦这个人消失,上海洪门换新山主,许多事情,就有开出新路的可能。不过所有的算计加起来,都不足以让余其扬冒这个大风险。他应该犹豫:他看到过洪门处理内奸杀一儆百的残忍,他不愿意两人落到这样的处境,哪怕逃过法律,也难逃脱洪门的掌心。 筱月桂却逼问:“黄佩玉是洪门第一大内奸,你们如果能把他凌迟处死,我就放弃这个计划。” 余其扬无言以对。 她说这事没有胜算,可能她与黄佩玉两人都会死,但那样也给常爷报了仇。余其扬最后被感动了:这个小女子,比他更敢作敢为。他不知道折磨着筱月桂内心的巨大苦恼:是她当初的糊涂,让常爷落入黄佩玉的陷阱。如果她不能让黄佩玉死得更惨,她的内心会永远不得安宁。 最后东昌镇的炸药,是筱月桂的设计,没有别的办法,能肯定杀死善于防范的黄佩玉。带绊绳的炸药地雷是余其扬向溃败时卢永祥部的军需官购买的,他对此非常担心,认为不妥。 筱月桂事先看好了那个树桩可以掩护她自己,但是炸药爆炸的一刹那,无人能算准可以全身而归——那距离之近,足以证明绑匪是想同时灭掉两人。 等到炸药震波过后,原本是虚戴着眼罩的筱月桂,才在烟雾中迅速给自己扣上预先准备好的脚镣,再把手铐背扣戴上。这很难,但是她从小手脚灵敏,事先又苦练了好多天。现场的一切情况证明,她实在是一无所知。哪怕树桩救了她一命,也需要眼明身快,连久历战场的职业军人都难以做到,不用说一个双手被铐在背后脚被系住、完全无法动弹的女人。她的逃生纯出于偶然。工部局那些福尔摩斯的徒弟,都无法怀疑她的无辜。黄佩玉的几个死党,也一直找不到报血仇的人。 这样可怕的秘密,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连我都无从猜测。 我又如何想像那一切呢,根据是什么?是筱月桂自己在这里对余其扬说的话:“我把黄佩玉杀了。”而余其扬的回答是“杀就杀吧”,还有比这更坦白的话吗? 被我抓住了把柄,筱月桂这才不得不对我说了,但是依然语焉不详,怕牵连更多的人,毕竟不是一两个人能做下来的事。如果有人想查清这件上海洪门史上有名的凶案,或是黄佩玉的曾孙想报仇雪恨,我先声明:我这本书做不得证据。他们还是应当自行做一番更严格的调查。 毕竟,筱月桂是戏子,哪怕绑架杀人,她也能演得活龙活现,让黄佩玉都上当。 这件事上筱月桂的狠劲,不能说没有给余其扬留下一点儿畏惧,尤其是要把这个女人娶回家。余其扬既有理性,又直觉不错,对他而言,家——那是躲也无法躲的地方。或许,他也敏感到了这个天下无双的女人有扫帚星命? 在那个她一生都不肯多想一下的晚上,她一把推开他,把头埋在枕头里。他耐心温柔地摸着她的肩膀,过了一阵子,她却抬起头来,平静地说:“是我太不像话,你没有错,我太过分了。” 余其扬长叹一口气,站起来,说:“我们都好好想想,很多事情,要静下心才知道自己应当怎么做。” 他穿上西服,去浴室里洗了个脸。这么晚了,平时,他是绝对不会再离开筱月桂“回家”去,今天他那老婆根本不知道他已在上海,更不必回去。但是他觉得不能在这儿留下去。 他从浴室出来,走到床前,对筱月桂说:“那么,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筱月桂没有挽留,只是趿上拖鞋,抓了件睡衣披在身上,陪他一起走到走廊上,两人一起沉默地下楼梯。走到房门口时,她才说: “你拆乱了我心里的线头,我不知道我会做什么。谢谢你刚才说的话。我不相信有情人就不能终成眷属!” 余其扬没有回答她这番好像是戏里说的话,只是看着她,伸出双手,似乎有歉意地紧紧地拥抱她、亲吻她后,一转身拉开门便出去了。她站在原地没动,木头人一般看见汽车发动亮着灯开走。 她站着,懊悔自己做急了,失态了。只要余其扬还爱她,她完全不必着急,慢慢地一步步来。他们之间的千山万水,她能越过,他可以委屈她,但他不可以离弃她。现在她要花好多倍的心思,来弥补这个错误了。 但是她非做到不可,她相信自己能做到——能冒杀一个洪门山主或爱一个洪门山主的全部风险。如同以前,对他的感情,让她感到危险,可就是那种危险的感觉,她反而明白了自己的心。 她孤身面对一片路灯半照的黑暗,泪水盈满眼睛,她强忍着不让泪水涌出,“我演惯了别人失恋的苦情,现在轮到我自己,才知道那苦,完全找不到替代物!” 第二十二章 筱月桂在后台卸妆。这些日子她难得有机会上戏园来,唱戏成了票友客串似的。戏园在她预定要演的日子大做广告,一些老戏迷,就爱听“筱腔”,觉得那种深沉低回,特别过瘾,听多少遍,还要再听。也有人就爱看她的扮相,觉得她扮演的少妇,甜姐儿的笑脸,几天见不到就难受。 这天她在戏园收到一个奇怪的电话,照例是李玉代接的,那人坚持一定要筱月桂听电话,说是有极端机密的要事。筱月桂没好气地拿过话筒。话筒里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你做的丑事,我们全知道了。” “了不得!”筱月桂讽刺地说。她接到过很多奇奇怪怪的电话,从来不当一回事。 “你当过野鸡!” “我当过你的祖宗!”筱月桂把电话一扔。 过了半分钟,那个人又打过来了。筱月桂不接,不过她心知还是那人,倒要看看他有什么话要说,便让李玉听下去。李玉边听边传话给她: “叫筱月桂拿出两万元,不然把确凿证据公布于众。” 筱月桂说:“你告诉他,叫他先拿两万元雇保镖,不然还没有来得及公布,头就找不到了。” 在回家的车子里,她们还拿这个事情逗笑。但是筱月桂隐约觉得这个人不像是在虚声恫吓,他开价过高了。 后来这个人又来要过几次钱,价钱倒是越讲越低,最后低到三百元。但是筱月桂知道如何对付这样的勒索,坚决不予理睬:这种事,你给了钱,也保不住他不再来嗦。 秀芳每天早晨一成不变的差事,就是购买各种报纸,剪取有关筱月桂的戏评和新闻,包括常荔荔的报道,让筱月桂有空翻一下。秀芳本来认字读报挺艰涩的,现在有空就看报,津津有味。 筱月桂要她不管好坏都得留下,十年来,这些报道积了几大本,筱月桂甚至能读得出报社某些名笔写的文字,哪怕用的是别的笔名或化名。 在这些记者采访时,她能背得出对方写的得意字句,弄得记者兴奋异常,受宠若惊:自己写的字句,竟然能如李杜诗一样传诵!这个名女人既然看重他们,他们也就更乐意写她,还为她编出各种各样的名号,称她是“上海三百年第一奇女子”,或是“上海艺坛女祭酒”。 但是这天的《游戏报》有一篇文章,把秀芳看得脸红心跳: 上海滩俏闻人竟是野鸡,演艺界女光棍本自贱业。 下文里说:“艺术本寓教于乐,诲人以善。目前国内演剧界,良莠不齐亟待整顿。近查申曲领军坤角,竟为幺二妓女出身,从不思悔改,经常上演淫戏,竭尽媚声浪语,败坏风俗。艺界堕落,莫为之甚。呜呼,吾国艺术举步维艰,均因此辈人误执其牛耳,必将江河日下矣。” 余下的文字,大致如是,竭尽挖苦之能事。 文章的署名是“连城”。 秀芳不敢把这篇文字拿给筱月桂看,筱月桂却问:“《游戏报》呢?” “今天没有出报。”秀芳说。 “少瞎讲,我就等着看这报。” 秀芳惊讶地说:“你早知道啦?” “我想今天应该出洞了。”筱月桂接过秀芳递上的报纸,仔细读了,说,“原来如此。说得个翻天崩雷,就这么一点事!你给我收好。” 她打了个电话给刘骥:“这是个穷疯了的家伙,不过《游戏报》刊登如此文字,必是明星公司主意,这本来就是明星的一批文人弄的小报。他们被如意公司挖走了几个强将,留在那里的几个女星,乐丹丹,欧阳凤什么的,荔荔的出名把她们气得不行。电影业界用如此手段,互相对付,不太好。” 刘骥答应去问问情况,找出内幕,趁他们尚未点名,把场面圆下来。筱月桂答应了,如果到此为止,她将不加追究。 这家娱乐小报,每周出版两次。星期六版竟然刊登一封“读者来信”: 连城先生文章,一发中的。吾国艺术界之腐化堕落,筱月桂之流表率人物,出身下流贱业,淫邪成癖,不知自爱,以绯闻为乐。不揭露不足以改良艺术,不清除不足以正艺风。 筱月桂拿着报纸,沉思良久。到此时,已经正式打上门。只要不点名她可以不问,哪怕写得人人猜得出来,她也不管,是是非非任人评说。现在这家报纸是逼她说话,真的要说几句,就得考虑如何说法。 正在这时,余其扬给她打来电话,他比她还着急,早就请教了力雄银行的法律顾问。顾问建议诉诸法律:公共租界法庭,用的是英国法。英国法规定,在诽谤官司审讯中,诽谤者必须证明确有其事,而不是受诽谤者证明实无其事。任何事情有无,要提出确证总是不易,所以英国法有利于受诽谤的原告。 第二天《申报》刊载了筱月桂声明:“《游戏报》连日文字,诬蔑本人出身贱业,此纯属捏造,已构成诽谤罪,特在公共租界法院起诉,索赔名誉损失三万元。” 《游戏报》已有准备,马上刊登声明,说:“筱月桂妓女出身,并非向壁虚构,自有证据,将延请大律师对簿公堂。” 这一来一往,成为新闻界大消息。一时报纸上尽是不三不四的标题: 上海滩女闻人艳帜大张! 神女生涯烟消云散风流犹存! 余其扬非常生气,担心筱月桂一时难以见人。筱月桂最大的忧虑,是怕伤害常荔荔。但是常荔荔把报纸一扔,不当一件事,对地来说,不是英文报纸上登的新闻几乎都不算新闻。她觉得有趣,饭前茶后竟然大笑了几次,筱月桂也就坦然处之了。 出乎她意料的是,上海的文艺界人士,以及妇女界团体,纷纷发表言论,指责《游戏报》鄙视艺术家,不去指责总督出身强盗,总长出身流氓,却把女演员视为艳闻流言的来源,用黄色新闻侮辱人格。 筱月桂过去一直以为艺术界同行对她过于妒忌,妇女界的道德人士瞧不起她,终年到头永远是流言蜚语不断,与这次报上登出的话完全一样,可能更阴毒。但是现在事情一旦公开闹起来,大家都与她同仇敌忾,至少在公开传媒上如此,她也就宽了心怀。 最让她感到安慰的是观众来信,绝大部分只能寄到戏院,每天有一大堆。她带回家,让秀芳先看一遍,好多男人写的侮辱信下流之极,秀芳每天烧一盆。筱月桂有时晃到一眼,觉得男人真是泥做的,性幻想无论写出来画出来,都千篇一律,令人实在作呕。女戏迷们的来信特别有趣,大部分怕她想不开寻短见,用各种方法劝慰她。这也怪不得她的观众:她在戏里自杀次数太多,让观众不得不疑心她自己会走上这条路。 她笑着说:“为了写信的一片真心,只能暂时推迟预定的自尽日期。” “什么时候?”秀芳装得一本正经地问。 “暂且保密。”她叫秀芳花点时间,一封封代回这些安慰的信,秀芳的字现在写得比她好。 这段时期,余其扬也常来陪她,见她谈笑风生,他觉得自己大惊小怪了。他们两人合计一下,对方无法找出任何证据。估计当年认识幺二荷珠的人,后来有许多会认出筱月桂,但是这不能当作确证。惟一能说出什么名堂的是新黛玉,新黛玉已经来见过筱月桂,说有人到她那里出巨款收买她,被她骂走,她愿意到法庭上再次臭骂那些混账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