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完全没想到,看样子有些激动。 我没有提那个女人来找他的事。 “给我的?”他接过鞋笑了,终于我看到他的笑容。他真是老了,笑的时候皱纹更深,似乎湖水在安静地荡开,泛起疲倦的涟漪。第24节:马卓(24) “是不是省吃省喝了?”他忽然又严肃起来,“以后不好这样的。” “是她让我给你买的。”我说。 “谁?”他惊讶。 “妈妈。”我说,“我那晚梦到她了。” “她,还是那么漂亮吗?”问完这一句,他马上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傻问题,尴尬地笑了笑。我看到他脸部肌肉突然抽动起来,他捂住自己的脸,手里的皮鞋悄无声息地掉在地上。 我默默地走过去把皮鞋放好,将手放在他的肩头,我能感受到他肩膀的起伏,原来这么多年,他还是始终无法忘掉她。 第二天就是返校的日子,阿南早早地去郊区进货了,我坐在公车上,膝盖上摊开一本英语书。这趟公车走着寂寞的环线,路边不断掠过的广告牌上,新明星和新手机款款浮现。街边饭店打出“秋季进补”的牌子门庭若市,热闹的景色里,只有我MP3里的老歌寂寞地唱:我也不想这么样起起伏伏,反正最后每个人都孤独…… 我忽然那么那么地想她。想她的大摆裙和清脆地洒遍一路的笑声,想她跟人拼酒的狠劲,想她脸色惨白抱着我哭的样子……她是真正夏花般的女子,随时随刻想起她,记忆中都是一片深红色。 只是夏天已经过去,阿南,还有我,却仍活在夏天的错觉里。 我甚至没有注意有人坐在了我的身边。 直到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我才转过头认出他来。 这么近地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忽然有种感觉,我逃不过去的。或许是因为他的眼角,微微上扬,带着那么一点点宿命的味道。他说话带有一点点四川口音,声音好听,有点像他——但他的眼神不像他,凌厉而带点玩世不恭的样子,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我“啪”地把英语书合起来,眼睛再次看向窗外。 我完全没想到的是,他居然伸手,把我正在听的IPOD的耳机扯下一只,塞进了自己的耳朵。 我没有去抢回来。 他和我分享的是王菲的声音:风风火火轰轰烈烈,我们的爱情像一场战争,我们没有流血却都已经牺牲,掩埋殉难的心跳葬送一世英名,废墟上的鹰盘旋寻找残羹……第25节:马卓(25) 车到站,我叫他:“请你让一下。” 他不动。 我咬牙,抬起脚,对着他的脚狠狠踩下去。 他还是不动,闭着眼睛,好像睡了过去。 我吸一口气,尽量不碰到他的身体,迅速地进到走道,准备下车。 谁知道车辆一个拐弯,我站立不稳,一个踉跄后退一步,跌到了他的怀里! 尽管只停留了一秒。但我能听到自己的心怦地爆开来,充斥整个世界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气味,不安的气味——他的气味。 我脸变得通红,逃也般地下车。 后来想起,这简直像一个圈套,预谋已久,在劫难逃。 (5) 推开宿舍的门,鼻尖就被隐约的香味缠绕,香味是温柔清新的栀子花,一个穿白裙的女孩正站在颜舒舒床边,跟她谈生意。 “有没有名表?”她问,“我要超A的,仿得最像的那种,卡地亚。” “有是有,”颜舒舒为难,“但需要预定,拿价太高,我也就赚个跑路费。” “多少?” “两千。定金先交一半。” “你为什么不去抢?” “你不要自有人要,”颜舒舒说,“买卖不成仁义在,说话这么难听干什么?” 生意没有谈成,那女孩转过身来。这一回我真的认出了她,我不得不承认,从小到大,她一直是个漂亮的姑娘,吹弹可破的皮肤,漆黑黑的瞳仁里流露着骄傲,她看着我,微微一笑,轻巧地问出一句:“马卓,林果果死了之后,你还回过四川么?” 我冷冷地说:“我想你认错人了。” 她死死地看我一眼,转身走掉。 “你认识她啊原来?”于安朵出门之后,颜舒舒低声问我。 我摇头。 “别惹她,”颜舒舒善解人意地说,“她这里有问题的。”她敲敲自己的头,“而且听说,她和黑道上的人很熟,我都不想卖东西给她,怕惹麻烦。” 我点点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大概是看出我情绪不高,颜舒舒一定要拖着我一起去吃晚饭。路上她不断讲着最新的八卦,我却无心置评。第26节:马卓(26) “你还记得那个肖哲吗?”她换了个话题,“那个书呆子,原来有两下子的哦。上次的英语辩论赛他简直技惊四座,比英语系的人还牛啊,真没给我们母校丢脸。” 说曹操曹操到,抬眼就看见肖哲,一头湿漉漉的,狼狈地向我们跑过来。 “这位大侠,请问您是刚沐浴出来吗?”颜舒舒拿腔拿调地问。 “呵呵,打球输了,没事。”肖哲笑,“你们去吃饭吗?一起去好吗?” 他的样子有点可怜兮兮。我拿出张纸巾递给他:“你先收拾收拾再去吃饭吧,天冷,别感冒了。” 他接过纸巾,还想说什么的样子,我拉了颜舒舒一把,快步走了。 几天以后又在路上碰见肖哲,这一次他没有湿头发,但是怪怪地穿了身运动服,拦在我面前:“马卓同学,一起去食堂吃饭吧。” “可是我刚刚吃过啊。” “那……下次?” “为什么啊?”我哭笑不得,“能给个理由吗?” “同学之间一起吃饭要什么理由啊?”他结结巴巴地说,看上去紧张得不行,“叫上颜舒舒一起,总行吧?” “你要和她一起吃饭,不用拉上我的吧。” 说完这句话我就径直往教室走,由得肖哲在我身后喊:“马卓,就吃个饭,你想那么复杂干什么?” 我复杂?或许吧。但我可以确定的是,我不想牵扯进任何不清不楚的感情。甚至,我对感情怀着莫名的恐惧。如果像林果果那样,为自己所爱的输得彻底,对最爱自己的却力不从心,又怎能避免伤心的结局? 教学楼的暗影里总是有人在拥抱。我想,有一次,我看见了于安朵和毒药。 于安朵的眼睛在黑暗里仿佛是会闪光的,灼灼亮着如火石。我能感觉到她示威地看着我,尽管她也明知,她手中握的,根本不是我想要的幸福。 而在她身边的毒药,总是保持着那个玩世不恭的姿势,搂着她的腰,眼神却好像有意无意地飘过来,大有深意,似乎我和他已在某处秘密结盟,分享着什么重大的秘密。第27节:马卓(27) 我只能低下头再低下头,快步地走过去。 (6) 阿南的生日过去了两周。 颜舒舒的名表订出了十块。 课程表上,期中考试的一页已经翻过。 对我而言,时间开始由这些他人提供的片断组成,其余的坐标,变得模糊不清。大学里我仍然是中学时一般努力的好学生,从不逃课,按时交作业,连心理调查问卷都完成得一丝不苟,在这些程式化的事务里,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平静。 苦心经营的平静,却能在瞬间被打破。 我想事情是从那个中午开始的,我上午没课,趁着食堂人少,早早去吃午饭。 站在套餐窗口选菜的时候,我手里的饭卡忽然被人抽了出去。 “和她来份一样的。” 是他。 “你只吃这么点?”他坐到我对面,皱眉说,“难怪这么瘦。” 我不看他,也不想搬开显得示弱,低头吃菜的时候,他却夹了一大块鸡肉,强行放进我的盘里。 “吃掉。”温和的声音,却像命令。 我怔住,却不是因为他的唐突。而是,他此刻的动作、口气,都像极了一个人。最重要的是,他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来,迅速地摸了一下我的头顶。 就像童年那次没有完成的碰触,在此刻突然措手不及地完成。我被不知名的情绪深度击中,低头迅速地扒了几口饭,才能忍住突然涌上来的眼泪。 我们周围有好几个保安经过,他们好像在寻找谁。我的心里忽然有种莫名的紧张,直觉这些人与他有关。 保安出去后,他把饭卡还我,迅速站起身来,转身时,有个金灿灿的东西从口袋里滑落出来。 “你东西掉了。”我下意识喊出口。 他回头,不紧不慢地捡起那东西,在我眼前晃了晃。是一只小金佛,看上去很精致。 “谢。”他说。 他真是比我还惜字如金。 可当我回到宿舍,就听见颜舒舒在用高音喇叭一般的声音,广播着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男生宿舍失窃了,损失惨重哦!”她有点神经兮兮地拉住我,“数码相机,现金,手机,丢失无数,监控录像居然连影子都没拍到,马卓,你说邪门不邪门?”第28节:马卓(28) “嗯。” “不过最惨的其实是肖哲。”颜舒舒叹口气。 “他怎么了?” “他丢了一个小金佛,是他妈妈留给他的遗物。他妈妈在他初二的时候就去世了呢……我觉得他,好可怜。” 小金佛,遗物。 我仿佛又看见毒药把金佛在我眼前晃过的样子。 一切恍然大悟。 我觉得恶心。恶心自己居然无意中当了帮凶,恶心自己居然智商低到会提醒他丢了金佛! 但是在恶心的感觉之外,仍有一种固执的不肯信。不肯信他真的坏到这么彻底。 只因为他摸到我头顶的那一下,蛮横中带着含混不清的温柔,似乎那一刻就足以裹挟着我,回到童年的雨季里。 (7) 学校里有很多秘密的角落,是匆匆忙忙的人群发现不了的。 银杏树林阴道的布告牌后面,是男生女生分手的秘密基地;羽毛球场的暗影处,有人拉响二胡唱京戏。旦角的嗓子咿咿呀呀地响起,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一下子就稀释掉所有伤心或不甘。 当然也有的角落是用来哭泣。哭泣的人,大部分是女生。那个角落在一座假山的后面,有一个微微凹进去的洞口,恰可容纳一人的模样。而那天,当我经过那个洞口,却听到一个男生的哭声。我心里一紧,放轻脚步挪过去,看见肖哲瘦弱的背脊没有任何防备地暴露在冷空气里,微微颤抖。 他用一件夹克衫把自己的脑袋紧紧包起来,从那堆包围里,发出强行抑制的哭声。这样的哭声有点滑稽,像校园里经常能听到的流浪猫的呜咽,却像一只固执的手将我的心狠狠揪住,缩成一团。 他是如此悲伤。 而我只能偷偷地迅速地离开,因为我在他悲伤的理由里,充当了无耻的同谋犯。 我决定去找毒药。 我来到那个我们常遇见的公车站台,等了很久。正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身影从我面前闪过。 没错,就是他。 我追了过去,发现毒药被几个人围在巷子里,他们对着他拳打脚踢。第29节:马卓(29) “警察来啦!”我急中生智地大喊。 听到我的尖叫,那几个人慌慌张张地从巷子那边跑掉了。 我走到毒药的面前,毒药用审视的眼光盯了我半天。 “谢了。” “还给我。”我说。 他睁大眼睛,疑惑地看着我。 “还……什么呢?” “那天你在食堂丢的小金佛。”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他说。 我警告他:“你是不是一定要我报警?” 他伸出长长的胳膊,把我推到墙角,整个身子倾斜过来,不怀好意地靠向我:“你知不知道,威胁我的人,下场会是什么样呢?” 我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刀,直接递到我手里。 我接过,一道冰凉的刀刃,此刻已经贴着他的脖颈。他的呼吸在我的耳边,深深浅浅,却比刀更让我觉得危险。 “戳!”他逼我,“用劲!” “那是我朋友的妈妈留给他的遗物,你拿着有什么用呢?”我看着他的眼睛说,“如果你需要钱,我可以给你。” 他抬抬眉毛,忽然地,松开了我。 “跟我来吧。”他取下我手里的刀,重新塞回他的口袋。就那么走出去,手插在裤兜里,闲闲的样子,仿佛对我的幼稚与冲动非常不屑。 我忽然发现,他抬起眉毛的样子,很像上次去美术馆看到的十七世纪油画里的男子,有种老旧又浓厚的颜色,说不出的骄傲。第30节:马卓(30) (8) 他的家很难找,在这个城市最破败的居民小区,七弯八绕,才走进一处独户的小院。 走到门口我就听见他低声咒骂了一句:“操!” 然后他没有用钥匙,直接飞起一脚,门开了。 屋子里的情况可以很准确地用“一片狼藉”来形容,很明显,这里刚刚被人洗劫过。 “你要的东西丢了。”他掀开床铺的一角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说。 我转身离开,他突然蛮横地拉住我的手臂,我扭转头,死死地盯着他。 “我很饿啊。陪我一起去吃碗面吧。”他的眉毛一挑,本来是请求的话,却完全没有用商量的语气。 而我,竟然莫名其妙地答应了他。 我想我这辈子都没有见过比他更好地诠释“饥饿”二字的人。 热气腾腾的面条才刚端上来,他已经迫不及待地倒进辣椒、香菜和半壶醋,还没搅匀,就用筷子夹了一大团往嘴里送。 “你很久没吃东西了吗?”我忍不住问。 “也不是。”吃饱了的他,心情很好地看着我,“能吃的时候要尽量享受,因为不知道下一顿会在哪里。” 我忽然心酸,但是不能让他看出来,只能微微地偏过头。 “你在想什么呢马小卓?”他难得温柔地问,“想家了吗?” 我摇摇头。他又接着不依不饶地问:“那你是在想我吗?想我就跟我说啊,哈哈。” 他的话语里有种邪恶的自信,好像吃定我跳不出他的掌心。我狠狠地瞪他一眼,低头使劲搅着自己碗里的面条,听见他更加得意地笑着说:“马小卓,这是汤面啊,不是拌面!你敢不敢抬头看我一眼呢,嗯?” 他大概没有料到我会那么突然地抬起头直视着他,我们的目光,刚刚好打了个照面。玻璃窗反射来的阳光金灿灿地投射到我眼里,一瞬间刺激得我要流出眼泪,我拼命忍住,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他是很帅,帅又有什么用!我忽然又心酸地想到了林果果,不知为何他总是能让我想起林果果,她是那么的美,可是却那样骤然离去,只给爱她的人留下无穷伤心。 “你的眼睛很漂亮,但也不必要瞪得这么大啊。”他好像被我的注视弄得有点尴尬,忽然伸出手,帮我轻轻搅了搅碗里的面条。 “吃吧,听话。”他低声说,“你总是吃得太少,让人心疼,知道吗?” 我的心忽然又剧烈地跳动了一下,脸开始变得滚烫。为了掩饰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我狠狠地往嘴里塞了一大箸面条。他看着我,得意地笑起来。 如果肖哲同学没有在此刻冲进来,我想,我和毒药是能够继续安享这表面的和平吧。 所以说,所谓的书呆子,就是总在不适当场合出现,而且以其特有方式把一切搞砸的那种人。第31节:马卓(31) “马卓,你怎么在这里?”他一开口说话,就如在演一部蹩脚的悲情剧,“你你你,你怎么跟这种人在一起?” “你谁?”毒药懒洋洋地发了话。 “我是她同学。”肖哲居然认真回答他的问题,并且伸出手来,硬要拖我走。 他手里的筷子已经不由分说地扔向了肖哲的脸。 我完全没想到的是,肖哲放开我,一步上前,竟然一把抄起我没怎么吃过的那碗面,狠狠地扣在了毒药的头上! 毒药的手伸到了屁股后面,想到他那把锋利的弹簧刀,我尖叫:“肖哲,快走!”然后冲到毒药身后,奋力把他拖住。他的脸上又挂上了惯常嘲讽的笑容,仿佛正在上演的一切,是一幕跟他无关的滑稽剧。 说滑稽是够滑稽,登峰造极的是肖哲同学冲到门口,居然还会退回来,用唐僧般的口气对我传教道:“马卓,回头是岸!” (9) 那天分别的时候,他硬塞给我一样东西。对我说:“你要的东西,我会还给你的,这是抵押。” 那是一个形状奇怪的吊坠,简单用一根黑色皮绳系住,似乎已经年代久远。 我逃了一节晚自习独自留在宿舍,黑绳缠绕在食指上,吊坠在黑暗里看有些狰狞,几次取下它,又几次着魔般地重新绕了上去。 第二天早晨,我有点发烧,没有按时起床。 “马卓,你生病了吗?”颜舒舒担心地问,“可是我今天没有时间陪你去看病呢,待会要去取货,上次她们跟我定的那几块名表刚刚出厂。” 我微笑着谢谢她的好意。 颜舒舒走之后,其他人也相继去上课,宿舍里只剩下我一人。我睡得昏昏沉沉的时候,听到敲门声。我以为是颜舒舒没带钥匙,挣扎着起来开了门。 而进来的人,是于安朵。 仍然是一身好像被全世界宠坏的洁白装束,仍然是微微抬起的下巴和咄咄逼人的口气:“他的护身符,是不是在你这?” 回答“是”或“不是”都有些奇怪,我只好站在门边,不说话。第32节:马卓(32) 于安朵说:“你要知道,那个护身符是他十二岁本命年一个高僧送给他的,离了身的话,他一定会出事!你知不知道,昨天他就去和别人打架打得快没命?” 快没命?真有这么严重? 但我还是没吱声。 “他要出了什么事,我饶不了你!”于安朵说,“你以为,我还是那个任你砸破头的傻丫头么?” 砰!门被她猛地摔上,我的耳边突然一片安静。 我决定去看他。 出门之前,我一再地检查了那枚护身符,它安全地躺在我的钱包里,形状仍是那么桀骜不驯,但是远离了那人的气场,已经没有危险邪恶的气味,竟然莫名地,有了些稚拙的味道。 第一次见他,他被那群人围攻的时候,脖子上挂着的,就是这枚护身符吧! 我虽然从不信邪,但是,其实当于安朵说出“护身符离身他一定出事”时,心里总还是一紧。 绕过那些狭窄的巷弄和泛着臭气的下水道,我再一次来到了这个院子。院门虚掩散发荒寂味道,屋门关着,我尝试地轻轻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 “毒药……”我迟疑地喊了一声,没有人回答。 我走进屋子,发现毒药躺在床上,头上的纱布还没有解开,脸上还带着浮肿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