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理她们,这家子都是神经病。穷鬼,眼红你老娘不是一天两天了。”林果果说。 于安朵的妈妈狠狠地踹了门几脚。林果果凑到我的耳边,笑嘻嘻地对我说:“干得好!” 我也毫无顾忌地笑了,仿佛我们是同谋者。这是我以前从未体验到的快乐。 第二天我在楼道上又碰到了于安朵。她额头上的包已经消了一些,我装着没有看到她,径直往楼下走。于安朵在我身后很轻但很清晰地吐出几个字:“林果果,妓女。” 这一次,我没有打她,因为她神秘的姿态忽然让我有些恐惧。我从她的眼睛背后看到另外一些东西,那些东西像一团迷雾一样,和林果果纠缠在一起,怎么扯也扯不掉。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林果果的生命宛如夏花,绚烂绽放,却终究逃不过凋零的命运。那时候,我是多么想要让时针慢下来,多么希望那场海市蜃楼的梦境成为现实,她、阿南、我,有我们三个人便已足够,这样的生活纵然平淡,但至少真实。第14节:马卓(14) (7) 我决定帮助阿南。 虽然林果果对阿南的态度时好时坏,但我知道她内心深处是依赖他的。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思索着怎样催促林果果接受阿南的感情,想了很久都没有想出头绪,反倒迷迷糊糊睡着了。半夜的时候,林果果打电话的声音将我吵醒,她愤怒的声音包含着不安的气息,我小心地将门打开一条缝,好清楚地听到她电话的内容。 “去你妈的!你还不是盼着他早死多拿点遗产!跟老娘要钱,有本事你把成都炸平!要见面是吧,没问题,大不了就是同归于尽!老娘怕你就不姓林!”林果果愤怒地挂掉电话。 我不安地看着林果果在客厅走来走去,心里有些忐忑,不过我并没有太在意,到成都这么久,对她的脾气我多少也有了一些了解,兴许到明天她就会好些。 第二天是周末,我刚睁开眼,发现林果果弯着腰在看我。她今天穿了一件新衣服,头发也精巧地盘了起来。见我醒过来,她微微一笑,一边穿高跟鞋一边对我说:“我去买早点,突然想吃小笼包。你再睡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喂。”我叫住她。 她回头责骂我:“有事吗?别成天喂啊喂的,我是你老娘。” “你觉得阿南帅吗?”情急之下,我选择了最俗套的一招。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林果果有些不解。 “没什么,就是这几天有个女的老是缠着他,还喊他去看电影,还喊他帅哥帅哥。” “是吗?”林果果平淡的反应让我大失所望。 “那他去了没有?”林果果又问。 “嗯……我不晓得。”我慌乱地回答道。 林果果把门打开,一只手扶在门把手上,一边回头对我说:“我先去办事了,你再睡会儿,醒了给阿南打个电话,喊他晚上来吃饭。” 我哦了一声,门砰的一声关紧了,我听到高跟鞋踢踢踏踏的声音逐渐远去,我没有想到,这一次离开竟然成了我们的诀别。 因为时间太早,我又重新闭上眼睛,沉入一个个凝重的梦里。等我醒过来,墙上的时钟正指向十点,我爬起来洗漱妥当,透过窗户向小区外看,除去天色有些阴沉,窗外的世界一如往常。我回到沙发上坐下,房间里一片寂静,只听得到时钟滴滴答答的声音,我耸起耳朵,好像在等待听到她高跟鞋碰触水泥地板发出的清脆声响。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忍耐不住打开房间的门,一张纸从头顶上悠悠落下,我一把抓住,上面赫然写着:淫妇还钱。第15节:马卓(15) 我转身反望家门,上面全部贴满了类似的标语,各种污秽不堪的话用红色颜料写在黄纸上,贴满了整面墙壁,看起来触目惊心。我拼命地将那些纸扯下来,从家里翻出一个搪瓷盆,把纸扔进去,我打开煤气灶取火,点燃了所有的纸。 烟雾随着这团熊熊燃烧的火焰迅速升腾,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想起今天早上醒来时林果果那抹淡淡的微笑。后来,阿南告诉我,林果果走的时候她的脸上布满了各种淤青和伤痕,但依然能隐约看到一抹淡淡的微笑。她的右手握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小笼包。她没有骗我,她真的是去买小笼包了,这是她唯一一次为我买早饭,我却再也吃不到了。 她的尸体是三天之后在野外的一间废弃房屋里发现的,我没有勇气见她最后一面,但我永远都能记得那天晚上阿南回来后铁青的脸,那张永远平和温暖的脸终于被悲哀摧毁了,他面如死灰,仿佛一瞬间便苍老了好几岁。 整理林果果遗物的时候,我从她的床底下翻出来一个老旧的柜子。里面保存着她和爸爸的东西,甚至还有一把生锈的猎枪,而他们的信件则被小心地捆起来,放在一个铁盒中。透过那些发黄的信件,一个不一样的林果果渐渐浮现在我面前。我这才意识到从爸爸死的那一刻开始,林果果便已不再是过去的林果果,她已经无法奉献出自己任何的爱,无论是对我,还是对阿南,直到今天,她的青春与生命终于燃尽,留下一片废墟。 阿南小心地拿起柜子里爸爸和妈妈的一张合影,照片已经泛黄发卷,可从模糊的影像中依然能够看到她那令人震撼的美丽。阿南呆呆地看着照片,仿佛是自言自语一般:“这就是你妈妈最爱的那个,为了他,你妈妈付出了很多。” “你呢?”我看着他的眼睛。 阿南苦涩地笑了笑,放下照片,小心地合上柜子,一边回答道:“我是最爱你妈妈的那一个。”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好像被针狠狠地刺了一下。 处理完妈妈的丧事之后,阿南决定带我回北京。那是他的家乡,他说在北京我会上更好的学校。可这些对我来说都已经不重要。妈妈的死已经将我和他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这也许就是宿命吧,就像在雅安那个农村小屋,林果果的那一个回眸,从那一刻开始,一切都已注定,无可挽回。而我终将唱着那首无休无止的离歌,在人世间飘荡。第16节:马卓(16) (1) 阳台上挂着的是他的白色衬衣。 一整个下午,我都在看着它发呆。阳光搅和夏天午后的风,把它吹得鼓鼓涨涨,犹如透明。 它似乎在对我说着什么,而我听不见。 我站在阳台上,静静地点燃了一支烟,也许是太久不回忆,所以,回忆才会在此时变得有些不真实。 还记得那一年,阿南卖掉了四川的房子,在北京开了一间小小的杂货店,他经营勤奋,头脑又灵活,小杂货店变成小超市,再变成有模有样的便利店。但似乎总有一些东西时间无法带走,就像这么多年来,我还是没有适应北京的天气,每当下雨的时候我就会想到几千公里以外的雅安,那些被雨浸透的记忆,至今也没有遗忘的迹象,只是那里漫天遍地永不停息的雨声,似乎早已跟我无关。 也许是好人有好报,阿南在北京的生意一直顺利。我考上大学,他便在学校附近买了房子,还计划着再开一间便利店。这些天他都为了开店的事情在外奔忙,有时候更是深夜一两点才回家。 他不回,我便也不睡,在沙发上看书等他。 有时候会不知不觉地盹着,他回来时,会轻轻把我拍醒,赶我上床睡觉。 “叫你自己早点睡,怎么都不听的?”朦胧中,能听见他在我身后叹气。 他似乎总是这样不经意地叹息。从八岁,到十八岁,他的叹息似乎总能直接击穿我心底最柔软的角落,让我恨不得倾尽所有只要能换他不再忧愁。 门铃声响起,我赶紧将烟熄灭,又使劲将阳台的窗户开到最大。风哗的一声灌进来,抽疼我的脸。他回来得太早,我有些措手不及,打开门的时候,心还在怦怦直跳。 “你明天就要开学,我得回来准备准备。”他好像对我解释般地说,这么多年,他仍然保留着初见面时的那份似有点过度的谦卑,就好像他的付出反而会让我嫌弃一样。因此这么多年,我们之间的距离,总是奇怪地比父女多一点点。 他手里拖着一只新的皮箱,看样子是名牌,应该价格不菲。第17节:马卓(17) “干吗乱花钱。”我批评他。 他只是好脾气地笑着不说话,蹲在沙发旁边,把给我准备好的衣服、零食和生活用品放进皮箱,好大的一只箱子,一下被塞得满满。 我说:“学校近,可以随时回来,不必带这么多东西的。” 他猛地抬头看我,奇怪的目光,看得我一怔。 我忽然醒悟,刚才我说话的神态和声音,应该是像极了林果果。 不管我愿不愿意,这些年,我一天一天变得更像她。眼睛、脸颊,更要命的是,连说话的腔调、站立的姿势都和她一模一样。有时候我会被镜子里的自己吓到,就好像她通过一束光重返了这个世界,而我,居然不知道是否应该对她表示欢迎。 “我会好好学习,找个好工作,等我工作了,你就关了店退休,不要再这么辛苦。” 一口气说完这段话,我转身跑进了卧室。 我想他一定在我身后笑了。 这么多年,我仍旧是一个不善于表达自己情感的孩子。 第二天开学,阿南没有送我。或者说,是我执意不让他送我。 “店里事情那么忙,再说,学校那么近,我自己都去过几次,没问题的啦。” “也好,”他说,“你路上小心点,到了给我发短信。” 我点头。 刷牙的时候我听到他扭开广播,那一首熟悉的歌再次响了起来。 “甜蜜蜜,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和我一样,阿南到现在也还背负着那些记忆,这一刻,甜美的女声在温煦的阳光里轻轻招摇,让人能听得出那歌声里满含的笑意,就像她得意时的笑,眼睛明亮嘴角上扬,笑得那样甜美、温柔、放荡不羁,带着致人死命的蛊惑,让人不由自主随她沉沦。 世界上只有林果果有那样的笑容。 而我,恐怕终此一生,都无法拥有。 牙刷狠狠地刺破牙龈,我怔怔地,尝到了血液的腥甜味。 (2) 我考上的大学,是北京数一数二的名校。我选择的国际金融专业,是这所学校就业率第一的王牌专业。从小学到高中,我的成绩总是好得一往无前,拿着我的成绩单他总是会笑,比自己开新店时笑得还开心。有时候我不免想起林果果预言我不是读书的料,不晓得这么好的成绩是不是在跟她赌气呢,或许是。第18节:马卓(18) 开学那天,我拖着大箱子走进校门,一眼就看见一个志愿者流动站,两三个穿着蓝色T恤的志愿者正无所事事地站在那东张西望。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的男生一见我就热情地冲上来,几乎是抢走我的箱子:“同学,你是新生吧?知道报名的程序吗?知道宿舍在哪吗?知道……” 我不动声色地把箱子拎杆从他手里夺回来:“谢谢你,我都很清楚,不用麻烦了。” 他呆住,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忽然脸红:“同学,我叫肖哲,历史系大二的。” 我淡淡地告诉他:“我叫马卓,金融系。” 那天他替我把箱子一直拎到宿舍楼前,但我们并没有太多的话。关于肖哲的故事,还是我的室友颜舒舒告诉我的。 “他是我的高中校友,”颜舒舒说,“他可是个神人,念书狂好,听说高一的时候在自己的背上文了“清华北大”四个大字,现在居然到一个经济类的学校来读历史系,真是搞不懂!” 颜舒舒是个典型的北京女孩,大方爽朗且健谈,而且,似乎从金融危机到朝核问题,再到全校所有的小道消息和人物背景,她对任何事情都能扯上几句,活脱脱一个“号码百事通”。有传说她是副校长的女儿,能上我们专业完全是凭关系,不过,她平时的为人处世倒丝毫没有以势压人的样子,虽然有点咋咋呼呼,但人缘还算不错。 “马卓,我觉得你很神秘哦!”有一天上完高数课,她忽然拉住我的衣袖对我说,“哎,下午一起去逛街啦,我昨天看见一款连衣裙会很适合你噢。” 我不易察觉地挣脱她:“对不起啊,我下午要去图书馆呢。” “不去算了。”颜舒舒有点不满地对我扮个鬼脸。而我刻意加快一点脚步,避免与她再照面。 我想,颜舒舒、肖哲,他们都是纯洁的孩子,对世界心无芥蒂,所以能热情得毫无保留。但我和他们不一样。林果果的死,似乎在我和世界之间拉起了一道屏障,在那之后,我总是习惯跟所有人保持距离,并且越来越将这种距离视为理所当然。第19节:马卓(19) 我在图书馆一直待到傍晚,回到宿舍,正看到颜舒舒奋力地将一个巨大的黑色塑料袋往宿舍里拖。我快步赶过去伸手帮忙,她感激地对我笑了笑。 “你怎么买这么多东西啊?”我不由地问她。 “嘿嘿,这你就不懂了。”她有点得意地回答。 后来我才知道,她买那么多东西,居然是在宿舍里做开了小买卖!她一般每天晚上在宿舍接待客户,我晚自习下课遇到过一次,她拿起一个手镯对面前女生说:“五十二块,最便宜了。正宗韩国货,你去网上搜一下,最便宜的也卖八十多,而且货跟我的完全没法比。” “真的假的啊?”那女生还犹豫。 颜舒舒作势把摊了满桌的东西一收,大声叹气:“唉,你不要就算了,反正我只剩下这么一个,卖得超快。就算再遇到同款,花色也难找到一样的,你……” 她话音没落那女生就迅速地付了账,拿货,走人。 她回头得意地朝我笑了笑,看到我脚上的鞋,又大大咧咧地踢我一下:“你看看你的鞋,实在是太土了,我带双新的给你,可好?” “不用了。” “马卓同学,这我就要批评你了,咱一个宿舍的,你干吗那么生分啊?”她有点不快,“友情价,看在咱一个宿舍,不赚你的钱也没关系,大家交个朋友嘛!” “要你不赚钱,除非太阳出西边!”不晓得谁躲在床帘里蹦出这么一句。 “诬蔑吧你们就!”颜舒舒狠狠地敲了一下声源方向的床铺,但是忽然又好像憋不住似的,掩嘴对我笑了。 我似乎生平第一次看到如此心无芥蒂的笑容。 无忧无虑大概是种天分,像颜舒舒这样的姑娘天生就拥有。而我,却怎么也学不会。 那天夜里,我端着水盆去水房洗漱,那里已经有几个女孩,说话声音大得放肆。 “你们听说了颜舒舒没有?” “就是副校长的女儿呗!” “副校长啊?难怪了,我就说那种脑子里缺根筋的人怎么可能考得上咱们学校……”第20节:马卓(20) “整天就知道卖卖卖!”女生的声音忽然压低,变得神秘起来,“听说呃,她还卖那个……” “我就是卖,怎么了!”颜舒舒忽然像发疯一样冲进水房,指着其中一个女生,“不是你叫我去进的货吗?还要我多进点多进点,说什么不够用啊不够用……” “你乱说什么?” “只许你乱说不许我乱说?”颜舒舒果真彪悍,“院规校规你翻出一条来我看看?” “神经病!”那些女生虽然不甘心地嘟嘟囔囔,却还是示弱地离开了水房。 “我晚上出去一下,要是被锁宿舍外面了,你帮我叫一下管理员啊。”赢了的她嘿嘿笑了,吩咐我。 我点头。 在心里,我是不讨厌她的,我喜欢真实的人。在这一点上,颜舒舒强于很多人。 转头看到一个很美很美的女生,她安静地站在角落里。刚才那些闹剧似的一幕幕好像完全没令她动容,她只是透过镜子盯着我看,看得出神。 她的目光里有种让人很不爽的东西,所以我哗地将刷牙杯里的水泼到镜子上。 在大片的水渍里,我居然又看见她笑。这一次,带着致命的熟悉感,还有她似乎对什么了若指掌的声音:“脾气还是那么臭。” 她丢下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就离开了。 (3)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林果果。 自从到北京之后,我就很少梦见她,对于我来说,她就像一块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不可轻易触碰,但奇怪的是,每一次梦见她似乎总能给我什么指引,仿佛冥冥中她还注视着我,如影随形。 梦里我们又回到了雅安,细雨在屋顶汇集成雨滴,滴落在潮湿的泥土地上,我伸出手想要感受雨水的冰凉,忽然一只软软的手拉住我,我抬头,她正向我微笑。雨水缓缓地从我们身边溅起又落下,她开满鲜花的裙摆被雨水晕染成朱红色,她低下头,温柔的声音嗅不到一丝烟火的气息:“马卓,我们去给阿南买双鞋子,他快过四十岁生日了。” 我使劲地点点头,她却慢慢消失不见。第21节:马卓(21) 清晨的光,此时才刚刚透过窗帘。 “马卓,你哭了哦。”颜舒舒站在我床边,好奇地看着我说。 我假装没听到,抱着被子,重新昏睡过去。 “你做什么梦啊,哭那么伤心,吓死我了你。”午饭的时候,颜舒舒故意跟我坐一块,“哎,你不会是梦见初恋男友了吧?” 我的脸居然因为“初恋”两个字不争气地烫起来。 “哈哈,看我说对了吧?”颜舒舒得意,“快快从实招来,他在哪个学校,多高,帅不帅,有钱吗?还有——”她夸张地作出悲哀的神情,“你们为什么分手?” “胡说什么呀!”我皱眉,“我梦见我妈了。” “骗鬼吧你。”她不屑,“我一晚上梦见我妈八回,也没见哭成你那样啊。” “我妈死了快十年了,我很少梦到她。” “对不起,我不知道。”她神情有些不安。 “你知道哪里能买到好的男鞋吗?”我赶紧岔开话题,“我爸四十岁生日,我想给他送件礼物。” 颜舒舒夸张地把嘴里的汤一喷:“马卓同学,这个你可算是问对人咯!” 说实话,如果不是和颜舒舒一起去了一趟批发市场,我还真不知道,做小生意也得专业。她执意要我换下校服,穿上我领口开得最大的T恤,还跟她一样拖着一只巨大的黑色垃圾袋。“这才像拿货的嘛!” “信不信吧,两千块的ECCO,我三百块准搞定,然后你去专柜对一对,保证看不出任何区别哦。” 其实她说的什么牌子,我根本没听说过也不关心,我只想完成对林果果的承诺,给阿南买双舒服的鞋子。 他的鞋码,我上星期回家的时候偷偷量过。量的是他在家里爱穿的那双拖鞋,绒制的内里已经磨平,鞋底也磨薄,刷洗太多年,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老板,给我拿最上面那双,对对,那双42的。”颜舒舒永远风风火火,鞋一拿到手上,就急不可待地拆开包装纸,翻过鞋舌,像出巡猎狗般检查了各个连接处和商标。第22节:马卓(22) “没有原包装啊?”她老练地问,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她检查得更仔细,甚至把那双鞋凑近鼻子闻了闻。 “真货,你自己看。” 我伸手去接的时候却被人大力地撞开。 撞过去的那人,转眼就被紧随而来的几个男子揪住,逼向墙角。 “天呐,毒药!”颜舒舒掩嘴惊呼。 那个被颜舒舒称作毒药的人被用力地推到墙角。那些人一言不发,一拥而上,粗暴地开始对他搜身。 毒药笑着对他们举起双手。 他穿着骷髅图案的黑色T恤,胸前似乎挂着一个奇怪的纹章。那帮人一边搜一边对他推推搡搡,他都绅士风度地不予理会。没有挣扎没有呼痛,而是一直保持着那略带嘲讽的笑,任由那帮人摆布。 “没有。”有人失望地骂骂咧咧。 他一直任他们搜他的身,眼光却朝着我们这边,嘴角流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真酷。”颜舒舒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说。 回去的路上,颜舒舒一路对我介绍他:“那个男生长得很帅吧,不过他可是黑、社、会的。”她惊恐的表情看上去很夸张。 “黑社会?”我疑惑地看着她。 “他也算个小头目了好不好?”颜舒舒说,“他那么出名,你不知道吗?他经常来我们学校的,好多女生都迷他。还有哦……” 颜舒舒凑近我的耳朵,像说一个天大的秘密般:“他可是,校花于安朵的男朋友……有人说亲眼看见他们在小树林里Kiss……” 于,安,朵。 这个名字重新敲响我耳膜的时候,我居然还能感觉到丝丝的微痛。 “林果果,妓女。” 这几个字又清晰不过的出现在我的耳边,我甚至还能记起于安朵说这句话时恶毒的语气。 我又一次感到命运的转轮似乎在持续地跟随着我,我以为时间已经摧毁了所有锋利的过往,我只想能够安安静静地继续自己的生活,没想到这一次命运又和我开了一个猝不及防的玩笑。 于安朵,她就以如此剧烈绽放的姿态,从水房那一刻开始,又重新回到了我的视线。第23节:马卓(23) 那种可怕的预感再次袭来。 也许是预感强烈导致精神恍惚,我走着路,居然还会撞到人。一秒钟以后我反应过来,不是我撞人,而是有人故意撞我。 是那个被称作毒药的人。 颜舒舒吓得脸都白了,连声问我:“快看看你丢东西没?” 我看了看包,摇摇头。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这一次相遇的意义,于安朵,毒药。毒药,于安朵。后来发生的那一切其实都是早有预兆的吧,从这一刻开始,命运交缠,走向失控。 (4) 我买了紫色的包装纸和丝带,想把那双鞋包装得漂亮些。 阿南回来之前,我都在做这件事。可惜我不是心灵手巧的女孩,包装纸反复折叠,丝带消耗大半,那只纸盒仍然皱皱巴巴,好像上不得台面似的蜷缩着。 门铃声响,我赶紧把鞋盒连着乱七八糟一大堆纸推到我房间里去。 奔去开门,门外站的却不是他,而是一个女人。穿着藏蓝色的套装,头发盘成圆整的发髻,一看就知是良家妇女。 不像林果果。没有人会像林果果。 “请问阿南在吗?”她礼貌地问。 我斜靠在门框上,恰到好处地封死了她进门的角度。 “不在。” “请问你是……” “他女儿。” “啊!”那女人好像吃了一惊,“你都这么大了?”又语无伦次地问,“你几岁?”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管不住自己给她难堪:“大妈,你难道不知道问女生年纪是很不礼貌的行为么?” 她完全愣住。 我在她面前,轻轻地把门关上。 如果我得罪了他的朋友,我真的不是故意。 晚上我把鞋递给他,跟他说:“四十岁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