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她不可能骗我……我马上回去问她。”霍展白脸色苍白,胡乱地翻着桌上的奇珍异宝,“你看,龙血珠已经不在了!药应该炼出来了!” “霍公子,”廖青染叹了口气,“你不必回去见小徒了,因为——” 她侧过身,望着庭外那一株起死回生的古木兰树,一字一顿道 : “从今天开始,徐沫的病,转由我负责。” 霍展白怔住,心里乍喜乍悲。 “你不要怪紫夜,她已然呕心沥血,”廖青染回头望着他,拿起了那支紫玉簪,叹息,“你知道吗?这本是我给她的唯一信物——我本以为她会凭着这个,让我帮忙复苏那具冰下的尸体的……她一直太执著于过去的事。” 她看定了那个来访的白衣剑客,忽地一笑:“可是,她最终拿它来救了一个不相干的孩子。” 听得那一番话,霍展白心里的怒气和震惊一层层地淡去。 “那……廖前辈可有把握?”他讷讷问。 “有五成。”廖青染点头。 霍展白释然,只觉心头一块大石落下。 “沫儿的病已然危急,我现下就收拾行装,”廖青染将桌上的东西收起,吩咐侍女去室内整理药囊衣物,“等相公回来了,我跟他说一声,就和你连夜下临安。” “是。”霍展白恭恭敬敬地低头,“有劳廖前辈了。” 这边刚开始忙碌,门口已然传来了推门声,有人急速走入,声音里带着三分警惕 :“小青,外头院子里有陌生人脚印——有谁来了?” “没事,风行,”廖青染随口应,“是我徒儿的朋友来访。” 声音一入耳,霍展白只觉熟得奇怪,不由自主地转头看去,和来人打了个照面,双双失声惊呼。 “老五?!” “老七?!” 霍展白目瞪口呆。这个长身玉立的男子左手拿着一包尿布片,右手擎着一支簇新的珠花,腰畔空空,随身不离的长剑早已换成了一只装钱的荷包——就是一个霹雳打在头上,他也想象不出八剑里的卫五公子,昔日倾倒江湖的“玉树名剑”卫风行,会变成这副模样! 屋里的孩子被他们两个这一声惊呼吓醒了,哇哇地大哭。 “你们原来认识?”廖青染看着两人大眼瞪小眼,有些诧异,然而顾不上多说,横了卫风行一眼,“还愣着干吗?快去给阿宝换尿布!你想我们儿子哭死啊?” 卫风行震了一震,立刻侧身一溜,入了内室。 片刻,孩子的哭叫便停止了。 霍展白犹自目瞪口呆站在那里,望着房内。卫风行剥换婴儿尿布的手法娴熟已极,简直可与当年他的一手“玉树剑法”媲美。 “原来……”他讷讷转过头来,看着廖青染,口吃道,“你、你就是我五嫂?”八 雪?第七夜 暮色初起的时候,霍展白和廖青染准备南下临安。 这种欲雪的天气,卫廖夫妻两人本该在古木兰院里燃起红泥小火炉,就着绿蚁新酒当窗小酌,猜拳行令的,可惜却生生被这个不识趣的人给打断了。 “辛苦了,”霍展白看着连夜赶路的女子,无不抱歉,“廖……” 那声称呼,却是卡在了喉咙里——若按薛紫夜朋友的身份,应该称其前辈;而这一声前辈一出口,岂不是就认了比卫五矮上一头? “七公子,不必客气。”廖青染却没有介意这些细枝末节,拍了拍睡去的孩子,转身交给卫风行,叮嘱:“这几日天气尚冷,千万不可让阿宝受寒,所吃的东西也要加热,出入多加衣袄——如若有失,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卫风行抱着孩子唯唯诺诺,不敢分解一句。 这哪是当年那个风流倜傥、迷倒无数江湖女子的卫五公子?分明是河东狮威吓下的一只绵羊。霍展白在一旁只看得好笑,却不敢开口。 他总算是知道薛紫夜那样的脾气是从何而来了,当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风行,我就先和七公子去了。”廖青染翻身上马,细细叮咛,“此去时间不定,全看徐沫病情如何——快则三五天,慢则一两个月。你一个人在家,需多加小心——”温柔地叮嘱到这里,语气忽然一转:“如果再让我知道你和夏浅羽去那种地方鬼混,仔细我打断你的腿!” “是是。”卫风行也不生气,只是抱着阿宝连连点头。 暮色里,寒气浮动,云层灰白,隐隐有欲雪的迹象。卫风行从身侧的包袱里摸出了一物,抖开却是一袭大氅,凑过来围在妻子身上:“就算是神医,也要小心着凉。” 廖青染嘴角一扬,忽地侧过头在他额角亲了一下,露出小儿女情状:“知道了。乖乖在家,等我从临安带你喜欢的梅花糕来。” 她率先策马沿着草径离去,霍展白随即跳上马,回头望了望那个抱着孩子站在庭前目送的男子,忽然心里泛起了一种微微的失落—— 所谓的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了。 他追上了廖青染,两人一路并骑。那个女子戴着风帽在夜里急奔。虽然年过三十,但却如一块美玉越发显得温润灵秀,气质高华。 老五那个家伙,真是有福气啊。 霍展白隐隐记起,多年前和南疆拜月教一次交锋中,卫风行曾受了重伤,离开中原求医,一年后才回来。想来他们两个,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吧——然后那个女子辞去了药师谷谷主的身份,隐姓埋名来到中原;而那个正当英年的卫五公子也旋即从武林里隐退,过起了双宿双飞的神仙日子。 “霍七公子,其实要多谢你——”他尚自走神,忽然耳边听到了一声叹息。 他微微一震,回头正对上廖青染若有深意的眼睛:“因为你,我那个傻徒儿最终放弃了那个不切合实际的幻想。她在那个梦里,沉浸得太久。如今执念已破,一切,也都可以重新开始了。” 她微笑着望着他:“霍七公子,不知你心底的执念,何时能勘破?” 霍展白抚摩着那一匹薛紫夜赠与的大宛马,忽然一笑:“廖谷主,你的徒儿酒量很好啊——等得沫儿的病大好了,我想回药师谷去和她好好再切磋一番。” “是吗?那你可喝不过她,”廖青染将风帽掠向耳后,对他眨了眨眼睛,“喝酒,猜拳,都是我教给她的,她早青出于蓝胜于蓝了——知道吗?当年的风行,就是这样把他自己输给我的。” “啊?”霍展白吃惊,哑然失笑。 “呵呵,”廖青染看着他,也笑了,“你如果去了,难保不重蹈覆辙。” “哈哈哈,”霍展白一怔之后,复又大笑起来,策马扬鞭远远奔了出去,朗声回答,“这样,也好!” 暮色深浓,已然有小雪依稀飘落,霍展白在奔驰中仰头望着那些落下来的新雪,忽然有些恍惚:那个女人……如今又在做什么呢?是一个人自斟自饮,还是在对着冰下那个人自言自语? 那样寂寞的山谷……时光都仿佛停止了啊。 他忽然间发现自己无法遏制地反复想到她。在这个归去临安终结所有的前夜,卸去了心头的重担,八年来的一点一滴就历历浮现出来……那一夜雪中的明月,落下的梅花,怀里沉睡的人,都仿佛近在眼前。 或许……真的是到了该和过去说再见的时候了。 他多么希望自己还是八年前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执著而不顾一切;他也曾相信自己终其一生都会保持这种无望而炽烈的爱——然而,所有的一切,终究在岁月里渐渐消逝。奇怪的是,他并不为这种消逝感到难过,也不为自己的放弃感到羞愧。 原来,即便是生命里最深切的感情,也终究抵不过时间。 柳非非是聪明的,明知不可得,所以坦然放开了手——而他自己呢?其实,在雪夜醒来的刹那,他其实已经放开了心里那一根曾以为永生不放的线吧? 他一路策马南下,心却一直留在了北方。 “其实,我早把自己输给她了……”霍展白怔怔想了许久,忽然望着夜雪长长叹了口气,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话,“我很想念她啊。” 一直埋头赶路的廖青染怔了一下,侧头看着这个年轻人。 ——风行这个七弟的事情,是全江湖都传遍了的。他的意气风发,他的癫狂执著,他的隐忍坚持。种种事情,江湖中都在争相议论,为之摇头叹息。 然而在这个下着雪的夜里,在终将完成多年心愿的时候,他却忽然改变了心意。 一声呼哨,半空中飞着的雪鹞一个转折,轻轻落到了他的肩上,转动着黑豆一样的眼珠子望着他。他腾出一只手来,用炭条写下了几行字,然后将布巾系在了雪鹞的脚上,拍了拍它的翅膀,指了指北方尽头的天空:“去吧。” 雪鹞仿佛明白了主人的意思,咕噜了一声振翅飞起,消失在茫茫的风雪里。 那一块布巾在风雪里猎猎飞舞,上面的几行字却隐隐透出暖意来: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紫夜,我将不日北归,请在梅树下温酒相候。 一定赢你。 第二日夜里,连夜快马加鞭的两人已然抵达清波门。 临安刚下了一场雪,断桥上尚积着一些,两人来不及欣赏,便策马一阵风似的踏雪冲过了长堤,在城东郊外的九曜山山脚翻身落马。 “徐夫人便是在此处?”廖青染背着药囊下马,看着寒柳间的一座小楼,忽然间脸色一变,“糟了!” 霍展白应声抬头,看到了门楣上的白布和里面隐隐传出的哭声,脸色同时大变。 “秋水!”他脱口惊呼,抢身掠入,“秋水!” 他撩开灵前的帘幕冲进去,看到一口小小的棺材,放在灵前摇曳的烛光下。里面的孩子紧紧闭着眼睛,脸颊深深陷了进去,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 “沫儿?沫儿!”他只觉五雷轰顶,俯身去探鼻息,已然冰冷。 后堂里叮的一声,仿佛有什么瓷器掉在地上打碎了。 “你来晚了。”忽然,他听到了一个冰冷的声音说。 “你总是来晚。”那个声音冷冷地说着,冷静中蕴涵着深深的疯狂,“哈……你是来看沫儿怎么死的吗?还是——来看我怎么死的?” 仿佛一盆冰水从顶心浇下,霍展白猛然回过头去,脱口 :“秋水!” 美丽的女子从灵堂后走出来,穿着一身白衣,嘴角沁出了血丝,摇摇晃晃地朝着他走过来,缓缓对他伸出双手——十指上,呈现出可怖的青紫色。他望着那张少年时就魂牵梦萦的脸,发现大半年没见,她居然已经憔悴到了不忍目睹的地步。 一时间,他脑海里一片空白,站在那里无法移动。 “霍展白,为什么你总是来晚……”她喃喃道,“总是……太晚……” 不知是否幻觉,他恍惚觉得她满头的青丝正在一根一根地变成灰白。 “不好!快抓住她!”廖青染一个箭步冲入,看到对方的脸色和手指,惊呼,“她服毒了!快抓住她!” “什么?”他猛然惊醒,下意识地去抓秋水音的手,然而她却灵活地逃脱了。 “咯咯……你来抓我啊……”穿着白衣的女子轻巧地转身,唇角还带着血丝,眼神恍惚而又清醒无比,提着裙角朝着后堂奔去,咯咯轻笑,“来抓我啊……抓住了,我就——” 话音未落,霍展白已然闪电般地掠过,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颤声呼:“秋水!” “抓住了,我就杀了你!”那双眼睛里,陡然翻起了疯狂的恨意,“杀了你!” “小心!”廖青染在身后惊呼,只听“哧啦”一声响,霍展白肩头已然被利刃划破。然而他铁青着脸,根本不去顾及肩头的伤,掌心内力一吐,瞬间将陷入疯狂的女子震晕过去。 “太晚了啊……你抓不住我了……”昏迷前,憔悴支离的女子抬起手,恶狠狠地掐着他肩上的伤口,“我让你来抓我……可是你没有!你来晚了…… “在嫁入徐家的时候,一直在等你来阻拦我带我走……为什么你来得那么晚? “后来……我求你去救我的丈夫……可你,为什么来得那么晚? “一天之前,沫儿慢慢在我怀里断了最后一口气……为什么,你来得那么晚!” 他的血沿着她手指流下来,然而他却恍如不觉。 “哈,哈!太晚了……太晚了!我们错过了一生啊……”她喃喃说着,声音逐渐微弱,缓缓倒地,“霍、霍展白……我恨死了你。” 廖青染俯身一搭脉搏,查看了气色,便匆忙从药囊里翻出了一瓶碧色的药:“断肠散。” ——这个女人,一定是在苦等救星不至,眼睁睁看着唯一儿子死去后,绝望之下疯狂地喝下了这种毒药,试图将自己的性命了结。 廖青染没想到,自己连夜赶赴临安,该救的人没救,却要救另一个计划外的人。 廖青染翻了翻秋水音的眼睑:“这一下,我们起码得守着她三天——不过等她醒了,还要确认一下她神志上是否出了问题……她方才的情绪太不对头了。” 然而抬起头,女医者却忽然愣住了—— “太晚了吗?”霍展白喃喃道,双手渐渐颤抖,仿佛被席卷而来的往事迎面击倒。那些消失了多夜的幻象又回来了,那个美丽的少女提着裙裾在杏花林里奔跑,回头对他笑——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一个玩笑,却不知,那是她最初也是最后的请求。快来抓我啊……抓住了,就嫁给你呢。” ——她的笑容在眼前反复浮现,只会加快他崩溃的速度。 他颓然低下头去,凝视着那张苍白憔悴的脸,泪水长滑而落。 他终于知道,那只扼住他咽喉的命运之手原来从未松开过——是前缘注定。注定了他的空等奔波,注定了她的流离怨恨。 种种恩怨深种入骨,纠缠难解,如抽刀断水,根本无法轻易了结。 门外有浩大的风雪,从极远的北方吹来,掠过江南这座水云疏柳的城市。 大雪里有白鸟逆风而上,脚上系着的一方布巾在风雪里猎猎飞扬。 晚来天欲雪,何处是归途? 在那个失去孩子的女子狂笑着饮下毒药的刹那,千里之外有人惊醒。 薛紫夜在夜中坐起,感到莫名的一阵冷意。 刚刚的梦里,她梦见了自己在不停地奔逃,背后有无数滴血的利刃逼过来……然而,那个牵着她的手的人,却不是雪怀。是谁?她刚刚侧过头看清楚那个人的脸,脚下的冰层却“咔嚓”一声碎裂了。 “霍展白!”她脱口惊呼,满身冷汗地坐起。 夏之园里一片宁静,绿荫深深,无数夜光蝶在起舞。 然而她坐在窗下,回忆着梦境,却泛起了某种不祥的预感。她不知道霍展白如今是否到了临安,沫儿是否得救,她甚至有一种感觉:她永远也见不到他了。 “薛谷主,怎么了?”窗外忽然有人轻声开口,吓了她一跳。 “谁?!”推开窗就看到了那一头奇异的蓝发,她微微吐出了一口气,然后就压抑不住地爆发起来,随手抓过靠枕砸了过去,“你发什么疯?一个病人,半夜三更跑到人家窗底下干吗?给我滚回去!” 妙风被她吓了一跳,然而脸上依旧保持着一贯的笑意,只是微微一侧身,手掌一抬,那只飞来的靠枕仿佛长了眼睛一样乖乖停到了他手上。 “在薛谷主抵达大光明宫之前,我要随时随地确认你的安全。”他将枕头送回来,微微躬身。 “……”薛紫夜一时语塞,胡乱挥了挥手,“算了,谷里很安全,你还是回去好好睡吧。” “不必,”妙风还是微笑着,“护卫教王多年,已然习惯了。” 习惯了不睡觉吗?还是习惯了在别人窗下一站一个通宵?或者是,随时随地准备为保护某个人交出性命?薛紫夜看了他片刻,忽然心里有些难受,叹了口气,披衣走了出去。 “薛谷主不睡了吗?”他有些诧异。 “不睡了,”她提了一盏琉璃灯,往湖面走去,“做了噩梦,睡不着。” 妙风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静静跟在她身后,穿过了那片桫椤林。一路上无数夜光蝶围着他上下飞舞,好几只甚至尝试着停到了他的肩上。 薛紫夜看着他,忍不住微微一笑:“你可真不像是魔教的五明子。” 妙风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微笑。 “杀气太重的人,连蝴蝶都不会落在他身上。”薛紫夜抬起手,另一只夜光蝶收拢翅膀在她指尖上停了下来,她看着妙风,有些好奇,“你到底杀过人没有?” “杀过。”妙风微微地笑,没有丝毫掩饰,“而且,很多。” 顿了顿,他补充:“我是从修罗场里出来的——五百个人里,最后只有我和瞳留了下来。其余四百九十八个,都被杀了。” 瞳?薛紫夜的身子忽然一震,默然握紧了灯,转过身去。 “你认识瞳吗?”她听到自己不由自主地问出来,声音有些发抖。 妙风微微一惊,顿了顿:“认识。” “他……是怎么到你们教里去的?”薛紫夜轻轻问,眼神却渐渐凝聚。 妙风眉梢不易觉察地一挑,似乎在揣测这个女子忽然发问的原因,然而嘴角却依然只带着笑意:“这个……在下并不清楚。因为自从我认识瞳开始,他便已经失去了昔日的记忆。” “……是吗?”薛紫夜喃喃叹息了一声,“你是他朋友吗?” 妙风微微笑了笑,摇头:“修罗场里,没有朋友。” “太奇怪了……”薛紫夜在湖边停下,转头望着他,“你和他一样杀过那么多的人,可是,为什么你的杀气内敛到了如此境地?你的武功更在他之上吗?” “谷主错了,”妙风微笑着摇头,“若对决,我未必是瞳的对手。” 他侧头,拈起了一只肩上的夜光蝶,微笑道:“只不过我不像他执掌修罗场,要随时随地准备和人拔剑拼命——除非有人威胁到教王,否则……”他动了动手指,夜光蝶翩翩飞上了枝头:“我对任何人都没有杀意。” 薛紫夜侧头看着他,忽然笑了一笑:“有意思。” 她提着灯一直往前走,穿过了夏之园去往湖心。妙风安静地跟在她身后,脚步轻得仿佛不存在。 湖面上冰火相煎,她忍不住微微咳嗽,低下头望着冰下那张熟悉的脸。雪怀……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因为明日,我便要去那个魔窟里,将明介带回来—— 你在天上的灵魂,会保佑我们吧? 那个少年沉浮在冰冷的水里,带着永恒的微笑,微微闭上了眼睛。 她匍匐在冰面上,静静凝望着,忽然间心里有无限的疲惫和清醒——雪怀,我知道,你是再也不会醒来的了……在将紫玉簪交给霍展白开始,我就明白了。但是,死者已矣,活着的人,我却不能放手不管。我要离开这里,穿过那一片雪原去往昆仑了……或许不再回来。 你一个人在这冰冷的水里睡了那么多年,是不是感到寂寞呢? 或许,霍展白说得对,我不该这样地强留着你,应让你早日解脱,重入轮回。 她俯身在冰面上,望着冰下的人。入骨的寒意让她止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琉璃灯在手里摇摇晃晃,在冰上折射出流转的璀璨光芒。 一只手轻轻按在她双肩肩胛骨之间,一股暖流无声无息注入,她只觉全身瞬间如沐春风。 “夜里很冷,”身后的声音宁静温和,“薛谷主,小心身体。” 她缓缓站了起来,伫立在冰上,许久许久,开口低声道:“明日走之前,帮我把雪怀也带走吧。” 妙风默默颔首,看着她提灯转身,朝着夏之园走去——她的脚步那样轻盈,不惊起一片雪花,仿佛寒夜里的幽灵。这个湖里,藏着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吧? 他最后看了一眼冰下那个封冻的少年,一直微笑的脸上掠过一刹的叹息。缓缓俯下身,竖起手掌,虚切在冰上。仿佛有火焰在他手上燃烧,手刀轻易地切开了厚厚的冰层。 “咔啦”一声,水下的人浮出了水面。 妙风脱下身上的大氅,裹住了冰下那个面目如生的少年。 第二日,他们便按期离开了药师谷。 对于谷主多年来第一次出谷,绿儿和霜红都很紧张,争先恐后地表示要随行,却被薛紫夜毫不犹豫地拒绝——大光明宫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她又怎能让这些丫头跟着自己去冒险? 侍女们无计可施,只好尽心尽力准备她的行装。 当薛紫夜步出谷口,看到那八匹马拉的奢华马车和满满一车的物品后,不由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大衣,披肩,手炉,木炭,火石,食物,药囊……应有尽有,琳琅满目。 “你们当我是去开杂货店吗?”拎起马车里款式各异的大衣和丁零当啷一串手炉,薛紫夜哭笑不得,“连手炉都放了五个!蠢丫头,你们干脆把整个药师谷都装进去得了!” 侍女们讷讷,相顾做了个鬼脸。 “这些东西都用不上——你们好好给我听宁姨的话,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薛紫夜一手拎了一堆杂物从马车内出来,扔回给了绿儿,回顾妙风,声音忽然低了一低,“帮我把雪怀带出来吧。” “但凭谷主吩咐。”妙风躬身,足尖一点随即消失。 周围的侍女们还没回过神来,只是刹那,他就从湖边返回,手里横抱着一个用大氅裹着的东西,一个起落来到马车旁,对着薛紫夜轻轻点头,俯身将那一袭大氅放到了车厢里。 “雪怀……”薛紫夜喃喃叹息,揭开了大氅一角,看了看那张冰冷的脸,“我们回家了。” 侍女们吃惊地看着大氅里裹着的那具尸体,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这不是湖下冰封的那个少年吗?多少年了,如今,谷主居然将他从冰下挖了出来? “对了,绿儿,跟你说过的事,别忘了!”在跳上马车前,薛紫夜回头吩咐,唇角掠过一丝笑意。侍女们还没来得及答应,妙风已然掠上了马车,低喝一声,长鞭一击,催动了马车向前疾驰。 瞬间碾过了皑皑白雪,消失在谷口漫天的风雪里。 千里之外,一羽雪白的鸟正飞过京师上空,在紫禁城的风雪里奋力拍打着双翅,一路向北。 风大,雪大。那一方布巾迎风猎猎飞扬,仿佛宿命的灰色的手帕。 第二日日落的时候,他们沿着漠河走出了那片雪原,踏上了大雪覆盖的官道。 在一个破败的驿站旁,薛紫夜示意妙风停下了车。 “就在这里。”她撩开厚重的帘子,微微咳嗽,吃力地将用大氅裹着的人抱了出来。 “我来。”妙风跳下车,伸出双臂接过,侧过头望了一眼路边的荒村——那是一个已然废弃多年的村落,久无人居住,大雪压垮了大部分的木屋。风呼啸而过,在空荡荡的村子里发出尖厉的声音。 他抱着尸体转身,看到这个破败的村落,忽然间眼神深处有一道光亮了一下。 ——果然,是这个地方?! 薛紫夜扶着他的肩下了车,站在驿站旁那棵枯死的冷杉树下,凝望了片刻,默不作声地踩着齐膝深的雪,吃力地向着村子里走去。 妙风同样默不做声地跟在她身后,来到村子北面的空地上。 那里,隐约遍布着隆起的坟丘,是村里的坟场。 十二年前那场大劫过后,师傅曾带着她回到这里,仔细收殓了每一个村民的遗骸。所有人都回到了这一片祖传的坟地里,在故乡的泥土里重聚了——唯独留下了雪怀一个人还在冰下沉睡。他定然很孤独吧? “埋在这里吧。”她默然凝望了片刻,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开始挖掘。 然而长年冰冻的土坚硬如铁,她用尽全力挖下去,只在冻土上戳出一个淡白色的点。 “我来吧。”不想如此耽误时间,妙风在她身侧弯下身,伸出手来——他没有拿任何工具,然而那些坚硬的冻土在他掌锋下却如豆腐一样裂开,只是一掌切下,便裂开了一尺深。 “滚开!让我自己来!”然而她却愤怒起来,一把将他推开,更加用力地用匕首戳着土。 妙风默默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话,只是将双手按向地面。内息从掌心汹涌而出,无声无息透入土地,一寸寸将万古冰封的冻土融化。 薛紫夜用尽全力戳着土,咳嗽着。开始时那些冻土坚硬如铁,然而一刀一刀地挖下去,匕首下的土地开始松软,越到后来便越是轻松。一个时辰后,一个八尺长三尺宽的土坑已然挖好。 她跪在雪地上筋疲力尽地喘息,将雪怀的尸体小心翼翼地移入坑中。 她用颤抖的手将碎土撒下。夹杂着雪的土,一分分地掩盖上了那一张苍白的脸——她咬着牙,一瞬不移地望着那张熟悉的脸。这把土再撒下去,就永远看不到了……没有人会再带着她去看北极光,没有人在她坠入黑暗冰河的瞬间托起她。 那个强留了十多年的梦,在这一刻后,便是要彻底地结束了。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逃避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