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灯下,她朝下的脸扬起,躺入他的臂弯,苍白憔悴得可怕。 “薛紫夜!”他贴着她耳朵叫了一声,一只手按住她后心将内力急速透入,护住她已然衰弱不堪的心脉,“醒醒,醒醒!” 她的头毫无反应地随着他的推动摇晃,手里,还紧紧握着一卷《灵枢》。 “谷主!”霜红和小晶随后赶到,在门口惊呼出来。 ——难道,二十年前那一幕又要重演了吗? “快,过来帮我扶着她!”霍展白抬头急叱,闭目凝神了片刻,忽然缓缓一掌平推,按在她的背心。仿佛是一股柔和的潮水汹涌注入四肢百骸,薛紫夜身子一震。 霍展白立刻变掌为指,连点她十二处穴道,沿着脊椎一路向下,处处将内力透入,打通已经凝滞多时的血脉。起初他点得极快,然而越到后来落指便是越慢,头顶渐渐有白汽腾起,印堂隐隐暗红,似是将全身内息都凝在了指尖。 每一指点下,薛紫夜的脸色便是好转一分,待得十二指点完,她唇间轻轻吐出一口气来。 “好了!”霜红一直在留意谷主的脉搏,此刻不由大喜。 这个惫懒的公子哥儿,原来真的是有如此本事。 “谷主,你快醒醒啊。”霜红虽然一贯干练沉稳,也急得快要哭了。 “呵……阿红?”薛紫夜嘴里忽然吐出了低低的叹息,手指动了一动,缓缓睁开眼,“我这是怎么了?别哭,别哭……没事的……我看书看得太久,居然睡着了吗?” 她努力坐起,一眼看到了霍展白,失惊:“你怎么也在这里?快回冬之馆休息,谁叫你乱跑的?绿儿呢,那个死丫头,怎么不看住他!” 霍展白看着这个一醒来就吆五喝六的女人,皱眉摇了摇头。 “医术不精啊,”他拨开了她戳到脑门的手指,“跑来这里临时抱佛脚吗?” 薛紫夜被他刺中痛处,大怒,随手将手上的医书砸了过去,连忙又收手:“对……在这本《灵枢》上!我刚看到——” 她拿过那卷书,匆忙地重新看了一眼,面有喜色。然而忽地又觉得胸肺寒冷,紧一声慢一声地咳嗽,感觉透不出气来。 “谷主,谷主!快别想了。”一个紫金手炉及时地塞了过来,薛紫夜得了宝一样将那只手炉抱在怀里,不敢放开片刻。 她说不出话,胸肺间似被塞入了一大块冰,冷得她透不过气来。 随后赶到的是宁婆婆,递过手炉,满脸的担忧:“你的身体熬不住了,得先歇歇。我马上去叫药房给你煎药。” “嗯,”薛紫夜忍住了咳嗽,闷闷道,“用我平日吃的那服就行了。” 十四岁时落入冰河漂流了一夜,从此落下寒闭症。寒入少阴经,脉象多沉或沉紧,肺部多冷,时见畏寒,当年师傅廖青染曾开了一方,令她每日调养。然而十年多来劳心劳力,这病竟是渐渐加重,沉疴入骨,这药方也不像一开始那么管用了。 “怕是不够,”宁婆婆看着她的气色,皱眉,“这一次非同小可。” “那……加白虎心五钱吧。”她沉吟着,不停咳嗽。 “虎心乃大热之物,谷主久虚之人,怎受得起?”宁婆婆却直截了当地反驳,想了想,“不如去掉方中桂枝一味,改加川芎一两、蔓京子六分,如何?” 薛紫夜沉吟片刻,点头:“也罢。再辅以龟龄集,即可。” “是。”宁婆婆颔首听命,转头而下。 霜红在一旁只听得心惊。她跟随谷主多年,亲受指点,自以为得了真传,却未想过谷中一个扫地的婆婆医术之高明,都还在自己之上! “喀喀,喀喀……”看着宁婆婆离开,薛紫夜回头望着霍展白,扯着嘴角做出一个笑来,然而话未说,一阵剧咳,血却从她指缝里直沁了出来! “谷主!谷主!快别说话!”霜红大惊失色,扑上去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形,“霍七公子,霍七公子,快来帮我把谷主送回夏之园去!那里的温泉对她最有用!” 温热的泉水,一寸一寸浸没冰冷的肌肤。 薛紫夜躺在雪谷热泉里,苍白的脸上渐渐开始有了血色,胸臆间令人窒息的冰冷也开始化开。温泉边上草木萋萋,葳蕤而茂密,桫椤树覆盖了湖边的草地,向着水面垂下修长的枝条,无数蝴蝶有的在飞舞追逐,有的停栖在树枝上,一串串地叠着挂到了水面。 那是南疆密林里才有的景象,却在这雪谷深处出现。 薛紫夜醒来的时候,一只银白色的夜光蝶正飞过眼前,宛如一片飘远的雪。 “啊……”从胸中长长吐出一口气,她疲乏地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泡在温热的水里,周围有瑞脑的香气。动了动手足,开始回想自己怎么会忽然间又到了夏之园的温泉里。“哟,醒了呀?”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张大大的笑脸,凑近,“快吃药吧!” “呀——”她失声惊叫起来,下意识地躲入水里,反手便是一个巴掌扇过去,“滚开!” 霍展白猝不及防被打了一个正着,手里的药盏“当啷”一声落地,烫得他大叫。 “阿红!绿儿!”薛紫夜将自己浸在温泉里,“都死到哪里去了?放病人乱跑?” “谷主你终于醒了?”只有小晶从泉畔的亭子里走出,欢喜得几乎要哭出来,“你、你这次晕倒在藏书阁,大家都被吓死了啊。现在她们都跑去药圃和药房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病人?” 渐渐回想起藏书阁里的事情,薛紫夜脸色缓和下去:“大惊小怪。” “我昏过去多久了?”她仰头问,示意小晶将放在泉边白石上的长衣拿过来。 “一天多了。”霍展白蹙眉,雪鹞咕了一声飞过来,叼着紫色织锦云纹袍子扔到水边,“所有人都被你吓坏了。” “呵……”她低头笑了笑,“哪有那么容易死。” “你以为自己是金刚不坏之身?”霍展白却怒了,这个女人实在太不知好歹,“宁婆婆说,这一次如果不是我及时用惊神指强行为你推血过宫,可能不等施救你就气绝了!现在还在这里说大话!” “……”薛紫夜低下头去,知道宁婆婆的医术并不比自己逊色多少。 “好啦,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说你好歹救了我一次,所以,那个六十万的债呢,可以少还一些——是不是?”她调侃地笑笑,想扯过话题。 “我的意思不是要债,是你这个死女人得以后给我——”霍展白微怒。 “好啦,给我滚出去!”不等他再说,薛紫夜却一指园门,叱道,“我要穿衣服了!” 他无法,悻悻往外走,走到门口顿住了脚:“我说,你以后还是——” “还看!”一个香炉呼啸着飞过来,在他脚下迸裂,吓得他一跳三尺,“给我滚回冬之馆养伤!我晚上会过来查岗!” 霍展白悻悻苦笑——看这样子,怎么也不像会红颜薄命的啊。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她在水中又沉思了片刻,才缓缓站起。“哗啦”一声水响,小晶连忙站在她背后,替她抖开紫袍裹住身体。她拿了一块布巾,开始拧干湿濡濡的长发。 树枝上垂落水面的蝴蝶被她惊动,扑棱棱地飞起,水面上似乎骤然炸开了五色的烟火。 薛紫夜望着夏之园里旺盛喧嚣的生命,忽然默不作声地叹了口气—— 怎么办? 那样殚精竭虑地查阅,也只能找到一个药方,可以将沫儿的病暂时再拖上三个月——可三个月后,又怎么和霍展白交代? 何况……对于明介的金针封脑,还是一点办法也找不到…… 她心力交瘁地抬起头,望着水面上无数翻飞的蝴蝶,忽然间羡慕起这些只有一年生命、却无忧无虑的美丽生灵来——如果能乘着蝴蝶远去,该有多好呢? 北方的天空,隐隐透出一种苍白的蓝色。 漠河被称为极北之地,而漠河的北方,又是什么? 在摩迦村里的时候,她曾听雪怀他提起过族里一个古老的传说。传说中,穿过那条冰封的河流,再穿过横亘千里的积雪荒原,便能到达一个浩瀚无边的冰的海洋—— 那里,才是真正的极北之地。冰海上的天空,充满了七彩的光。 赤橙黄绿青蓝紫,一道一道地浮动变幻于冰之大海上,宛如梦幻。 雪怀……十四岁那年我们在冰河上望着北极星,许下一个愿望,要一起穿越雪原,去极北之地看那梦幻一样的光芒。 如今,你是已经在那北极光之下等待着我吗? 可惜,这些蝴蝶却飞不过那一片冰的海洋。 喝过宁婆婆熬的药后,到了晚间,薛紫夜感觉气脉旺盛了许多,胸中呼吸顺畅,手足也不再发寒。于是又恢复了坐不住的习惯,开始带着绿儿在谷里到处走。 先去冬之馆看了霍展白和他的鸟,发现对方果然很听话地待着养伤,找不到理由修理他,便只是诊了诊脉,开了一服宁神养气的方子,吩咐绿儿留下来照顾。 调戏了一会儿雪鹞,她站起身来准备走,忽然又在门边停住了:“沫儿的药已经开始配了,七天后可炼成——你还来得及在期限内赶回去。” 她站在门旁头也不回地说话,霍展白看不到她的表情。 等到他从欣喜中回过神来时,那一袭紫衣已经消失在飘雪的夜色里。 怎么会感到有些落寞呢?她一个人提着琉璃灯,穿过香气馥郁的药圃,有些茫然地想。八年了,那样枯燥而冷寂的生活里,这个人好像是唯一的亮色吧? 八年来,他一年一度的造访,渐渐成了一年里唯一让她有点期待的日子——虽然见面之后,大半还是相互斗气斗嘴和斗酒。 在每次他离开后,她都会吩咐侍女们在雪里埋下新的酒坛,等待来年的相聚。 但是,这一次,她无法再欺骗下去。 她甚至无法想象,这一次如果救不了沫儿,霍展白会不会冲回来杀了她。 唉……她抬起头,望了一眼飘雪的夜空,忽然觉得人生在世是如此的沉重和无奈,仿佛漫天都是逃不开的罗网,将所有人的命运笼罩。路过秋之苑的时候,忽然想起了那个被她封了任督二脉的病人,不由微微一震。因为身体的问题,已经是两天没去看明介了。 她忍不住离开了主径,转向秋之苑。 然而,刚刚转过身,她忽然间就呆住了。 是做梦吗?大雪里,结冰的湖面上静默地伫立着一个人。披着长衣,侧着身低头望着湖水。远远望去,那样熟悉的轮廓,就仿佛是冰下那个沉睡多年的人忽然间真的醒来了,在下着雪的夜里,悄悄地回到了人世。 “雪怀?”她低低叫了一声,生怕惊破了这个梦境,蹑手蹑脚地靠近湖面。 没有月亮的夜里,雪在无休止地飘落,模糊了那朝思暮想的容颜。 “雪怀!”她再也按捺不住,狂喜地奔向那飘着雪的湖面,“等等我!” “小夜……”站在冰上的人回过身来,看到了狂奔而来的提灯女子,忽然叹息了一声,对着她缓缓伸出了手,发出了一声低唤,“是你来了吗?” 她狂奔着扑入他的怀抱,那样坚实而温暖,梦一般的不真实。 何时,他已经长得那样高?居然一只手便能将她环抱。 “真的是你啊……”那个人喃喃自语,用力将她抱紧,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如雪一样融化,“这是做梦吗?怎么、怎么一转眼……就是十几年?” 然而,那样隐约熟悉的语声,却让她瞬间怔住。 不是——不是!这、这个声音是……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醒来时候,所有人都死了……雪怀、族长、鹄……全都死了……”那个声音在她头顶发出低沉的叹息,仿佛呼啸而过的风,“只有你还在……只有你还在。小夜姐姐,我就像做了一场梦。” “明介!”她终于抬起头,看到了那个人的脸,失声惊呼。 冰雪的光映照着他的脸,苍白而清俊,眉目挺秀,轮廓和雪怀极为相似——那是摩迦一族的典型外貌。只是,他的眼睛是忧郁的淡蓝,一眼望去如看不到底的湖水。 “明介?”她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你、你难道已经……” “是的,都想起来了……”他抬起头,深深吸了口气,望着落满了雪的夜,“小夜姐姐,我都想起来了……我已经将金针逼了出来。” “太好了。”她望着他手指间拈着的一根金针,喜不自禁,“太好了……明介!” 她伸出手去探着他顶心的百汇穴,发现那里果然已经不再有金针:“太好了!” “雪怀,是带你逃走的时候死了吗?”他俯下身,看着冰下封冻着的少年——那个少年还保持着十五六岁时的模样,眉目和他依稀相似,瞳喃喃着,“那一夜,那些人杀了进来。我只看到你们两个牵着手逃了出去,在冰河上跑……我叫着你们,你们却忽然掉下去了……” 他隔着厚厚的冰,凝视着儿时最好的伙伴,眼睛里转成了悲哀的青色。 “小夜姐姐……那时候我就再也记不起你了……”他有些茫然地喃喃,眸子隐隐透出危险的紫色,“我好像做了好长的一个梦……杀了无数的人。” “明介。”往日忽然间又回到了面前,薛紫夜无法表达此刻心里的激动,只是握紧了对方的手,忽然发现他的手臂上到处都是伤痕,不知是受了多少的苦。 “是谁?”她咬着牙,一字字地问,一贯平和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愤怒的光,“是谁杀了他们?是谁灭了村子?是谁,把你变成了这个样子!” 瞳在风里侧过头,望了冰下的那张脸片刻,眼里有无数种色彩一闪而过。 “是黑水边上的马贼……”他冷冷道,“那群该杀的强盗。” 风从谷外来,雪从夜里落。 湖面上一半冰封雪冻,一半热气升腾,宛如千百匹白色的纱幕冉冉升起。 而他们就站在冰上默然相对,也不知过去了多长的时间。 “当年那些强盗,为了夺取村里保存的一颗龙血珠,而派人血洗了村寨。”瞳一直望着冰下那张脸,“烧了房子,杀光了人……我被他们掳走,辗转卖到了大光明宫,被封了记忆,送去修罗场当杀手。” 她望着雪怀那一张定格在十二年前的脸,回忆起那血腥的一夜,锥心刺骨的痛让她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只是为了一颗龙血珠,只是为了一颗龙血珠。 那些人,就这样毁灭了一个村子,夺去了无数人性命,摧毁了他们三个人的一生! “明介……明介……”她握住儿时伙伴的手,颤声道,“怎么,你被送去大光明宫了?” 他没有做声,微微点了点头。 昆仑山大光明宫里培养出的杀手,百年来一直震慑西域和中原,她也有所耳闻——但修罗场的三界对那些孩子的训练是如何之严酷,她却一直无法想象。 “我被命令和一起训练的同伴相互决斗,我格杀了所有同伴,才活了下来。”他抬头望着天空里飘落的雪,面无表情,“十几年了,我没有过去,没有亲友,和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关联——只是被当做教王养的狗,活了下来。” 他平静地叙述,声音宛如冰下的河流,波澜不惊。 然而其中蕴藏的暗流,却冲击得薛紫夜心悸,她的手渐渐颤抖:“那么这一次、这一次你和霍展白决斗,也是因为……接了教王的命令?” “嗯。”瞳的眼里浮出隐约的紫色,顿了顿,才道,“祁连又发现了一颗龙血珠,教王命我前来夺回。” 薛紫夜打了一个寒战:“如果拿不回,会被杀吗?” “呵。”他笑了笑,“被杀?那是最轻的处罚。” “风大了,回去罢。”他看了看越下越密的雪,将身上的长衣解下,覆上她单薄的肩膀,“听说今天你昏倒了……不要半夜站在风雪里。” 那样的温暖,瞬间将她包围。 薛紫夜拉着长衣的衣角,身子却在慢慢发抖。 “回夏之园吧。”瞳转过身,替她提起了琉璃灯引路。 然而,她忽然抓住了他的手:“明介!” “嗯?”他回应着这个陌生的称呼,感觉到那只手是如此的冰冷而颤抖,用力得让他感到疼痛。他垂下眼睛,掩饰住里面一掠而过的冷光。 一颗血色的珠子,放入了他的掌心,带着某种逼人而来的灵气,几乎让飞雪都凝结。 万年龙血赤寒珠! 他倒吸了一口气,脱口道:“这——” “你拿去!”将珠子纳入他手心,薛紫夜抬起头,眼神里有做出重大决定后的冲动,“但不要告诉霍展白。你不要怪他……他也是为了必须要救的人,才和你血战的。” 瞳有些迟疑地望着她,并没有立刻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他只是握紧了那颗珠子,眼里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狂喜表情—— 在薛紫夜低头喃喃的时候,他的手抬了起来,无声无息地捏向她颈后的死穴。 然而,内息的凝滞让他的手猛然一缓。 血封!还不行。现在还不行……还得等机会。 他的手最终只是温柔地按上了她的肩,低声说:“姐姐,你好像很累,是不是?” 薛紫夜无言点头,压抑多日的泪水终于忍不住直落下来——这些天来,面对着霍展白和明介,她心里有过多少的疲倦、多少的自责、多少的冰火交煎。枉她有神医之名,竭尽了全力,却无法拉住那些从她指尖断去的生命之线。 青染师傅……青染师傅……为何当年你这样地急着从谷中离去,把才十八岁的我就这样推上了谷主的位置?你只留给我这么一支紫玉簪,可我实在还有很多没学到啊…… 如果你还在,徒儿也不至于如今这样孤掌难鸣。 “早点回去休息吧。”瞳领着她往夏之园走去,低声叮嘱。 一路上,风渐渐温暖起来,雪落到半空便已悄然融化。 柔软温暖的风里,他只觉得头顶一痛,百汇穴附近微微一动。 教王亲手封的金针,怎么可能被别人解开? ——刚才他不过是用了乾坤大挪移,硬生生将百汇穴连着金针都挪开了一寸,好让这个女人相信自己是真的恢复了记忆。然而毕竟不能坚持太久,转开的穴道一刻钟后便复原了。 不过,如今也已经没关系了……他毕竟已经拿到了龙血珠。 握着那颗费尽了心思才得来的龙血珠,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九死一生,终于是将这个东西拿到手了。想不到几次三番搏命去硬夺,却还比不上一次的迂回用计,随便编一个故事就骗到了手。 原来,怎样精明强悍的女人一遇到这种事,也会蒙住了眼睛。 简直是比瞳术还蛊惑人心啊…… 他垂下眼睛,掩饰着里面的冷笑,引着薛紫夜来到夏之园。 “明介,”在走入房间的时候,她停了下来,“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回昆仑了。” 他吃了一惊,难道这个女人异想天开,要执意令他留在这里?身上血封尚未开,如果她起了这个念头,可是万万不妙。 瞳有些苦恼地皱起了眉头,不知道怎样才能说服她。 “先休息吧。”他只好说。 明天再来想办法吧。如果实在不行,回宫再设法解开血封算了——毕竟,今天已经拿到了龙血珠,应该和谷外失散的教众联系一下了……事情一旦完成,就应该尽快返回昆仑。那边妙火和妙水几个,大约都已经等得急了。 看着他转身离去,薛紫夜忽然间惴惴地开口:“明介?” “嗯?”实在是对那个陌生的名字有些迟钝,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怎么?” “你不会忽然又走掉吧?”薛紫夜总觉得心里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仿佛眼前这个失而复得的同伴在一觉醒来后就会消失。 ——她忽然后悔方才给了他那颗龙血珠。 瞳摇了摇头,然而心里却有些诧异于这个女人敏锐的直觉。 “明介,”薛紫夜望着他,忽然轻轻道,“对不起。” 对不起?他愣了一下:“为什么?” “十二年前的那一夜,我忘了顾上你……”仿佛那些话已经压在心底多年,薛紫夜长长出了一口气,将滚烫的额头放入掌心,“对不起……那个时候我和雪怀拼命逃,却忘了你还被关在那里……我、我对不起你。” 她捂住了脸:“你六岁就为我杀了人,被关进了那个黑房子。我把你当做唯一的弟弟,发誓要一辈子对你好……可是、可是那时候我和雪怀却把你扔下了——对不起……对不起!” 瞳有些怔住了,隐约间脑海里又有各种幻象泛起。 携手奔跑而去的两个人……火光四起的村子……周围都是惨叫,所有人都纷纷避开了他。他拼命地呼喊着,奔跑着,然而……那种被抛弃的恐惧还是追上了他。一瞬间,他又有了一种被幻象吞噬的恍惚,连忙强行将它们压了下去。 “没事了,”他笑着,低下头,“我不是没有死吗?不要难过。” 薛紫夜将头埋入双手,很久没有说话。 “晚安。”她放下了手,轻声道。 ——明介,我绝不会再让你回那个黑暗的地方去了。 出来的时候,感觉风很郁热,简直让人无法呼吸。 瞳握着沥血剑,感觉身上说不出的不舒服,好像有什么由内而外地让他的心躁动不安——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难道方才那个女人说的话,影响到自己了? 假的……那都是假的。 那些幻象不停地浮现,却无法动摇他的心。他自己,本来就是一个以制造幻象来控制别人的人,又怎么会相信任何人加诸他身上的幻象呢?如今的他,已然什么都不相信了。 何况,那些东西到底是真是假,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他本来就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瞳微微笑了笑,眼睛转成了琉璃色: 一个杀手,并不需要过去。 他需要的,只是手里的这颗龙血珠。要的,只是自由,以及权力! 走出夏之园,冷风夹着雪吹到了脸上,终于让他的头脑冷了下来。他握着手里那颗血红色的珠子,微微冷笑起来,倒转剑柄,“咔”的一声拧开。 里面有一条细细的蛇探出头来,吞吐着红色的信子。 “赤,去吧。”他弹了弹那条蛇的脑袋。 赤立刻化为一道红光,迅速跃入了雪地,闪电一样蜿蜒爬行而去。随之剑柄里爬出了更多的蛇,那些细如线头的蛇被团成一团塞入剑柄,此刻一打开立刻朝着各个方向爬出——这是昆仑血蛇里的子蛇,不畏冰雪,一旦释放,便会立刻前去寻找母蛇。 那些在冷杉林里和我失散的同伴,应该还在寻找我的下落吧?毕竟,这个药师谷的入口太隐秘,雪域地形复杂,一时间并不容易找到。 否则,那些中原武林人士,也该早就找到这里来了吧? 瞳眼看着赤迅速离开,将视线收回。 冰下那张脸在对着他微笑,宁静而温和,带着一种让他从骨髓里透出的奇异熟稔——在无意中与其正面相对的刹那,瞳感觉心里猛然震了一下,有压制不住的感情汹涌而出。 那种遥远而激烈的感觉瞬间逼来,令他透不过气。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悲凉,眷恋,信任,却又带着……又带着…… “嚓!”在他自己回过神来之前,沥血剑已然狠狠斩落! 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当我在修罗场里被人一次次打倒凌辱,当我在冰冷的地面上滚来滚去呼号泣血,当我跪在玉座下任教王抚摩着我的头顶,当我被那些中原武林人擒住后用尽各种酷刑……雪怀……你怎么可以这样的安宁! 怎么可以! 冰层在一瞬间裂开,利剑直切冰下那个人的脸。 一丝血渐渐从苍白的脸上散开,沁入冰下的寒泉之中,随即又被冰冻结。然而那个微微弯着身子,保持着虚抱姿势的少年,脸上依然宁静安详。 剑插入冰层,瞳颤抖的手握着剑柄,忽然间无力地垂落。 他缓缓跪倒在冰上,大口地喘息着,眼眸渐渐转为暗色。 不行……不行……自己快要被那些幻象控制了…… 绝对不可以。我一定要尽快回到昆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