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记惊雷响过,有雨点打在车窗上,渐渐连成一片。Minicooper前掠过一位青春无敌美少女,穿着廉价衣衫,抱起自己的小狗紧紧护在怀里,跑到邻近的屋檐下去避雨。 庞然无声地笑起来。原以为攻坚战已经结束,却突然冒出宿敌。 “下雨了。” 突如其来的大雨困住了罗宋宋和朱行素,她们带着一大堆的购物袋根本拦不到出租车,智晓亮派来接她们的车则在过海隧道堵住了,一筹莫展。 这时候罗宋宋接到孟觉电话,简直有如神助:“我已经到家了,你在哪里?这么大的雨。” “我在海伦路逛街。” 孟觉噢一声:“怎么想起去那里?下次我叫大嫂陪你。” “说来话长——我和格陵爱乐的朱行素老师在一起。” 孟觉没有回答;她怕他生气,心里忐忑得很,但想起自己初衷并不是要造成这局面,应该交给孟觉决定。 孟觉认真地分析着路况:“这个时间,这个天气,过海隧道一定堵的好像停车场了。” “那你来接我们?” “好。” 他当然不会走隧道,而是从苹洲大桥绕了个圈子,磨磨蹭蹭一直开了四十五分钟,才到海伦路的路口。罗宋宋看着他下车,撑了一把硕大的黑伞,穿的一件深红色T恤。 他又把这件衣服翻出来了。这是孟觉的幸运T恤。大学时候,他总是穿这件衣服去请老教授们划重点,考试。 “这位是朱行素老师。” “您好。” 两双狮爪礼貌地握了一握,又松开。 “上车吧。” 孟觉帮朱行素将所有的购物袋都塞进后车厢,朱行素坐在一堆奢华当中,愈发衬得她瘦骨嶙峋。 一路上三个人一句话也没有说。一开始的沉默也许是因为陌生,也许是因为尴尬,也许是因为害怕。而后就一直这样惯性地沉默下去,只有仪表盘上的红白LED灯在闪烁。 “孟觉?” 朱行素不了解格陵的交通状况,但罗宋宋已经看出来了——孟觉在不停地绕远,绕远,即使是为了避开堵车,也完全没有必要——他是希望这条路的终点永远不要到达。 “什么?” “……好像到处都很堵呢。” 朱行素抱歉道:“让你的男朋友这样奔波。” “没关系。朱老师您难得回一趟格陵,我们很应该一尽地主之谊。我和孟觉都曾在白放老师门下学过十多年的钢琴。虽然并没有继续音乐的道路,但我们都是爱乐之人。” “为什么你们不继续学琴?是因为家长不喜欢,还是觉得以钢琴为主业没有前途?我们那个年代,艺术生很难拿到政府的奖学金出国进修,除非有企业资助。” “我是天分有限,他是因为从小梦想做超人,学琴无法激发潜能,愤而改学生物,希望有朝一日研究出……” “哎,罗圈圈,不要乱讲。” “我哪里乱讲?小学三年级,作文《我的愿望》,你写的就是想当超人,得了优,还在我们面前朗诵呢。” “这么久的事情,你还记得。” “记得。我还记得每年他的生日,都会有大蛋糕送到琴室来——他真是在很多很多爱里长大的小孩。我们只想做牙科医生,钢琴老师,漫画店老板,他已经上升到锄强扶弱的高度。” “……你真罗嗦。” “不,不罗嗦。”朱行素急切道,“……我很愿意听一听。” 罗宋宋心跳得好像打鼓一般。 “记得初二下学期的劳作课,要用鸡蛋做‘我的一家’。我们的爸爸妈妈,兄弟姐妹加起来最多也就四五个,大家都很快就做完了,只有他做得满头大汗——孟家所有的家庭成员,包括管家用人,加起来一共有五十多人呢!老师发的材料不够,他就自己去买,还不让人帮忙,一共做了五十三个不倒翁,连刚出生的苏玛丽也有。为了安置它们,孟爸爸订做了一个玻璃展示柜。我看见过的哟,大大小小的不倒翁好像做操一样集中,每个鸡蛋前面还放着小牌子,注明是谁呢。孟薇好喜欢,又专门拿去做了防腐处理,现在还保存在大小姐的闺房里。” 罗宋宋从来没有这样健谈过,路太短,要说的又太长。不过是一句,这些年,你过的好不好?不过是一句,没有妈妈在身边,他们有没有欺负你?这两个人却怎么样也说不出口。 不说她还真没有将这些年都理顺。她总觉得智晓亮是她的灯塔,但孟觉才是那个真正影响她灵魂的人。罗清平打她,骂她,羞辱她,让她对自我认识产生偏差,她自我厌恶,偏激,怯懦,固执,易感,几乎没有社交能力。但宋玲总算作对过一件事情,她送罗宋宋去学琴,这让罗宋宋认识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朋友。她学会了健康和独立的思考方式,能很快摆正心态,分清人性善恶,不让那些坏的事情再影响到她的性格。 这些都是她的收获。无论出发点如何,过程多曲折,她曾经多么的摇摆,结果是好的。上帝给了你很差的父母,就用极好的朋友来弥补。 遇到孟觉她觉得很快乐,同样,能够和她一起成长也是孟觉的幸运。他出生单亲家庭,兄长虽多,受尽宠爱,可真的好孤独。这样的小孩很容易变得暴躁易怒,自我孤立。他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在意身边的人和事?也正是认识了她,他才开始被需要,才变成了现在这样的好男人。 没有彼此在人生道路上的陪伴,他们是不可能成为现在的模样。 “你们,有结婚的打算吗?” “当然。”孟觉说。 无论如何,这条路的终点格陵爱乐还是到了。罗宋宋和孟觉帮朱行素把东西拿下车,被阻止了。 她已经享受了买的过程:“这些礼物送给你们。” 难怪智晓亮说人人都爱和朱行素一起逛街。她今天至少刷了十多万欧元。 “请你们一定要收下。” 从孟觉出生到今天,中间隔了二十五年。除了不停地刷卡之外,朱行素似乎还没有找到其他可以表达母爱的方法。 “罗小姐真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子。你们能一起长大,真是令人欣慰。” “能够相遇,我们都很幸运。” “那你谢谢……朱老师吧。”孟觉从头到尾,没有和朱行素有过眼神交流。但这时,他看了朱行素一眼。 这一眼,胜于千言万语。 罗宋宋抱了抱朱行素,后者背上的骨头一根根戳出来,好像一把利刃——她瘦的好像挂在胸口的一件心事,被利刃割成一条条。 “谢谢朱老师。” 孟觉就这样让她走掉了。罗宋宋轻轻地拉着恋人的手指,他像个提线木偶一样,罗宋宋扯他一下,他就开口叫一声。 “朱老师。” 朱行素的背影滞了一下,她几乎是立刻转过身来,带着一种被需要的渴望。 “我想以后我们可以互相打打电话,发发邮件什么的。”他又变成了罗宋宋认识的那个孟觉,一笑露出两个酒涡,“也许我们会去瑞士旅游,您能接待吗?” 朱行素颤抖着,热烈地张开了双臂:“无任欢迎。” 回到家后,罗宋宋把所有礼物都分门别类整理好。 朱行素为什么生下孟觉,为什么离开孟家,为什么和自己的儿子永不相认,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和孟觉的心结正在慢慢地解开。 孟觉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罗宋宋将朱行素送的每一样礼物都举起来给他看看。原来她逛街的时候就已经计划好,从头到脚,从手表到鞋子,从睡衣到正装,买了个遍。 难得她竟然知道孟觉的尺码——如果一个母亲有心,怎么样也能够打听到自己孩子的细节。 孟觉就像个宠坏了的孩子,收到了久违的礼物,免不了要唧唧歪歪地评价一番。 “我最讨厌这个牌子的睡衣,广告语是如肌肤般丝滑——那不就是穿了等于没穿!还有手表,我都有十几块。” 罗宋宋白了他一眼。孟觉理直气壮地摊摊手:“她根本不了解我。这些东西简直要把我打扮成一个娘娘腔。” 每个男人都会有脆弱的时候。他们也会希望有一双充满母性的柔韧的臂弯,将他们顽固的头颅拥在怀中。所谓的百炼钢,终究抵不过绕指柔。罗宋宋爬上沙发,将孟觉沉甸甸的脑袋轻轻揽进怀里。 情人在她怀里噗哧一声。 “我没事。我想我们以后还有大把时间慢慢地去互相了解。” “喔。我只是想抱着你,就像刚才朱老师抱着我一样。” “你今天晚上真唠叨啊……原来女人唠叨也可以这样可爱……” 他一面这样说,一面伸出手来紧紧地抱着她了。每个男人都会有脆弱的时候。他们也会希望有一双充满母性的柔韧的臂弯,将他们顽固的头颅拥在怀中。所谓的百炼钢,终究抵不过绕指柔。罗宋宋爬上沙发,将孟觉沉甸甸的脑袋轻轻揽进怀里。情人在她怀里扑哧一声。“我没事。我想我们以后还又大把时间慢慢地去互相了解。”“喔。我只是想抱着你,就像刚才朱老师抱着我一样。”“你今天晚上真唠叨啊……原来女人唠叨也可以这样可爱……”他一面这样说,一面伸出手来紧紧地抱着她了。七月底的空气中流动着兴奋的燥热,仿佛一点就着。受邀参加格陵爱乐内部音乐会的业界名流和中外媒体在互相通气之后发现,原来大家都没有收到场刊。也就是说,除了曲目已经公布之外,钢琴和指挥的名字还在保密中。越神秘越让人倍感兴趣,大批新闻人士都聚集在大剧院门口等待采访荣誉团长智晓亮。他一向对媒体十分友好,也许肯在演出前透露一两条线索。也有记者十分聪明,早早在员工通道守株待兔,结果真的看见明丰的小孟先生和女伴挽臂而来。而且他心情非常不错,虽然有些惊讶,但立刻转头对他女伴道:“不要怕,这是学端旗下的《金字塔》杂志,从不无中生有。”“小孟先生,能不能破例照一张?”“请不要这样。今天我不是主角。”“小孟先生总叫我们失望。”“拿名片来。我结婚,一定请你到场。”记者极高兴,又偷偷观察小孟先生的女伴。社交场中的适龄女性,他都有印象,但这一位真是从未见过。不施脂粉的一张容长脸蛋,个头小巧,穿的是式样简单的奶油色连衣裙,颇有古典气质。记者个个眼光毒辣,看过的美女不计其数,早已练就一对火眼金睛。长相和肤色都可以后天修改,头发,耳垂,脖子,指甲,指关节,手腕,手肘,膝盖,脚踝这就样细节,只要一样不过关,便不是名媛。他只扫了罗宋宋一眼,已经断定这位一定大家闺秀,系出门名。“这位小姐贵姓?”只要报出姓,他就能够知道她的家世背景,“祖上姓庄?姓莫?姓戚?还是姓包?”这四大姓已经囊括格陵的四大名门。罗宋宋不及反应,孟觉已经笑答:“她未来姓孟。”孟觉和罗宋宋落座时,整个管弦乐团已经就位,进入倒数阶段,专等钢琴和指挥。欣赏古典音乐和流行演唱会不一样,并不喧杂吵闹,更何况这是内部音乐会,在座的都是圈内熟人,十分亲切。聂今也在场,穿一身彩色斑斓的纱裙,如穿花蝴蝶一般,正和邻座窃窃私语。聂今眼尖,看见孟觉和罗宋宋,微微招手示意。罗宋宋发现,这么重大的日子,聂今并没有戴视若至宝的耳环。灯光转暗,朱行素和智晓亮携手一起从幕侧出现。朱行素穿一袭黑色泠泠绸长裙,颈中挂着一串珍珠项链。智晓亮是黑色燕尾服,衣襟上绣着两排金色花纹,手里拿着指挥棒。大家已经隐隐猜到了什么,屏气静声等待乐起的那一刻。朱行素走到钢琴前坐下,智晓亮走向指挥台。罗宋宋握紧了孟觉的手,手心传来同样的激动。当智晓亮手中的指挥棒扬起,朱行素的双手停顿在琴键上方时,媒体纷纷按下闪光灯;当指挥棒落下,琴键按动,那庄严,宏大的乐曲由弱至强,仿佛宙斯众神的军队,夹雷霆万钧之势,滚滚而来。十九世纪初的维也纳,正是在烽火连天的背景下,空怀一腔爱国热情却饱受病痛折磨的贝多芬完成了博采古典派和浪漫派之长的第五号降E大调钢琴协奏曲。皇帝的悲歌,赴死的英雄,是这宏伟乐章的主旋律。指挥与钢琴,钢琴与乐团,乐团与指挥,以手势,琴语交谈,激辩,气势之磅礴,场面之华丽,乐思之繁复,使得无数的乐团为之倾倒。它是古典派的巅峰,它是浪漫派的先河,它是钢琴协奏曲中的皇帝,地位无人能及。钢琴是乐团中的将才,而智晓亮已经无法满足。他希望成为智慧之帅。在这场演出中,他展露出庞大的野心,他手中的魔杖卷起了一浪高过一浪的海啸,拍打着奥林匹斯山,颠覆所有人的思想,洗涤所有人的灵魂。众神之海恢复了平静。再次的雷鸣,是全场不息的掌声。全体乐团成员不得一次又一次地谢幕——由智晓亮指挥,朱行素演奏的皇帝协奏曲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几家要在庆功宴上采访他的中外媒体已经迫不及待地围住了他和朱行素。“这是东方女性首次驾驭皇帝协奏曲这样大气磅礴的乐曲。”以为来自瑞士的记者赞叹,“难怪中国这片神奇的土地出过女皇帝。”“好的音乐无份国界,也无分性别。”“智晓亮先生今天的演出令人印象深刻,十分完美。”“从老柴奖到现在,智晓亮先生总是让我们既惊且喜。”“我在维也纳时,已经系统地接受了一段时间的指挥联系、但是我更加希望能够和一位东方的钢琴家合作进行我的首次指挥演出。就这样。”“为什么会选择皇帝作为首次演出的曲目?”朱行素敏感地发现智晓亮眼神飘移,心不在焉,于是替他回答道。“从来不是我们选择乐曲,而是乐曲选择我们。好了,先生们,宴会上再见。”智晓亮将手中的花束随便塞给了以为大提琴师,即刻跳下台去。他心中的海浪还没有退去,他在退场的人群中疯狂地搜索着他的皇后。他找到了,他的皇后和骑士耳语几句,然后孟觉先走了。他看见了,他的皇后踩着轻盈的步伐走上了一条和散场方向截然不同的走廊,她的双手挥舞着,好像在模仿指挥的动作;他迅速地隐入黑暗中,凝视着她转了一个圈,哼的是伦敦德里小调。他听见了,他的皇后自言自语地说:“真厉害啊,智晓亮。你总是想到做到。”啊,原来她都知道。她听他弹《伦敦德里小调》时已经明白他的决心。“罗宋宋。”“你怎么在这里?”罗宋宋显示吃惊于智晓亮的突然出现,又解释道,“有记者,孟觉和我分开走。我现在要去和他会合。”“罗宋宋,我有话和你说。”说完这句话,他就急急地越过她向前走去,用胸卡打开了走廊尽头会议室的大门,他不确定罗宋宋会不会跟着他走,一瞬间他几乎想将她强抢进来。“你的脸色非常难看。”她绞着手,脸上充满了真切的焦虑。智晓亮站在窗前,紧紧地攥着拳头。“罗宋宋,我很矛盾。作为一名指挥,我起步太晚;作为一名钢琴家,我还有大好前途。我不知道怎样选择。”“可是你的双手已经不能完满地表达情感了,不是吗?作为一名钢琴家,你永远也不会满足。只有站在指挥台上,你的全部胸臆才能得到完全的抒发,这就是我今天晚上听过这场演出后的感受。”“我差一点就退缩。这是我第一次公开以指挥的身份演出。上场前,我怕得浑身发抖。可是我不能让你失望……”他缓缓地屈起左膝,跪在地上,去牵罗宋宋的手;罗宋宋后退了一步,可是来不及将手背在身后,她声线中掺入了一丝惊慌。“智师兄,你这是干什么?”她挣扎着,手指在他的手心里慌张得像失去了所有毒牙的蛇。“罗宋宋,听说你爱过我?”那被他制服的人儿平伏了一些,叹息着亲口说出这个秘密。“是啊,我爱过你。谁不知道呢?”“不,我不要爱过。我要你爱我,就像我现在爱着你一样。”他那下垂的眼角,象牙色的皮肤,傲慢的姿态,卑微的求爱,在月光下具有强大的说服力。在音乐殿堂里,有睥睨天下的皇帝对你求爱,谁不想成为全世界的皇后?可那皇后顿时如坠冰窟。她压根儿没有想过,也不想陷入这样的困窘里。“太迟了。”她使劲把手抽出来,“太迟了。”“我知道,你还是自由身。”智晓亮将她的手背紧紧地压在嘴唇下,“我要和孟觉公平竞争。”罗宋宋感到一阵颤栗从手背传了上来,“我的心已经不自由。”“智晓亮,她已经选择了我。”孟觉突然出现在会议室门口,他疾步向前,将智晓亮的手拨开。他有些恼火,但十载同窗的友谊阻止了过激的动作。罗宋宋站在他的身后,她望着智晓亮的眼神,有痛苦,不忍,悲哀,怜惜,独独没有爱。智晓亮站起来:“你在这里更好。我不应该将罗宋宋托付给任何人、我应该亲自给她幸福。”孟觉刚才听到他狗血的“公平竞争”宣言,就已经动了火气:“早那些年你干什么去了?现在想起来竞争?你当她是什么?智晓亮,你不了解我,我这个人非常自私,我能和你分享友谊,但绝不和你分享爱情。”智晓亮道:“罗宋宋,你刚才说,迟到总比不到好。我总是醒悟得比较晚,不要因此不再爱我。”他不知为何想到了孟薇。她也曾这样卑微地求过他施舍,那一刻他曾经思索过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可他太傲慢,拒绝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于是现在,他什么也没剩下,在罗宋宋面前,他也成了爱情的弃儿。“智师兄,你看见远处的那一点光芒没有?那是海面上的灯塔。现在,直到永远——你在我心里,就和它一样明亮。”罗宋宋缓慢而坚定地摇着头,“一样遥远。”第二十一章 暴风雨奏鸣曲第二天各大报纸都对这场内部音乐会进行了深入的报道,但每周三发行的《鲜闻乐见》则是以文明社会重现丛林求偶法则为题,大肆对音乐会后的一场桃色韵事进行报道。内容的噱头在于看图作故事。第一张,Z先生与L小姐并肩站在窗前,两人耳鬓厮磨,情意绵绵;第二张,Z先生单膝跪地求婚;第三张,Z先生与M先生发生肢体冲突,大打出手,近身肉搏;第四张,M先生完胜,牵手L小姐离开。照片是由手机拍摄,三人面目模糊到不需要打马赛克,全凭肢体语言演出。这四格照片讲述了一个完整的三角恋情,横刀夺爱的故事。记者激动得好像发鸡瘟。“生活处处撒狗血……无论是传统意义,还是欧美眼光,L小姐最多算中庸之资,可见其具有独特气质,能吸引到格陵两大最有价值单身汉为她搏斗……格陵市是钢铁丛林,在这里生存当然要遵循野兽法则,相信L小姐之所以最终选择M先生,不仅仅是因为M先生拥有更多的财富,更是因为M先生展示出的强大体能反映出其身体之精壮,遗传之优秀……格陵女性应当自我反省,为何在剩男剩女大行其道的今日,不懂得自我增值,却任由这种资源浪费的现象在言情小说之外的现实生活中发生……”酸不溜丢此文一出,格陵娱乐界一片喧哗。M家族的势力在格陵盘根错节,鲜少有媒体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继《鲜问乐见》揭竿起义,几家也收到了同样照片的小杂志纷纷开始进入深入挖掘。Z先生的风流韵事全部大起底,床伴从A小姐一直数到P小姐。《新娱潮》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罗宋宋夏天穿着清凉的照片,在眼睛处上打上薄薄马赛克,用三围数字展现她与脸蛋极不相称的曼妙身材,按时这才是迷倒Z先生的终极武器——因为Z先生对灵欲合一相当看重;又将孟觉和罗宋宋两人挽手走近云阶彤庭的背影登出——哗,原来这两人早已同居,L小姐是一身睡两床。孟国泰刚上市的自传原本想做一个小范围的签售会,结果记者们全部追问他对这桩风流韵事的看法。孟国泰当场震怒,扬言要将所有这些不负责任,一派胡言的杂志社告上法庭,但《鲜问乐见》背后似乎有强大势力撑腰,并未减弱报道攻势,甚至有大量记者闻风赶至,在云阶彤庭外架起长短炮,正对孟觉小窝的前后阳台。罗宋宋的工作生活都受到了眼中的干扰。她一走出云阶彤庭,即刻被记者跟拍至双耳琴行。那些记者虽然还不至于嚣张到拿镜头撞她,但拍摄角度毒辣,恨不得能伸进她的衣领和裙底。一向以优雅姿态示人的智晓亮这次一反常态,最短时间内通过格陵爱乐发出措辞激烈的新闻稿,表示此次无中生有,恶意中伤,反映出舆论在导向性上的无知、愚蠢和可笑。他相当失望,从此再也不会接受格陵任何一家媒体的采访。智晓亮在新闻稿中强调“我与M先生,L小姐都是好友,普通的会面却被有心人利用和造谣,造成如今局面,不仅我自身深感困扰。也为无辜的好友担忧”更坐实了Z先生一角正是由他扮演,且他确实在这场爱情决斗中输了。越帮越乱。孟国泰下令将孟觉和罗宋宋接回孟家。家里面倒是风平浪静,皆因这种桃色新闻,孟觉不是头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比如孟金刚自杀一事,不也曾闹得沸沸扬扬,但最终还是水净鹅飞,没人记得。“我们已经发出律师信。但他们只肯承认消息有误,错用了小孟先生和罗小姐的照片。”“影响已经造成,道歉有什么用?”“也不必告它,看它可以闹多久。天天有奇闻发生,没有硬抓着我不放的道理。”孟觉笑着望向大哥,似在征求他的意见,“除非有人故意想整我。”孟金贵冷冷道:“原本定于月底上柜的一批新药,不得不再次延期。”孟觉拍手道:“我的负面新闻竟然能影响盘利度胺的宣传计划,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不是考虑到有女眷在场,他们两个几乎要翻脸。杜丽聪开解罗宋宋:“本市有些媒体最爱揭人疮疤,连着皮肉撕下来,拿你的不开心来开心。这些小报只顾眼球效应,告它只是帮它打广告而已。”“我知道,我并不放在心上。”罗宋宋说,“喜欢我的人,不会因此讨厌我;讨厌我的人,也只不过是更讨厌而已。那些不认识我的人,他们对我的态度,我又何必在意。”杜丽聪面露激赏神色:“罗小姐,你的心态非常好。”当事人都不在意了,看热闹的也就一哄而散。当天傍晚,苏玛丽亲自打电话给罗宋宋,罗宋宋简直受宠若惊,这是苏玛丽去了北京之后,第一次给她打电话。“宋宋姐,到北京来旅游吧。我一旦测验不合格,就去欢乐谷玩云霄飞车,再多的不开心都甩掉了!”连苏玛丽都知道此事,为她提供防空洞。“好。”盛情难却,孟觉和罗宋宋便开始计划。“会不会有很大沙尘暴?要买口罩,还有遮阳帽。”“爬长城,需要很好的球鞋、等等,我接个电话。”孟觉接电话,罗宋宋跑去拿纸和笔:“还要带一些玛丽需要的东西,比如……你怎么了?”孟觉挂断电话,冷静得可怕。“我们立刻去医院——孟薇晕倒了。”孟薇的实际情况比晕倒严重得多。据她的秘书说,孟经理前两天心情还不错,英文报纸上大肆赞叹朱行素的琴技时,她还开玩笑:“难道伊丽莎白不是女王?这些保守又虚伪的瑞士人,拍马屁也不分青红皂白。倒是智晓亮这家伙,真是厉害。我倒是很有兴趣看看接下来对他的专访。”秘书就多了一句嘴:“这位智先生脾性还大得很呢。”“什么?”“他已经宣布不再接受格陵媒体的采访。”孟薇一向不爱关注娱乐新闻,觉得只有无聊的人才会关注八卦。但这次事关智晓亮,她让秘书将所有的报刊杂志都买来。秘书惊恐地发现自己从来不看娱乐新闻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的上司看一本撕一本,看完了这周的《新娱潮》之后,做出了一个撕的姿势,撕了两下没有撕动,脸色变青,然后捂着肝部,重重地摔向地板,吐出一地的秽物。这周的《新娱潮》全文转载了智晓亮的新闻稿,还配上了题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评论。孟薇入院时一度陷入脑昏迷,检查结果也不乐观——急性肝衰竭,有并发脑病的现象。在ICU连续治疗十二小时后,无任何好转迹象,必须尽快安排肝脏移植手术。她病情危殆,随时会陷入深度昏迷。清醒间隙,便努力蠕动嘴唇,与一直守在床边的孟金贵和杜丽聪一项项交待。“不要……让外界知道我生病……我不希望明丰……股价受到影响。”孟金贵大恸,霍然起身走到一边去。杜丽聪握着女儿的手,答应她:“好。”“不要……让别人来看我……”“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FDA方面在当地时间上午九点整突然做出声明——盘利度胺不适用于蒙古人种。一份详细的研究报告指出,在大多数蒙古人种的肝脏中缺少盘利度胺所必需的代谢酶,长期服用盘利度胺会导致肝功能衰竭,严重可至肝衰竭。特此报请亚太地区医疗系统谨慎使用此药。这对得到了亚太代理权的明丰和一直服用盘利度胺的孟薇来说,真是迟来的讽刺。明丰药业对包括盘利度胺在内的一系列新药的销售计划被无限期冻结,直接经济损失保守估计在两亿。临危受命,孟薇的职位由即刻从药监局辞职的孟觉代理。没有人会去多嘴告诉孟薇这件事情。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她的病正是滥用药物造成。孟薇半世跋扈,但谁也不希望她以如此惨痛的方式受到教训。等待肝源的过程中,情况更是急转直下,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多脏器开始衰竭。每个小时都会收到一张病危通知单,再多的金钱,也无法贿赂死神,孟金贵方寸大乱,等不及走正常排队程序等肝源。孟家全体家庭成员,无论是自愿,还是被迫,全部都去做了配型检查,连苏玛丽也被招了回来。“正好回来做暑假作业哦!我好想回家呢!”她一落飞机就被带到医院去抽血和做B超,没有人告诉她为什么,孟金刚则根本没有和女儿见面。孟觉和罗宋宋把苏玛丽带回家去,她才说:“他们是不是怀疑我不是爸爸亲生的,要做亲子鉴定?可是,那也不用做B超呀……难道他们怀疑我在北京做坏事。我真的没有交男朋友……”罗宋宋安慰道:“小小年纪,不要想这么多。孟薇病了,所以全家都做身体检查而已。”“是不是小弟弟查出来什么病,需要我给他输血?可是小弟弟还没有出生呀。”孟觉道:“苏玛丽,我有一件事情要征求你的意见。以后你愿不愿意和我,还有罗宋宋住在一起?不是名义上的一家人,我回把你的户口迁到这里,我和罗宋宋一起做你的监护人。”苏玛丽大喜过望:“我愿意,我愿意呀!”即使她将来结婚在神坛上也不会比现在更愿意。所有的疑惑都被抛诸脑后了,苏玛丽的两只长胳膊亲热地挽着新家人,罗宋宋被她箍得透不过气来:“我们终于是一家人了!一家人呢!哎呀,我要打电话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同学……”她左右开弓地在孟觉和罗宋宋的脸上亲了一口,然后就跳开来去打电话,发短信。孟觉和罗宋宋挽着手,看着她跳来跳去,好像永远也不会疲倦的小弹簧。“你猜我是谁?……你怎么猜得到?哦,有来电显示……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不,还是让你猜一猜!”她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嗓门大,笑嘻嘻地对孟觉敬了个礼,跑回自己房间把门一关,继续煲电话粥。“看来以后家里会很吵。”“吵吵闹闹才像一个家啊。”罗宋宋起身去倒水,“她还小不能捐器官,孟金贵叫她去配对不过是求个心理安慰。”“做亲体肝移植出现排斥的机会小。我是O型血,希望可以配得上。”孟觉闭上了眼睛,“多事之秋。型号还有一件事值得高兴。”罗宋宋原本拿了一份最新的报纸给他看,但见他这样烦恼,便将报纸折起,提醒道:“现在还是夏天,你真是过糊涂了。”孟觉道:“现在还不到最忙的时候。你手里的报纸是什么?给我看看。没关系。现在什么坏消息也不可能击垮明丰。”“这件事情和明丰无关。”原来是最新的娱乐消息。这次的主角是因皇帝协奏曲再次声名鹊起的朱行素、媒体竟然偷拍到她与一位少年白的独臂男子一起在酒店用餐。她虽然有未婚夫但一直低调行事,这次居然被拍到,很难说是有人陷害还是故意为之。“我想她是为了转移视线。”罗宋宋深感不安,“朱老师用心良苦。”这次《新娱潮》用了“小龙女密会杨过,女皇帝未婚夫大起底”做标题。照片上的男子长着北欧人典型的高眉深目,虽然只有一支左臂,仍然体贴地替朱行素拉开座椅。有消息称,朱行素的未婚夫是收到爱人召唤,专程包机从瑞士赶来,和她吃一顿晚饭。媒体不敢惹子爵,于是大骂朱行素,先是从吃相到走路的姿势一顿狂贬,然后又讥讽在崇尚低碳的今天,朱行素如此矫情,无疑是逆天行道,自取灭亡。这篇报道一出街,相信很快Z、M、L的三角恋情就会被喜新厌旧的读者们抛诸脑后。“我们正有公开的打算。”当孟觉和罗宋宋的电话被转接到子爵的飞机上时,朱行素正在等待起飞。“他只是不满记者说他不环保,毕竟他曾经为了保护雨林跑到树上去住了一个星期。”朱行素说的这样轻描淡写。宋玲口口声声说要重拾母女情谊,可是自从出了花边新闻,她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打过。“为什么走得这样急?我还想我们可以一起吃个饭。”孟觉后悔道,“我……”“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朱行素知道他的心思,温柔地安慰,“瑞士再见。”肝脏配型结果令人大吃一惊:排在移植第一顺位的竟是最近开始保持良好生活习惯的孟金刚。他肝脏工作良好,血型也对,正当壮年,完全符合要求。“怎么会是我?我年纪大了,哪有年轻人健康!”孟金刚不敢直面孟金贵的逼视,只是翻来覆去地看那张检验报告,“你们倒好,要么血型不配,要么肝脏不行……脂肪肝,肝硬化……我倒健康得很……”他气呼呼地将报告往茶几上一拍:“喂,你们不是故意编故事骗我吧!”“但凡有一点可能,我也不希望是你。”孟金贵冷冷道,“开个价吧,我保证不亏待你。”“哥,你开什么玩笑。肝是多重要的器官……硬生生从我身上割下来一块肉啊!不死也要成废人。”脱了人形的孟金贵当机立断做出交换:“你抵押在我这里的股份,无任何附加条件,全还给你。所以债务,我替你还清。除此之外我保证你全集人一生无虞。”孟金刚为之一振,重又捡起那张报告仔细地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嘿!想不到我的肝这么值钱。行啊,那你说了算吧。”孟金贵立刻行动起来,将自己承诺的一一兑现。但等一切准备完毕,医生拿手术自愿书来给孟金刚签,他又改变了主意。“听说移植手术必须在自觉自愿的方式下签字,不能涉及银钱交易,否则也算不得准。我可不想割了肝,没命享福。这又是不是抽血……抽血也不行,我晕血。”他把笔一扔,“我不签!”孟金贵勃然大怒:“到底是谁在背后唆使你?孟金刚,不要吊高来卖!”生死攸关,孟金刚也顾不得兄弟情分:“我就是怕死——甚于拍你!这个字我绝对不签,你怎么逼我也没用!”“你敢反悔!”“哥,你一辈子算计人,没想到吧?今天被我摆了一道!”孟金刚得意地笑着,“别把我逼急了,把孟薇生病的事情给你捅到报社去,大家一拍两散!”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局面已经变得不能再遭。排在第二顺位的是孟觉,罗宋宋陪他去医院劝孟金贵。“我愿意隔百分之四十的肝叶给孟薇。我很清楚,肝脏具有自我修复的功能,割了还会再长。”“不行。”“为什么不行?我和宋宋都能接受,也没有任何附加条件。”“正因为你没有附加条件,我才不敢接受。”孟金贵暴躁道,“这事不须多谈,我还有办法。”兄弟两相对无言,罗宋宋拍拍孟觉的手臂:“我去看看孟薇,你们聊。”罗宋宋去了,孟觉才问孟金贵:“你是不是要出暗花?”“重赏之下,必有死夫。”“哥,黑市交易人体器官是刑事罪!现在格陵不比当年,涉黑的事情做不得。”“你今年不到三十,凡事都还有机会。但我老了,我输不起。如果今天躺在病床上的是罗宋宋,你就明白我的心情。”孟金贵冷冷道,“为了生命中唯一的一样,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长期烟酒不离身的孟金贵有中度肝硬化。但他最近已经将所有不良习惯戒掉,积极治疗和健身——他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他只是什么方法都愿意去试一试。孟觉也在思索。他不自觉地咬住了左手食指的第二关节。他咬得很重,痛得心都冷酷下来:“我想起来,你还留有一手。”他的语气说不清是赞赏还是鄙夷。孟金贵轻轻地笑了起来,狰狞得好像一头野兽。“你说对了。我绝不会让自己无路可走。”病危后孟薇禁止会客,只有孟金贵和杜丽聪被允许每天见面一小时。许达虽然每天都往医院跑,孟薇却一再摇头,不愿见他、他只能隔着玻璃窗探望,或者托孟金贵带进去一些消过毒的字条。每张字条孟金贵和杜丽聪都仔细看过,也逐字逐句念给孟薇听了,全是许达的心声,发自肺腑,情真意切;但孟薇完全没有反应。杜丽聪终于看不下去:“阿薇,看在他每天都来的份上。”“我……没有时……时间浪费……浪费在无谓人……身上。”她真是一点也不想见自己的未婚夫。大家都知道她是为了谁沦落到这地步,也知道她想见谁。孟金贵冒着曝光的危险将孟薇的病情通知了智晓亮,他很惊讶,也很惋惜:“孟薇有嗑药习惯?她还很年轻……”他只送一只薄雪草花篮到ICU。许达看到花篮,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把智晓亮给请来了。医生给孟薇打了针,然后取下氧气罩,在旁陪护。护士给她梳了头,她还想讨一点腮红,穿消毒服的智晓亮已经进来了。监心仪显示,她依然会为了这个男人心脏剧烈跳动。而他却坦然如面对普通朋友。“你瘦了。”“是啊。我快要死了。”“别说傻话。”“我清醒得很。不然也不会想见你。”“孟薇,你这样做,对你的未婚夫不公平。”“公平?我告诉你什么叫公平——”孟薇伸出瘦骨嶙峋的一双手,“公平就是你在天平的左边,孟觉在天平的右边,桌上还有好几个砝码,我、罗宋宋、聂今、庞然,那些爱过你们的女人……我么天躺在床上都在想,怎么样放这些砝码才能让天平平衡……我想破了头,也无法皆大欢喜。”“别说了。”孟薇一上一下地晃动着胳膊:“你看,罗宋宋应该摆在哪边呢?左边还是右边?”这样轻微的运动她也无法承受,一阵剧烈的咳嗽从胸腔中爆裂开来,护士急忙扶住她替他整理姿势:“孟小姐,你不要太激动。否则这次会面必须终止。”孟薇的胸脯依然急剧地起伏着:“智晓亮,你真的喜欢罗宋宋?如同‘soul mate’那样?”“是。”“你要知道,罗宋宋只会喜欢孟觉。永远也不会接受你。你已经永远错过了她。”“没有人能看到永远。所以这世上没有永远。”孟薇用一种了然的,怜悯的眼光看着智晓亮:“还记不记得我说过?孟家总算有人替我出头了。”她真是满意极了。医生重新帮她戴上了氧气罩。智晓亮走出病房,杜丽聪多谢他,以孟金贵的性格没有为难他更是奇迹。“智先生,你肯来看阿薇,真的非常感谢。”“对不起。我应该早点来看她。”杜丽聪看得出面前这个年轻人很沮丧,但仍然维持风度:“是阿薇太年轻,太草率,将爱情看得太重要。我们都是过来人,很明白你和她有缘无分。”这样说,让智晓亮更加难过。事业上想做的事情他没有不成功的,但生活、爱情都一败涂地。他伤人,人亦伤他,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孟觉和罗宋宋到医院时,智晓亮已经在护士站等候了不知多久。“你怎么来了?”她再看到他,并没有十分惊讶,似乎知道他一定会来有个交待。“罗宋宋,我有话和你说。”孟觉并没有阻止:“我去那边和他们会合。”他们挽着的手松开前,指尖还依依不舍地碰触了一下。智晓亮注意到了这个小细节,顿时心如刀绞。为了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说话,智晓亮和罗宋宋走过了好几条摆满了病床的走廊。但凡有人走过这些长长的生死通道,就会发现爱情越来越渺小。“我和孟薇……”智晓亮刚要开口,罗宋宋便摆了摆手。不是只有国王长了驴耳朵。其实人人都有一对驴耳朵,只有最亲近的人看得见;同样地,也许我并不想看你的驴耳朵。“你就是要对我说这件事情吗?”罗宋宋平静地说,“其实没必要……”“罗宋宋。我对她又多绝情,你对我就有多绝情。”“那你想要我怎么样呢?”罗宋宋苦笑道,“智师兄,我没有的,你都有;我做不到的,你都能做到。你是那么的完美,为什么一定要钻这只牛角尖呢?”她上前一步,想要和智晓亮握手言和;但智晓亮后退了一步。“不会就这样结束。凡是我认定的事情,一定不会辜负我。”罗宋宋没有举棋不定,没有愁肠百结,她只是轻轻地做了最后的道别。“你这样浪费时间,也不能讲那几年还给我和孟觉啊。还记得白放老师最爱说的那句话吗?弹琴就好像生活,弹错了,弹漏了个把音符都不要紧。只要你继续弹下去,千万不要因为偶尔的不顺就打乱原有的节奏。我和孟觉已经找到了旋律,不会再弹错一个音。你也是,要加油啊。”孟金刚突然又改变主意,决定捐肝了。在老婆陪同下,他签了移植手术同意书。谁不知道詹莎莎是怎样说服自己老公割肉饲鹰。孟金刚从上手术台到下手术台,一直绷紧臭脸,咬紧牙关,半个字也没有透露过。明明他是占尽了上风却突然投降,令所有人摸不着头脑。手术十分成功,孟薇的身体很快就适应了一个新的肝脏。八月底,孟薇从ICU换到了单人病房,许达终于可以来见她。“他们怎么允许病房被改造成这样?和你的房间一模一样。”许达环顾着四周的摆设,“你的床单,你的梳妆台,还有你的心头好。”他指着窗前的玻璃展示柜,那里满放着三排鸡蛋做成的不倒翁,每个不倒翁的前面都放着一个小纸牌,写着孟家人的名字。许达一个个地看过去,在“孟觉”的旁边,看见了一个新的,头发卷卷的不倒翁。孟薇斜靠在床头,她脱了人形,眼珠凸起,脸色蜡黄,说话有气无力,但重获新生,还是十分雀跃:“妈妈亲手布置的。她原本想将我接回家里去住,但医生说至少还得观察一个月。所以她将病房改造成和我的卧室一模一样。我倒是觉得没有没有必要。每当医生进来的时候,也和你一样错乱。”“伯母一直都很宠你。”许达将目光从不倒翁上收回,看见旁边的果篮,柔声道:“我削个苹果给你吃,好不好?”“榨成汁可以喝一点。”孟薇点点头,看着许达从果篮里拿出一个光滑饱满的苹果,又去找水果刀。他慢慢地削着苹果皮,孟薇仔细地看着他。男人一定安定下来,就容易中部崛起。虽然他热爱运动,但脂肪还是找上了他,和孟薇初初认识他的时候至少胖了两圈,但一张大脸上的五官仍是分分明明,实在是个丰神俊朗的任务。“许达,我们没有认识之前,你是什么样的?”“什么样?在等你呗……”“说真话吧,许达。”“那你还不清楚吗?我是个投机主义者总想着找个好老婆,少奋斗十年。”“有没有想过能找到我?一辈子也不用奋斗了。”“太有钱的老婆容易让人产生压力。能和你在一起,幸也不幸。”“哎呀,原来你不是那种普通的功利主义者,你更有层次,更有智慧。”“你不相信我,也应该相信孟觉的眼光。他介绍我们认识。”“我问他你的情史,他可没有隐瞒,你曾经追过罗宋宋。”许达悲伤沁出冷汗,没想到孟薇竟然可以按兵不动,到今日才来追问,于是点点头。孟薇继续道:“我倒不是要追究你。想想看,她的父母有头有脸,有社会地位,有人脉关系。此外,她的父亲罗清平也是穷出身,更要理解你。简直是为你量身定做。”许达连连点头:“你想得真透彻。”“我只是想不明白。那时候孟觉还没和她一起呢。以她的条件,以你的条件,她应该不会拒绝你才对。”“感情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他将苹果切成一块块,剔出籽,放进榨汁机,开足马力。“那你呢?你有没有真心喜欢过她?”许达从来不敢玩真心话大冒险。因为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游戏中都不敢说真话的人,那是真的悲哀。“当然没有。”孟薇摸着手背上的植入点滴管,突然笑了。许达将一根吸管放进玻璃杯,递给未婚妻。“来,喝果汁。”孟金贵一连两个多月没有去找章鹃。她的心情经历了等待,失望,急躁,愤怒,害怕和恐惧,一波接着一波,就在她几近绝望的时候,孟金贵突然出现。“你好久没有来了。”章鹃嗔道,“人家很想你呢。”“闭嘴。”孟金刚手术后没有多久,詹莎莎打了催产针,生下来的是女儿。一时间家里人仰马翻,孟金刚和新生女在医院里都没有人照顾。詹莎莎的娘家人去医院闹了一场,原先为詹莎莎做B超的医生已经离职。孟金贵固然知道内情,但胜利的喜悦因为早就将此事告知了孟金刚而大打折扣。再加上愿赌服输,孟觉不仅不必赔上股份,还顺利接手了苏玛丽的抚养权。孟金贵一想到自己设下局,竟然为他人作嫁衣,已经十分愤怒,到了章鹃的住所,根本不想回答她的任何问题,潦草地做了一次,很快就睡着了,看着枕边人,章鹃辗转难眠,便穿衣服出去了一趟;等她回来,孟金贵已经坐在沙发上看财经新闻。“你到哪里去了?”他不经意问。“下去买点东西。”章鹃换好拖鞋,乖顺地坐到了孟金贵的身边,娇嗔,“你也知道你的习惯……人家只好吃药啊。”孟金贵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神总是很难聚焦到她身上,但是这一次,他眼神中有些东西让章鹃不寒而栗。他将电视台调到特定频道,屏幕上显示出他停在地下车库的阿斯顿马丁。他按下了重播键,章鹃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电视上出现,左右环顾,走近车头,滴的一声,车自己开了锁。她进入车里,大约过了半分钟,又敏捷地退出,关上了车门。看着屏幕上自己拙劣的表演,章鹃如遭雷击,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只是想……想知道……你总不让……不让我打开手套箱。我想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你两个多月没有来……我好怕……好怕你不要我。”“那你看过了,告诉我里面有什么。”章鹃用一种求饶的口吻,轻轻地摇着孟金贵的膝头:“什么也没有。”“真的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块男士手表呀。”章鹃卖着乖,“我知道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乱吃醋。”孟金贵甩开了她的手,站起来:“章小姐,让我教你一个乖。要保守一个秘密,最好的办法是公开它。”章鹃一直呆坐到天完全地黑了下去,她不知道孟金贵什么时候离开。她等待,从白天到黑夜,孟金贵再也没有来过。做人情妇,除了等,还能做什么?和他的正房妻子交流交流?章鹃突然发现,原来她没有孟金贵手机号码。她只能打到他的办公室,那位一直对她恭恭敬敬的龚秘书虽然态度依然客气,但已经患了相当奇妙的失忆症,将她忘得干干净净。有律师来把公寓过户到她的名下。她以为这是孟金贵对她表示歉意的一种方式,糊里糊涂地收了,收了之后才彻悟,孟金贵做得真是面面俱到,滴水不漏,她不能,也舍不得去告这个男人诱奸,他实在是没有强迫过她,以物易物,不过是一场交易。大势已去。住在这栋用身体换来的公寓里,章鹃给汤园园发了电邮,但是后者没有回复她。她又发了几封,询问一些关于如何重新获得学位的问题。汤园园回了封很简短的信给她,直接叫她去学校咨询。章鹃再发信问她和罗清平的近况,汤园园直接把章鹃拖进黑名单。章鹃身处孤岛,十分惊慌。她辗转找到了许达,请许达把孟金贵的吊坠还回去。“孟先生对这种身外之物并不在乎。你不还给他也没有关系。”“许师兄,你帮帮忙,我想见一见孟先生。”“章鹃,不要妄图和孟家人玩心眼。没有用。”许达俨然一副孟家人的姿态,掏出支票簿,“好聚好散吧。”章鹃将支票甩到他脸上:“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货色!狐假虎威!”她不能自拔。知道孟金贵经常去花都,于是又跑去那个纸醉金迷的地方找他。孟金贵自然是见不到的,大家见她好似疯子,就推举了以为孟金贵相熟的花都公主来招待章鹃。“我……好像怀孕了。”大公主似笑非笑:“谁的?不要告诉我是孟先生的。”“不然呢!”章鹃拔高声音,气汹汹,“我一定要见他。”那公主笑得更厉害了,胸脯在纱衣里一波一波地抖动,她又压低声音对章鹃牙咬切齿道:“你不知道他早已结扎?除了孟大小姐,他决不会再有第二个孩子。他连这都没有告诉过你,你还想见他?做梦去吧!”章鹃看她薄薄两片红唇一碰一碰,洁白的牙齿一闪一闪,好像噬人的怪兽在享受美味以前要磨利牙锋一般。一时间全世界的人都哄笑起来,在笑他蠢,笑她自作聪明。她从来都不是孟金贵身边特殊的那一个。章鹃慌不择路,一头撞在了来买醉的男人隆起的大肚皮上。那人扶住了她:“咦?这不是孟先生身边的章小姐么?我们在大富贵见过的。敝姓……”他的手在章鹃身上流连,章鹃勉强地挣脱了一下,就软了下去。他姓什么,有什么关系呢。许达天天来看探望孟薇。孟薇的身体很快地好转起来。明丰药业虽然代理案失败,好在药并没有上柜,损失有限。孟觉接手海外部之后总算是一切平稳度过。他已搬回孟家,不再似以前那样可以自由自在穿T恤牛仔裤,衣柜里多了很多衬衫西装。孟觉穿起白衬衫来也很好看,尤其是挽起袖子,支着额头,翻看企划案时,又或者和孟金贵一起呆在孟国泰的书房里,讨论公司事宜。罗宋宋去送茶水点心,看着小孟先生整个人都鲜活起来,常常呆掉。孟觉心有灵犀,便也看她,突然眨一眨眼睛——那真是一天中最美妙的时刻。双耳琴行终于将白放琴室收至麾下并扩张,改名为双耳琴行育英基地,指派罗宋宋做白放老师的助理,监管招生和排课等事宜。白放希望等罗宋宋的手康复之后,可以和他一起教导学生,所以也指派她督导刚入门的学生进行一些指法练习。罗宋宋十分喜欢这份工作,每个来学琴的小孩也都非常喜欢小罗老师。孟觉和罗宋宋在立秋当日订婚,只请了一些亲朋好友及《金字塔》杂志的一名记者,低调进行。聂今携眷出席,那人是一位年轻的建筑设计师,思维十分活跃,面上有股匪气,但眼神正直。智晓亮虽然没来,但总免不了要提到他。“他和环球公司的合约还有一张专辑未录,只怕要成绝响。”“他实在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将来做了指挥,一般是叫某指。智指,智指,这念起来多么绕口。”聂今已经开始学着放下。罗宋宋问她建筑师的来历,她笑道:“不过是个老套的见义勇为,英雄救美的故事。”至此封神完毕,众神归位。秋意渐浓,孟薇已经可以在许达的搀扶下到院子里去摘柿子。“孟觉和罗宋宋都订婚了。”许达感叹道,“我们订婚的时候,她们还各有各心思呢。”“上次看过的那些婚纱都不行。”孟薇手里把玩着一只微黄的柿子,她的脸色还不算很好,但眼神总算是游乐生气,“我想自己设计。”“好。”“哪怕还要拖上一段时间你也愿意?”“愿意。”“一年?”“愿意。”“两年?三年?你都愿意?”许达搂着孟薇的细腰:“我想看见你在最美的时候穿上最美的婚纱。等多久我都愿意。”孟金贵和杜丽聪站在窗前,看许达和孟薇在柿子树下聊天。过了一会儿,孟觉和罗宋宋手挽手走过来,孟薇劈头就是一个柿子砸过去,孟觉一把接住了,孟薇笑得很大声。杜丽聪道:“看现在的小孩子,走到哪里都手挽手,真是恩爱。”“你觉得许达这个人怎么样?”孟金贵突然问妻子。“怎么现在来问这个?”杜丽聪笑道,“我和我爸一样,选女婿只看三点,健康,能力和性格。许达身体不错,很注重锻炼身体,也没有生过大病;性格很好,很知道为阿薇着想,懂得包容;能力不差,在生意上可以帮得上阿薇的忙。”孟金贵冷冷道:“是。他太好了。他明明知道阿薇和智晓亮之间的关系,还愿意促成他们见面。明明知道阿薇的生命质量会大打折扣,还愿意陪着她。明明知道阿薇对他起了疑心,还愿意瞪着她。如果不是阿薇生了病,我还不知道原来他这样忍得。”杜丽聪一怔,才又微笑道:“看来阿薇不能和一个忍者结婚。”“他总有一天会忍无可忍。”“你最不放心,他是孟觉介绍的吧。”杜丽聪叹道,“要对付一个多疑的人,真是简单。”孟金贵没有出声。他看着许达将孟薇背起,孟薇似乎不太高兴,下死命地捶着许达的背,许达踉跄了一下,孟觉从后面扶住他。“丽聪。叫上孟觉他们,一起去一趟风铃水库吧。”明丰药业在风铃水库的西南面有一个旧药圃,小小的三亩地,长着大片大片的野生茱萸,果实一颗颗红得像血珠,空气中都是一种辛烈的香气。在药圃的一角,还有一间非常简陋的厂房,这是明丰最早的厂址。四十年前明丰还是一间小小的中药作坊,工人只有四个,硬生生做到全格陵的板蓝根冲剂都由他们供应。现在明丰是行业巨头,这块旧药圃也没有了存在价值,格陵市政府曾表示想收回这块在水库门口的地,但孟国泰用尽办法,还是保住了。几次明丰遇到大风浪,人心惶惶,孟国泰拍案而起:“怕什么!大不了回到风铃水库重新来过!”于是董事们都想起那块药圃,厂房,宿舍,宿舍门口辟出的空地,种的辣椒,茄子,丝瓜,扁豆,檐下的腊肉,散养的鸡鸭,整个心都定了下来,平稳度过一切大风大浪。孟金贵和孟觉等一行人来的时候,吴伯正带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在家门口翻晒板蓝根。当年的四名工人,一人去世,一人在明丰董事局任职,一人自己创业,只有吴伯终生没有离开。他满头黑发,两颊泛红,竟看不出是已经年近七十的人。“我们打算过两天就收茱萸。”“辛苦你了。”孟金贵将孟觉介绍给吴伯,“这是孟觉,你大概没有见过。”“小孟先生长得真像老孟先生年轻时候。”吴伯端详着孟觉,“果然——药圃无凡草,孟家无犬子。”他和孟金贵一行人寒暄之后就去准备晚饭,杜丽聪和罗宋宋两人帮忙摘菜,孟觉和孟金贵则穿了长胶鞋去水库捉鱼。罗宋宋从未当过主妇,觉得十分好奇,便去摘一条身长肚沉的丝瓜,杜丽聪阻止道:“那丝瓜很老了,不能吃。掏了丝络出来晒干,可以刷碗,也可以擦身……哈哈,我并非生来就是贵妇。”说着她已经利落拔出几茎白菜,罗宋宋也学她的样子,敲掉碎泥。“切几片腊肉来焖扁豆,用汤汁捞饭,那就是难得的美味了。”杜丽聪对罗宋宋说,看她一副茫然的样子,不由笑道:“你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啊。你若不会做饭,怎么抓得住孟觉的胃?”孟觉和孟金贵两个捉鱼回来,浑身都湿透了,带去的水桶里,游弋着十几条通身透明的小鱼,都只有一指长。这是风铃水库的特色石头鱼,长在岩缝里,以青苔为食,没有腥气,干煎非常好吃。杜丽聪看了一眼便道:“这?还不够半碟子。”“这鱼是一年比一年少,也一年比一年小了。”孟金贵道,“水源稍微污染了一点,它便活不下去。这样金贵,迟早被自然界淘汰。”杜丽聪扑哧一声笑道:“自己的名字,拿来乱说。你也想被淘汰么?”孟金贵便也笑了;他们两个并不似外界说的那样同床异梦,看起来很像是鹣鲽情深的样子。晚饭的菜式扁豆焖腊肉,清炒小白菜,干煎石头鱼,还有一碗很好喝的蛋花汤。孟金贵,杜丽聪,孟觉和罗宋宋都吃了很多饭,连汤汁也喝得干干净净。等他们吃完了这顿家常饭,就坐在屋前的空地上聊天。孟金贵点了一支烟,先是说了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夜色越来越深,星星都升到半空中了,一颗颗好像要掉进人的眼睛里。孟金贵连抽三支烟,将烟蒂一一按熄。“其实我这人不喜欢想当年。可今天必须要讲明这来龙去脉了。”罗宋宋坐在孟觉斜后方,将手伸进他的臂弯里。孟觉道:“大哥,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