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每一次看都觉得非常迷人,多么具有残缺美的艺术品,就像米洛斯的阿芙罗狄德断裂的双臂,不是吗……越,你去保险库把另一半拿来怎么样?”“是。”“——等一下。”裴越的脚步声刚响起就被打断了。“我差点忘了,另一半已经不在保险库里了。因为Z先生又打电话来催,我就先把它搬上了飞机……越·裴,你在想什么呢,后背有点僵硬啊。”“没什么,老板。”“那就拿好箱子,跟上来。这次我想带你一起去。”我猛地打开后备箱,按裴越给我的地图指示,朝小岛上的停机场狂奔而去。那里离保险库入口足足有大半个岛的距离,隔着数十栋建筑物,沿路来往穿梭着数不清的守卫与白炽探照灯,但愿我能赶在飞机起飞前到达。一架灰蓝色的CH-47D型军用直升机即将悬空,前后两个巨大的螺旋桨高速飞转,掀起的阵阵狂风吹动我的衣服猎猎作响。我奋不顾身地飞扑过去,凌空跃起,指尖扣住了黑色机轮上的轮轴。直升机逐渐远离地面,强大的气流刮得我睁不开眼睛,险些摔落下去,忙翻身抓紧机腹上的铁架,双脚蹬上机轮往舱门攀爬。“……打开舱门……”我朝耳朵上的微型通讯器叫喊,声音还未出口就被强健的暴风吞噬了。手臂上的肌肉开始酸痛发麻,裴明昊的身体绝对无法胜任什么体操运动员或是海军陆战队之类的,我可不想从舱门边被暴风吹到机尾,然后在钢制叶轮上切得连内脏的碎块都找不到。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我将一束神经电流混合在无线电波中发射至裴越的通讯器,希望在何远飞身上产生的奇迹还能出现第二次。虽然奇迹出现第二次就不能称之为奇迹,虽然精神感应的几率在人类中低于十亿五千万份之一,但如果是他的话,应该可以让我抱有哪怕是一点点微弱的希望吧……舱门猛然打开了,强气流呼啸着扑进机舱内,机身的晃动中一只手攥紧我的手腕,另一只手圈住我的腰,一下子把我拽了进去。舱门“砰”的一声关闭,我的手还来不及在裴越身上松开,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我的太阳穴。“欢迎光临夜鹰号,不速之客。”那个夸张如舞台剧表演的声音说道。我的怒火在大脑皮质的每一个神经细胞上燃烧起来。我痛恨被人用枪顶着脑袋,尤其是在飞机上。这让我想起了上一次的恶劣经历,那是我第一次在人类有限的智商上马失前蹄。同样的错误,我怎么可能犯上两次?这个蹩脚三流演员死定了!12裴越在那一瞬间箍住了我的胳膊,把它们以一种看上去极端痛苦的姿势拧到背后,其实我几乎没有什么疼痛感。对于怎样将最轻的伤害用最狠辣的方式表现出来,他是专家。而且他确实很聪明。面前的肥皂剧男主角正用一副获得了本年度奥斯卡奖提名的神情看我,翘腿坐着,两手在胸前十指交叉。巴塞尔·考根,看上去就像一个正值壮年的成功商人,白色的西装领口内露出略嫌花哨的衬衫,银灰色的头发一丝不乱地梳在脑后,保养得体的贵族式脸庞不论做出什么样的表情都带着十二分的充足分量。只有在那双深绿色的眼睛深处偶尔的浮动里,才能找到一种扭曲森冷、怀疑一切的阴翳。“嗬,真是意想不到的访客,”他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遍,眼神就像在满室的珍贵文物收藏中忽然发现了一个赝品,然后别过脸对裴越语调欢快地说:“亲爱的越,你在他脑袋上穿的那个洞呢,愈合了吗?”裴越抓着我的手腕的指头紧了紧。我几乎能听见在他冷硬如石的躯壳内,大脑高速运转所发出的声音。我不禁有点同情他了,天天面对像考根这样的人类,不死也得疯,原来他的高密度神经是这样锻炼出来的。“没发现他使用了替身是我的错,老板。”精彩的回答。但他那笑得如同保险推销员的老板似乎并没有打算就此放过他。“那可真是太粗心大意了,越。身为‘捕猎者’却犯了这种低级错误,我本来应该狠狠惩罚你的。——但我又是这样的喜欢你,怎么办呢……这样吧,用你那把最宝贝的‘巨蟒’在这个假死者的身上咬出美妙的图案吧,就像那些颜色浓烈的中国锦缎上的花团一样,你看,很富有浪漫主义气息不是吗?”裴越面无表情,甚至连唇角的细纹都没有一丝牵动的痕迹,他用拇指利落地拨下保险栓,将左轮手枪的枪口对准了我的胸口。隔着衣物,似乎有许多非常复杂的情绪从9毫米口径的枪口丝丝脉脉渗进我的皮肤,愤怒、沉郁、痛苦以及憎恨……它们在手枪的另一端不断翻滚,犹如黑色的岩浆沸腾着泡泡……它们深沉而灼热,以至于我忽然有些担心容纳它们的那具看似坚硬的躯体,会不会骤然间由内向外爆裂开来。一种纯黑色的、仿佛白矮星爆炸般想要冲破一切空间束缚的强烈情感,就在这个拿枪指着我的人类男人身体内部激烈而压抑地喷发着,与何远飞眼睛里的纯黑色何其相似,却又截然不同,各自闪耀着令人绚目的美丽光芒……“砰”的一声巨响!突兀的枪声在封闭的空间中发出嗡嗡的回音。我的那些念头运转的时间只是他从瞄准到扣动扳机间的几毫秒。子弹滚烫的轨道切割过空气,消失在眉心的黑洞里,随即淌下来的血流像把那张脸分成了两半。帷幕落下,对面那个男人的生命在他所喜欢的舞台上终结,临死前连震惊的时间都没有,真是非常具有戏剧性的死亡。无论信不信任的结果都是背叛,无论如何怀疑与防备结局都是死亡,这就是所谓的人类的悲哀之处吗?我忍不住想露出嘲讽的笑。但我没空冷笑。刹时间扣住那个枪口顶在我太阳穴上的“捕猎者”的脉搏,超强度的生物电流使他的神经脉冲暂时中断,我将他持枪的手往内一折,替他扣动了扳机。大量鲜血立即从他的腹部涌出,我想他的肝脏与脾脏已经报废了。我还来不及抽回手,复仇的火焰朝我喷射过来,裴越猛扑过来,抱着我一阵翻滚,子弹在金属壁垒上溅起点点火花。活着的“捕猎者”还有六个,一场机械与肉体的混战在几千英尺的高空中展开。其实也谈不上对死去的老板有多么忠诚,这些人的血液已经被子弹出膛与生命断裂的声音彻底点燃了,如同耳边来自某种深渊的呼唤声不断催促着,享受血腥与杀戮的颤栗般的快感,这种快感让人类疯狂。我身边这个男人的血液大概也被点燃了,他老练而冷峭地瞄准、开枪,无论躲避还是进攻都没有半分张望与犹豫,像一台急速运转、计算精准的机器。他的棕褐的眼睛里沉淀着化不开的暗红血色,满溢出强悍的野性与杀气。那是属于野兽的眼睛。不过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人类就是野兽。他们是进化退化还是基因突变都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现在只在乎那个银白色的金属箱子。它就放在考根歪斜的尸体的脚边,散发着冰冷无机质的光泽,属于我的东西。我利用瓦尔特P99完美的快速射击功能在前方织起一道防护网,然后翻身朝箱子一步步靠近。陡然的失重状态中我感觉直升机正在迅速下降,驾驶室里的机师不可能不察觉机舱中的混乱,除非他是聋子。箱子在地板倾斜的角度下缓缓滑动,只差一点了,拜托……让我抓住它!整架直升机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像临死前痛苦的抽搐与颤抖,我想是大概是某颗流弹恰巧钻进了燃气涡轮引擎或是什么的鬼地方,它即将像一只中枪的大鸟从高空直直坠落下来,砸在海面上爆出升腾怒吼的死亡焰火。我可不想宿主的身体也一起当了它的陪葬品。催泪瓦斯在地板上滚了两圈,呛鼻的白雾顿时弥漫了整个机舱。裴越重重地拉开舱门,呼啸的罡风下是一片蔚蓝无际的海面,离我们七八百米的距离——这距离还在飞速缩短中。“抱紧我!”他在我耳边大声说,胳膊紧箍住我的腰,不假思索地跳了下去!气流尖利地冲撞过身体,降落伞立即在头顶打开。但是由于超额载重、离海面高度不足,而且风速太大,几乎不可能安全着落。如果只是我一个人的话不会有什么问题,顶多入水时造成双腿骨折什么的,我可以很容易地修复它们。可是裴越的身体很有可能会在这场坠落中严重损伤,因为无法得到及时治疗而彻底死亡。人类的生命总是这么脆弱,这个想法掠过的瞬间,我感到一种莫明的失落。我试图挣脱他,使他减缓下降速度,反正对我来说没什么不同,但他的生存几率可以大大提高。可是圈在我身上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牢固地锁住了我。他对上我的双眼里充满了深深的痛苦。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那种黑色岩浆似的强烈情感的来源,他无法原谅自己将枪口对准了亲生弟弟时的冷漠和无动于衷,在憎恨着逼迫他的那个人的同时,也憎恨着自己,同时憎恨着将自己一步步拉进深渊的、某种强大而不知名的力量。而当他发现这种力量不仅仅来自于外界,更来自于自己隐藏着的黑暗面时,更努力的挣扎只会带来更深的绝望……多可笑!裴明昊死的时候想活下来,而他的哥哥裴越活着却是为了寻找自我毁灭的途径,所以他成了“捕猎者”,并且毫不在乎自己的生命在哪一天终结。无论如何,这都与我无关。可是愤怒与悲哀的心情却不肯轻易放过我,人类的感情就像传染病毒一样悄无声息地潜入,而后大面积无规律地爆发,不论如何一次次杀灭,依旧一次次变异出新的类型,顽强且不厌其烦。我冷冷看着这个一相情愿做我的缓冲垫的家伙,用尽全力将他推开。我在空中自由飞翔,划出清晰而肆意的轨迹,落进碧蓝海水的怀抱中。不远处,直升机终于在低空爆炸,如同白夜盛放着的黑色礼花。我在冰冷海水中漂浮,这感觉很好,没有任何阻力与拖累,就像一只随波摇曳的水母般轻盈和自在。我甚至想就这么一直躺着,随便洋流把我带到地球的哪片陆地上,反正那没有丝毫区别。我享受着这一刻难得的清净,但它总是很快就会因为某些自以为是的打扰而消失无踪。——那些往往是来自人类的打扰。水波中传来大型轮船螺旋桨的声音,然后是快艇马达的轰鸣声,一双手抓住了飘荡在水面上的我,揽着我的肩膀拖上船去。“明昊!明昊——!”熟悉的声音狂乱地呼喊,让人很难充耳不闻。他惊惶地摇晃我的身体,拍着我的脸,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像那些白烂言情剧中可笑的煽情片段。“安静!”我不耐烦地睁开双眼,看见何远飞略显憔悴的脸,漆黑的眼睛里燃烧着惊喜与愤怒交织的烈焰,“别妨碍我睡觉,我两天两夜没合眼了。”“行!你好好睡!”他咬牙切齿地说,“敢情我大老远找来是特地为你铺床的!”我懒得回应无聊的玩笑,指了指百码之外漂浮着的橙色降落伞,“拜托你件事,去救他。”停顿了一下,“——假如他还活着的话。”13醒来的瞬间眼前竟然掠过一片耀眼的空白。我不太舒服地眨了眨眼,看清楚天花板上吊灯的形状。可能是因为一口气睡得太久的缘故,宿主的大脑在轻微地涨痛着,我缓缓吐了口气,感觉思维清醒多了,慢慢坐起身。身上套着全棉睡衣,从头到脚清理得干净清爽,只是脖颈与胸腹的皮肤上残留着斑斑点点的淤血,虽然并不严重,但形状与颜色都眼熟得可疑,这大概又是何远飞的杰作。我怀疑他有点施虐心理和破坏倾向,尤其是和我待在一起的时候精神状态不是太……稳定,不过在我看来大多数人类都是这样。房门被轻轻推开,那个疑似病患两眼发亮地走进来,一连串的问句接连冒出,“你醒了!你整整睡了18个小时,现在感觉怎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吃东西吗?还是先喝点水?”我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先回答哪个问题,老板?或许你可以先编个号。”他一怔,摇摇头后倒了杯水递过来,“你还是那个老样子,冷漠孤僻,牙尖嘴利,活像颗成了精的墨西哥仙人掌。”“仙人掌也没对谁发出靠近的邀请,”我喝着水,咕哝道,“可它们不会老是被弄得青一块紫一块。”施虐狂先生忽然单膝支在床沿,一手撑着我脑后的床架,带着压迫意味朝我俯下身,另一只手抽走玻璃杯,黑眼睛危险地眯起,眼里闪着某种蠢蠢欲动的幽光。“听你这话像是在抱怨啊!当初是哪个王八蛋答应我半小时内回来,然后不告而别音讯全无的?买包糖他妈的给我买到美国的另一头去了!你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力气才逮住考根那条老狐狸的尾巴,千里迢迢赶来救你的?要不是我听见直升机爆炸的声音,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漂在海里当水母?!那个鬼东西就有这么重要,值得你连命也搭上?!”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我的东西呢?那个箱子!” z他冷哼了一声,“放心,我还没把它丢到海里去,虽然我非常想。发现你的时候,你就一直死死攥着箱子提手,掰都掰不开,最后不得不打了肌肉松弛剂才弄出来。除了10亿美金之外,我还没见你对什么东西这么执着过!”只要能把那个东西夺回来,别说水母了,寄生在草履虫身上我都愿意。我松开手,他的手掌却顺势摸上我的脸,“……明昊,别又露出这种眼神……看着我!看着我!我在你面前!我!何远飞!不是什么别的无关紧要的人,更不是让可以你目光随意穿透的玻璃!不许对我视而不见……你那该死的发育过度的大脑究竟在想什么?!”他低沉的声线些微颤抖,发出类似抽气不顺的声音,“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就在面前,伸手就可以碰到……”他的手指摩挲着我的脸颊,“很凉,但是干净柔软,”擦过嘴唇,“尖刻又骄傲的弧度,总是吐出伤人的话,但是沾上水湿漉漉的样子很性感……”性感?居然把这种形容发情期人类的词用在我身上!我确定他的语言表达能力有严重缺陷。感谢宇宙他没接着说魅惑迷人之类更恶心的话,不然我哪怕空着胃也想吐点什么出来。他一点一点凑近,乌黑的瞳孔近在咫尺,染上了浓浓的情欲色彩,急促粗重的气息吹拂在我脸上,“……我想跟你做……现在……”做啥? y他的手从我睡衣下摆伸进去,沿着脊柱往上抚摩,带来粗糙炽热的触感,“……让我抱你……放松点,别这么僵硬……别紧张,把身体交给我,我会让你很舒服……”“我拒绝!”我按住他的胳膊,生硬地说,“发情的话就去找你的同类,异性同性随便你,但是别想打我身体的主意!”开什么玩笑,我好容易才弄到一副灵活好用的身体,才不会交给任何人!他的另一只手摸进被单,扣住我的脚踝往下一拽。身体陡然滑落,后脑勺在松软的枕头上弹了几下,火热的人类身体侵略性地压上来。“拒绝无效!”他的手在我身体各处摸索,逐渐移到我的双腿之间,指尖勾勒着隆起的弧线,隔着单薄的布料揉搓按压,然后将整个手掌包裹上去,“……就算你说什么意识错乱也好,那时候你每一丝细微的表情、每一寸肌肤的颜色、每一声压抑的喘息,甚至连这里无助颤动的样子,我都记得很清楚……”真是不好意思,我半点印象也没有。难道他还指望我对他的挑逗有什么反应吗?这想法真是太愚蠢了!现在这副人类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我的意识控制之下,包括那三条没节操的海绵体。“你就这么想要我的身体吗?”他的脸正埋在我被扯开的衣襟里,吮咬我的锁骨,手上稍微用力地捏了一下:“……难道我表现得还不够明显?”我的脸在他看不到的角度微微冷笑着。“非要坚持也可以,用你的身体来交换吧。”说起来,我觊觎他的身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既然今天有绝佳机会摆在我面前,干吗不抓住呢?他发出了低低的笑声,嘴唇叠上我的,开始扯衬衫上的扣子,“没问题,你想怎么用都行……”“不用那么麻烦。”我轻声说,同时手指爬上他的后颈,按在第一节脊椎处。自我意识存在的情况下被寄生是件非常痛苦的事,那种人类无法忍受的撕裂般的剧痛会让他们做出不顾一切的疯狂举动,所以我往往寻找的是意识即将消失的宿主。不过看起来他应该不会在乎。我会尽量缩短寄生转移的时间,替你减轻痛苦的,何远飞。一根蚕丝般洁白细长的触角从我的指尖探出头来。那是我进行寄生时使用的体外交接器,它会像最坚韧的钻探,将我的本体和意识送入寄主的身体……“砰——”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我吃了一惊。何远飞的动作僵硬在那里。床头柜的实木表面上,一个黝黑的弹坑正消散着丝屡轻烟。弹道擦着他的头发过去,我几乎能闻到蛋白质烧焦的味道。两秒钟后他不知从哪摸出把P226西格手枪,一翻身指向敞开的门口。与之争锋相对的是一把柯尔特左轮手枪,那是裴越最心爱的“巨蟒”。它冷森森的枪口正对着何远飞的眉心,嘶嘶地吐着信子,除了它的主人,谁也不知道下一颗子弹会在什么时候出膛。持枪者虽然头部和腿脚都缠着绷带,却丝毫不影响稳如盘磐的手势与凌厉逼人的杀气。“离开他。”裴越的声音没有一丝波动,仿佛那是一片沉静的沼泽,却隐藏着令人窒息的血腥与残酷。何远飞漆黑如墨的双瞳从准星缺口中冷冷盯着他。毫无疑问,裴越那职业杀手所特有的无视一切生命的杀戮气息正全面压迫着他的神经,但他依旧不动声色。这个男人自骨子里渗透出一种无论什么情况下都要掌控全局的强烈愿望,这使得他即使面对气势比他更强的对手,也不会落于下风。“我不喜欢有人用命令的口吻跟我说话!”他嘲弄地冷笑道,“在我的船上,居然有人用枪指着我的头,而这个人还是我刚从海里救上来的!原来现在流行的是这种报恩方式。”他很熟悉也很会利用人性的弱点,如果对手不是裴越,现在可能已经在哪怕只是最轻微的内心不安中气势动摇了。“我没要你救。”杀手丝毫不为所动地说。“因此你就可以随意打扰我和我情人的约会?”“约会,”杀手的眼里掠过危险至极的寒芒,“还是强暴?”何远飞扯着嘴角笑起来,他的左手故作亲密地环着我的腰,“这个问题,你可以问问我可爱的宝贝儿。”……已经到我忍受的极限了!这两家伙的荒诞剧还要演到什么时候!“出去。”我淡淡地说。在没有得到预想回应的三秒钟后,我的手指搭上了何远飞的脉搏,“既然你记性那么好,那种感觉应该还记得吧?”何远飞火燎一般抽回手,愠怒的情绪在他的胸膛上起伏,而后浮上他的脸,“你——”“我再说一遍,出去,——你们两个。”我的声音并不大,但我知道该怎样使最轻柔的声音具有最强大的震慑力。其实我和我的同类们可以连声音都不用发出来就达到这样的效果,人类的神经不够敏感,却足够纤细。两把枪犹豫了一下后,终于回到它们主人的身上。我希望他们走的时候能轻一点关门。金属箱子就在窗边的桌底下静躺着,我看见它,忽然想起一件细小的事,它令我心里咯噔一响。“等一下——”散发着相互排斥气息的两个人同时回头,我望向裴越,“你能不能留下来一会儿,我有些事想问问你。”房间的门猛地甩上,发出一声砰然巨响。我换衣服的空档,裴越倚在床架上,开始安静地抽烟。我走到桌旁,开启箱子,“环”和“芯”正完美地契合在一起,阳光下散发着迷人的冰蓝色冷光。“你把它交给考根的时候,我在通讯器里听到他说,‘Z先生又打电话来催了’,你知道是谁吗?”裴越深吸一口烟雾,吐出来,“是买家。但又不是一般的买家。考根好像很忌惮他,我曾怀疑就连去中国大陆买这东西都是他的指令。”“指令?”我微微惊讶地挑眉,那个考根看上去可不像愿意屈居人下的那种人,“他是他的老板吗?”“应该不是。倒像是受他利诱与胁迫。”“利诱与……胁迫,”我在唇齿间咀嚼着后面那个词,“我得好好想想。谢谢你,裴越。”他身体一僵。“你叫我什么?”我警觉自己犯了个漫不经心的错误。“对不起,哥。我总觉得自己已经长大到足以和你并驾齐驱的程度了。”我笑着,像一个渴望追逐哥哥脚步的任性弟弟,“以后我可以叫你越吗?”我实在很不习惯使用人类对于亲属的称呼。我和我的同类总是独居,我们每个都是只属于自己的“一”。他静静看我,看不出眼神里的情绪。然后他丢了烟,走过来拥抱我。从小他就不喜欢与人亲近,除了裴明昊以外。“……无论怎样,你永远是我唯一的弟弟。”“是啊。”我微笑。他静静看我,读不出眼神里的情绪。然后他丢了烟,走过来拥抱我。从小他就不喜欢与人亲近,除了裴明昊以外。“……无论怎样,你永远是我唯一的弟弟。”“是啊。”我微笑。我并不担心裴越因此产生什么怀疑。对于人类来说,我的真实身份是个不可思议的存在,这大大超越了他们正常逻辑思维的范畴。即使他感觉裴明昊的性格改变了许多也没关系,反正人一向是善变的。而且我敢打赌,在没有得到百分之百的证实之前,他绝对不会对自己最重要的弟弟问出关键的那一句:“你是谁?”14如果不算上何远飞每天的性骚扰,船上的日子过得还算平静,那天的谋杀未遂事件也没有再度发生或升级。裴越的伤势正以超乎常人的速度恢复中,——本来也只是轻度脑震荡和胫骨骨裂而已,对他而言这种伤根本微不足道。当然,“一分钟也不想待在那家伙的船上”这种精神疗法可能也起到了一定的疗效。三周后他悄然离开,留下一张纸条,还有变态医生实验室里的满墙弹痕。——杜衡居然还四肢完好地活着,不能不说是个奇迹。给我的纸条上言简意赅地写着:“我去办点事。”何远飞看上去很是松了口气。跟充满敌意、指不准什么时候在他脑袋上穿个洞的顶级职业杀手朝夕相处,他的精神压力相当大。我在房间里摆弄着一台笔记本电脑,这段时间我在玩一种叫炒汇和炒股的函数游戏,在每隔一个波段的变化曲线中截取最高点和最低点,然后投入资金就会成倍上翻,就像变相的赌博。当我心情愉快地在网上办银行转帐手续时,何远飞饶有兴趣地凑过来问:“赚了多少钱?”“零头不算大概有3亿吧。”“想改行当股神吗,”他小小地取笑着,“看来世界首富很快就要改姓裴了。”“我对无限累积金钱没兴趣,老板。”我合上电脑,顺便把他凑得太近的脸推远一点,“只有蜣螂才喜欢把粪球越滚越大,只要它们能看到的,不管需要不需要,统统搬回自己窝里,这是它们的本能。”“你这句话可是把所有人类都骂进去了,明昊,别忘了你也是——”他的话断在那里,像一台突然被拔了电源的唱机。他脸上的神情非常复杂,如同把一直以来小心翼翼保管着的什么东西不慎摔坏了似的,流露出微不可察的懊恼和惶恐。我侧过脸看他的眼睛,那里面犹如跳动着幽暗的火苗一般,我无声地叹了口气,真诚地说:“确实,我不是,虽然从外表上看毫无二致。何远飞,不论你怎样看待我,你看到的也只是‘裴明昊’这副躯壳而已。我有自己的思维方式与生活目标,这你是无法了解的,我们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物,就比如蛞蝓和雨燕、瞪羚和海鳗,你无法想象它们会在一起对吧,因为它们连生存空间都不同。假如你觉得可以对我投入人类的感情并希望得到什么回报,那只是因为我所寄生的人类身体使你产生错觉,而我总有一天是要抛弃这副躯壳的。这样说你明白了吗?”“我知道你不是……一般的人类,我知道!”他的手握紧我的肩头,声量不自觉提高了,有些焦躁地说,“你的大脑比任何人都发达,你能释放莫名其妙的生物电流,甚至心脏中枪都没关系,我都知道!但这又怎么样呢?你就是你,你就在我面前,有温度、有心跳,活生生的人!跟我说话,对我冷笑,用不耐烦的眼神看我,知道我在想什么,没有哪一只蛞蝓或是海鳗之间能做到这一点!”他深深吸着气,似乎在努力平复着过于激动的情绪,“你还不明白吗,我爱的不是这副身体,甚至不是‘裴明昊’这个人,我爱的是你!是你!我管你是吸血鬼狼人妖怪超人蜘蛛侠铁血金刚深渊异形还是别的什么鬼东西!”“‘爱’?”我摇摇头,忍不住笑起来,“这种人类情感对我来说太遥远了!是的,我见过它,虽然不知道它的构成成分,但我体验过它的感觉,可那又怎样呢?那只是宿主身体中残留的感情余烬,不是属于我的东西,它就像一场台风从我的大脑里呼啸而过,留下的只是一个模糊的印象和一堆乱七八糟的烂摊子而已!哦不,我不想再跟你谈这个字眼,它比台风更糟糕,简直就是一种超级病毒,所有中毒的电脑和人脑都得瘫痪,所有编写好的程序全都会变成一团乱麻。你知道我的宿主裴明昊是怎么死的吗?就是因为‘爱’,他爱上了一个女人,而后这个女人不爱他了,于是他就从25层的楼顶跳下来!如果这就是你们人类所谓的最高级情感的话,那我宁可被十亿伏特的闪电直接击中也不想了解它!”“不!不是这样!”他无法抑制地叫起来,仿佛在终审法庭上为自己做着无罪辩护,漆黑的眼睛里像有烈火燃烧,“那不一样!我对你的感情没那么肤浅!天知道我怎么会爱上你的,你他妈的甚至连个好脸色都没给过我!但我就是没法控制自己,我想你永远留在我身边,看你笑听你说话,如果你不想我碰你,我也可以尽量忍着……但是你不能,不能像隐形人一样从我面前一声不响地消失掉,就好像你从来没在我面前出现过一样!”他的声音突然低沉了下来,带着一点期冀与哀求的意味:“你会留下来对吧?你会……会爱上我对吧?至少给我点希望,别这么残忍明昊……别这么残忍……”他挨近我,把头靠在我的肩窝上,亲吻我的头发和脸颊。“每一个人类都觉得自己的感情比别人深刻,何远飞。事实证明,他们只是一种以自我为中心的生物。说实话,我看不起人类,虽然不像有些寄生者对人类抱有很深的敌意,但我真的不喜欢人类,他们自私、残酷、软弱、无知、贪婪、盲目自大,大多数都是这样,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不惜伤害同类,自以为站在地球生物链的顶端就可以漠视和主宰其他一切生命。他们强者压迫弱者、弱者压迫更弱者,把别人的尊严踩在脚底下,施暴、屠杀、四处发动战争,然后在脖子上挂着秩序维持者的牌子并为此得意洋洋。真是令人讨厌啊。”我任凭他的吻在我耳际游移,冷淡地说。“……那么我呢,你也是这样看待我吗?”“你觉得你跟其他人类有很大区别吗?不,何远飞,我曾经也讨厌过你。即使是现在,我也只是觉得你是人类中我比较熟悉的一个。即使你对我真的有那么些真挚情感,但我还是那句话,那只是我所寄生的人类身体使你产生的错觉。我很抱歉不得不像你所担忧与讨厌、并感到痛苦的那样,你自以为拥有的东西、以为可以交付感情的那个人,的确是空,是无,甚至连影子也没有。”“别说了——!”他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像野兽临死前的哀嚎,他用力摇晃着我的肩膀,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拜托你!别再说了!”一瞬间我的大脑里掠过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身体里最柔软的地方被划了一刀,这痛觉并非来自宿主,而来自我的本体。我是在同情他吗?同情会带来这样空荡疼痛的感觉吗?我狠狠甩了一下头,像是要把这个令我不安的不明增生物甩出脑海。我和他之间乱七八糟的关系马上就要解决了,或许我还要再下一贴重药。“你确定你爱的不是‘裴明昊’,而是‘我’吗?”我轻轻推开他站起身,向后退了两步,“那么,你愿意——并且有勇气看一看我的本体是什么样子吗?你要好好考虑清楚,做好思想准备,因为以其他人类的反应来看,那并不是件愉快的事,有些神经脆弱的甚至当场精神崩溃,以至于在他们有生之年连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都恐惧得想把眼珠子挖出来。——即使是这样,你也要坚持看看你深爱的‘我’吗?”他像一块大理石雕像般凝固在那里,圆睁着双眼,震撼而惊慌地看着我,仿佛前方是一道令人粉身碎骨的万丈深渊,而他就站在悬崖边,必须在跳与不跳之间,艰难地作出选择。“你准备好了吗?”我轻柔地问。他翕动着嘴唇,许久之后,似乎就要开口——我的手机突然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在桌面上又蹦又跳。机械化而又熟悉的声音像一柄铁锤敲打着几乎凝滞的空气,它碎成千万片飘散了,于是他和我忽然间又找到了正常的呼吸。我走过去拿起手机,按了接听键。电波那一头没有任何声音。一片沉默。但我似乎听到了什么,压抑的呼吸声,心跳声,神经电流在大脑中飞速传递的声音……“……裴越……越……是你吗?”我不确定地问。另一端隐约传来模糊的暴怒的训斥,“说话!你这猪猡!”然后是踹踢重物的沉闷声响……我预感对着电话的一定是裴越,但他一声不吭,甚至连一个细微的呻吟都没有发出来。好像又有个人把电话接了过去,陌生的声音在我耳边清晰而平淡地响起:“我想你应该已经明白了,裴先生。你的哥哥就在我手里,如果想要他平安无事地回去,只要把我想要的东西还过来就可以了。”“你是谁?”我冷静地问。对方轻笑一声,“何必明知故问呢,裴先生。不过我不介意亲口向你作一次自我介绍,我叫‘Z’。”是的,我已经猜到了,他就是那个“Z先生”。裴越怀疑他,想去查探他的情况,而作为考根座机爆炸事件的参与者和生还者,Z也一定不会放过他。他抓住了他,并且打算利用他从我手里夺回箱子。按目前的情况来看,主动权在他手上。但他始料未及的一点是,裴越这个筹码的分量,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重。我微微冷笑起来,“Z先生,恐怕我不能如你所愿把东西交给你,因为这场赌博太不公平,你想从我这儿赢走的,比我想从你那儿赢回来的要重得多。很抱歉,交易不成立。但是有一点希望你明白,裴越是我哥哥,如果他死了我会很不高兴,到时候我会把那个装着你想要的东西的箱子,从莫那洛瓦火山口扔进去,作为送给我哥哥的陪葬品。好了,我今天不想再和你交谈,再见吧。”我断然掐了电话,把手机重重摔在桌面上。“Shit!”“裴越是你哥?”何远飞吃惊地问。“不!是裴明昊的哥哥,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但你很生气。”他的黑眼睛盯着我,露出一丝似欣喜又似惆怅的神情,“你关心他,虽然你不承认。明昊,你有人类的感情,虽然你对此嗤之以鼻。”“闭嘴!”我冲他怒吼。竟然把我逼到这步田地,他和裴越,包括所有的人类,都他妈的不是什么好东西!15我坐在窗前的藤木椅子上喝甜茶,刚才那股莫名其妙的怒火像一场行事仓促的暴动,被我飞快地镇压下去了。我在想下一步的行动。虽然绝不打算拿箱子去换裴越,但也不能对那个‘Z先生’放任自流,我直觉他不是个简单角色,否则以裴越的身手,怎么可能在轻易栽在他手里。不过在他拿到想要的东西之前,应该不会对裴越下毒手,我刚才在电话中为他留了一线余地。我只是说今天不想和他谈。接下来就看他的反应了,我得见机行事,步步为营。何远飞沉默了片刻,问:“你会拿那个去换他吗?”“不!”我一口否认,啜了口茶,缓缓说,“但我也不会作壁上观。如果不解决这件事的话,那个Z一定会纠缠不休吧,可能会很麻烦。”“我知道你不喜欢麻烦。”他微笑着看我喝茶的样子,“如果打算救他,我陪你去吧,虽然我们以前相处得不算愉快,但他毕竟还是我的大舅子。”大舅子?我不禁打了个寒战。“你的脸皮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人类都要厚。”“那是我的优点之一。”他笑眯眯地说,为我半空的杯子里续茶。从窗外望去,海天交接处沉沉地悬着一轮橙黄色的夕阳,斜照洒进房间,何远飞俯身的剪影镶在光线里,黑发上像蒙了一层半透明的金纱,连瞳孔里都反射出流彩灿金的光芒。“很美,对吧,”他转头望向窗外,“日落时分的大海,把一切都染上了绚丽的颜色。”“我更喜欢纯黑。”我轻轻放下茶杯,看着天际那个逐渐被大海吞食的生蛋黄,“但是,在这样的景色下喝茶,也算是件美事吧。”何远飞回头看我,目光朦胧而深邃,然后他自然而然地低下头,将嘴唇轻轻印在我唇上。与以往他吻我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的,纯洁、温柔、恬静……不带一丝情欲色彩的吻,仿佛想要安抚什么似的,初雪般轻柔地降落下来。我想避开,又觉得没有避开的必要,正如我没有必要避开清晨的微风、黄昏的细雨、深秋的最后一片落叶与初春的第一抹新绿,那么自然、纯净的触感,在人类身上也可以体会的到吗?他的嘴唇像来时一样轻轻离开,怔了怔,好像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我……没有别的意思……”用得着做出惶惑的样子吗,这种单方面的事他又不是第一次做。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我只是觉得,刚才那一瞬间,你看上去显得很……孤独。”“孤独?”我重复着这两个字,忍不住大笑起来,“天哪,亏你想得出这个形容词……你听好了,所谓的孤独,是相对于群体生存的种类而言的。像我们这样的寄生者,要不是碰到意外,在漫长的一生中可能连一个同类都不会遇见,这就是我们的生存方式。如果独居的生活被打扰了,我反而会觉得厌烦。”“这是可以改变的。”他用肯定的口吻说,冲我露出信心十足的微笑,“我会让你改变的,相信我。”这个人类的神经究竟是怎么长的?像海参腔肠一样一根管子通到底吗?我白了他一眼,无奈地说:“随便你怎么想,偏执狂先生。”“你会发现这也是我的优点之一,亲爱的。”第二天早晨,手机再次响起,我沉着脸,按下了通话键。“裴先生,昨晚睡得好吗?”“好极了,如果没有你的打扰,我还能再多睡一会儿。”“真是抱歉打扰了你的美梦,但是我不得不遗憾地通知你,你哥哥目前的状况不容乐观。说真的,我还没见过像他这么强硬的家伙,真是了不起,一般人的话100伏特电压就足以致死,而他只出现了强直性肌肉收缩、心率失常和休克。对了,除了电击我这里还有另外一些实验报告你想看看吗……啊,你看不见,没关系,我可以读给你听,你是想先听毒素抵抗性的还是疼痛神经反射的报告?或许你对外力击打损伤实验更感兴趣……”一股凉意从我的脚底卷起,像藤蔓一般爬满四肢百骸,进入心脏,身体仿佛凝结成一个巨大的冰柱,从内往外冒出刺骨的寒冷。这种感觉让我无比享受,并且近乎亢奋地微微颤栗着,如同有什么东西要从冰封的身体内部尖叫着蜂拥而出,而它们真的从每个毛孔中喷发出来了……天花板上灯管闪了几下突然四下爆裂,连接着电源的笔记本电脑与电视冒出黑烟,重量较轻的物体以一种极高的频率震颤着移动位置……整个房间内的磁场与静电强度强烈到几乎连墙体都无法负荷……“出什么事了?!”门被人猛然撞开。房间内的一切顿时又恢复了平静,只是一片狼籍犹如龙卷风过境。“没事,只是一时没控制好力道。”我站在满地报废品中对何远飞说,“麻烦你再给我一部手机,这部已经坏了。”他走进来,把自己的手机递给我,“生气的话就尽管发泄出来,不要憋着。”“生气?”我微笑了一下,“不,只是想杀人而已。”拨通了裴越的手机,我淡淡地说:“Z先生,见个面怎样?”华盛顿洲。西雅图市。夜晚的太空针塔如同圆盘状的幽浮架设在500多英尺高的细长金属架上,顶端荧光流转。在我看来,它的飞碟造型是人类对外太空智能生物充满向往的具现,尽管他们对此一无所知,却依旧用憧憬、调侃或是嘲弄的语气夸夸其谈。“嘿伙计,这可是我们西雅图的骄傲,——地球发生大劫难时,总统先生逃往宇宙的专用飞船!”我提着一个金属小箱子,独自乘坐电梯,一分钟不到的时间就登上了太空针塔的观景台。今夜的针塔没有一个游客,只有各个角落里隐藏式摄象机背后的监视视线如影随形。我在阒无一人的观景台转了一圈,从直悬的铁梯爬上最顶端的了望台,夜风撩起黑色风衣的下摆,行云流水般翻卷着,发出猎猎声响。脚尖刚沾到地面,一个冰冷中略带暗哑的声音在幽暗中响起,大概是用了特殊扬声器的缘故,分辨不出来自哪个方向。“一秒不差,裴先生,准时是个好习惯。”“待客时只敢出声不敢见面却不是什么好习惯。”“呵呵,只要交易能顺利完成,见不见面又有什么关系,不是吗?”老奸巨滑的家伙,你以为不现身就安全了吗?我暗自冷笑。“既然这样,我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免得浪费彼此的时间。裴越呢?”“我想要的东西呢?”我把箱子一旋,箱口朝外架在手臂上,另一只手缓缓开启箱盖。一段银白色泛着冰蓝冷光的金属静静躺在箱底的黑色天鹅绒上,那是完美套合起来的环和芯。对方发出了一声含混的鼻音,仿佛是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片刻之后,一道灰白的灯光在我正前方不远处亮起来,裴越反铐着双手,半昏迷地垂头坐在地面上。他看上去糟糕透了,遍体鳞伤,鲜血淋漓,似乎连睁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了。“把箱子放在身后,往前走五步站着别动。十秒钟后,你就可以把他带走了。”我没有按他说的做,只是仔细端详着前方灯光中的身影,是裴越没错,但又觉得有点不对劲。我微微眯起双眼,从头到脚扫描了他一番,从腰间拔出他给我的那把黑色瓦尔特P99,毫不犹豫地拉开保险,扣动扳机。一声枪响,子弹从他的心口穿过去,如同穿过水面上的倒影,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漾起。“非常逼真的全息影象,Z先生,可以打5分。”我举着枪冷笑,“但是下面你所看到的,却不是幻影。”话音未落,一道银白色的冷光被我用力投掷出去,在半空疾射出优美的弧线,外窗玻璃炸裂开来发出一声巨响,碎末飞舞的同时,银光像一只掠进幽暗酪梨树林的知更鸟,瞬间消失在太空针塔外乌沉沉的夜色与密密麻麻的街道建筑中。“不——”我听到扬声器里传出一声变了调的悲鸣。四周气流的轻微变化中,一个幽灵般的身影出现在破裂的窗前,仿佛想要抓住滑翔在高空中的那道银光。我朝他扑过去,手指按在他的后颈,往延髓的中枢神经输入一股神经电流,它将导致人体的肌肉僵硬、心搏紊乱与呼吸暂时中止。不用几毫秒,他的身体将进入急性循环功能障碍造成的深度昏迷中。我松开手,准备站起身,一只苍劲有力的手狠狠扼住了我的咽喉,把我掀翻在地,指腹紧压住颈动脉窦。宿主的身体出现了反射性的血压下降与大脑缺氧,立刻休克过去。怎么可能?!即使再强壮的人类,受到这样的神经电流刺激也不可能若无其事,甚至反过来制服我!我极力与外来打击争夺着身体控制权的同时,震惊不已。不假思索地,我由身体向外扩展开一个无形的生物电磁场网,其强度足以扰乱置身其中的所有生物的大脑神经,不料却结结实实地冲撞上了另一个毫不逊色的生物电磁场。强大的电磁风暴席卷了整个空间,空气中的各种气体分子无法承受粒子爆炸的冲击而快速连续碰撞着,释放出惊人的巨大能量。电浆效应像幽蓝色的纤细光线互相连接起来的无数电光球,充斥了周围空间,噼啪作响。观景台的灯光瞬间熄灭,以太空针塔为中心,方圆百米之内的电波通讯骤然中断、电力系统完全瘫痪,如同被拉下了巨大的闸门,灯火通明的街区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在感应到对方生物电磁场的那一瞬间我就明白了,他是我的同类!对于像我们这种数量稀少到几十年都不一定会遇上一个同类的种族来说,这还真是件难得的事。我的瞳孔几乎缩成针尖大小,抓住他扼在我咽喉上的手,却无法撼动半分。他所拥有的寄主身体无论体格还是力量都远胜过我,可以感觉出肌肉与反射神经受到过极好的锻炼,强健程度与裴越不相上下。[从你一进入电梯我就已经发觉了,我的同类。]他的神经电流对我“说”。[所以你才躲起来不露面?][现在看来完全没这个必要,没想到你是个不懂有效利用资源的家伙。——这么孱弱的人类身体,你该不会碰到哪个就是哪个,根本没有进行优化选择吧?]他毫不客气地嘲笑我,[让我看看——修补过不少次啊,连宿主的意识都是自然消失的,你寄生在濒死人类的身上?]他发出了高频率的尖锐笑声,刺激得我的神经很不舒服,[我还没见过像你这样……智力低下的同类!][我只是对你所谓的优化选择没兴趣。为了寄生最强壮的身体,你杀了不少人类吧。]我对他的奚落反应冷淡。他很是不以为然:[那又怎样?人类对于我们而言只是些有着各种各样瑕疵的容器,他们的精神软弱得不堪一击,也只有躯壳有点用处而已。我倒是劝你赶快把这个残次品换掉。那个叫‘裴越’的人类身体是个不错的选择,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可以让给你,反正现在这个身体我用得还算满意,你看怎样?][……我不要半死不活的,也不要二手货。]他又一次讪笑起来,[放心,我会把他修补好,活生生的带到你面前。不过,空间跳跃动力装置你可不能独吞,对吧。要知道,坠毁在地球上的飞行器零件没几个保存完好的,那些白痴人类总是自以为是地用各种拙劣可笑的‘高科技手段’对它们反复折腾,结果把信息存储核全给毁了!真是无法忍受!这个星球其实完全符合我们的居住条件,却落在一群除了无限制繁殖后代之外一无是处的低等生物手里!暴殄天物!破坏规律!毫无存在意义!]他怒气冲天地总结着,愤恨地哼了一声。虽然我见过的同类不算多,可还没见过像他这样喋喋不休和情绪多变,并且对人类的存在价值蔑视至极的。我猜要不是他不想破坏这个星球的自然生态,准会用中子武器的电磁脉冲把所有‘除了无限制繁殖后代之外一无是处的低等生物’统统杀光。我虽然不喜欢人类,对他的种族灭绝理论却不予苟同,我甚至开始怀疑他想得到空间跳跃动力装置的动机与我并不相同。16[如果你不妨碍我,这件事还有商量的余地。][妨碍?哦不,当然不会,就算已经离开母星,同类之间不得相残的生存规律依旧不能违背不是吗。你知道我需要什么,而你要的东西,我也恰巧能弄到。]他意有所指,[既然如此,干吗不联手合作呢?]联手?或许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可以省去我一大部分精力。如果目标一致又是同类的话,我不介意多一个旅伴。但我也不想过于信任他,毕竟与同类之间如何交流相处我们都不擅长,更何况我和他远谈不上意气相投。[真想联手的话,就拿出点诚意来给我看吧。]目前为止,最重要的筹码在我手上,这是我唯一能牵制他的东西,尽管他确实比我强大。[这你放心,准备好后我会去找你的。——我们的生物电磁场已经相互确认过身份了,只要你不拒绝我发出的电位讯号,要在这块大陆上找到你所处的位置并不太难。——在此期间,不妨关注一下人类的电视新闻吧。]他故弄玄虚地“说”着。我们不约而同地松了手,彼此保持着一定的人身距离。[那就下次见吧。]我刚转身,他又叫住了我:[电梯已经停了,要我送你下去吗?][不用了。]我淡然拒绝,走到玻璃碎裂的外窗边,纵身跃下太空针塔。风衣被气流鼓起,在身后如同倒悬的尾翼,我享受着夜空飞行的快感,像一只俯冲下来的黑色蝙蝠。其实就这样坠落到地面也挺好,但是宿主的身体恐怕经不起再次大修了,我按下腕轮上的发射器,钢丝激射而出,末端的倒钩稳稳扣紧了塔身的钢架。我顺着钢丝下滑,矫捷地落在地面上,解去腕上的悬挂装置,坐上静候已久的跑车。银白色的梅塞德斯AMCL65以4.5秒的百公里加速与610匹马力狂飙而出,穿越已经恢复通讯与供电的几个街区,在一条略显阴暗的街道上停下来。有人敲了敲车窗玻璃,我打开驾驶座的车门,看见何远飞紧蹙的浓眉。“怎么,没找到?”我大为紧张起来,大脑开始复核相关的所有数据,针塔高度、投掷力与角度、穿过玻璃产生的阻力、当时的风速……该死,到底是哪个环节的计算出了差错?他欣赏着我忧心忡忡的神色,终于忍不住露出微笑,把一管银色金属给我看。“唬你的,谁叫你老是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与预计的降落地点只误差了十几米。”那一刻我真有一种掐死他的冲动。他钻上车,赖在副驾驶座上,“谈判进行得如何?”我想了想,决定先不告诉他遇见同类的事。“基本顺利。双方各退一步。”“哦?依你当时生气的程度来看,我还以为你会把他好好收拾一通。”他的眼睛斜睨过来,目光锐利,“谈生意时,会在原先己方有利的条件下退让,只有两个原因,一是对方力挽狂澜,掌控了大局,二是双方发现了另一条互惠互利的道路。——刚才的情况属于哪一种?我猜是后者。你们是不是达成了什么协议?”眼前这个人类的直觉敏锐得惊人。虽然确定他不会知道事实真相,可还是不能掉以轻心。“随你怎么想。”我发动引擎,“这是我的私事,没有必要向老板作详细汇报。”“……你过河拆桥!”我的老板恼火地指控道,“我这么尽心尽力地帮你,你居然连句实情都不肯说!”我叹了口气:“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现在……还不到时候。”他的眼神在飞掠过窗口的光影中飘闪着,不知道脑子里又在盘算着什么。然后低头端详手中的金属,手指在上面仔细摸索,用极轻微的声音疑惑地嘀咕:“……弹簧?”虽然何远飞经常弄得我不堪烦扰,但我还算度过了个把月相对平静的日子,直到一天早晨,这种表面上的平静终于被打破了。当时我正坐在餐桌旁看早间新闻。——因为Z的那句话,我时不时都会关注一下人类社会的发展动态,虽然那些往往都很无聊。ABC电视台金发碧眼的女郎用清脆的声音播报一则新闻:“……NASA(美国航天航空局)昨天宣布,新一代光帆航天器的研究取得突破性进展,并定于今年8月底进行首次试航,这将成为世界航天航空史上的又一项创举。多年以来,动力问题一直是限制太空航行发展的瓶颈,液氢燃料不仅成本高昂,而且很不稳定;核动力的污染隐患又使人们对环境灾难的后果深表担忧,而近年来科学家致力研究的以阳光压力驱动航天器运行的‘太阳帆’装置将彻底解决以上难题,为人类的航天航空史开辟新纪元……”何远飞用勺子轻敲一下装着橙汁的杯子,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了不起!不过依靠太阳能的话,不论怎么飞也只能接近太阳系的边缘吧,离外太空还远着呢。估计NASA那帮家伙对ET的热爱还得再被浇一盆凉水。”“……确实了不起,不像人类在短短几百年间能掌握的技术。”我盯着屏幕上的模拟航天器飞行画面,“不过你有一点说错了,它是星际航行器的前身,将来活动的范围绝不止局限于太阳系而已。”“怎么说?”他饶有兴致地凑过来。我用指尖沾着清水在桌面上画示意图,“按照你们爱因斯坦的理论,每一个质量巨大的物体都可以成为一个引力透镜,使其后面的发光体发出的光线发生弯曲,太阳的引力可使从遥远恒星发出的光汇聚并放大。另外再加上强力激光器、微波源与放置于宇宙空间中的巨型聚焦透镜提供能量,可以产生至少十分之一光速的飞行速度,理论上到达银河系的另一颗恒星应该没什么问题。不过——”我在餐巾上抹了抹手指,微笑起来,“离真正的星际航行还远着呢!以太阳系来说,如果要抵达更遥远的星际空间,必须穿越过一个特殊地带,靠一般意义上的‘飞行’,根本不可能实现。或许人类终此一生也永远无法领悟其中真谛。”他不甘心地挑了挑眉,“别说得跟文明高度发达的外星人一样,无所不能先生。”我正要开口,忽然响起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何远飞吃了一惊,“你刚才有听到来客登记吗?”我们所在的别墅,大门安装了智能辨识系统,会记录下来客的声音与相貌,传至房间屏幕,通过主人认可后,铁门才会打开。可是刚才电脑控制中心没有任何显示。“没有。”我大概猜到是谁了,只有他能完全无视大门的智能锁与花园中的监视系统,直达主楼。我起身去开门,何远飞的手则蓄势待发地按在了枪柄上。门外站的人大约三十岁,身高至少有一米九,体格强壮、肌肉健硕,金棕色短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长相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但五官轮廓非常刚硬,看上去有点像某个喜欢单手拿榴弹炮轰直升飞机的电影明星。我跟他不是第一次见面,但现在才将他的外貌看清楚。“看样子你最近过得不错。”他用一种老熟人的口吻对我说,墨蓝色的眼睛里似乎含着某种不辨善恶的深意,毫不客气地径直走进来。何远飞冷冷地注视着他,手里摆弄着一把银色外壳的“沙漠之鹰”,比起一般手枪,它的贯穿力大得惊人。他看到何远飞时微微一怔,然后留意了我们的餐桌与客厅,惊诧而又讥讽地叫道:“你——你居然和人类同居?天,这真是全宇宙最荒唐的笑话!跟这种弱小、龌龊、毫无智商可言的低等生物一起生活,你的神经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上次自体分裂时基因畸形了吗?”他激动得颧骨泛红,冲我咆哮,“你也沦落到跟某些自甘隐藏身份混在人类中生活的寄生者一样了?你完全迷失了本我!你忘了我们是什么!人类又是什么!你实在太令我失望了!”我对他歇斯底里的情绪波动已经见识过一次了,不用理会他自然就会平静下来。但是何远飞可不这么想,他被他话语中莫名其妙的人身攻击激怒了,枪口直指非法闯入者,寒气逼人:“滚出去!”不速之客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开枪啊,然后我会让你看看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奇迹。你准会惊讶得目瞪口呆,或者像另外一些人类那样精神崩溃,这实在是一种有趣的消遣——”“闭嘴吧,Z!”我一声厉喝。这个罗嗦又情绪化的家伙简直比人类还烦人!“他就是那个Z?” 何远飞的脸上满是冰冷与敌意。“特里·泽诺,我这副身体的名字。”他轻蔑地撇过脸,似乎不想让视线在这个企图用武器攻击他的人类身上多停留一秒,然后对我说:“看到今早的新闻了吗,那艘造价10亿美元的光帆航天器,可爱的‘飞跃者号’?那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只是交易品而已。”我冷漠地回答,“你混进了NASA?我就怀疑,依照人类科技发展的进程,这种航天器的制造成功至少是一百年之后的事。”他得意洋洋地笑起来:“就因为施舍了他们一点低端技术,这些人类把我当成伟大的天才科学家了!他们还在做梦想着明天的星际旅行呢!如果没有空间跳跃装置,这种航天器连家门都出不了!——喂,你答应我的东西呢?可别食言啊!”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发现何远飞不露声色地听着,手指在枪身上无意识地画着圈。[我会带着它去找你,顺便把裴越带回来,现在你可以闭嘴了!]我直接向他发送神经电流。[……你不想让这个人类知道什么?我们的交易还是你的小秘密?如果这样的话很容易,让他的意识彻底消失就行了。][你要是这么做了,就永远别想拿到东西!]我想这是我第一次对同类露出森寒刺骨的目光,他愣了一下,讪笑起来。[放心,我不会为了个人类跟自己过不去,你就尽管护着他吧。只要你现在跟我签定契约就行了。]按照母星上的规矩,一旦我们定下了某种约定,就让本体互相触碰一下表示绝不违约,对于习惯精神交流的我们来说,这种仪式虽然不太情愿却必不可少的。我点点头。何远飞似乎觉察到我们在无声地交流着什么,不快地蹙起了眉。接下来他看到的情形更是让他怒不可遏地朝泽诺派送了两颗玛格努姆手枪弹。因为我们的签约仪式在他看起来像个亲吻,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秒钟。那两颗大威力子弹镶在泽诺引以为傲的大脑里。修补宿主身体,他屡次嘲笑我的事,很快也得降临在他自己的头上了。我忍着大笑的冲动把他踹出门去,心情好得不得了。何远飞脸色铁青地瞪着我,枪一丢朝我走过来。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他想干吗?17何远飞盯着我,脸色不善。他的一只手握紧我的肩头,另一只手抹去我脸颊上的几滴血迹。那是Z留下的。他搓了搓指尖鲜红的粘液,“他不是人类!……你和他是什么关系?”看来是瞒不过了。我想了想,回答他:“是同类。”一阵呼吸困难的沉默之后,他的声音艰涩地响起,如同上好的瓷器出现无法修补的裂痕一般充满了悲伤的意味,“……和人类不一样的,相同物种是吗?你们有共同的思考与生活方式,所以可以是同伴,甚至是情侣是吗?……你向来排斥我的接近,我以为那是因为你天性冷淡,可你却可以若无其事地和他接吻!因为我和你之间横着一条名叫非同类的海沟,而你和他之间就他妈的毫无障碍,平坦得像亚马逊平原!”他的脸上并没有太多怒火燃烧的痕迹,但一双眼睛里却黑沉沉没有一点儿反光,他似乎在极力压抑着某种危险的情绪,但它仍然在他的每个神经元上尖利地叫嚣着,试图挣脱理智的束缚,“告诉我,你们是怎么做爱的?用人类的身体?你有什么感觉?会产生冲动、快感,既而达到高潮吗?”我想告诉他的是,他的想象力过于丰富了。但他没给我开口的时间。“人类身体的话,我也可以!”他低吼着,猛然间堵住了我的嘴唇。我能感觉他的手指掰着我的下颌,强迫我打开齿关,泄愤似的在我的唇上啃噬,我尝到了宿主血液的甜腥味,那味道并不坏。灵活温润的舌头滑进了我的口腔,掠夺与品尝着唾液与每一处角落,疯狂地追逐纠缠着我的舌头,热烈而绝望。许久之后他离开我的脸,目光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困兽,在绝望与反噬之间挣扎不定。“为什么不抵抗?接受,但不回应,这就是你对我的心情吗?还是说,你觉得这一切都无所谓?”我抿了抿唇上的血,有一种灼烧舌尖的刺痛感。正把我压在地板上的这个人类男人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存在,我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的生物电流、磁场,他的质量、密度、温度、气味以及一切细胞的构成形式,但又充满了不可预料的变数。——那些往往是来自于精神方面的、所谓的人类感情,它们就像无数缤纷的火焰一样交替或同时燃烧着,靠近时会有灼热与冰冷的感觉,例如现在。他的身体火热而紧绷,流露出欲求不满的气息,紧贴着我的部位带着明显的性暗示。我对他的这类行为与其说是厌烦,不如说是无法理解。人类性交是为了繁殖后代,但我确定这在我们身上绝不可能实现,即使我是人类也一样。两个雄性,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以生物发展的进程来看,这是浪费时间的无意义行为。“你想和我性交吗?为什么?这么做不会繁衍后代的,也没有任何结果。”我问他,不甚明了地看着他瞳孔中沉淀着的深深的欲望。“为什么?”他笑起来,嘴角微微扭曲,看上去更像个悲哀的哭相,“你竟然问我为什么?!我不是同性恋,在你之前我和成打以上的女人做过爱,被你折磨得快疯了时候也试图跟男人上床,但是无论怎样都有一种不满足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填补这里——”他拉着我的手捶在胸口,“这里始终空荡荡的。你不明白吗?这种焦躁痛苦的渴望无关繁衍,甚至不完全是性上的,这是、是——”他哽咽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如何用合适的字眼表达。但是我知道,有时候他不用说出口,我也能知道盘绕在他大脑中的某种情绪和思想。那一瞬间我有种奇怪的念头,我想拥抱他。而我的双臂甚至在没接到大脑的指令之前就环上了他的肩膀。人类过高的体温第一次没有让我觉得难受,真是匪夷所思,难道我的本体已经被污染到无可救药的程度了吗?我想我正被某种能量强大的病毒入侵与吞噬中,在地球上、人类中,尤其是这个人类的身体里存在的病原体。我的免疫系统经过顽强的抵抗,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因为它们强烈、深沉、不畏打击,并且永不消亡。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马上就可以离开这个病毒污染源了。阻隔着人类无法想象的空间与时间的距离,我相信它对我的影响将逐渐减弱并彻底消失。在那之前,我想我可以完成这个人类的某些愿望,作为对他这一段时间以来始志不渝地帮助我的补偿。“我同意。”我认真地对他说。 z他愣住了,有点茫然地看我。“什么?”“你想对我做的事。” y他的神情非常古怪,像是惊讶到无法置信。他的脸上至少变换了四种以上的表情后,我终于辨认出来,那是欣喜若狂,虽然其中混杂着不明显的阴影。“明昊!明昊!你再说一遍——哦不不,你还是别说,就当我听错好了!”他紧紧抱着我,绷直的身体一动不动,语无伦次,“可我真的听见了,你说你同意……你愿意和我做爱?”“是。”我清晰地回答他。 z“……天哪,这简直——”他没能再说下去,剧烈起伏的胸膛压着我,激动的喘息近在咫尺。他迫不及待地脱去我身上的衣物,以至于到了后面几乎变成粗暴的撕扯了。他吮咬着我的喉结,粗糙濡湿的掌心在我身体上充满情欲地摩擦,揉弄着所有敏感的地带,乳头、腰侧、大腿根部和性器。我并不太清楚人类做爱的具体过程,尤其是同性之间,所以干脆交给他引导和掌控。被揉捏阴囊和套弄阴茎的时候,宿主的身体本能地颤栗着,有一种细小密集的电流流窜全身的感觉,这大概是人类所谓的快感。身体仿佛暂时脱离了控制一般,抽动、喘息,发出模糊的鼻音,我的意识则清醒和好奇地接收来自身体的各种反应,如同隔着布帘窥视外界。对人类而言那好像是一股由无数微妙的感知觉混合在一起的、欲死欲仙般的快感,尤其是射精的时候,快感像潮水涌到最高峰后的一片耀眼空白,令他们的大脑无法思考。——反正裴明昊的大脑本来就无法思考了。宿主的身体像绷得过紧的弦突然松懈下来,在潮水的余韵中微微喘着气。何远飞的脸上却呈现出越发明显的急迫和压抑,肌肉在情欲的渴望和驱动下轻微痉挛,他分开我的双腿折叠在腹侧,手指沾满了粘稠的精液,按摩着肛门口的褶皱,小心地插进去。手指带来凉意与压迫感,括约肌本能地收紧了,排斥外物的入侵。“……放松点……放松,亲爱的……”他语不成调地安慰着我,手指抽动着。我没什么好放松的,不放松的是宿主的身体。当然我可以控制那一圈括约肌,让它立刻松弛下来,但我更想看看他会怎么处理。我的本体饶有趣味地猜测并等待着。他分外辛苦地用其余手指扩张着入口处的容量,指尖在肠壁上摸索,试探性地按压,当括约肌终于略微松懈下来的时候,猛地把自己的性器顶进去。我看见他脸上瞬间变化的表情,猜想快感一定像汹涌的海潮将他彻底淹没了。他猛烈地抽插,兴奋地摇晃着身体,狠狠撞击身下的肉体,大口喘着气,发出无意识的呻吟与低沉含混的叫喊,渗出的汗水滴落在我的皮肤上。我接收到疼痛的感觉,不过比起骨折、动脉破裂之类的轻微多了。“……明昊……明昊……”他在唇齿间碾磨宿主的名字,但又好像是想穿透宿主的身体呼唤着某种不知名的东西。谁知道呢,反正他现在精虫冲脑、意识发昏,他死死地嵌在裴明昊的身体里,享受着性欲带来的无限快感,并呢喃重复着他的名字,谁知道他真正在呼唤什么?反正不是我。我没有名字。 z人类的性交是个漫长的过程,并且间歇性地重复了好几次。运动地点从地板挪到沙发,又从沙发转移到卧室的床上,直到那个男人筋疲力尽地睡着了为止。我想他已经够满足了。热水浴带走了身体上部分的疲倦酸软,我穿戴整齐,拨开一点窗帘的缝隙往外望去,夜色沉沉地笼罩着。我走到客厅,用手机拨通了某个号码。“Z,我现在带你要的东西过去,不过我要亲眼看到它被安装进光帆航天器。”另一端穿来愉悦的笑声,“没问题,到休斯顿航天中心来吧,你的新身体也在这里。——不过,我想未来的日子你大概不会需要他了……”我对此表示赞同,并及时掐断通话制止了他滔滔不绝的发挥。我觉得比起我来,他更适合伪装成一个人类,虽然他本人并不这么想。我回到卧室,去取保险箱里的小箱子。床上的男人含糊地咕哝了几句,翻了个身后没有动静了。我忽然想到,他知道我彻底离开以后会有什么反应。这种明显不合适宜的想象力无法抑制地蔓延开来,弄得箱子沉甸甸的几乎脱手。我向他熟睡的身体附下身去,很想跟他说点什么告别的话语,可是就在这一刻丧失了语言能力。可我总得说点什么,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他说话的机会了。我痛恨Z,为什么他过于旺盛的语言能力就不能分给我一点儿?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找到了只言片语:“……好好活着。”那是记忆中曾经有人对我说起过的分别话语,我还隐约记得当时拥抱的温度和耳边的气息,[阿昊,你要好好活着,你是我在这世界上的唯一希望……]床上的人像在梦中经历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似的,露出无自觉的不安神情。我的指尖轻抚过他额上紧蹙的纹路,那里如同大气旋涡般具有巨大的引力,但我终于挣脱了它,转身离开房间。城市的夜景明亮而迷离,我走在通往目标的最后一层台阶上,——那一直是我梦寐以求的,——如今却不知为何心情沉重。但我没有回头。我将离开人类行走的大地,在我眼前铺展开来的,是延伸到无穷无尽的天空。18得克萨斯州。休斯顿市约翰逊航天中心。“明昊·裴……”访客接见处的小姐嘟囔着不太标准的中文发音,在一大叠资料里翻来翻去,最后对我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对不起,预约来访资料里没有您的名字。如果您要见泽诺博士的话,请填好这张表格,我们会帮您安排具体的访问时间。”我皱了皱眉。Z这家伙搞什么鬼?“不用了,谢谢。”我转身走出大厅,准备再给Z打个电话。一个金色卷发的女人朝我走过来,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裴先生?——不,您不需要打电话,泽诺博士正在他的私人实验室等您。请跟我来吧。”我跟着她乘坐电梯,穿过走廊,拐了七八个弯,来到一扇门前。她朝我做了个请进的手势之后就离开了。Z的私人实验室在整栋大楼比较偏僻的角落,而且他不希望我的名字出现在来访登记里,看来比起他漏风的嘴巴,大脑明显要谨慎得多。我推开门走进去,里面一尘不染得像洁癖者的卧房,空气中充满杀菌剂的味道。Z在操作台前坐得笔直,眼睛盯着超大的液晶屏幕。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屏幕上不是什么飞船结构或是太空模拟图,而是人类基因组。我记得他向来对人类不屑一顾,怎么会有心情研究这个?“嗨,你来了。”他转过头,笑眯眯地打招呼,指了指旁边的座椅,“请坐,亲爱的。我这没有准备待客用的沙发什么的,或许硬邦邦的金属椅子坐起来不是太舒服,不过我想你应该不会介意的。——本来我该出去迎接你的,但我的研究已经到了最后阶段,你看实际上——”“我还以为你对即将发射的‘飞跃者号’会更上心一些。”我打断他的话,坐下来,把箱子放在脚边。“哦哦,那当然。它会准时、顺利地发射升空的,毕竟那是你——我们期待以久的不是吗。我们的目标很快就会实现了,是的,很快!”他墨蓝色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可不知为何我有种异样的感觉。紧接着我明白了这种不安感的缘由,他的手在控制台上飞快地触碰了几个按键后,我坐的椅子的扶手上弹出两圈银灰色的环扣,将我的手腕牢牢钉在上面。我下意识地挣扎了几下,脚踝也被扣死了。“没用的,”他依旧笑容满面地看着我,“你不会认不出来,这是钛,超强度的纯性金属。即使你释放电流也没用,它的熔点是摄氏1668度。”被紧缚的感觉断不好受,但远远比不上被设计的感觉。我深吸一口气,抑制着愤怒的冷焰,它的中间温度已经至零下。“你最好别说这是个拙劣的玩笑,否则我担心控制不住自己做出什么违背规律的事!”他笑得越发开怀了,而脸部轮廓完全不适合这种表情,以至于看上去像个精神过于亢奋的病患。“拙劣的玩笑?哦不,不,这么说太侮辱我的智慧了,你应该称之为完美的阴谋!是的,完美极了!阴谋、抢夺、谋杀、欺骗、背叛,多么美妙的字眼,它们在这个星球上泛滥成灾,每时每刻都在上演!和作为旁观者的你不同,我更喜欢作为参与者和设计师,而我的作品一向非常完美,今天你会体会到的。”“……我以为你厌恶人类,现在看来你厌恶的是他们的劣根性没达到你的要求。”他的脸迅速沉下来,阴冷中透着暴戾,“不要跟我提人类!他们简直就像没出生就胎死腹中的婴儿,没成熟就干瘪掉的果实!他们有欲望,却没有满足欲望的能力;有野心,却没有追逐野心的手段;有企图,却没有实现企图的智慧,他们是不完全体,是残缺的容器、需要改造的躯壳!他们不需要作为摆设用的大脑,这些精神苍白浅薄的人类,只要依从我的意志就可以了。而我,可以赐予他们所缺乏的一切,我可以让他们更加强壮、聪明、充满力量!”我露出了一抹嘲讽的冷笑,“你指的是用寄生的方式,谋杀他们的意识?当然,你可以一个一个地支配他们,人类的数量有几十亿,每小时又会有一万八千个幼体诞生,我敢打赌直到你生命终结的那一天,他们还吵吵闹闹地拥挤在这个星球上。”“这就是我需要这东西的原因。”他丝毫不受打击,得意洋洋地拍了拍我带来的箱子。“你以为这是什么?超光速加速器?空间跳跃装置?都没有错!但你忽略了最基础的一点,它绝无仅有的构成物质,以及所具备的强大能量!你还不明白吗,我需要的不是成品,我管它被制作成动力装置还是其他什么东西,我只需要原料!”我惊愕,既而恍然:“你想利用——”我无法用人类的语言说出它的名字,因为这种元素不存在与地球,它是同时具有金属与矿物晶体特征的一种特殊物质,能产生改变粒子运行规律的强大能量。我把目光转向屏幕,现在上面播放的是细胞分裂的模拟效果。人类的细胞,以及我们的……Z,这家伙疯了吗?!“你终于明白了。”他带着一种慈悲怜悯的口吻,“其实我很希望,遇到的是个智能相当的同类,这样我们就可以真正联手,实现这个伟大的构想了!不,托人类基因的福,现在已经不再是构想,实验已经进行到最后阶段,成果马上就出现在眼前了!多么了不起呀,我将改变我们整个种族的命运!从今以后,我们的自体分裂不再是一个细胞衰亡、另一个细胞顶替它产生,而是像人类胚胎那样,由一个细胞分裂成两个、两个分裂成四个、四个分裂成十六个……呈几何倍数无限增长!不同的是,他们的细胞无论如何分裂,最终只能形成一个个体,而我们不同,我们将迎来不计其数的同类的诞生!”他激动地手舞足蹈,“我们的种族将彻底摆脱濒临灭绝的境地!我们将繁衍数十亿、百千亿的数量,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宇宙高等生物进化的一个新阶段!而我,我就是这一切的设计者和主导者!”“你疯了!你想复制一大堆的自己吗?!”我忍不住高声叫起来,“我们的细胞无法承受多元分裂,基因会变异的!到时会培育出什么样的怪物谁都不知道!你会把这个星球——不,把我们整个种族都推向覆灭的边缘!”他露出了没有温度的微笑,似乎我的担忧毫无必要,“畸形也好变异也好,那又怎样呢?比起现在这样一成不变、甚至逐渐衰微的情况要好太多了!——你为什么离开母星?难道不也是在寻找另外一种生存的方式吗?回去的目的,不是作为下一次旅程的起点吗?其实你比任何一个同类都躁动不安,却偏偏装出冷漠正统的模样,你这个彻头彻尾的虚伪者!”我被他刺得哑口无言。是这样吗?寄生人类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在我身上就发生了许多其他同类一生都不会遇到的事情,是因为我骨子里的不安分,和潜意识中追寻着某种连我自己都不了解的东西吗?他吐出一口长气,拎起箱子放在平台上,“最后一步了。只要改变存储核里的信息,它就不再是动力装置,而成为能量放射器……”我绝望地看着他打开扣锁。箱子底部的黑色绒布上躺着一段金属。银白色,但没有反射出冰蓝的冷光。只要一眼就可以辨认出,是这个星球上最常见的金属之一。铁。他的身体僵在那里,双手像得了震颤麻痹综合症一样抖起来,短暂的震惊后,发出了愤怒至极的嘶叫声。“……你……你骗了我!”我的震惊程度并不下于他。这怎么可能?!我一直把它收藏得很好,几乎寸步不离,甚至连带出门之前都觉得没有检查的必要。可我认为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就这样发生了!尽管受到了打击,但我的大脑却越发冷静地运转起来。是谁?是谁有能力,并且有机会偷换掉了箱子里的东西?所有的推论都指向一个目标——何远飞!我怎么忽略了呢,这个异常狡猾的人类,始终都会不动声色地为自己留一招后手!瞬间我的脑海里掠过一张张画面,他用犀利的眼神盯着它;在车上他摸索着它,疑惑地吐出“弹簧”两个字;他饶有兴趣地听我解释空间航行;Z脱口说出空间跳跃装置时他若有所思却刻意隐藏的神情……还有他那该死的、格外敏锐的直觉!我怎么会忽略了呢?就像当初在飞机上被他瓮中捉鳖时一样的手段!这条奸诈的深海老章鱼!Z缓缓转身,表情像一座喷发着岩浆的活火山。“你把它弄哪儿去了?”他杀气腾腾地问我。“我不知道。”我漠然回答。我确实不知道。“难道你还想说不是你干的?!”他脸上的肌肉全数扭曲了,尽管套着人类的身体,现在这副模样怎么看也不像人类。“我确实这么想。”他爆发出一连串的咒骂,难听得我不想用文字记录下来。当他把这一通怒火发泄得差不多了以后,又开始冷笑起来。他离开房间,片刻之后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管针筒,里面透明的液体被摇晃出微小的气泡。“你喜欢这东西吗?平时有服食过吗?”他语气轻柔地说,像是跟朋友谈论院子里花草的长势,“这是好东西,只要一点点,就可以让我们飘上云端,连意识都融化在甜美的幻境里。到那时你会发现,没有任何一个秘密需要费劲心力去保守……试一点儿怎样?先十毫升?”我的脸色开始发白。用尽全力挣扎着,却半点也挣不开禁锢,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针筒里的乙醇注入我的身体。那种叫我狠不得自我毁灭的感觉将重新降临,比上一次更迅猛、更难以抗拒……周围的一切开始扭曲,意识逐渐模糊错乱,一股神经电流入侵了我的大脑,我拼死抵抗,但力不从心……我不能、绝不能让他知道——不能让他知道什么?……19我仰面漂浮在浅蓝色的海水里,波浪在耳边温柔地涌动,发出细碎而不知所云的呢喃。身体就像被遗弃的布偶,顺着水流四分五裂地朝不同方向而去,精神毫无负荷地松弛着,在半睡半醒间懒洋洋地蠕动。隔着海面上一层水蓝色透明的薄冰,灿白的太阳散射出模糊的光晕,在我眼皮上荡漾着……灿白、眩目的……我猛然睁眼,正对上天花板上灿白眩目的的灯光,空间感扭曲的后遗症在头脑里带来旋转后的眩晕,好在意识终于清醒过来了。陷入幻觉太深,生物钟有些紊乱,无法感觉出现实时间究竟过了多久,按照药效计算,至少是在20个小时之后。我发现自己依旧被禁锢在钛合金椅子上,Z已不见踪影。不知道失去警戒后的记忆神经出卖了我多少,但他肯定已经从中获取到想要的信息。他去找何远飞了!不论他是否已经找到他,我都不能这样束手无策,我必须夺回空间跳跃动力装置!我用尽全力挣扎着,试图一点一点移动椅子,靠近控制台,但它竟然是被钢轴固定在地板上的!该死,难道我只能用唯一一种办法脱离桎梏了吗?被迫抛弃宿主的躯壳,用本体离开这个房间,然后随便找一个人类的身体重新寄生。这对我来说并非难事,只不过“裴明昊”的身体将终止一切生命机能,成为一团被微生物分解而逐渐腐烂的尸体。寄生者往往视宿主的身体为己物,能用时很爱惜,不能用时则毫不在乎。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抛弃“裴明昊”的身体,我不知道其中原因与不想换掉用习惯的漱口杯之间有没有共同联系。可是目前情况已经紧急到足以将我对这具身体微薄的爱惜之情彻底粉碎的地步,我没有什么好顾虑的。垂下头,交接器洁白纤细的触角从后颈第一节颈椎处悄然探出头,在空气中试探性地挥动了一下……“阿昊!”突如其来的一声叫喊,冷硬的声线中含着担忧与隐怒。我蓦地抬起头。实验室最深处的门被打开了,裴越出现在门口。他站得笔直,身体绷得很紧,蒙在单薄的深色长袖T恤下肌肉起伏的弧线相当明显,脸色不太健康,但比起一个多月前在全息影象中看到的状态要好得多。他的双手戴着手铐,中间的铁链已经被弄断了。“阿昊,你没事吧?!”他朝我冲过来,眼神与任何一个关心弟弟的哥哥毫无二致。从他的神情语态中,我无法断定他是否看见了刚才的一幕,也许他才刚刚打开门,也许交接器细如棉线肉眼难以察觉。我猜他应该没有发现,因为就算他的理解力与接受力再超乎常人,也不可能对这种在人类看来显然算是诡异的现象无动于衷。“没事,只是动不了。”看他在椅子的环扣上又撬又砸,我说,“不用白费力气,是钛制的,高硬度高熔点,子弹都轰不开。”他一拳狠狠砸在上面,棕褐色的瞳孔直视我,隐藏其中的情绪像杯子里尚未融化的咖啡末,颜色黯淡地转着圈,片刻的沉默后,他语调生硬地说:“不要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愣了一下,不由微笑了,“别这样,越,我还没有堕落到自暴自弃的地步,只是很多事情必须寻找一个最有效率的方法解决。——看到那个控制台了吗,上面有很多按键,你能不能按我的指示来操纵它?”他默然注视了片刻,眼睛从我身上移开,走到控制台边,把手放在那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按键上,依照我的口述准确地操作着,动作简洁而坚定,毫不拖泥带水。“……什么都没了。”他看着屏幕上令人眼花缭乱的雪花麻点,拧起眉心。不,还有人类眼睛不可视的电波。“那是一段二进制密码,我可以试着破解它。”我闭上双眼,全神贯注地接收空气中的讯息,轻声说,“00101110010100111100……”寂静的房间中,我的声音像细弦上拉出的乐音,搭配着轻微的触键声,无质感地飘浮着。如同一个即将消失的半透明幽魂,“啪”的一声响后,束缚解除,生命波动也随之消失。因为保持一个姿势太久,麻痹的肌肉有些不听神经指挥,被压迫的毛细血管又开始恢复流通,之后神经末梢大面积地刺痛起来。我深吸了口长气,从椅子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裴越两三步跨过来把我抱住了。他用的力道太大,我想我的胳膊和背上大概会留下勒痕。“阿昊……”我觉得他有话想对我说,但接下来只是长久的沉默。其实我可以进入他的精神领域去看那些沉淀混杂的情绪,但我不想那么做,他有不想把那些思绪用语言表达出来的理由和权利。这个人类是我唯一无法深入探究的存在,我入侵过他的大脑神经,阅读过他的记忆信息,但我依旧无法完全了解他。他的思想就如同他的身体,沉默内敛,包裹着坚硬的外壳,在外力打击下毫无罅隙,却不知会在什么时候由内部无声而激烈地、核裂变般不顾一切地爆发。但现在不是研究他的精神构造的时候。我挣开他,往实验室门口走去,“我得去找何远飞,Z盯上他了。”拿回被他偷梁换柱的真品,——或许现在已经落在Z手里了,但愿我还来得及。手腕被一把攥住,我回头,撞进他深邃的目光。如同我们偷袭巴塞尔·考根的那一夜,凉薄如水的月光洒在汤加绿的越野车上,他拽住我,看我时旋涡般的目光,只是比那时增加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沉郁与落寞。一定要去吗,他的目光在问。我露出了个极淡的笑容,空着的那只手拍了拍他的胳膊。他垂下眼睑,松开了手。“我帮你。”他坚定地说,声音沙哑干涩。简单的三个字,与当初一模一样。但我这次不想答应他。这是我和Z之间的争斗,没有一个人类有能力、有资格介入,包括何远飞。“不,这件事我必须自己解决。”我对他摇摇头,拒绝得干脆利落,没有余地。撇下裴越,转身走出实验室,午后刺眼的光线让我觉得过于耀眼,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副墨镜戴上,乘坐电梯离开这座不过几十米高度、却像是立于地球最高点的大楼。它的每一根钢筋之间都灌注着人类有限却不断发展中的智慧,我第一次感觉,或许真有那么一天,从这里将开启一条通往浩瀚宇宙的通道。路过大厅时,看见墙上红字闪烁,显示离飞跃者号发射日期还有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