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心儿那条回复笑了。父亲巳经睡 下了,他轻轻出了家门。离家三条街口的家乐 福隔壁,那家街机厅还开着门,灯光浑浊得像 雾霾。他走进门,这个厅被人玩旧了,玩破了, 游戏机又老又疲惫,边上站着的孩子们也显 得又老又疲惫。都是在街机厅里混老的少年 人,眼睛里有种冷酷和无知,他被自己的发现 弄得一哆嗦。他彻底戒掉游戏机是转学到二 中之后,准确地说是跟丁老师熟识之后。不能 说戒掉,应该说忘掉。他的生命应该像公元的 8(2和人0—样,分为丁老师前〉和丁 老师后30的他野蛮,无聊,混街机厅;八0 的他文明,充实,不需要电子游戏给予的简单 刺激。他也感到自己得到一种从未得到过的 关注。并不是说父母不关注他,但丁老师的关 注来得那么合宜,就像质料朴实大小合身的 衣服,穿在身上的舒适感就是感觉不到穿着 它。他从那时就再也没有感觉进街机厅的需 要。可那晚他太不安分了,只有模拟厮杀能跟 上他血液的涌动速度,非得模拟的残暴才能 麻木他的激情。 他在天亮时耗尽了力气,挪回家里,挪到 床上。人睡前发了一条信息:“熬不到下次见 你的时候了,I ^63(17 01188 丫。1! 80 0111011 ^ 5000000……〔我已经好想你,好想好想 你……广 暑假的每次补课,他常常会拿出手机,翻 看下载在里面的年轻丁老师,二十三岁的师 范毕业生。他一次次认定,还是三十六岁的丁 老师更美,他连同她谬误的婚姻都爱,连同她 被谬误情爱蹂虐过的身体都爱…… ……走廊上的另一间囚室开了门,又关 了门。他这间囚室的铁门跟着震动。不处在绝 对孤独和静寂中,不会发现声音行走的轨迹 多么清楚,又是多么缓慢,走完了空间的距 离,还在他的脑壳里走,在身体和脏腑里走, 他整个躯骸成了这嗡嗡尾音的共鸣箱。他试 图想象那间房里看不见的难友,他是个等待 上诉的死囚吗?那么他又是因为什么被判决 的?也杀害了一条生命?因为什么而杀害的? 值得吗? ……值得吗?这个问题头一次叩问他。 什么都能问,就别问这个。 但不久它又回来了 :“值得吗? ”本来巳经 倦意蒙昽,却被它问醒了。今夜无眠了。他杀 害的那个人,就是个失眠者。网上传闻匿名礼物的赠送者 暗恋刘畅的人曾经是实验中学的特长 生,艺术体操一级运动员,比刘畅高一年级, 年龄却比刘大两岁,据说小学时因比赛留级 两次,家长为其修改了年龄。女孩儿姓马,为 了保护她的隐私权网上给她化了名,叫她马 莉。马莉是个浑身长着男孩儿肌肉的女孩,像 所有自幼练体操的女孩儿一样平胸窄臀宽肩 膀,个子不足一米五六,平时看面容并不漂 亮,但比赛时会焕发出惊人的艳丽。刘畅跟她 几乎没说过话,但对她的特殊关注早有感觉。 刘畅的感觉是害怕。下课或者放学,只要马莉 没有训练,就会等在刘畅教室楼的楼梯口,跟 刘畅搭讪一两句,或者就眼巴巴地看他和同 学们打闹着从楼梯上跑下来,又向校门口跑 去。刘畅的同班同学比刘畅先留神到这个痴 情的女体操健儿,有时偷偷相互之间约好,跟 刘畅一块儿下楼后突然一哄而散,把刘畅孤 立出来,让马莉和刘畅突然间单独面对,后者 吓得几乎转身回到楼梯上,而前者却从容大 方,有时还主动发出邀请:“回家吗? 一块儿走 吧,我俩同路。”有人说女体操健儿是看到刘 畅家到校接送的豪华轿车开始发花痴的。一 次刘畅看见马莉等在楼梯口,怕男同学再次 看笑话,想等到她走了后再下楼。但女孩儿一 直坚持等待,下雨就等在雨中,等得天都黑 了,刘畅又为难又害怕,从二楼楼梯的后窗翻 下去。下一次放学,女孩子换了个等待地点, 等在了学校大门口,还拿出事先准备的小纸 条交给刘畅,含着眼泪说:“以后再见就难了, 我要走了。这是我的手机号和邮箱,保持联系 吧。”马莉不久参加了全省艺术体操的集训, 从此赛事不断,表演也不断,不再出现在刘畅 的教室楼下了。 一次刘畅在电视里看到省里举行的艺术 体操表演赛,马莉是五个表演球操的姑娘之 一,表演得耀眼极了。马莉是那种一上竞技场 就闪闪发光的人,观众越多她越是人来疯,平 时做不好的动作,比如那个踢起球同时前空 翻接球的动作,她在训练时从来完成不好,越 练越糟,但一上赛场就出现魔术了,她的脚和 手上像是带有磁铁,无论球飞出的轨迹多刁 都能被她吸到手上或脚上。刘畅几乎认不出 这个曾经让他烦恼的少女。他看完电视之后 就给她打了手机,从此和她建立了通信关系, 常常在网上聊天。 马莉被保送到省体育学院,主修体育教 育本科,但还是以训练和参赛为主。对她一个 近二十岁的运动员,她自己开玩笑的说法是: “训练是非人的,比赛是残酷的,前途是暗淡 的。”尽管非人的训练每天持续十二个小时, 但她每礼拜五晚上都乘两小时长途车从省城 回家,与其说探父母的亲,不如说探刘畅的 亲。在上体院的第一年,她参加了全国艺术体 操选拔赛,并获得了名次。她邀请刘畅也去北 京,比赛结束后可以一块儿爬长城,逛老北京 胡同,或者去坝上骑马。不过刘畅家长不同 意,所以他只去了趟省里,把她送上了北上的 特快列车。果真是刘畅家长不同意,还是他搪 塞马莉的说辞,多数人都会选择相信后者,因 为在那个时期,刘畅跟他的班主任丁佳心开 始了暑期补课,接触密切起来。 据说马莉从北京比赛回来后,再也没有 收到刘畅的短信和邮件。她多次打电话给刘 畅,刘畅总是推说太忙,高三的学业压力太 大,怕影响高考,所以暂时中止通信来往。其 实那都是借口,因为他对丁佳心的感情已经 上升到专一的程度。那个暑假结束后,他升人 高三,进人了最紧张的高考前一年生活。 他和马莉恢复邮件来往是二〇一〇年秋 天,那时由于邵天一、丁佳心和他三人的关系 很不稳定,他时而狂喜时而痛苦,亟需一个心 灵秘密的交换者,马莉就充当了这个角色。 网上说,刘畅曾对一位好友透露,邵天一 折磨丁老师,像个疯子,为什么丁老师不跟他 彻底断绝关系却是个谜。那个好友不愿透露 姓名,只透露自己的性别,是个女生。也许这 个好友就是马莉。由此可见,刘畅并不缺乏优 秀的红颜知己,不禁让人惊愕,届时已经三十 六岁的丁佳心居然与妙龄少女匹敌,魅力是 何等之大! 刘畅和邵天一都是受少女追捧的男孩 儿,但他们却舍近求远,舍去正常少男少女的 爱情发展可能性,去追求一个半老徐娘。俄狄 浦斯之所以是情结,就是因为几千年来有足 够多的男女重演它,绝不缺乏秘密的心理土 壤供它萌发。也证明了人类与生俱来的对禁 锢的、病态的感情的需求永远不止。还能说明 一点:当这两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儿处于高考 前的高压时,那种正常的少男少女恋情显得 劲道不够,畸恋带来的张力更能平衡他们超 负荷的年轻心灵。他们寻求的爱恋对象必须 是多种女性形象的混合体,是个综合的情感 大后方。他们求索的爱,似乎更加丰富,更加 万能,可以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哪里亏损就滋 补哪里,既能给他们舔伤,也给他们提供乳 汁,更能模拟他们的性爱理想。 但是刘畅的神秘生日礼物究竟是不是马 莉送的,还不好确定。 一位著名网络记者在省里找到了马莉。 正处在严酷训练期间的马莉否认她给刘畅 送过任何礼物。她甚至否认自己认识一个叫 刘畅的男孩儿。记者想继续追问,一位女教 练出面干涉,说训练当中不接待任何媒体访 问。等到晚上,训练结束,记者在体育馆门口 又截住筋疲力尽、浑身汗透的马莉。马莉仍 然否认她认识刘畅其人。记者说刘畅班级的 男同学用手机偷拍过她和刘畅的照片,照片 上她正在热情地跟刘说话,而刘是一副尴尬 笑脸,似乎急于脱身。记者说着便亮出自己 手机里转载的照片。马莉说这年头被人偷拍 照片太正常了,不能作为她认识刘畅的证 据,再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要不是刘畅的 凶杀案,她连刘畅的名字和刘畅长什么样都 记不得了,更何况刘畅的生日!记者发现她 跟进了凶杀事件的每一份报道。记者第二天 在体育学院校园又堵截到马莉,告诉她销售 “孔庙祈福笔”只有一个网站,应该能查到订 货人是谁。记者还揭穿她的谎言,刘畅的生 曰可以在实验中学的学生登记册中査到的。 并且,像实验中学那种所谓的贵族学校,只 要学生愿意,学校食堂会代表学校领导祝贺 当天过生日的学生,并给小寿翁们送小蛋 糕。马莉最后动用了体院的保安,才把那位 记者赶出校园。所以那件神秘的生日礼物究 竟是不是马莉送的,现在仍然停留在猜测阶 段。 不管礼物是谁送的,贺卡上那么甜蜜深 情的语言会让任何一个热血男儿醉心,不幸 的是,这个礼物没有唤起刘畅对同龄男女恋 情的向往,没有阻拦他顺着自己黑暗的激情 最终走上不归路。二十岁的体操明星败给了 三十六岁的女班主任,败得怪诞。人们不禁诘 问:这位班主任丁佳心到底使出了什么手段, 把两个男孩儿迷惑到丧失正常心智,丧失道 德的程度?并且这位叫丁佳心的前班主任早 已过了女子最动人的年龄,她到底是个什么 样的魔女呢?十三 网上新闻^ 《都市3免相:》记者就师生恋凶杀案采 访女班长 “丁老师是我敬爱的老师,也是我认识的 最好的老师。” 姑娘叫杨晴,二中高三一班的班长。记者 在北京大学的图书馆外面见到读中文系的杨 晴。到北京上学才半年,杨晴的普通话基本上 巳经没有本市口音了。 “高考前,班上大部分同学每天都给丁老 师发十几条到几十条手机短信,心情一波动, 就找丁老师。你想,丁老师也是人,怎么扛下 来的? ” 记者问大家都跟丁老师谈什么,能不能 举例子说说。 “什么都找她谈。掉头发都找她谈。我妈 有天打扫卫生间,发现一地头发,都是我掉 的。她开始没敢说,后来她到外面搞了个偏 方,超难吃,我吃了两天就不干了,打死我也 不吃了,打死我妈我也不吃了。我妈急了,说, 头发者卩快掉成秃子了,还不肯吃药治病丨我当 天晚上给丁老师发了手机短信,问丁老师,在 做秃子和被药死之间,有第三条路没有。” “丁老师有办法吗? ” “这就是举个例子,说明我们跟丁老师谈 心,不是因为她都有办法,是因为她愿意听, 她同情。她不会说‘头发都快掉成秃子! ’这种 话。家长心疼,着急,我们都明白,但‘掉成秃 子’还是挺伤人的。我们班大部分同学的家长 就这点儿素质,说话都特难听。丁老师也心 疼,也急,但她从来不用难听话刺激你。她收 到我的短信,下课悄悄把我拉到一边,摸摸我 的头发笑着说:‘幸亏你头发多!别说高考一 次,高考三次也够掉的了! ’然后她帮我一块 儿上网,分析出原因可能是神经性的,药治不 了,打坐可以缓解。还找到一种洗发水,多少 能让头发结实点儿。要是我们班同学的家长 都能跟丁老师学,知道怎么说话能被听进去, 丁老师会少受多少累? ” 记者发现这位女学生干部大方,也可以 说她很爽。 “我们都很服丁老师,也都爱她。网上很 多诽谤她的人根本不了解她。带出哪个班级 她不掏出全部心血?这就是她的问题……” “什么问题? ” “她教学不光用娴熟的知识,还用感情。 主要是用感情。她爱语文,爱文学,因为她爱 得那么真,我们不由得也就爱起来了。不管邵 天一和刘畅的事多不幸,我还是要说,没有丁 老师,就没有我的高考成绩,没有我的第一志 愿如愿以偿,也没有全班大多数同学的高考 成绩。今年我们班百分之六十的同学都考上 了他们填的第一志愿。” 记者得知杨晴在考场发挥得非常好,得 分是全省第十七名。 “当时我们全班把高考看成‘最后的斗 争’。我们从决战幸存下来了,丁老师是跟我 们一块儿过来的,受的磨难只比我们多,不比 我们少。邵天一和刘畅差一点儿也都是幸存 者了……只能说太可惜了。” 当记者问到女班长和邵天一的关系,杨 晴一时说不出话来,眼圈红了。 “我跟天一同学了五年,最后发现自己 对他一直是个陌生人。他也一直是把我当个 班干部,没当成朋友。没当真正的朋友吧。因 为我从来不知道他从高二开始就得了失眠 症。特别严重。假如他把我看成真正的朋友,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病呢?我们懂得的感 情,就是网上那些不着边际的胡说八道,什 么哥哥、妹妹〉怎么怎么。天一不 一样,他感情超早熟,特别需要一种扎实的 情感,所以他觉得丁老师才配听他最心底最 私密的话。丁老师太懂感情了,太有感情了。 我能理解天一为什么对她上瘾,那么迷恋 她。” 她突然失神,好像在检查自己刚才的表 达。然后又强调真的,丁老师特别真情。所 以同学们都愿意跟她说心里话。学校有两个 心理咨询师,但大家都还是愿意把心里话告 诉丁老师。她有办法能让你跟她说真心话。” 当记者请杨晴说出丁老师跟学生贴心的 办法时,杨晴想了一下说我刚才说她有办 法,其实不能叫办法……因为她那么做是本 真的,也是天生的坦诚。我们这岁数的人,对 谁坦诚谁不坦诚直觉可好了。你知道高二高 三的学生都什么人啊?满世界专找假模假式 的人,哪个人假模假式,尤其是老师假模假 式,我们马上能感觉出来。” 记者请杨晴举例子说明丁老师怎样跟他 们谈话,从而获得他们的信任的。 “丁老师谈话跟别人很不同。我说不好, 不过试试看能不能说清楚。丁老师想了解你 心里过不去的坎儿,不是使劲套你的话;她反 而会谈她自己,谈她对一件事的困惑啊,苦恼 啊,好像要你给她分析,给她出主意。自然而 然地,你就会说起自己那些垃圾事,垃圾情 绪,怎么怎么想不开,不知不觉就开始跟她倾 吐了。因为你觉得老师跟你是平等的,老师不 等于事事都高,也需要心换心的交谈,所以你 慢慢就跟她谈深了,无话不谈。高三上半学 期,我们班一个男同学突然两三天不说话,叫 他站起来回答提问他也不出声,不少同学知 道他喜欢占卦,卦上说那几天他必须装哑巴, 不然一模^你肯定懂吧,就是第一次模拟 考,他会碰到厄运。丁老师下课后找到这个男 同学,跟他谈占卦,谈星相。碰到这种情形,做 班主任的一般都会猛教育,表示对卜卦多不 屑,再说几句相信科学,抵制唯心论之类的套 话,还会提醒,不要带坏班里正气,什么什么 的。不过丁老师就不一样,她先问那个男生上 的是哪个卜卦网,等男生回答以后,她说她自 己也上网玩过一两次星座占卦。那次她考驾 照,心特虚,就上了占卦网,从卦象上找了个 所谓吉日。日子是星期五,她软磨硬拖总算把 考试挪到了星期五,结果很轻松地就把本子 考下来了。回到家她跟母亲炫耀,母亲一听就 笑,说:‘什么黄道吉日?你的生日是被你外婆 改过的,外婆报户口的时候硬要报阴历,说阴 历更准,我们拧不过她。要是阳历你根本不是 那个星座! ’ 丁老师跟那个男同学说:‘你看, 我用了错误星座,在假的吉祥日子考下驾照, 什么都跟卦象没关系,只说明一点,就是人一 自信事情就好办。算卦起的整个作用就是给 了我自信。所以从反面看,不自信才去算卦。 霍华^就是那个男生,从此对星相的兴趣 就减低了。至少表面上他不再宣扬算卦,因为 要面子的男生都不想让别人看出他不自信。” 记者问现在杨晴跟丁佳心是否还保持联系。 “我见了她两面。一次是最近,我约她的。 我跟丁老师借过两张00,都是月光女神莎 拉-布莱曼的专辑。那阵正是刘畅的案子被省 高院驳回之后,也是趁元旦放三天假我回家 看看我爸妈。我和丁老师约了在星美影城淮 西店外面见,因为找不到能安静说话的地方, 又一块儿去了影城里的热饮店。其实我头一 眼看到丁老师都惊着了。丁老师好老啊,又 瘦,身上的衣服裤子都空了。网上说她是欧巴 桑勾弓!两个小正太,肯定是最剌痛她的。刚见 面她好像有点儿恍惚。不过一谈起话来,那种 精神凝聚力又回来了。我点了两杯珍珠奶茶, 一直到我们离开,丁老师都没碰过杯子。我们 都没有直接谈邵天一和刘畅,坐在那儿两人 都有点儿难堪。不知怎么丁老师就说起天一 的一篇散文来,是他死前发给她的,是四月中 旬吧?他发给她一个带附件的邮件,可那几天 她太忙,没顾得上查邮箱,等他死了她才发现 他几天前就发给她了。她读完后把文章转发 给了她的大学同学,那个同学在省里的文学 杂志当编辑。过了三四个月,她的同学通知 她,天一的散文要被采用了,当编辑的同学认 为眼下时髦发掘培养什么八〇后、九〇后的 青少年作家,但天一的才华是什么〇后都得 认同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丁老师没有告诉她 当编辑的同学,年轻的作者巳经不在人世。那 个同学还跟丁老师说,因为散文是写高考的, 所以决定在今年的高考季发表。丁老师告诉 我,散文写的是一个高考生的失眠夜,叫《失 眠曲》。后来丁老师把散文发给了我,我读完 大哭一场。读了邵天一的失眠夜,我才知道天 一一直受的是什么罪。受的那些罪又给了他 怎样美丽又残酷的体验。” 杨晴此刻把脸别过去,记者看见她的腮 帮微微发抖,拳头在眼睛上飞快一抹。等了两 分钟,记者又问杨晴,对学校开除丁佳心怎么 看。 “太可惜了。丁老师教课教得那么好。她 上课,你就觉得求知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丨对 于丁老师,教学是艺术,每一堂课都是她表演 艺术的舞台,她先感化自己,再感化我们…… 不过也可能学校是对的,丁老师太有感情了, 感情太充沛的人不适合做老师。真的,丁老师 太爱动感情了。” 记者问到丁佳心和邵天一的关系,难道 班里同学不议论? “怎么会不议论?同学都看到丁老师经 常开车带邵天一出去,好像还是定期的,一 星期一次。到高三上半学期,阴阳怪气的噪 音越来越大。我知道丁老师带天一出去是看 病,看什么病我不清楚。一个人得病在西方 是个人隐私,为病人保密是文明行为,我不 觉得丁老师做错了什么。有时候我觉得丁老 师心里有四十五个保险箱,存放了我们班四 十五个人的秘密,谁的秘密她都关闭得严严 实实。有一次下雨,大家都没带伞,在长廊上 往操场上看。当时是放学时间,操场上好多 雨伞。一个同学认出丁老师的伞,说能看出 伞下走着两个人。那同学打赌伞下面的另一 个人是邵天一。还有一个同学跟他赌,说肯 定是刘畅。同学在背后说刘畅?V?,懂吧?拍 马屁的缩写。结果那把伞下面是丁老师跟我 们班一个差生,一模考了三门不及格。两个 打赌的人打了个平手,都输了,不过说明同 学们是很注意观察丁老师和谁亲和谁疏 的。,’ 记者又问杨晴,另一次见到丁佳心是什 么时候。 “那次还早,是在邵天一的追悼会上。丁 老师站在一棵巨大的夹竹桃后面,不知道看 见我没有,但是我能确定那就是她:黑裤子, 白上衣,袖子上缠了一根黑布条。我没惊动追 悼会上的人。因为参加追悼会的人都恨她,恨 到那种程度,就怕要出事。再说那一阵丁老师 好像在隐居,不见任何人,我给她写邮件,说 想见见她,她都让我原谅她,再等一阵。进了 追悼会会场,我看见天一的遗像两侧摆了四 五层花圈,都是滨仪馆统一式样的纸花圈,唯 一一个鲜花扎的花圈摆在最里面,花圈中心 写了几个大字:‘永远想念你,天一’。不知为 什么,一看那几个简单的字我就哭起来。天一 的父母看见那几个字也哭起来。没有什么比 那几个字表述得更达意。天一父母文化不高, 大部分文绉绉的挽联他们看不懂,但那几个 字一目了然,就是他们心里的话。我猜花圈是 丁老师送的。丁老师特爱花。我去过她家好几 次,房子本来很小,别人家都把阳台封起来当 房间用,就她不;她把阳台当花园当菜园,春 夏秋冬都花花绿绿的。追悼会上来了七八十 个人,大部分是天一父母的亲戚,一小部分是 邵叔叔的师弟徒弟。当时有人问,那个花圈是 真花还是假花。我说当然是真花。天一父亲的 一个徒弟问我,是不是我送的。我说不是。徒 弟说那我怎么知道是真的。我没说话。跟遗体 告别的时候,邵妈妈趴在天一的遗体上,跟着 车往焚尸间走,一边嘟囔要跟儿子一块儿走, 好多人拉都拉不开她,邵妈妈的力气1'京天动 地。当时人一下子就乱了,盖在天一身上的新 被子和团旗不知怎么滑到地上,被子下面,天 一的新西装肚子那儿湿了一块儿,邵妈妈撩 开西装,大家看见里面的白衬衫上有一大块 血迹,深红的,就像刚刚流出来,看着还是热 的。从冷冻间推出的遗体有时候会流出液体, 不过那片血迹是新鲜的。火葬场的人催着要 烧,但邵妈妈趴在推车上不让人接近。殡仪馆 主管化妆的人来了,说他干这行几十年,从没 见过这种现象,不过遗体上的刀伤缝合太粗 的话,是可能发生这种事的。邵妈妈不接受他 的解释,说那是儿子听到当妈的哭喊来应答 的,那鲜血就是他在跟她诉冤情。最后七八个 人把邵妈妈拉开来,她哭软了。 “往殡仪馆停车场走的时候,是我扶着邵 妈妈的。我俩都在哭。我看到夹竹桃后面是空 的。丁老师走了。等我扶着邵妈妈坐到车里, 又从车窗看到了 丁老师,一身素装,正在往灵 堂里走。我还是没有作声。”+四 天一,别怨我没有参加你的追悼会。我是 间接参加的。就像间接参加畅儿的判决大会。 当时我站在追悼会场门外,一棵很大的灌木 后面,大概是夹竹桃。一向对花木喜爱的我因 为太魂不附体,居然顾不上细看到底是什么 花木掩护了我。我不敢露面主要是觉得没有 露面的资格,也拿不准身份。追悼会上的每一 个与会者都有自己的身份:姨妈姨父,姑姑姑 父,表姐表妹,或者同学、球友、邻居。我算是 谁?网上一些人把我叫成“教唆犯”,还有人称 我为“凶手后面的凶手”。 天一,我站在灌木后面看着杨晴扶着你 母亲走出会场,一个泪人支撑着另一个泪人。 杨晴和你能成多好的一对!虽然你跟我和畅 儿抱怨过,杨晴太爱管人,但我知道你对她是 有好感的。得知你被杀的消息,杨晴哭得那么 痛,抱着我哭得浑身痉挛,说要是她不那么顾 忌学校的规定多好,她就会把她写的日记给 你看;她几乎每天在日记里跟你谈心,因为你 太寡言了,太难跟你谈话了。她会让你知道, 她懂得你的诗,也许全校只有我丁佳心和她 懂得你这个难懂的人。 火葬的焚烧炉冒出浓烟,烟在两三级风 力中疼痛翻覆,变幻姿态,我在想,那就是天 一你的烟啊。化作烟的你都不那么轻浮。灰色 的烟渐渐接上了云,仍然是痛苦的,很少有无 忧无虑的时刻,那就是我的好学生邵天一。 当时我站在夹竹桃后面,看着你父母从 焚尸炉大厅的出口接下我的好学生的骨灰。 真无法相信,你一米八的个头,一部分生命成 了烟雾,剩下的就是这一盒灰烬。眼泪把你母 亲的力气都带走了,见到你的骨灰盒她几乎 站不住,因此只是你父亲一人捧着那个盖有 红色团旗的骨灰盒。几个穿着滑稽军乐制服 的吹鼓手吹打起来,葬礼进行曲被他们吹打 得像马戏团开场。吹鼓手们护送着你的骨灰, 陪伴邵家亲戚们朝骨灰存放处走去,走到一 百米处,吹打戛然而止,似乎听到了下工的铃 声,吹鼓手们迫不及待地下工,因此职业哭丧 的活儿就正式在此交代了。此刻追悼会彻底 解散,人们渐渐离开,亲友们每人随了份子 钱,要去吃你父母做东的斋宴。添丁和死亡都 是以吃为仪式。不能想象,刚刚送走了你人们 的喉管还能下咽食物。 我走进灵堂,工作人员们正在把一个个 纸花圈的挽联撕下,换上新挽联,为下一个亡 者摆设灵堂。下一侦遗像巳经替代了你的相 片,此刻挂在墙上的是个八九十岁的老太爷, 咧开缺牙的嘴笑着,这使他有了一张多皱的 婴儿笑脸。纸花圈顺着遗像呈八字形摆开。花 圈是一圈黄色纸花,一圈银色锡箔纸花,一圈 白色纸花,公事公办,像公家的办公家具一样 丑陋而千篇一律。纸花的花圈也是回收品,回 收之后稍作整理再回到自己位置上,悼念另 一个人。对花圈来说同样是陌生的死者,因此 它们同样公事公办。一朵纸花坏了,再做一朵 一模一样的补上去,一花多用,而不是专物专 用,只有它们无心无肺悼念的那些生命是只 此一次,再不往复。 整个大堂里只有一个花圈是鲜花编成, 只写着:“永远想念你,天一”,悼念者的落款 处是空白。我走到鲜花的花圈前面,打量它。 花圈出自一个连锁花店的职员之手。手笔不 俗。也许是个女职员,因为花的选择和编织散 发着阴柔的诗意。一个直径两尺半的花圈,交 织着白色的百合和蓝色的鸢尾,白色为主蓝 色为辅,无心泼洒一般点缀着不规则的淡黄 色迷你玫瑰。都是今早刚采摘的百合,花瓣汁 水充盈,挺起的花蕊顶着茸茸的深红花粉,鸢 尾带露,蓝色欲滴,花儿们还不知道自己已经 跟母体截断,巳是死去的美丽肢端,还在好 强,争奇斗艳。那根白色锻带上的字迹也写得 不错,“永远想念你……”。我一个字一个字地 品味,眼泪还是把最后几个字弄蒙昽了。两个 工作人员走上来,动作粗重地要扯下上面的 绸锻挽联。我突然受不了了,叫他们别动这个 花圈。 丨也们当然不听我的,继续拆,扯,撕。对他 们来说,悼念天天发生,一小时放一次哀乐, 摆放花圈布置灵堂每小时都在重复,一个个 绝不雷同的生命也是一种大回收,他们挣的 就是大回收的钱。 我提高嗓门,再次请他们不要碰这个花 圈。其中一个人骂我神经病,一边继续抹杀任 何悼念邵天一的痕迹,否认邵天一这个生命 的唯一性。另一个人大概觉得有必要给“神经 病”一点儿话语权,所以他问我为什么不让碰 这个花圈。我说我知道他们也要回收这个花 圈,让殡仪馆的花店再出售它一次,让它再去 为另一死者服务。然后我问他们,是否知道这 个花圈是谁送的。他们不屑回答,再次上来搬 弄鲜花花圈,我上去护住它,眼泪流得自己实 在难为情,告诉他们,我就是送花圈的人;不 止我一人,我还代表了自己年迈的父母,他们 想拆花圈先把我拆了。两个职工撤退了,正常 人都是怕神经病的。 我把花圈抱起来,来到骨灰存放处。你 的骨灰盒很好找,找到姓氏基本就找到你 了,因为邵姓下面的名字是按笔画排列先后 的。天一一共五笔,排列靠前。天一,天一,这 名字一点儿也不夸张,相反非常实在:所有 天下父母的儿女,不都是他们的天下唯一? 所有天下教师的学生,各个不也都是天 下唯一?我的天一,唯一的天一,唯一的畅 儿,唯一的杨晴、燕子、霍华、李丹丹……个 个都是你们丁老师的天下唯一…… 你做了一阵青烟之后,沉淀为灰烬。十八 年的成长,你的长辈们、你的一个个老师们见 证了你不断增加的身高、体重、智慧,眨眼间, 你已成灰。我用指尖抚摸你骨灰盒上的小照, 把为你觅来的进口安眠药放在你眼前,到了 那边,睡个好觉吧。你走的时候,还差五周就 是高考的日子,就是说,现在你应该早已从考 场凯旋,你的父母苦了一生,终于接回了一个 状元,可你的烟正在散去,你的灰正在冷却, 你的遗像一一这张小照是黑白的,似乎本来 就适合被印刷成遗像,镶进镜框或墓碑,你神 色有种遗像中人的深明大义,有种生者望尘 莫及的升华。 我大把抹泪,再用泪湿的手把鲜花从花 圈上拆下,堆放在骨灰盒顶上和四周,突然想 起,这天畅儿被捕整整三周。 畅儿被捕之后,我托父亲的学生找到关 押的拘留所,带着我妈做的干爆小米和辣油 笋尖^那是我妈烧得最好的,也是畅儿最 爱吃的小菜。但拘留所说刘畅家长留下交代, 绝对不准一个叫丁佳心的女人探望刘畅,因 为正是这个姓丁的女妖,把他们的好儿子引 诱成杀人犯的。我只好把装着两个菜的饭盒 原封不动地带回。当妈看我从包里拿出饭盒 时,什么也没问,拍拍我的头,发出一声叹息。 她心里全明白,她的厨艺和我的心愿都被拒 在了门外。 其实那也是最对你胃口的下饭小菜,对 吧,天一?我妈曾经时不时为你们做好这两个 菜,装上盒,让我带到学校给你们。你们都是 多么容易满足的孩子啊,一点儿带母性温情 的家常菜就让你们那样欢天喜地。每次妈总 是分别给你们炒,首先她相信大锅烧的饭,小 锅炒的菜,炒菜一次分量太多就不鲜美了。其 次,她知道天一的口味比畅儿重,爱吃辣,也 爱吃油腻,而畅儿偏爱原味,不吃太辣。妈常 常一边炒菜一边开玩笑,说假如她的菜喂出 两个状元,以后状元当了大官可要记她老太 婆一功。妈听说天一你被杀害的时候,脸色都 青了。我知道她的心脏一定在发病的边缘上。 她预料天一是状元坯子。 后来她知道杀天一的是谁,泪汪汪地摇 头同一个锅炒的菜,怎么喂出了一对生死 冤家? ” 可是你们俩的开始多好啊! 畅儿来到班里那天,你在跟杨晴写墙报, 回过头对畅儿说听说了,实验中学转来个 英文课代表! ”杨晴笑着说注意了啊,我们 班可没那么洋气,转英文有脱离群众之嫌 哦! ”畅儿那天戴着棒球帽,帽檐一边比一边 稍高,他自带三分笑的眼睛从帽檐挑高的那 边对你们看着,说:“这就是数学课代表和班 长的欢迎词? ” 我站在黑板前,心想世上可有任何美丽 美过十七八岁的男儿女儿? 我还记得高二的下学期快要结束的那 天,晚自习前,你和畅儿肩并肩去食堂,不知 道谈什么谈得那么投入那么开心,都还原了 男孩子的本色,边笑边相互踢打。我走在你们 后面,不由自主地跟你们笑,想到你们毕竟年 轻,总有从沉重的功课里飞翔起来的瞬间。我 还想到,暑假之后你们将要进入高三,但愿这 些快活的瞬间还能跟着你们。我追上你们俩, 把两个饭盒塞到你们手上。 那时我死也不会想到,一年后你们俩一 个在铁窗内,一个在人世外。 我妈把那两个拿手菜从自己的菜谱上永 远删除了。十五网上传闻^师生畸恋的女主角遭耳光 咋天傍晚,被开除公职的女教师丁某某 来到刘畅家。届时刘家聚集着不少客人,有律 师事务所的,有刘畅母亲公司的职员,听到门 铃声,刘畅的父亲打开门,看见来访者是这位 女教师,立刻板下脸,问她有何贵干。女教师 问他可否告知刘畅被拘留的地方,可否允许 她探望。刘畅的父亲把她挡在门外,说谢谢 了,他儿子不愿意见到任何外人,尤其是他过 去的同学和老师。女教师抱歉着便要离开,刘 畅的母亲田淑华喝了一声:“让她进来! ”女教 师被让进门,满客厅的人都像看见一个带瘟 疫病毒的人一样,避之唯恐不及。田女士问女 教师,是不是她勾引自己的儿子又唆使他犯 罪的。女教师不知怎么作答,只说作为刘畅的 老师,她对刘畅的行为要负一定的责任。田女 士说负责,怎么负责?!你能代他去蹲拘留 所吗?或者说可以跟他一块儿上法庭吗?假如 他被重判你能分走他一半刑吗?被判死刑枪 毙的话,你陪他死吗? ”女教师说,假如法律能 让她分走刘畅一半刑事处罚,她一定会那么 做的。田女士先是笑,紧接着就哭起来。哭着 哭着,突然揪住女教师的衣服前襟,唰啦一声 撕开,说她倒要看看衣服里裹的是人是妖,是 妖精的话非当众撕烂祸害人的东西不可!刘 畅的父亲拉住妻子,一边对女教师说,还不快 走,她什么都说得出口,什么都干得出来。女 教师被撕烂的衣服一角还攥在田女士手里, 所以脱不了身,田董事长力气过人,甩开丈 夫,给了女教师两个耳光。要不是其他人也上 来拉,她会把这场戏剧推到最高潮的。 杨儿,这条新闻是网络写手杜撰的,我并 没有去过你家。事实是我给你父亲打电话,向 他打听你被关押的具体地址,他一听出是我 就开始破口大骂,一直骂了两三分钟。等他歇 下来,我才说,我是来给刘畅送书的,诺贝尔 文学奖得主勒,克莱齐奥的两本代表作,能否 拜托他转交。但我的话没说完,你父亲已经挂 了电话。晚上从我爸妈家出来,停在楼下的一 辆白色商务车里突然跳下一个人,半天我才 认出那是你父亲。你父亲叫我祸水、婊子,让 我听好,他儿子说了,永远不想再见到我,他 们做家长的更不想让我靠近他们儿子半步。 我完全能理解你,也能理解他们。谁的儿子被 收押在那里面,生死未卜,他的话都好听不 了。他骂骂咧咧的一串句子里,有一句话点拨 了我:假如我出现在探监室而引起畅畅的情 绪波动,由此影响拘留期间的受审态度,就会影响到将来的量刑。 阴白的路灯光中,我看见你父亲的眼底 充血,眼镜的镜片都不能掩饰他的焦虑和缺 觉。他虽然还那么富态,但皮肤浮肿,脸色青 黄发亮,像一张蜡脸。畅儿,你老说父亲和母 亲不管你,也不真正爱你,即使爱也爱得你浑 身难受。可是从你被拘留后,他们把欠你的关 爱成百倍地补偿给你了。你真该看看你父亲 那张脸!你父亲最后说他以后再看见我靠近 畅畅,非打断我的腿。商务车上的人都下来 了,似乎表示他们可以让刘审计师的威胁提 前兑现。 我对你父亲说放心,我一定不会去打 扰畅畅。” 正要扭头走开,你父亲说你再给我听 好喽,我们饶了你,社会和法律也不会饶你, 贱货! ” 我当时想,骂我点儿别的吧。教了十几年 语文的我在意任何人任何时候的用语,这些 被用了太多朝代,用得太旧的脏字,着落过亿 万女人身心,屈受和不屈的,现在不加区分地 又着落于我,滑稽吗?这让我感到的是对语文 的幻灭。 “畅畅要是活下来,他也饶不了你! ” 我不说话,也不动。然后我听着商务车愤 然驶去。我不知怎么来到飞度旁边,打幵车 门,坐进车里。我也许坐了很久。知道我想起 什么了吗,畅儿?我想到一年前的夏天,你父 亲把你送到我家来补课的时候,对我多亲热 啊,亲热得像个娘家大哥!还记得暑假前夕的 晚会吧?我在晚会上才听说,班里有几个同学 要参加中美学生交流团,暑期到美国旅行,你 是其中一个。你父亲当晚给我打来电话,让我 向学校的交流中心负责人去抗议,不该打着 交流名义赚学生的钱。我马上找到了这个项 目的负责老师,替你说明了情况,他答应破例 把定金退还给你,当然答应得很不痛快。你父 亲非常客气地感谢了我,说这笔钱花在畅畅 的暑期补习上要值得多。第二天他送你来我 家,发现我是单亲妈妈,马上就半开玩笑说天 下男人都瞎了眼,让我这么个女人落单,并担 保要给我介绍个好对象。还说要不看我年轻, 就让畅畅认我做干妈。你在父亲后面咧嘴耸 肩,向我表示,父亲突然患了话痨,又都是些 不靠谱的话,让你无地自容。而我的印象是你 父亲很会说话,在最短时间内消除生疏感。你 父亲要我给他看好儿子,不准你进游戏厅,不 准你多吃冰淇淋,不准你随便花钱,好像我不 是畅儿你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而是你的监 护人兼保姆。他举了个例子,说明畅儿你如何 大手大脚,如何败家:十六岁那年跟一帮同学 去上海玩,自己的钱花光了,跟同学借高利 贷,百分之十五的利息,把髙利贷借来的钱也 全花光,而且大部分花在借你高利贷的同学 们身上,请他们吃饭,请他们玩电子游戏。回 到家父母能不还他的高利贷吗?那一次上海 观光就花了近两万块钱。听上去他在对班主 任揭短,但话里又透着炫耀:谁家能供得起这 么个少爷?没有刘家这样的家庭收人,如此宠 爱儿子的父母,想都不要想! 这时候叮咚拉你去看厨房小阳台上的 花。你和她一块儿种的大丽菊开出第一朵花 来。你父亲问我一个月的补习费是多少。我告 诉他你来我家总帮我做事,也帮叮咚做作业, 所以给你补习我不收费。你父亲有些意外,说 现在还有我这样的雷锋教师,闻所未闻。我们 就是否免费补习推让了一会儿,我让他放心, 我一定会让你在我家勤工俭学,帮我干活儿, 也帮我照看叮咚,这不就挣出补习费来了?最 后你父亲让步了。 等我送走你父亲,畅儿你对我说:“夸张! 去上海我就借了几百块钱,高利贷也是同学 之间玩游戏,开小银行,那一趟我一共花了不 到一万块! ” 我笑着说一万块就不是败家子了?五 十步笑一百步! ” 在你父亲把你送到我家来补习的时候, 天一已经去了义乌,是去一个远亲家给他的 孩子当家教。那位远亲是个小商品制造商,赚 了十几年的血汗钱,决心不让孩子再以同样 方式赚钱。天一到了义乌的当天就给我发来 短信,说他后悔自己贪心,为两千元交出了 一 个暑假的自由。他还说也许熬不到一个暑假, 因为他的学生“庶子不可教也”。我给他发去 信息,说教学教学,教人的同时就是学,每教 人一课,自己都巩固一次学问,也会对知识产 生新的一层理解,我做教师的同时,总是感到 做学生的乐趣。 天一在回复中说:“你的鼓励和开导总是 那么及时,总是那么到位,这就是为什么全班 同学都把你当忏悔神父,把心里话讲给你 我像往常一样,问到天一的失眠。当时在 我看来,除了失眠,他别的方面都是过人的, 强壮的。对他内心的敏感和脆弱,我太低估 了,太掉以轻心了。一天晚上他发信息给我, 说那几天怎么也睡不着,烦躁无比。我问为什 么,还在为当家教烦心吗?他没有直接回答, 在凌晨一点多发信息来问,刘畅是不是没跟 交流中心组织的旅行团出国。我这才顿悟,他 焦虑烦躁的原因有多荒谬。他除了做我的好 学生,还暗自做所有接近我的男性的对手。我 告诉他说刘畅确实没有出国,因为他父母想 让他在高考之前的最后一个暑假强化补习。 从那之后,他大概有一周没给我发信息。 因为我家那一周出了件头疼事,让我忽 略了天一长达一周的沉默。我这样一个单身 女人单亲妈妈,日子是从来不给我行方便的, 总是一件头疼事接着另一件头疼事。 畅儿你还记得吗,一个周五的下午,叮咚 的父亲突然来了。那是一身什么打扮?浅粉色 的短袖衬衫,要不就是白地儿浅红细格子的 布料让人粗看是浅粉色,米白长裤包着小腹 和屁股,发胶确保那一头开始稀疏的头发根 根站立,如此我家就登场了这么个超龄奶油 小生。当时畅儿你正伏在客厅的小餐桌(也是 小书桌〕上做文言文翻译题,我坐在你右侧, 你听见我站起来猛抬头看我一我的起立使 椅子腿儿跟地面擦出尖厉声响。其实刚才叮 咚去开门的时候,我已经有了不好的预兆。等 我听到叮咚支吾了一声“爸……”,我就条件 反射地要夺路逃走。那几个月里,他时常在叮 咚的学校现身,给女儿施点儿小恩小惠,什么 俄罗斯套娃、波兰陶瓷茶杯、保加利亚民间编 织之类,那些用来做敲门砖的礼物渐渐堆积 在叮咚的寝室。可爱的小物件总是让小姑娘 高兴,所以我没有过分干扰他们父女来往,但 恐惧渐渐在我心底蕴集:那个男人说不定也 会突然在我家现身。就好比明知一道门锁是 坏的,一时修不好,说不准哪天就会溜进个祸 害来,因此时时设防,但又明知防不胜防。等 祸害以粉红衬衫米白裤子的形象冒出时,我 才发现设防错了,时间错了,心态错了,什么 都错了,人家串亲戚一样热热闹闹地进了客 厅,自己找个舒适的位子坐下来,把我这个主 人弄成了客人。 我当时的脸色大概是对他最好的人物简 介。我真的恨不得做客人,赶紧告辞走掉。带 着你畅儿和叮咚,一走了之,让那个不拿自己 当外人的男人歇够了,没趣了,也只好离开。 我和女儿一穷二白,他要看上什么尽管自己 动手。但我不能让出自己的大本营,还有就是 顾及叮咚。对我十一岁的女儿,我总觉得歉 疚。那么优秀的孩子,凭什么没有父亲?凭什 么没有一个父母双全的完整家庭?叮咚可怜 巴巴地看着我,意思是,这个人好歹给了我另 一半,看在我另一半的面子上,别轰他出去。 你看看我,又看看我前夫。我没有给你介绍他 的名字。他叫刘新泉,碰巧或不碰巧,你们同 姓。刘新泉进一步拿自己不当外人,问你:“你 是谁呀? ”叮咚赶紧回答他叫刘畅,是妈妈 的学生,来补习的。”我这时才恢复正常思维, 问他怎么不通知一声就来了。他嬉皮笑脸,说 手机换了,没有存我的电话。他又是很当家的 样子对你说好啦,小同学,今天早点儿下 课,啊? ” 我清楚地记得他说出的每一个字,因为 每一个字都让我如鲠在喉。他不知道我忍耐 是为了叮咚,也是为了给他体面。畅儿你看出 了我的忍耐有多痛苦,也看出我此刻的无助 和懦弱。你磨蹭着收拾书和作业本,眼睛不断 打量我,意思是只要我一开口留你,你就不 走。我叫你和叮咚到她的小屋继续做文言文 翻译题。你明白了我的意思,动作快起来,抱 着书本和叮咚离开了客厅。 跟刘新泉几乎是立刻谈崩的。等你和叮 咚出去,他就从提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打 开封口,抽出三沓钞票来。那样子是一直瞄准 什么货物想买,终于凑齐了钱,扬眉吐气地把 钱拍在柜台上,看,老子买得起吧!我问他是 什么意思。他说他跟东欧人、非洲人做了好多 年小生意,现在在投资大生意,投资非洲的石 油开采!我说跟我有一毛钱的关系吗?他说他 跟那个东欧女人已经离婚了,因为他从来不 爱她,一点儿也不爱她,此生他只爱我一个女 人。他是来向我求婚的,求复婚的。我成了个 旧时村姑,他拿着厚厚一沓钞票做彩礼自己 保媒来了。我好悲哀。跟我相爱过并有过一段 姻缘的男人,对我如此一无所知。我叫他把钱 收起来。他说钱是我的,我自己可以收起来。 我说倒买倒卖假耐克假阿迪达斯蒙骗非洲人 民也很辛苦,据说有几次非洲人民受够了中 国倒爷的假名牌,烧了中国商人的货柜,所以 别拿着钱在这里大方。他笑笑说,对所有创业 者,你都别问他们第一桶金是怎么淘的。我又 问他,离开了东欧女人后,他又经历了多少个 不爱的女人,假如我答应复婚,他还有多少个 不爱的女人等在前面,等他用五六年甚至七 八年来发现他原来不爱她们,跟她们生下一 个个无辜的孩子来发现他一点儿也不爱她 们。我把钞票装回牛皮纸袋,让他拿起来走 路,接着再去勾引他不爱的女人。他不肯接过 我塞回去的钱,挺吓人地跪了下来,说他对不 起我,错了,一定好好改错。我的眼泪流了出 来。不完全是给恶心出来的眼泪,还是受了侮 辱的眼泪。他居然以为,拿着不三不四的钱就 能随便进人我家,招呼都不用打。他坚决不收 回他的脏钱,我的动作更狠了,几乎跟他在打 架。就像几年前,他跟踪我到琵琶街口的市 场,硬要塞给我一包邵店板栗,说是要跟我 “找个僻静地方边吃边聊”,他以为我那么贱, 一包板栗就能买下我的工夫,让我咽下他的 一席谎话。这回他把我抬了价:拍出来的几沓 钞票都可以买下个板栗摊子了。他看我哭了, 误会我是心软了,旧情到底是旧情,再坚定的 女人哄到最后都会稀里糊涂和解的。他突然 一伸手臂,把我搂紧。我踢打挣扎,他都以为 我在撒娇,半推半就。 你就是在这个时候推开门的,我的畅儿。 你胳膊下夹着书本,什么也没有说,低着头走 过来,突然瞪着刘新泉,抄起了地上的小板 凳。刘新泉赶紧放开我去护他的脑瓜。小板凳 并没有砸过来,因此他护脑瓜的动作定格了 一刹那,既狼狈又傻的一个反派定格。你把小 板凳往地板上使劲一暾,坐在了上面,又挪了 几步,挪到茶几前,把书本放在茶几上,身体 将就茶几的高度俯下继续做作业,就这样你 把补习场地从叮咚房间又搬回了客厅。叮咚 也来了,担心地看看我,又看看她的父亲。对 她来说,只要父母同时在她面前出现,大部分 时间是这样的场景:一个哭泣,一个叹息,或 者一个发怒,另一个也发怒。刘新泉说小孩 子都出去! ”你不作声,表示你就是来插一杠 子的,插定了。“叮略你带他出去! ”刘新泉还 在过男主人的瘾,指手画脚。叮咚上来拉你, 你犟开手臂。 叮咚小声说走啊,我们出去嘛! ” 我突然说刘畅,你不要走! ” 我好像是在求助你。现在我已经记乱了, 我当时是不是真让你护卫我,真让一个十七 岁多的男孩儿给我做主。我大概怕你和叮咚 走了,刘新泉会恼羞成怒,打人砸东西或者干 出比打砸更可怕的事来。 刘新泉掏出烟来点火。我讨厌任何人在 我家放肆,抽烟不征求主人的意见。一看就明 白这是个一时都离不开烟、酒、女人的人。钻 营和钻空子让他离不开这些低级安慰和刺 激。我大声说:“我家不允许抽烟! ”他看看我, 照样抽。我走到他面前,再一次说抽烟就立 刻出去! ” 刘新泉笑着说叮咚你听见了吧?要是 爸爸不抽烟,就可以留下了。”他转过来看着 我说那我就戒烟喽? ” 我当时怎么说的?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 我拎着包下楼梯,楼梯很暗,一级级台阶又不 是完全等距离,几乎把我摔倒。我的意思是让 刘新泉自己看看,好不好意思待在人家里,人 家恶心得宁可把家出让给他,他还待得下去 不。我在二楼到一楼的那组楼梯上被刘新泉追 上了。大概居民们都在午睡^二中的教职员 工终于累到了学生们放暑假,长长的午睡就是 他们的奢靡,所以家家户户都很安静,楼梯从 六楼到一楼空旷得起回音。他追上我,把我抱 住,烟臭的嘴硬贴上来。我怕吵醒邻居丢人,一 声不吭地挣扎,也许我的鞋跟儿踢疼了他,他 把我推倒在地上,抬起皮鞋就踢。你能信他曾 经也是个文人吗?他曾经也给我转过拜伦、雪 莱,也用七颠八倒的文言文给我写过情书吗? 你是想不到的。你从楼上奔下来,叮咚跟在五 六米之后,哭哭啼啼。对于我的女儿,这无疑是 世界末日。真为难了我十一岁的孩子,一个可 憎的父亲,可毕竟是父亲,父母相残,受伤最重 的是她。你并没有去还击刘新泉,而是先抱起 我,查看我是不是被伤着了。你看见我捂住小 腹,看见我的米黄连衣裙前摆上留着男人的脏 脚印,突然转身,似乎要去抓刘新泉,但在你转 身的刹那他已经蹿到楼梯下。楼梯的门口框着 一个盛夏的下午,逆着强光他是个黑极了的影 子,刚才伤害别人倒把他累着了,他大幅度喘 息,喘得全身一沉一浮。抽烟,喝酒,跟无数不 爱的女人闹情爱,掏空了他。你轻声问我要紧 不要紧,又对叮咚说,照顾好妈妈,就朝一楼追 去。结果什么发生了?刘新泉在你刚转身就拔 腿跑了,是吓跑的。 回到家我在卫生间洗了脸,梳理了头发, 但还是不愿意出来。这一面的我实在不堪,跟 课堂上教你们爱中国文字和语言美的丁老师 太不一样了。这个被烟臭的嘴贴过的被肮脏 的脑子惦记的女人简直是那个丁老师的阴 影,一团扭曲暗淡的影子。你不放心了,轻轻 敲了敲卫生间的门,问我:“没事吧?……开开 门……倒了 一杯冰橙汁……”现在回想起来, 有很长一个阶段你在私下里不叫我丁老师, 也不敢用手机里的称呼“心儿”,你把称呼含 混掉,直接说事情本身。滑稽的是我天天教你 们“主谓宾”,教你们“代词、介词、连词”,可你 在那段时间,你跟我说话常常没有主语和宾 语。我开了门走出卫生间,你和叮略担心地看 着我,又互相看看。你们两个人年龄相差六 岁,却是一模一样的无邪无辜。我叫你回家, 向你道歉,补习补成这样,真对不起你。你非 常知趣,把书本整理好就离开了。晚上你发来 短信,说自己父母都有饭局,想问我和叮咚愿 不愿意一块儿吃晚饭,就在离我家不远的半 亩园。我说还是去我父母家吃冷面吧。在父母 家我收到刘新泉的短信,说今天的事全都怪 他,他操之过急,希望我的气消了以后好好考 虑他的复婚提议,他还会再来看我和叮咚。我 明白他是会再来的。假如复婚谈判彻底谈崩, 他怎么可能白掏三万块钱呢?就是为三万块 钱他也会再来找我。万一我不如他了解的那 么硬气,那么高贵,赖下那三万块,他也要从 别的地方捞点儿本回去,以他油嘴滑舌的 “爱”,加上那笔对我来说数目巨大的钱,他不 信他一点儿本都捞不回。我后悔当时忘了把 钱从楼上给他扔下去,现在好了,给他留下了 个重要事由需要收尾。 这就是天一毫无音信的那一周发生的事。 我带着你和叮咚从父母家离开的时候, 天一发来短信,说对不起,他不该跟我生气。 我又吃惊又懵懂:原来他在跟我生气?什么原 因?我怎么不知道?此刻他为生气反省,那么 就是跟我和解,原谅我了。从我惹他生气到被 他原谅,整个过程我都是浑然不知。无论如 何,和解就好,我不想追究让他赌气又让他原 谅的始末。我打开车门,坐到方向盘前,脑子 里想的是刘新泉再回来我该怎么办,所以我 没有回复天一的短信。毕竟那么多的事让我 头疼啊。他在亲戚家所有的不顺心是我后来 知道的:他的远方表叔需要家教不假,但真正 需要的是一个看管他孩子的孩子王。天一每 天十四小时看管那四个超生的孩子,原以为 他们的父母生意太忙,结果他们日夜忙在麻 将桌上。他跟我赌气的原因,我也是后来知道 的。原因出于他的臆想:我鼓励他去义乌打工 挣钱,为了让畅儿你跟我贴身补习。他在情绪 失控时把这叫作“喜新厌I日,移情别恋”。 他刚跟我和解,又来一条短信,告诉我这 短信是他在七天前生我气的时候写的,因为 当时太悲哀太怨恨没有发给我,存进了草稿 文档。短信说:“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当 你老了,容颜早已衰败,那时候你就会知道真 正爱你的是谁。那时也只有一个人还像现在 这样爱你。记着我今天说的话吧。”落款也有 种令人惊悚的遗言感:“天下唯一最爱你的 人。”就这样,我这个无辜获罪的人,又被无故 开释。 “从父母家一路开车到宿舍楼下,才发 现错了,因为该先送畅儿你回家的。 畅儿,你当时脑子也在开小差,没提醒我 把车先开到你家。我们是下了车才发现行车 路途的错误。一个邻居从楼里出来,说天刚黑 的时候来了个中年男人找我,在楼下抽了两 根烟,好像在等我。她告诉我中年男人的个头 和胖瘦,不用听她说完我就知道狼又来了。他 消费了所有不爱的女人之后,非要到我这里 来抓紧时间浪子回头,比当年热恋追得还紧。 而这个浪子忘了几小时前还踢过我几脚,那 双在几大洲踏过黑道白道的脚在我裙子上留 的鞋印还扔在盆子里,没来得及洗。我问女邻 居,那人什么时候走的。回答说没看见他什么 时候走的,天黑之后就不见了。我前后左右扫 视一遍,搜索他伏击的方位似的。你看出了我 的恐惧。我的确恐惧,万一刘新泉这些年学了 什么高明手艺,把我的门锁弄开,此刻史坐在 我的客厅里,噩梦将正式开始。你说你要送我 进门。我身不由己地让你陪伴我上了楼。打开 锁,又开了灯,我站在门口再一次扫视,好像 这个家需要重新辨认,每个角落都可能掩藏 那个不速之客,每件家具都可能背叛我,成为 他打砸我这个家的武器。家似乎还是我和叮 咚的家,还是我走前的样子,但又似乎每件东 西都不再那么无辜,不再那么可信,或许干脆 说,这个家多多少少失去了贞操,被浪荡的目 光亵渎过。 “你害怕吗? ”你问我。 我心神不宁地笑笑。 然后我走进客厅,嘱咐叮咚去开热水器 烧水,抓紧时间洗澡睡觉。你打开我家唯一的 空调,转过身对我说要不要我在这里陪你 们? ” “我那么没用?还要你一个孩子陪? ”我说。 其实你看出我口是心非,看出就你这样 ―个十七岁的男孩儿,我都要用来为自己壮 胆撑腰,你那还有大量成长空间的身体,已经 被我看成靠山。 叮咚小脸木木的,她也在怕。天下孩子的 头一怕就是怕父母恶语相向,她十一岁的心 灵里,家破比国亡的灾难还大,大得多。 我的怕要复杂得多,复杂得难以启齿。我 的怕包括怕向己。其实主要是怕我自己。我恨 刘新泉,假如说和平时代的我有一个具体敌 人,就是穿着粉色衬衫公然在我的禁烟区抽 烟的男人。他来和我和解,而我们之间早过了 和解的点,过了两股道岔可以被扳成一股道 的点,连站都早过了。但是这恨毕竟始于爱, 可以说这恨就是被伤得血肉模糊的爱,是撕 破了皮肉拽出一堆丑陋下水的爱,是爱的尸 体。想到在楼梯上他贴上来的嘴唇,那个烟熏 火燎的亲吻被他强按在我的嘴唇上,他几乎 成功了,只要我稍微被动一点儿,稍微再堕落 一点儿,他就全盘成功。偶然的破碎梦境里, 一对二十出头的男女那么快乐,醒来会错愕 很久,那对年轻男女竟然是我和刘新泉。他在 我心里竟然没有死透。会暂时复活吗?我不知 道。在我心里走向两极的爱和恨会转化吗?我 也不知道。或者它们会同时放弃,就让肉体做 它的生物选择?我更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的 肉体在那一瞬间会做出什么样的生物选择, 可能它顺遂爱的激情,也可能反之,被恨的激 情支配,去反攻,去杀伤。肉体的两个选择都 不会美好。 但我怎么可能告诉你这些,我的畅儿,这 么复杂的怕、复杂的爱和恨我怎么能指望你 懂?你的心地就是我童年的盛夏,远在污染和 雾霾发生之前,那时的盛夏要么是阳光要么 是阴凉,不容灰色地带。 就在这时,天一又一条短信到达了:“还 不理我吗?我承认我妒忌了,但是妒忌的起点 总是爱。” 可不是吗?很多不美好的事物起点都是 爱。连我对刘新泉的恨最初都是出于爱。他拿 着三万块找上门,忍受我的冷脸和白眼,也自 认为出于爱。 我这儿都出了敌我、生死大矛盾了,天一 还在那儿没完没了地矫情芝麻绿豆的人民内 部小矛盾。我还是顾不上搭理他。我当时要顾 及一下他的心情就好了。可是我并不是所有 时候都可以做老师,不是所有时候都是老练、 成熟、有担当的丁老师。天一不知道他短信到 达时我正在畅儿你面前像个不知所措的小女 人,丢尽了那个班主任丁佳心的脸。 畅儿你问我是谁来的短信。我说是一个 朋友。我不想告诉你实话。够乱了,别扯出更 多头绪来。你不放心地看着我。我笑了一下 说,真的不是叮咚父亲的短信。我说不早了, 我开车送你回家吧。 你坚持要自己打出租回家。我问你身上 有零钱没有,你说有。走到门口,你拧动几下 门锁,告诉我明天就带一个更结实的锁来给 我装上。你的样子大概就是你们这代人所崇 尚的酷,完全像个小大人,可又是那么纯洁的 小大人,没有大人的浑浊、腐败。成年人的年 岁把污泥和智慧一块儿积淀,光要智慧行吗? 不行,那是套餐,必须连污泥一盘子端走。我 刹那间恨自己为什么是个成年人,积淀了几 十年污糟的爱和恨;我恨不得自己年轻二十 岁,什么都能干净起来,开始一场单纯干净的 恋爱。假如上天能许我这一愿,我会爱这天晚 上的你,畅儿。我把你送到门外,你嘱咐我锁 好门,又在门外检查一番,才跟我说明天 见! ” ^我回到客厅,看见那三万块钱原封不动 地放在桌上,才确信家还是原先的家,那个沾 过无数女色的人没有闯进来,玷污我和叮咚 的小天地。十六网上新闻被告人的父母派律师跟受害人父母 谈判 本省收费最髙的刑事诉讼律师沈旭接受 了刘畅父母的聘用,接替原先的被告方律师 作为刘畅的死刑上诉律师,正式接手了刘畅 杀人案。刘畅的母亲田淑华和父亲刘敬文本 周五下午跟邵天一的父母邵树稳先生、董素 芳女士见了面,据说是向受害人全家当面道 歉。沈旭律师是省里胜诉率最高的刑事诉讼 律师,外号“神律师”,有张把死人说活活人说 死的铁嘴,打赢官司的概率在百分之九十以 上。谈判的主要内容是围绕刘畅在狱中的道 歉录音和刘家对邵家的经济补偿。沈律师先 把录音为邵家夫妇播放了一遍,听到刘畅在 录音中泣不成声的道歉,董素芳女士和田淑 华女士都不禁唏嘘。刘畅在道歉中说自己愿 意以命抵命来补偿自己给邵家夫妇带来的痛 苦和损失,表示了他对同学邵天一的深深内 疚,也表示只要能活着走出监狱,一定替邵天 一尽孝道,孝敬两位老人直到最后。道歉最终 被过于猛烈的抽泣打断。刘畅的父母刘敬文 先生和田淑华女士向邵家夫妇表示,一定以 最大限度的经济补偿来弥补邵家夫妇痛失爱 子的损失。沈律师此刻提醒道让刘畅执行 死刑,邵天一能回来吗?要是能让他回来,可 以做这样的交换,一命抵一命,但是回不来 呀!那才是真正的两败俱伤。一个年轻人走 了,再送走一个,前面走的那个也回不来,不 如接受一笔赔偿余,让那笔钱代你们的儿子 照应一下你们的晚年,就算刘畅跟天一一块 儿在你们晚年孝敬你们,不是最好的解决办 法吗? ”此刻沈律师提出赔偿金额:一百八十 万。听到这个数字,邵家夫妇惊呆了。沈律师 说,田董事长打算把自家的豪华公寓出售,换 一套很小的商住房,只要二位愿意接受道歉 和经济补偿。接下去的谈判,邵家夫妇一直心 神不宁地沉默着。刘家夫妇告辞之后,沈律师 单独留下来,请邵家夫妇认真考虑刘家的诚 意和积极的提案。董素芳女士突然问丈夫: “一百十万是多少钱? ”邵先生想了一下回 答道:“隔壁新星小区的两居室,可以买两套, 就看朝向和楼层。”董女士显得更加震惊:“两 套房子?! ”然后她自言自语要那么多房子 干什么? ”沈律师说广有那么多钱,我建议你 们搬到市中心去,买一套高层楼上的豪华 房。”董女士马上说我不喜欢住那么高!我 给人家做钟点工的时候,一上那么高的楼就 头晕!心慌! ”邵先生说:“那就不买高楼,买别 墅。再往西一点儿,那个别墅区刚开盘……” 董女士垂下头,好像仍然在消化那个大数字, 又好像进人了设想和盘算。 沈律师说:“这就是用积极态度来对待悲 剧事件。悲剧巳经发生了,你们两家都在受恶 果的折磨。从恶果里争取积极的因素,从恶果 里争取利益,才是聪明的。意气用事是年轻人 干的傻事。就是意气用事导致了这个悲剧 啊! ”^ 沈律师离开后,到了第三天还没听到回 音,便又一次跟田董事长来到邵家。沈律师替 田董事长开了口,说上次提出的经济补偿钱 数不是一 口价,还有还价商量余地,假如邵大 哥和大嫂不同意这个补偿方案,不妨出一个 价钱,供双方进一步谈判。 邵先生说我们没有这方面的经验,钱 数说多说少都不合适。” 沈律师给了个建议,干脆凑成整数:两百 万。董女士停止了哭泣,又一次被如此之大的 钱数震动了。沈律师告诉他们,上诉期一天天 在过去,时间对双方都很紧迫,所以今天一定 要把补偿方案定下来。 沈律师看看田女士,大概看到指令,从脚 下的皮包里拿出一个报纸包,剥开报纸,露出 里面一万一沓的钞票,十沓捆成一捆。钞票那 特有的气味散发出来,有一点儿金属腥气,还 有一点儿类似人的脑油气味。他进一步压低 嗓音,像是在跟对立的一方合谋:“这二十万, 先解决二位的燃眉之急,比如付买房首付什 么的……” 董女士和邵先生都是一阵头晕眼花的样 子。他们一生花费了的和将要花费的加在一 起,也堆不起这么一座钞票的小山。常说的 “不见棺材不落泪”,口中讨论天大数字没用, 对于董女士来说那些数字大得太抽象,产生 不了概念,而这一堆具体的、实质的、带金属 和人油味的现钞震慑力太大了。慌乱出现在 董女士和邵先生的眼睛里。二十万就堆起这 么一座钱山,那么两百万呢?那真的就是一座 够他们吃一辈子的金山,坐吃也吃不空的山。 一个具体的儿子化作了灰烬,一座具体的有 体积有分量的钱山堆积起来。董女士伺候过 隔壁小区里有钱人家的老人,他们儿女的钱 买了她的尽心和孝有了钱位置可以颠倒 过来,她便在被伺候被孝顺的地位上了。 “听说你们旁边的小区还要再扩建,房价 年年上涨,别错过购房时机。”沈律师提醒道。 董女士说我不买房。” 沈律师问:“那大嫂您要什么呢? ” 董女士慢慢地摇摇头。这一摇就停不下 来了,一直是慢慢地摇,摇,眼泪被摇得横飞。 董女士喑哑地说:“什么都不要,只要 ……一样东西……” 田女士和沈律师都看着她,样子似乎在 说,你看,来了吧,总算要狮子大开口了,田董 事长出血割肉的时候到了。 就连邵先生都朝老伴眨巴着眼,她终于 开窍了,要吐口一个大价钱了。 “我要你儿子偿命。”她把“偿命”两个宇 咬碎了,再吐出来。 就像听见巫婆一句最恶毒的咒语似的, 所有人都给咒到了,全呆了。 “我们日子好过得很,除了缺儿子什么都 不缺。你儿子是十月怀胎娘养的,我儿子也是 十月怀胎娘养的。你儿子过有钱日子长到十 八岁,我儿子生到这个穷家破舍,也是一 口奶 一口粥喂大,也长到堂堂十岁,为什么天瞎 眼就让我没了儿子?天瞎了眼,法官法场不瞎 哏,我就要你儿子去顶我儿子,一根头发丝顶 一根头发丝,一对眼珠子顶一对眼珠子,一颗 牙都不能少顶。” 从窗缝偷窥的邻居告诉笔者以下情景: 田董事长看着面前的穷女人,撑着桌角站起 来,走到墙壁上挂着的放大照片前。遗像中少 年的眼睛是精彩的,取之于父亲,但父亲是没 有那份睿智的。田董事长在遗像前站了很久, 似乎在想,不久就要她儿子那双更精彩的眼 睛去顶。遗像中的少年嘴唇略向里收拢,欲言 又止,一个寡言的少年,而她自己儿子的嘴里 不是口哨就是流行歌,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 牙,人家刚才说了,一颗牙都不能少顶。田董 事长扶了扶沉重的大墨镜,但墨镜还是在流 泪的鼻梁上打滑,她只能一再把墨镜往上扶。 到底每天场面出场面进的女人,到此刻仍然 不失态,向邵家夫妇略微点头,草草告辞。 沈律师也跟着站起身告辞,在门口回头 说:“真遗憾。一根头发丝顶一根头发丝,你这 不是便宜了那个女老师吗?这两个孩子都是 让她害了的,该让她抵命才公道啊! ” 董女士说:“你放心,该谁顶谁顶,法眼睁 着呢。” (未完待续)责任编辑唐嵩刘升盈 【作者简介】严歌苓,I986年发表第一部长篇小 说。1989年赴美留学,获艺术硕士学位(灿以)。代表 作有:长篇小说《陆犯焉识》〔获中国小说学会2011年 度长篇小说排行榜第一名〉、《第九个寡妇》、《小姨多 鹤》〈获《当代》长篇小说论坛“五年最佳”小说奖、中 国首届小说节长篇小说奖、《人民文学》双年长篇 奖〕、《扶桑》〈获台湾地区“联合报文学奖长篇小说 奖”)、《人寰》〖获台湾地区中国时报“百万长篇小说 奖”、上海文学奖。《雌性的草地》,等等。短篇小说 《天浴》〈根据此作品改编的电影在世界二十五个国 家上映,并获得美国影评人协会奖、金马奖最佳影片 奖等七项大奖〕、《少女小渔》(根据此作品改编的电 影获亚太影展最佳影片奖等六项大奖〕、《女房东》、 《海那边》等。中篇小说《金陵十三权》〈获《小说月报》 第十二届百花奖原创小说奖〉、《白蛇》、《穗子物语》/ 《谁家有女初长成》等。作品被翻译成英、法、德、意、 荷、西、葡、日、希伯来等十多种文字,英译版《扶桑》 曾登上2001年《洛杉矶时报》最佳畅销书排行榜第十 名。她以英文创作的长篇小说《赴宴者》得到美国《纽 约时报》和《时代周刊》以及英国《观察者报》的好评。十七此刻的他看着自己生长、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 第二排平房,第五个门,他从蹒跚学步,到生命的最后一天,不知进出了多少次。他嫌弃过这里。他死了 之后还是嫌弃这里。他知道这不对,但他没办法… 他活着,他死了,都改变不了他对这地方的鄙 视。这里的人是没有任何大主题的,大事是不会让他 们争吵的,只有芝麻绿豆的小事才让他们分泌亢奋 激素。那排公用水龙头上着各式各样的锁,各家必须 带着钥匙打开各家的水龙头用水。某日某家上了锁 的水龙头仍然漏下一滴滴水珠,某人某晚在那龙头 下偷偷放了个盆,把漏出的水珠接住,第二天清早白 得一盆或一桶免费的水,这就是他们爆发战争的缘 由。所有人的俭省不只是美德,而是艺术,几点去菜场买菜最便宜,几乎白捡,几点到粮店买馒头可以花 半价,都有精确的时间表,但他们省下的钱可以在麻 将桌上一晚上输光。 现在他流连在这个人间烟火气很重的地方。各 家都晚餐过了,空气里还留着烹饪晚餐的气味,烹炸 炖炒的气味成了这里的大气层,因为各家都尽可能 地占领不属于自家的领土,简易厨房都搭在公共场 地,漏风的墙壁和屋顶使各家饭菜的气味相互串门, 热烈聚餐。患老年支气管炎的王婆婆、李老爹也得呼 吸这辛辣的油腻腻的氧气。 这些简易居民区是当年全国闹地震留下的文 物。几百居民共一个梦想:哪天来个亿万富翁大开发 商,把这片穷地方买下,到时他们一定狠狠敲一笔, 那就发大财了。也许他们选举的代表敲得太狠,这些 年所有开发商都吓跑了。在他们还在不停涨价的同 时,他们一年年继续生活在这里。这里越来越像文 物。 他母亲对此是有直觉认识的。她常说假如他考 不上大学,也会像这里人的后代一样到停车场看车, 到超市卸货上货,到旅店或者办公楼的中控室看监 视屏。母亲对他的作业不懂,只懂分数,他的分数好 坏支配着母亲的悲喜。平时母亲把他这个儿子供奉 着,吃的穿的用的,富家子弟有的,她尽量让他不缺。 母亲唯一跟他动怒的几次是他拿了不太好的分数回 家。一次他在网吧里泡了近十小时,回到家母亲动怒 了。素来忍气吞声的母亲动起怒来连父亲都怕,让你 明白乡野女人世世代代积累的怨愤原来那么深,爆 发力那么强,那爆发力可以让她们投河跳井。他看到 母亲变成母兽就那么几回,但足够他恐惧很久,假如 说他失眠是因为压力,那么压力的一部分来自母亲, 来自母亲那句话:“考不上你跟老隋家的老大一样去 摆摊算卦吗?跟老赵家的三子一样开洗脚房吗?要么 跟吴金华那一伙去当二流子吗?老实话告诉你,他们 还有一身混社会的本事,虽不是什么好本事,可惜你 连那点儿坏本事都没有! ” 他把这个居民点当一块丑陋的疤瘌,尽量长时 间地掩藏,对心儿,对杨晴,对所有同学,尽量地掩 藏。刘畅找到这里的时候,他羞恼得呆住了。刘畅是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他的成长环境里见到他。他 们最后的对话只有他保留着最真实的版本。随着他 肉体的消亡,这版本也就消亡了。小杀手当时太热血 沸腾,脑筋完全白热化,事后给警方的出尔反尔的供 状全是根据他破烂的记忆整编的。真实的版本只有 一个,只能有一个,可惜他无法将它昭示于人了。真 实版本也许对那个小杀手有利。也许。 他生命的最后四个星期发生了什么,也只有他 知道,心儿部分地知道。其实是他先拿起刀的,只不 过刀的指向是他自己。他那胸大肌完美的胸口在他 杀之前,就留下了自杀的疤痕,只不过是自杀未遂, 是演出的自杀,但还是留下了疤痕。因为他挥刀的时 候受到了阻力,他被心儿抱住了,所以刀只划破了衣 服,在皮肤上留了道浅伤。他杀的刀尖落下时,那些 浅痕已经脱痂,居然逃过了法医的眼睛。法医怎么可 能摸索出他迷乱的心路?自从他和心儿之间发生了 那件神圣的大事,他的心路对他自己都成了迷津。那 件神圣大事被人说起来就是一语带过的“做爱”。他 恨这个舶来的词,不会爱的人才需要做。他和心儿在 那些把爱做出来的人嘴里,也就是这么回事他和 她做过爱。”就在他俩“做过爱”之后’他被她甩掉了 ’ 抛弃了。人们瑰这么个素质,指望他们怎么评说他和 她呢? 他不能忍受的是,“做过爱”的心儿对他正常得 不能再正常,彻底还原了初始的丁老师。他终于受不 了 了。他变成暗探就在那几天。他找借口到教务主任 办公室,到副校长办公室,从教师出勤表上探听丁佳 心老师所有的课程安排,所有的值班时间,又假装别 人的声音从心儿父母家得知她是否去吃晚饭或度周 曰,再到叮咚学校去打探她和女儿的见面、外出安 排,然后再去旁敲侧击,一旦发现心儿所说的去向跟 他探听的不符,他就那么瞪着她,委屈,嫌恶,怨怒, 都在他默默的瞪视中。有一次他说跟刘畅在一起 一定比跟我快活,对吧? ” 他把“快活”二字说得带画外音似的。 她打量他一眼,低声却恶狠狠地说你怎么这 么说话? ” “我怎么说话了? ” “你明白你怎么说话。” 他忍住心里的疼痛,装出一个痞笑:“没什么呀! 老师对学生就不能有新欢旧爱了? ”他知道他很不适 合这个痞笑。他不像刘畅,扮酷扮俏都合宜。让他穿 刘畅的衣服肯定很喜剧。 她丢下他快步向停车场走去。晚自习已经下课 十几分钟了,住校的同学正往宿舍走,相互打闹追 逐。他们还会玩闹,还有笑声。高考倒计时的第六个 星期,做了一整天书呆子的同学们的玩闹天性又回 来了,这让很少停留在夜晚校园的他纳闷。他不知道 自己是否巳经丧失了玩闹的能力。他看见一群同学 又是那样众星捧月地围着心儿,问这问那,争相取 宠。刘畅也在人群里。刘畅今晚又住他的校园小客栈 了? 心儿上了车,刘畅跑到车边上和她说了些什么。 说什么呢?话说完,意思还没完,刘畅走到十多米之 外又回过头,但飞度已经开出停车场。 飞度朝他开来。他突然决定拦住它。他站到了路 上,搭顺路车似的。路灯下的飞度一身灰尘,被弃在 繁忙的荒野多日了。心儿的心太忙,没了飞度的位 置。飞度停下来,他走上去,副驾驶一边的门是锁着 的,可她并不像以往那样预先打开车门的锁。他敲了敲车窗,至少三秒钟过去,她才决定让他上车。“你去哪里? ”她问,似乎怕他搭错车。 他的回答是紧紧搂住她。她说让我先把车开出去。”开出学校,开到人们的视野外面去。 飞度在校门外稍加犹豫,选择了向左转。向左转 是送他回家。他就那样把头靠在她的肩上,嗅着她的 气息,只有心儿才会绽放的气息,一路无话。车终于 停了,新星小区的高楼上已经灯火阑珊。他再次张开 双臂把她搂住。她的手离开方向盘,也慢慢抱住他。 她多么娇小,真正的一个小母亲。他的肩膀宽厚得令 他尴尬,几乎从她怀抱里脱出去。他还感到自己的强 壮,太强壮了,强壮得发臭。她柔软的手心摸着他草 茬儿般的板刷头。“带我走。”他吹耳边风那样说。 她不回答,也不动。 “带我去你家。” “……不行。” “只能带他回家吗? ” “不许你这么说。” “昨天他去你家了……”“你怎么变得这么可怕? ”她放开胳膊。 他更紧地抱住她,抱着救生圈一样不撒手。他压 抑自己的抽泣,以及哽咽的颤抖。 “怎么了? ”她问。“……九天没睡觉了。吃药也没用。” 这句话让她转过身,又伸出手臂,将他搂进怀里。“我这样肯定熬不到高考的。”她的手臂都是疼爱,搂得更紧。 “天一,再咬咬牙,还有六个礼拜了。等你熬过 去,这辈子就没有你熬不过去的事了。我们都撑到现 在了,一定能撑到底。” 他的脸转过来,嘴唇微微噘起,她却躲着他。他 的嘴唇噘得更高,事后想自己的样子是很搞笑的,那 样子与其说是求一个亲吻,不如说是求一口乳汁。她 主动起来,把他的脸捧起,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又 亲吻一下他的头发。她长久地看着他。那一眼令他迷 乱。他的手掌捧住了她身上最柔软的部位,满满一 捧。但她把他的手推开了。然后她把自己那一边的车 门打开,跳下车,绕到他这边,为他拉开车门,说是送 客或逐客都行。 他躺在床上想,“有可言而不可为者,有可为而 不可言者”。可为何吋为的果真就不可言了。只有给 她发短信时才可言:“等着我,我现在对天发誓,此生 非你莫娶。记住,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女人。过去,现 在,将来,我只有你一个。” 那天他居然忘了吃安眠药,居然体验几年来少 有的无药睡眠。心儿说:“我们都撑到现在了,一定能 撑到底! ”她和他是“我们”,她陪他撑一艘逆风的船, 从清醒的此岸摆渡到安眠的彼岸。那一夜的睡眠足 心儿给的,心儿是灵丹妙药。 那个周六,他收到心儿的短信,说原来计划的和 他一块儿在父母家晚餐取消了,因为出了点儿急事^ 他问什么急事。她模棱两可地说跟叮咚父亲有关。 他找不到足够的证据打消他的狐疑。晚上八点 半,他骑自行车来到那座六层宿舍楼的楼下。她家只 有一个窗口亮着浅粉色的光,据他对她家的了解,那 是叮咚床边的小台灯。他跑上三楼,敲了敲门,叮咚 并不应门,但他听到小姑娘轻轻的脚步声从她卧室 来到了大门口。他对小姑娘说叮咚,是我! ” 小姑娘马上辨认出他的声音。“邵大哥吗?等一 等啊! ” 也许她回去穿衣服,也许因为别的理由,总之她 让他等了足有五分钟。门开了。叮哼微笑一下,但心 事很重。她披着薄棉被,被子下露出典型的小女孩儿 的腿,细得可笑。显然她让他等待的五分钟没有用在 着装上。他其实有她家钥匙的,但他觉得家里有人的 时候不该擅自用它开门,那样的话有点儿滥用倍任’ 也比较缺乏教养。 “你妈妈呢? ” “不在家……” 他不需要她用显而易见的事实做答案。她不会 花五分钟把妈妈藏起来吧?他马上觉得自己的多疑 已超出了精神健康。 “她去哪里了?怎么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 ” “……我爸爸来了,要跟我妈谈事……” “那你怎么不去? ” “我妈怕我看见他们吵架。” “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吗? ” “可能在云龙湖公园。” 他发了一会儿呆,心里忽忽悠悠地想着,这么晚 了,吵起来连个劝架的都没有,打起架来心儿连个帮 手都没有。 “他俩经常吵? ” ^ “不经常,见了面就吵。” 他看着小姑娘,将来他会好好待她的,待她特別 特别的好。他会跟她玩闹,也会帮她做作业,还给她 洗衣做饭,带她逛街下馆子,总之这个缺失了父爱总 是孤孤单单的小姑娘会一举两得地有个哥哥和年轻 继父…… 小姑娘突然问他:“你怎么了,邵大哥,哭了? ” 是吗?他眼里有泪?他带着泪笑了,满心酸苦的 甜蜜。小姑娘啊小姑娘,你以后就不能再叫“邵大哥” 了。 “我妈说她马上就回来。” 他这么大个子,小姑娘却用这话来安慰他,好像 在哄他:好了,别哭了,妈妈要回来了,啊? “她什么时候说了马上回来? ” “刚才我给她打手机,她没接电话。后来我又打, 是畅哥哥接的,说我妈在开车。” 他的脑壳里“嗡”的一声,灯光都暗淡了。原来刘 畅在这对前夫妇之间打圆场或者充当灯泡。原来心 儿不缺帮手替她打架。原来刘畅比他邵天一更进一 步介人了她的私人生活。原来这小姑娘已经一举两 得地有了个大哥兼小继父。幸福的多角家庭在他不 知觉中建立起来,也许就是去年暑假他去义乌表叔 家当男保姆的一个半月里。难怪小姑娘花了五分钟 才得到应允放他进门。对于人家的幸福多角关系,他 成了外人,多余者,不受欢迎。他每年在重要节日前 都帮着擦洗的门上,就差对他贴上“非请莫入”的告 示了。 “那你怎么跟刘畅说的? ” “我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我一个人害怕,睡不 羞 ” 小姑娘并没有提及他的到来。长期在混乱的人 物和戏剧中串场,小小年纪她已经会随机应变。他不 知该可怜她还是感激她。叮咚鬼机灵地瞥他一眼,又 瞥他一眼。她是不是怕他进一步问什么?那么他会问 什么?假如他开口,头一个提问就该是:刘畅什么时 候跟你妈打得这么火热,管起你父母陈年感情账来 了?或者:我知道去年夏天他跟你妈的关系突飞猛 进’趁我到浙江打工一个半月鸠占鹊巢了。或者:他 到底在你家是什么角色,是不是你临时的小继父?但 他什么也没有问。他紧抿着他高贵的嘴唇。他的唇舌 是朗诵诗歌的,内心也是诞生诗歌的,绝不能发行这 种不高贵的语言。这种市井小人的语言他很熟,在他 家的左邻右舍中永久流行,因此他更要对它们进行 永久防疫。 他要叮咚赶紧上床,别受凉,早点儿睡。管人家 欢迎不欢迎,他这一会儿是真心疼小姑娘的。他成年 人的口气使小姑娘马上服帖,回到自己的卧室,他想 替她掩上门,她说不要关门,她跟妈妈在夜间都是相 互敞开门睡的,就像睡在同一个房间里。他退回到客 厅,打开电视,把音量降到最低。过了一会儿,他踮着 脚尖来到叮咚卧室门口,见小姑娘已经睡着了。串场 串累了。他轻轻走过去,抒媳了带粉红灯罩的台灯。 十多天前的夜里,他从男孩儿蜕变为男人,就在这张 小床上昏睡过去。不,那简直就是昏死。多少生物的 重大蜕变是以昏死衔接的?苏醒之后就进入了更成 熟精彩的生命阶段。他回到客厅,走到窗前,看着渐 渐静下来的街道。这里不是闹市,最重要的机构是学 校,周末的夜开始得早些。一辆体积较小的车驶人他 眼前的画面,就像一匹熟透的坐骑或家畜,不用看就 能认出它。车减速了,银色的飞度由于尘垢太厚变成 了灰色。还有四周就要高考,优秀班主任的压力比他 们四十五个学生还大。推着优等生让他们考出水平, 还得拽着差生让他们发生奇迹。 飞度右边的车门打开,下来的身影他熟透了。一 颠一晃的步子可以用来定义“轻狂”这个词。怎么,富 二代公子今夜要跟他狭路相逢?他看着刘畅走到车 子左面,跟车窗里的心儿说着什么。云龙湖回来的一 路还没蜜语够吗?然后刘畅向学校方向走去。周末也 要住他的校园小客枝。除了家在远郊的同学,周末的 宿舍楼清静得很,值班老师也下班了,是个约会的好 地方。她为什么不把他直接送到学校呢?也许本意是 要带他回家来的,转念顾及叮咚,又把富二代公子打 发回学校了。 他知道她会在哪里泊车,决定去那里迎她。他知 道这更像是埋伏。他飞奔下楼,来到楼后面的一小块 空地,她正好开着飞度从楼的拐角绕过来。空地供楼 上有车的居民停泊车辆,边上的水泥杆上牵拉着一 排排绳子,也供没车的居民晾晒被单。教师们的生活 水平还没到达中产阶级,平均算下来,可能比他家邻 里的居民们多的就是文明和教养。飞度停稳了,她背 着包拿着外衣从车里下来,闷头快走,他都替她想着 车子并没有锁。什么事让她六神无主到如此地步? ! 走了十来步她醒悟,回过身一捏车钥匙,飞度闪着灯 鸣了声喇叭,她再转过身来继续往楼里走。正在发生 多少件令她六神无主的事呢? 等她看见他时,却像等待之中的约定,并没有猛 然刹住脚步什么的,只是步子慢了点儿,边走边问他的,是不是?她故作狡诈地笑笑。在楼门口的灯下看, 她真像俏丽狡猾的猫。看来叮咚给她打手机时她猜 到他来了。原来是因为知道他来才打发了刘畅。因为 他在场刘畅不能在场,不然本来就乱的场次就更乱, 叮终都无法替她串场了。在楼梯口,他说他不上去 了。为什么?等都等到现在了……算了,明天再说吧。 等到明天还有八个多小时,八个多小时的悬疑把他 们俩都悬吊起来,她别想睡,他更别想睡。说吧,说了 大家都安生些。说不说都没用,都睡不着,中药西药 都在用,都没用。说着他感到脸颊凉飕飕的……他怎 么又哭了?这么大个子怎么这样没用?在这种时候 哭!绝望呀绝望。爱不了也睡不着,日子嘀嗒嘀嗒地 走着秒针,不眠之夜走向昏沉沉的白昼,再轮回到不 眠之夜,就这样嘀嗒嘀塔走向考场。他一说到失眠就 流泪。睡眠眷顾高三一班四十四个人,单单欺负他。 他只跟两个人讲他的失眠,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心 儿。只有这两个人真正在意他失眠与否。别人会说, 别矫情了,还有睡不着的?那是没困透没累够!母亲 的在意让他紧张;母亲总是在他晚自习回到家时催 促,发哪门子呆啊?抓紧时间睡觉去啊!她不知道发 呆对于他是必要的,是往睡眠的过渡,睡眠不是公共 汽车,抓紧时间赶两步,就能跟其他人一样登上去, 挤到个位置。 不知怎么,他已经被她带进家门。 刚坐在沙发上,他面前就出现了 一杯温牛奶。 “这么多天一直没有睡过? ”她微微弯下身子,为 了能和他眼睛对眼睛。 他喝一口牛奶。据说世界上有一种甘露就是夜 间给失眠人的热牛奶。 “其实不可能一点儿都没睡,”她多温柔啊,能去 给予临终关怀,给垂死之人做天使般的护士。她接着 说我看过的一本书上说,失眠人其实在不知不觉 的时候,一恍惚就睡着几十秒或者几分钟,只是你不 知道那是睡觉。战马也会那样睡觉。很多伟人都失 眠。丘吉尔失眠好厉害,但他比谁不智慧?政治决断、 演讲从来不受影响,还那么幽默,肉都不带掉一斤的 哦!……” 他有点儿听不进去她说的。今夜好像不是这个 主题。失眠是借题发挥。 “有时候很怪,我连药都不吃就睡着了。睡得跟 死猪一样……”他打断她。 他到底想说什么?心里想的为什么到嘴上就说 不清?跟写诗一样,心里的到纸上,就那么一点儿距 离,但总是受到篡改,朦胧的一具体化,最好的那部 分就流失了。他想说的是缺乏安全感吗?也许是的。 他是个缺乏安全感的人,学习,考试,情感,做人,包 括睡眠,他都要做出百分之二百的努力来保障百分 之百的安全,可到头来他发现安全感是最难保障的 东西。知道如此,他仍然是笨鸟先飞,做出百分之二 百的努力。其他事物上,他的努力都帮得了他,只有 睡眠,越努力越糟。夜夜睡眠都被他搁在赌桌上似 的,越争取赢,越是输。 不止这些,还有,还有……眼下所有的安全感都 在发生危机,尤其情感,心儿和他之间插出个刘畅。 这份安全感的失去似乎是一连串不安全的象征。心 儿和他的睡眠,和他的学习成绩,和他将面临的高 考,和他爱情的成与败,谁也离不开谁,两年已经形 成一整套循环代谢的脏器,切断谁他都活不了。还 有,心儿和他将进入的大学的胜算,和他走出那个贫 民窟的可能性,总之和他未来的幸与不幸,也是紧密 地相互依存,谁也离不开谁。 他喝着牛奶,听见心儿在厨房轻轻忙碌,碟子和 碗发出轻得不能再轻的碰击。再过几年,他也是这 样,在夜里听着妻子发出的同样声响,体贴的、体己 的声响,感到家的惬意和安全。妻子就是心儿。心儿 和妻子必须是一个人。他必须保障这份安全感。 他走到厨房门口向里看,心儿在烧煮什么。节能 灯光里,热气熏染着小得如同玩具的厨房。不防备的 时候心儿就露相了,疲惫憔悴,皱着眉,微张的嘴下 唇微微下垮。他看见他们穷僻的邻里,老女人无意识 的时候就是这样,她们缺牙的嘴比她们的眼睛还会 发呆。他在这个时候这个空间看到了多年后心儿的 样子。他回到客厅,扪心自问,未来年富力强的他能 爱她这个样子吗?爱。爱死了。 心儿端着托盘,上面放着两个冒热气的大碗。 “这么晚你在忙什么呀? ”他略带责备地问。恩爱 夫妻彼此授受疼爱常常以轻微的责备来体现,不是 吗? “不是不睡了吗? ”她微笑着压低嗓音,“不睡总 要吃吧? ”她就是这么个女人,当人面疲劳憔悴都收 起来,收得可干净了,给人看的都是她花好月圆的笑 容。她摆好筷子和碗,动作轻得芭蕾舞一般。 他把客厅的门关上,她轻声说去拿辣椒酱和 醋! ” 厨房的小案板上一抹翠绿,他闻到春天的青蒜 香味。一定是她切了蒜又忘了放在很蚀汤里。他拿起 醋瓶和辣椒罐,放在小案板上,回到客厅,发现菜刀 也一块儿端来了。 他的胃口很好。她把她那碗馄饨倒了一半给他。 他再次感到自己除了神经纤细,其他都强壮过人。他 企图阻挡她。 “我晚饭吃得晚。”她说。 他突然抬起眼睛,就那样把她看着。 “想问我什么? ”她看出来了。 他又垂下头,一看就是胃口全没了。 “想问就问吧! ”她催道,答案就绪,成竹在胸。 他不说话了。不单单没胃口,简直反胃了。他要 问的她心里回答都现成,还有什么问头。 “叮咚告诉你了吧?她爸来跟我交涉,要接她去 东欧过两年。搞了个初中生交换项目的邀请函。我不 同意,他就找了律师,要跟我上法庭,改变原来的离 婚判决。他早五年这样顾孩子不就好了吗?现在来浇 灌父爱了?父爱也不能这样,旱就旱死,涝就溃死! ” 这就是她憔悴疲惫的原因之一。叮咚怎么也没 法告诉他。但刘畅却是这一切的知情人和参与者。刘 畅在母女俩后面做靠山,不,他当董事长的妈用--根 小手指,就能把母女的腰撑直。 “刘畅陪你一块儿跟叮咚父亲谈判的吧? ” “谁说的? ”她两只大眼又鼓出来了。 他不想戳穿显而易见的事实。她一 口 口喝着碗 里的汤。他把玩着手机,翻出一条条对于他至关重要 的信息,这些信息是他情感史的档案。信息说:“也想 你。”“也爱你。”“也抱抱你! ”“傻乖乖,不要胡思乱 想,好好睡……” “在看什么呢? ”她问。 “没看什么……”他看得两眼发直,无比投入。 手机真好,人变了,心变了 ’它储存下来的档案 变不了。他仍旧一条条回放着近两年里来自心儿的 信息。心儿,哪怕你到高考结束那天再变心也行啊, 比现在这样釜底抽薪人道多了。 她担心了 :“是不是收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我看看! ”她伸出手,他把手机搁在她手心。看去吧, 那时多好,一心一用,你是我一个人的心儿。 她的手指不断按键,手机屏幕出现她曾发出的 每句话,对于他,每一句都浓得能泡出一千句来,多 次哑摸,味道还淡不下去。她的脸微微发红,羞怯了 吗?三十六七岁的女子为那些耐人寻味的话语臊得 脸红吗?她看看他,意思是:没想到你都存着呢。“我也把你的大多数信息存下来了。”她说。这倒有点儿冷不防的。“因为都写得那么好。很真……” 他看着她,先是悲苦的,怀旧的,然后一丝歹歹 的笑浮上来。他管不住它。她却马上懂了。他是说她 的信息只是信息,所以也可以写给别人,比如写给刘 畅。天下不知道还有谁收到她的“想念”,她的“抱 抱”,她的“爱”。她开始收拾碗筷和桌子。他是她今晚 难以收拾的局面;请他进来,还要不伤情面不着痕迹 地请他出去。“我来。”他按住她的手。“不用。”“我来吧。” 她干脆不收拾了,坐回到椅子上。他已经起身 了,干脆就抱住她。桌子摇晃两下,给他推得要翻船。 她回头看了一眼叮咚的房间。这事是要背着叮咚做 的。他动作很快地来到叮咚卧室门口,把小姑娘的闺 房门关紧。 他这次是从她背后搂住她的。他问她信不信,偶 然的沉睡是她给的。她点点头,不久他感到一滴温热 的水珠滴在他的手指上。“我们不能再这样……”她说。 可是,已经这样了。他那么爱她,也就只能这样。 爱是独立的,它自己当家,要做什么,是超出人的控 制的。他的爱不是一个巴掌,一个巴掌拍不响,有手 机信息为证。一直慷慨的心儿,不能在关键时刻吝 啬,还有六个星期,就是关键的关键。一直供给的营 养,突然中断会出人命的。当他把她横着抱在怀里 时,她决绝地推开他,彻底拉开了封锁线。 他说他什么都知道:她根本没有去和叮咚父亲 谈判,而是去和一个少年情人约会,那个少年情人替 代了他天一。他一开始就知道那富二代转学到班里 不是好事,迟早会暗中挖墙脚,搞替代,有钱有势果 真比有情有义厉害! 她说他简直疯了,怎么非要断定她和刘畅出门 约会?搞清楚一点’她是他邵天一的班主任,跟班主 任说话不准许这样随便!“你跟叮咚的父亲谈话,为什么要刘畅陪你去? ” “这是我自己的事! ”“不会是你们俩的事吧? ”“再提醒你一次,我是你的班主任! ”“现在又是班主任了? ”他委屈得浑身打战,“始乱终弃! ” “告诉你,再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就给我出 去! ”她指着门口,压低嗓音和嘶喊是矛盾的,这矛盾 把她的五官扯得有点儿横,好走样啊。走样的心儿, 他还是恨不起来。 “走吧! ”她手指仍然指着门口,另一只手叉在腰上。 惹急了心儿可以是很泼的。可以想象十年前叮 咚的父亲惹急了她,她是个怎样可爱漂亮的小泼妇。 他突然看到那把菜刀,刀刃带着青绿的蒜味儿。他一 把抓起刀就朝自己胸口砍去。她叫他出去,从她的生 活里出去,让位给那个少爷,他就这么出去。 不知道怎么就过渡到了她的怀里。一个脸如白 纸的她挡在他和菜刀之间。再一个过渡,菜刀就到了 地板上。 他感到她的手指瑟瑟发抖’拉开他外衣的拉链, 手指抖得太厉害,似乎不止十个指尖,起码二十个。 好不容易将他的胸口扒拉出来,她站起身就往卫生 间跑,快而乱的脚步也似乎不止一个人,好像一个救 护小组。他在她离开时爬起来,看了一眼自己,挨刀 的地方有一道四五寸长的口子,不太深,断断续续出 来些恤珠子,像红色的省略号。然而他却觉得好虚 弱,失眠的那些夜晚变成了连续的鏖战,战到阵地上 只剩了他一个人。一个阴凉湿润的小东西贴在他的 伤口上,轻轻挪动。捵酒触到皮下密集的神经网络, 按说是该疼痛的,但他感到透心的舒服。又一个蘸着 碘酒的棉签上来,简直是天下最小的唇,给予着最小 的吻…… 他睁开眼,她的脸悬在他的上空,就是他的全部 天空。“爱”字他当面说不出口,手机代替了他的喉 舌。他的眼泪汩汩地流,顺着外眼角流下去,热的,随 即就冷了,成了四月夜间的温度。她完成了包扎,给 他穿上一件带洗衣粉味的丁恤,为他盖上一条毯子。 然后她和他并排躺在地上,依稀中他把毯子的一角 扯到她身上。 等他醒来,窗外大4,音乐在什么地方流动。他 看看周围,这个躺在地上的伤员来历渐渐清楚了。怎 样把一个寻常客厅变成包扎所的经过也渐渐清晰 了。客厅门是关严的,救他命的人在哪里呢?他看见 身边放着自己的外衣,胸前的刀口经过精妙的手术 缝合了,针脚极细,反面补缀的布和衣服颜色一模一 样。哪里去找这样一块全然相同的布料呢?翻来覆去 地看,他发现布料是从外衣底边里剪下的。他身上穿 的是心儿的丁恤,胸口印着“师范学院”几个字,下面 一行小字:“1996毕业纪念”。十五岁的丁恤。设想十五 年前,三岁的邵天一跟随父母在马路上碰到那个二 十二岁的女大学毕业生,浑身青春饱满得要乍泄出 来,他会怎样呢?三岁的他都会蹒跚着跟她私奔。 客厅的门被轻轻敲击,随后被推开一条缝,缝里 照射进来的是叮咚明亮的眼睛。一见他穿好衣服了, 门缝顿时扩大,叮咚刹那间也坐在他身边。 “快九点了!刚起来! ”小姑娘说。 莫名其妙的,他又赚了一大觉,而且睡到九点。 他不记得自己最后一次懒觉是不是在幼儿园大班时 睡的。 “你妈呢? ”他一边整理毯子,一边恢复发型。一 动手臂胸口的皮肤就丝丝作痛。 “我妈出去买早点了,顺便还要买点儿菜。” 他不等她多问,赶紧进到卫生间,如厕漱口洗 脸。十分钟之后他已经在马路上了。周日的九点等于 平时的七点,马路还冷清,菜贩子的车上滴下的水珠 还没有干。他站在路边发短信心儿,最亲爱的心 儿,我能说什么呢?发生的都是因为爱,我爱得不知 所措,远离我吧。我配不上你。我只配远远地爱你。等 到你认为我配爱你的一天,给我一个召唤吧! ” 回复马上就来了不管怎样,你睡了个好觉。你 不知道我有多欣慰!与此相比,什么都不重要……” 他觉得回信有点儿错位,有点儿答非所问,令他 难受得就像是一节肠子曲不了也抻不直。所以他又 发了一条信息:“原谅我昨夜的举动。但我更爱你了 ! 你还爱我吗? ” 这是明显的讨要。她回信说:“5120”。 还是不够劲儿,不够过瘾。再追一条信息我会 用最好的考试成绩进人最好的大学,将来应聘最好 的工作,因为我要把最好的我献给心儿,献给天一和 心儿的未来。最后六周的血战,是为了赢得心儿。” 心儿的回信说广别忘了你不是孤军奋战,有我 陪伴你。” 一周后他倒在自己的血的洪流里,还感觉到心 儿的陪伴。那时他删除了心儿的所有信息,但最后一 条是在屠刀刺进他内脏、隔壁的狗吠声嘶力竭时来 临的。 他最后的知觉中,隐约听见手机上又落下一条 信息,“丁零”…… 那条信息说亲爱的天一,我弄到一种美国的 安眠药,药效几乎达到百分之百!从此解除失眠的压 力,以百分之百的健康身心迎接高考吧!爱你的心儿十八 网上讯息一一 刘杨的故意杀人案因不服市中院一审的死 刑判决、由沈旭律师作为辩护人上诉,下周将在 省高级法院开庭。网民们兴奋得就像赌球,长胜 律师沈旭在扳回刘杨死刑判决上有多大胜算? 网上讯息一 今天省高院法庭如期开庭,沈旭律师的辩 护失败,省高院维持中院的原判。也就是说,中 院对刘畅的量刑是合理合法的,也是适度的、准 确的。十九 败诉之后还等什么,沈律师已经告诉了他。等最 高法院的死刑复核。那将是他最后一个机会。处死他 或不马上处死,最高法院在不久的将来会通知省高 院。因此这是最可怕的等待。最高人民法院的复核裁 定就像某幢楼里的狙击手,你的脑袋随时被控在他 的瞄准器里,十字线的交叉点跟着你移动,你知道自 己的致命点在准星的控制中,你知道自己的致命点 每秒钟都可能被那颗早就卧在枪膛里的子弹击中, 只是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子弹来自什么方向,所以你 只能心惊肉跳地被动等待,除了等待别无选择。 看守跟他熟了,送饭的时候会跟他聊两句。几个 看守都是三十多岁的法警,有一个姓张的法警叫他 “小畅子”。老张和他笑着胡扯:“人为财死,鸟为食 亡,小畅子是男为情死,死得其所。” 老张说他看见小畅子将为之而死的女老师了 : “不怎么样嘛!当她是天仙狐媚呢!你值吗? ” 他懒得理他。指望老张有什么好眼光?至少世界 上有两个人肯定了心儿的美丽和魅力一他和邵天 一。女人的美丽是抽象画,为懂得的人而美。心儿的 美丽是一幅不凡俗的画,摆在那里本来也是美的,但 还是必须懂,懂得了每一笔触,美才落到实处。全班 同学都或多或少地懂得,但最懂的该是他刘畅和邵 天一。 现在夜里替代邵天一失眠的是他刘畅了。失眠 的人其实挺讨巧,无眠之夜漫长如年。应该说是度夜 如年,夜是一秒钟一秒钟数过去的,每一秒钟的嘀一 下嗒一下都有着质感。消化系统的运行,血液的循 环,心脏的起搏,脑浆、肺泡、淋巴无一刻不在活动, 生命从来没有这么有质感过。度夜如年使得生命成 了件很漫长很漫长的事。这些个月他等于活了几百 年。邵天一的两个发青的眼眶就这样到了他脸上,那 种邵天一式的忧郁就这样进入了他的眼神。有天夜 里他似乎睡着了,但一个激灵醒来,根本不知睡意在 哪里,从内到外都是冰凉的清醒。他噌地一下坐起 来。 黑暗成倍放大了他的感官感觉。他的整个感官 成了他曾拿着的那把西式厨刀,成了刀锋,刺人对面 一具活人的肉体时,每一记震颤都扩大到全身。刀尖 先进人衣服,切断那些经纬和纤维,再进人皮肤和肌 肉,最终到达骨头,层层次次的感觉,在此刻都回来 了,并成倍地放慢,放大……终于,骨头给他腕子一 记回撞,那种叫作后坐力的感觉传遍全身。对方的骨 头通过刀冲撞到他的骨头上,是一记反击,反击再把 触电般的感觉扩展到他的全身,涟漪套着涟漪,良久 才消失。 他坐在死囚的单人铺板上,脑子里胀满那“扑 哧! ”“扑哧! ”“扑哧! ”的杀戮手感。看过的战争影 片,以及玩过的电子游戏,刺刀戳人人类肉体时的触 感,会被影院和游戏厅通过电流放大,这夜,杀戮的 手感也在黑夜的密封空间里被无限放大了。手感延 伸到臂膀,臂膀输送给脊椎,渐渐地,他感到自己整 个身体变成了那把刀,戳进对方的肉体里,多么烫的 血,从头浇到脚,给他来了个热血淋浴……他的感觉 凝聚成了刀刃,割得更深,更深,更深,探进他好同学 的生命的暗红色秘密中…… 突然他感到什么,感到了什么?黑暗被搅动了一 下?哪里进来一股微妙的气流?他扭转脸,一个身影 比黑暗淡一点儿,但比窗外的夜深一点儿,一个肩膀 比另一个肩膀高。他倒下之前来不及问他,现在来问 他:为什么那么残忍,那么无情…… 是啊,他欠他一个回答。他怎么会那样无情?一 刀进去还不足以解气?不足以让他自己后悔?还不足 以使他明白,每个生命的发生都那么偶然,上亿精子 只有一个入选,去造就邵天一的胚胎,长成一个举世 无双的邵天一?假如人选的是另一个精子,生发的胚 胎就不会成长为胎儿邵天一,不会长大成他的好同 学邵天一,而会长成另一个男孩儿,抑或一个女孩 儿,那个男孩儿或女孩儿或许不会跟他争夺心儿,不 会激起他的杀心。一切都是多么偶然! 他对邵天一起杀心是一种即时发泄。其实他早 就模拟地杀了他好多回。他本来已经戒掉去街机厅 玩游戏的习惯了,可是他在几次嫉恨得无法释怀时 又去了购物中心的游戏厅。模拟的每一样冷兵器都 是他用来杀戮邵天一的,每一记劈、砍、刺、戳都给他 的嫉恨一个出口,让它发射出去。他在邵天一面前用 那种杀人英雄的风度踉着步子,踉着姿态,甚至转着 英文。现在想起来,令他汗毛直竖。就在邵天一去浙 江义乌打工的暑假,他从叮咚嘴里,从老丁老师夫妇 嘴里,探知了邵天一在心儿家里的位置。那位置是生 了根的。也许他本来没有认真想过和心儿的关系,以 及他和心儿是否会有未来。但邵天一的位置便他开 始认真。男儿生来就有决斗天性。接下去就碰到那个 叫刘新泉的男人。一个外表出众一肚子坏下水的混 世魔王。居然踢了心儿,那么娇小柔软的身体,腹部 被踢了好几脚。他追出楼去几乎想把他杀了。假如杀 的是刘新泉而不是邵天一,他现在的悔恨负疚会轻 得多。 去年夏天的那个晚上,他从心儿家离开时,一眼 看出门锁有多不结实。一种老掉牙的撞锁,小时候住 在外婆家的宿舍楼里,几乎每家都用。那时候每一家 可偷可抢的东西都不多。夏天午睡时,他悄悄到院子 里去玩,又要在外祖父和外祖母午睡起床前回到家 里,他就会用一块塑料铅笔垫板插进门缝,拨弄锁 舌,再压住锁舌,把锁簧推回去,那样门就能无声无 息地被打开。刘新泉绝对是谙熟世上所有捣鬼伎俩 的臭男人。 他担忧地离开心儿和叮咚,走下楼梯。在宿舍楼 前面的马路上,他停下来,看着心儿家的灯光,那个 臭男人的脏眼睛也可以这样看着那灯光,然后实施 他的诡计。他今夜会回来继续骚扰吗?三万块钱是隐 患,是骚扰的借口。他可以装模作样地说:我来是劝 你收下这笔钱的,看在孩子面上,收下我的心意吧。 大灰狼就这样进了羊圈。 但愿他多虑。仅仅是但愿。换锁之前,他要确保 心儿的安宁。怎么确保?…… 他走到马路对面,巷子里住着拆迁钉子户,他们 用不起空调,把竹床和躺椅摆在人行道上’七横八竖 地乘凉睡觉。更多的是聚在路灯下打麻将,把电灯费 用也省了。他向巷子里走去。还有钉子户消夜店呢, 把折叠桌椅支在马路上,暗淡的灯光里可以出售一 切:鸡肚杂、猪肚杂、烂泥里捞来的小龙虾……第一 桌麻将打得最热闹,光脊梁的男人和穿睡裙的女人 们边打牌边喝冰镇啤酒、酸梅汤之类,每人一摊荷叶 包着的卤内脏。他观察了一会儿,发现了其中一位牌 客是身后房子的女主人。 他说:“大妈,我想租一个躺椅,你知道哪里有的 租吗? ” 女人的目光在他身上上下走了一遍,走得飞快, 总结已经出来了: 一个好人家的孩子,也许就是不远 那所中学的学生。他的模样是上岁数的女人最喜欢 的异性小辈儿。 “知道啊! ”女人逗乐地看着他,故作认真。 “能麻烦你告诉我,哪里有的租? ”他也很愿意跟 她做逗乐搭档。 “我家就有的租啊。”女人继续逗乐。 她招一下手,叫他跟她进屋。屋内黑洞洞的,又 小又窄,当代穴居人的住所。她指着一个折合起来的 塑料躺椅叫他自己搬。他先不动手,价还没问呢。“租 金多少? ” “十块钱一晚。” “这么贵!十块钱在量贩杂货市场能买到一把 了! ” “市场夜里不是不开门吗? ” “五块。” 女人又出现了那个逗乐的笑容。好学生也会做 买卖呢。 “八块。”女人说。 他知道现在该转身就走。父亲杀价的时候,决然 地一转身生意就搞定。这种穴居女人到哪里能赚到 这么轻省的钱?破躺椅看着都发臭。果然他还没走到 门口女人就被他搞定了。 “回来回来!六块! ” 这是他的心理价位。自己原来是有母亲做生意 的头脑的,也有父亲现实世俗的血液。他急于回到守 望心儿的岗位才没有继续砍价。 他扛着塑料躺椅回到宿舍楼的马路对面,把躺 椅放在梧桐树下。心儿的窗口仍然亮着灯,当妈的心 儿从来不缺事情忙活。为了确证刘新泉没有偷袭娘 儿俩,他给心儿发了条短信亲爱的心儿,还没睡 吗? ” 回复说没呢,在给叮咚改衣服,她长得太快 了,总是要把衣服放长。你呢?在干吗? ” 111^11X5 7011...” 1^16 ^00 ^01 38 11111011 35 I 40广 “早点儿睡。” 可以从她的“早点儿睡”看出言下之意,许多层 次的言下之意:关怀你,惦念你,爱你…… “我已经躺下了。”他在躺椅上躺下,淡淡的汗臭 和脚臭从躺椅的塑料编织物上散发出来,攻击着他 的嗅觉。“今天你叫我不要走,我好开心……也不是 开心……是难过,讲不好,又难过又开心,因为你把 我当保护人。我难过是因为你连个像样的保护人都 没有。不过从此就不一样了。谁要欺负你我就杀了 他。” “还是别杀,除非叮终也同意杀。呵呵! ” “我今天就差点儿把他杀了。” “我知道。不过他不值得你杀。十个他也不值一 个你。别胡思乱想了,好好睡吧! ” “心儿做个好梦吧。5训^65广 “丁匕犯乂 丫00! ” 他看着亮灯的窗口,想象在灯下做针线的心儿。 “慈母手中线。”心儿此刻一定很柔情,很性感(奇怪, 他怎么会想到性感? ;!,一定美得跟古诗里那个母亲 似的。能做这样母亲的儿子多美。他自己的母亲连针 线都没有。对自己的母亲来说,什么都能买,谁还把 工夫浪费在针线活上?而那美丽的母爱呢?那一针一 线体现出的柔美的母亲意象呢?哪里去买?他又一 想,为什么不能是性感?女人的性感不应该在她们刻 意展露性感的时候体现;性感的女人在下意识做那 些只有女人做得出的动作时才最性感。心儿在黑板 上写字时都那么性感,脊背向后仰,腰和臀之间于是 塌下一点儿,形成一个弯度。那就是性感。 他给父亲发短信告知自己会在丁老师家住,要 他别担心。看看手机上的钟表,快十二点了,心儿的 窗子仍然亮着。楼上其他的窗口都暗了,对比下她的 窗口亮得耀眼。似乎所有的灯熄了,能量都充斥到她 那一盏灯里。他控制不住了,又拿出手机写了条短 信还没睡呀? ” 她的回复说你怎么知道我没睡? ” “神算! “你自己呢? ” “还在想你。” “不准胡思乱想,马上睡觉,乖,” “我也不愿意想你,可是心自己要想你,我管不 住它。” “我要睡了。不准再发短信。” “好的。” 他看着她的窗子,等了十多分钟,灯亮得精神抖 擞,哪来的睡意?他又拿出手机。 “你骗我,还没睡呢。” “好啊,你答应我要睡的! ” “让我爱你,或者告诉我你爱我,我就去睡。” 他被自己这句话激动了,从躺椅上站起,把她的 窗口当她的面庞,似乎那窗口会发出表情,会娇嗔会 装怒,会接纳或拒绝他。这是第一次他如此挑衅如此 直白地表达自己,他感到大事不妙,从来没想过爱情 就这样发生了,发生在这个子夜。这将是他一生中最 重大的事之一。原来真正的爱情一点儿也不好玩。它 之所以美就因为它总带有一丝悲剧性,不管他此刻 怎样幸福得眩暈。怪不得陈词滥调的语言说是“坠人 爱河”。确实是的,坠人是一种被动自杀,不可自拔, 随时会沉溺却必须拉着另一个生命共渡。他被自己 满心的爱弄得庄重起来,神圣起来,眼泪慢慢在眼睛 里涨潮。 此刻他在死牢里想着那幸福的一夜,那一夜他 认真地、真正地开始爱了。因为那一夜才有了现在的 后果。二审维持原判。维持原判。对于他,等于第二 次被判死刑。沈律师和母亲误给了他信心,以为可以 起死回生,但又一次宣判来了,竟比第一次来得还要 凶狠、沉重。 几年前住在南京的外婆肝癌被诊断出来之后, 舅舅一家人都瞒着她,但她偷偷看到了诊断书,舅舅 告诉她那是误诊。私下里,舅舅求医生开了张假诊断 书,说明第一次诊断的错误。外婆释然了,但不久就 从每况愈下的病痛里悟出真相。她自己拖着病体去 到另一家医院,确诊癌症已经把版图扩大到她全身, 她的生命巳经只能以天数计算,回到家后,她吞下一 百片安眠药。第一次诊断判了她死刑,以为死而复生 之后再被判一次,对外婆太残酷了。 死刑判决不能重复,二审等于一次重复,最高法 院的复核等于第二次重复,太残酷了。 假如有安眠药他也会步外婆的后尘吗? ……不会的。尽管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判死刑比 执行死刑更残酷,他还是心存侥幸。他的侥幸心理会 持续到后背对着枪口。他太年轻,一丝侥幸就能给他 '丨!7,1:滴,输氧气,形成他的生命支持系统。母亲在二 屮适卜诚得坚强和理智多了,虽然前夜哭肿的眼睛 还必须刖墨镜遮挡。她对他大声说坚强一点儿!坚 離!有妈妈在! 一定会想出办法的! ” 他对心儿的爱情大爆发的那个夜晚,也给此刻 的他输液和输氧。即便他必须伏法赴死,她一定知道 他坫为爱沌的。爱失控了。爱到极致便是死。他多次 仵短倍甩写爱死你了!爱你至死!爱你到永远! ” ^死便是永远,再也不担心自己长大后会食言,背叛 心丨I。最可怕的是长着长着长成个刘新泉,色眯眯, 股怳惺,一背身就是发情的公驴,见长头发或穿裙子 的就追’投机倒把黑道白道混来三万块,就想在心儿 分匕捞油水。 2的,连心儿都说:“你不长大多好。真不想看你 卜:;大,” 不长大他就是个永远的纯情男孩儿。她就是这 个总思。那是她在他一夜守望之后说的。他本来以为 他的守望是暗中的,她不会发现,结果让父亲给戳穿 厂。他父亲那天在外跟一个大客户喝酒,没有及时查 收短信,回到家已经很晚,见他的卧室已熄灯,以为 他睡17 了。第二天上午他才看到头天晚上的短信,便 给丁老师发了条短信,说畅畅麻烦丁老师一下午还 不够,还耍让丁老师照顾他吃饭睡觉,太不好意思 广. 4想而知心儿读了短信后有多惊慌。她不敢惊 动刘家,不找到人家儿子怎么跟人家父母交代?她换 卜肫衣随便套了一条居家的人造棉连衣裙跑出门。 刚出丫楼门便听见扫街的女工在叫:“醒醒了 !还睡 呢!……洒水了啊!洒身上别怪啊! ”这就看见了还 在肮脏躺椅上赖床的他。她穿过马路,洒水车把她和 他都沐浴一遍,她和他都是一身泥点。 他看她蹲在躺椅边上,猜到谜底那样微笑,一面 刖纸巾擦掉他额头和面颠上的泥水。 “凉快吧?淋了一夜露水,又让洒水车浇一下,回 头、个著假还不够你生病的! ”她说,“你老爸都急死 厂! ” 他笑笑,意思是:他老爸才不会急。早晨的心儿 特别真切。特别性感。睡眠的痕迹留在头发上,留在 脸颊和眼皮上,脸颊和眼泡带一抹浅红,还有一点儿 浮肿,头发压走形了,没有梳理,只在脑后马虎地抓 成一把,系了根橡皮筋,乳罩一定没有戴,胸前没了 那种塑出的形状,但多了些细碎的抖颤,像是一层薄 布1:在两坨膏脂上。能看到一个女人刚下床的模样 能有儿人? 躺椅其实很害人,沉睡一夜便掉在椅座里了。他 感觉自己也成了躺椅,背弯腿曲,站不起来。他向她 伸手,她拉了他两下,第二下才把他拉起来,十七岁 的小腰成了老腰。她顺势在他背上轻轻打一巴掌, 说家不要你了,还是你不要家了?睡大街做小流浪汉啊?到底怎么回事,给我交代! ” 他不知道怎么交代。给她放了一夜的哨?这句交 代听上去很傻。恐怕还很矫情。所以他说昨晚在巷子 里看人打牌,看晚了,就租了一把椅子在这里乘凉, 不承想睡着了。她看着他,意思是说,你指望我相信 编得这么粗糖的瞎话?她陪他还了那把发臭的躺椅, 回到她家。叮咚已经做好了自己的早饭,一边写暑假 作业一边吃着。看见母亲领着畅哥哥进来,猛一问 头,抹着果酱的面包在鼻子下撺出1道紫红,接着就 乐了。 “鸟屎! ”她上来指着他的肩膀。 洒水车带起的泥点让他和心儿都忽略了蓝色丁 恤衫肩膀上的一摊灰臼。不知什么鸟的恶作剧。也许 人家只是清早在树上正常1:厕'所,不知道下面躺了 个人类,一不留神积了肥,心儿催他把衣服脱下,她 给他洗干净,太阳下很快就千了。他四顾一眼,脱下 衣服他穿什么?心儿明卩丨他的潜台同,笑着说巷子里 的钉子户一夏天都光上身,衣服都省了。他想昨天他 一定不会这么害羞别扭,闪为昨天他还没有官方地 正式地自己宣布,与心儿的爱情开始了。子夜时 分,他看着心儿的窗口,为自己的爱情剪了彩。从那 时起,他和心儿之间,一切都不再是异性相吸的调 情,不再是男学生对女老师不可告人的性幻想。他到 卫生间脱下衬衣,放在洗脸池里搓洗。他从来没有自 己洗过衣服,把水溅了满地。没关系,用拖把擦一下 就好了。拖把太长,他拿着它在这个小卫生间里简直 横枪跃马,他意识到自己长到十七岁几乎从来没用 过拖把。现在不同了,他是一个保护者、守望者,一个 堂堂正正的恋人,不能继续做惯坏的孩子。 他用吹头发的吹风机把衬衣吹到七成干,穿回 身上,又洗了把脸,梳了梳头,对着镜子严正端详:刘 畅,男,十七岁零三个月,一米七四,高三学生,爱足 球、篮球、游泳和丁佳心。从此以后,爱丁佳心位居头 等。 他走出卫生间,心儿问他想吃什么早餐,中式? 西式?他感到这是爱人在问他。 她在厨房煎蛋的时候,他走到她身边。她突然侧 脸看着他。 “我知道你为什么没有回家。” “其实我没那么软弱,急了也会动手跟他打!我 们打过。再说还有叮咚呢,真打起来你就知道她站在 谁一边了! ” 他不置可否。 “不过,丨射谢啊。”她又看他一眼。 鸡蛋在油锅里吱啦吱啦地作响。 “今天我去买把新锁,把旧锁换下来。”他说。 “我去买吧,你回家看看父母。” “他们上班。我陪你去买锁。你不知道哪一种最好。” 她提起煎锅,让圆圆的一个煎蛋滑进粉红和浅 绿的花玻璃盘子。这个家里的东西都是闺房气十足。 就在这个时刻,她看着他,看了有两秒钟才开口。 “你不长大多好。真不想看到你长大。” “为什么? ” “男孩子单纯,理想主义,长成大男人就没几个 好东西了。” 她有点儿愤世嫉俗,又有点儿玩世不恭,反正不 再是课堂上的丁老师。 不知怎么一来,他轻轻搂住了她。她和他的高度 挺般配。她有点儿吃惊,跟着就是一阵类似娇羞的感 觉。 “我说嘛,还是不长大好! ”她端起装着煎蛋的玻 璃盘子,顺理成章地给自己解了套。 几天后,他在心儿家看到邮差送了张包裹单来。 当时他在踉叮咚一块儿做英文听力练习,心儿在卫生 间洗澡,叮咚签了名把包裹单拿进来,放在桌上。单子 上注明包裹内是干齊尖,从浙江义乌寄来。包裹单上 的笔迹他认识,刚转学到二中时,邵天一把课堂笔记 借给他,他那时就熟悉了这一笔方头大耳的字迹。 那天回到家,他好想好想找人谈心。他甚至想到 跟马莉谈。马莉在省里做体操明星,一天给他发几十 个邮件,尽谈女孩儿那些屁大的事。他给马莉打了个 电话,马莉惊喜得倒吞好几口气才说,怪不得她右眼 跳了好几天,右眼跳财,不是财也是福。他谈心的胃 口立刻没了。跟心儿的关系用口语一说就俗了。他说 他会写邮件给她。他赶紧挂了手机,给马莉写了封很 长的邮件。他在邮件里把自己说成是一个好朋友。 “好朋友”爱上了自己的女教师,但女教师跟班上的 另一个同学关系也很密切,但又搞不清他们俩到底 什么关系。“好朋友”非常痛苦,因为他确实很爱女教 师。马莉回信说,劝劝这个“好朋友”,爱女教师是心 理不健全,师生恋最后都没什么好下场,看美国那个 师生恋丑闻了吧?女教师被判了八年呢!让“好朋友” 赶快找心理医生,省得害己害人。他后悔自己拿马莉 当倾诉对象。 接下去发生了一件事。父亲突然提出请丁老师 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