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要“看定了再动手”。不料,这一看,却看出了个大头佛来!敌人的破绽并未消失。而是变了。敌人竟有千百个破绽:满身都是缺点、破绽!——因为敌人竟在此时此境,蹲了下来!一下子,这名敌人的身上,至少有一百一十三处破绽,可以让他出袭;而他,至少有七百二十四种方式,将对方击垮。破绽太多了,招式也太多了,以致任劳一时不知该选取那一样,也因此使他一时不敢出击。——敌人因何如此大意!?是故意的,还是另有杀着?别有妙计?所以任劳凝在那里,不知该发动好,还是该收势好。这可就吃亏了。因为敌人看来就只随随便便的蹲在那儿,但他却是沉腰蹬马,僵在那里,而且,这种吃力耗气的架式,是绝对不能耗上太多时候的。到这地步,他只有出击了。他的腰一拧。像虎。如攫。他喉头里低吼了一声:他是通知任怨,为他掠阵;同时也是征询他这个师兄,是否认可他的攻击。然而,他的敌人却不慌不忙,蹲在那儿,似乎在等着他。一直“恭候”着他的攻击。任劳甫动,拦腰,势即成。那是深山猛虎噬人之势。但吊足微立的任怨,却发出了一声清越的鹤唳。任劳立时不动了,又凝在那里。因为任怨已发声阻止了他的出击。他一向都听从这比他年轻三十多岁的“师兄”的话。——因为不听任怨指挥的人,从来没有一个有好下场。任劳大半辈子已看了太多人不好的收场,也造成不少人的悲惨收场。所以他更希望自己的收场能好上一些。因此他对任怨更言听计从。任怨却笑了。像个害羞得芳心如鹿撞的大姑娘,又似位知书识礼的王侯公子,他恭谨的问:“孙青霞孙大侠?”孙青霞全手搭于裹琴布上,仿佛与琴已隔布交会,浑然忘我,不知有敌。任怨一双妙目,仍往孙青霞身上瞟:“我们此行主要不是要来抓你的,而是受了龙舌兰姑娘家人的重托,要将龙姑娘请回京去。”他笑笑又说:“龙姑娘和铁手名捕才是不远千里来抓你的,请你千万别误会。在这立场上,我们该是朋友,不是敌。”孙青霞这才睁开了半闭的眼:“龙舌兰的家人千不请、万不请,却要托你们两人来请她回去?你们声誉好么?别人不行么?”任怨谦然一笑,斯文地道:“龙家的人都信任我。我跟临安‘龙头小筑’的人有点渊源。”孙青霞道:“跟临安龙头世家有关系的人很多,他们为啥偏要派你来接龙捕头回去?”任怨也不以为忤,谦逊地道:“因为我跟龙姑娘也很有点关系,她的走,跟我也有点切身关系。”孙青霞直问:“什么关系?”任怨有点腼腆的道:“我是她的夫婿。”孙青霞的话毫不容情:“如果龙舌兰真的是你老婆,你老婆溜了,出走七八百里远,你这才追来向人讨,你是怎么当老公的?”任怨的脸上居然有点赧色:“我要是知道了,就算跪下来求她,央她,也不会让她溜了——天下老婆要溜就溜了,要是让老公知悉,那还有老婆能溜得成?”连孙青霞心里也得承认:任怨说的是真话!——老公再厉害也没用,因为老婆溜与不溜,是在于还爱不爱他,要是不爱,老公再出色、再有本领、再爱她也没有用,因为老婆就算不离家出走,或溜不了,但心也一早就“溜”了。孙青霞道:“反正她已决定要离开你,你再找回她也没有用了。”任怨委屈地道:“她对我有一点小误会,解释清楚就没事了,万望大侠成全。”孙青霞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句话你总听过的吧?飞出笼里的小鸟不会回来了,你又何必强人所难呢?”任怨委屈的说:“就算她不愿跟我走,那也没办法,但她家人有些话,要我转告她的,她总不能连家人的话也不听吧?”孙青霞居然不为所动:“你的话可以告诉我,我看是不是可以找到她,转告她。”任劳虎吼了一声,哑声嘶道:“姓孙的……你,你是什么东西!你欺人太……!”任怨却温良谦恭依然:“孙大侠一定可以找到她的。”孙青霞冷笑:“我凭什么找到她?我又不是她的老公。”任怨道:“她本来是不远千里而来抓你的。”孙青霞道:“我怎会束手就逮?凭她?岂抓得住我!”任怨:“她不一定能抓得住你,但你却一定已遇上她。”孙青霞怪眼一翻:“你预测要是准,何不改行当看相的!”任怨:“是有人告诉我的。”孙青霞冷哂:“人告诉你的话就信?”任怨:“说话的人很有份量,他说我的眼一只放着青光一只放金光我都会信。”孙青霞:“他是谁?”任怨:“叫天王。”孙青霞冷哼:“你信他,我可不信他。我甚至怀疑世上还有没有真的叫天王。”任怨:“但至少有个很有智慧的人物,叫马龙,他是叫天王的军师,是他把消息传达让我知悉的。”孙青霞:“以讹传讹,更作不得准了。”任怨:“就算马军师会说谎,有一个人是决不会打诳语。”孙青霞:“谁。”任怨:“仇小街。”孙青霞:“六扇门的人,不是擅说空话,就是喜讲假话,不然就尽说大话。”任怨:“就算人人都不可信,但我还是相信我老婆就在你那儿。”孙青霞仿佛要跟任怨比耐心:“你老婆又不是一粒核仁,我不能把他一口吞下肚里去、也不能就裹在这包袱里。”任劳再也按捺不住,咆哮了一声:“——孙淫魔,你这是瞪着眼说瞎话不是——”任怨仍制止了他:“她刚才就在你身后,我瞧见了,他也瞧见了。”孙青霞回望身后,道:“怎么我没瞧见?”任怨苦笑了一笑:“请你高抬贵手,把我老婆还给我吧。”任劳气得眉发皆戟,孙青霞依然不领情、不受好:“我说过,你老婆不是珍珠,我可没把她收起来。你刚才看见的,也许不是她,就算是她,她也不要你了,你总不能老是要赖去纠缠一个女儿家!”任怨双眉一轩。一向温良如玉的他,此际在白皙的脸上,左右颊颏一齐闪过两道青筋。眉心也同时似有一道青气,往天庭冲了一冲。但这种煞气立即消失了,至少,是马上给压抑下来了,只听他把话说得更慢了,更温和了,甚至语调里还带着浓烈的歉意:“对不起,我老婆走的时候,还拿走了我一些东西——一些很重要的事物,她可以不跟我走,但东西总得要还我。”孙青霞居然问:“什么东西?”任劳狂吼道:“那不关你的事!?”孙青霞却好暇以整的道:“那也要看是啥东西了?要是龙姑娘取走的是你一万五千两黄金,我会考虑先奸了她,再追她说出藏在哪里,不让你们染指。”任怨这回禁不住冷笑了一声:“果然是个孙淫魔。”孙青霞:“好说,我就是听不惯你们叫我作大侠,还是叫我做淫魔舒服一些。”任怨又展开了孩子一般可爱的笑脸:“人称我是‘刑魔’,你既是‘淫魔’,何不交个朋友?”孙青霞瞠目道:“你是刑魔,我是淫魔,本就是天敌、对头,决不是朋友。”任怨长吸一口气,眉心又有点发青:“既不是朋友,那就当我欠你一个情吧。我欠你情,日后好相见,也好做事。现在龙姑娘还跟另一个女子就在你身后的山腰上,你把她叫下来见见我,可好?”他这下已索性把话摆明说了。他已够忍耐,够低声下气了。他的卑微姿态足以把任劳气得鼻毛飞上了眉毛,还炸成了花花草草。可是孙青霞仍然不承这个情:“此山非我家,此路非我开,此树更非我栽——就算你见到的人真的是龙舌兰,她也不见得就跟我是一道的,为什么要我叫她下来?”任劳虎地跳了起来,但见任怨摇了摇头,他又落了下去,吼道:“你真的不叫!?”孙青霞漠然道:“要叫,你自己叫去!”然后他附加了一句:“你是藉机转马起身换气,别以为我不知,恶人先告状,掩饰不了狗牙鹰爪猪肠肚。”任劳为之气得一鼻孔吸气、二鼻孔吹烟,任怨却依然温文有礼的说:“我可以自己过去看龙姑娘吗?”答案是:“当然可以。”“我早就想过去了”任怨带点幽怨的说,“可是你在这儿,我们谁也过不去。”孙青霞笑了:“告诉你一个办法。”任怨乖乖的问:“什么办法?”孙青霞说:“你杀了我,从我尸身上跨过去!”任怨陡静了下来。任劳却遽然吼道:“我早就想这样子了!”他一个虎跃,就要出击,却听任怨问了他一句:“你刚才使的‘虎打白雪地,豹爪乱劈柴’之势,自然要腰载锤倒辇猴,此际腰马可有点酸累?”任劳呆了一呆,收势,道:“累。”任怨笑道:“所以你才借机弹起。”任劳忙道:“我是找更好的角度来对付他。”任怨道:“可是他沉膝拗步的蹲在那儿,姿势迄今全无变换过。”任劳道:“他只不过……”忽尔感悟到:眼前这敌手的潜力可骇之处,省觉自己若已贸然出袭的后果,不觉深心惕惧起来。“相击才知相知深,”任怨和气温文的笑着,向孙青霞拱手长揖道:“要是大家能不伤和气不相轻,不动干戈不互击,就成为相知,那样该多好……”孙青霞微笑。他不笑只是冷,但一笑更傲。他用手拍拍包袱。包袱里发出应和的清音。那确是琴声。琴声打断了任怨似还要说下去的衷心之言。5.货比货任怨惨笑道:“没想到你会如此断然的用琴声拒绝了我的友情。”孙青霞淡然道:“我俩本来就不是朋友,谈何交情?”任劳依然唠气:“老婆是人家的,你凭什么拦在这儿不让人过去!?”孙青霞爱理不理的道:“我是在拦着人么?我只是蹲在这儿。我有拦着人不许过去么?这儿地方大得很,要找老婆,不会跨过去通山放嗓子喊动脚趾追用手指抓么!”任劳一时为之语塞。任怨则道,“可是孙少侠往这儿一蹲,正好伏在要害,没你允可,只怕谁也过不去,除非……”孙青霞微微一笑:“我刚才说过了,杀了我就这儿那儿都去得了。”任怨依然气平、谦冲、而且诚恳:“凭良心说,刚才我五师弟第一记‘伏地虎’,跟你这一下‘卧地龙’一比,可不成架式……真金不怕烘炉火,高手只怕货比货,凭你这一蹲至今,我还真不敢动你。”孙青霞道:“我听了也真感动。”任怨似完全没听出他嘲讽之意,“不过,可惜……”孙青霞道:“可惜老婆你还是要找的,是不?”任怨道:“而且,你身上所着的‘蜻蜒冰镖’的毒,每一刻冲击你经络一次,现在只怕又已到了发作的时候了吧?”他的语气已渐见锋锐。“何况,你脸上的伤也还真有点刺痛吧?不然,你右眼角也不至纵控不住的抽搐了几次!你的伤对右眼视力肯定有碍。”孙青霞微微笑道:“你真是未出击已能知敌深,堪称是我肚里的蛔虫。”任怨的眼神开始变了。像两支针。浸了毒的针。他狠狠的从孙青霞脸上的伤,盯到他的胸前,好像还透过他的肺腑,直盯出了他的背项:“更且,你背上的伤口,胸前的伤痕,也伤得不轻吧?仇小街的‘搜神指’,一向是摄魄搜魂的!”孙青霞道:“说的好。你这样说话,才像是江湖传闻里心狠手辣的任霜田任老三!其实,你就一直拖时间在等我身上着的‘冰毒’再次发作。”任怨赧然道:“我这算心狠手辣?我本来只不过要求你帮一帮我,把我老婆还给我罢了,却你偏是不肯——我本来看你这一蹲,全身是破绽,占了绝对劣势,反使我们不敢出击,但现在我想通了。”他边说着,春风徐来,他衣袂飘飘,双袖袅袅,几似展翅欲乘风而飞,高洁清雅得是天地间一只白鹤、一张白纸似的:“——你会不会只故意用这样一个不易久持、全是破绽的姿势来唬住我们,让我们不敢动手,让我赔了夫人又折兵,空手而退呢?”说到这里,他又眯着眼去看孙青霞。他飘飘欲仙,俯视下踞伏地的孙青霞。他双目如刀。刀锋冷。冷得像已切人孙青霞的肌里骨内。他眯着刀目,像削入剜进孙青霞心坎里的用鼻音问了一个字:“嗯?”孙青霞根本不看他,依然低首,泰然自若,双眉却宛如两道黑色亮剑,静静地架住了任怨的两记眼刀。“你要动手就请。”——这就是孙青霞的答复。以后他又似进入忘我的状态。他居然闭起双目。哼着首歌:仿佛包袱中的琴在鸣,他在和着唱一般。任怨盯着他,狠得比用锤子把一口钉子敲进木头里去还更星火四迸。他终于点了点头,向任劳。——他点头,就是表示:可以出手了!笑将剩勇抵天敌敢把余忿迫王廷瞬殁刹亡一息间谁知饮罢遗空筵这就是孙青霞唱的歌。他居然在这时候,还能唱歌,而且还能唱这首歌,这样的歌!大敌当前,他隔着包袱抚琴,竟闭着眼唱这样的曲子!这使得本来正要出手,联手攻击的任劳、任怨,不禁狐疑了起来:这厮在搞什么鬼!?同一个疑问,在半山上的两个女子也同样不明不白:他们怎么不交手?不打?还在谈得如此相知,孙淫魔甚至还坐了下来、蹲了下来,对着那么一头凶猛的老虎、一只狠毒的白鹤,在覆霜的荒田上抚琴吟风谈地说天不成?“怎么光谈不打!”龙舌兰狐疑了起来,自言自语地道,“他们结成了老襟不成?”小颜听了,“嗤”了一声。龙舌兰忽然省觉,奇道,“你这小娘子不知生死,这关头你还笑得出来?”小颜满目都是笑意。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睑浮了起来眼里都漾着汪汪的水,亮亮的希望,春阳一照,脸上白滟滟的,写上的仿佛是年轻貌美四个字,连龙舌兰看了,也不觉心里一动,再看一眼,仍觉不足,又看了一眼,之后就索性看着她,目不转睛了。“我怎么笑不出来?”小颜仍在忍笑,眸子里都漾着迷笑,“你大姑娘的这样说话,我哪能不笑?”龙舌兰指着自己鼻子(她的鼻型很尖、很匀、很柔,虽然比一般女子都显得大了一些,但看去却很调和柔美,像一朵处子的乳房),“你笑我?我有什么好笑的!”小颜捂嘴吱格吱咯的笑了起来,又咳嗯咳嗯的强忍了笑,这才道:“你怎么可以称他们为‘老襟’?那你当自己大姑娘是啥了呀?”龙舌兰嘀咕道:“我这才不管,我听京里男人都这样说话的——就他们说得,我说不得!”她有点懊恼(也有点狼狈)的自她刚从敌人手上夺回的箭壶里抽出五色小箭,张弓搭上,箭镞对准霜田里的三个一蹲、一伏、一独立的人,发狠的道:“我才不管:谁要是对本姑娘没安好心,我管他是老王八小王八还是不老不少色魔王八蛋的,我射他个五大窟窿洞!”小颜知龙舌兰似有点狼狈(也似有点懊恼),同时也给龙舌兰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她就抿住了嘴,不敢再笑了。她怕龙舌兰老羞成怒。一个小女孩(尤其是美丽的女子)在春日的碧树翠峰间忍着乍散乍收的笑意,龙舌兰尽管是搭弩向霜田上的男人瞄准,但还是瞥见了,发觉了,神迷了。她忽然觉得身畔这弱女子、小女孩、这村姑娘居然是美的,而且美得来有神、有态、有情、有趣、有心。她更然觉得自己幸运。——幸好她是个女子,不然,她一定会情不自禁的钟意了旁边这个小姑娘。(这村姑一定是个内心明洁的女子,要不然,怎么在应敌、逃亡、危机四伏之际,只要她在身边,就会觉得不是那么的险、紧张、动魄惊心的呢!)她可不是这样的女子。她虽经历了大风大浪,闯过了大江大湖,也经得起大风大浪,闯得起大江大湖,但还是有时身在危机中仍借然不知(这是她爹爹龙端安对她的评价),又或是无缘无故的神经紧张起来(这是铁手向她的劝诫);她可没这小村姑的气定神闲。——可这小姑娘的气定神闲是因不知敌人的凄厉可怕。她本来还以邀游的心情来办案,终发现差点受民给好友苏眉出卖也只一时气恼,划了孙青霞脸上一刀也只内疚了一阵子(其实心里也想过:活该!让他也像自己一样,脸上先留下一道疤痕再说!),但任怨一迫近,她就难免风声鹤唳!——难怪这小姑娘不怕,因为她根本不知任劳任怨、任氏双刑为何人何物!所以不知亦是一种幸福。龙舌兰想到这里,心中不觉微微有些感叹。有时,她也希望自己是个幸福的女人,不必知那么多事,不必做那么多事,只要端坐家中,等爱她的人来照顾,就能安稳过一辈子。可是不行。她的心老是要当捕快:因为女子中绝少有出色的捕役,所以尽受欺凌;她要为天下女子一申冤气!她要当名捕当得比铁游夏还著名——或许,这样才能唬住任怨,也令铁手对她另眼相看!她要当有名的捕头才能自由。她不想一直呆在临安龙头小筑。她要让白拈银、花珍代这些不可一世的女名捕留意:她才是能为天下无辜弱女子出头的女神捕:她是龙舌兰。这时候,搭上一弩五矢瞄准三个居心叵测的男人的她,还想着这些琐事妙念,自然是有点分了心、失了神。但她的箭法却不怕失心分神。因为她的箭法本就名为:“三心两意”。丅Х丅匼雧 ㄒχТНJ、СOм一弓五箭,分心游神!这本就是龙舌兰的个性:什么样的性情就会有什么样的招法!6.人比人任劳是人。任怨当然也是人。虽然他们所作所为,比禽兽还不如,但他们的确是人,这点别无置疑。不过,虽同是人,但任劳、任怨有着许多的不同。任怨至少年轻任劳三十岁,任劳又老又累。任劳有痨病,且一身是伤,一生创伤;任怨全身保存得像一只深海老蚌壳里的珍珠,无瑕无疵。任劳白发苍苍,皱纹纵横,比他年龄至少老上十五岁。任怨漂亮,男人罕见他那么美的,有他那么美也没他那么干净的,有他那么干净也没他那么美的。在京城里,本来比他潇洒的武林高手有白愁飞,可惜却已死了;比他可爱的有王小石,可惜已然离京;也许比他更贵气的只剩下了方应看,还有比他英武的冷血,比他更冷峻的无情,还有比他更有英雄味的戚少商。他至少比他真实年龄看去还年轻上十五岁。任劳做事,多遭人诟病,指斥。他常得背黑锅。任怨作事,多得人赞赏、恭维。——谁敢要他背黑锅?他不找你背上黑锅你已该初一十五朝天上七七四十九炷龙头大香了!任劳苦练武功。他的武功都是苦练出来的,所以很扎实。但他的武功却远不如任怨。任怨永远轻松,很少习武。可是他却是任劳的师兄。他入门迟,悟性高,出手狠,任劳没有一样比得上他。就算在六扇门里,任怨的地位也远比任劳高。而且还高得多了:像蔡京、梁师成、王黼、童贯这些人,眼里恐怕只有任霜田,从来就没有他任雪虎。这点任劳心里很清楚。——人比人,气死人。他决定不比。不比便不气。他知道这是命定的:他一辈子都不如任怨,他这一生都得给这小师兄骑在他头上,颐指气使。因为他也确然知道。他没有任怨不可以。——要是没有这个看去既害臊、又腼腆、像个初出茅庐大姑娘的小师兄任霜田,他只怕早已死了七八年,甚至早就在十七八年前横死不知何处了。所以,他的一切以这心狠手辣的小师兄马首是瞻。许多人,活在世上,不知所措,觉得茫然,想应变,掌握契机,偏偏有时发生的事难如人意,且世事常意外,个人能力有限,故而巴不得能找到个强人可依皈,可信赖、可以委托重望的。——至于自己,只要跟着强的、对的、厉害的人走就是了。是以,许多宗教上的大师、政客上的强人、武林里的宗主、江湖上的霸主,都由是应运而生,也各有许多人跟随,各领风骚也各苦民生数十年。跟随者看来似乎不够自主、独立,可是这样追随也有好处:因为可以不再用心、用脑去创觅属于自己的道路,更可以不必负上重责,减轻压力,随波逐流的过一世。别小看这点好处:人云亦云有时也是一种幸福快活——有些人活了一辈子就败在有个性这一节上,还真就是办不到胡里胡涂过一生。所以有人曾责难过任劳:为何对任怨那么个资历比他低、心胸比他狭窄的、看去像女人还多于像男人的任怨这般言听计从,其结果是:劝的人给整死了。有的是给任劳迫死的。死得很惨。有的是给任怨整死的。死的更惨。——任怨之所以知道有人“挑拨离间”,当然是来自任劳向他通风报讯了。——该不该出手对付这孙淫魔呢?这时候,任劳最需要的是任怨的意见。不,命令。有人惯于发令。有人则习惯于听令。——你若硬要听令的人发令,发令的人听令,初初还真使人无法适从、难以习惯。不过听惯命令的人若常常有机会让他发令,他发令多了反而成了习惯了:那时再想要他听令从命,可真是要他的命也要你的命的事!反过来说,惯于发号施令的人,一旦失去了权,自然无法适应,但听令听多了,从命从久了,也会渐失去了感觉,变成个唯命是从的人了。明白这道理,就会知道将相本无种的道理,同时,也一定能理解,世上的权力为何不太久便得要换一个新天、重新改朝换代、轮流做庄的深层规律了。任劳想请教任怨:——要不要出手?——有没有胜算?他当然不能立即便问。他只有用他们彼此之间的“方法”来对话:——“密语音波”。他们师承于“四分半坛”陈氏兄弟,这一坛弟子,左耳听的是普通人的对话,右耳听的是同门所发出来的音波:这种声量,震颤若不是过高,便是过低,是以,只有受过特别训练的人才能聆听得到,别的人顶多只见他们嘴皮子微微且急剧颤动,却不知他们说的是什么。这就是陈开心、陈安慰兄弟为何喜欢招收孪生兄弟、孪生姊妹,至少,也要同姓同宗或个性面貌甚为接近的原故:有许多秘密功法,乃非心灵相近、心意相通的人是难以练成的。任怨甚至还有一种本领:他能透过奇怪诡异的内力,切入别人经脉,倒灌真力,让对方喉头颤动,说出他要对方讲的话来。——这种无异酷刑,但对迫人招认、屈打成招、制造冤狱、讨好佞宦而言,是件晋身封爵的杀手铜!可惜任劳还没这个天份学会这一手“绝艺”;他的师父、师叔“笑杀人”陈开心、“看杀人”陈安慰也没将这一种“绝技”传给他。却只传给了任怨。不过,他们之间的秘密通讯方式:“密语传音”,任劳毕竟是能掌握的。——他毕竟比任怨长数十岁,在运用方面,甚至还比任怨更娴熟。这时,任怨的立足处,很靠近他。任怨看去飘飘欲起,宛若仙鹤迎风,任劳一看便知:他这个师兄将随时发动他的攻势了!所以他用“密语”问:“为什么还不下手?”任怨神色不变,像个乖、驯、听话的少年郎。“不能。”任劳不解:“他中了‘冰’之毒,又受了‘搜神指’劲,且脸上伤痕仍在淌血,他只在装模作样硬充死顶,咱们岂可让他诳过去了!”任怨的回答很简单:“请看足下。”7.狠对狠这儿的“足下”不是尊称。而真的是“脚下”的意思。——“脚下”到底有什么意思?任劳立即“留意”自己的脚下:这一留心,可大有“意思”!他们立足于霜田:仍铺着一层残冰的废田。这层冰不算薄:人踏上去本无失陷之虞。这层冰亦不算厚:至少可以透过冰看见田上龟裂的泥块和凋苔。可是,任劳一旦留意起“足下”来,才发觉他们立足之处,冰已“开始”龟裂。而且还在迅速“蔓延”,很快就会四分五裂。至于任怨那儿,他独足轻站、迎风微立。所站之处,冰面亦稍有裂纹——但绝对没有任劳那儿那般严重罢了!不知从几时开始,他们脚下的冰层已开始碎裂,但只离开十余步之遥孙青霞所蹲之处,却见冰层完整,全无裂痕。可是他们立足之处,却裂得无声无息,只要一使劲,再用力,就可能全部下塌,人也失足陷了进去。——若有这样的情形,又如何跟孙青霞这样的对手为敌!敌人原来一早已发动了攻击!——原来孙青霞早在蹲身抚琴、手搭包袱之际,已把内力透过弦的震动,把任劳任怨处身之地的冰层割裂,只要对手一有异动运劲,就失去了立足之地!任劳突然觉得牙痛。他每次一旦感应到棘手问题,难以解决之时就会觉得牙龈很痛。——他剩下不到二十六颗牙,但只有七颗算是尚称完好的。其它的都腐了。烘了。甚至松了、摇了、危危乎保不住了。人老的牙就是这样子的!他知道自己牙痛的原故:——他一向知道也听闻孙青霞这淫魔精通剑法,以及另有精娴的绝招,但从来不知道、甚至没想像过对方居然也有那么精强的内力!而且精宏得竟到了这个地步、无声无息蕴布在他们立足之地,像一个又一个的地雷!他现在才明白任怨一直不肯出手的原故!所以他牙痛。他牙痛的时候任怨就头痛。他看见任怨皱着眉,眉上飘浮着青气,就像青霜刚凝结在他眉峰上。这一点,他知道比他年轻三十岁的任怨跟他是相通的、是通的。——他们的心灵出奇的契合,所以才练成了许多合壁的奇招,联手的绝技,尽管任怨常嫌他老、笑他钝、一直都看不起,可是这些相通的特点,就是使得当年“四分半坛”陈氏昆仲决心收容他们入门的重要原因。任怨头痛:就像给斧铖砍劈一样。他很想服药。他怀里有药。但他不能,也不敢服。因为大敌当前。这时候,他既不能示弱,更不能分神,甚至完全不可以有一丝松懈。他头痛的时候也知道他面对的人有种“痛苦”是千真万确、十分肯定的:一,任劳必然也在牙痛。二,孙青霞颊上、脸上和背上的伤,也一定在痛。问题是:谁比较能忍痛?他俩师兄弟的痛是惯了的,但孙青霞的痛是伤。他明白孙青霞是故意拖延时间运气,一方面以为这样便能压制住“冰镖”之毒,一方面也正利用这僵持的时间把内力收聚于他们脚下,一触即发,也一触即杀!他知道这一点,也觉察到内力源源自地上布伏。但他仍不敢贸然出手:因为他没有把握,同时他也在拖延时间。他虽然发现孙青霞中镖的情形,不知道“冰”毒攒入对方的准确时间:所以当孙青霞脸上露出痛苦气色时,他也不知道究竟对方是真的忍痛,还是佯痛?是真的毒发,还是引他出手?而这只是错不得的。万万错不得的。因为对手也是个狠脚色。目下,他们是狠对狠。他们虽未出手,但其实已在交手了。他们在比:狠!——到底谁狠?任劳终于发了狠,用“密语音波功”狠狠的问他的师兄:“他以内力激裂了我们脚下的冰,不见得就能打倒我们;他虽保持沉腰蹲膝,但不见得就完全不支;他全身都是破绽,不见得那就不真是他的罩门要害!——我们别给他唬住了!”任怨(以“密语传音”)道:“你凭什么以为他只是吓唬人?龙舌兰先前还与他是敌非友,而今他在四面楚歌之际,还敢背这黑锅,为她卖命——他若无余力,全没把握,他敢扛这猛鬼庙在背上走!?若非自身可保之后,就色胆包天,欲火中烧,又何必再跟咱们结这梁子!?”任劳(仍以“密语”)反诘:“他要是真有实力,就不必拖延时间,一下来即出手对付咱们了!他又何必一再故意延搁?”任怨(仍不会意,只好说破)道:“其实主要不是他在拖延时间,咱们也在拖时间!”任劳(不解)道:“我们也拖……!?”任怨(以密语):“我是想拖到叫天王或一笑神捕那些人赶来——”说到这里,他开始冷笑(笑声是无法用“密语”的),脸色很有点不忿:“我算错了。”他说,“那些人也一样精似鬼,一直迟迟不出现,无非是想我们和这大煞星先拼上一场,就算两败俱伤,他们也照样渔人得利……嘿!”8.狼对狼——为什么还不打?龙舌兰一弓五矢,本来瞄准了霜田上对峙的任怨和任劳。现在她又多瞄准了一个人:孙青霞。她看他们在下面好像相交莫逆,聊天说地起来,心底里不禁又狐疑了起来:(莫非三人都有阴谋?)——莫不是那淫魔要出卖她!?不知怎的,她对孙青霞总不能完全信任:她本来刚刚为了误划了他脸上一剑而生了内疚之意,又为他肯为她出头对付任怨而生感谢之情,但而今一见此人居然跟那姓任的两个王八有说有笑,她就怒火中烧!甚至觉得给人出卖了。所以她所瞄准的目标,又多了一个孙青霞。她要射的人再多几个也不在乎。反正,她使的正是“分心箭法”。——她不怕分心,她本来就是在不专心中练成这种箭法的!就在心中怀疑之际,却听那小姑娘小颜傻乎乎的问了一句:“——你们练武的人,是不是在交手之前,都得要装老虎狮子扮猿猴鹰鹫螳螂还是蟑螂的张牙舞爪一番,来吓唬对方的呢?”龙舌兰给她问得一怔:——这小女孩真不懂事。可是,回心一想:她问得也真有点道理。所以,她只好答:“也许是吧。他们杀人要动手前,没有把握打倒对方,只好比手划脚一番,让对手先行怯了,他才好出手打杀,这是所谓心战犹在交战之先吧!”那小女孩依然迷茫,喃喃地说:“怎么就不能创出一种武功,不好看但实用、没巧饰但实际、没诸多繁枝节叶但干净俐落的招式来呢!”龙舌兰真的有点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女孩子家说出来的话。——果然是个村姑,长得再好看,毕竟是个野地里的姑娘,说话也没刺刺的,像个野汉子。幸好她不谙武功。山腰上,龙舌兰一弓五箭,瞄准霜田上对峙还是对话的三个男人,眼神狠得像一头小母狼。——如果她也算是头狼的话,她身伴的小姑娘就像只小狐狸了。霜田上那三个男人,仍在以不同的姿态在对埒:就像三头狼。——一老一中一少,谁的爪子、尖齿先咬死了对方,谁就是最狠的狼。人恒常如是:驯的受凶的欺侮,凶的是大坏蛋,但最凶的却又成了大英雄、大人物、甚至是伟大的民族救星、国家领袖。否则那也只不过是一只狼。一只较狠的狼。而已。任劳仍狠,斗志仍盛:“就我们二人,也未必斗他不过,他们不来,这功正好让我俩独占!”任怨仍以密语传声:“你忘了一件事。”任劳道:“龙舌兰?我注意到了。她是用箭瞄着我们,但她那种‘分心箭法’,还分不了三师哥您的神!”任怨道:“不是这个——你忘了他的包袱!”任劳盯住地上那一口长形的包袱,好一会才道:“可惜我不能过去舐一舐——我只要用舌头舐一下便知道里头有的啥了!”任怨继续以密语道:“也许仇小街就是一眼洞透了里边藏的是什么厉害的秘密武器,所以这才迟迟不敢动手。”任劳仍不以为然:“也许在里边啥也没有,只这厮在虚张声势。”任怨以传音反问:“——要是万一真的有呢?你别忘了,至少,这姓孙的有一把长达七尺三寸连剑锷也尖锐夺人的‘朝天一剑’,到现在,还未见他亮出来。”这下任劳可有点泄气了。江湖传说里,真有这么一把剑。——那是武林中一把魔剑,听说是从不肯斩杀女人,但男人遇着了,不饮血是决不空回的。传闻里使此剑得须剑剑向天开式,不然也得朝天收势,总共三十三式,剑身用以爱抚女人,剑锋则杀尽好汉,故白道上怒斥之为“淫魔剑”,黑道上窃德之为“淫情剑”,孙青霞则自称为“朝天剑”,其招式为“纵剑三十三”。的确,而今只见他系刀携琴,却未见他身上有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