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员工。"母亲面色灰败,"兵败如山倒,欠薪已三个月。" "没有朋友可以帮忙挪动一下?" "人人有那么多的好朋友,银行还开得下去?你这个孩子,好不天真。" "欠下多少?" "不关你事,你不用管。" "也许我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母亲瞪我一眼,"卖掉你也不值这么多。" "到底有多少?"我说,"或者可以把厂按掉。" "早按过七次。"妈妈说,"此刻所有值钱的家产全归银行。" "母亲,你的首饰呢,或许可以救一时之急。" "那些石头只有买进的价,没有卖出的价,临急临亡当贱泥都没人要,"母亲叹气,"你不用担心。" "那怎么办?" "大不了宣布破产,总之与你女孩子家无关。" "阿姨呢,阿姨有没有力?"我说。 "她自己还正头痛呢。"母亲说。 我的天,我空洞地看着天花板。原来我这次回来,正好看到父亲垮台。 咱们家到底怎么样了? 我问:"老房子是卖掉的吧?" 母亲不回答,只说道:"文思快要到了,这孩子,想到他才有点安慰。"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文思神色如旧,很明显,滕海圻没同他说什么,滕要保留这一手资料作为后用。 父亲叫母亲传话出来:"文思到了叫他进来。" 就在父亲病榻之前,文思掏出戒指替我套在手上。指环是现买的,意大利设计,精致无比,灿烂地装饰我的手指。 文思取出订婚文告原稿,给父亲过目,出的是我们的名字。父母亲看过之后,面孔上流露的欢欣之情,使我双眼润湿,一切都是值得的,这一切如果能够使老人这么高兴,再花多点力气还是值得的。 文思轻轻地说:"后天登在两英两中文报章上。" 父亲点点头,扬手叫我们出去。 我心中一点喜气都没有,同文思说:"幸亏只是订婚,否则似造成圈套等你钻进来似的。" "仍然是我的荣幸。"他深深吻我的手。 母亲说:"文思,自今日开始,大家是一家人,请姐姐来吃顿饭,我们好好地一聚。" 我怕露马脚,连忙顾左右而言他,"你让他喘过气来好不好,逼死他谁也没好处。" "你看这孩子,文思,我把她交给你,我才不管她放肆到什么地步。"母亲讪讪地站起来走开。 我同文思说:"你看她急得那个样子,最好今晚就花烛,到时米已成炊,叫你反悔莫及,她真似生活在农业社会中,天真得要命,现在这个时势,吃到肚里的鸭子还能飞掉,再也没有一辈子的事,不知急什么。" 文思讶异问:"你怎么了?一箩箩的牢骚。" 我黯淡地笑。 母亲把整个下午用在通知亲友上,一篇话说千百次,说得起茧。 "——大约是到欧美旅行结婚吧,他们年轻人都爱这一套。快?不算快,也有一段日子了。婚后是小家庭。对方是位人才,自然没话说……我是心满意足的……" 七年来受的委屈今日扬眉吐气。 母亲跟着父亲这个不算是能干的生意人,三十年来大起大落,不知见过多少世面,到如今尚能为这件事兴奋,可知是真的人逢喜事三分爽。 文思与我一直握住手不放。"你会不会永远爱我?"他轻声问。 "我总不离开你。"说了出口,才觉肉麻不堪。 "无论发生什么?"他问我道。 我微笑,"即使你六个以上前任女友要与我拼命,我也决定一一应战。" 我们相视而笑。 "澳大利有人来看我设计,我去应酬他们。" "大客户?"我关心地问。 "不,我在等一组犹太商人来赏识我,这些,还都是小儿科。" 文思取过外套离去。 母亲说得筋疲力尽,要喝口西洋参茶润喉,她一副悲喜交集,女儿终于找到头主,但丈夫的生意却要关门。谁说老式女人容易做?还不是先天下之忧而忧。是夜我与母亲两个人相对吃晚饭。她还是老样子,一直夹菜给我,叫我吃多一点,民以食为天,天要塌下来了吗,不要紧,先填饱肚子,再说,一种无可奈何的乐观,多么滑稽。 我吃得很多,肚子痛,不舒服。 初到纽约,瘦得只剩八十多磅,住下来以后,开始吃,拼死无大害,不如实际一点,甚至买一瓶覆盘子果酱,打开盖子,用塑胶匙羹舀来吃,一个下午就吃得光光,也不怕甜腻,现在想起来都打冷颤。 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整个人像只皮球,一个约会也没有,才忽然省悟,几时才到五十岁?那么长的一条路要走,拖着多余的肉,更加贱多三成,于是努力节食,但是身材已经松弛,不能够再穿两截泳衣,有碍观瞻。 我也并不在乎,自从那次之后,一切无所谓。只要活着,翻不翻身并不重要,一个人在心灰意冷到极点的时候,往往会得积极起来。 谁知道呢,也许文思就是爱上我这一点不在乎,旁人以为我是一个潇洒的女人。 那夜我看着挂钟的时针向十字移动,我套上毛衣,轻轻出门。 母亲看见,半嗅半怪地说:"既是未婚夫妇,什么时候不能约会?偏偏像贼似的,三更半夜冒着寒风在楼下见面,也太有情趣了吧。" 我不出声,把围巾拉紧一点。滕的车子早在等,果然准时。最时新的跑车,踩尽油门险些儿会飞上天那种。 小时候此类车最吸引我,坐上去兴奋无比,刺激官能,现在,车子对我来说,只是有四个轮子的交通工具,哪一类都一样。 人的本性也许不会变,但观点、嗜好、习惯、品味,这些,都随时日成熟,留于原地不长大是极其可怕的一件事,滕海圻不会认为我仍是十九岁的王韵娜吧。 他一见我,马上替我拉开车门。 我一声不响地坐上去。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他说。 我的两只手一直藏在口袋里。 "我们去喝一杯东西。" 滕海圻把我带到私人会所的咖啡室,在这种幽静的地方,我们可以把任何事都摊开来讲。 "我先说。" "请。"他摊摊手。 "我父亲的厂欠薪若干万,这件事,你一定知道。" "已欠了三个月,自然通行都知道。" "你要想法子帮他。" "你开玩笑,韵娜,这件事关系一百数十万不在话下,他经营不得法,在这种时势下,帮他也无用,一下子又拖垮,不是替他偿债一次可以圆满解决。" 我沉吟,觉得他说得很有理。 我说:"那么你先替他救急,然后替他妥善地结束生意。" "你命令我?这是你今夜出来见我的原因?"他怪笑起来,"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你欠我们王家。" "欠什么?"他毫不容情,"你倒说说看。" "你并吞他的生意,你利用他,你使他一蹶不振。" "商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每天都多少人倒下来,只能怪学艺不精,有勇气的从头来过,没胆色的请退出江湖,你不是小孩子,韵娜,我并不欠王家什么。" "道义上你应当拉他一把。"我脸色发白。 "道义对我滕海圻来说,一向是奢侈品。" 我们俩狠狠地对视一会儿,我的眼睛欲喷出火来。 "好,看在我们两人的过去——。" "不用看过去,"我打断他,"当年你情我愿,你并没有用强。" "我可以帮他。" "说。" "不但帮,而且可以做得不露痕迹,但是他的厂不得不收蓬。" 我扬起一条眉毛,"为什么?我知道这里面有蹊跷,你不见得忽然生了善心,今夜你见我,究竟为什么?" 滕海圻说:"韵娜,你学聪明了。" "别吞吞吐吐的。"我说。 "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不见得是要我重归你的怀抱?" "呵呵呵呵。"他笑。 我冷静地等他笑完。 他整整表情,"我要你离开左文思。" 我侧侧头,一时间没有弄明白,不准我见左文思,这有什么作用? 我冷静地说:"但我今日已与文思订婚。"我伸出手给他看那只戒指。 "结了婚也可以分手,这是我的条件。"他很坚决。 "为什么?" "我没有义务回答你。" "可是你需要我的合作。" "你又不是白白与我合作,我给你异常丰厚的报酬。" 我心中的疑云积得山那么厚。 "为什么你会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叫左文思离开我?" 他凝视我,隔一会儿才说:"因为你是一个可怕的女人,韵娜,我不想一个大好青年为你毁掉前程。" "我可怕?"我盯牢他笑出来。 "当然,你以为只有我是魔鬼?我们是一对,韵娜。" 我觉得苍凉,因为什么都给他说中。 "你并没有爱上左文思,他是一个天真的孩子,他并不知道你的来龙去脉,你选择他,只不过感动于他的痴心。" "你低估了我。" "不会,韵娜,我太清楚你。" "我也很清楚你,你的确不会为了一个大好青年的前途而叫我与他分手。"这里面一定有秘密。 "看,韵娜,我已给足你面子,这条件你到底接受不接受?" 我低头想一想,我没有选择,我不能让父亲宣布破产,弄得狼狈不堪,晚节不保,他已六十岁,根本不可能东山再起,滕的插手可以使他多多少少挽回一些面子,他与母亲也有个存身之处。 "我答应你。"我说。 "很好。"滕海圻说,"从明天起,你不能再见左文思。" 我说:"派他到欧洲去三个月好了。" "我早已想到,小姐,他将去展览他的新作。" 我问:"他是你一手捧起来的人吧。" "小姐,你何必知道得太多。" "你说得对。还有,我父亲的情形已经火烧眼眉毛了,不容再拖。" "明天就替你解决。" 我说:"你真是一个痛快的人。" "阁下也是。" 他送我返家。 我自嘲地想:七年前,为他要生要死呢,现在如同陌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滕吁出一口气,"韵娜,你也真狠,我险些儿为你身败名裂。" "险些儿,又不是真的。" "我可是捏过一把汗的。" "滕先生,什么都要付出代价,没有兔费的事,亦没有偶然的事。"我板起面孔。 "这已成为你的座右铭?"他讥讽地问,"没想到你这么有学习的精神,这原以为你会心碎而死。" 他真厉害,无论我如何掩饰,他总有办法拆穿我。 "不要把丢脸的事放在嘴里咀嚼出味道来,老皮老肉的女人是最最可怕的女人。"他加一句。 没想到他恨我,同我恨他一样。 我们两个人都挂着笑容,作若无其事状,但这场斗争,刚刚才开始。 "离开文思,你不会后悔,你们俩根本不适合在一起,你需要一个强壮原始的男人,像香烟广告中的男主角那么粗犷,可以带你走遍天下……文思只是个文弱书生,你不能为结婚而结婚。" 我觉得好笑,他关心我? 他说的不愧是至理名言,但出自他的嘴巴,那才是滑稽。 我看着腕表,已经十二点多了。 "在你下车之前,我要你看一样东西。" 我抬起头。 他伸手解开衬衫的钮扣,拉开衣襟,"看。" 我吸进一口气,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伤痕,在梦中见过多次了,但实际上还是第一次见。 在他的胸膛上,自左至右,是一条极长的疤痕,肉痕纠结,弯弯曲曲,凹凸不平,鲜红色像是染上去般,恐怖之至,像影片中的科学怪人,被人剖腹,取走内脏,再度缝合。 他很快拉好前襟,很平静地说:"这便是我付出的代价。韵娜,请不要再以受害人的姿态出现,你并不是为男人牺牲的小女人,你抚心自问,在我身上留下这样的疤痕,还不足报复?" 我浑身发抖,用双手掩住面孔。 那一日,我去找他,他来开门,面孔上还带着笑,我不由分说,一手拉出刀,出尽吃奶的力气砍过去……他笑容凝结,用手推开我,锋利的刀像开膛似划过他胸口,血如喷泉似涌出来…… "只因为我不肯同你结婚。"他静静地说。 我额角冒出汗。我的代价却是从此活在噩梦中。 我喃喃地说:"你讲得对,我不配再有新生命,我将永远生存在这肮脏的回忆中。" 他冷笑,"悉听尊便,但是你一定要离开左文思。" 我开了车门,蹒跚回家。 但…… 但他答应娶我,我心酸地想:我才十九岁,我相信他。我将一切都交出来,什么都没剩下。 依今日的标准来说,我太不够潇洒,太放不开,太幼稚。 但当年我只有十九岁。 第六章 我的双腿打颤,勉强挣扎回屋,倒在沙发上不能动弹,半晌才把父亲的白兰地斟出,一饮而尽。 母亲还没有睡,在这种情况下,谁睡得着。 "你怎么了?"母亲问,"出去一趟回来,面如土色。" 我索性同她说明白:"妈妈,我同文思的事取消了。" 换来一大阵沉默,她彷佛已有预感,这件事不会这么顺利。 我进一步解释,"他只有一个姐姐。后来我发现他姐夫是滕海圻。我想这件事还是压一压的好。" 母亲一听这个名字,身子一震,想说什么,终于没开口。 "太巧了。"我说。 她仍然很沉默,我知道她不好过,故作轻松,"我还年轻,大不了到外国嫁洋人,母亲,不必为我烦恼。现在流行这样,许多女明星对婚事都出尔反尔。反正终究一日,我会嫁得出去。" 母亲的目光呆滞而空虚。 我又斟出小半杯白兰地,仰头一饮而尽。 这个交换条件不算坏,如果手上没有左文思这张皇牌,父亲这次可完蛋了。 第二天一早我亲自到各报馆去取销广告,订婚事正式告一段落。 口到家,见到父亲精神略佳,坐在床上吃粥,有笑容。 我立刻知道滕海圻已做妥他的功课。 我过去问:"有好消息?" 母亲说:"今日祝太太忽然来港一次,你记得那个祝太太?" 我点点头,那个自称纯洁天真的中年女人。 "人家真是大好人,"母亲白我一眼,"雪中送炭来了,韵娜,下次见到她,我不准你无理。" "怎么,她打算帮我们?"我明知故问。 "不但替我们解决燃眉之急,还愿意替我们把厂顶下来。" "那太好了。"我对滕的安排甚为满意。 "我想你父亲也该退休了,打滚这么多年,还不够吗?" 父亲不出声,显然同母亲已经商量过。 "工人明日就可获发薪,"母亲吁出一口气,"没想到事情会圆满解决,谢天谢地,叫咱们遇见贵人。" 他们老夫妻紧紧握着双手。 滕海圻这么有办法,看来我想不遵守诺言也不行了。 他会把文思调走,以便我们分手毫无痕迹。 文思知道他要到欧洲去展出,兴奋莫名。 他坚持我同他一起去。 我一口拒绝:"你去办公,我跟在身后多么麻烦,你又不会有空陪我,晚上回来,也早已筋疲力尽,改次吧。" 对我的冷淡他当然是失望的,但我说得合情合理。 "去多久?"我问他。 "要两三个月。"他有无限依依。 我点点头。足够足够,遥远的爱是没有爱,来得快去得快,滕海圻算得很准,他认为一时的冲动只要冷却下来便会蒸发。 "替我带些漂亮的衣服回来。" "一定。"他想起来,"你看到报上我们的告示没有?" "我刚要同你说,父亲又改变主意,我只好把告示都撤下。" 文思疑惑。 "老人家的心事颇难猜测,我不在乎,你呢?" 文思真是个单纯的人,他立刻释疑,"我也无所谓,恭敬不如从命。" 我心酸,眼眶润湿,紧紧地拥抱他。 "这次我也不勉强你同我去,你在这里好好照顾你爹。" 文思身上有清新的肥皂味,伏在他胸膛上,有种归属感。若没有滕海圻插手,我们可以结为夫妇,白头偕老。 但不是每一段感情都可以开花结果。 "这一段时间内,我会天天都同你通音讯。"他最后说。 他走得颇为匆忙。 滕同我通过话:"我已遵守我的诺言,现在看你的了。" 他很喜欢这个小舅子,我看得出来。 既然我已出卖了左文思。其余的不必再追究。但滕海圻这条鳄鱼,怎么会对自己以外的人发生兴趣? 我始终念念不忘。我愁而不过,去找姬娜,与她吃茶。 即使是至亲,我也没有透露太多。 "吹了?"姬娜睁大眼睛。 我苦笑,"这次有赚,你看我这身华服。" "为了什么?是不是他听到什么闲言闲语?左文思不是听信谗言的人,他是个精明的艺术家,他知道他在做什么,我对他有信心。" 我握着咖啡杯子,"待父亲安顿下来,我想我还是要回美国去。" 姬娜发牢骚,"怪不得那么多女人要嫁外国人,一了百了,不知多好,避开小人,有那么远就那么远。" 我唏嘘:"其实小人即是往日的熟人,否则如何知道那么多秘密。" "什么秘密?"姬娜说,"现在流行把荷包底都翻转给人看,就差没公开表演床上三十六式。人家一点点小事就炸起来当千古秘闻,他自己男盗女娼不算一回事。" 我笑:"口气似道德重整会会长。" 咖啡座有玻璃天顶,阳光非常好,坐在那里,特别有浮生若梦的感觉。 我轻轻地说:"拿刀杀人,似乎也不算小事。" 姬娜一震。 "你爱我,当然原谅我。我自己倒一直耿耿于怀。" "一时冲动而已。"姬娜带盲目母性地维护我。 "几乎什么事都是在一时冲动之下做成。"我并没有因此原谅自己。 "他也理亏,是以他没有起诉你。" "是,否则我可能被判入狱。"我哭笑,"身败名裂,一生人就完结。" "——教养院,别忘记你并不足龄。" 我默然。什么地方来的勇气?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只觉得恨。恨意似为一股可惧的力量,急于摧毁他,连带也摧毁自己。 女人都是这样,来不及地杀伤自己,一个个都具淫妇本性,没有男人便活不下去,怎么会这样悲哀? 时代再进步,进入太空也不管用,女人还是女人。 现在都改了,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才学到这一课,不牢牢警惕自己怎么行。 我同姬娜说:"一连七年,我时常做梦,看到一个血人拉住我的腿不放,或是向我倒下来,脸紧贴我的脸。" "你的生活也很痛苦。" "根本是,"我苦笑,"在梦中,我甚至闻得到血腥味,这些年来,我不敢碰刀子,尽吃三文治及即食面。"我用手托住头,"但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姬娜如同身受,非常同情我。 "我运气不太好,是不是?"我轻轻地问。 姬娜忽然哭了,伏在咖啡桌上抽噎。 "喂,你哭什么,别神经。"我推她。 "做女人真辛苦,我真受不住。" "但你是幸运女性,女人不论才气,只论运气,幸运者永远有男人为你出生入死,衣食不忧,你便是其中之一。" "你担保?"姬娜边擦眼泪边问。 我端详她那美丽端正的面孔。"我担保,不用铁算盘也知道她有福气。" 她破涕为笑:"我希望左文思想清楚后再来找你。" "男人跟女人都这么多,谁会等谁回头?"我问道。 "你别用历尽沧桑的语气好不好?"姬娜说。 我们结账。 文思在傍晚打长途电话来,我总推说自己不在。 父母亲为结束厂里事务忙得不亦乐乎,暂时无暇关注我的感情生活。他们决定要搬到一个更小的单位去,因要进一步节省,这又是我离开家庭的时间了。 父亲既悲又喜,喜的是不用与债主公堂相见,悲的是毕生的努力付之流水。 他们在新居安顿好以后,我搬出去与姬娜暂住。 父亲问我:"文思呢?文思在什么地方?" 我说:"爹,我们的事,我们有数。" 这个时候父亲已精疲力尽,一点自信心也没有,只好伤感地看牢我,又不出声。 我说:"他在欧洲。" 连新的电话都不给他,从此我失踪。 我睡在姬娜的小公寓客厅中,思念文思。 找不到我,他会怎么样?我己把指环寄还给他。 这一次订婚犹如一场闹剧。 他会很快忘记。是的,忘记。 天气似乎更冷了,我为姬娜编织毛衣。 等父亲身体再好一些,我就会再次踏上旅途。 我并不知道文思已发散全世界的人找我。 那日我去接姬娜下班,在马路上遇见他那个摄影师小杨。 确实点说,他在马路另外一边,见到我,拼命摇手,并且大声叫:"韵娜!"他奔过来。一列汽车为着不想他做轮下之鬼,急紧煞车,引起尖锐的磨擦声,使路人侧目。 "你干什么,小杨,自杀?"我笑问。 他一把位住我,"你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喝问我,"左文思发狂地找你。" 我立刻挣脱他的手走。 小杨并没有罢休,追上来,"别走,韵娜,成年人有话好说!" 我才不理,但他是男人,脚长腿快,我被他逮住。 "看你走到什么地方去。"他恼怒。 我情急,连忙召警:"警察先生,警察先生!" 那年轻的督察立刻走过来,扬起一条眉毛。 我马上说:"这个男人骚扰我,我不认识他,他却来拉我的手。" 小杨没估到我有这一招,啼笑皆非,恨恨地骂:"你这个女人!" 那警察也很会看人的眉头眼额,知道我们俩是相识。 那警察问我:"那你要不要到派出所落案?" "不,你陪我叫部车便可。"我索性跟着警察走,趁警员不在意,向小杨眨眨眼。 我脱了身,心中丝毫没有快意。 没想到文思把我失踪的事告诉朋友。 其实他自己也快回来了吧。 一问就可以知道。滕与我联络时我提到这一点。 "不关你事。"他说:"对你来说,左文思这人不再存在。" 我说:"你很少会这么维护一个人,如母鸡保护小鸡似的,不知就里的人,还会以为他是你的儿子。" 他干笑数声:"令尊大人对于厂价很满意。厂在亏本,又欠薪,能够卖出去,上上大吉。" "你又发了一注,"我指出,"厂的订单一直接到明年九月,我们只是周转不灵。" "啧啧,我希望能够邀请你做会计主任,你很精明,韵娜,比你父亲能干。" "请勿侮辱我的父亲。" "对不起,我只想知道,你对这件事,是否满意?" 我据实说:"满意。" "记住我们之间的条件。" "你太不放心,滕先生,你越是这样,我的疑心越大。" 他又干笑,真彷佛有什么把柄抓在我手中似的。 随后没多久,左淑东找到了我。 这个城太小太挤,如果要找一个人,应不费吹灰之力。 她来按铃,我刚巧在家,措手不及,你不能叫她在门外站三个小时。 她仍是那么美艳,裹着冬装,一张面孔擦得似水磨大理石,她一见到我便说:"王小姐,文思找得你好苦。" 我只好请她进来坐。 她怔怔地看着我有好几分钟,我不由得羞愧起来。 "文思身在欧洲,日日打三四个电话来叫我帮他追查你的踪迹,他都快疯了。" "我与他姐弟一场,一辈子也没讲过这么多电话。半个月后,我只好求助私家侦探,幸亏他有的是你的照片。"左淑东说。 我有口难言,轮到我呆呆地看着她。 她嘴唇画着优美的唇线,深红色的口红填得又厚又匀,像着色画似,一张嘴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她问我:"文思说他到欧洲后就同你失去联络,究竟是不是真的?" "我们……"我结巴地说,"已经完了,我另有新欢。" 左淑东笑出来,我从没见她笑,她笑起来的样子完全不同,非常媚人。 "我不相信。"她摇摇头,"你要打发我,还得以别的理由。" 我又犯了错误,她能嫁给滕海圻,就不是省油的灯。我张大嘴,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改变主意了?"她问。 我点点头,自知说不过她,干脆点头摇头作答。 "这又是为什么?" 她的声音非常婉转迷人,"你同他这么相配,他又那么爱你,为着你,他简直变成另一个人,两个人走得好好的,已经订婚了,怎么生出这种事来?你说给我听听。" 我无言,无助地看着她。 "我是姐姐,我有权知道,我不愿看着你们两个人散开来,到底是有什么不开心?我可否帮忙?" 我想很久,"你会不会相信是我父母嫌他不是大学生?" 左淑东摇摇头。 "我们个性不合。"我低下头,"我太强。" "他这样迁就你,他需要你。" 我心内亦隐隐作痛,长长叹口气。 "我看你,也是万分不情愿。" 我没有回答,目光落在自己双手上。 "是为钱吗?我手头上还有一点,你尽管说。" 我很感动,握住她的手,左淑东的手,冷而且香,血红的指甲修得异常精美。 我忽然知道左淑东像什么——她像云裳公司的石膏模特儿,无懈可击,但不似有血有肉。 她这样爱文思。 "为我弟弟,"她说,"我可以做任何事。" 我张开嘴,又合拢来。 "你觉得奇怪吗,"她自嘲地说,"他恨我,我却爱他。" 我清清喉咙,"世事若都是你爱他,他爱你,也未免太乏味了。" "他不原谅我,因我甘为一个老翁之妾十六年。"左淑东说道。 我一怔,没想到她会对我如此坦白。 "我也是为生活,"她说,"当年我二十一岁,他十二。当然,如果只做工厂女工或是写字楼派信员也可以活下去,但我没有选择那条路,文思一直不原谅我。" 她声音很苦涩。 我问:"那老头,过了身吧。 "没有。" "啊?" "三年前他放我出来,给我一大笔钱,叫我去嫁人。" "他是个好人,有智慧有善心。" "是,但文思始终认为他是个老淫虫。" 我微笑,"文思的世界是明澄的,黑是黑,白是白。" 左淑东牵牵嘴角,"你对文思有帮助,他需要你。" 我又问:"你怎么会嫁给滕海圻?" "啊,你认识他?"淑东略为意外。 我仰仰脸,"听说过而已。" "我有钱,想嫁人,他是男人,等钱用,那还不足够?" "他等钱用?"我意外。 "当时他很窘,现在又翻身了,"她停一停,"文思对这个姐夫,较为满意。"她说得很无奈。 我知道,滕海圻同文思相当亲厚。 "是他捧红文思。"左淑东说。 "文思有天才。"我提醒她。 "我想是的。他一直不肯用我的钱,一直在外流浪,他甚至不肯承认有我这个姐姐,"左淑东说,"我只好暗地设法帮他。" "现在情况应当好多了。"我安慰她。 "我求你不要离开他。"她双眼润湿。 我疑窦顿生。为姐的哀求我不要离开他,付多少代价都肯。姐夫逼我离开他,也是多少代价都没问题。 "为什么你要挑滕海圻?"我越问越深入。 "很简单,贪心的男人并不多,"她感慨,"只有他肯娶我,所以便嫁他。" "谁说的?你那么美丽,一定有许多男人求之不得,你太心急了。"我说,"况且,我相信是他先追你。" 她意外,"只有你为我说话。" 我拍拍她手臂。 "那时他刚离婚,太太下堂离去。据说为他有外遇,闹得很不愉快,前妻带走他大部分产业,他几乎不名一文。" 我静静听着。 "我对生活的要求极低,从没希企在婚姻中得到幸福,但我很努力生活,我惯了。"她美丽的面孔是静止的。 "你应当得到更多,"我说,"但你此刻有钱,也应满足。" "是,"她露出一丝笑,"文思不知道,他的店址,其实是我的产业。" 我笑着摇摇头,"文思是纯洁的兔宝宝。" "左淑东忍不住,"你这么爱他,为何要与他分手?" "可是我们生活中,除了男女之爱,还有许多其他。" "我说不过你。" "为什么告诉我那么多?"我问。 "若要人向你坦白,自己先要向人坦白。"她机智地说。 我不置评。 "我觉得与你谈话,可以毫不费劲地沟通,相信文思也有同感。"左淑东说。 我不出声。 "别让我白费唇舌。"她恳求。 我反问:"你不会告诉文思,我住在这里吧?" "我当然会告诉他。"左淑东不加思索地说。 "你太不够朋友。"我懊悔,"我又要找新的地方住。" "就算你已另结新欢,也得亲口告诉他,一走了之不是办法。" "他什么时候回来?" "后天。" 我长长叹息一声。 她取过手袋,"我看我要走了。有什么事,不要迟疑,立刻找我。"她给我一张卡片。 我一看卡片,马上呆住,上面写着起码五六间本地著名精品店的招牌,而左淑东正是老板。 "嘘,有眼不识泰山。" 她笑笑,扬长而去。 我用手拗着那张卡片,特别觉得寂寥,当然我想念文思。我食而不知其味,体重锐减,晚间不寐,心神恍惚,当然我想念文思。 但我有经验,我知道这种痛苦可以克服,假以时日,我会痊愈,更大的创伤都可以恢复过来。这世上原有比儿女私情更重要的事。 我一直坐在沙发上,直到天黑。 姬娜已习惯我这副德性,她把我所织的毛衣在身上比一比,"快好了。"她说,然后自顾自去活动。 我听见她扭开浴室的小无线电,先是报告新闻,后来唱起歌来,十分悦耳。 姬娜每日回来,总要在浴室逗留一段很长的时间:洗头、淋浴、敷面膜、作足部按摩、修指甲,视为一种至大的享受,每天当一种仪式来办,永远修饰得十全十美,我觉得她伟大得很,她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通常躺在沙发上,动都不动,像只懒狗。 十年来如一日,姬娜对于美的追求,持之以恒。 姬娜终于弄好了。裹一条大浴巾出来,看见我,很讶异:"今日姨爹请客,你还不去?" 我说:"他请的是祝氏夫妇,我不方便去。"我说,"那位中年太太,对我没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