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手上有人。他能冲,他手里要救的人却没这身内力来冲刺,如强破洪必抵受不住水流压力,只怕未离水已绝了命。铁手无法牺牲他们的性命,来保自己的命。只那么一犹豫间,水流已及颔。也只差那么十尺远,他已不能再动。他已下沉。几已不以呼吸。一吸一叫就吸着了水。污永。幸好,这时水流壮大,水上的黑油早给冲走,剩下的火反而灭了大半,不然,他就算不给淹死,也早给烧死了。他此刻只有高举双手:把老头子和小女孩高举过头。——他不能让他们先他而淹死。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他都要救人。他一生最重视的是;人命。——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性命。他奋力稳住马步,立住桩子:在急流漩涡里。——他不能倒。这一倒,连自己和手上的人,就是三条人命。他这时已拔足不出。人愈来愈下沉。水花滔天,已愈漫愈高。火均寂灭。水迅速已淹过他的嘴鼻:他只有一双眼还露在水面上。他不能动。无法进。也退不得。他只有站着,高举着手,屏住呼吸,看水逐渐吞噬了他。他只有等死。死是什么滋味?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正一步一步的下沉。快沉到底。——他甚至感觉到一条泥鳅正从自己胯间游过,无比滑溜灵活。铁手心中忽生一种讥刺的悲凉。他怕水,所以常避开水,不去接近它,没料今天还是葬于水底。而且还连累了两条人命。他本业还想竭力以本身的余力把手上两人推送去高地。可是,他已没有把握。水流已使他窒息。他没法子回气。——不能回复元气,万一这一推送失错,那么,这两名无辜的落在水里,如谙泅泳,还有一丝生机,但若给自己这么一推,只怕立即就得在坚岩上摔死了。三人要死在一起,这也有前世的孽缘吧?却不知前身他和这一老人家,一明丽女子的关系是啥?他也忽然念卫,人有来世吗?若他来生投胎时,要多久才再见到龙舌兰呢?那时,她脸上的刀疤好了未?世叔那时还在世吗?大师兄,三师弟、四师弟那时可还认得自己?自己那时候是啥个样儿?男、还是女?忠、抑或是奸……?设想到人在临死前,竟会想起这些。也许他生平鲜少为恶,所以面对死亡,竟也十分安详。甚至在额顶上不仿佛升起了一圈光环。现刻他最遗憾的是:不以救活手上的人。所以他在水中喃喃说了一句。“没让你们上岸,真对不起。”由于他人在水中,这一说话,便吞了几口污水,水里也波波波连声冒起了几个泡泡,咕噜咕噜。他自己觉得有些荒谬。有些滑稽。没想到“咕噜咕噜”,竟是自己临死前的最后一句活,好像是在水里放了一个屁。不过,这绝对不是他这一生里最后一句话。因为他这时已喊了一声:“救命”。——这“救命”两个字,他不只是为他自己的性命而喊的。也为他手里那两条人命。这同时,他手上的老头、少女,也仿佛知道他已近力尽,也正大呼:救命。洪流滔滔,势无所近,谁来救命?一人及时赴到。——就是因为在此情此境见着了这个人,铁手才感觉到自己正在逐渐下沉的生命又获得救,所以他才喊得出这“救命”这个字。一一救命。这两个字,对一些江湖好汉而言,不是遇上自己可以性命交关的知交,是宁死不喊出这两个字的;但于一些武林宵小而言,若非对自己有大稗益利害,则宁见死不救也不愿动一指救人一命。一一来的是怎么一种人?夜色太稠浓,像一碗打翻了的苦茶。东方已有点白,仿佛是一面荒唐的镜,反映出一点死大于活、死多于生、哀莫大于心死的白光来。5.除死无他一样来养百样人。人,有大多不同的性格、人格、脾气,但朋友至少有三种:一种是忠诚的。一种是不忠诚的。但绝大多数是,还是第三种:那是灰色地带。——既不绝对忠诚,也并不是不忠诚,而是灰色:既不白,也不黑,有时忠诚,有时不忠诚,端赖且视乎环境、需要、时势、情形而作出相应、变化、决定。这种人最多。这个自然,世间杀人者和被杀者,郁绝对没有旁观/听说/任由别人被杀或杀人的那么多。也幸好如此。而今来的人呢?——是杀人者?——还是被杀者?或只是一个:旁观的人?来者是小欠。——那个大脾气的小伙计。陈心欠。他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已将那婴孩、老太婆送上“不文山”的高地,并且又赶上坡来接应。他一长飞身,猿臂一舒,铁手奋起一点余力,狠命一推,将手上两人向他千里一送,小欠及时接过两人,藉余势一荡,已勉强落回鳄嘴突岩上。这时,雨已经开始下了。由于上游决堤,再加上暴雨,是以水势更急了。小欠把女孩、老头子提回高岩上,也用尽了平生大力,喘定了几口气,把老人交给女子,催促道,“快住上爬,这儿我料理。雨大,极滑,要小心你养父。”女孩庆幸不遭洪流没顶,听小欠吩咐,一面扶老爹小心上坡,一面还频频回顾,跟小欠急道:“那位英雄还在水里,他——”小欠促叱一声:“快上坡,要坍方了!这儿有我,你别回头。”姑娘和老人只好艰苦上坡。那泥坡滑湿,要上得好一段,才有荆棘可作攀抓,两人就算要回顾,也无旁骛之力了。这时,洪流上下,只剩下两人。在水里的铁手。还有在岸上的小欠。铁手没有再叫。他不再叫救命。他因怕父女两人落于水中,所以刚才尽管已淹及其头,他仍屹立不动,双手高举:而今手上人去,忽流卷涌,他的功力尽在一双手,马步上的造诣可远不如三师弟追命,是以终于无法强持,人一浮,步一空,手脚挣动几下,反而更拉远了与岸上空岩的距离,而且连鼻咀已埋入水中。还猛吞了几口水。污水:他还分辨得出那刚烧过的水里杂的臭烧味道。他暗叫糟糕,心中气苦。但他没有呼喊。好不容易,他才凝下一口气,勉强在水流里把住步桩,但已无法寸进,同时,浊水已淹及他的鼻端。——只剩下一双眼睛,还露于水面上。然后他就望见他那位新交的朋友:大脾气的伙计:小欠。他就等于风中、雨中、那像鳄咀一般突出的高岩上。——还有他膝上还搁着一口弯弯的古琴。小欠也在俯视他。铁手看到了自己的朋友,仿佛有点熟悉,又颇为限制。——但他的心很平静。他在水里笑了。——不开口中的那种笑:至少,不至于让自己吞一口恶水的微笑的一下。他没想到自己死前最后看到的一个人,竟会是自己最新交的一个年轻朋友。小欠没有笑。他甚至还蹲了下来,用手托着下巴,望着他。他的眼色很冷。比水还冷。脸色很白。比东方那一点荒唐的晓色还苍自。眉很剑、人很做、唇闭得很紧。他一时似乎都没有出手(包括救人或杀人)的意思。他只是冷冷的、谈谈的、静静的蹲下来,平视着他,看着铁手仍露于水面的眼睛。乐莫乐兮新相知。他是铁手的新知陈心欠。在风中、在雨中,在生死关头中,他看着他,像看一场毫不相关的戏。——难道这场交谊最终要演变成:悲莫悲兮生别离?水,愈高愈线,终于已淹盖过铁手的一对眼睛。他终于已在水底立足不住。人一浮,手足一挣,就沉得更快,吞了更多口水。这时候的铁手忽然有一个荒谬的想法:我快死了。——没想到,我到底仍淹死于水中。我死了,我那新交的好友,会不会用他的琴,为我弹上一曲,来悼念我呢?想到“古琴”的时候,他就看到了那把古琴——但不是听到琴韵。他正似遇溺的所有常人一样,手足挣动,且愈是挣扎,灌入耳鼻口的水就愈多,蓦见一物,便似将浮木一般的抓紧了它,致命不放。这就对了。他的双手一拿住了那物(古琴),小久一动劲,就把他自水中给扯上来了。小欠终于还是出了手。他并没有为铁手的死而弹一曲。他只是伸出了他的琴:救了铁手的向。哗啦一声,铁手脱离了水,像是一尾鲸色的大鱼。小欠在突岩上,双后紧持琴尾运劲,要把铁手扯上岩来。这是生死攸关之际。却是差一步——一——只差一步,铁手就上岸了。暗算却在此时发生了!暗器来了!暗器发自对岸。山那边。丛林里。十几种暗器,都快、都准、都狠、都要命、都打要害,而且都同时要谋二人之隙害两人的命。出手的人,显然一直都在苦苦等待。忍耐。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忍到了这一刹那。这是千载难逢之机:铁手未脱险,惊魂未定。小欠在救人,无法分心。——经过充分忍耐和等待的出的手,往往都能一击必杀,是以致命。因为他们已准备充足,旦已观准时机。暗器混在雨中。暗算一旦不着,接下来他们还有更狠更辣的追击。——小欠,铁手,自是非死不可!除死无他!6.出卖者,非常忠诚人在世间,通常朋友能予你两种力量:一是上扬、升腾、奋发的。一是堕落、沉沦、腐化的。而今铁手正在下沉。小欠则要把他拉拨起来。他们却恰遇上了暗算:暗器。——遇上暗算的他们,是生还是死,是并存共活,还是同死共亡?风狂。雨暴。洪流急。风雨里的暗算。生死之所寄。一一沉浮的危机。假如小欠放了手,就可以接得下这些暗器。——这些暗器虽然可怕,但还不至于是蜀中唐门的第一流好手所发出来的,小欠自度还接得下来。这些暗器之所以可怕,是在于发射的人能把握住了时机:那就像是一个不算是什么大材的人,却偏偏能担当重任,做成大事,甚至还发了大财——那不是因为他“有才”,而是因为他适逢其会,掌握住时机。可是,一个能善自把握稍纵即逝时机的人,这本身岂非是一种很了不起的才能了?小欠可以接下这些暗器。他甚至可以赶去杀了施放这些暗器的人。可是他得先放手。放下古琴。——可是放下古琴就等于放弃铁手生存的机会。洪流势更急。水已淹至鳄咀突岩上了:水已淹至小欠的脚踝,且不久就要淹上来了。他现在只要一放手,铁手就势必为水流冲去。他见过铁手的出手,心里有了计较:铁手的手虽已揽住了古琴,但一拔未起,再拔势弱,三拔已见艰辛,显然的,铁手在力抵飞瀑之后,又以本身真气为八无先生驱除瘀痰掌伤,已伤了元气,真力也大为打了折扣,不如先前雄长。——要不然,只要两人一藉力,铁手已上得了岸。此时此际,他岂放得下手?放下琴易,放掉情义却难。——可是再怎么说,也不可能为情为琴,而舍弃自身的性命呀!世事如棋。世事也甚奇。小欠没有放手:铁手也没有闪躲。他终可藉古琴荡扬之力,审身上了鳄咀岩,与小欠并立。风中。雨中。洪水滔滔滚滚,汹涌不绝。暗器,全没打着两人。——因为它们只射了一半,就掉下来了。全落入江中了。ТХТ匼集 ㄒ〤丅НJ、Cοм甚至连发暗器的人,也在惨呼中落入江里去。小欠和铁手还未得及看见那两个落江的人,除了惧色之外,这两人的脸还是紫色的。小欠笑了:“他们着了毒。”铁手也笑了:“难怪暗器只发了一半。”小欠摇首道:“他们不发放暗器还好,一动手,温八无就觑出他们遭埋伏的位置了。铁手会身都湿透了,但眼里尽是温暖之意,“他还是放不下,回来了。”小欠冷哼道:“他要是不及时赶来,我可得要放下你了。”铁手道:“但你到底还是没有放下。”小欠道,“我却没马上手救你——你没看出来吗?”铁手:“但你还是救了。”小欠:“我有犹豫,也曾考虑。我不像你,你是官方的,好人的、正派的,我是恶人、匪徒、邪派的。我们好处是做什么都可以,没有约束。”铁手:“我们却是同一派的。小欠:“哪一派?”铁手:“自成一派。”小欠:“哈!”然后又肃起了脸,“你怎会知道我是过来伸手,而不是一脚睬下,让你沉到江底?”铁手:“你不会。”小欠:“为什么?”铁:“因为你不是这样的人。”小欠:“你根本还没认识我。”铁手:“因为我们是朋友。”小欠反问:“你可知道世上哪一种人最容易出卖朋友?”铁手一怔。小欠自行作答:“朋友。——只有朋友,才最方便、容易、理所当然的出卖他的朋友。要不是朋友,就没有“出卖”这两个字了。”铁手:“‘出卖’这两个字,是太重了些。人各为其利,各取所需,有时也情非得已。”小欠:“你怎知道我不会出卖你?要知道;所有出卖朋友的人,都一定有具共同的特征——要不,你也不会信任他,也不会待他是推心置腹的朋友。”铁手:“什么特征。”小欠:“出卖者,非常真诚——甚至还让你觉得他忠厚老实。”铁手笑了:“你至少不算忠厚。”小欠哼道:“我?我刻薄。”铁手笑道:“你也不够老实。”小欠也忍不住笑了:“我老实”瞎了眼的人也不会这样说。”铁手依然含笑道:“所以你不是个出卖朋友的朋友——你当不来,也没资格当。”小欠终于笑了。在风中、在雨里,他笑得既无奈又欢快:“遏上你这种朋友,可真没办法。”铁手笑着追问了一句:“那我们仍是朋友了?对不对?”小欠眼里又发出了锐气:——剑气。“岂只朋友,而已!”他斩冰断石的说:“我们是好朋友!”他吐出了这几个字,有力,如刀。这时候,一人正走了过来。本来,以这人的轻功,从对峰丛林过来,不需花多少时间,但因这时江水已淹得平地下复见,他要赶过这一处山下的鳄鱼岩来,便得要花多功夫,多费周章。不过,他也只绕走了一半,雨势已经止了,只下着蒙蒙雨,但他到头来还是为那条洪洪发发、横扫千军的洪流所阻,他看看水,望望江,提起袍,看看那继续高涨的水线,陡然又咳嗽了起来。隔了江犹听到他的咳声,像一只夜枭在学狗叫。铁手听了就皱起眉,“他的伤没好。”小欠道;“一线王打下的,哪有说好便好的!”铁手道,“他伤未愈,不能受寒——就不要涉水过江来了。”小欠说:“我看他也不见得要过江。”就在这时,在对岸的温丝卷,突然作了一个手势。他举起了一只手。手握成拳。拳向着天。小欠看了,也高举一只手臂,向着苍穹。铁手不明:“这是什么意思?”小欠道:“手势。”铁手仍不明白:“什么手势?”“没意思。”小欠淡淡的道:“如果你能意会,就有意思,若不能,就一点意思也没。”铁手听了,就沉默了下来,只见水流湍急,水面怒翻自沫,浮柴、杂物,有的比房子还大,有的堆积成一座小丘似的,随着急流夸啦啦天下无敌似的送涌了下来。本来是小溪,却因人为机遇,突然成了穷凶极恶、翻腾至甚的大江大河,横扫天下、席卷大地的奔流着,既高速欢畅,也不可一世。7.隔江的手势只见八无先生居然在对岸扒开了档头,对着这洪流上升起的白泡子,就射了一道水线。铁手看到对岸人日间弧起一道水箭,一时还没意会过来,意会过来的时候,着实比遭了暗算还吃了一惊。没料小欠见了,也扒开裤裆,解下裤子,嗖地对江撒了一泡热尿。却见一老一少,对江撒尿,竟互得其乐。八无先生撤完了尿,打了一个寒噤,笑道:“痛快!”只听小欠也束起了裤子,高兴满足的晔了一口:“这江没把咱们给淹死,就敬它吃一口咱们的黄汤!”温八无隔岸大喊:“这儿下游还有人家、只怕要给这水势波及,决这堤坝的真不是人!”铁手向他高呼:“谢谢。”八无先生只指了指他自己的心口,指了指大江水势,再指了指下游,向两人数声喊。“我这儿就不过来了。我到下边看人救人去,然后我就找个立足地方,再开家食店酒铺去。”铁手这回也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这处的山上,直着嗓子叫道:“我要上抱石寺去,那儿起了火。”然后他对身畔的小欠说,“我可心拜你一件事吗?”小欠冷笑道:“你们都各有要务在身,就要我这当小伙计的守着这口发了疯的大江吗!”铁手委婉地道:“然则这十几个受惊的老百姓宜有人守着,而你跟他们确比我熟络。”小欠嘿声道:“而且要过去处理抱石寺那一场火劫,你跟主持熟,又在官商上镇得住场面,总比我去的好。”铁手苦笑道:‘何况,杀手集团冲着的是我,却制造了这许多伤天害理的事!”小欠提醒道:“不过,龙姑娘与我可不熟。”铁手笑了:“这小龙女可一早就说你是掩不了傲色,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小欠倒觉脸上一热,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铁手趁这时便敲钉转脚,“反正,我绕过这江,入了‘大山角’,再上‘大角山’,要上得了抱石寺看个究竟,就再赶回来这‘不文山’与兄弟你再会一道。这儿交给兄弟你,我没啥不放心的。”这时候,对崖那头的火势,可能为雨势所遏,已消减了,也可能是因天色破晓之敌,天那头逐闪放亮,火光自然就没那么怵目了。但还是有深烟滚滚冒出,像是谁点着了烽火台告急,等候着请侯发兵来援一般。小欠看了就一耸肩,一摆手,“我无所谓。我就先守着这儿,你且放心吧,除非是遇上敢叫日月翻新夭的人物来,否则,我总会守在这儿等你回来再说。”他知道铁手最放下下是龙舌兰。然面龙舌兰仍在昏迷中,他总不能带他一道去涉险。小欠只好答允了,他也要帮乡民安顿个可落脚处,才放心丢得下这烂摊子。铁手听了就很高兴,把怀里的两贴药交予小欠。小欠推口了一帖,道:“你留着一帖,反正,你很快便回来的。”铁手笑道,“便是。”隔岸的八无先生却不明白他们交谈什么,但他要急着赶在水势前去下游去营救人,便大叫道:“我得走了,赶山下救人去!”说着,又举起了一只拳头。向天。天色刚破晓。亮得昏昏眩眩的,带点荒唐的混沌着。小欠也举起一只手。也一样拳眼向天。他向对峰的人士叫道:“我守这儿.”没料,还有一只手也握着拳举向了天。那是铁手的手。铁手发声喊道:“我丢山上救人!”三个人,各在峰边、风中、雨里,各举起了一只手。各以一只拳头举在空中。大河哗然。晓色仍昧。他们各有责任在身,得赶山上、山日、山下各奔前前程,但又互敬互重,互为支援。这是三个性情、身世、背景都完全不同的人。但却隔着汹涌的洪水,作了同一个手势。这之后,温八无拧身往水流下游掠去。铁手向小欠咯一颔首,也折身翻山越岭,绕道高地扑向遭祝融之灾的抱石寺。只留下小欠守在这高涨怒涌的一文溪畔,不文山下。别过两人,铁手全力赶赴大角山的“抱石寺”。他不能往山下的路走。因为平地上的走道已遭洪流卷噬。他往高处赶程,绕山腰走,是以,直到大角山时,已多走了三倍的路。但他还是在天亮以前赶到那儿。由于是绕山而行,行到大角山腰坳处,犹可见峰上涌动着一片黑云。这一路,他虽猛提起一口气赶行,但也不忘了沿途留意这“大山林”地带沉沉曙色时的奇景。天意翻了鱼肚白,山色已黑黑转了灰,黎明将升至,旭日将升未升,那一条破洪的大江,在脚上越来越细,但也越伸越长,怒吼着、悲呜着、折腾着往西北独身流去。晨风扑面。雨势已小,毛毛而降,那水流带动的火势,虽多已为洪水淹灭,加上下了一阵雨,大部分火头已熄,但仍有几处大岭,在山里燃着,明灭不已,且升起了冲鼻的焦味。纵是在如此赶忙的情形下,他仍在留意山景、水势,并生起了感慨——不管是谁,如是目的旨在杀害他而已,却使得洪流崩决、热火肆威、生灵涂炭、殃祸百里,那就太令人发指了,要不是下了一场及时雨,情况恐怕更不堪想像!不管干这事的人是谁,在公在私,为人为已,他都一定将之绳之于法,甚至不惜格杀当前!他下了这样的决心,一路上,还把从进入三阳县起所发生的事,来龙去脉的想了一遍。一一诸葛先生告诫过他(以及他的师兄弟们):任何时侯,任何情境,都莫要忘了好好欣赏眼前美景,当下心境。否则,人就算白过这一生了:因为人只有一生,快活是过,忧伤也是过;人应当要自找快活、不寻烦恼,不要错过眼下当前每一刻。铁手听了。信了。所以他把握住每一刻,每一天都过得非常充实。他也活得虎虎生风。当他在天色全然破前赶上了大角山的抱石寺,正好,太阳出来了。初时只是蛋黄般的一个,沉沉的,润润的,十分文静的,但突尔一跳,就跳上云层来,好像分代成了三个似的。催人灿眼的,干道金光,似都在发出尖笑欢呼,连光线都是烦躁惊喧的。他一到“抱石寺”,就看见一具抱着石头的尸体。------纵横--第十一章 慈悲谋杀案第十一章 慈悲谋杀案1.抱石而亡“抱石寺”之所以给命名为“抱石寺”,就是因为在山巅、寺前有一块奇异的大石。这石质十分奇物,天下罕睹,坚硬如钢,用刀用剑刻刮也不见得能刮下个较大的缺口来、而且这石大得像一座房子,因底部石作棱型,根基未固,故遇大风时这石竟迎风而动,十分惊险,蔚为奇景,吸引邻近无数游人骚客,前来欣赏。游人多了,才在此建寺;寺建久了,香客就更多了,这“抱石守”连同寺前的飞来大石,就更声名远播了。人都说这是陨石。人们都相信天外飞来的石是有灵性的。所以“抱石寺”也很“灵”。既有神明显灵,抱石寺的香火就更盛了。可能是由于铁手和龙舌兰都信佛,故尔来到这里,便不忘上“抱石寺”来上香。上香才遇上“抱石寺”主持苦耳大师。那时苦耳正要下为县城主持祭典礼仪,便要铁手和龙舌兰一道过去。——这才目击杀手和尚狙杀县官章图的凶案。这才使他们仗义出手,且发生了往后那么多的事。可是,这些发生的事,都不如铁手而今眼前所见的来得惊震:因为苦耳大师死了。苦耳大师是抱着石头而殁的。他整个人“大”字型,背向寺门,整个脸的五官和胸肩,都嵌入了大石里。他的人敢离了地,大石约有三人高,他就嵌于石的中间部分。石的前边正镌刻了四个大字:大慈大悲。——当日要镌刻这四个字,不知费了多少工匠的心血,花了多少工匠的力气,用尽了利器钻凿,最后还出动到仿造兵器第一家的“黑面蔡家”的独门工具,这才能在此奇石上刻上这永不磨灭的四个字:“大慈。大悲。”石的背面就是抱石寺的主持苦耳大师。他的尸首。朝阳出来了。可是苦耳已看不见今朝的阳光了。铁手也看不清楚他的脸。因为他的脸孔已嵌入了石里。阳光照在石上,苦耳的头就埋在石里,中间隔了一道石墙。铁手一看背影,就知道他就是苦耳大师。他本来就有过目不忘的认人本领。昔耳大师的耳朵特别灵,特别大,也特别高,光秃的头顶上还有两个旋。那是他的头颅,也是他的耳。看来,人说耳朵特别长大的寿命也特别长,只怕未必尽然,一向部位好并非全局,总要基他五官配置适当才算人格。铁手不禁暗叹:他昨天见苦耳的时候,他还是个活生生的大师,而今,却是个见不着今天的朝阳、死了的和尚了。不仅是苦耳见不着今晨的旭日。连“抱石寺”照不着今儿的晨光了。抱石而立的是昔耳大师。焚毁了的是抱石寺。尽管“抱石寺”不是全然焚毁,但也烧了个七七八八。浓烟仍不断冒出,抱石寺已一片残垣败瓦,所剩无几了:——可见凶徒下手之狠!——既杀佛门高僧,又一把火烧了这所名寺,只怕寺里的僧徒也多遭了殃。晨意清凉,雨后山上清晨更泌凉。然而铁手心里却冒起了一团火。他心头之一如山下的水流,已崩了峰、决了堤!因为他看见“大慈大悲”的背面:——背面就是苦耳大师的尸首,顺他耳部嵌进石里之处的硬岩上,竟有人镂刻上了几个字:杀我者——孙青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