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难过。中国男人从小便熟悉女人叫床声,逢到新婚夜,总是安排一两个女方家的未婚男子在窗外偷听,还安排八九岁男孩,男孩来得越多,主人家越有面子。有文化的人家觉得不雅,便在窗外放一把竹枝扫把,以代表偷听者。 这是天地自然之声,与寺庙诵经、学堂读书一样,可以清洗掉内心尘垢,打薄痛苦过往。 最丑姑娘的发声比门内更好听,原以为可以再听十年…… 声止后,隔了片刻,男人打开门,一脸歉意,他俩早知门外来人。他脖子涌出层新汗,扬袖擦抹:“老哥,您咋自己找来了?眼睛又能看见啦?” 袖子过去一圈,男人惊呼:“您这是怎么啦?” 李尊吾胡须挂泪,如清晨草叶上结的露珠。 他俩是煮米时,忽然来了兴致,只来得及将灶口的柴抽掉几根。米煮煳了,厚厚一层锅巴。锅巴用凉水洗洗,去去焦味,泡热水菜叶,也好吃。 用餐后,李尊吾对女人说:“记得你漂亮,眼瞎这几年,就担心一件事,怕你变丑了。”她登时兴奋,给了李尊吾手背一巴掌:“我最漂亮的时候,跟你的女人比,也是丑八怪。现今成老太婆了,别惦记了!” 李尊吾任她打了,以目前的武功,需要预知到,才可控制不做出反应。如果自然反应,这个女人已跌到墙角,颈骨折断。 打得还挺疼,摸摸挨打处,应红了一片。李尊吾苦笑:“眼瞎,耳不聋。小姑娘也没你嫩。你的声,真叫一个入耳啊。” 啪,手背上又挨了一下。响起她连绵的笑声。 “老哥哥,你会逗人,说吧,再说说。” “我哪会逗啊,你俩多久不下山了?一听到人话,就乐成这样。” 又一串笑。等她歇了,李尊吾道:“我要去五台山,来回一个月,是你陪我,还是他陪我?” 她:“我!” 送的人是丈夫。他叫陶二圣,死去的哥哥叫大圣。他三十九岁,携嫂入山十一年。 雇了骡车,两人开始话多,几天后便没话了,沉闷对坐在车厢里。因为他俩离开了各自的女人,语言属于女人。 李尊吾反省跟陶嫂的那番打趣,这样的话,以前不曾说过,以后也说不出,这是最丑姑娘带给他的。欢情之后,总想听她说话。她的呀呀低语,激活他最细微的神经,那是最高明的拳法也练不到的地方。 临到五台山的一天,李尊吾对陶二圣开口:“你有没有想过,抛弃你的女人,不留财产、不留孩子、不留绝技地活下去?” 他惊得说不出话,李尊吾惨然一笑:“我做到了。” 真的做到了。与最丑姑娘有夫妻之实,与邝恩貉有师徒之实,但他俩生下孩子,夫妻之恩、师徒之情便都毁了。形意拳是借着程华安的八卦掌教的,邝恩貉没听过一句形意拳口诀,无法再教给别人,艺也便断了。 “他俩一定要生小孩啊。”李尊吾白浊的双眼似乎复明,发出撼人心魄的神采,陶二圣不由得点了点头。 南山寺,仍在斧凿。 零散弱小,十年前则是响如海涛的声场。陶二圣讲,寺庙工程大体完成,仅余几处次要地段在赶工。 普门住所在寺院之外,一栋茅草棚,低矮无门。 直上山顶。 陶二圣说没有草棚,是所庭院,内有松树、鱼塘,具环廊的并排木屋,约五六间,无窗无门。听着像是日式建筑,北京和平门附近,有买房定居的日本商人,见过他们改建的房。 陶二圣敲门,出来两位十七八岁门童,光头白衣,红色领襟腰衬,镶有金线。他俩汉语能力有限,拿出石板粉笔,要求写汉字。 陶二圣不识字,要他俩硬背下“李尊吾”三字去通报。 片刻,门童出来,引两人入院,要求脱鞋再上环廊。中国百姓不穿袜子,男女都以一块方布包裹,在脚腕扎口。 李尊吾的脚布,是最丑姑娘一块旧头巾改的,浓血般深红。耳畔响起门童一声惊叹。 环廊纯木制,不漆色,在冬日里凉如冰块,隔着脚布,感到木面上有着微细刻痕。无窗无门,因为临廊木墙便是门。门童连拉开两面木墙,展现出一块五十平方米空间,草席铺地,一人抚几而坐,窄额扁眼的傻子脸。 没闻到当年初见时长期不洗澡的体臭,李尊吾也知是普门和尚,跪下磕头。普门的语调变了,一种古怪的轻声细语,说不清是年老气衰还是德高文雅:“瞎了多久?” 李尊吾:“两年。” 普门:“眼属阴,是阴气不足所致。” 李尊吾:“我的阳气也不足了。” 普门:“呵呵,十年不见,你有趣多了。” 李尊吾:“因为我老了。” 老人和胖子总是讨人喜欢,老了胖了,便会了自嘲。 门童带陶二圣去别房吃点心,普门自席面跃起,李尊吾听出,是反使的“懒驴卧道”,为形意拳扑杀技,本是自上向下的攻击。反使必得腰胯劲力拿捏神妙,差一毫,便站不起来。 普门立住无言。心知他要自己露一手功夫,李尊吾以刀尖杵地,寻常老人扶拐起身一样站直,也是懒驴卧道的反使劲道。 刀尖未入草席,刀上没有受力,李尊吾以失衡的体形慢慢站直,难度大于凭空跃起。 感受到普门眼光如电,但普门仍未发话。 面对空寂,李尊吾自嘲一笑:“补练七年功,今日再战,我想会多削你一根手指。”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普门:“岂止一根手指,是我的老命。” 这条命够老的,怎么算,都过了百年。 中国人腿脚习惯了桌椅板凳,能像日本人般席地而坐的,只有僧道和武人。僧道常年打坐,武人有腿功。 普门和李尊吾并坐在环廊上,面对松树鱼塘。听普门讲述,那是日本工匠培植修砌,极精美的园艺。 李尊吾眼中是一片或浓或淡的光影,错落有致。 普门轻言慢语:“来之不易。” 元朝末期,日本僧人步斋区林朝圣五台山,出资建了三座石塔,作为对文殊菩萨的奉献。六百年过去,石塔仅剩一座,被后来建起的寺庙保存,包含于殿阁群落中。 一九○四年,日本高野山龙晴寺僧人参拜五台山,查访到旧塔,请求塔所在的寺院辟出一间大殿作为“步斋区林堂”。 普门:“九岁,我流浪到五台,是对面山上的大喇嘛每天给我送吃的。”古塔旧址上建的是喇嘛庙,供奉雅曼德迦,是清皇室家庙,蓄有僧兵。 僧兵是僧装军人。嘉庆帝之后,有四代皇帝未来五台参拜,僧兵减至三十人最低编制,多在山下安家,经营饭馆、轿子副业。 家庙弛废,清室之衰。喇嘛以“家庙不宜供奉他人”为由,拒绝了。日僧又提出出资建一座雅曼德迦殿,与人牛合体的藏式不同,是人牛分身的日式。喇嘛再次拒绝。 日僧愿意出资做“分身雅曼德迦”金箔,装饰庙中梁柱门窗。喇嘛劝说:“对面山上,有座比我们还大的庙,那里什么都能容。” 普门接待了这队沮丧的日僧,几句话套出真实目的。清室兴衰,不在祖坟在家庙,让日式雅曼德迦入清室家庙,以破坏大清国运。 日俄战争后,东三省成为日军势力范围。青龙会是协助军方殖民东北的日本民间财团,龙晴寺为青龙会秘密分支。 普门表态,步斋区林堂、雅曼德迦殿、分身金箔,均可在南山寺实现。但南山寺藤蔓纠葛的信仰体系,令日僧们头疼,没有接话。 次年,龙晴寺出资,派技工来五台,仿照日本贵族原田氏的别墅样式,给普门建庭院,两年完工。入住后,又派来七名用人,照顾普门饮食起居。 七名,是青龙会定制,不知是出于什么传统,认为七人才能照顾好一人。天津、上海的亲日绅士往往有七名日本用人。 三年来,用人们的中文无长进,普门会了些日语。 李尊吾:“这是白给的便宜,怎么来之不易?” 普门无语,李尊吾:“你做了汉奸?” 普门语音虚弱:“庚子之乱后,世上才有汉奸一词。” 是慈禧太后骂李鸿章的,不知怎么传到民间。庚子年,八国联军进攻北京,时任两广总督的李鸿章联合两江、湖广、闽浙、四川、山东的总督巡抚“东南互保”,不北上救援,京城郊区二万西式装备的新军亦按兵不动,坐视皇室西逃,京城百姓遭虐。 八国联军中的七千德军是破城两个月后赶来分赃的,破城的七国联军总计一万六千人,英军几乎全是印度人,法军基本为越南、缅甸人,奥匈军八九人,意大利军十几人……对此杂牌军,原本可一战。 庚子之乱,表面是外国侵略,实则是改朝换代,汉大臣联手瓦解了皇权。 但随局势进展,作为汉臣盟主的李鸿章,惊觉自己有推翻一朝的实力,却没有成立一朝的权威。去掉清室,将军阀混战,国家分裂。 “有实力,无权威”,也是李鸿章老师曾国藩的悲哀。一八五一年,太平军起义,几近颠覆朝纲。汉臣以此为契机,创办军队,入主中央。曾国藩为领军人物,灭掉太平天国后,手中兵力足以推翻清室,可惜欠一份权威,同时崛起的汉大臣必将群起而攻之。 权威,是各方势力的平衡点,需要漫长时间自然形成,不是聪明和暴力可速达。清廷统治两百余年,制约各方的惯性还在,于是曾国藩自解兵权,将推翻清室之事留给下一代人。 庚子之乱,清室已如朽木,弹指可摧。作为曾国藩的衣钵传人,李鸿章发现他的处境跟老师当年一样,这块朽木是一个倒悬酒瓶的塞子,拔掉,便酒泄国亡。 只能寄望于第三代。李鸿章率“东南互保”的同盟者们,向逃难的慈禧太后表示效忠,隔年病死。 八国联军撤兵后,山东巡抚袁世凯迎慈禧回京,接驾礼仪隆重风光,调动的人马是一场战役的规模。 袁世凯是第三代。慈禧到京后,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二百多年了,我们已经变成了你们,何必呢?” 表明李鸿章的造反意图,她知道。“我们”是满人,“你们”是汉人。袁世凯应答:“是呀,是呀。”慈禧又说:“你这个场面,办得不错。我一生爱面子,让我有面子,就什么都好说。” 几句话,满汉权力交接完毕,定了天下格局。 自此汉臣把持军政实权,清室维持权威,成为实力派汉臣之间的仲裁者,以保证曾李袁一脉的领军地位。 普门:“我这辈子都在反清复明,哪想到,原来清室可以不推翻。” 李尊吾:“你想告诉我,汉奸的本意不是卖国,是篡权?” 普门:“我受青龙会供养,也为篡权。” 料是一番奇谋,等他讲说,突然起疑:“太后的话,你说起来如同亲见,山野里怎知朝廷机密?” 普门:“有个叫杨放心的人,交了三十两黄金做我弟子。他是个满人,袁世凯下野后,却去投奔。他现在很有名,都说是袁府智囊。” 听到“杨放心”,李尊吾垂下头,很久没想过仇家姐妹了。一晃七年,她俩至少该生下五六个小孩了吧? 或者,杨放心如我一般福薄,她俩成了膝下冷清的女人…… 见李尊吾状若失魂,普门便不再说,收息静坐,等他回神。 碎石围沿的鱼塘中,落下一片枯松针,激得几尾红鳞黑斑的鳟鱼四散奔逃。 26 尊宿 环廊地板面,有薄薄刻痕。 手抚,发觉依木纹而刻,刀工之细,似是天然长成。 普门含笑:“用人们干的,陪着我这无事呆人,很无聊。在日本是个老手艺,名门大姓的环廊,多是刻纹地板。” 李尊吾长长摸了个来回,叹道:“让顶级工匠伺候人,青龙会屈才。” 普门:“他们就是用人,闲了就刻一刀,没空也不急。三流人干成一流事,不是手艺好,是他们不赶工。当今佛门衰败,后继无人,便是宋朝开始,历代宗师都太赶工了。” 唐宋之际,学究型的密宗、三论宗、律宗灭亡,提倡“顿悟”的禅宗兴盛,成为佛门第一大宗,开出五小宗。宗师们越来越追求速成,废读经打坐,呵佛骂祖,至元明之际,五小宗有三宗灭亡。 禅宗顿悟法门,仅剩棒喝、话头二法,称为“速中之速”。有人提问,宗师便一棒打去、一声喝断,或是教一句“狗子也有佛性无”、“念佛者是谁”的话头,让人闷头揣摩,再提问就以“苍天!苍天!”、“拿命来!”等无理话堵口。 简单,便好作伪。棒喝和话头,躲开对修行具体程序的说明,学人也无从判断宗师水准。多数宗师只有师承,无学无法,临终前要重金聘请文人为自己编造禅话名言,赚得后世声誉。 北宋之后的宗师语录多不可信。明朝末年出现了一个奇怪称谓——尊宿。 明末四大高僧中的两位禅宗高僧——憨山和紫柏都没有禅宗传承,憨山出身于哲学型的贤首宗,紫柏只是剃度了,两人都是研读唐宋宗师语录,自修禅宗。 两人恢复部分禅门古法,引领一代学风,但没有禅宗师承,不能称宗师,只好称尊宿。 普门:“我也无师,是个尊宿。世多尊宿,说明禅宗正统只剩人脉,法脉已断。但尊宿救不了禅宗,尊宿有尊宿的毛病。” 普门自袖中掏出个铜铃摇摇,室内阴影里站出两名白衣红衬的用人。普门说一句日语,他俩取出一套线装书,递上环廊,又退回室内隐没不见。 书分七册,装于书匣。普门说是《憨山老人梦游集》,李尊吾心头一震,自己那套不知是遗落在堂子还是鸡毛店……记得做杨放心家门房时还看过一两次,要真忘在那,仇家姐妹会给我留着……不会!她俩是夫人了,不去下人房间,只会是同屋老门房拿来点火、糊窗户了…… 李尊吾放轻声音,以掩语颤:“您这套有没有红字注解,作注人为李得胜?”普门答有,李尊吾点点头,突然失控,涕泪奔流:“我有过一套,是一个版!” 普门任他哭了,不追问因由。平静后,李尊吾解释:“此书陪过我两三年。打听过,后代僧人批注前辈僧人着述,怕犯下错解之误,署名往往不用法号,用出家前俗名。一直好奇,这位李得胜是哪位高僧?” 普门开口嘶哑:“我。” 李得胜是普门俗名,清朝两百年来一逢动乱,民间便风传“李家天子出山”,因为北方反清活动的总枢纽——“井”字组织的首领家姓李,才会有此谣言。 禅病悲魔中,只有此书可稍解痛苦,想不到当年一面之后,普门在自己身边无形存在了许多年。不由自主,李尊吾挪身谢恩,却拜不下去,因为普门抬手顶住他右肩。 是少了两根指头的手,普门:“是我也非我。” 禅宗断脉,明末尊宿从唐宋语录里查找,清朝和尚从尊宿文集里查找,均想从散文碎语中整理出一套修法系统。普门搜集多部《憨山老人梦游集》批注版本,认定五台山十量寺收藏的一个孤本最好。作注者名“苏三峰”,史无记载,亦不闻口传。 十量寺藏书楼老僧说,可能跟雍正年间整肃江南寺院有关,属于被勒令销毁的一批书。普门不愿此注泯灭,便将“苏三峰”换作“李得胜”,重刻面世。四十年来,未被追究。 普门:“尊宿文集比宗师语录有条理,但禅宗修法仍如隔靴搔痒,神龙见首不见尾——这就是尊宿的毛病,毕竟是禅宗外行,以博学而强猜,难成体系。” 忘记李尊吾眼盲,翻页指点,“憨山写道,禅宗的观想、打坐并不能造成意识深层的转化,必须持诵咒语——持咒是密宗之法。作为禅宗尊宿,晚年写出这等话,等于否定了禅宗。说明他没能整理出禅宗修法,死后肉身不腐的成就,凭的是早年出身的贤首宗修法。” 贤首宗以《华严经》为根本经典,与密宗根本经典《大日经》理法近似,唐朝有一两位贤首宗师身兼密宗宗师,密宗在汉地灭亡后,贤首宗内留有些许密法。 因师父指认憨山的师兄雪浪做下一代宗师,憨山便离开贤首宗,去禅门争雄。雪浪奇装异服,红艳奢华,世所病诟,实则是唐朝密宗僧袍样式,外人不知。由雪浪的行迹,可测出憨山贤首宗家底的性质。 普门:“我崇拜憨山的禅学,跟着憨山,却摸到密宗去了。当今禅宗名存实亡,从语录文集里找不回来,在汉地亡了千年的密宗,却在《大藏经》里记载周详。” 每一宗的建立,都要经过典、本、论三步完善。典是以哪几本佛经作为根本经典;本是法本,依经修法的程序;论,是带宗师个人体验的论述。 可惜,密宗在汉地没发展到论的阶段,便灭亡了,《大藏经》里的“密部”只有经典、法本。晚唐,日僧空海来华承受密法,移脉东瀛。密宗之论,完成在日本。 普门:“十年前,我跟你说,密法仍在汉地,只是我们忽略了。可十年来想恢复密法,却没有向人传法的自信,便因我没见过论,总觉不足。可惜密法不普传,密宗之论,日僧中也只有少数获准阅读。” 李尊吾:“国人更不可能看到?” 普门:“唐朝和尚有拜西求经的传统,听说有什么佛经,便每天早晨向印度方向跪拜,祈祷此经早日翻译到汉地。有的大和尚一拜便是二十年。” 李尊吾:“既然是古法,总会灵验。你已拜了几年?” 普门:“唉,国人比唐朝时浅薄,那么诚恳的事,做着累了……我是用计。” 晚饭吃芋头火锅,入口香嫩,有一种特殊的满足感。 日本用人不会烧煤,向山民买树,自制木炭。成品上佳,燃烧后生出白霜般的炭灰,奶油般凝聚不散。 普门受青龙会供养,因为献计之功,计的内容为: 在清室家庙里搞鬼,是小人行径,破坏永远没有征服伟大。秦汉帝王以到泰山举行封禅大典,为武力争得的权力披上“天命”外衣,获得统治的正当性;明清帝王的泰山是《大藏经》,以编纂新版,显示拥有最高神权,是真命天子。 清朝乾隆版《大藏经》的收编规模空前,如果日本出一套收编更广的《大藏经》,便赢得中华正脉的身份,十八省汉人将心悦诚服,天下归顺。 青龙会认为具战略深度,不愧五台高僧的构思。目前,编辑新版《大藏经》的计划得到日本军界政坛普遍支持,已成立筹备会,网罗资深学者,遴选编委会成员。 乾隆版《大藏经》是集古大成,达到无法超越的饱和度。新版如要超越,只能加入日本的密宗之论…… 饭后,普门持灯笼,领李尊吾走出庭院,在山顶散步。 李尊吾:“确是来之不易。” 普门:“或许二十年或许三十年,这部《大藏经》能编好,国人在书店便可买到。” 李尊吾:“那时你我已不在人世。” 普门:“那也不要赶工。” 山中雾起。东方天宇,繁星顿减。 27 三重人世 不觉住了五日,在榻榻米上睡觉,醒来总感诧异,似乎屋顶和四壁消失,躺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旷野。 早餐是覆一层麻酱的小米粥,伴以腌丝瓜皮。午餐涮白菜,木炭浅锅,以萝卜丝、冻豆腐为底料煮水,白菜切成小块,在沸水中一探一捞,不待熟透便吃。 吃得热切时,普门忽道:“京城、上海都有针灸世家金针张,专营眼科,脑流青障麻烦,要特殊手法,但营业五年以上的金针张,都没问题,养伤两月即可看见。” 深吸口汤。生来不喜欢吃萝卜,但萝卜煮的汤,十分受用。不喜欢一个人,但喜欢此人的用处——人与人的关系往往如此,对普门,从不曾有过发自内心的崇敬亲近,只可说是重视。 听他提到治眼,便知今日该下山了。 李尊吾:“早知道金针张,持病不治,一是懒得下山,二是眼盲后,人变得敏感,对剑法有益。” 普门:“哦?是什么样的敏感?” 李尊吾:“动物睡眠中察知天敌来袭,不需要眼看。说是听觉,似乎不对,睡时听觉减半。是什么?只好称为敏感。” 普门击掌而笑,转而语调深沉:“慈禧默许满汉权力交替,皇室贵族皆明白,但不敢评论慈禧,只说袁世凯是暗移神器——这是篡权最好听的词。既然皇室贵族已承认袁世凯的实权,为何太后和光绪帝死后,马上一纸诏书将他罢免?” 自问自答,“因为国家无宝。” 国家之宝,是拥有一批调和型老臣。十年来,荣禄、端方等支持汉臣同时在满人中具巨大威信的老臣逐渐去世,各派势力的冲突呈表面化、凌乱化——也就是儿戏化。 罢免袁世凯,十分儿戏。即位的宣统皇帝三岁,其父载沣做摄政王,二十五岁。放弃血统最正、能力最强、即位呼声最高的溥伦,因为慈禧本不是选皇帝,而是选族长,怕三十九岁正当壮年的溥伦想当有所作为的皇帝,与袁世凯火拼,酿成大祸。 族长是调和型人物,不求大利求小安,载沣平庸自乐的性格最为合适。弃权保富,是慈禧为皇室策划的出路。 不料,青年人更想有作为。慈禧过世后,载沣性格大变,联合一伙青年新贵,要让军政实权重归皇家。 袁世凯以一个宴会上遭后生揶揄的长辈心态,半恼火半可乐地接受免职。他是三代汉臣篡权的最大成果,以北洋新军为核心,延伸出银行、矿业、铁路、轮船、招商、盐业、邮政等实业的“北洋集团”。 强大的经济输血能力,令北洋军不依赖朝廷饷银,成为有独立意志的军队。清廷只能免去他的职务,他制定的政策仍在有条不紊地施行。 最新的一项密令,是整肃街面。每当政局动荡,他都先稳街面。迎接慈禧回京的那年,他将北京、天津的混混几乎全部抓捕。 晚清刑法松弛,死罪要多重会审,只有秋天一季可问斩。但对于恶名昭着的大混混,他拿出曾国藩对待太平军溃兵的“就地正法”,不审而直接砍头。震撼强烈,一时街面秩序井然,刚经过义和团、八国联军之乱的京津两地,文明如太平盛世。 天下大乱,首先是天下混混起哄,扰乱了民心。袁世凯已居家一年有余,整肃街面,是他重返政坛的先兆。 普门:“中华自古是三重人世,皇家、官绅、流氓。” 皇家独立于政府,专有一套管理、财经、军队体系,历史上的东厂、内务府、禁卫军都是皇家编制,不受政府制裁。晚清皇家垄断皮毛和人参买卖,是陶瓷业、织造业的龙头,东北华北最大的地主房主,赋税不入国库,并占广东海关税收的分成,是庞大的经济集团。 官绅是社会主干,在朝为官、在野为绅,以读书人为底色,在朝在野都是掌权者。他们以师承为联系纽带,每当变革,先以“学派”的名义实施集体行动。绅士是一地的民意代表,个人道德、学问、家族财富均可服众,与官有师承上的人际关系,官员去一地上任,先要拜访当地绅士。 普门:“史书是给皇家作传,家谱是给官绅作传,给流氓作传的是小说。” 明清小说中的主角多为书生闺秀,总被混混迫害,被侠客营救。小说的华彩段落,是写江湖手段。 混混活动在街面,勒索商家、打架斗殴、调戏妇女,不敢犯下杀人抢劫的重罪,因为不愿异地逃亡。混混是地头蛇,在一地盘踞几代,无业而有家。 游侠是背景莫测的过路客,流亡贵族、遭贬军官、越狱囚犯均有可能,无亲无故,一旦出手,永不再回旧地。 还有一种恶侠,祖辈都是混混,生来性格孤僻,专爱给别的混混坏事,也不跟民众亲近,往往短命,威风几年便病亡。一户人家不义之财敛多了,必生出一个逆子败家,混混里自生的侠客,似是上天的惩戒。 有什么本钱做什么买卖,皇家的本钱是血统,官绅的本钱是读书,以个人武力做本钱的是流氓。混混和侠客都是流氓,如太极的阴阳鱼。 普门惨然一笑:“氓字的本意是,断刃之刀、垂泪之目。你我是流氓。” 游侠和恶侠可遇不可求,平日制约混混主要靠镖局,是镖师走镖归来、护院之余的自发行为。官府传统:县以下无官,乡镇自理;也不管街面,民众自理。 二十年来,随着火车轮船等新兴运输业兴起,镖局尽数倒闭。街面少了镖师,袁世凯先以军队救急,再引入日本警察制度。但“就地正法”的威慑力日久渐失,警察制度显出先天不足,因为警察依法行事,混混作恶以不犯法为度。 民间的恶徒还得民间的强者来制约,一个替代镖局的特殊人群,成为时代的必需。 李尊吾手勒茶杯杯口,指尖瘀红:“这些话是杨放心说的吧?” 普门:“眼盲心明,是他。你去天津,无论他干什么,你都抢过来。” 李尊吾:“为什么,他的话不对?” 普门:“话对,人不对。皇家的人世在宫廷,官绅的人世在衙门,流氓的人世在街面。明清皇家侵犯官绅的人世,党争不断、腐败丛生。官绅历来不插手流氓的人世,一旦破了口子,不管起初有什么大快人心的举措,之后必生出比混混更大的祸害。” 李尊吾:“他的计划,是扶持民间的强者?” 普门:“民间的强者得民间自己长出来,扶持的,只会是走狗。” 杨放心拜普门为师,想借用他的底层名望。底层浊不可视,普门给他张名单,均是市井中深藏久隐的武人,各有班底。 这些人不属于普门,属于“井”组织最初的历史。原都是负有特殊使命、以小手工业者身份潜伏于市井,保持组织性,一代代繁衍。在漫长的时间里,失去反清复明的宗旨,成为安居乐业者。普门对他们没有指挥力,对于他们,他只是一个被供养的大仙。 普门:“他们都是犯懒贪闲的人,召集起来会很麻烦,杨放心有口才、背后有北洋军财力支持,让他做吧。不管凑了多少人,都要成为你的人——可以做到么?” 感觉普门是照穿人心的眼光,李尊吾点点头。 普门放松下来,语调稍高:“保住三重人世,才可不亡国。割地赔款都是外伤,人世是内脏,人世一坏,得了内伤,就再也挡不住洋人了。” 之前古怪的细声慢语是防备用人偷听。他又音高一度,喊了句日语。西侧纸门拉开,走入三名用人,撤去火锅,另设新几,摆上茶具。 日式茶,大壶小碗,三名用人神情专注地操持。 普门:“人老真是麻烦,无人照顾,处处不便,伺候久了,又浑身不自在。你说眼盲后剑法变得敏感,可否见识一下?” 语调中竟有自怜的哀情。李尊吾一时惘然,不知如何作答。 普门:“十年前,我求死不成,今天可以求到么?” 刀不离身,是长年习惯,出于对普门的尊敬,怕尺子刀锈斑污染席榻,立在室外环廊里。 普门:“取刀吧。” 此刻用人正将茶道特制的煮水壶置于炭盆上,壶底铁质受热后的微声,如婴儿梦呓。 李尊吾坐直身体:“不必。” 顺手揪下捣茶叶刷子上的铁丝,划过普门颈际。 一股血喷出,如从普门身体里跳出一个人,倒于席榻。 这股血过后,脖子的血喷便弱了,薄如粉色晨雾。 普门:“死是这样的,好玩。”眼神转成孩子失去玩具的悲伤,凝定不动。 喷血声和煮水声持续。 头颅顺着脖颈伤口,缓缓后转,最终停止的姿态,似一个看书看累的人仰面松弛一下。 对普门尸身,李尊吾俯身磕头。三位用人放下手中活计,平稳站起,各从襟口里抽出一柄无锷短刀。 一人劈来,李尊吾斜行起身,定在两步之外。 那人右腕动脉被划开,以左手堵着创口,不敢再动。 李尊吾指尖捏着那截铁丝,踱上环廊。 其余两位用人没有追,面色压抑得可怕,一人鼻翼抽搐,终于喊出一声:“为什么?”是汉语,发音标准,语调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