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会说:「重要啊!受教育是多重要啊!」 父亲若是听见了,就会叹气。 有些事,小宝是先进,例如,我跟他学挑水。那时村村有井,大村大镇有好几口井,居民向并中打水挑回家食用。乡人不食雨水认为雨水有腥气。雨腥来自龙腥,龙负责行雨。 挑水的工具是一根扁担,一根井绳。水罐是灰色的瓦器,很薄,不上釉子,禁不起碰撞,所以说「瓦罐不离井上破」。在乡下,院子里难免有鸡屎狗粪,大人的痰小孩的尿,这些糖东西经常沾在水罐底部,当人们用井绳吊着瓦罐向井中汲水的时候,脏东西就留在水里了。所以说,「井水是千家的茅厕」。 「瓦罐不离井上破」,「井水是千家的茅厕」,这两句话原该是对现状的批判吧?可是,千年以来,取水的工具并无改进,瓦罐的卫生也未加检讨。这两句话并未引起人们对现状的反省,反而使用它肯定现状,成为现状无须改善的判决书。 水罐有大号、中号、小号,我们用中号。小宝挑着一担水,走得飞快,我不行,扁担滑,肩痛,总得中途休息两次。村人说,得多挑重担,趁年轻骨头软,把骨头压平了,扁担贴在肩上,才是一个及格的挑夫。 有一次,我的动作太慢,母亲出来找我,她说:「我以为你掉到井里去了。」本是一句戏言,谁知有一天成真了。原来,汲水的时候,人站在井口,弯着腰,手里提着绳子,空瓦罐轻飘飘的,容易控制。等到把水提上来,提到井口,汲水的人必须直起腰来。这时候最容易碰破瓦罐。而我用力太猛,失去重心,一脚踏空,扑通一声下了井。 小宝大喊救命。幸而我是头上脚下直着掉下去,如果倒栽葱,那就严重了。当然还是喝了一肚子水。 这件事在黄墩是一大丑闻,大家相信人一旦落井,会在井里急出大小便来。父亲连夜寻找专家淘井。母亲奖了小宝,又打听是谁把我从井里捞上来,登门道谢了。淘井是把井底污泥挖上来,井水越淘越清,所以「井要淘,人要熬。」大家相信井淘过就没有问题了。 两个月后还有人当面数落我:「我们都喝过你的洗澡水。」母亲谈了些小媳妇投井自杀的事,乡下人自杀大概只能上吊和跳井,上吊容易被人发现解救,解救下来还得挨打,投井一定可以淹死,所以投井的比上吊的人多。 母亲说,谁家媳妇投井自杀,全村的人都骂死者,怪她弄脏了飮水,不骂那逼死她的丈夫或公婆。媳妇的公婆也很愤怒,除了办丧事,还得淘井,处处花钱。丧事不是哭着办,是骂着办。女子不受教育,不能自立,境遇总是悲惨。母亲在这方面很敏感。 小宝带我去打高粱叶子。高粱是长得最高最粗最壮的农作物,一节一节长上来,分节的地方招展着翠带一般的叶子。 高粱开花的时候,必得把高粱秆下半截的叶摘掉,大概是为了流通空气、节省养料水分。摘叶时手心向下、朝着叶根突然一拍等叶子一声脆响断了,趁势抓住,这个动作称之为「打」。 打高粱叶子是一年最热的时候,高粱田一望无际,密不通风,打叶子的人可能中暑昏倒,所以一定要许多人结伴前往。工作的时候,男人把全身的衣服脱光,女人也赤露上身,为了凉快,也免得汗水「煮」坏了衣裳,所以「男区」「女区」严格分开,绝对不相往来。 女子不可单独进入高粱田,还有一个理由:保护自己的贞操。高粱田是现代的蛮荒,里面可以发生任何事情。一个男子,如果在高粱田里猝然遇见一个陌生的女子,他会认为女人在那里等待男人的侵犯,他有侵犯她的权利。那年代,如果一个女子单独背着一捆高粱叶子回来,村人将在她背后指指点点,想象她与男人幽会的情景。 高粱叶子必须在若干天之内打完,种高粱的人欢迎任何人来动手摘取,高粱田完全开放。高粱叶有许多用途,喂牛、编垫子,晒干了作燃料。我们拿来燃火作饭,节省柴钱。我们跟在几个壮健的农夫后面。他们先把衣服脱掉,我们也只好照办,我们为自己的皮肤太白而觉得惭愧。 他们的动作极快,手臂上下挥动有如机器,没有半点耽搁与浪费。叶子和母体分离时发出的响声像下了一场雨、汗水一直流下流,流到脚跟,也像雨。 其中一人,用他那不竭的精力,唱起小曲。词意很露骨的说,一个男子怎样把一个女子拖进高粱地里,两人是男攻女守,但是女子故意在防线上留下缺口。最后,女子用手掌拚命掩住下部,手指却是分开的。我觉得唱曲的人在想象中隔墙有耳,以为歌声可以传到「女区」。歌声中,每一个壮汉的命根子都高高举直,怒不可遏的样子。他们都有用不完的精力。 农夫有许多更重要的工作,不能每天打叶子,我们找不到伴就自己行动。我们决定不脱衣服。我们决定深入这绿色的丛林,如果它有尽头的话,就走到尽头。我们去探险,晚上日落才回家。 确实像是探险。有一次,我们误闯女区,被一群浑身肌肉甩动的老太太笑着骂着挥动镰刀赶出来。有一次我们「摸」到一个陌生的村庄,村人以为我们是游击队的小鬼,请我们喝冷开水,我们的心一直扑通扑通跳。又一次,渴极了,小宝偷了一个瓜来,不幸是苦的。第二次轮到我去,引来一只黑狗,我们扳倒高粱列成红缨枪阵,纵横抵挡。 小宝说:种庄稼没意思,我以后不要做庄稼人。你长大了做什么? 我长大了做什么?在楚头林拾麦,在黄墩挑水,真正的农夫鉴定了我,我胃小肠细,肩骨峻嶒,不够资格做农夫。我究竟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打了一季高粱叶,长了一身痱子,右眼也肿了。乍看成续不错,堆得像座小山,天天晒,天天缩小。抓一把干叶塞进灶下,亮一下,连余烬也没。一季的高粱叶烧不了一个月。 高粱叶打完了,准备拾豆子。豆子经霜才熟,收割时,豆叶都枯黄凋落了。豆子熟透了,豆荚会炸开,把豆粒弹出来,种豆的人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割豆也和割麦一样,急如燃眉。他们虽然爱惜满地的豆叶,只能草草收拾一下,剩下的,秋风吹得满地乱滚,就是无主财物了。拾豆子所得寥寥,重要的是搂豆叶。 搂,读平声,伸开五指把东西聚拢过来,凑到一块儿。搂豆叶当然不靠手指头,它有专用的工具,把竹子劈成细条,一端成钩,作扇面形排列,叫PAR。我从国音字典上查出耙,筢,钯,看注都不能搂豆叶。使用时,绳子套在肩膀上,满地拉着走。这时田野荒凉,秋风凄冷,回味拾麦、打高粱叶子、拾豆子的景况,颇有繁华成空的滋味。 残存的豆叶多半已经过一场秋雨,往往薄如蝉翼形如破絮,如何用绳子把它捆起来带回家中,也有诀窍。小宝能把它收拾成一堵墙的形状,两面整齐如刀切,一路顶着风挑回家中,豆叶也不散失。我始终没能达到这样的水平,我的豆叶随风飘零,到家时,每一捆豆叶都瘦了一圈。 花一整天功夫搂来的豆叶只能烧一顿晚饭。我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高粱的根很深、很深,离地两寸的秆上生出须根,紧紧抓住大地。砍倒高粱好比杀树,树根难挖,得等它干枯了、有些腐烂了。出土的高粱根如一座小小宝塔,土名「秫秫疙瘩」,火力很强,燃烧的时间长。这样好的东西,物主是不会放弃的,我们拾柴的人咽着唾沫看他们一担一担把秫秫疙瘩挑走,眼巴巴希望从他们的担子上掉下几个来。幸而拾到了,回家守着灶门,看它燃烧,看它火熄之后还通体辉煌,须眉俱全,美丽庄严。这时,满心希望能有一车「疙瘩」堆在院子里。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呢? 我能用新鲜的高粱叶给妹妹编一顶帽子,戴在头上清凉清凉的,有点重量,感觉如满头珠翠。我能从她手腕上端咬一口,咬出一个红色圆圈来说:「我送你一个手表。」我能用一个制钱、一根火柴棒做个陀螺给弟弟,教他利用火柴头着地旋转,吱拉一声燃着了,可是马上又灭了。我教弟弟用黏土和泥,搏成弹丸,打偷嘴的野猫。 我只能做些无用的事情。 排水的时候,搂豆叶的时候,我们远远看见游击队像一条苍龙蠕动。为什么要走来走去呢?后来才知道,他们要练习行军,宣传抗战,以及提高知名度。 那时,最火辣辣轰隆隆的消息,是平地一声雷,某某人在某某村成立了游击队。兰陵沦陷了,各方豪杰不愿从太阳下经过,绕个弯儿到黄墩休息,由陈府招待午餐。这些客人都是新闻人物,所以陈府主人不出门能知天下事。 抗日救国的情绪高涨,连土匪都自动变成游击队。鲁南的土匪一向有他们的哲学,理直气壮。可是日本人打进来,他们觉得再当土匪就丢人了。 游击队浩浩荡荡,在东方,西方,南方,隐隐现现,田野做他们的脚凳。北方隔着兰陵,看不见。他们,有国民党支持的,有共产党支持的,也有单干户,左右双方都在拉他。我们熟识的人都投入了。 小宝是拾豆的时候开始动心的。收豆子事实上等于抢割,百姓千家一起动手,田野里布满了人。豆田的面积逐渐缩小,藏身其中的野兔惊惶起来。 本来野兔的毛色和土色几乎相同,它如果伏地不动,找个空隙悄悄溜开,那些忙碌的农人也许不会发觉。无奈野兔跑得极快,纵身一跳可以跳出两公尺以外,它大概是以此自傲并且屡操胜算吧,立刻施展所长,如箭一般射出。大概这就是兔脱。 野兔的过度反应惊动了田野的农人。人人直起腰来,以近乎操练的声音吆喝,使兔子觉得四面都是生命威胁。依照过去的经验,脱离威胁的不二法门是快跑。它并不了解大环境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不知此身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更不明白人类正尽目力之所及,看它以失效的经验作绝望的特技表演。 秋天野兔正肥,是「打围」的时候。打围,本来要带着几十个人,在旷野中一字排开,拉着一根长绳缓缓推进,目的就要惊起野兔再纵放鹰犬捕捉,割豆的日子岂非天赐良机?打围的人正在阡陌间巡逻,野兔现身,鹰腾空而起,猎狗也飞奔而至。 资深的农夫们重温他们百看不厌的表演。他们知道兔子虽然腿快,还是很容易被鹰赶上。他们知道,鹰会俯冲而下,以左爪抓住野兔的臀部。野兔慌忙回头,鹰趁势以右爪抓住它的头部,两爪向中间用力收拢,卡察一声把兔颈扭断。 野兔中的英雄豪杰也有它的绝招,它在恶鹰罩顶的时候翻身仰卧以四爪出击,攻打应的眼睛。这时,猎狗扑上去,把野兔咬死。所以打围必得有鹰有犬,陆空配合。所以人是万物之灵。 有时候,兔子实在跑不动了,它竟然缓缓的向着一个割豆的农夫走来,它是那样安闲,无猜,如同回家。它走到农夫脚前,放心的躺下,如同那农夫饲养的一只猫。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那无路可走的野兔是怎样打算的呢,这里面一定有造物者安排的秘密,我百思不解。这时,农夫就会轻轻松松的把兔子的后腿提起来往地上摔,再用镰刀柄敲它的头,直到它昏死。 这也是造物主的意思吗? 小宝说:「要是打日本就像打兔子。…」 我终于面对面看见游击队。 那天我很苦闷,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做什么。门旁有一条银色的细线贴在墙上隐隐发光,看见这条线就知道蜗牛从这里爬过。我打开日记本写上:「蜗牛有路,指南针有方向,惟我独自彷徨。」 词穷,心中郁闷未解,就再写一遍。一连写了七八遍。这时听见外面有雄壮的歌声,许多人引吭高歌,黄墩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声势。 我跑出去看。狭窄的街道上两旁是人,平坦的打麦场上满场是人,拿着枪,短衣外面紮着子弹袋。街旁的人随意坐在地上,没有一个人站着,打麦场上的人规规矩矩的站着,没有一个人坐下。打麦场上的汉子唱「中国不会亡」,歌颂八百壮士守四行仓库。这是我第一次听见这支歌,听一遍就会了,是一首容易普及的好歌。 陈茂松先生接待游击队的领袖,看见我父亲在家,就邀去作陪。谈话中间,陈先生对那领袖说,我父亲有个聪明的儿子,小小年纪能写文章。那人听了大感兴趣,一定要和我见面。 陈先生走过来叫我,连我的日记本也拿去。我很窘,不敢看那人的脸,那人问了我几句话,就翻看我的日记。 「你很消沉,没有正确的人生观。」他一面看一面批评我。「你平时读什么书?离骚?红楼梦?不要看这种东西,世界上好书很多!」 他对我父亲说:「令郎该出来参加抗敌救亡的工作,和我们一起磨炼磨炼。」 父亲连忙说:「他还小,再过一两年吧。」 「你说他小?你来看看少年人的志气。」他站起来,主人也连忙站起来。「他们的父母愿意把孩子送到我们这里受教育,进步要趁早。」 他往外走,我们很有礼貌的跟着。我这才仔细看他,他很瘦,语音和婉,像文人。外面坐在街旁的人散开了,有一些人忙忙碌碌挑水,穿梭般各家出出进进,洒了一地泥泞。 我们跟他走进一户人家,看见他带来的游击队员往水缸里倒水,转眼溢出缸外,每倒进一罐水,站在水缸旁边的老太太念一声佛。 院子里坐着一堆少年兵,一个老师模样的人正在教他们识字。首领对老太太说:「老大娘,别当他们是兵,就拿他们当你家的孩子。」老太太蓦然醒悟了似的,进屋把床上的席子揭下来:「别坐在地上,地上潮湿,来,铺上席子。」 我们听见歌声,循着歌声走进另一家。这家院子里也有一堆少年兵,他们站着,有人正在指挥他们唱歌。院子另一角,两个队员一前一后,唱着歌推磨。他们走进这个家庭的时候,这家的小媳妇正在推磨,他们立刻接手。 这家的老太太正为不速之客做饭。首领对她说:「老大娘,别当他们是兵,就拿他们当你自己的孩子。」老太太一听,立刻泪眼婆娑,伸手把藏在麦糠里的鸡蛋摸出来。 他们挑水推磨的我很感动,恋恋不舍看他们唱歌,流汗,一盆一盆粮食磨成浆糊。 挑水太辛苦,那年头珍惜用水,一家人打一盆水轮流洗脸,口中连连说:「只有人把水弄脏,水不会把人弄脏。」为了惜水创造神话,人这一生浪费了多少水,死后阎王罚他一口一口喝完。 推磨比挑水更辛苦,樱桃好吃树难栽,白面好吃磨难挨,我和小宝都有亲身体验。我们两家都借陈府的驴子拉磨,有时候粮食没有磨完,驴子下田的时间到了,或者赶集的时间到了,眼睁睁看人家把牲口牵走,由我和小宝接力。 北方家用的石磨,不是磨豆浆磨麻油的那种小磨,是沉重的大磨。如果有人要打你,你跑到磨后面,隔着磨,他的棍子构不着你。磨,每家都有,围绕着它发生了多少故事。仇家登门报复,双方大战多少回合,有一个人自知不敌,退到磨道里打游击,两人围着磨团团转,最后有一个死在磨后面。乱兵进宅,闺女媳妇无处逃,逃到磨后,被人家按倒在磨道里。 在从前的家庭里,磨道是全宅最卑贱的位置,推磨的工作必定转嫁到最不得宠最受排挤的人身上。李三娘推磨,走得慢了婆婆要打,走得快了婆婆也要打,走得不快不慢婆婆还是要打。她在推磨时产子,在磨道里自己用牙齿咬断脐带,孩子的名字叫咬脐郎。女人的痛苦有首歌,其中提到「抱磨棍,磨大襟,挑水路远井又深。」常挑水,肩头的衣服先破;常推磨,胸前的衣服先破。 所以说「有钱买得鬼推磨」。鬼精灵,鬼聪明,磨道的事先本来沾不到他身上,可是为了钱,他也干。 我们推磨时小宝总是不开心,他一直觉得我用力比他少,而且推不了几十圏我就心跳气喘,必须张着大口坐在磨道里休息,样子令人扫兴。那时并不知道我的「二间半」瓣膜有问题。 挑水,推磨,把这支游击队的名声扬开了。陈茂松先生不住的赞叹「王者之师!王者之师!」他说这支游击队的首领叫石涛。我想了半天,认为他太瘦了,叫石涛的人应该是个胖子。 他说,父亲和石涛达成了协议,等母亲替我做几件内衣,就送我去跟石涛抗战。 小宝没看见这些新鲜的场面,他到兰陵去了。我眼巴巴等他回来听我的报吿。 小宝愕然,他说「打游击就是打游击,怎么还挑水推磨?」是啊,一语惊醒梦中人,挑水推磨,我那儿行? 小宝说,他要打游击,但是绝不推磨挑水。他已经用幻想「打造」了一只新式机枪,八支枪管成扇面排列,彷佛搂豆叶的「耙」。他的子弹射出可以转弯杀人,所以日本兵无可幸免。机枪架在装了轮子的钢版上,他一个人以卧姿在钢版上驾驶和射击,全体游击队员跟在后面收拾日军的枪械和尸体。 一连几天,我们热烈讨论那台机枪,和种种可行的战术。之后,我看见母亲替我收拾了一个小包裹。 「拿着!」父亲吩咐,我照办了。「外婆想你了,我送你去住几天。」这才发现父亲已是穿戴整齐。 这样,我胡里胡涂离开黄墩。一九九一年十一月十九日台北中华日报副刊发表,蔡文甫先生主编第十一章摇到外婆桥 我来到北桥。北桥在南桥旁边,是南桥的卫星。祖母根据“大乱居乡、小乱居城”的古训,搬到北桥赵家居住,我来和她老人家做伴。赵家已经没有空房安置我,我就在“草屋”里寄身。 所谓“草屋”,是放“草”的房子,这个“草”,指的是麦秸。在农村,麦秸是珍贵的东西,所以草屋的建造也很牢固,和家宅居室没有多大区别。草屋里,麦秸堆到屋梁那么高,扒个洞钻进去就可以睡觉,即舒服又暖和,干燥的麦秸在暗夜里放光,散发着香味,使这穴居一般的生活很尊贵。 回想起来,俗语说外面的金窝银窝、不如家里的草窝,这草窝二字,居然写实。北桥,我不记得有寨有桥,我只记得平川无垠,两条车辙直冲进来,把两旁的房屋冲得歪歪斜斜,稀稀落落。田野坦坦荡荡,风悠闲的吹过来,把人和土地连在一起,房子小,院子小,却没有压挤的感觉。 我在北桥时正是初春,农人个个摩拳擦掌着手他们的一年之计,两个月前用泥土密封起来的堆肥,现在剖开,热烘烘的散发着生殖力的气味。堆肥经过发酵、杀虫,气质变化,可亲可近,农夫用双手捧起碎块来掰、捏、揉、搓,制成碎末,撒在地里,这时才有“泥土的芳香”。山巅河床、不耕不种的地方,没有这种诱人的气味。 所以人畜的粪便是好东西,春天,几乎人人背着用藤条编成的、拾粪用的“箕”,随时随地收拾做堆肥用的材料。在农村,“吃自己的饭,到别人的田地里拉屎”是愚蠢的行为。“但寻牛屎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恐怕纯是诗人的幻想,农夫经过的地方不会有牛屎留下,即使他没带粪箕,也要脱下小褂来把它包回去。 乡人尝说,做农夫有三个条件,第一,睡在草窝里不痒;第二,捧着狗屎不臭。据说,某农夫带着儿子进城,爷儿俩经过饭馆门口,正值门内蒸气腾腾、门外酒疑肉香四溢,做儿子的忍不住翘着鼻翅儿闻个不停。他爸爸说:“闻什么!那有咱们的堆肥好!” 第三个条件是见了庄稼就像见了孩子。我自己还是孩子,还不能体会那种心情。在北桥,对着麦田,我有过感动。数九寒天,寸草不生,独有这小麦在冰天雪地中孕育,利用这一段天地闭塞的时间生长,早早给我们第一季收成。 住在北桥的那一段日子,我曾经想,我也做一个农夫吧?回想起来,那时,我是把种田和陶渊明搅在一起了。我忘了陶渊明自己并不下田。 “你教我种地好不好?”我问一同住在草屋里的小李哥,他是赵家的长工。 “种地不好,要受气。庄稼好种气难吃。” 受气?受谁的气?他笑笑,没回答。不久我就想通了,那时最脱离现实的口号就是“农工商学兵”,其实正好颠倒,农人在地狱的最低一层。做庄稼人还得增加一个条件:能忍气呑声。 在我搬进草屋之前,里面已经先有一位住客,就是赵家的长工小李哥。“小李哥”这个称呼,是长辈替我定的,回想起来,他们很费了一番心思。我和他同住草房,需要他照应,理当尊他为兄,然而他到底是赵家的长工,所以又加上一个“小”,以求“铢两悉称”。 小李哥下巴瘦长,皮肤白细,模样很清秀,不像个做粗活的人,其实他小小年纪,田里屋里样样拿得起来。那时春耕开始,他每天一早就赶牛拖犁出门,晚饭前回来,从从容容,一副功力深厚的样子。我们一同相处的时间只有晚上,那时我们都不懂社交,不知道找些话题来交谈,除了沉默,就是听他唱小调。他一躺下就唱,好像唱歌就是跟我谈天。姐儿房中哟,摘菜心儿啦咦呀海,甩手掉了个金戒指儿,一钱零五分儿啊! 我知道,这种小调叫“姐儿讴”,每一首都用“姐儿房中”开始,讲述一段故事或诉说一种心情。那家的、大娘啊、拾了去啊,奴家认你个干闺女儿,还我的金戒指儿啊! 我知道,下面一段一段向村中的各色人等喊话,招寻失物,最后是一位“大哥”拾物不昧,结果两个人成了亲。可是小李哥有他的版本,姐儿丢掉的这枚戒指被八路军拾去了,八路军又给他送回来了,她也就参加了八路,一同抗战去了。“你改的?”我觉得新奇。“不是。”“谁改的?”“不知道,现在大家都这么唱。”他的歌喉不错,由他唱,听了不会烦腻。何况他的歌里有新词。奴在房中闷沉沉,忽听得门外来调军,不知道调那军。咦儿呀儿喂儿喂,不知调那军。好啊,齐步走的调子。南军北军都不调,单单调我八路军,上前打日本。咦儿呀儿喂儿喂,上前打日本。 原来的版本是:“南军北军都调到,又来调我的常胜军,上前打敌人。”那时候,抗战还没发生呢,“打敌人”,也不知道打谁。 有一组小调叫“思嫁”,以大姑娘的口吻表白对结婚的渴望,调子同一个,词句有变化。没听见那家女孩子唱过,男孩唱,女孩听也不敢听,要听也是偷偷的听。一恨二爹娘,爹娘无主张,男大女大这么相当呀,怎不打嫁妆?怎不打嫁妆?二恨二公婆,公婆无奈何,郎才女貌多么相合呀,怎不来娶我?怎不来娶我? 下面恨媒人不来提亲,恨妹妹先出嫁,恨哥恨嫂,恨僧恨道,最后恨起自己的命来。小李哥唱起来就不同了,这思嫁的女孩,恨着恨着八路军来了,她跟八路军抗战去,兴高采烈,什么也不恨了。 小李哥一支一支的唱,他唱出来的小调全变成八路军的军歌。 慢慢的,我发现,全村的人都这么唱。新版只在要紧的地方改几个字,或者添几句词儿,一听就会,用不着学习。这些歌,唱得我好痒,从心里痒。我猜,小李哥一定也痒,要不,他怎会百唱不厌?小李哥出去耕田的时候,我跟着。他说:“我教你耕田。从前皇帝也会耕田,每年春天带着文武大臣出来耕三圈,正宫娘娘给他送饭。”田是一块一块长方,很长很长。小李哥吆喝着牛,扶着犁,在一块田的中央先耕出一条直线来,这条线叫做“商沟”,商沟把一块田分成相等的两半,以它为基准,从它两侧一刀一刀把田里的土切开、翻转过来。耕田用的犁,分犁托、犁刀、犁把三部份,犁把高耸,和犁托犁刀成三角态势。耕田的时候,手扶着犁把,眼望看犁托伸出去的头,犁头的作用像步枪的准星,紧贴着商沟。如果一不小心,犁托歪斜,就会留下没有耕开的死土,造成以后作业的困难。所以耶稣说,人不可扶着犁把向后看,这时我才明白。总之,每一寸土都要翻开,下一步才好用耙。“耙”的形状像梯子,钉满了一尺长的钢钉。这些钢钉把翻开的泥土咬碎荡平,波浪形的泥土变得像春水微皱,才好下种。用犁的时候,人是小心翼翼全神贯注的。用耙的时候就不同了,人站在耙上,乘风破浪似的得意,挥鞭四顾的有,昂首高歌的也有。慢慢的我也感染了这份意气风发,站在耙上俨然以为改造了世界。 耕牛都受过训练,你得会喊口令,这口令俗称“吆牛号子”,听来像是“喝喝油”,喊到“油”字高亢尖锐,使用假嗓,耕牛听到“号子”就努力前进。左转弯的口令是“咦,咦,咦,”右转弯的口令是“哦,哦,哦,”有特殊的腔调韵味,必得在南亩北陇实际工作中才培养得出来。要测验一个人是不是够格的农夫,最简单的方法是请他表演“吆牛号子”。 还有一样重要的工具是耕田时用的鞭子,鞭梢很长,因为耕田时牛和人的距离很长。使用时,单凭左手握鞭向前乘势一送,鞭身展开,鞭梢在牛身旁炸个花儿不需要打在牛身上。这当然也要经过一番训练。 我喜欢看地里长出东西来,各种植物不停的变换土地的颜色,远近高低,深深浅浅。我开始能闻到植物的香味,连阴晴雨雪都有香味。 我开始喜欢家畜,即使是猪,脸上也有耐人寻味的皱纹。各种狗都漂亮,只要别在它吃屎的时候看见它。牛的特点在它的眼,又大又圆,又没有警戒的意思。耕田的时候,小犊依傍在母牛旁边,摩摩擦擦。中午休息,老牛却忙着舐小牛的脖子,难解难分。没事的时候,牛陷入孤独的沉思,我如果有琴,一定弹给它听。 渐渐的,我也分享了北桥儿童的乐趣,看蚂蚁上树,看斗鸡,看人在村首的大槐树下理发。北桥没有理发店,有游走四方的理发匠挑着担子来,那种“剃头担子一头热”的设备。他用热的那一头烧水,冷的那一头磨刀。要理发,到树下来,先用热水洗头,水太热了,烫得你嘴歪眼斜,五官换了位置。然后是剃,刀钝,头发长,剥皮似的痛,有人喊娘,有人掉泪。小孩子没有别的娱乐,就围在旁边看那丰富的表情。 我们也看那叫做屎蚵蜋的褐色甲虫,成双成对,一前一后,用它们的长爪推着粪球走,夫妻俩克勤克俭的过日子。“燕子低飞蛇过道,大雨定来到”,令人眼花撩乱。“云向东,一阵风;风向西,披蓑衣;云向南,雨涟涟;云向北,一阵黑。”结果只顾看云。 “干冬湿年”,“夜晴无好天”,“久旱必涝、久涝必旱”,“久晴大雾阴、久阴大雾晴”,我也依着这套循环论,跟他们一同度过大兵凶年吧? 可是小李哥又唱了,痒痒的唱:送郎送到大门外,伸手抓住武装带,问郎早晚来?哎哎哟,问郎早晚来? 赶集也是一种娱乐。 “集”是刺激消费的地方,使人忍不住想花钱,所以乡人的座右铭是“勤拾粪,少赶集,阴天下雨走亲戚”。抗战发生以后,集上多了一批关心国事的人,他们来找熟人打听消息。几个谈得来的人不约而同见了面,买一斤花生堆在地上,大家蹲下来围成一圈,一面吃花生一面交换新闻。谁下水当汉奸了,谁被谁绑了票,谁吃掉了谁多少枪枝,以及国军和日军正在那一省打仗,诸如此类。赶一趟集,顿时耳聪目明,心里敞亮了不少。 小孩子没钱花,赶来看人家花钱,听银元铜元叮当响,悠然神往。这里人人有钱,到处是钱,小孩子那见过这么多钱?真是大开眼界。数目最大的交易在牲口市,买牛的人和卖牛的人呼呼的抽烟,互相把手伸进对方的袖子里、操纵手指头打出密码来,讨价还价。例如,一个手指头代表一,三个手指头捏在一起就代表七,食指弯一弯代表九,“扭七别八钩子九”。就这么纹风不动的称金论银,牛牵过去,一卷花花绿绿的票子递过来,纸是最上等的纸,乡下人做衣服的布比不上它,然而纸到底是纸,怎么人人相信那纸片等于金子银子,真是不可思议。 集上也有你平时难以见到的行业。有相面的,平地挂起一块白布,布上画着好大张脸,脸上密密麻麻的黑痣,相士口沫横飞,说得老太太呜呜哭泣。有治牙痛的,病人张开大口流着口水尽他看,看着看着掏出一条虫来。 钱可爱,有人爱钱就有人抢钱。抢钱也是专门行业,有师承,有组织,不许任意客串,只听得一声尖叫,熙来攘往的人忽然个个引领望远,紧接着是擂鼓似的脚步声。然后全集的人都能看见一个人在前面跑,三、四个人在后面追,追上了,按倒在地拳打脚踢,追不上,垂头丧气的回来。不要花钱买票,老天爷导演节目给穷孩子看。 还有,教我怎么说呢,难道这也是节目吗,一群穿军服的、拿着枪的,牵着一个老百姓、大男人,牵牲口一样牵到集上来了。他们要把这个老百姓吊在树上,他的媳妇儿跪在地上磕头磕了一脸的泥,这才把倒剪双手的吊法改成两臂上举的吊法,喝一声打就从商贩手里夺过一根扁担,他的老母又跪在地上磕头磕了一鼻子血,这才把扁担改成棍子。然后就是无可赦免的打将起来,那嚎叫,尽管吊得高,上天也是听不见。据说挨打的是个村长呢,唉,打狗看主人,怎不怕伤了这一村百姓的心呢! 我不常看见打人,也不常看见抢钱,倒是常听说书。一个中年人敲着小鼓说杨家将,杨家将的故事好长好长,一本连一本,由老令公开始子子孙孙出英雄,够他说一辈子。有人迷上杨家将,想把这个家族的故事听到底,听得倾家荡产也没个完。先人的恩怨可以像遗传一样由后人承接,而且世世代代突变渐变变生不测,生也有涯血海无涯,我觉得可怕。不过,如果只听一个段落,情节有它的迷人之处。 说书人生意不大好,有一次,我环顾左右,竟然只有我一个人在听。可是他不停止,他的眼睛只看本子不看人,说说唱唱两颊通红,比我还兴奋。我是不出钱的,一人独享未免问心有愧,可是我也不好意思走,走了岂不是对不起他?坐在地上七上八下。 散集了,我吹着用柳枝做成的哨子(有时是高粱叶做成的哨子,有时是葱叶做成的哨子)回来,利用赶集得到的材料编织无尽无休的幻想。在幻想中,我把那几个吊打百姓的官兵全杀了,即而一想,还是由他们打鬼子将功折罪吧。幻想才是我的基本娱乐。 草房的后面是街道,稍远有个石碾,庞然大物,用一个石轮和一道石槽组合起来,石轮在槽里滚过来、滚过去,把黄豆压扁成豆钱,谷粒去糠成小米。这一道活儿总是由大姑娘小媳妇来做,她们笑语殷殷,坐在草屋里听得见。 有时,她们结伴用碾,我站在旁边看,也算一种娱乐。有一个头上梳髻伶牙利齿的损我:“别看啦,回家教你娘给你娶媳妇儿去吧。”我一怔,众女子嘻嘻哈哈。只有一个姑娘端端正正的做事,不跟别人一起闹。有时,我跟小李哥走过碾旁,众女子都看他,这个姑娘也不看。姑娘梳一条大辫子,个子不高,脸太圆了,这种脸型,在富贵之家叫银盆脸,在乡下就叫柿饼脸。人家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世上那有这么俊的柿饼!可是小李哥也不看她。 田耕完了,小李哥在草屋里歇着,他不抽烟,当然也不看书,这就显得日长似年,心神不定。中午,四姨来喊我去吃饭,他一把拉住我:“帮个忙,吃了午饭别回来。”我不求甚解,心不在焉答应了。 午饭后,我也心不在焉的把它忘了。冒着汗,披着小挂,作梦一样朝小屋走。也没想想屋门怎么关起来,作梦一样伸手去推。门里面用棍子顶着,顶得不牢,这一推,推得门倒退了一尺,正好看见小李哥从麦秸堆里跳出来,喝问一声谁,大把大把扯下麦秸来埋一个人。我懵懵懂懂也没看见他埋什么。 小李哥很平静,没生我的气,也许他看见我反而放了心。他很镇静,慢慢穿好裤子。我居然走进草屋,居然在麦秸堆旁边坐下。空气不好,终于看见辫子。 我这才一下子弄明白我错了,赶紧往外跑,跑到大槐树后面躲起来,也不知要躲什么。 躲藏的人总要千方百计往外看。我看见那圆脸的女孩从草屋的方向走过来,走得慢,一身酸软寸步难移的样子。她大大方方回头察看,我又看见辫子,辫子上贴着麦秸,咳,你们怎么这样粗心大意,百密一疏! 这不苟言笑的女孩!对小李哥望也不望一眼的女孩! 我倚树而坐,没法再和他们见面,蚂蚁一只一只往我脸上爬。忽然听见:“回去吃晚饭吧!”是小李哥。我动也不动,他就在我旁边坐下。 我还没有学会道歉,闭紧嘴巴,心里吃惊。想来想去总得有句话表示我跟他站在一条线上,就说:“你们快结婚了吧。” “她得去嫁有房子有地的人。”口吻平平静静,各安天命。 “那怎么行?”我抗议。 “我有个表舅,娶不到媳妇,一辈子都是跟娘儿们相好,为相好挨过打,坐过牢,给家乡的人赶出去,又给外乡人赶回来。” 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事!我没法子揷嘴。 “我想当兵去。” “八路军?”我想起他最爱唱的那些小调。 “不当八路军,也不当中央军,找个杂牌部队,好歹混个一官半职,活人的财死人的财发几笔,回来买几十亩地,盖个四合房。” 我马上想起几件事情。 军队驻进来,军官带着士兵找财主,敲门之前还仰脸端详这一家的楼。进了院子,刀枪剑戟摆开,军官升堂入室,对着那一家之主。 “老乡,你的楼太高了,妨碍我们炮兵射击,得拆掉一半。” 那财主一听,连忙满面堆笑,打躬作揖:“官长,您行个方便,把您的炮移一移,移一移……” “移一移?那得另修炮兵阵地,上头不肯再给经费。” “经费?我拿出来,我拿出来,您看,得多少?”在另一时间,另一地点,另一台人物演另一段情节。军官对乡绅打开一张地图,指指点点。“我们奉命在这里挖一道战壕。”乡绅一看,我的天!这不是要挖我的祖坟吗!但是他见过一些场面,能保持镇定。让坐,奉茶,点烟。“官长,拜托您行个好,把这道线改一改,把我家祖坟让出来,您看要怎么样才做得通?军官很干练。“说好办也好办,说难办也难办,你得相信我。”“我的家外强中干,长官您得高抬贵手。”“你现在能拿多少出来,你就拿吧。”军官脸不红,气不喘,茶也不喝。那时,我们恨死那些“当兵的”。可是,我那里想得到、他们非得这样,不然娶不到老婆呢。家乡人过日子省俭,惹得外人编故事。 比方说,山东人一辈子只洗三次澡,出生洗一次,结婚洗一次,死亡洗一次。这是瞎话,我们夏天也是人人洗澡,靠河住的人几乎天天下河。省俭末,不盖浴室,妇女选在一个无星无月的夜,等家人邻人都睡,站在院子里往身上浇水。冬天你得烧热水,成本高,就马虎了,只用湿巾擦一擦。 比如说,山东人平时不吃肉,买一块肉挂起来,想吃肉的时候看一眼。 买了肉不吃、当摆设?那块肉后来怎样了?烂了丢掉?一听就知道是瞎话。过年,买块肉挂在房门上,滴水成冰的天气,肉一时坏不了,可能多挂几天。不是不吃,是心里总在想,也许明天有客来,明天再炒再烧煮吧。省俭末!外人看见肉挂在那里,就寻咱们的开心。 且说赶集,三朋四友围在一起吃花生,吃完了,地上一堆花生壳儿。大家并不罢手,一齐伸手“淘”那堆花生壳儿,寻第二度享受,说也奇怪,吃花生是一个一个剥开一粒一粒送进嘴里,偏偏壳儿堆里有没剥的花生和遗落的花生米。省俭末,一定吃得干干净净才甘心。花生米淘净了,人散了,自有人来收拾那堆碎壳儿,一片一片都拣起来,带回家引火烧饭,烧成了灰还要撒在堆肥上头。 为了省柴火,煮一锅饺子一共掀几次锅盖,都有讲究,因为“掀一掀,烧半天”。最后看准火候,“捂一捂”,等到落了滚儿再起锅。如果随便掀锅盖,主败家。 那时乡人抽旱烟袋,长长的烟杆一端有个白铁制的小烟锅,有人点火还用火镰火石,敲敲打打挺麻烦,于是发明了“对火”,方法是,正在吸烟的人把烟锅扣在需要点火的烟锅上,施者吹气,受者吸气,借个火。可是,等受者点着了烟,施者的一锅烟也消耗净尽了,所以“对火”算个交情,一锅烟也不轻看。庄稼人相信“兴家好比针挑土”,嘴里念着世代祖传的格言:“一顿省一口,一年省一斗。”他们“耕地看犁拖,吃饭看饭锅”,为什么看锅?那是要看看锅里还有多少饭,算一算有几个人吃,自己碗里少盛一点。至于吃菜,“一根豆芽咬三段”,最能看出节制的功夫。那一点家当,就是这样辛辛苦苦积存下来。 抗战发生,军队深入农村,而且有了游击队,这些流水似的兵并没有铁打的营房,再小的村庄也有一套班底负责接待过境的人马。有时候,队伍住在邻近的村庄,派人通知各村送饭,谓之“要给养”。一个“吃饭看饭锅”的家庭,“针挑土”积攒的东西,只好慢慢的消耗掉。庄稼人也有幽默感,说是“老鼠替猫攒着”。 好处是再也没有土匪,土匪全变成游击队。当年土匪横行,做土匪的小头目也曾是人生的一种理想,像我这般年龄的人,大都记得:要嫁嫁个当家的,吃香的,喝辣的,盒子枪,夸夸的,腰里银元哗哗的。 可以想见当年的绿林也有文宣,颇成气候。当年为了防土匪,打土匪,安抚土匪,流血流汗流银子,家家在数难逃,那时候那有今天心安理得! 确确实实,乡巴佬都赞成抗战到底。 午间好睡,在歌声中悠悠而醒。 我翻身坐起,知道八路军来北桥小休。小李哥刚刚传给我三句话:日本鬼子抱窝,国民党吃喝,八路军唱歌。 这得解释一下。 日本军阀在中国的战场不断扩大,兵力分散,只有尽量抽调沦陷区的占领军使用。占领军不但数目减少,而且多半新兵抵充,战斗力弱,锐气尽失,每天在据点内闭关自守,像母鸡抱窝孵蛋一样。 所谓国民党吃喝,当然是指国民政府领导下的一部份部队,一般印象,这些人比较注意伙食。有些景象太突出了,例如,一群人到你家里来抓鸡,鸡疾走,高飞,大叫,抓鸡的人跟着横冲直撞。最后安静下来,地上剩下零落的羽毛和踢翻打碎的盆盆罐罐。还有,一群人上刺刀,把狗围在中间劈刺,这就更恐怖。狗肚子破了洞,肚肠流出来,钻到你床底下躲死,再拖出来,到处鲜血淋漓。 烤熟一只狗要多少葱,多少蒜,多少姜,要烧多少木柴,这对“一天省一口”的农人又是多大的刺激。农人闻香味,流眼泪,收拾狗骨头和灰烬,永远永远追忆他和那只狗的友谊。八路军的特征是唱歌,像原始民族一样爱唱,像传教士一样热心教人家唱,到处留下歌声。 我不爱唱歌,喜欢看人家唱歌,人在唱歌的时候总是和悦婉转,坦然无猜。我走出草屋察看。 屋后路旁,石碾周围,大姑娘小媳妇有站有坐,目不转睛的望着站在他们面前的女兵,这位女同志斜背着枪,挥舞着双臂。想必是,她们没见过如此奇怪的装束吧?有人目瞪口呆,有人吃吃笑,不久,也都溶化在歌里了。同胞们,细听我来讲,我们的、东邻舍、有一个小东洋,几十年来练兵马、东亚逞霸强,一心要把中国亡。 不难学,马上学会了。 那边,槐树下,男生教男生,也有六、七岁的小丫丫黏在哥哥身边。他们发现我,马上把我拉过去。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抗日军不打抗日军! 我们别给日本当开路先锋,我们要为民族解放而斗争! 这支歌太有名了,都说它挑起了西安事变,我可从来没听人唱过,也没读过整首歌词,一时有相见恨晚之感,也就心甘情愿的跟着学起来。 勇敢的抗日战士遍地怒号, 我们决不再自煎自熬, 唱到这里,忽然觉得眼前的日子真是难煎难熬,我是像空心菜一样生长着。歌已学会,别处走走看看,被一个人迎面挡住。一个游击队里的人,他的记性太好,我的记性太坏,觉得他很面善,忘记在那里见过。 “原来你在这里!”他一开口,我想起来了,他不就是石涛?游击队的领袖,在黄墩见过一面。 “还没参加抗战?你知道不知道日本鬼子在做什么?” 日本鬼子在做什么,以前知道,现在真的不知道。战争只剩下一个影子了,现在是“日本人抱窝,国民党吃喝,八路军唱歌。”我是一棵空心菜,日子在煎熬我。 石涛的队伍走后,我写信回家,说我要参加抗战。父亲匆匆赶来,见过外祖母,教我收拾衣物。我问到那里去。 父亲说:“带你去抗战啊。”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台北自立晚报副刊发表,林文义先生主编第十二章热血未流 九一八事变以后,某年某月某日,吾乡的那些公子少爷一个个剪成光头、换上布鞋,陡然有穷苦的模样。他们又举止仓惶,坐立不安,完全失去了平时的自信。然后,只见他们打好绑腿,扎紧皮带,在那烈日之下,广场之上,横看成列,竖看成行,立正稍息的操练起来。 原来那时日本军阀蓄意亡华,国民政府定下“寓兵于农”的政策,在各乡镇成立“乡农学校”,集训当地的青年精英,以备非常。那还是“好人不当兵”的时代呢,这些养尊处优的名门子弟,个个只有应召入伍。 那时,吾乡缙绅,没有几个人料到这是时代大变革、地方大变化的征兆,只是心疼孩子受苦,单是“黎明即起”谈何容易!孩子还有刚结婚的呢,还有抽大烟的呢。也只能三更灯火五更鸡,熬好小米稀饭,蒸好猪肉包子,看着他吃饱了出门。 那时候,大家只是盼望这三个月集训快马加鞭,早完早了。 没有谁了解军事训练是什么样的训练,例如“为什么”以及“怎样”。受了训好打仗,这个道理好懂,可是那个立正姿势是个什么玩艺儿?站着,永远站着,站到万念俱灰,难道也凭这一套上战场?站就站吧,可是你那教官、为什么偷偷绕到我背后、用脚猛踹我的腿弯子?可叹我双膝点地,朝着别人的屁股叩首,还得站起来再挨你的拳头?“坏爷”就以观察家的姿态发表评论:“你把蒋介石叫来,让他立正站好,我在背后踹他两脚,看他还能原地不动?” 偏偏上头派来的这位教官是兰陵人,是兰陵的穷人,出去闯荡几年,在这方面成了先进。旁观者清,事后则明,如果那时培训教官选拔种子能考虑得周详一些……。 结果这些大少爷的敏感作了怪:这小子,莫非花钱活动上头派他回兰陵?莫非他仗着现官不如现管,故意羞辱咱们?莫非他要把兰陵王踩在脚底下,他好称王称霸? 军队有军队的规矩,教官是有板有眼的把这一套规矩搬过来,对他讲话要立正站好,进他的房门要先喊报吿,之类等等。好吧,咱们鱼死网破,大伙儿一商量,半夜把教官从床上拉起来,一顿拳打脚踢。 事情是闹大了,他们自有父祖。上面的看法是,倘若在操场课堂对教官动粗,那要军法审判,“操场如战场”。星期天在私室争执,又当别论。这看法对少爷们有利。 教官当然要换一个。不管原来的教官有多优秀,即然地方上有这么多人反对他,那就是“人地不宜”。新教官是个好好先生,和兰陵素无瓜葛,彼此没有心病。 乡农学校毕业的那天,上头派人来检阅如仪。之后,春梦无痕,每个人又恢复了固有的生活方式。可是对日抗战发生,军事训练的作用就显出来了,受过军训的人能愤怒,而且愤怒较能持久,而且可以化为行动。这些姓王的联合起来,组织了一支游击队。 兰陵王氏组织的游击队,番号是第十二支队。父亲带我进队的时候,它已经很有规模。十二支队,没听说上头有总队,也没听说谁是第一到第十一支队,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感觉。 已经忘了那些村庄的名字。一路上只见拾柴的,拾粪的,搓麻绳的,抽旱烟晒太阳的(天已冷了)。没见打游击的。后来才知道那些人全是游击队员。 村中有些鸡鸣狗吠,人声不多。后来知道三分之二的人正在睡觉,他们昨夜都没睡。 十二支队的绰号叫王团,支队的地位等于团。司令王松和先生,也有人管他叫团长。副司令王成和先生,兼第一大队长。自此以下,王毓英先生,王毓肇先生,还有王贤和先生,全是重要人物。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并不是他们。我在第二大队的队部里遇见一个奇怪的人,他坐在过道里一直喝酒,酒是劣酒,有辛辣的臭味。也许在这样的地方只能买到这样的酒罢,他是“善饮者不择酒”吗,那么他的酒瘾一定大极了。 虽然颠沛造次,还是有一点排场,过道里为他摆上一张方桌、一条板凳。桌上放着一把锡酒壶,听差在旁不停的斟酒、点烟。旱烟袋的竹杆很长,自己不便点火,没有那么长的胳臂。 “过道”是四合院内外交通的孔道,他的桌子凳子稍稍有一点妨碍交通,他不管,嘴里含着烟嘴,眼睛望着空气,但是眼球不停的左右转动,神态并不安详。 父亲要我叫他“二老爷”,我叫了,他没答理。后来我知道他整天不说话,只喝酒。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呢,我正纳闷,忽然听见有人发问:“他那么好的家世,为什么要做汉奸?”急忙回头看,贤和七爷正陪着两个都市青年模样的来宾参观。问得坦率,也不怕喝酒的人听见。 七爷修长白晰,无尘土烟火气,固一佳公子也。他回答:“他们家老太爷最佩服曾国藩,他想学曾国藩成立乡团、保护地方百姓。” “你们是怎么逮住他的?”七爷顿了一顿,勘酌了一下。“他是投诚反正的。” 一个起义的大汉奸?我怎么觉得他不像?有这样苍白文弱的大汉奸?有把脑袋浸在酒缸里的起义英雄? 他叫什么名字?我悄悄的问父亲。父亲说,这人叫王意和,外号二秃子,住在挿柳口,是进士衍公的儿子。 他是秃子?我急忙到过道里仔细察看。他并不秃,头发比一般人稀少而已。还好,衍公的儿子不能是个秃子。 然而,据说他是个酒疯子,人称“疯爷”。衍公的儿子可不可以天天醉酒?好像可以。 衍公的儿子当然不可以做汉奸。地方上,如果谁上了日本人的船,马上名扬四方,大汉奸?我不记得有个王意和。 他说:“疯爷跟兰陵的日本鬼子有来往,松和大爷半夜把他捉过来。贤和七爷说他反正投诚,那是心存忠厚。懂不懂?人要厚道些。” 是,人要厚道些。何况这人对我很重要,他后来教我读唐诗。 司令部设在一间茅屋里。这间房子很大,猜不出原来做什么用的。乡下村庄的房子都很小,但游击队常有大间房屋可用,好像军队开进来把房子撑大了。 司令部用的这间房子,一半面积铺满了麦秸,做司令官等人和衣而卧的地铺,另一半面积,当门摆上一张八仙桌,左右两把太师椅,松爷~我是说司令官就在这里会客、议事、运筹帷幄。司令官的这点子排场,又比疯爷喝酒的局面大得多,那桌子椅子,简直像是松爷从他家里搬来的。 看见我,松爷很高兴,他正计划办一张油印的刊物,需要人手。他交给我的任务是:经常出去走走看看,找些可以报导的材料。我暗想,我这不是要做记者了吗,马上恨不得雀跃三尺。 决定先去赶集,我在集上见过惊心动魄的事情。这天天气晴朗,风小,赶集的人多。我顺着大路走,走出十二支队的防区,也不知是那家的山头,只见许多农人用独轮车推着粮食,在我身旁吱呀吱呀响,如果我作文,也许会说车轮在唱歌,今年收成好,田家赶集卖了粮食准备过冬,今年的冬天很温暖,等等。 走着走着,车子走不得了,成排的独轮车停在路旁,扛着枪的人来检查。不是检査,是路心摆个大箩筐,收鞋袜费。来人扛着步枪,披着子弹带,小袄的扣子不扣,毛线打成的帽子,标准的游击队打扮。冬天到了,弟兄们还穿着破袜子破鞋,大家有钱出钱,支持抗战。掏出票子往箩筐里一丢,光天化日,大公无私。推车的人说现在没有钱,卖了粮食回头再交吧,那可不行,交不出鞋袜费的人不能过关。那么,我不去赶集了,原车原路回家,那也不行,一车粮食扣在路上,你回家去拿钱。 热闹一阵,冷清了,零零落落有人赎车,车,人,渐渐稀少。 这才急急忙忙来了个庄稼汉,交了钱,问:“我的车呢,我的车呢?”在原先停车的地方团团转。扛枪的人也慌了,光知道扣车收钱,没料到有人投机发国难财。有一个人,这里本来没有他的车,他不是卖粮食的,临时见财起意,交了一笔钱,把一车粮食轻轻松松的推走了。这可怎么给人家出钱抗战的人交代。 只好报吿长官。长官来了,果然不是等闲之辈,他大模大样的问了三言两语,大喝:“刁民!你想讹诈!”手指头几乎戳到人家眼珠子。人家喊冤,长官就喊打,打完了收押,等他的村长来保。不赶集了,回司令部吿诉松爷去,一面说,一面上气不接下气。松爷很认真的听,听完了,忽然微微一笑。他说这个材料不能用,你再去找。 好吧。第二天我到第一大队,他们住在另外一个村子里。大队长,也就是副司令,也就是成爷,不知到那里去了,带着警备队。警备队的配备全是好枪,包括十二支队仅有的一挺轻机枪。 他这一走,第一大队松垮垮的,队员正在聚赌。我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松爷一定会说“这种材料不能用”,看了白看。 我去找村长,村长伸手一指说,东边有个村子,你可以去看看。到了东边的村子,那村长又伸手一指,他说那边的村子里有堵墙,招人看。 我找到那堵墙。日本兵曾经在这堵墙下杀死七个人,某一支游击队的队长经过此处,用刺刀在墙上刻下一行大字:“我必杀死七个鬼子。” 这一支队伍走了,另一支队伍来了,队长也来看这面墙,教人把原来的字刮去,自己另外刻上:“我必杀死七十个鬼子。”这面墙成了名胜古迹,每有游击队过境必来参观,队长必用刺刀刻字,刻新字必先刮掉旧字。墙上的数字由七十人到七百人,由七百人到七千人。我来时,土墙已削成薄片,上面的笔画也似有若无了。 我猜,若有人再来刻字,墙必立刻在地上跌碎。 回到司令部,向松爷报吿发现。他老人家聚精会神,听完了嘴角一动,似有笑意。 我心知不妙。果然,他又说:“这个材料不能用,你再去找。” 在司令部的那个“地铺”上,并排睡着六、七个人。第一个睡在外沿的,是松爷的贴身勤务兵,第二个,紧挨着勤务兵的,是松爷,然后是贤和七爷,然后,我忘记是谁了,只记得他的脸又瘦又长。 副司令成爷和他的队伍住在另一个村子上,他抽大烟,而且带着姨太太刘姐烧烟伺候,必须有单独的房屋。他的排场又超过松爷。 这些首脑人物常在深夜议事,会场就在“地铺”旁边,椅子只有两把,地铺上的人睡熟了,军事会议就在别人的鼻息声中进行。 有时候,靠墙而卧的我并未入梦,也要装做睡熟了,即使便急,也不能起床。在这装睡未睡的时候,听到了不少。 那时候,各个游击队之间貌合神离,常有“摩擦”。发明“摩擦”一词的人是个天才,用它来形容游击队的互动关系,传神之至。 有一次,某“友军”派人到十二支队的“地盘”里来要给养,也就是指派老百姓送饭给他们吃。依当时的规定,他们不该越区征集,十二支队如果不制止,防区里的老百姓就有双重负担,这些老百姓就瞧不起十二支队。“友军”的这种行为就叫“制造摩擦”。 对付“越区征集”,向来是把闯入“我方”防区的人缴械扣押,通知对方领回。对方可能拒绝领人,趁机“俘虏”我方几个战士以示报复,对方也可能说对不起,我们弟兄不是故意的,上面没有教他们这样做。等你把人把枪放回去,他们又马上恶声相向,说你用土枪调换了他们的好枪,你扣下了他们的子弹,要求赔偿。这叫“发生摩擦”。 “摩擦”是可能生电的,是可能起火的,双方都全神贯注,心无二用,因为摩擦常常是“兼并”的序曲。 不止一次,我听见松爷宣示,他不以摩擦对摩擦,他以疏解对摩擦。大家都是中国人,而且非亲即友,脸红脖子粗已是下乘,更何堪杀人流血? 那时,游击队有的归国民党领导,有的归共产党领导,共同抗战。以国民党内部术语,沦陷区大势三分为“敌伪匪”,而共产党内部术语则称之为“敌伪顽”,双方的敌意很明显,“摩擦起火”的危险,也就在意料之中了。 不止一次,我听见松爷宣示,他绝对不打中国人,不但不打“匪军”,也不打伪军,理由仍然是“非亲即友”,他要打的是“鬼子”。“谁也别打谁,谁也别杀谁,到抗战胜利那天,大家亲朋好友一块儿庆祝。” 松爷的这番主张,成爷似乎并不赞成。我听见他说:“我们请大哥出来领导,当然听大哥的。不过”说着说着总是有个“不过”。 老哥儿俩从没有抬过杠。回想起来,他们如果好好的辩论几次,反而好些。 那时一般游击队所到之处,首先推行的大建设就是布置一间牢房,备有老虎凳、杠子之类的刑具。这个有特殊设备的房间,是为“威镇四乡”准备的,半夜三更少不了鬼哭神嚷。十二支队没有这一套东西。 有时候,对松爷的理想,我也有些怀疑。 不过? 松爷兵符在握,敦亲睦邻,但是他夜探挿柳口进士第,生擒了“大汉奸王意和”,这人现在天天在他眼皮底下喝白干吐口水。 意和老爷是进士衍公惟一在世的儿子,每天昏饮,心中醉时胜醒。日本人想利用他,游击队想吃掉他,他还不知道处境危险。松爷呢,是衍公的侄子也是学生,现在领导兰陵王氏打游击,他不能看着衍公的哲嗣毁了。他带着衍公的嫡孙毓肇叔夜探挿柳口,挿柳口守夜打更的人一看是他们爷儿俩,就开了寨门。 疯爷醉眼蒙眬,措手不及,但也别小看了他。进士第房子多,他在枪兵监视下走过一个门又一个门,冷不防以出人意料的敏捷抢到一只步枪,一个箭步进了屋子。 谁也没想到他往屋子里头跑。屋子里有一张很大的方桌,他跑到方桌后头,枪口对着房门,哗啦一声子弹上膛,这才知道他也会使枪。这间房子呈长方形,疯爷雄据一角,以方桌为防御工事,枪口对准门口。疯爷有了据点,开始大骂他的侄子,他们叔侄一向不合。松爷、成爷、瑛叔,轮流隔着窗子劝,再好的口才也没有用。疯爷不疯,他知道只要撑到天亮,他就胜利了。 双方相持到鸡叫,松爷知道不能再拖。揷柳口离兰陵镇只有三里路,村中难保没有日本人的眼线,一旦消息走漏,日本军来个拂晓攻击,恐怕大家难以脱身。于是松爷~谁教他是大哥呢,谁教他是司令官呢,挺身进屋,走到方桌对面,肚子抵住枪口。两个人眼睛对眼睛。松爷说:“劝你劝了半夜,你都听见了,现在只有两句话,要就是你开枪,要就是你跟着我们走。” 子弹在枪膛里。疯爷的手指头在扳机上。如果他真是个酒疯子,如果他的食指再弯一弯……枪是新式的中正式,子弹每一颗都光洁无锈,一定不会哑火,那就难以收拾了、难以收拾了! 疯爷对着松爷看了又看,慢慢的松了手,他把步枪轻轻放在桌上,颓然坐下,叫着听差的名字,大喊:“拿酒来!” 好说歹说,他还是坐在那里喝了一壶酒。 残月三星,疯爷束装就道,进士第的自卫武力也大半跟着去了,这些人枪当然归疯爷的侄子调度。二奶奶~疯爷的夫人~嚷啕大哭,她不懂政治,度量着侄子串通某些人夺财。原来进士衍公有个哥哥,中过秀才,没有子嗣,遗产也归疯爷继承。疯爷是衍公在京做官时和侍妾所生,衍公辞官,把小星打发了,只带着儿子回家。疯爷的背景如此,不免受些歧视。二奶奶把问题放进这个框框里看,也没个人能开导。 第二天,兰陵的日本驻军开到挿柳口,有人有马。那小队长问长问短,村人只好说是夜来土匪绑票。小队长说,他可以负责筹措赎款,又建议二奶奶带着孩子搬到兰陵暂住,由他保护。村人不免虚与委蛇一番。 松爷“破”挿柳口,用心在保全衍公的后裔,而且未发一弹,符合他的一贯哲学,疯爷后来也能体会。 不过… 后来疯爷回到进士第,不见宾客,有个瘦长脸的老头儿,来陪他喝过酒。这人当初在十二支队司令部和我们睡“通铺”,知道一些内幕。他吿诉疯爷,十二支队申报战功,公文上写的是攻破日军据点挿柳口,逮捕“汉奸领袖”王意和。这人用恭维的语气说:“你是福大命大,这顶汉奸领袖的大帽子,岂是平常人顶得住的?要是上头来一道命令,教十二队把这个汉奸领袖就地正法,那怎么办?或者上头说,你把这汉奸领袖押解到这里来审判,那又怎么办?还好,吉人天相,阿弥陀佛!” 疯爷一听,眼珠子鼓出来,眼球上有粒红斑发亮。他默然痛饮,等到有了七分醉意,忽然拍桌大骂王松和。 那人吓坏了,一溜烟吿辞,没敢再来。 十二支队经常南北游动,北方活动空间大,到过山区。有一次,不知为什么,正副司令兵分两路,一南一北。副司令回师归队的时候,途中碰上小股日军,互相射击一番,虽然没有斩获,到底是跟敌人打了一仗,可以列为光荣纪录。 副司令成爷颇有凯旋而归的声势,留在司令松爷身边的官兵,全体整队行军到五里以外接应,只有司令一人未去,整个村子好像空了一般,很静。我看松爷一人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放在方桌上,像等着照相。他好孤单,我决定留下陪他。 回想起来,他是应该去接成爷的,成爷好歹是打了仗回来,松爷熟读经史,当然知道皇帝如何礼遇凯旋的将军,可是他老人家竟然没去。至于我不去,那就更没有道理了,简直莫名其妙。 那天我悄悄的看了松爷的脸。人家都说松爷的相有福有贵,因为他脸圆肉厚,面黑带润,口鼻周正,可惜眼睛小,脖子短,不能十全。我仔细核对他的脸,别人说的一点也不差。 松爷坐在那里,倒有“不动如山”的将风。他是读书人,不识干戈,使我想起中国历史上文官带兵的传统。我那时已熟读论语,读到“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的时候心中暗想怎么可能,两种矛盾的气质怎么在一个人身上兼备而且调和,那天从松爷身上发现可能,一定可能。 成爷在众人簇拥下来到司令部,和松爷谈了几分钟,急忙赶回自己的驻地去喷云吐雾。夜晚,他老人家过足烟瘾,再来跟松爷诸人细说一切,说着说着声音高起来,把我从梦中惊醒。我侧身面壁,听得见,看不见,也不敢看。 好像是,他们在谈过年发饷的事,游击队没有固定薪金,中秋节每人发了两块银元,眼看要过年了,弟兄们等着。 可是成爷说,中秋节并没有发饷,大哥记错了。 松爷说,每人两块钱,已经开支了,难道是我喝兵血? 成爷说,大哥事情多,大哥忘了。 十二支队虽然受政府节制指挥,政府没有一文钱一颗子弹给它,钱是兰陵王氏大户人家凑出来的。松爷觉得兹事体大,不能含混,就朝着贤和七爷问:“老七,你说,过中秋是不是每人发了两块大头?” 七爷说,是发了两块大头。 不料这句话惹出极大的风波,我听见精致的机件摩擦、互撞的声音,犹如裂帛。我知道那是自来得手枪子弹上膛。这种手枪装在木盒子里,可以连发,俗称盒子炮。成爷有几把新得发蓝的盒子炮,性能极佳,人所共知。“你想跟我作对?”我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从愤怒的声音想象表情和手势。 屋子里什么声音也没有。一种紧张的寂静。我在等松爷说话,可是他一个字也没说。最后还是七爷的声音:“我得罪了大哥,我给大哥磕头。”这个“大哥”是指成爷。七爷可能磕了头,但是他并未推翻自己的证词。 我紧紧贴在墙上,恨不得把自己嵌入墙里。还好,成爷没有继续进逼。可是他已经伤了许多人的心,包括我父亲。 第二天,七爷对松爷说,他这次离家日久,有些牵挂,打算回去看看。他说得平平淡淡,松爷也平平淡淡接下去:“你早去早回吧,这里少不了你。”我们都知道七爷是不会回来了。 然后,父亲把我送到队上,跟弟兄们同吃同住,他说;“你先在这里住几天。”我知道,我再也不能睡司令部的大地铺了。松爷支开我,是怕我发现“不能用”的材料,可是这样一来,我连能用的材料也无法得到了。在队上,我的顶头上司是毓肇叔,他说:“别的事不要你干,你在村子里到处走走看看,看到什么事情马上吿诉我。” 村子里还能有什么事情?这村庄已经是游击队的了,老百姓不过是布景和附件。 还是看到一些事。大早晨,一个老太太,左手拄着拐杖,右手提着一罐清水,瓦罐很小很小。早晨是家家户户挑水的时候,老太太没力气,只能站在井口央求别人顺便替她提上小小一罐水来,瓦罐太小,看上去好像老太太在打油。 虽然瓦罐很小,老太太的步履仍然有些艰难,我就上前一步把水接过来替她提着。她端详我。“以前没见过你,你是八路军吧?” 不知怎么,我受到很大的剌激,内心震动。连这么一件小事也得八路军才做得出来,十二支队还能混得下去吗? 我闷闷不乐,送老太太到家,又看见另一件事情。 一群农民挑着担子给十二支队“送给养”。游击队每天两餐,第一餐大约在上午十点左右,由防区内的居民把饭做好送来。来送给养的都是妇女和老翁,穿着布满补钉和污渍的棉衣,挑着瓦罐,呵着蒸气,景象有些凄惨。 这些人把盛给养的瓦罐一字排开,在寒风中瑟缩而立,由我一个叔字辈的人检査。他先从排头到排尾扫瞄了,然后从排尾到排头一个一个把瓦罐踢翻,热腾腾的高粱地瓜稀饭流了一地。 他认为,“送给养”送来这样粗粝的食物,是对十二支队的侮辱。他把那一排低头缩颈的人大骂一顿,再抓过一只步枪,用枪托把瓦罐一个一个捣破。 他严厉的吩咐,限中午把新的给养送到。他走了,我站在原地继续看,看那一群垂头丧气的人把地上的地瓜拣起来,用瓦罐的破片盛好,郑重其事的端着回家。 我觉得我有许多话要说。我对毓肇叔说,老百姓很穷、很苦。我说,有些游击队帮老百姓挑水推磨呢。敏肇叔是个短小精捍的人,脸型窄长,于是,我觉得他像一把刀对我迎面劈来。他指着我:“小八路!你这个小八路!你不去当八路,在我们这里干什么?” 我不知所措,他愤愤而去。不久,副司令成爷的护兵来找我。 成爷侧卧在一张方形的土炕上,面对着一盏烟灯,烟灯是放在烟盘上,烟盘旁边摆一把瓷制的茶壶。刘姐隔着烟灯,和成爷相向而卧,手执烟签,从烟缸里挑起烟膏,在灯火上烧烟。 烟灯,烟盘,烟签,以及吸烟用的烟枪,质料和制作有种种考究,烧烟更是专门的技术。烟膏平时是硬的,用灯火烧烤时它是软的,甚至是可以流动可以燃烧的,所以烧烟讲究火候。不用说,刘姐是此中妙手。 刘姐把烤成枣核形的烟膏挿在烟壶上,双手把烟枪送到成爷嘴边,成爷把烟膏对准灯火,呼呼呼风生云起,异香满室,一口气吸个干净。然后抓起茶壶,来一口酽酽的龙井,然后仰天而卧,四肢舒展,吐气如呵。 然后,他和我说话。抽大烟的人非到这一套程序完成是不肯兼顾另外一件事的。 “大孙子”,他叫我。“古文观止里有一篇辨奸论,你读过没有?” 我读过。 “辨奸论里有一句话说,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这句话你还记得?” 我还记得。 “那就好。你想,当兵的怎么去给老百姓推磨呢?怎么去给老百姓挑水呢?这不近人情!不近人情!” 他又喝了一口茶。“大孙子,你别以为这些老百姓真穷,他们不是穷,是省!是省俭的省!他们不是穷人,咱爷们才是穷人,咱们是卖地的,他们是买地的,咱们的田地最后都卖到他们手里!”说着,姨太太已把第二口烟烧好,副司令侧身过去再狂吸一阵。喝过茶,他忽然坐起来。 这可吓我一跳,抽大烟的人轻易不坐起来给别人交谈,而我是晚他两辈的小孩子。他一坐起来,整张脸浴在从门口射进来的天光里了,他一向营养好而又少运动,所以这张脸很大,很肥,惨白,他那有名的一对眼睛,大,圆,凸出,乡人说是鱼眼露睛的,也特别明显了。 我几乎要哀求他躺下去。 “说到扰民,还不是为了抗战?抗战还能不扰民?蒋委员长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这句话就是教我们扰民。十二支队的这些枪,这些子弹,都是咱姓王的爷们自己买的,咱们是卖了房子卖了田地来打游击的,要说扰民,咱们先把自己扰够了。咱们十二支队,不过一天吃老百姓两顿高粱煎饼罢了!” 他说到最后一句,用巴掌猛拍一下大腿。 他该吸第三口烟了。 童谣儿歌有时能激起大风大浪,例如:天昏昏,地昏昏,满地都是抗日军,日本鬼子他不打,专门踢蹬庄户孙。 “踢蹬”的意思是作践、糟蹋,“庄户孙”就是种庄稼的人,“孙”指地位低下,一切听从“爷爷”。 十二支队的那些爷爷叔叔硏究了半天:这歌谣是什么人做出来的?那时八路军主领文宣,这歌谣显然不是出于他们之手,它把所有的游击队都骂了,没说烂筐子里有一个好桃。要人多,韩志隆。要打仗,孙业洪。要吃馒头李子瀛。八路军,捣蛋的,十二支队逃难的,XX支队讨饭的。 这回是点著名评论,只肯定了一个。这歌谣又是谁做的呢?是孙的幕僚呢,还是恰值孙业洪刚刚跟鬼子打过一仗,适时左右了作者的心情呢? 司令官沉默了很久。对第一首歌谣,他一笑置之,对这第二首,他觉得难堪。十二支队逃难的!天地间竟没个人了解他的苦心!尤其是,这歌谣传诵了几天之后,出现了新版本,第四句改成“八路军,抗战的”,以后再无变化,从此定稿。下面连接着第五句“十二支队逃难的”,对照十分强烈。十二支队的叔叔爷爷们都受了些刺激,只有“汉奸领袖”疯爷坐在司令部大门底下饮酒如旧,坦然展览自己。 拚一场,必须跟鬼子轰轰烈烈拚一场,十二支队才抬得起头来。爷爷叔叔们如是说。我们从司令官的勤务兵口中听到许多消息。勤务兵经常到队上来聊天,他在司令部没有说话的份儿,很需要听众。沸腾一腔热血容易,等到真要拚命,才发现艰难。鬼子的习惯是,那个村子朝着我放枪,我就把整个村子放火烧掉。烧得好,焦土抗战么!可是司令官说不好,他要找这么一个地方做战场:打完了仗,日军没法拿老百姓出气。于是选择作战地点是第一个难题。 即使找到了合乎理想的战场,十二支队能不能开到那里去作战呢?广大的乡村早已为各种品牌的游击队割据,人家当然要想一想,你到底是来打鬼子,还是来抢地盘?人家防你,你也防人家,十二支队也得想一想,一仗打下来,筋疲力尽,别人会不会乘人之危,趁火打劫呢?这种事,以前是发生过的啊。 最后,据说,地点找到了。当然,到底在那里,我们不知道,只见一瓶一瓶的生发油发下来,人人擦枪擦子弹,盒子炮的子弹绰号花生米,所有的花生米不但擦出令人馋涎欲滴的色泽,还一颗一颗用戥子称,把重量不合标准的子弹淘汰下来。 还有,据说,司令官写了遗书,用他那得到衍公真传的行书,写好了,交给我父亲保管,遗书说什么,我父亲自然不能偷看。副司令得到了消息,也急忙赶到司令部来,叫着我父亲的名字说:“华池,我多年不提笔了,你替我写吧,就说我幼承祖荫,耕读传家……”究竟写了些什么,我父亲自然也不肯吿诉别人。 那些弟兄,那些小队分队,都有人摩拳擦掌,复诵他们代代承传的战争哲学:“该死屌朝上,不死翻过来。” 然后是行军,朝南走,宿过几个村子。 然后发生了一些意外。 最后宿营的这个村子,地势高,副司令看了很喜欢,但村东村北一片平川,他皱了一下眉头。 他派出哨兵。然后,他整夜抽大烟,疯爷整夜喝酒,司令官中宵独坐沉思,一切如常。当然也派出谍报员出入日军的据点,和潜伏在汉奸部队里的谍报员联络,打听日军有没有出动的迹象。 保安大队没有接到准备出动的命令。日军营地静悄悄的,没有多余的声音,也没有多余的灯火。 真令人料想不到,十二支队宿营的村子里,却有一只猫头鹰格格的笑起来,把夜笑得更白。全村的狗随之狂吠。 疯爷听见这凶恶怪异的声音,立刻命人取一付骨牌来。他推开酒壶洗牌,骨牌的背面向上,整付牌看列成乌龟的形状,再按照规定的程序一张一张翻开。 这是占卜的一种方式。他一连推演三次,三次都顺利过关,于是推开骨牌,继续喝酒。 副司令和疯爷同时听见枭啼,他的反应是立刻加派了一组游动哨,在村北村东警戒。然后,他继续抽烟。 司令官已经睡了,闻声披衣而起,到户外走了一趟,回来正襟危坐,临危不乱的样子。 这时,我敢说,十二支队毎一个人都醒了,他们在枕上听见村东村北同时打响的枪声。我敢说,他们不是枪声惊醒,是被枭声惊醒,所以,他们多得到一分半分时间。 十二支队这时慌成一团。还好,都还扎紧了子弹袋、握紧了枪,都还知道等待命令。枪声中,副司令大摇大摆走过来。他老人家太胖了,用八字脚走路,肚皮前挺,上身后仰,两臂只能当翅膀用,想不摇摆也不行。 他对司令官说:“大哥,你先走,我有马。” 他转身伸手向西一指:“一二三队警备队,拔好枪,止!” 十二支队共有三个大队,每一大队都有一部份新枪、快枪,也有一部份旧枪土枪。警备队没有土枪,但是有一部份短枪,短枪只能近战,不算“好枪”。这四队武力中的“好枪”有一个特别的编组,准备一旦情况紧急集中火力战斗,所谓“拔好枪”,就是动员这个特别的编组。至于“止”,它是当时游击队用的术语,意思就是制止敌人前进。 旋即听见十二支队惟一的一挺中正式轻机枪突突点放。 情况和日军的假想不同。日军是训练之师,在这种情况下不会盲进,指挥官需要一点时间重估敌情。这点时间足够十二支队撤退之用,他们向南急走,日军不敢追击,追击不在作战计划之内。 当人人南奔的时候,独有疯爷吩咐跟班向北。跟班的大惊,问主人何往,疯爷轻松松松的说:“咱们回家!”叨天之幸,十二支队全师而退,惟一的损失是走脱了一位有“汉奸领袖”之称的高级俘虏。 若说还有损失,那就是,副司令忘了收拾他那一套名贵的烟具。 不,损失不只这些。经此一役,司令官主动打鬼子的计划向后推延,直到十二支队北调入山,司令官辞职隐居,没能付诸实行。第十三章揷柳学诗 日本以杀人盈野得土,不能以杀人盈城治民,笨手笨脚的做了些「宣抚」的工作,例如巡回放映电影,定期作医疗服务,平时日兵外出不再佩带剌刀,对在外酗酒闹事的日兵加以处罚等等。如此,兰陵又逐渐成为人烟稠密的大镇。 逃难才发现我家亲戚真多,处处有地方落脚。但是抗战长夜漫漫,母亲带着两个孩子望着兰陵游牧,渐渐撑不下去。游击队互相碰撞,咬啃,由拔毛到磨踵,十二支队无声无息解体消失。那些爷们叔们黯然还里,抗战必胜的信念依然在,但是只能先作顺民,且盼且等。 我们回家以后,挿柳口的疯爷派人来请父亲一谈。疯爷管理进士第,要应付各式各样的人,有些来客,你若交给看家的护院的去接待,对方会觉得受到藐视;如果疯爷亲自出面,又可能缺少转圜的余地。他希望我父亲能在中间缓冲一下,父亲和疯爷血缘甚远,但外人看来总是疯爷的侄子,代表性大一些。 疯爷有两位女公子,都是正该读书的年龄,疯爷不愿意送她们进兰陵小学,议定由父亲教她们论孟。父亲在进士第正式的职称该是家教,也就是「西宾」。 那时我已失学日久,父亲对我的教育问题甚为忧愁。他老人家认为我不受教育就没有谋生的能力,我没有谋生的能力就无法接棒照顾下面的弟弟妹妹,所谓儿孙自有儿孙福,只能在父母力所不及之时用来强自宽解。所以父亲立刻答应疯爷的邀约,待遇厚薄在所不计,但是他希望疯爷也花费功夫教我一些功课。 「我只能教他唐诗。」疯爷说。「教他住到我家里来,我早晚空闲的时候指点指点他。」父亲有一独到的见解,认为疯爷根本不疯。疯爷之沉湎于酒,胡言乱语,乃是身处乱世、效古人佯狂避祸。疯爷或不能继承家学,可是郑康成家的牛识字,张天师的狗能腾云驾雾,疯爷是进士衍公的爱子,受衍公亲口调教,肚子里一定有些东西。 至于那个「汉奸领袖」的头衔是怎么回事?那是日军入锯兰陵的第一年,看见高粱越长越高,就下令把公路两旁、步枪射程以内、所有的高粱一律砍掉。吾乡那时每两年有三季收成,同一块田,先种小麦再种黄豆,收两次,可是年来就只能种一次高粱、收一次,砍掉高粱,许多田家全年的收益就落空了。那时兰陵的社会秩序尚未恢复,乡人苦无管道可以请命,怂恿疯爷出面。这位二少爷世故阅历究竟不深,慨然亲赴「大日本警备队」陈说一番,要求把命令改成明年不许在公路两旁种植高粱。日本正要网罗仕绅,对疯爷颇为客气,高粱可以不砍,但是要疯爷负责护路。疯爷在形式上组织了护路队,暗中派人向各路抗日人马游说,请他们务必高抬贵手,一切军事行动延至高粱收成以后。 幸而平安无事,但功过难有定论。有人劝疯爷:抗战不惜焦土,几棵高梁又算什么。疯爷反问:焦土以后,谁给游击队送给养?依游击战的理论,游击队是鱼,老百姓是水,鱼在一片焦土上能活多久?高粱收成时,有人到进士第放鞭炮,也有人扬言到进士第丢个炸弹,眼看出头的椽子要烂。十二支队这才夜袭揷柳口,釜底抽薪。 疯爷重来,日军已把当地的行政组织和保安系统建立完成,疯爷这才以无用之身摆脱日人的纠缠。「大日本警备队」的翻译官吿诉他,在日人的档案里,他是「游击队领袖」。疯爷啼笑皆非。游击队说他是汉奸领袖,日本人又说他是游击队领袖,他成了照镜子的猪八戒。若是把「汉奸」和「游击队」存而不论,剩下两个「领袖」,又未尝不可以自我陶醉一番。 我觉得疯爷此人有些可爱,欣然跟着父亲去见他。 兰陵西郊有一道高陇,志书称之为温岭,据说兰陵因此得名。 进士第建造在温岭北面的大平原上,温岭的地势未尽,潜入地下,伏脉百里,再起山峦,据说风水极好。进士公和他的哥哥秀才公在此建造宅第,自是经过一番选择。这地方原有几户人家,两条道路,俗名岔路口。进士第遍植垂柳,改名挿柳口。挿柳成荫,其中应该也有寓意。 建造进士第所用的青砖,据说是特别订制的,整齐坚固。动工前两年先买下木材,等它充分干燥,不致弯曲变形。整个建筑追求朴实谦和,含蓄谨慎,让人看了心定气平。 但是,这一切深谋远虑都无法面对战争。日本军队来了,未到挿柳口之前,先朝进士第开了一炮,进驻挿柳口之后,在老进士书房喂马,临走放一把野火,留下半片废墟,把进士公气得撒手西归。 我来进士第时,先走过一座小桥,再来到一片广场,广场之南是一个大水塘,乡人管这种水塘叫「汪」。汪的四周全是柳树,长条摆来拂去,和进士第南北相对。 进士第的金匾仍在,但大门已用砖封死,大门左边加盖了一片草房,辟有侧门,由此出入。里面是一进又一进四合房。主房正厅叫「拙笑轩」,被日军的炮弹击中,断砖破瓦中还能看见「拙笑」两个大字。衍公治印的房间叫「木石居」,屋顶烧毁,残灰犹在,不见一木一石。疯爷的书房叫「壮回堂」,连个残迹也找不到。 当年造屋,屋顶全凭木材架构,转眼可以烧光,承受屋顶的四面墙却依然棱角整齐,墙面粉刷的泥灰也不脱落,这是建屋工料考究,为子孙后代立业。虽然有一半的房屋焚毁了,这些墙壁作成的框架屹立,使人仍然能感觉到进士第的气派,尤其夜静月明,我几乎产生时代错觉,以为进士第犹在当年鸠工建造之中,天晓以后,有大批工匠来,为这些未完成的房屋继续施工。 自乾隆以下,兰陵王氏出了五位进士,衍公在光绪戊戌科得中「赐同进士出身」第三甲第一名,是兰陵最后一位进士。衍公奉任命在吏部作官,发现了政风的败坏。庚子之役,北京被八国联军攻陷,衍公没有追随慈禧一同逃难,趁此机会带着庶出的疯爷返回故里隐居,从此绝意仕进。 光绪戊戌是一八九八年,衍公中进士,庚子之变是一九〇〇年,衍公还里,疯爷是在这两三年间出生。我一九四一来挿柳口受教,疯爷大概四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