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爹出来了,打量我,向厨房走去。他拿了一张热腾腾的煎饼出来。毫无疑问,刚从鏊子上揭下来,折成四开。厨房里正在烙煎饼,用小麦、黄豆、玉蜀黍混合磨糊。 这是很大方的施舍。通常打发乞丐,只给一小片冷煎饼,两三天前的剩余。我没有要饭包,只好捧着这张煎饼急步回家。我知道掺了玉蜀黍的煎饼最好趁热吃,现在它最香最酥,冷了以后就满口滓渣。 我急忙献上我的所得。我此生第一次凭自己的能力报效家庭。 我认为现在可以吃了。我只想着吃玉蜀黍煎饼必须趁热。可是父亲说:「等一等,出去把你的弟弟妹妹找回来。」 等三个人聚齐了,煎饼还没冷。父亲下令弟弟妹妹先动手,然后三人一同大嚼。 父亲不吃,他只说话。他说:「也许有一天,你得带着弟弟妹妹讨饭。那时,你要记住,若是讨到好吃的东西,一定要让他俩先吃。」 第二天,顾娘趁着人家都在吃早饭的时候出发,她说人在吃早饭的时候心肠最软。她不肯再带我同行。昨天晚上,魏家老大对她表示,我去讨饭,他的自尊心很受打击。 没关系,我自己也可以去。 我碰上一只恶犬,缠斗了很久还不见主人出来。今天的运气没有昨天好。我年纪小,又没有经验,可是狼牙伞真管用,到底人为万物之灵。背后有人说:「你闪开。」我侧身后退一步,让一个真正的乞丐出面。只见那人把手中一根东歪西扭骨节倔强的枣枝伸出去,一直伸到狗前面,朝地上点了两下,那狗就低低的呜咽一声,低着头向后退去。那乞丐很脏,做乞丐那能不脏?可是他露了这一手,我马上觉得他不脏了。他大约有五十岁了吧,那年代,五十岁的人算是老人,可是他露了这一手,我马上觉得他不老。我问:你教我好不好?他不答,腋下夹起打狗棒就走,我在后头跟着。你想学?当然,你得拜我做师父。当然。做了我的徒弟,就得跟着我走。这个当然不行。我只是想学会了你的打狗法,每天可以多讨些吃的,带回家去。他笑了,想学本事,那有这么容易?一个有本事的人怎么会做乞丐? 他说,世上有一种人,他做乞丐,正因为他有本事。他说,他的师祖,本来在皇宫里保护皇帝,顺便教导一批太监习武。自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老皇帝驾崩,他们奉遗命效忠小皇帝,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说,小皇帝毕竟太小了,朝中奸臣乱政,叛贼夺权,发生惊天动地的政变。一场大火焚毁了宫殿,幼主下落不明。他的师祖带着那批学武的太监逃出宫外,师祖说,改朝换代是无法挽回的了,但是,咱们谁也不投降。师祖说,即然连当朝皇帝都不配做我们的老板,世上还有谁能做我们的老板?从今以后我们不侍候任何人,不受任何人的管辖,不接受任何人的俸禄,我们不服王法,我们的名字不在户口。 那么,我们做乞丐吧。 我们一面做乞丐,一面抒散亡国之痛吧。 我们一面流浪行乞,一面挨家挨户寻找幼主吧。 我大吃一惊。 这是一个乞丐的故事。我怎么爱上这个故事了呢? 这是一些消沉遁世的人,我怎么反而景仰那些人呢? 这时候,如果有人拿「我的志愿」做题目,要我作文,我写的也是「做乞丐」。 我比现在年纪更小的时候,曾经拉住长辈的衣襟问:「为什么有人做乞丐呢?」 那长辈仰着脸回答:「有人天生是做乞丐的命。」 我也是做乞丐的命吗?要不,怎么搞的呢! 父亲说,该卖驴啦。母亲说,不能卖给屠户。 经纪来了,左看右看。主人有两个马棚,里头挂着骡马,也有驴子。我们这头驴禁不起同类异类踢咬,单独挂在棚外。 我们这头驴真瘦,背脊上的毛快磨光了,肚子上的毛比较长,就胡乱打结。 经纪说,年头不平静,买牲口的人家比较少,还是卖给屠户吧。 如果卖给屠户,这头驴就要变成酱肉。母亲说,只要不是屠户,由你出价。 经纪说,卖给屠户,这驴值五块钱,卖给种田的只值四块。 四块就四块,有个盐贩子要买。驴驮盐,农种园,世上最辛苦的两件事。母亲心疼起来,要求再换主顾,情愿减价。 经纪有些不耐烦,不过到底是生意人,又带了个卖面粉的来。驴进了面粉店一定昼夜拉磨,活儿也不轻。经纪说,人家买驴当然是为了要驴出力,那有买个驴子养着玩儿的? 说的也是。 我们这头驴子真听使唤,是一头老老实实的驴。驴也有玩世不恭的,也有趋炎附势的,你在前头牵它,它后退,你到后面赶它,它一路小跑害得你气喘吁吁的追。你要它驮东西,它躺在地上打滚。 你若气极了,拿藤条抽它的屁股,它立刻连屎带尿一大堆,又骚又臭,好像,你对我不客气,我也对你不客气。俗语说某人属驴,不打不屙屎。卖给磨面的了,三块钱。 驴子一点精神也没有,自离家逃难以来,它没好好的吃过一顿草料。它的嘴唇极薄,据说注定命苦。,可是没眼神,几乎像个瞎子。腿也太细了,真不知道什么时候那条腿会断成两截。 它实在是一头温驯的驴。可是,单凭温驯就能安身吗? 它也没把握,跟在新主人后面走,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回顾,母亲的眼泪掉下来一大串。 主人的儿子真体面,前卫中锋的身材,大一大二的年龄,四月五月的脸。 瞧他这身装扮:白色球鞋、机器织的线袜子、西装裤、哔叽夹袍,襟上揷一枝金星钢笔。衣服都是新的,居家亦如作客。 客厅右侧一道墙,中间开了个月门,其实并没设门板,一个正圆形的洞,周围用砖砌了花边。 这家的少主人跨过月门,来到客厅前的天井里,正要往外走。一双脚,穿着天蓝色锻面的鞋子,鞋面上绣花,从里面追出来。 「喂!喂!」女郎压低了嗓子。 就这么把他喊回去,两人站在月门里头靠近一丛青竹说话。竹子是栽在一个很大的瓷缸里,那种又粗糙又结实的陶器,也许不该叫瓷。 在自家院子里植竹,都得用这种缸,要不,竹笋跑得快,不知什么时候从邻家院子里冒出来,或者从自家花圃里往上钻,一大片,很麻烦。 现在,竹子旺盛的生机郁结在大瓷缸里。男女两个人都用一只手扶着缸沿,一个在缸的左边,一个站在缸的右边,缸很大,可是有缸沿做红线,一头一个牵着。顾娘说,女郎手上戴着刚订婚的钻石戒指。 顾娘说,少主人是女郎的未婚夫。 虽然已经订婚,而且显然受新式教育,女郎仍有些「奴为出来难」的样子。见这么一面好像不是很寻常的事。 顾娘说:「娇生惯养的,好漂亮哟!」 女郎拭泪。果然不寻常。可是家里没有人走过来问问瞧瞧,这不寻常的事又好像在意料之中,而且乐于任其发展。 顾娘说,男孩要去从军抗战,女孩跑来劝阻,劝了两三天了。 两个人就在委屈求活的竹丛旁边站着,手扶着冰冷坚硬的缸沿,很久。 这里仍然不是世外桃源。 为了以后的行程,昨晚有一阵小小的辩论。 父亲决定继续南行,可是魏家老大说,往南是徐州府地面了,徐州那能不打仗? 老魏认为应该往北走,「日本鬼子一条线,」躲着这条线走,走到兰陵附近看动静,兰陵是故土,离兰陵不能太远太久。 无奈我们这一家,三个孩子,一个缠足的妇女,一个书生,零零落落,没有快速行动的能力,不够资格跟日军捉迷藏,只有找一个地方住下,藏起来。那时日本军队不侵犯外国教会,宿迁有个大教堂,是美国长老会的财产,可以容身。 老魏认为他一家人不需要教会保护,而且教会也不一定安全。 彼此商量了,魏家老二挑着行李送我们南下,只限必需的东西,那带不完的由老大挑着回家保存。 愿意到宿迁去的人,除了我家,还有四姨和顾娘,都是基督徒。大家祷吿,上路,人数少了一半,有些冷清孤单。 窑湾和宿迁之间隔着骆马湖~我一度以为是「落马湖」。虽说是湖,并没有水,只见天地茫茫方圆一百五十里的一片大洼。 一百五十里的圆周,其直径约为五十里。不幸骆马湖形如一条南北竖立的蕃薯,我们的路线是自北而南穿过,湖中无处打尖投宿,这天我们只有拚命的走。 魏家老二挑着行李,走在前面。挑东西要用扁担,扁担有弹性,上下忽闪忽闪的飞。这一上一下的功夫,挑担的人迈出一步,两者节奏必须互相配合,他不能慢,慢不了。他只有走一段歇一段,等我们赶上。 这一次,母亲展示了小脚的痛苦。凡小脚都是脚背弓起,脚耻压断、折迭,只剩大趾伸在前面。小脚的人走路只能用脚跟着地,平时重心后移,摇摇摆摆,现在母亲拄着竹杖,弯腰探身,一如面对七级强风。 在故乡,母亲是天足运动的先驱者之一,她曾经遍吿亲友,古今多少缠足的女子在逃难途中遭人掳去,因为她逃不快。她说,逃难的时候,别人可以踏着冰过河,小脚女子会踩出冰窟窿来,陷下去。别人可以拖泥带水过沼泽,小脚女子会两腿挿在水里泥里,动弹不得。即使路上没有泥水,小脚也会把脚脖子走断了。亲友的反应是掩口暗笑:为什么不想些称心如意的事,偏要假设自己逃难?这些亲友,此刻不知那里去了? 骆马湖,上帝用他特大的汤匙,朝地表轻轻舀走一勺。他舀去了村庄、树林、岩石,连麻雀、野兔也没留下。 方向感完全失去,头顶上有太阳,靠太阳指路。 地表在这里偷偷的凹下去,走路的人并不觉得倾斜。可是走到中午,地平线近了,天空小了,好像有人收紧袋口的绳子。 想起碗里的苍蝇。苍蝇喜欢饭碗,即使是洗干净了的碗,苍蝇也爱落下来散散步。它只在碗口边沿爬行,从不深入碗底。有时候,苍蝇也想探险,爬到离开碗口一寸左右的地方,立刻飞出碗外。它要躲避想象中的灾难。凹度使它恐惧。在骆马湖里,我们也有这种恐惧,身陷绝境的恐惧。 妹妹哭了,说她走不动了,我从背后推着她走一段,顾娘抱着她走一段。 我问宿迁还有多远,魏家老二说:「快了!快了!」 父亲一直抱着弟弟,我见他嘴歪了,帽子掉了,衣襟开了,鼻孔流出清水来,他把弟弟放在地上,喘气。 弟弟看见母亲,迎上去,想扑在母亲身上,可是母亲不能改变姿势,不能改变步伐,不能改变她脸上拉直了的肌肉,像个忍受酷刑的人一样不能有别的感觉。她目不转瞬往前走,那一刻,我十分十分耽心她的脚脖子。 我又问什么时候才走到宿迁,魏家老二说:「快了快了!」 后来,我也走不动了。回想起来,我们一家那时开始有连根拔起的憔悴。 宿迁还远。那时,我就该知道,「快了快了」就是「很久很久」的另一说法。 走着走着,地势渐高,太阳偏西,我们的影子很长很长,使我忽然以为我们是迎神赛会踩着高跷的巨灵。我从未料到我造成这么大的影响,我知道这是骆马湖显现的奇迹,在村落参差分布的地带,我们不可能有这么长的影子。 我们本来累极了,一个累极了的人,会忽然不累了,精力不知从那里涌进来,生命在反扑。首先是母亲忽然昂扬,顺利走完全程,事后,她说,这是主赐给他力量。 终于,我们看见鸦阵了。 我们看见树木了。 然后有房屋市街。 终于,我听见一群孩子高唱:「一二三,到宿迁。」 宿迁长老会关着大门,门板很厚,用手掌拍打几乎发不出声音。 门开了,弟弟跨不进去,这才发现门限很高。 执事登记了我们的名字,把我们安置在教堂旁的屋子里。教会的建筑大概都是:巍峨严肃的教堂,旁边一排谦卑的小屋,外缘是高高的围墙。 啊呀一声,个个倒在地上,没有伸腿弯腿的力气。这才知道刚才「忽然不累」正是最累的时候。 只有弟弟不累,一心想到院子里玩。我们很恐慌,生怕他走出小屋之后就不见了。 父亲最紧张,春暖的天气,全身出汗湿透了夹袍,因为累,也因为怕。他说,在骆马湖里,只要一个强盗,他手里有一只枪,我们全体束手无策。 父亲一向想得多,他把我叫到身旁。 「我们在逃难,日本鬼子在追我们。」这个,我知道。 父亲讲晋代邓攸逃难的故事。 晋代的邓伯道和邓伯俭,是亲兄弟。两人都只有一个儿子,他们的儿子都很小。 石勒造反,邓伯道带着儿子和侄子逃难,途中,两个孩子都走不动了,伯道说,我背着侄子逃吧,把自己的孩子丢弃了吧,我以后还可以再生一个。如果把侄子丢掉,哥哥一支就绝后了。 父亲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没有爸爸,没有妈妈,只有你,你带着两个孩子逃难,一个是弟弟,一个是你自己的儿子。你只能抱着一个孩子逃,那时,你抱那一个?」 他把我问胡涂了,两个念头在我的头脑纠缠不清:第一,我怎么会有儿子?第二,如果我有儿子,弟弟一定长成大人了,怎么还会要我抱着走路? 我只顾做这道算术题,答不出话来。父亲又气又急,认为我的沉默就是对弟弟不负责任,他劈脸给了我一耳光。 恰巧教会执事一步跨进来,他愕然。「你们到底是不是基督徒?怎么打孩子?」这一问,非常严重,倘若他认为我们假冒,就要拒绝收容。因此,对我的责任问题,父亲没有追究下去。一九九一年八月十五日台北中央日报副刊发表,梅新先生主编第八章战争的教训 我不记得在宿迁住了多久。宿迁宿迁,到底几宿而后迁? 只记得进了宿迁教会之后倒地便睡,足足睡了两天,偶然起来喝点水。 这两天,简直是神仙了,不用再支持自己的体重,不再抵抗地心吸力,由颈部到脚趾的肌肉关节都放了假,这几尺干净土,就是大同世界、人间天上。难怪俗语说:「好吃不过饺子,舒服不过到着。」想那庄稼汉在一天胼手胝足之后、突然躺下来庆祝释放、才发明了那两句格言吧。 谁知盘中飧,粒粒皆辛苦!如今转了个弯儿,让我知道。 这是头两天。 母亲最爱「马太福音」,说马太福音是四福音里的压卷之作。 她对我说:「来,你是住在神的家里,要天天读一段圣经。」她教我读马太福音第五章:你们是世上的盐,盐若失了味,怎能叫他再咸呢,以后无用,不过是丢在外面,被人践踏了。你们是世上的光,城造在山上,是不能隐藏的。人点灯,不放在斗底下,是放在灯台上,就照亮一家的人。你们的光也当这样照在人前,叫他们看见你的好行为。 忽然,警报,空袭警报中的预备警报,日本飞机要来。 那时,小地方发布空袭警报是派人沿街敲锣,大地方如宿迁城,是由臂力强健的人摇一个类似辘轳的东西,「辘轳」转动达到某一速度,发出电来,警报器就呜呜的响起来。 除了入耳惊心的警报器,还有触目惊心的警报球,一个球代表预备警报,两个球代表紧急警报,三个球代表解除警报。听见预备警报响,我跑到大门外向天空张望,没看见球,只见大人怒气冲冲把我拖进去。教会有许多人口,大家慌忙进了教堂,他们是把这个高大宽敞的建筑当做防空洞了。可是防空洞应该在地下。「城造在山上,是不能隐藏的」,大教堂的目标太暴露太突出了。城造在山上不一定就好。 躲警报的人进了教堂就跪下祷吿。祷吿完了,敌人的飞机并没有来,空袭警报也没有响。大家再祷吿。天空依然很安静,有些人就回家去了。 大教堂讲坛后面有一个夹层,颇似戏院的后台,有梯子可以爬高。我没回家,偷偷的往上爬,从玻璃窗看见了屋顶。想不到,大教堂的屋顶是洋铁皮铺成的,他们用整个屋顶漆了一面美国国旗,日光直射之下很鲜艳。距离太近了,几乎盖到我脸上,花花绿绿,令我眩晕。 这面国旗想必是给日本飞机的轰炸员看的,他一定看得见。城还是可以造在山上。 这是第三天。 第四天,我们读马太福音第六章:不要为自己积攒财宝在地上,地上有虫子咬,能锈坏,也有贼挖窟窿来偷。要积攒财宝在天上,天上没有虫子咬,不能锈坏,也没有贼挖窟窿来偷。因为你的财宝在那里,你的心也在那里。 这天下午,一队中学生沿街募捐,穿着明盔亮甲的制服,洋号洋鼓,是一支小小的乐队。他们进了教会,列出队形,惊天动地吹打起来。 许多人跑出来看,别人看乐队,执事看捐款箱,一个很大的木箱,要两个学生抬着走。箱口郑重的加了锁,贴了封条,还有标语:「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执事的样子有些为难。 他说:「我们这里是教会。」那时候,教会在表面上中立。他说这句话,脸先红了,我在旁边也有些羞愧。 领队的是个女生,面圆腰肥,但是很机伶,对当时的国际局势也了解,她马上指一指观众:「我来找他们。」 「可是这里是教会。」执事又说。 「我们只唱一支歌。」女生说着,做出指挥的姿势。那时抗战歌曲不多,他们唱的是:只有铁,只有血,只有铁血可以救中国。还我山河誓把倭奴灭,醒我国魂誓把奇耻雪。风凄凄,雨切切,洪水祸东南,猛兽噬东北,忍不住心头火,抵不住心头热。起兮!起兮!大家团结,努力杀贼! 这歌在当时流行,乐队一开头,院子里的人都跟着唱起来。唱完,乐队指挥趁势喊道:「各位,抗战的,爱国的,相信天理的,都到大门外来捐钱!」 她的手向大门一挥,满院子男女老少像秋风扫叶一样拥到大门外去,然后乐队抬着捐款箱退出,在巷子里用洋萧洋号吹奏「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洋鼓打着拍子。在教会门外,大家纷纷掏出钱来,朝大木箱的小孔里投下去。 包括那位执事在内。 然后,乐队整队,领队三指并拢向大家行了童子军礼。乐队改奏进行曲,抬着捐款箱离开。没有收据,那时街头游募多半没有收据,彷佛那箱子就是国家。 马太福音第六章说:不要为生命忧虑吃什么喝什么,为身体忧虑穿什么。生命不胜于饮食吗,你们看那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在仓里,你们的天父尚且养活他。他们不比鸟贵重得多吗?…你们要先求他的国和他的义,这些东西都要加给你们了。 这是第五天,我读经的时候心不在焉,忘不了昨天的乐队,踩着进行曲,从这个幽静的巷子里像神仙一样走出去。 我一向生长在乡下,宿迁是我到过的第一个城市。它的人口比兰陵多十几倍。这些人为什么要挤在一起呢,他们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呢,这么多的人家里是不是藏着一些乡下没有的事物呢。 虽然有禁令,我仍然忍不住想跑出去看看。教会的大门整天从里面闩着,如果有人开门出去,得有另一个跟在后面替他把门闩好。有时候,出门的人找不到这样一个助手,大门就在他走后虚掩着,这时,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出入。 我出了门,朝昨天乐队游募的方向走去,一直走,不转弯,我不能转弯,一转弯就迷路了。只要直着向前走,自然可以直着走回来。 走过无数阴暗寂静的住宅,忽然看见阳光明亮的街道,满街都是军人。战场边缘,他们都不佩阶级符号,分不清官兵,老百姓一律称为「老总」。老总是清末千总把总的简称,泛指下级军官。用以称呼士兵,自是「礼多人不怪」了。 看样子,这些「老总」是出来逛街的。也许他们刚从别的地方开到宿迁来,像我一样,对这个城市有些好奇。他们刚刚换上短袖的单衣,左袖外缘绣着「扬开」两个字。新军服的布料很好,字也绣得端正工整。 他们也许不是出来逛街,而是忙里偷闲买一点日用品吧。我站在一家杂货店门外看他们,一位老总进店买肥皂,他东摸摸,西看看,最后满把抓起几块肥皂朝上一扬:我给过钱了,! 我看见他并没有给钱。店东的儿子想纠正他,可是店东点了点头。老总还不放心,郑重加强语气:「给过钱了!」那时军纪森严,无故拿走老百姓的东西是要枪毙的,必须货主明确的表示认可。 店东说:「好,没错。」老总这才把肥皂塞进裤袋里,心满意足的走出去。 小店东一脸的不服气,他的父亲开导他:「你没听说过吗,当兵的人死了还没埋,挖煤的人埋了还没死。他今天还在,明天就难保。中国人正在跟日本的坦克大炮拼,台儿庄一天死一千两千。你这几块肥皂算什么,你到他坟上烧一刀纸也比肥皂钱多。 在宿迁的第六天,母亲教我读马太福音第十八章:这世界有祸了,因为将人绊倒。绊倒人的事是免不了的,但那绊倒的人有祸了。倘若你一只手或一只脚叫你跌倒,你就砍下来丢掉,你缺一只手或是一只脚进入永生,强如有两手两脚被丢在水火里。倘若你一只眼叫你跌倒,就把他剜出来丢掉,你只有一只眼进入永生,强如有两只眼进入地狱。 我悄悄的溜出来。这次我换了个方向,背着太阳,我想是向东。胆子练大了,敢不停的走。 终于找到乡下没有的东西,一间小小的戏院。叫它戏院未免太小,叫说书的场子又太大了。门口没人收票,尽管走,走进去,坐下,小女孩来倒茶,这才收钱。小孩子不占座位,站在后头没人管。军人进去,坐下,不花钱,也没人来倒茶。 舞台很小,坐着个穿长衫戴礼帽的,操一把胡琴。后台有几个女孩子,她们轮流出来唱京戏,一段一段的唱,不化妆,也没做工。这些女孩子个个穿旗袍,领子高,低头鞠躬都困难,却又没有袖子,整条胳臂露出来。下襬扫到脚面,似乎很保守,两旁偏偏开衩开到腰部,盖不住大腿。在那时,这是很性感的服装。 回想起来,我对她们唱的戏全没留下印象。最令我难忘的是,军人和老百姓自然分座,这一边喝茶,吃瓜子,用热毛巾擦脸,那一边枯坐静听,目不邪视。碰上那个女孩子唱得中听,顾客可以特别开赏,女侍捧起盘子在旁边接着,当郎一块银元丢进去,吓人一跳。女郎唱完了,走下台来,站在那出手赏钱的人身边,低声说一句谢谢,再回后台。出钱的人很神气,坐在他周围的人都好像沾了光。这一幕总算是个小小的高潮,可是那半壁军人个个如老僧入定,无动于衷。 这个小戏院也总算是个歌舞升平的地方了吧,我为什么心里觉得不安呢?而且非常之惴惴。是怕警报忽然响起来吗?是怕因私自外出而受到父亲的责罚吗? 我匆匆赶回,一路平安,家中也没有异状。可是仍然怀着不祥的预感。想了好久才理出头绪来,小戏院里的情景刺激了我。一个剧场,两种人生,这一半如何能面对那一半呢,他们怎么可以一同看戏呢?他们怎么一点也不怕呢? 据说,这是第六天。 以后的日子很模糊。也许是第七天吧,没有读经的功课,我整天都在打算怎么溜出去。毫无目的。总有些名胜古迹吧,也不知道去寻找。 如果这天下午我在外游荡,后事如何就很难想象了,幸而我始终没有得到机会。 午后,警报响了。我们都进了大教堂,教堂里的长凳子钉在水泥地上,搬不开,我们只好趴在凳子下面。 这回真的听见了俯冲投弹的声音,飞机忽然变了调,受了伤似的嚎叫,接着地动山摇。大教堂像个小舢舨,尾巴往上一翘。 也听见高射炮声。炮弹和炸弹不同,地面不会震动。 那时,一架轰炸机在翅膀底下挂两颗炸弹,炸弹用黄色炸药制造,威力小,要摧毁一个城市,得出动好多批飞机,一波一波轮番轰炸。我们在教堂里,听见飞机来了,走了,炸弹轰轰的响,附近的房子稀里哗啦,沉寂了,可是轰炸没有完,还有下一波。 两波轰炸之间,那一段平静才教人觳觫。你只知道逃过一劫,不知道是否逃得过下一劫。一根细丝把宝剑吊在你头顶上。我是什么感觉也没有了,活着和已死没有多大分别。 警报解除,走出教堂,看见日色金黄。这次轰炸由午饭后炸到晚饭前,够狠。 这一炸,我是吓破了胆,再也不敢走出大门一步。以后几年,我只要听见汽车马达声,立刻魂飞魄散。 大轰炸后,日子过得浑沌,对日出日落全没有印象。 不能忘记的,是断断续续传进来的一些消息。 有些人失踪。一个警察说,空袭时,他正在街头值勤,敌机业已临空,犹见一人行走。依照规定,空袭警报发出后,行人一律就地止步,但是,如果行人存心取巧,对拦阻他的民防人员撒个谎,伸手向前随便一指,说「我的家就在前面」,可以越过封锁。 在那种情形下,为什么千方百计要在街上行走?不知道。那时代,人喜欢卖弄自己的小聪明犯规。 警察说,他无法制止那个行人,他自己业已卧倒隐蔽,只能注视那人,为他着急。只见地面裂开,射出火和尘土来,那行人从此踪影不见了。 那警察简直以为自己白昼见鬼。 有很多家庭要办丧事,丧家到处找棺材,找墓地。有人四出找一条人腿,他爸爸的腿。他爸爸死于轰炸,一条腿不见了,孝子希望找回来再入殓。 轰炸时,有两个棋迷正在下棋。房子左右都落了炸弹了,棋子飞走了,棋盘也飞走了,两个棋迷还望着歪斜了的桌子发呆。 警报解除后,两个棋迷又拾起棋子棋盘,回忆那盘没下完的棋,把残局摆好,一决胜负。谁料在这个时候房子忽然塌了!好像老天跟他们开玩笑。 这次宿迁炸死许多人。那死亡经过平淡无奇的,在死者家属呑声时就湮灭无闻了,能够传到教堂院子里来的,都有些曲折耸动。然后,再经过众人过滤,百中取一,进入街谈巷议,然后,千中取一,进入渔樵闲话。最后成为故事。 故事的存在和流传,已不是根据受难者的需要,甚至也不是抗战的需要,而是根据听众的兴会。不能仔细想,仔细想就会发现残酷。我在这里很残酷的记下几则故事,可以在茶余酒后流传的故事,而遗漏了千千万万摧心裂肝的家庭。 魏家老大忽然来了,我们有说不出的惊喜。 魏家和我们一同逃难,中途因意见不同分手。魏家两兄弟,老二送我们南下,老大带家人北上。我家的行李也因此分成两担,其中一担由老大挑着走,暂时保管。 老魏突然出现,使人感到劫后重逢的情味。他对于我们带着他的弟弟到宿迁来挨炸有些抱怨。他说,由他暂时保管的那一担行李,半路上被强盗劫走了,有一番惊险。虽然他的脸色沉重,他仍然是我们非常欢迎的客人。 老魏也带来两个好消息:台儿庄会战结束,兰陵成为后方,可以回家了;回家以后,魏家将择定吉期,为老二成婚。 动身离开宿迁,我才看见轰炸造成的瓦砾。每一片瓦砾,原都是这个家庭一代或几代的爱心和奋斗。碎瓦片是真正的废物,什么用处也没有,垃圾不如。经过了几天清理之后,瓦砾下不会再有尸体,也许有血,我看见狗在上面用鼻子探测。 一个一个家庭,不招谁,不惹谁,就这样毁了。飞行员大概从来没有机会看见他留的弹坑,难怪他英俊潇洒,一尘不染。 瓦砾场并不是很多。大轰炸时,简直以为全世界都毁灭了,其实不然,宿迁只是像一张床单上洒了些墨水。我真希望能指给飞行员看,使他明白他的技俩不过如此。 日上三竿,阳光逐渐强壮。宿迁,我有点舍不得离开,它是我面对世界的第一个窗口,使我看见人生多么复杂。 阳光下,一个一个宿迁人和我交臂而过,一脸前仆后继的悍然。 回程完全照老魏的意见行事,出宿迁,经东海,转赴郯城,到南桥。 这些地名从小就熟识,古时的东海郡,后来的海州,现在的江苏东海县。古时的郯国,郯子故里,曾子讲学处,「感天动地窦娥冤」的故事产地,现在的山东郯城县。 老魏带我们走小路,东海和郯城的县城全没看见。我只记得满眼的小麦。投宿是在小村庄的街巷露宿,大人轮流值夜,一路所到之处非常寂静,真空一般的寂静,若不是庄稼长得那么好,你真以为没有人烟。 归程十分从容,魏家兄弟俩轮流挑着行李走,不挑担子的那个就抱着弟弟。一路不断休息,母亲能赶得上大家。看来光景美好,只是大战后的寂静还有压力。 沿途休息的时候,老魏谈说家乡最近发生的事,他提到临沂的教会。 从三月十三日开始,国军和日军在临沂附近打了五十天,最后围城,攻城,巷战,双方抱在地上打滚。伤兵运不出去,全送进美国教会,临沂医院的医生护士也都跟了去。日本兵进了城,见人就杀。他们沿街敲门,趁里头的人开门的时候用刺刀刺死,大街两旁,几乎家家门框门限上有血。他们要教会把伤兵交出来,教会没答应。那些伤兵总不能老是在里头躲着呀,怎么个了局呢。 老魏也谈到峄县的教会。峄县县城在兰陵之西,只有五十里路。对兰陵影响重大的两个城市,一个是峄县,另一个才是临沂。 日军先到峄县,后到兰陵。峄县南关的教会收容了很多难民。有一个日本兵喝了酒,带着剌刀,来敲教会的大门。大门里头院子里坐满了难民,有个人站起来把门打开。日兵一刀把开门的人杀了,冲进去又杀死一个老头儿。他大喊「花姑娘的有」,意思是要找妓女。院子里的人慌成一团;不敢回话,那日兵又顺手杀死一个老太太。那一院子难民里头当然有许多壮丁。他们看那日本兵杀了一个又一个,眼也红了,就到厨房里一人拿一根木柴,一拥齐上,把那个小日本鬼儿乱棍打死。 这可不得了,日本人能罢休吗? 日本人到教会去调査过,最后承认是他们自己的错。 我松了一口气。可是老魏说: 教会只有巴掌大,能藏几个人,还得中国人不怕死,跟他拼,跟他干! 对于回家,我缺少心理准备。 兰陵城外有许多松柏,参天并立,排成方阵,远望很有几分森严。兰陵王氏在明末清初发迹,开始经营祖宗陵墓,这些松柏,就是古人的伞盖,这些松林,也象征祖宗的余荫。 战后归来,那些松柏全不见了,每一棵树都在齐腰的高度锯断,剩下一根一根木桩。锯树的人为了省力省事,没有坐在地上朝根下锯。战争来了,又走了,四乡的穷哥儿们紧紧踩着战争的背影,抢伐抢运,一夜之间就光景全非了。 松柏不流血,你杀了它它冒出来的是香气,事隔多日,还有松香附在尘土上逐人。 这种树林叫「老林」,老林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俗语说谁动了谁家老林的土,那表示谁对谁有不可解的怨恨。唉,唉,这些事情现在都发生了。 回到家,大门,二门,房门,所有的门框门板门限都没有了,窗也没有了,桌椅家具当然更没有了,总之,所有的木制品荡然无存,出入畅通,毫无关防,完全不像私人住宅,完全不像。 那时的房屋,门窗上端有一块横木。叫「楣」,照例使用极好的木料。起朱楼盖华屋叫「光大门楣」,人的气运衰败叫「倒霉」,可见「楣」之重要。现在,我家的每一处「楣」都没有了!看样子,有膂力强的人来,使用十字镐一类的工具,硬生生的破墙取去,所以,每一个门窗都成了一个大洞,四周围着犬齿形的砖块。 还有,院子。 院子里本来有一棵枣树,我曾在树下念诵:「我家院子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还有一棵也是枣树。」也曾透过萧瑟的固执的枣枝仰望奇怪而高的秋空。 院子里本来有两棵石榴,我曾在树旁学会了「五月榴花照眼明」,数一数几朵雄蕊几朵雌蕊,计算能结多少石榴。 战后归来,枣树没有了,石榴树也没有了,院子里的土被什么人翻过,好像准备在这里种菜。 那些人从四乡来,闯入有钱的人或者曾经有钱的人家中,检査室内室外每一寸土地。他们用一根木棒撞击地面,听那响声,如果有共鸣,冬冬似鼓,地下一定埋着一缸细软,马上动手挖。 通常,埋在室外院子里的东西体积很小,例如玻璃瓶里装几件首饰,得用另外一个方法检查,那就是学农夫翻土,翻到埋东西的地方,土的颜色不一样。如果院子很大,就把耕田用的牛和犁使上,小东西埋得浅,说不定犁刀过处它就跳出来。 我家的院子就像犁过的一样。我联想到成语「犁庭扫穴」…… 那时,我就应该想到,阶级斗争完全是可能的。 当天早晨弟弟听说要回家,很兴奋。他虽小,对旧家必定也有些记忆吧,站在院子里,他一再问:「这是什么地方?这是谁的家?」母亲望着我:「这一回,咱家可是穷了!」然后,她奋然说:「魏家老二结婚,我一定送一笔厚礼,厚得教别人没有话说!」一九九一年十月十日台北联合报副刊发表,痖弦先生主编第九章折腰大地 我家有五位姑姑。当我离家时,五姑还在家中,前面四位姑娘都已出嫁。 我对二姑三姑四姑没有任何印象。我不记得她们到我家来过,我也从未到她们家去过。她们也从未给我一块糖果或一个铜元。我根本不记得她们的长相,料想她们也不记得我。 只有大姑,留给我许多许多回忆。我们落荒逃难,在她家住过。 在我的老家兰陵之西,大约二十五华里,有一个村子叫楚头林~或作褚头林,或作锄头林,我不知道官方文书是怎么写法。大姑嫁给那里的赵家。 一九三八年,也就是民国二十七年四月,我们回乡察看了劫后的残破,就在大姑家暂住。那时兰陵的秩序尚未恢复,日军在兰陵之北的卞庄安了据点,逐步向南发展,控制由潍县到台儿庄的公路。 当时楚头林的情势是「三管三不管」。三不管,是说日本人不管、共产党不管、国民党也不管;三管,是说共产党来了共产党管,国民党来了国民党管,日本人来了日本人管。我们在那里住了一年,国民党、共产党、日本人都没来过。这个地方仍然有人管,由赵家的二伯,也就是大姑丈的哥哥管。赵家是那里的首富,赵家的住宅是全村的精华,这位二表伯又是赵家「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人物。 二表伯的长相和他弟~我的姑父~不同,姑父胖、脸圆、皮肤白净,说起话来客客气气。二表伯黑脸膛,眼睛经常放射着戒备的光,看春花秋月阴晴雨雪都是一副不屑的神气。从那时起,我就发觉黑脸的人比较刚强。 二表伯常常独自坐在客厅里,坐在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以凌厉的目光望着天井,忽然咳嗽一声,声音非常响亮,屋瓦屋檐跟着嗡嗡的响,这有个名堂,叫「客屋音」。他在咳嗽的时候,早把一口痰含在口中,用舌头玩弄一番,选定适当的时机,朝天井中吐出去,声音十分雄壮。回想起来,那距离怕不有四、五公尺,全部的痰和唾液化为一道白光,没有一星一点落在客厅里。 他是一个标准的乡村领袖,具有一切必备的修养,包括长射程的吐痰。像他这样一个人物,客厅里并不经常准备痰盂,如果椅子旁边摆着痰盂,人家会在背后议论,说什么气血衰败,家道恐怕要随之中落。 二表伯独坐时,你老远就可以听见他的声音。这时谁也不愿意穿过天井,只有我不懂得,冒冒失失闯进客厅。他指一指八仙桌另一边、也就是左首的太师椅说:「坐!」我不得不坐。他吩咐听差的:「给客倒茶!」原来我是客。茶来了,赶快喝,喝了赶快走,不喝怕他生气,喝了不走也怕他生气。 除了二伯以外,另一个活跃的人物,是二伯的独子,我叫他表哥。回想起来,表哥那时不会超过二十岁,他已经结了婚,有了一个孩子。 我几乎没有见过表嫂,但是熟悉她的哭声。表哥表嫂的卧室和我们借住的屋子相连。半夜里,他们的孩子哭,拍也不行,摇也不行,奶头塞嘴也不行。以表哥的年纪,他正需要酣眠,实在受不了这样的騒扰。于是他捶床大骂。 孩子哭得更厉害,他就打。巴掌响过以后,小母亲和孩子一起哭,表哥命令她们滚出去。即而一想,她们无处可去,就改口说:「你们都死了吧! 孩子一哭,我母亲就醒了。等到表嫂哭泣,母亲披衣而起,她也知道不能做什么,就坐在床上看自己的女儿。妹妹和弟弟睡得很熟,什么也不知道。 有时,母亲以极低的声音说:「太早了!都太早了!都还是孩子!」虽然是气音,夜里听得很清楚:「为什么不去上学呢?现在要是他们都在学校里受教育,那有多好呢!」也许是自言自语,也许是说给我听:「结婚太早了,太早了!一生都葬送了!」 表哥在白天出现的时候,并没有那种令人沮丧的感觉,他是活泼而精力充沛的少爷。他的父亲轻易不出大门,他完全相反,整天村里村外走走看看,不知他要做什么,他的样子即像游荡又像巡逻。只要他说:「来,跟着我!」我就跟在他后面走,他有些行动能吸引我。 有一次,一只狗远远跟着我们。他站定了,对我说:「家里正在蒸包子,你去拿几个来。」包子拿来,他才解释:「我想起一句话:肉包子打狗。」他对准那狗投过去一个包子。狗似乎知道那不是石头,并不躲开,反倒跳起来迎接。狗也有预感吗,怎么刹那间来了五、六只,又争又抢,摆出自相残杀的决心。表哥把所有的包子都投过去,也没能使它们缓和下来,你死我活的真吓人。表哥以新实验推翻旧定理的那种得意对我说:「看见了没有?肉包子打狗,狗咬狗。」又一次,他说「跟着我」。一块儿来到池塘旁边,青蛙正鼓噪得厉害。我想起我读过的一篇文章,那作者吿诉我,帝俄时代的贵族到庄园消夏,因蛙鼓噪喧闹不能安眠,命令佃户连夜守在池塘周围驱逐青蛙。 我把这件事吿诉了表哥,他说:「俄国人真笨,为什么不朝水里撒麦糠?」他向附近农户要了半筐麦糠,抓几把撒在池水里,青蛙咕噜几声,果然从此就沉默了。 表哥说,青蛙如果喊叫,麦糠就会刺它的喉咙。 我想这办法很有趣,只是不忍心教这么多青蛙喉咙痛。 那时,他的确是个孩子,一个有妻有子的孩子。 我已经失学很久很久了。 那年代,在家乡,官立的小学逐步淘汰了私人的学塾。战争发生了,小学停办了,私塾又东一个西一个成立起来。「塾」是大门里面两侧的房屋,俗称「耳房」,犹如人之两耳,是四合房建筑最不重要的部分,学而称「塾」,自有「小规模」、「非正式」的意思。 私塾授课,教的是《老残游记》所谓「三百千千」,即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外加写毛笔字,高年级学长则攻读四书五经和唐诗。那时家乡父老对洋学堂里的「大狗叫、小猫跳」素不满意,认为能教孩子「补习」一些旧学也是补偏救弊。 楚头林正有这么一家私塾,又称学屋或家馆,有一位赵老先生在村中设馆授徒,是赵家的长辈。 父亲把我送进学屋、走了,我不知道他到那里去了,后来听人家说,他去打游击。 私塾老师都是不苟言笑的人,不过赵老先生对我很和善,一则我是「客」,再则我的作文比别人好一些。学屋里大约有二十个学生,由念「人之初」到念「关关雎鸠」的都有。我念孟子,算是中年级,若是编排之乎者也,我立刻显得很杰出。 念「人之初」的几个学弟常常挨打,他们总是背不出课文来。他们爱自己编的课文,「人之初,盖小屋,盖不上,急得哭。」「人之初,出门站,新兴近,向城远。」新兴、向城都是附近的地名。那时我就想,也许课文应该照「盖小屋」那么编。「人之初,性本善」,我未入小学之前就读过,不懂是什么意思,现在小学毕业了,依然不懂。 念论语的同学,每天背诵都能过关,那是因为老师没仔细听。如果老师知道他把「何莫由斯道也」念成「癞蛤蟆咬了四大爷」,一定勃然大怒。 说来功课不重,我们读四书,一天只读两百字,上午受课(当地叫领书〕,下午背给老师听,等于考试。一天除了写大字小楷,中午回家吃饭,整天念那两百字,一齐大声念,拖着长腔念,老远听得见,这就是「琅琅书声」。 按照正常的进度,老师对读论语的学生讲解课文内容,谓之开讲,学生上午听讲,下午讲一遍给老师审听,谓之回讲,如果回讲时讲不出来,老师重新讲解一次,第二天再回讲。倘若回讲一再失败,老师就对这个学生停讲,这个学生仍然天天领书,有板有眼的念那些有音无义的句子,乡人称之为「念书歌子」。 为了使「书歌子」容易背诵,学生常常自己在乱声诵读中「发明」它的意义。所以,书上写的是「何莫由斯道也」,他心中想的是「癞蛤蟆咬了四大爷」。书上写的是「皇驳其马」,他心中想的是「王八骑马」。 学生挨打多半是为了背书。背诵时,学生离开座位,站在老师的教桌旁边,转过身去,面向同学,这时全体学生一齐高声朗读,以为掩护,说也奇怪,这种伎俩从未被老师制止过。 从赵老师这里我第一次看见「出恭入敬」的牌子。这是一面木牌,约有巴掌大小,一面写着「出恭」,一面写着「入敬」。牌子放在老师的教桌上,「入敬」的一面向上,如果有人要上厕所,他得先向老师报吿,得到许可以后把牌子翻过来,露出「出恭」,事毕回屋,再把牌子翻回「入敬」。这是防止学生借尿遁屎遁逃课的一个办法,以致「出恭」变成了「大便」的代号。 我还从赵老师这里知道「戒尺」本名「戒耻」,意思是说,你如果被这个板子打了,那是你的羞耻,希望你知耻。又好像说,这个板子可以改正你的某些可耻的行为。「戒耻」的意义比较丰富,我很喜欢。 老师为我开了一门特别的课程。兰陵是个小地方,古代显赫过,后世文人留下一些诗篇,老师下功夫搜集了,他教我念这些诗。 首先是李白的客中行: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客中行」入选「千家诗」,而「千家诗」是清代的儿童教科书,所以此诗几乎是无人不知。其实它不过是太白一时即兴之作,我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 刘长卿到过兰陵附近的芙蓉山,有一首「逢雪宿芙蓉山」: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这种诗中的小品,读来也是不过瘾的。清代的邵士途经兰陵,写过一首七律:兰陵古道一天晴,山色青青马首迎,美酒临觞怀李白,雄文佩笔访荀卿,村村鸡犬同豳国,户户弦歌近武城。停辔观风民物好,与农闲话劝春耕。只有开头两句好,也只有前两句我一直记得。后来费了许多功夫査出全文,才知道我为什么老早就把它忘记了:粉饰太平,平直无趣。感谢上帝!我们不喜欢的事物,我们总是先忘记。明代的张和有一首「兰陵秋夕」:碧树鸣秋叶,芳塘敛夕波,漏长稀箭刻,楼迥逼星河,候雁迎霜早,啼发傍日多。不抄下去了,诗中景象合乎黄河下游任何地方的秋夕,跟兰陵没有特别关系。有一段日子我很喜欢堆砌对仗,所以这些句子至今还能上口。 傅尔德的一首「兰陵晚眺」,有点意思:鲁中云物自荒荒,欲抚平原道路长,朔气能连野火白,童山不待夕阳黄,地分南楚怀丰沛,水灌西洳避吕梁,历落异乡难日暮,秋风崩岸散牛羊。 想来想去还是李太白刘长卿写得好,「不知何处是他乡」、「风雪夜归人」何等耐人咀嚼!大诗人毕竟是大诗人。 老师不是这样说的。他说他有未了之愿,打算游遍天下为小地方写诗,「纵然写得不怎么好,人家还是忘不了你。」 俗语说:「五月田家无绣女。」因为要忙着收麦。 五月田家也没有读书写字的男孩子,学屋在「麦口」放假。「麦口」是收麦的季节。「麦口」的「口」,跟张家口、古北口的「口」相似,说麦收是一大关口。如果麦子收成好,这一年吃的用的都有了,秋收就是「余沥」了。麦收的紧张忙迫,也简直就是闯关呢。 阴历把一年分成二十四个节气,每个节气有名称,五月初的「芒种」,是割麦的时候,也是揷稻的时候。麦和稻都有芒,「芒」可以概指这两种作物。 麦子成熟了,田野一片金黄,大地如一张刚刚由热鏊子上揭下来的香酥煎饼,使人馋涎欲滴。这时最怕下大雨,一场大雨,麦子倒在地上,泡汤发芽,收不起来了。所以全家老小都要看着天色拚老命,叫做「龙口夺食」。龙是司雨的神灵。 由冬至第二天算起,每九天称为一「九」,「九九再整九,麦子能着口」,那时,我们就有假期可以享受了。 冬至那天,老师在窗户上贴一张新纸,纸上用双钩描出九个字,每一个字九画,合为九九。老师天天用毛笔在双钩笔画的空白处中塡入黑色,每天一画,等九个字塡好,冬至就完全过去了。这九个双钩字叫做「九九消寒图」。 我们每天注意观察消寒图,心满意足的望着黑色怎样蚕食白色。我们等待轰轰烈烈的麦假。许多同学,认为念那不知所云的「知止而后能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不如到农田干活儿有趣。他们的家长也确实太忙,需要孩子做帮手。 那年月,真正的农夫难得理发。据说,当他们埋头在田里工作的时候,他们在储草的房子里休息的时候,草的种子落在他们头上。然后,这些风打头雨打脸的人,让种子在头发里发了芽。在麦收的季节,你如果看见一个人头上长草,不必意外。 每天,我遇见有人从田里回来,我必专心看他的头发。 赵家割麦,我去拾麦。拾麦是跟在割麦的工人后面拣拾遗落的麦穗,圣经里有个女子叫路德,她因拾穗而不朽。 每天黎明时分,我跟着赵家的长工短工一同出发,他们是割麦的能手和熟手。 割麦的姿势很辛苦。麦是一陇一陇、也就是一行一行站在田里,割麦的人迎着麦子的行列迈开虎步,前实后虚,弯下腰去。他左手朝着麦秆向前一推,右手用镰刀揽住麦秆向后一拉,握个满把;然后,右手的镰刀向下贴近麦根,刀背触地,刀刃和地面成十五度角,握紧刀柄向后一拉,满把的麦子割了下来。 割麦的秘诀是「把大路子长」。十几个工人一字儿排开,人的姿势比麦子还低,远望不见人身,只见麦田的颜色一尺一寸的改变。 具有专业水平的人割麦,是不会让麦穗掉在地上的。但是,麦子在生长的时候,有些长得密、长得壮,对另一些麦苗连挤带压,使它们不见天日,这少数弱者为了接收阳光,就睡在地上,像藤蔓爬行,终于弯弯曲曲探出头来,结一个奶水不足的穗。这种麦子躲在镰刀的死角之下,侥幸瓦全。拾麦的人跟在工人后面,把这些发育不良的麦子拔起来,合法的持有。田野处处有拾麦的孩子、妇女,也有老太太。一个拾麦的健者,每季可以「收获」一百多斤小麦,许多大闺女小媳妇的私房钱就是这样存起来的。 拾麦的人绝对不能「偷」工人割下来的麦子。虽然她偶然也唱「拾麦的、三只手,不偷不拿哪里有?」但是她绝对不能偷。「偷」来的麦穗硕大饱满,金裹银浆,人人看得出来。麦穗变成麦粒,有一套公开的程序,一点也不能掩藏。拾麦的人一旦有了「前科」,就会变成不受欢迎的人,难以走进正在割麦的麦田。 拾麦也很辛苦,到中午,我简直觉得脊梁骨断了。可是看那割麦的人,越割越猛。我连裤子都被汗水湿透了,可是看那割麦的人,捧起瓦罐来喝凉水,喉管膨胀,骨冬骨冬响,然后一弯身,汗珠成串,像是瓦罐里的水直接喷洒出来。我跟在后面拾麦,可以看见地上的汗痕,尽管土地是那么干燥。 我想,郑板桥也许没仔细看一看割麦。割麦流的汗比锄草要多。 傍晚收工,我几乎要瘫痪了,这才万分佩服、甚至羡慕那些长工短工,他们巍巍如历劫不磨的金刚,今天如是,明天后天如是,下一季麦收依然如是,我不知何年何月才修炼得他们这副身子骨。 晚上背着拾来的麦回家,满身满脸都是麦芒。母亲把我身上的衣服脱了,用水把麦芒冲掉。麦芒经过汗水浸润,使我身上到处红肿痒痛,好像什么毒虫爬过螫过。母亲说:「弯着腰的工作难做,老天保佑,你,还有你的弟弟妹妹,将来都能直着腰做事。」 我想来想去,麦田里没有谁是直着腰的。 中午地头上那顿饭…… 本来主食是煎饼。做煎饼要先把麦子磨成糊,费工费时来不及,改成单饼。烙饼用面粉,面粉可以一袋一袋从市上买回来。 割麦的人埋头赶工,倘若偷闲东张西望,就会被人讥诮。他们从不抬头看看太阳走到那儿了,可是,倘若他们直起腰来,手搭凉棚,往天上一瞇,这时必定日正当中;再顺便扭头往村头上一望,送饭的人挑着担子,正向你步步走来。他们心里有时钟。放心,中午这顿饭从不误时。 烙单饼的鏊子案子都架在院子里,一个人擀,一个人烙,烙饼的人同时使用左右两盘鏊子。如果田里人多,那就两个人擀,两个人烙,同时四盘鏊子。单饼必须趁热送到地头上,冷了咬不动。 单饼很薄,大约有一张十吋唱片那么大。(岁月无情,老式的塑料唱片快要淘汰净光了吧?)所以,烙单饼用的鏊子也小。烙好了的饼一张一张叠起来,不计算有多少张,用筷子量有多高。那时家乡的竹筷比城里用的乌木筷、象牙筷稍短一些,比日本人用的免洗竹筷(用后即丢〉稍长一些。通常,两个割麦的工人需要三根筷子高的单饼。 跟单饼一同送来的还有绿豆稀饭,稀饭是老早就熬好了,抬到地头上来的时候还没有凉,不能凉,凉了,喝下去会发酸;也不能热,热了会烫嘴出汗,拉长午饭的时间。 自然还有菜,通常是凉拌三丝、韭菜炒蛋、辣椒炒小鱼…… 烙单饼是细活儿,首先,每一张单饼必须同样大小、同样的圆也同样的薄。擀饼的人全凭经验技术,并没有天平圆规帮助她。饼铺在热鏊子上必定鼓起许多小泡泡,这些泡泡必须都近似手指肚大小,必须分布得很均匀,饼一定不能穿洞,小泡泡也一定不能烧焦。这样,烙出来的饼才熟透,才有香味。 从前,新媳妇进门,三日入厨,问婆婆爱吃什么,婆婆若是厉害,就说想起单饼。这就是婆婆对媳妇的考试,从她烙出来的单饼,评估她在娘家所受的调教。 割麦的短工,今年受张家雇用,明年受李家雇用,轮流吃各家的单饼,对每家厨房的作业水平都打了分数。如果谁家供应的单饼一边厚、一边薄,或者有鸡蛋大的泡,或者日正当中还送不出饼来,或者……那么割麦的心里有数,准是这大门里头修身齐家有问题! 拾麦的节奏跟着割麦的节奏,的确如火如荼。这一阵子把我累得弯着腰走路。赵家那位大表哥,每天歪戴着草帽游游荡荡的小青年,毫不客气的问我:「怎么啦?肾亏?」 有人对母亲说,我的脊骨比较软,不耐劳苦,这样的身子只合做文人。 在地头上,他们笑我食量小,人家吃饼吃一筷子两筷子那么高,我吃饼只能吃一根小指那么高,胃小肚肠细,这种人也是天生的文人。 文人胃小肠细脊椎软?这样的人好做还是难做?我对自己的未来开始有了想象。 古人批评文人不知稼穑艰难,说他们「不辨黍稷」。黍和稷相似,我能分辨。黍的颗粒大些,颜色高贵些,稷稍黑一些,表皮坚硬些。若是煮熟了,黍比较黏些。 有些字典说黍是小米,据我所知,小米是从「谷子」穗上收下来的,谷子的长相近似狗尾草。黍很神秘,据说天下所有的黍粒都同样圆、同样轻重、同样大小,所以古人定一百粒黍的长度为寸、一百粒黍的重量为铢。它不是小米。 稷,字典上说是高粱,和我所知道的不同。高粱米的形体、颜色、气味、滋味都和黍有极大的分别,除非是白痴,决不致混淆不清。大约是由「不辨黍稷」引申而来,小学课本有这么一课:城里少爷跑下乡,认不得稗子认不得秧,错把禾秧当稗子,错把稗子当禾秧。 稗、秧确实相似,但是我也学会了:稗子猥猥琐琐,一副没有自信心的样子,秧显然有好的教养、好的遗传。那表哥虽然也是个少爷,稗子和秧倒分得清。「你到田里去拔三棵稗子回来,看看里头有几棵稗子,几棵庄稼。」他考我。我照着做了,三棵全是稗子。「好!不错!聪明!」 我们又回到学屋。 老师有郁郁不乐的样子,着他的长烟袋,望着地,一天没叫我们背书。 第二天,来了个胖子,大概是老师的好朋友,常来串门儿。 有客人来,我们照例大声念书,表示老师教学成功,声音越大客人越高兴。可是他们俩怎么谈话呢?难道「读唇」吗?一直是胖子在说,老师拉长了脸在听。忽然,老师大声呵斥道:「汉奸!他是汉奸!」学生立刻鸦雀无声。 「唉!父子到底是父子。」胖子说。 「我没有当汉奸的儿子!我没有这样的儿子!」 再也没有人念书,学生都瞪着眼听,他俩也不介意。 胖子缓缓的说:「他以前冷落了你,是因为没混好。现在,刚刚混得好一点了,想尽孝道。至于这汉奸不汉奸,可就难说了,身在曹营心在汉,到底是汉奸、还是曹奸?日本鬼子打进来,政府百万大军挡不住,教老百姓怎么办?老百姓都上山?老百姓都去大后方?老百姓都在坦克车上一头撞死?你老哥也知道办不到,老百姓还得活在这里,老百姓总得有人照顾。鬼子当然不照顾老百姓,那么老百姓自己照顾自己吧!自己有个人出头跟鬼子打交道,哄着瞒着防着也算计着,鬼子也少造点儿孽。老哥,你说,为什么不行?」 老师依然怒容满面,用长烟袋频频撞地,反复的说:「汉奸就是汉奸!姓赵的出了个汉奸,这是家门不幸,你不要再说了!」 胖子不再说话,也没吿辞,坐在那里慢慢的吐烟圈儿,胸有成竹的样子。我们自动的警觉的大声念起书来,填补他们留下的空白。 放学回家,我对母亲说,老师义正辞严令人感动。母亲马上叮嘱:「你千万不要说什么,人家父子终归是父子。」 那胖子也这么说,可是,看老师的神情,他要大义灭亲。 第二天,老师依然脸色沉重,不讲书、也不回讲。我们自由自在的嚷嚷了一天。 第三天,学屋关门,老师辞了馆。 好不怅然。可是,听说老师是被他那个当警察局长的儿子接了去享福,当地商绅排了队请他吃鱼翅席,要吃两个月才吃得完。 我附和过老师的意见吗?没有,幸亏没有。 学屋关闭了,时间全是表哥的。 表哥对女孩子有一手,只要他一把抓住她,她就直挺挺的站着,动弹不得。表哥向她的耳朶里吹送热气,烤得她红到脖子。她没处躲,也不喊叫。表哥松手,她就低着头走开,也不跑。 他常常表演这一手,我越看越纳闷,莫非他有巫术? 回想起来,他大概会一点简单的擒拿术。女孩子知道不能喊叫,一喊叫,事情就闹大了,表哥必定挨他父亲一顿痛打,她家和赵家就不好相处了,而且故事任人编造,害她找不到好婆家。事后不逃跑也可以如此解释,逃跑是反常的举动,引人注意。 我相信这是乡间的家教,做父母的这样叮咛过女儿。当然也要看事态发展,表哥只是朝她的耳朶吹气,没有别的。 表哥说:「真是无聊,咱们去逮个偷瓜贼玩玩。」偷瓜贼最没人缘,挨了打没人同情。瓜农为了看瓜,在瓜田盖了一间简陋的小屋。表哥忽然有灵感,带着我从屋后绕到屋前,一脚踢倒用瓜藤编的门。 屋子里果然有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在地上抱着打滚儿,他们偷的不是瓜。 他们都没穿裤子,所以我首先看见赤条条的腿,有男腿也有女腿,男人的肌肉和女人的肌肉是世上最容易分辨的东西。男孩惊惶的站起来,那光秃秃直挺挺的玩艺儿举得老高,要藏也没处藏,逗得我想笑。 男孩连忙跪下,女孩跟着跪在背后,这样才把应该掩饰的地方都遮挡了。表哥忽然长大了许多。「奶奶的」,这句三字经并不是骂人。「六狗子,你把咱村上最俊的小妞儿干了!」六狗子直磕头。「你还不快拿花轿娶她?「她爹不答应。」「XX这个胡涂蛋!你去给他讲明白,你早已把他女儿怎么样了。」女孩连忙说:「我爹会打死我!」表哥的胸脯朝前一挺:「他打你,你就朝我家里跑!」我惟恐有人来,提醒一句:「教他们穿裤子吧。」 表哥回身走,打鼓退堂的架式。走过瓜田,他顺手摘了个翡翠西瓜。「大白天看见男人女人干事儿,会倒霉。」他来到路上。「有个办法可以破解,我教给你。」西瓜朝空中使劲儿一丢,丈把两丈高,扑通落地,摔成四块八瓣儿,红瓤飞溅如血。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当路站住。「怎么啦?」没什么,没什么,我心里想的不能吿诉他。我在想:要是六狗子拿花轿把那小妞抬进家。岂不也是两个孩子?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台北联合报副刊发表,痖弦先生主编田园暄哗 日军派了大约一个排的兵力占据兰陵,自称「大日本警备队」。这时,日军在杀人放火之后想到治民。 日军把兰陵镇大地主权爷「请」出来做区长,号召散落在外的兰陵人回家。王权和跟我祖父同辈,他太有钱,我们跟他没有交往。他当汉奸出于万不得已,全家上上下下四十多口,靠收租维持生活,如果长期流亡在外做难民,不但收租困难,也一定招人绑票勒索。他是一个君子,无力为善却也不肯为恶,由他来占区长的位子,大家比较放心些。 我家要不要搬回兰陵呢?那时,兰陵的另一些长辈,王松和、王成和、王贤和,合伙组织了一支游击队,我父亲也参加了。父亲认为游击队员的家属,绝不可住在日本警备队的围墙之内,将来游击队难免对兰陵动手动脚,家属将成为日军报复的对象,将来日军有什么情报泄漏了,游击队员的家属是头号嫌疑犯。 回想起来,日本人的统治技术十分粗疏。「大日本警备队」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忍人之心,捕人、杀人、出兵扫荡一丝不苟,但是他始终没有为难过游击队的家人。我觉得他甚至根本没有注意过这些人。但是我父亲虑患惟恐不周,我们搬到了兰陵南郊的一个小村子,黄墩。 黄墩离兰陵只有两三华里,站在村头可以望见乌鸦从兰陵南门里的高树上起飞降落,住在这里可以就近观察兰陵的变化,也就近照顾仅有的几亩薄田。惟一的顾虑是,倘若日军出动南下扫荡,黄墩首当其冲。黄墩的人早已有了对策,日军若有行动,必定先通知他控制的保安大队集合,日军自己也要备马、牵炮,有一番张罗。这些都是有目共睹之事,黄墩可以立刻得到情报,东面的横山、北面的北王家庄、西面的挿柳口也都可以得到情报。 日军伪军只要走出南门一步,黄墩村头的监视哨立刻发出警报,村中的妇女,青年,士绅,立刻出村往南逃避。那一带土地平坦肥沃,村庄密布,只要逃出两三里路,树林房屋就会把日军的视线挡住。日军到了黄墩,照例要搜索警戒一番再前进,村民就逃得更远了。 游击队的耳目比老百姓更灵通,行动更有计划,自以为有备无患,没有人觉得打游击是「兵凶战危」。 回想起来,日本「皇军」当然是训练之师,但是他们中规中矩有源有本的一套做法,恰恰成了游击队的活靶。他们那里来的信心、那里来的胆量,想凭三十个人控制兰陵地区的两万中国人,想凭几十万占领军征服中国的五亿人! 黄墩,也许从前是由姓黄的人家开发建村的吧,可是我们来时,黄家早已没有什么遗迹。我们住在陈茂松先生家,彼此是亲戚。 陈先生中年无子,夫人又颇有擒拿,不敢讨小,所以热心行善助人,寄望于「为善必昌」。我家投奔前来,他非常欢迎,把他家又宽又大的别院让出来。 陈先生是一个标准的乡绅,清秀而不文弱,饱读诗书而清谈度日,对佃户采取无为而治的态度。他的眼珠有些微偏斜~后来知道那叫「弱视」~但仍不失为一个漂亮的男子。他那因闲暇安逸培养出来的幽默感在黄墩是独一无二的,他言谈中透露出来的同情心,在黄墩也是少有的。 有一件事,我永远不能忘记。 这年夏天,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头子,用一头小毛驴驮着一个女孩,路过黄墩,在陈府打尖休息,他跟陈府好像也是亲戚。 女孩由内眷接待,陈茂松陪着老头儿在大门口树荫下凉快。这老头脸型狭长,眉毛压着眼角,中部生鼻子的部份忽然凹下去,皮肤是无法改善的那种肮脏,我一见就讨厌他。 我马上知道,这人年老无子,花钱从外乡买了这个女孩回家做小。虽然交易已经完成,他还是再三提出问题:「你看她的屁股,她的奶子,像不像一个能生儿子的女人?」 陈吿诉他,生儿育女要尽人事听天命。他说:「你带回去的这个人,别的我不敢说,她一定不会给你家添口舌是非,她会老老实实跟你过日子。大小自古不和,不是大欺小,就是小欺大。你带回去的这个人,绝不会欺负大嫂。你可要照顾她哟!」老者点头称是。 这老者归心似箭,催促起程,只见女眷们簇拥着那女孩走出来。她忽然不肯上驴。劝她,她哭。 老头儿黑了脸,大喝一声:「拿鞭子来!」陈立刻靠近他耳边叮嘱:「女人要哄,女人要哄。」 那女孩,可能有过挨鞭子的经验吧?这一声恫吓竟使她慑伏了。她登上驴背的时候我才看清楚,她年轻,白嫩,相当丰满,看不出物质上有十分匮乏的样子。她怎会被人当做货品出售呢?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母亲远远看到了这一幕,事后回到自己住的屋子里,连声叹气。 她对我说:「这女孩,大概是无父无母吧,她的父母断断不会把她卖了。」 她又说:「她大概没有哥哥姐姐吧?她的哥哥断不会让人家把妹妹卖了。」 她还想再说什么。可是她终于没说。 我呢,我当时想的是,陈茂松这人真厚道,上天必定给他儿子。 我有一个堂哥,是伯父的独子,才字排辈,学名叫王佐才。很喜欢他的名字,姓,名,班辈,三字成词,浑成自然,而又典雅可敬,恨不能比他早出生些时,先取了这个名字。事实是他的年龄比我大一倍以上,他的儿子(也是独子)身高体重都和我相似,叔侄宛如弟兄。 我这侄子叫王葆光,葆字排辈,乳名叫小宝。「葆光」典出庄子,而葆宝两字可以通用,可见取名字的人学问不小。 虽说在大家族里有三岁的爷爷、三十岁的孙子,我和我的这位侄子甚少交往,因为年纪太接近了,彼此都觉得不自然。可是佐才哥一家也想到黄墩来住,陈家别院里还有空房。他搬进来之后,我和小宝就密切了。 佐才哥所以要住在乡下,是为了赶集做生意。集,颇有日中为市的遗意,定期在大村镇旁边的野地里交易,临时摆摊搭棚架灶,午后解散。做生意的人今天赶集到甲地,明天赶集到乙地,黎明即起,挑担推车出门,住在兰陵不方便,例如,你要上路,人家城门还没开呢? 王佐才,多么好的名字!可是他没缘份遇见文王,每天赶集摆摊,招人来推牌九。佐才哥可说身怀绝技,能从背面认牌,又能控制骰子的点数,这两个本事加起来,他要你拿几点你拿几点,他要赢你多少钱就赢多少钱。 这不是郎中吗,却又不然,好几次有郎中来劝也同游江湖,他都拒绝了,他只赶集赢几个零钱买菜。他不准小孩子入局,他也不让大人输光。太阳偏西,他提醒对方:「不早了,玩过这一把儿回家吧,」这一把儿总是人家赢。 这一行最招闲杂人等。有时候,一迭铜元重重的落在台面上,表示要赌一把。佐才哥抬头端详,给那人看相算命,慢慢从布袋里掏出一叠铜元,堆在那人下的注旁边,一般高,或者稍矮一些,吿诉他:「你赢了。」来人把两迭铜元抓起来,一言不发便走。他也可能不走,伸出手来把两迭铜元朝前一推,表示再来一次。这时,佐才哥就拉长了脸,问他是吃那一行的,用言语挤他,使他知难而退。 回想起来,佐才哥是在社会地位的急速下坠中努力维持不太难看的姿势,我可能受到他些微影响。他的眼睛有毛病,见风流泪,一年到头擦不完的眼屎,却从来没有看过医生。冬天拂晓,朔风正寒,他挑着那张能折叠的长桌乒乒乓乓出门,一双病眼怎么受。这时,母亲就会说,佐才虽然没有王佐之才,倘若受过良好的教育,一定可以做一番事业。可是,他没那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