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哭声小了以后,我说,工体那儿不是什么好地方,以后少去。这是我唯一能给出的建议了。当时我在宿舍,室友已经睡下,我用气息说话,她没听清楚,说,什么?我下床,走到楼道里,想再说一遍,可是她已经挂了。16 今天的故事里,陈白露不励志,子弟也不负心凉薄。太阳底下无新事,太子党、官二代、富二代、中产阶级、普通百姓、赤贫阶层、落魄千金子弟,他们的爱情都是一样的甜蜜、苦涩和互相折磨。钱当然不使爱情更神圣,可是也不更肮脏,后一句是针对这些天批评的声音,说“一帮富二代泡妞有什么好看的,脏”,其实也不必解释,一句“呵呵”就够了。陈白露和子弟在一起一年,旁观者都看得清楚——更重要的是,他们自己也清楚,在一无所有、闯荡社会、被欺负被骗、被企图潜规则的年纪,他们真的相爱过,相依为命过,为对方付出过许诺过。可是爱情最残酷的地方就在于,没有什么能绝对使之保鲜,真诚不能,善良不能,同甘共苦也不能。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溜走,也不知道原因。从相依为命到反目成仇,中间也只过了短短两百天,到子弟把皮包骨头的陈白露从柬埔寨带回来,他们一个坐在墙边的椅子上,一个躺在病床上,相隔两米,四目相对,眼神里只有陌生和敌意。也许只能用“气数已尽”来解释。我的朋友陈白露小姐(5)1.陈白露和子弟在一起的时候,有一天她爸爸问她认不认识搞宝石鉴定的人。他收了一块和田玉,转手的人生意上出了问题急需钱,所以他收的价钱很低,捡了个大便宜。陈白露本能地觉得这是个陷阱,问,多大的玉。陈爸说三十斤。陈白露就怒了,说这年头哪还有三十斤的和田玉等着您捡漏啊,您知不知道和田都快被挖空了——多少钱收的?陈爸说了数字,陈白露就把电话挂了。陈白露跟子弟发了一天火,说老来糊涂,老来糊涂,可是怎么糊涂到这种地步啊!陈爸不死心,坚定地认为自己捡到了宝,陈白露不接他电话,他第二天一个短信发过来,说在南站。子弟从家里搬出来后,跑车和信用卡都交回。陈爸突然来北京,又是第一次见,为了让陈白露高兴,子弟回家开他爸的奔驰,带着陈白露去了南站。陈爸特别高兴,子弟让他先上车,他不肯,打开箱子跟女儿说,你看看,多好的玉,你还跟我发脾气。陈白露说,她爸很胖,胖得蹲不下。开箱子的时候只能弯着腰,一只手撑在膝盖上,不停地喘。箱子打开,里面只装着一块黄澄澄的玉石。陈白露冷着脸不说话,陈爸就跟子弟说,让你爸爸帮忙找个好的鉴定师,嗯?陈白露转身就走。子弟在后面喊她,她说我去买瓶水,你别跟着。陈爸参加过对越反击战,在二十岁不到的年纪,见过最亲的战友成片成片地从山坡上滚下来死去,他自己也负过伤,至今脸上带疤。之后都是和平年代了,他们算是最后一批上过战场的、真正的军人。陈白露说,在十二岁以前,她爸都是她的偶像,是天,是顶梁柱。她学校的水龙头坏了,水喷了她一身,中午放学穿着湿衣服回家,下午她家的勤务兵就带着工具叮叮当当地来修水龙头。她溜旱冰,在旱冰场里跟一个小孩撞在一起,膝盖摔破了,她爸带她到靶场,宽阔平整的靶场里只有她一个人,一圈一圈地溜,再也没有人跟她抢。她爸喜欢把军大衣架在肩膀上,步子特别大,她跟在后面一路小跑,两侧是齐刷刷并脚跟和敬礼的声音。陈白露说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轻易也不会想起来;不过她穿得很少去站展会,下面是齐刷刷对着她的腿按快门的声音的时候,这些记忆会一闪而过。她边买水边让自己镇定,装出笑容,然后转过身来,看到她爸肥胖的身体还在半蹲着,指着箱子里的玉跟子弟长篇大套地说着。十年的时间能改变一个人的体型,可是不该磨掉一个人的心气,更不该降低一个人的智商——怎么会变成这样?陈白露想不通。回去的路上,陈爸突然说,多久没坐这辆车了——露露,有十年了吧?陈白露的眼泪就啪嗒啪嗒掉了下来。2这件事过去没几天,一个姐们过生日,朋友们在五道口聚餐。陈白露心情不好,啤酒一扎一扎地喝,眼看要醉。然后两个浓妆漂亮姑娘从里面出来,见到子弟,三个人都一愣。两个姑娘掐着子弟的肩膀,说那天装柳下惠,连电话都不肯留,好在北京不算大,哈哈。陈白露的脸色就变了。子弟巨尴尬无比,说走走走,我女朋友在呢。打发走两个姑娘,我们全体都想撤以免误伤。陈白露当众脱衣的一幕还历历在目,她现在掀桌泼酒扔披萨,我们一点都不会惊讶。但是没有。她就坐那儿呜呜地哭,眼泪泉水一样往外涌。子弟又捶桌子,又发毒誓,说就是跟谁谁谁去夜店,他们给带的姑娘,而且你也听到了,连电话都没留。陈白露说你天天跟我在一起,我怎么不记得你去夜店?子弟快哭了,说就是某天某天,我说回家看我妈,其实是去了工体。陈白露就突然收住了眼泪,直勾勾地盯着桌子不说话。她至少发了五分钟的呆。我们吓死了。她肯哭还算好,她扮贞子,接下来是想怎么着?子弟更害怕,说我把他们都叫来,你听他们当面跟你说。陈白露说不用了,我信你没出轨,可你不该骗我。子弟就松一口气,搂着陈白露说我补偿你,给你买条项链吧。陈白露说不够。子弟说地球仪上你随便指一个点,我带你去玩。陈白露说不喜欢。子弟也愣了,说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是吗?那你明说吧。陈白露突然问你跟我结婚吗?我们全场静了。子弟说现在?现在不结,咱俩才多大啊。陈白露说我知道,我是说以后。子弟想了很久,说,等我玩够吧。陈白露说十年够吗?子弟就不说话了。陈白露说,你要补偿我是吧,我要那两百个片子的项目。不久之前,子弟的爸妈请客,人很多,很多大咖,很多子弟。子弟带着陈白露赴宴,一个影视公司的老板说有两百个外语片要做翻译和字幕,工作室也是现成的,但他分不出心思来管,哪个小朋友想赚零花钱?陈白露没来得及说话,一个女孩就应了下来。子弟说我办不到。陈白露的眼泪重新像泉水一样涌出来,后来趴在桌子上放声大哭,引得旁边桌子的人站起来看。3陈白露哭得要背过气去,子弟只好让他妈去跟女孩说。陈白露拿到这批片子,活要得很急,老板说的工作室根本不够用,陈白露又包下一家,在百子湾那边。从此陈白露带着洗漱用品住到了百子湾,子弟一个星期没见到她。一个星期后,子弟不放心,去工作室看陈白露。子弟说,工作室被陈白露整得像人间地狱一样。墙角的饭盒、纸杯、各种垃圾堆成山,二十台电脑散发着蒸人的温度,工人们都蓬头垢面,陈白露也是。陈白露坐在窗前的大沙发上监工,黑眼圈比眼睛还大。一个男孩说,陈姐,我一天一宿没睡了,我能歇一会吗?陈白露说不行,谁不是一天一宿没睡?你偷懒?子弟说你叫她姐,你多大了?男孩说我92年的。子弟就很生气,说陈白露,92年的小孩你不能这么使。陈白露说92年的都十八了,我十八的时候什么工都打什么苦都吃过,我还是女孩,他一大男人有什么受不了的!你看不过去,让他们都去睡觉,那我按期交不了工怎么办?子弟说既然时间这么紧张,你为什么不再包一家工作室?陈白露说因为我是商人,我要赚得更多,不是更少。说完开冰箱,一瓶红牛一瓶咖啡摆在男孩电脑前,说,喝完干活!子弟就走了。4子弟说,片子交上去后,陈白露回家倒头就睡,睡了三十个小时。他睡醒后,就坐在床上看陈白露睡,看着她黯淡的脸色因为补充了睡眠而慢慢红润,看着她的黑眼圈渐渐消失,等她醒过来,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可是在子弟心里,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温柔恬静的陈白露了。5陈白露家乡附近有两个小县城,一条铁路通贯。新修的铁路要和原来的铁路交叉,但交叉点在甲城还是乙城,当地流言纷纷。陈白露到处打听,后来去问她常去拜访的、给她特供烟酒茶的老首长。她想炒房。得到消息的时候,陈白露还没接到这批片子,她想了很多办法迅速赚一笔钱,但是没结果。她也给家里要过钱,家里不支持,也许是没钱。片子做完,陈白露赚了十几万,转身去小城买了一个两居室。6后来,一个朋友请大伙出海玩。他家有游艇,常年停在三亚附近。那是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北京渐渐入了冬,而我们有晒不尽的热带阳光、吃不完的烤肉、喝不完的啤酒。我们每天的状态,可以用“醉生梦死”来形容,这当然不是个好词,不过很准确。从睁眼到闭眼,每个人都是晕着的。闹得最厉害的,就是子弟和陈白露。我印象很深的一个傍晚,所有的人都在甲板上看落日。南海黄昏无比壮美,我们晒着太阳聊着天,那天并没有喝什么酒,但是子弟和陈白露像疯了一样。他们趴在护栏上探出半个身子,向着巨大的落日喊“我爱你”。一人一句,一人一句,喊到陈白露的嗓子哑得像个男人。子弟把陈白露抱下来,两个人倒在甲板上大笑。然后他们开始跳舞。陈白露穿着一件缀满金珠的沙滩裙,子弟抱着她一圈一圈地转,裙摆大大地散开,血红的夕阳沉到碧蓝的海里。太美了,那一幕。一个朋友拿起5D2录像,我们谁都没说话,就这么看着他们。只有音乐。他们边跳边笑,过了很久才发现我们在录像,子弟拉着陈白露跑过来,对着镜头说:“从今以后,我再也找不到像陈白露一样好的姑娘。”然后他们又转走了。再转回来,陈白露也对着镜头笑:“我再也不会像爱他一样爱上谁。”哥们说,内存不够了,只能录黑白的了。画面瞬间失色,一直到内存占满。7有人问过,陈白露和子弟分手太可惜了,只是因为孩子吗?是,也不是。在南海的落日下,子弟和陈白露已经在做末日的狂欢,是用醉生梦死的方式,维持一个歌舞升平的假象。有谁能比当事人更清楚缘分在溜走?他们什么都知道。可是无能为力。纱裙、落日、海水、看似甜蜜却实质告别的对话,被封存在一半彩色一半黑白的录像里。这段视频至今还在哥们的电脑里存着,回北京后,他曾经喊子弟来拷走,子弟不理。几个月后子弟和陈白露分手,哥们问陈白露要不要这段视频,陈白露说不要。再深的相爱也敌不过“不合适”。子弟需要的,是一个热爱涂指甲、逛街、心地单纯善良的姑娘,她必须长相如陈白露一样漂亮, 但不能是一个使心理战不眨眼的女赌神、一个对工人吼“不许睡觉”的女资本家。他们最终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如开头所说——“有十年没坐这辆车了吧?露露。”十年前你有万千宠爱,十年后,你连炒房都无师自通。8他们分手后,两个人都很痛苦。陈白露不能再看到往日熟悉的街道,搬到了五环外,轻易不回城;子弟离开北京,去西北西南逛了几个月。子弟回来后,朋友们给他接风,顺便送行,他要去英国了。我们叫陈白露,陈白露客气地说,她那里打车不方便,就不来了,让我们吃好喝好,向子弟问好。酒过三巡,众人问子弟一路上有没有艳遇,子弟说当然有,太多了。人们问有值得发展的吗?子弟就很伤感,一杯一杯地喝着酒,说,有长得很好看的,可是脑子里都特别浅薄,张口说话超过五句,立马由美女变傻逼;也有有思想、聊得来的,可是都长得不好看。子弟把头仰在椅背上看着天花板,说,天上地下,五湖四海,再也找不到第二个陈白露。9子弟和陈白露现在还有联系,但只限于工作,从前的事,两个人都绝口不提。他们合作一批皮草的出口,陈白露负责中国的事,子弟负责英国。子弟说,他欠陈白露的,这一辈子陈白露要什么,他给什么。陈白露想要钱,他就帮她赚钱。上文说过的新铁路已经动工了,陈白露买下的房子升了不少,她在准备买第二套,急切地需要钱。可是,我一次次在凌晨一点、两点、三点、四点接到陈白露的电话,听她在那头哭诉和现男友所受的种种委屈、压力和不幸,我多想告诉子弟,她还想要爱呀,她还想要爱!10评论里有人说陈白露真命苦;有人说,瞎操什么心,她比一般人过得好多了。是。她会躲在阴影里等男朋友和大蜜离去后,哭到凌晨四点,六点钟又出现在机场,去大连和皮草厂谈生意。订单和钱是真的,眼泪也是真的,回京见到男朋友的强颜欢笑是真的,强颜欢笑后的焦虑和不确定感也是真的。奖赏和惩罚总是一股脑淋下,由不得你挑拣。因为这就是人生。我的朋友陈白露小姐(6)[写在前面:一周没更新,一是因为生了场病,二是因为我越来越不敢写,也越来越不知道该怎么写。一个月前开始写的时候,我以为豆瓣是一个已经冷清了的地方,给她立个小传,也给自己的情绪找个出口,一篇就结束。没想到有这么多读者。不敢写,是因为故事里涉及到不少人,我写故事经过所有当事人的同意,我们的朋友也都在看,可是谁也没有把真身暴露在网友面前的准备。我和我的朋友每天都被问“某某是不是某某”“这个微博是不是某某”,一开始我没在意,后来不断有人猜对,我真的想退缩了。不知道该怎么写,是因为一个女人的故事最动人的地方,一定是触犯禁忌的。锦衣玉食好看吗?举案齐眉好看吗?父慈子孝好看吗?是好日子,但不是好故事。陈白露饱受争议的往事有太多太多,哪些能讲,哪些不能讲,在越来越高的点击率面前,我不知道该怎么取舍。比如今天这一段,其实在陈白露的经历里占很大分量,但我没把它写进第一篇小传里,之后也没提。但是陈白露说,都是过去的事了,是非由人评说,顺便也让我回个头,看看从前的路。]1.陈白露在澳门不止打了牌,她认识了很多人。陈白露每去一个场合,手机通讯录里都会多出一批联系人。这也许是交际花的必备素质,她像是本能地去做这件事,只要给她一个切口,她能进入一个圈子,至于这个圈子有什么用,不重要,总有一天会有用。她当时在赌场大厅里玩25-50的小筹码局,但是有贵宾室的客人请她吃饭。我问她他们结识的过程,是偶遇,还是你有设计过,她笑说这是关键段子,她要留着将来自己讲。这人在北京做能源生意,带马仔带秘书,年纪不大,人很亲切。他请陈白露吃牛排,陈白露说要三分熟,他直接对服务员说,给她换五分熟。陈白露说你为什么替我做决定?他说我不喜欢看到血。陈白露说我喜欢,血越多我越喜欢。这人就跟服务员说,给她来块生肉——你敢吃吗?陈白露说我身上就没有“不敢”俩字儿,不就是生肉吗。等一块生牛排端上来,她真傻眼了;可是收回说过的大话太丢人,她两眼一闭,切下一块就往嘴里送,边嚼边默念,就当是一分熟好了。这人赶紧掰她的嘴,说吐出来吐出来,我服了。陈白露把生肉咽下去,说,不难吃,你试试?这人的手没离开陈白露的脸,过了一会儿说,你嘴角往下淌血,跟林黛玉似的,真让人心疼。陈白露说,一直到这儿,她对这人印象还不错,因为换做别人捧着她的脸超过十秒钟,她也许早一杯酒泼过去了。可是十秒钟之后,这人说:“你知道邓文迪吗?”陈白露就差点把吃下去的肉呕出来。这种话,听到开头,就知道过程和结局。一顿饭的时间,这人滔滔不绝地给陈白露讲邓文迪的生平,出身如何平凡,布局如何周密,上位如何迅速,现在如何辉煌。陈白露边点头边在心里骂了一句滚。这人说:“那样姿色平平的女人都能做到,你这么漂亮,应该有更好的生活。”陈白露没等他暗示更多,拿出银行卡放在桌子上,说你就是想包养我是吧?我这张卡里有八位数,你要包我,也得八位数起。这人就笑了,说对面有银行,我陪你去验?要是真有八位数,我也不食言。陈白露从手机里翻了张照片,是她坐在一辆牌照京V0X的车里,说,车得比这辆好才行——走吧去验卡?这人迅速截断话题,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谈了谈电影和购物,就叫服务员买单了。回酒店,一路无话,进了电梯,这人大概忍不住好奇,说,你是京V的二奶吧?陈白露不高兴,说,咦,不能是女儿吗?这人乐了,说,女儿才不会吃生肉呢。他们的楼层到了,陈白露没下去,在电梯里呆立着,上上下下好几回。她想让不断的失重和超重感冲淡这句话在脑子里的痕迹,可是她是已经被点醒的人,没办法再糊涂下去——是了,你吸了多少特供雪茄也没用。该改变的已经改变了,她们是没有犬齿的食草动物,但你会吃生肉。岂止犬齿,简直连獠牙都要长出来,明显到萍水相逢的路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所谓的姿态,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2.那张被陈白露牛气地甩上桌的卡里,其实只有一万块。从澳门回来,这人联系过陈白露,问她有没有“同样的女孩”介绍,并且“不敢要京V的”。陈白露只有苦笑,人家认定了她是二奶,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陈白露问我,我像二奶吗?我只好说,有二奶的脸,没二奶的命。这句话让她很高兴。陈白露决定接下这个活。前文说过,子弟和陈白露确定关系之前,搂着一个一米八的模特被陈白露撞见,模特叫菁菁,后 来也在聚会上露过几次面,菁菁对陈白露客客气气,但陈白露一直不理她。菁菁十六岁从高中辍学来北漂,因为个子高,看上去像二十三四岁,其实是90年的,当时刚二十。陈白露约菁菁吃饭,菁菁特别高兴,以为陈白露终于释怀了,说,妹妹,我来请客。菁菁比陈白露小一岁多,但是她叫陈白露“妹妹”。陈白露当时愣了一下,很久之后才明白,在模特圈,叫对方“姐”,对方会生气的,和年龄无关。菁菁北漂三四年,各种江湖规矩无比纯熟。陈白露爱吃生鱼片,菁菁就订了家最好的日料,好到陈白露坐下后,直在心里犹豫,要么真的像好朋友一样吃吃饭聊聊八卦吧,本来准备好要说的事,还是不要说了吧。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陈白露并非没有良心,但良心敌不过日渐亏空的银行卡。陈白露硬着头皮说,菁菁,有几个老板下个月去澳门,想带几个女孩,你能不能帮上忙?菁菁愣了一下,欢欣的表情立刻就灰了。菁菁说,我已经不做这个了。陈白露说看着菁菁灰白的脸色,还有“已经”二字,她悔得恨不得时间能倒退一分钟,让她把这句话收回。陈白露满面羞惭地解释:不是说你,是你认识的人多,能不能帮忙找到?菁菁勉强笑着说我试试。这顿饭都是生冷东西,但陈白露吃得满头大汗。吃过饭,陈白露要结账,菁菁说,妹妹,说好的我来请,要讲信用。陈白露说你还是叫我姐吧,一90后叫我妹妹,我特别难受。菁菁抢着刷了卡,拉着陈白露穿过狭窄的走道,说妹妹当心路滑。陈白露跑到前面牵着菁菁的手,说,身份证为证,我真的比你大。菁菁又跑到陈白露前面,说,你让路人评评理,咱俩谁牵着谁看上去更和谐?陈白露抬头看看,自己的头顶刚好到菁菁的鼻子,就笑了。两个人站在路边笑着等车,空车来了,陈白露说你是妹妹,你先上。菁菁没再争,坐进去跟陈白露说拜拜,说今天吃得真开心,改天一起去逛街。陈白露也笑着跟菁菁告别,菁菁看上去的确很开心,她刚才的内疚感瞬间消失了。再也等不来空车。陈白露朝着路口走,菁菁的车还在红灯前堵着,她经过的时候,朝里面看了一眼,她想再跟菁菁打声招呼,却看到菁菁把头仰在椅背上,眼睛闭着,脸上两行泪水。3.菁菁给陈白露找了一批小模特,陈白露给她们订机票,订好后,菁菁说,你自己的呢?陈白露说我为什么要去?菁菁说,你是带队的,你要对双方负责任,必须陪同去陪同回,这是行规。陈白露说还有什么行规?都教给我,我都不懂的。当然,她说完又后悔了。菁菁不动声色地跟陈白露谈到天黑。陈白露说她什么也没记住,她满脑子都是在电梯里那句“女儿才不会吃生肉”。她很沮丧,但不是为自己。往事是疮疤。“行规”二字之于菁菁,难道不正如同“女儿”之于陈白露。如果这是菁菁的小传,我猜在她的心里,也有一扇不停开合的电梯门,上上下下,失重又超重。只菁菁和陈白露两个人的事,也许就够写一本书了。陈白露在柬埔寨山穷水尽,最信任的人是菁菁;子弟要用分手费抚慰陈白露,大骂子弟的是菁菁;陈白露住在北五环外,每个周末坐着五号线到天通苑又转半个小时公交车去看她的是菁菁;陈白露常年低血糖,曾经晕倒在大街上,她手机里的紧急拨号也是菁菁。我们有一个Les圈,有时候会开她俩的玩笑,开得狠了,陈白露会皱着眉头说“我是钢管儿直”,可是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头还是靠在菁菁肩膀上不起来。4.这桩生意做了两次,第一次就被子弟知道了。子弟大怒,朝陈白露喊,你怎么跟这种脏事搅在一起!陈白露冷笑,转身拉开二十二层的窗子,说,脏?你看看外面发生的事,就这一秒钟,有人窃钩,有人窃国,有人贪污,有人发动战争,哪一件不比这件事脏?子弟说世界脏是世界的事,清者自清,你赚钱没有底线吗?陈白露说,“底线”?你这样没有挨过饿的人才有底线,我知道饿是什么滋味,我没有底线。子弟很失望地说真的没有吗?为了赚钱,卖国也可以吗?陈白露哈哈大笑,说卖国算什么呀,卖国当然可以;如果非要说底线的话,不出卖朋友、不卖身就是我的底线,除此之外都可以。5.子弟管不了陈白露,只能眼不见心不烦。第二次,陈白露订机票的时候,看到一个女孩的身份证信息,是93年的。陈白露早就见过这个女孩,她自称93年生,陈白露一直以为是常见的谎报年龄,没想到是真的。当时是2010年,女孩刚17岁。陈白露就傻眼了。给她打过电话去,说你太小了,不要去吧。女孩在那头嘎嘎地笑,说14岁以上就不犯法啦,陈姐你怎么这么事儿啊!陈白露在心里抓狂,犯法?难道你17岁做这种事不犯法?犯的不是同一条而已。女孩坚持,陈白露没理由驳回。第二次从澳门回来后,朋友们去夜店,又见到这个女孩,在台上跳舞。女孩是专业学舞蹈的,又美又辣,包括子弟在内的男人都看傻了,说谁去泡她,以后一年不用买单。女孩穿一身透视装,大灯闪过,黑色内衣看得清清楚楚。有男人从舞池里跳上台,在她身后搂腰摸腿。女孩一直大笑一直大笑,陈白露突然说闷得慌,出去透口气。子弟久不见陈白露回来,出去看,陈白露坐在台阶上撑着头,正在问身边的男人要烟。子弟劈手夺下烟,说你怎么了?陈白露叹口气,说那姑娘跟我去过澳门,才17。子弟陪陈白露坐了一会儿,陈白露沮丧地说,你说,如果她爸妈知道自己女儿现在在哪儿,在做什么,该有多难过?都是独生女啊,都是掌上明珠。子弟反而要安慰陈白露:17岁也算大人了,你又不是她妈,没义务管教她。陈白露说我总有一天会当妈,我怕遭报应。子弟大笑,你会怕报应?听着跟梦话似的。陈白露就怒了,转身回夜店,光正好打过来,女孩一眼看到她,挥着手就往下跳。女孩挤到我们的卡座边,拉着陈白露的手说,好几天没见啊,陈姐!澳门的事只有子弟一个人知道,所以当时全场愣了。陈白露的端架子是出了名的,怎么会认识这样的女孩;既然认识,刚才又为什么不说呢?有哥们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说陈白露这是你朋友啊!陈白露飞快地大声说,不是!女孩的笑容瞬间收了,放下陈白露的手,挤过层层人海,出去了。陈白露说,她看着女孩边挤边被人摸的背影,心里难受得想抽自己。脏吗?你情我愿,公平交易。不脏吗?如果她是自己的妹妹呢?女儿呢?物欲使人堕落,世界本有美丑。一己之力挽不了狂澜,可是在危墙上踩一脚,能踩出一地砖头瓦砾。这个坍塌的道德大厦后面,有没有你的一脚呢?陈白露倒在子弟怀里一杯一杯地喝芝华士兑绿茶,子弟拦不住,后来全倒绿茶给她,她也喝不出来了。她硬着舌头跟子弟说,你信报应吗?你要是信,不要跟我结婚,我不是好人。6.两次澳门,陈白露拿了20万。10万给了她妈妈,10万和子弟去马尔代夫。子弟说,你赚的钱就好好攒着,何必浪费掉?马代有什么好玩。陈白露说,辛苦赚的钱当然要细水长流,不辛苦赚的钱呢,就要快快地花出去,否则钱的魂儿在天上看着,会觉得委屈。这套逻辑,陈白露还有一个更简洁的版本:钱——是——王八蛋!她不止一次这样说过,清醒的时候,喝醉的时候,有钱的时候没钱的时候。和子弟在一起的一年多,她手里不知道经过了多少钱,可是都像流水一样地来了又去了,她狂欢似的散漫和大手大脚让所有的旁观者无奈。可是人生的起起落落,放在陈白露身上,简直像是过山车。后来她带着6000块钱逃到西双版纳的时候,她求一万块而不得的时候,她除了柬埔寨无处可去的时候,她皮包骨头躺在朝阳医院里、把十万块摔回子弟脸上的时候,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想起“钱是王八蛋”这句话,或者,钱的魂儿在天上看着她,还委屈不委屈。7.从子弟和她分手到现在,又是一年多过去了。这一年多她经历了多少寂寞和辛苦不必多说,总之,她又成了朋友里最有钱的人,和富豪男友无关。她总是能弄到钱,前些天她打听北京的限购令是怎么回事,好像想买房子。今天的故事只谈钱,无关爱情。我想写生活所有的真面目,无意写一个爱情悲剧。今天的陈白露如她的醉话,也“不是个好人”,她对菁菁,对93年女孩,对几十个不记得名字的少女,犯下过无法弥补的错误。写下这段禁忌的故事,如果让你看到了另一个圈子的生活,如果能让你有一秒钟的感慨,如果你因为有了对比而对自己有了更清楚的认识,都算我没白用输液输肿了的手打字。至于陈白露,如开头,是非由人评说。的第一季该结束了。该结束了。原因种种,(6)里已经说过;其实还有更重要的一条,在写下着六篇短文的一个多月里,陈白露仍然在飞快地向前跑着,现在读者们所感慨的,对她而言已经是过去式了。太多的缅怀没有意义。在你们读故事的时候,陈白露的生活里发生了这几件事:1,她和花心阔少分手了,带走一笔分手费。这是两个星期前的事。2,她卖了一个电影剧本给一家公司。公司不大,价钱也低,卖掉的过程也是无心插柳,她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是我想写出来。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她不动笔了,其实她一直没停下,写的不多而已。这是一个星期前的事。——听上去像是一个[浪女回头进书房]的结局?NO NO NO3,她交了一个新男朋友。这也是一个星期前的事。她宣布的时候,我们惊到了,换男友比换牙刷还快。“他对你好吗?”我们齐声问。她耸耸肩:“不知道,不care.”全体秒懂。“比上一个更有钱?”她点头:“当然,我能倒退着活吗!?”是。陈白露还是陈白露。荣华富贵如果容易堪破,世界上的佛早就比人还多了。我们又劝她,做制片公司,拿着靠谱的项目去融资才是正路,傍大款是偏门,你何必呢?现在也不缺钱了,好好找个对你好、你也爱的人。她笑着说:“我只爱一个人,我等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