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他跟李大钊,当然也是一起组织成立共产党。 梁:他们两个人的朋友关系非常好,但两个人的性格不同。 艾:那李呢是比较…… 梁:李呢,表面上是非常温和的一个人,表面上很温和,同大家一接触,人人都对他有好感,实际上骨子头里他也是很激烈的。 艾:他个人跟别的人的关系搞得比较好。 梁:比陈独秀搞得好。大家对陈独秀都有点敬而远之(笑),怕他,因为他对人常常当面就不客气。在学校里开会议,他算是文学院长,开头叫文科学长,另外还有一个理科学长,搞物理的夏先生——夏元傈,两个人地位是相同的,一个是文科,一个是理科,在会议席上他有时候对夏先生就很不客气,让人下不来台,所以…… 艾:李大钊不会这样。您觉得这两个人,哪一位和您自己…… 梁:我当然还是跟李的关系好。 艾:那主要原因是李温和,还是…… 梁:哎,李温和。 艾:那李的思想有没有比较接近您自己的?是不是跟思想有关系,或者说是为人的关系? 梁:很奇怪。很奇怪是什么呢?陈独秀、李大钊都是搞共产党,可是李先生没有说过一句话拉我入党,不知道为什么(笑)。朋友关系很好,可是从没有介绍我也参加共产党吧,他没有。 艾:那陈独秀呢?我记得是有,跟您讲过,《中国人民最后觉悟》(应为《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整理者)这本书,提到陈独秀批评您乡村建设的观念,说是小资产阶级的什么幻想,那个时候陈独秀是要您参加党,您没有……他也没有…… 梁:没有,他也没有让我参加党。 艾:那您和胡适的关系怎么样?您觉得胡适这个人怎样? 梁:胡适这个人很聪明。 艾:您经常跟他相处得好吗?陈独秀、李大钊和我(2) 梁:没有什么不好。不过当时在北京大学,有旧派,有新派。陈独秀、胡适、李大钊都算是新派,还有那个鲁迅,不过他不是北大教授,是教育部的人,在北京大学兼一点课,教有几个钟点,就是讲《中国小说史》,跟北大的关系不深,可是他也是属于那个新青年派,新青年里头陈独秀、胡适、李大钊,还有一个陶孟和。 艾:这么说您跟新青年派的人关系不太近,您跟什么人的关系非常接近,那个时候? 梁:当时北大有新派有旧派。(艾:是。)学生出刊物,一个刊物叫《新潮》——潮流的潮,一个刊物叫《国故》——《国故》讲中国旧学问,在学生里头有这么两派,背后都有教授支持。我是既没有在新派,更参加不了旧派。因为旧派讲中国旧学问啊,我没有。毕竟那个时候,我是比他们都年轻,胡适也长过我,不过长不多,大概长我一两岁,李大钊大概长我三四岁。 艾:胡适比您大三岁了? 梁:没有大那么多。 艾:您是1893年,(梁:对。)那您出生的时候胡适已经三岁,在台湾台东那边他父亲作县长的时候。书里也写了,您是比这些人年轻一点了,胡适、李大钊,当然鲁迅、蔡元培都比您大很多了。这是您为什么不跟新青年……这是您要离开北大的一个原因,是因为您的年纪比较轻,不太容易跟各派的人…… 梁:我在北大是民国六年(1917年)进去,民国十三年(1924年)离开,首尾在北大有7年。我的记忆啊,蔡先生长我30岁,好像胡适长我一岁的样子。 艾:我所研究的,他是1890生的,您是1893年生的,三岁的分别。第二章讲您的家庭,您生的时候,那个时候胡适已经几岁了,毛主席那时候两个月,(梁:毛主席跟我同年生,可是就是月份晚一点。)就是因为这个我记得很清楚是胡适比您大三岁了。 梁:陈独秀大得多。 艾:还有一位哲学系的杨先生,是毛主席的岳父。(梁:对。)您就是在杨先生家第一次跟毛主席见面的? 梁:对,是那样。 艾:那您是与杨先生比较谈得来的人吗? 梁:杨先生名字叫杨昌济,号叫怀中。杨怀中先生,这个人是年纪大,比我们都大很多。他在北大,我们都是在哲学系,他是讲《西洋伦理学》跟《西洋伦理思想史》。我们彼此都在哲学系了,同事了,可是岁数比我们大很多。他确实常常到我家里来,(艾:噢。)为什么常常到我家里来?不是看我,是看我的一个哥哥。 艾:噢,是这样的,他是已经认识您的哥哥了? 梁:对。 艾:这就清楚了,我以为因为您是哲学系的人,所以常常在一起呢。 梁:我的这个哥哥不是我的亲哥哥。 艾:哦,不是您的亲哥哥。 梁:是同族的哥哥。 艾:那是表哥? 梁:不是,同族,就是他也姓梁,我也姓梁。(艾:噢。)如果是表哥,他就不是姓梁的了。中国的说法,跟外国不一样。(艾:是。)他也姓梁,他算是湖南人,现在我的桌子上正在写一篇文章,就是湖南省要修省志——本省的历史。省志里头有一篇叫作《人物志》,《人物志》里头有我这个一家的老兄,在湖南是很有关系的一个大人物,而他呢,又曾经到北京来同我住在一起,所以现在湖南修省志要给他写传,传就要我来写,桌上正在写。 艾:因为杨先生湖南人这个关系? 梁:底下说一下杨先生跟我这个老兄的关系。跟我老兄是怎么一个关系呢?就是当北京光绪皇帝要变法维新——因为康梁的影响变法维新,就全国各省来说,响应北京的维新运动,第一个就是湖南,各省比较,是湖南。 湖南的当政的人,主持湖南政权的人——从前就是各省的巡抚,有的省有总督,湖南跟湖北合起来一个总督,湖南本省就有巡抚,湖南有几个有名的巡抚。在北京的维新运动的时候,就全国各省来说,最领先的维新运动,我这个老兄,他参加了湖南的维新运动,现在他们正在让我写的。比如举例来说,那个时候受欧洲的影响,开头中国人就叫做“讲求洋务”,后来觉得“洋务”这个名字不好,“识时务者为俊杰”,要讲“时务”,那么在湖南首先设时务学堂,时务学堂的总教习就是梁启超,我这个老兄就是帮助梁启超搞时务学堂的。那个时候就要兴新学,也要办实业,办实业就有个实业学堂,我这个老兄就主办实业学堂,实业学堂里头是什么呢?里头是工矿,就在全省里头设了有矿务局,有学务处,我这个老兄又参加学务处,又参加矿务局。 而这个杨先生呢——就是杨昌济、杨怀中先生,算我这个老兄的学生,管我这个老兄叫老师。因为当时要变法维新,一方面是要学欧美,所以派人出去到欧美留学,当然,如果就近到日本留学好像也比较方便,所以一时留日的人非常多。我这个老兄他就建议给省当局——给这个巡抚,我们派年纪轻的人出去学,不如派在国内已经有点知识学问的、有根底的人出去好,省当局——巡抚就赞成他这个意思。他就建议,本来不是各省都有考举人,第一是考秀才,秀才……当代儒家代表人物还有谁(1) 艾:……研究的问题,河南豫西这个地区,我想写一个地方史,明末到现在,也许后年会再来,就是长期来中国住,也希望有机会到豫西去看看。国外的资料我都已经搜集好了,美国各大学的图书馆、国会的图书馆,香港的台湾的有一些人……。有一位老先生,比您大两岁,是陈仲华、陈顺德——字是顺德,听他也讲一些。孟先生也是在那儿工作? 梁:是彭禹廷的学生,他是河南人,我们当时有一个河南村治学院,他是村治学院的学生,(艾:噢,他是村治学院的学生。)他在豫西那一带呆过,他参加过那个民团的工作,搞地方自卫。 艾:您也去过镇平、内乡这些地方啊? 梁:去过镇平。 艾:那是什么时候呢? 梁:抗战中。 艾:以前您就是在辉县的河南村治学院,就和彭禹廷在一起? 梁:他做院长。 艾:是,那时候您没去过镇平? 梁:那时候还没去,后来去。抗战中,我们从山东撤退了,从东边往西撤退,撤退到镇平。 艾:您说的“我们”是指的什么人? 梁:“我们”是一班朋友、学生,就是乡村建设研究院的许多干部,大批的人。撤退的时候,把地方的壮丁带了一部分,还有八百条枪,有军装,有十几万块钱的款,带了过去的,当时就住在镇平。镇平有个大庙,我们就住在大庙里。 艾:县城的…… 梁:城外,城外有个大庙。 艾:那您记不记得那个时候镇平的情形啊?有什么印象? 梁:没有多停,我到了镇平,就去武汉。那时候政府在武汉,跟政府要接洽。当时政府有一个叫陈诚,陈诚他做政治部长,他还要把我们到镇平的学生,调去二三百人到武汉,他检阅一番,他训话,讲话,然后派一个人又回到镇平——这个人由我们来推荐的,领导我们这些人,带着人跟枪支回山东。回山东之后分了四路,就是东西南北,在敌人后边,发动农民抗日,搞游击战。 艾:您对彭禹廷有什么…… 梁:我们是很好的朋友,他是村治学院的院长,副院长姓梁,叫梁仲华,我给他们做教务主任,实际上那个村治学院的章程、办法都是我订的。……那里的学生,现在那里的学生不多了。 艾:您觉得彭禹廷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梁:他人是一个赤胆忠心的人。中国俗话、老话,就是黑脸人是好人,白脸不好;彭禹廷就是黑脸人,人好得很。 艾:他也很能干了。 梁:很能干,可惜是被人谋害了,害死的。 艾:好像是在南兆县呢是在镇平县,有一个杨家,镇平县里有一个本来是扶持彭禹廷上学的一位地方有势力的土豪,彭回来,原来扶持他的认为是个好机会,彭回来了,结果彭禹廷也不给他什么方便优待,他生气了,跟南兆县的地方富豪联络,进行暗杀。别廷芳您也见过吗? 梁:也见过。 艾:他是来邹平看您…… 梁:不是,他是在内乡,是在镇平碰到,我去镇平他也来,在镇平碰到。 艾:他留下的印象怎样? 梁:就我个人印象,很粗的人,也许心地好,但也还是个土豪作风,什么事情都是个人做主,强制推行,就是这个样子。 艾:当然彭禹廷的这个教育…… 梁:好得多。 艾:您对镇平的村治还算是成功的吧? 梁:在那个时候相当成功。那个时候县长、县政府等于虚设,它是全县分十个乡区,组织一个十区办事处,大家推彭禹廷做主任,有十个区的区长跟彭禹廷在一起,联合成一个十区办事处,十区办事处做事情,县政府等于虚设了,摆在旁边,不起什么作用。 …… 艾:除了您自己以外,在现代最具有代表性的儒家人物是谁? 梁:我说不上来。说不上来我还要说几句话。有一个人叫冯友兰,我在北京大学教书的时候,他是我班上的学生,他是留美,在美国。他留美的时候还常常从美国写信给我,通信。从美国回来就做大学教授,很出名。写了三本书,特别是他有一部《中国哲学史》。这个人呢——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性情,个性不同了——他好像是儒家,好像是发挥中国传统思想,好像是这样,可其实呢,他的为人是老庄的吧,老子一派。老子一派,就是不像那个儒家,好像忠于自己,一定要很正直,他不是那样,他是有点……有点那个叫什么,“什么世不恭”啊,有那么一个四个字(艾:是。),“玩世不恭”(艾:对。),他不是那么本着自己的相信的道理,很忠实,不随风转舵,不,他有点像玩世不恭。 艾:其实这一点我们西方研究中国的人都是公认的。 梁:后来不是那个江青(笑)很赏识他,到北京大学去看他,他还把诗词送给江青,后来江青失败了,所以他的名气也就不好了。这个人还在,还在北京大学,不过不担任什么事情,只有一个好的待遇,教授的待遇。人也不行了,眼睛有白内障,走路也旁人扶着。 艾:没有一个具有代表性的?当代儒家代表人物还有谁(2) 梁:没有。还有一个哲学家,他也不一定算是代表儒家,有个叫贺麟的,贺麟比较好,比较不是那样随便,不过他是讲德国哲学,讲授黑格尔的。还有一个哲学家,叫沈有鼎,姓沈,沈有鼎。(艾:恐怕我不知道。)这都是中国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的重要角色。还有一个也是在北京的哲学家,留美的,叫什么名字……口里头说不出来,心里头有。 艾:您觉得牟宗三、唐君毅,在香港的儒家思想家对现代的孔孟之道的发展和阐明有没有贡献? 梁:有贡献。 艾:他们的著作,您看过没有? 梁:我这里有的就是还是唐君毅的,有六本,没有看见牟的。 艾:唐君毅的怎么样呢? 梁:他还好,对儒家所见还正确。 艾:您比较赞赏他的…… 梁:牟宗三是山东人,唐君毅是四川人,唐君毅的一些著作他们都送给我,有六大本。 艾:大体上您赞成他的关于儒家的看法吗? 梁:他对儒家还是了解的。有六大本现在没在这里,可能还有两本,有四本让旁人拿去了。可惜唐已经故去了,牟还在。 艾:是,牟还在。他们算是熊十力的学生吧? 梁:牟算是,唐好像跟熊没有什么关系。牟是亲近过熊先生,他称熊先生为老师,好像唐没有。 艾:熊先生也是在北大教过书? 梁:教过书。 艾:您是那个时候认识他的,还是他到了北大以后呢?还是以前认识的? 梁:早认识了,他到北大还是我介绍的。 艾:我看的资料里都没有关于他的个人…… 梁:熊先生同我在一起有40年了。 艾:那您在山东的时候,他也去了? 梁:在山东他同我在一起有一段时间,没有始终跟着我,民国十三年(1924年),我到山东去办学,我们同去的。从山东回到北京,又是在一块儿同住。有一段我去广东的时候,他去杭州西湖,有那么二年分开,分手。后来抗战起来,退到四川,又在一起。 艾:以他的著作来说呢,算不算是接近您自己的思想,哲学方面的…… 梁:他可以称得起是一个儒家,他始终是一个儒家思想。旁人误会他是个佛家,旁人以为他是一个讲佛学的,其实不是。在国内有一个佛学的团体吧、机关吧,就是在南京,叫支那内学院。(艾:是欧阳竟无?)是欧阳竟无。我跟熊先生认识在前,我介绍他去内院。我们发生朋友关系,说起来好像很可笑。那个时候熊先生他是在南开中学教书,教国文,教中文,他曾经在梁任公办的刊物叫《庸言》上写了些稿子,那些稿子站在儒家的立场诋毁佛家,他说佛家不好,佛家是“流荡失守”——守是操守的守,佛家——他的话了……熊十力和唯识 梁:……佛家让人流荡失守。我的这篇文章里头就批评到他,我说“此土”——“此土”就是说中国了,“此土凡夫”,是个凡夫、凡人,“求生存怎么怎么样”,他这个话是胡说,说的不对。文章发表了,他也看到了。民国九年的时候,1920,他在南开中学教书,他写一个明信片给我,寄到北京大学转给我,明信片上说,你骂我骂得很好,我现在放暑假了,我要到北京去,我们要见面。这样子开头相交的。他暑假就来到北京。他这个人有他那个敞亮的一面,他说话说的高兴的时候,他会哈哈大笑,可以手舞足蹈,很畅快的样子。他这个时候站在儒家的立场批评佛家,可是我是个佛家。我说你对佛家不明白,佛家的道理是非常地深的,高深的。他说我要去探求佛家,我说好,我可以介绍你到欧阳那个地方。 艾:哦,这样。 梁:所以,经我介绍,他就参加了欧阳的支那内学院。民国九年(1920年)、民国十年(1921年)、民国十一年(1922年),有三个年头,他都在那里。这个时候我在北京大学教书,起初教的是印度哲学,后来增加了讲佛家的唯识哲学。唯识这个东西,在佛家里头是很专门的东西,传统做这种学问的是唐朝的玄奘,玄奘的徒弟叫窥基。这个学问内容讲得很科学,它说名相,被称为相宗。它的名词都不能够随便讲的,都是需要很明确、确实,它全盘的学问很有组织、很像科学,唯识论啊、唯识法相。 我在北京大学起先讲印度哲学,后来也讲儒家,也讲佛家,讲唯识。开始我讲引用许多西洋科学家的话来讲佛家,讲唯识。唯识是讲八识,头五识是眼耳鼻舌身,第六意识,眼耳鼻舌身意,前六识是意识外面的,应付环境的,根本上有个第七识和第八识,七识远比八识……我们人呢,不单是人,一切的动物,一切动物它都有“我”。昨天我说了,一切动物都是向外取,满足自己,所以它都是分成一个外边、一个内边,一个物、一个我。我就在北大讲唯识。我慢慢地写文章讲唯识学,出了第一册、第二册,继续写的时候自己也很不自信,这个讲法对不对?我就想南京内学院他们是内行,他们是能够本着玄奘啊、窥基啊法相宗的学问,他们是内行,我就请他们。我跟蔡校长蔡元培先生说,这门功课我讲不了了,我不敢自信了,恐怕讲得不好、不对,我要去内学院请人来讲。蔡校长同意了,我就去请。一请呢,当然欧阳大师是请不动了,我就想请欧阳大师的大弟子,姓吕的——双口吕——来讲。吕(吕,字秋逸——整理者)的学问也是好得很,他可精通藏文,通梵文,学问好得很。欧阳大师不放,他的左右手,不放。 这个时候,熊先生在内院已经到了第三个年头了,九年十年十一年,十一年并且到了冬天了。本来是我介绍去的,我的熟朋友,请不动旁人,我就请熊先生。我说“你来吧”,请他到北京大学讲唯识。哪里晓得跟我的所想的相反,怎样相反呢?我是不敢自信,恐怕我讲的是自己乱讲的,不合当初玄奘从印度学来的那个学问——唯识学。我的意思请个内行人来讲妥当,哪晓得熊先生请来以后大反我所预想,他要开辟新局面,他讲的唯识标明是“新唯识论”,我是唯恐失掉古人的意思,他就是主观地按自己的意思来讲古人的学问。可是这时候已经请他来了,他担任这个课了,尽管不合我的意思我也没有办法变更了。 (1980年8月13日)美国人和台湾问题 …… 梁:恐怕我都是瞎说的。恐怕跟中国人容易接近一点,还是美国人,容易接近,但不一定是深交,可以说彼此见面,很容易有好感。尼克松来中国,在上海,临走在上海发表一个公报,跟周总理很融洽。他对中国人很尊重了解,很有好感。当然我们的周总理是了不起,那个人好,好得很,人好还聪明,聪明极了,很敏捷,很快,头脑很敏捷,人好得很,很可以跟人交朋友。虽然那一次,尼克松来对中美之间的问题,特别是台湾问题,不能够取得一致,但是没有什么;这个问题暂时摆一摆,在朋友关系上还是成了朋友。这个由于毛主席跟周总理他们把眼光放得远,不急,问题现在不解决,摆一摆,不要紧,毛、周这个态度也很好。咱们一直到现在,特别是基辛格在里面起很大的作用,可以说是就世界各国来看,中美的感情恐怕是最好的。中国对其他的都没有跟美国这样好,恐怕没有,而当初我们称为老大哥的,好像最好的,拿他当我们的老师那么样看待的,现在感情弄得最不好。 艾:您对台湾问题有没有高见呢? 梁:台湾的问题,在现在的蒋经国,不得不说话咬得很紧,不肯放松,实际上恐怕他心里也不是那样。他不得不把话说得很紧,拒绝跟大陆往来,因为他一放松了,他就完了,所以他就关于通邮——来往通信,通商,他都还拒绝。其实这是一个表面,他是怕这个一放松,他就要垮台。其实台湾归还祖国,归回祖国,这是将来一定的事情,不过是一个时间问题。 艾:那么关于台湾经济发展很快这个事情,现在大家都公认,台湾的经济是成功的,关于这个问题您有没有意见?或者假如说现在中国台湾统一的话,还有别的问题,台湾发展得这个样子,国内还没有,就算是统一了,也会有好多冲突;中国的方式与台湾的方式也有很多不同的地方,不单是解放以来国民党在那边,以前日本人在那边,甲午战争一直到现在,台湾发展的方向和国内发展的方向不一样,对这些问题您有没有意见呢? 梁:我想中国的政府、中国的当局,他不能不尊重台湾的地位,不单是对蒋经国很难有什么,不能动武,对台湾的一般的群众民情,他也不能不尊重,只好有机会,整个世界局面的变化,恐怕台湾会要归回中国的,可是中国绝不会伸手改造,恐怕会尽量尊重台湾民情,不是咱尊重蒋经国,而是尊重台湾。 艾:另外一个问题,解放了已经31年,在台湾的国民党也不是当年在国内的国民党,是新陈代谢,一般的人在台湾是以为是台湾人,30岁的都是在台湾生的,或是三十六七岁的,那些人虽然在国内生的,长大的,还是在台湾的,因此有这个问题,台湾人很久没有来往关系,他们的观念是说:我是中国人,中国文化是我们台湾的文化,我是台湾人,我祖先是从中国大陆来的,不过我自己没有去过,没什么来往。这一点以我自己看也是个问题,观念的问题。您对这个有没有看法? 梁:说不上什么看法,不过听说大陆上的人、台湾人碰面,有机会遇着,都是很好。 艾:都是很好,对。我在美国的时候,有一个代表团,我们也是碰见台湾来的学生……。根据中国未来前途的展望,您有何见解? 梁:这是关系到整个世界,它不是中国本身的问题了,中国的前途是看整个世界,譬如说,要有世界大战起来,那么中国是一个情况。世界大战,恐怕迟早要…… 艾:假如真的是这样,那么我们人类就完蛋了。原子弹啊,如果真是苏联美国打起来了,连土壤也会受影响,将来好几代都还有生存的问题,(笑)您说这个话很悲观的。 梁:我说我粗浅的见解吧。我是这样看,恐怕美苏之间的战争啊、世界性的大战啊很难免,很难免。可是我另外一个猜测,这个世界大战不会出场,我想一爆发战争,苏联那边,美国一边,都会内部爆发问题。 艾:假如是用核子武器,那人类的社会组织也没有了。我了解您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假如城市都已经炸平了,炸得没有人了,乡下的人也受到辐射性污染了,当然也可以说是社会发生问题了,恐怕那个时候根本没有社会了,零散的一些人还是存在的,恐怕这一点我们美国人看法与中国人看法不同。毛主席说过这个原子弹也不怎么样,纸老虎啊什么的,但一般美国人觉得,一有这种东西,什么都完了。 梁:是那样的。我的意思是这么样,如果一爆发战争,还没有等到多久,各自,就是苏联一边,美国一边,各自内部问题就爆发出来。我可以引用毛泽东的话,他对这个问题他也有一个看法,他曾经说过的话,他是这样说的,他说“也许是战争引起来革命,也许革命避免战争”,他说过这个话。如果俄国内部起了革命,美国也起了革命,反而没有大的战争了,他的话是这样说的,或者是革命起来避免了战争,没有两个大强国打了。也许是战争引发革命,一打,还没有打多久,刚一打内部就出问题了,他有这个话,我觉得好像也就是这样,可能是这样。中国刚好在这个世界起变化的时候,中国可能没有吃什么战争的大亏,倒是在世界上两个大强国都出问题之后,中国还能够稳定。应该说我知道的外界的事情很少,(艾:您谦虚了。)不是谦虚,的确我知道的很少,所以我的这种估量吧,这种推测、看法,恐怕价值不大。的确是这样,我是欧洲美国都没有去过。 艾:您曾经有过在国外旅行的愿望吗? 梁:上外头走一走,都是好嘛,都是愿意出去。也有朋友劝我出去,有一次朋友说笑话,他说你如果去美国,不要愁旅费,旅费不必发愁,你到美国去公开讲演,都可以有你的生活的费用了,有朋友说笑话,并且说我给你当翻译。 艾:那您自己有没有曾经有过…… 梁:自己这个意思不多,自己好像想出去的这个意思不多,不过有朋友这样说。 艾:您自己没有…… 梁:没有十分想出去,当然如果出去倒还是有兴趣的,当然有兴趣了,因为自己见闻太少,出去多了解嘛,多见世面。 艾:最近美国的大学什么的要是请您去美国,您还是肯去吗? 梁:当然,如果请我,我还是愿意去。 艾:我们刚才说的是美国,那么您对世界别的地方有没有兴趣? 梁:去欧洲啊。 艾:那对印度或者亚洲其他国家……因为您是研究印度哲学的……我想您也想访问印度啊…… 梁:不过我去印度的念头不多。印度有一个中国人,有个中国人在印度很久,叫谭云山,他本来来过中国,跟我相约,可以常通信,可后来也就断了,就没有联系了。谭云山他还是在泰戈尔那个学院里头,国际关系…… 艾:噢,您也是见过泰戈尔,访问中国的时候。今天的中国是不是比50年前的中国改善了很多,在哪些方面改善了,在哪些方面尚有待改善? 梁:中国本来是经过好几十年的内战,军阀内战,在军阀内战里头不能有建设,不能有进步,破坏多,进步少。起初我们没有料到蒋介石、国民党能够被赶出大陆,以前没有料到,因为显然国民党政府是中国政府嘛,共产党只占局部地方,对外国民党代表中国,美国无论哪一方面,军事方面什么都是支持国民党,我们没有料想在兵力多、有美国的武器帮助、外交上的援助,种种好条件、便利,被赶出大陆,这个没想到,实在没想到,为什么就是这样子被赶出大陆了?就是蒋介石太坏了,蒋介石太不得人心,他一点信义没有,说话不算话,一点信义没有,就在……毛主席这个人(1) …… 梁:毛主席这个人呢,我跟他接触很多,他是雄才大略,那是很了不起。并且他没有什么凭借,他不是原来就有势力的一个人,他都是单身一个人。他的家乡韶山,我去过两次,他进修的地方,我都去看,他读书的地方,他家乡的人,我们都见到。他十五、六岁还在乡里种地,这么样一个光身一个人,居然创造一个新中国,实在是了不起,实在是了不起。 可是由于这个样子,没有毛泽东就没有共产党,没有共产党没有新中国,所以党依靠他,大家也依靠党,所以,本来他就是孤身一人,可是变成了最高的权威,什么事儿都揽在他手里头。到了晚年就不行,到了晚年人就糊涂了。这个时候旁人没法救,因为他的威望太高了太大了。现在好,现在可以让大家公开评论毛。那个“四人帮”实际上还是他引出来的。现在听说要公审“四人帮”。现在极力矫正,要集体领导,不要个人出失误,极力在矫正过去的毛病。可以说多少年来,能够比较平稳,不是动乱,特别是1966年的动乱,比较平稳、安定、团结、往前进,就是现在这个情况。看这个样子,特别是今年,今年八月要开会,政府要改组,恐怕改组后的情况要比过去几十年要好。华国锋这个人一面是很平常,做事情很平稳,但是另一方面很不平常,他是从基层、从乡村慢慢上来的,很妥当,很谦虚,所以很多事情是邓小平在那儿领头,实际上是大家都在那儿帮助他。所以据我个人浅见,我觉得中国现在情形很乐观,比过去乐观。 艾:跟50年前的情形来比,现在已经改善的地方,最多是什么?就是说,哪一方面跟50年前比是好的。 梁:还是政府跟党、社会的变化。过去是党的领导太强,几乎广大社会太被动,现在慢慢变了,现在底下慢慢地起来了。现在他们有两个口号,一个叫民主,一个叫法制。过去没有法制,(笑)毛主席的话就是法制,大家都是在被动,几乎就是他一个人在那儿动(笑),大家跟着走,大家捧着他。现在变了,现在有法制,工厂里头车间主任民选,农村的公社,公社有队长、生产队长、大队长,都是推选。(艾:连基层的单位也是……)都健全了。就是那个两句了,一个是比较有法制了,一个是比较民主了,民主的势力慢慢起来了,这不是空话,所以在这些地方说,我是很乐观。 艾:依您看,现在政府所实行的计划,现代化、民主化、法制化,现在要实现的计划,跟一百年来哪一个前人提倡过的计划最接近?有很多人哪、政府哪,您自己也是…… 梁:当初的理想啦、口号啦,可是仅仅是理想,仅仅是口号。可是现在呢,比较从前不一样了,比较不是停留在理想、口号上,事实上慢慢接近。特别是现在看,开出来一个机会前进,过去没有,过去动乱,就是动乱不厉害的时候也缺乏民主,缺乏法制,何况是有很大的动乱,几乎是打内战,铁路都不通(笑),现在比较上轨道。 艾:我说的现在的计划的内容,跟过去解放以前人所提出来的计划的内容——过去您也提倡过的——哪一个比较接近、比较相同现在实行的?20年代、30年代、40年代…… 梁:过去讲的都是空话。 艾:都是空话?那您觉得,比如乡村建设运动,您自己也是发起了这个运动,有没有跟现在的情况类似的地方? 梁:有。 艾:具体一些。 梁:就我自己说,我想要做到的——我曾经说过一下了——就是让散漫的农民——各自顾身家,顾我一身一家的农民——能够组织起来,能够组成团体,现在组织起来了。团体组织是一面,是中国所缺乏的,要赶紧往这方面走。还有一方面就是,中国的科学技术上是太缺乏了、太落后了,那么怎么样子把科学技术能够引进到中国来,引进到农业上,引进到农业工业化,这个事情现在也能做了。一个团体组织,一个科学技术,这个两面,从前我搞乡村运动的、我想要做的事情,现在都往这个方向走了。 艾:我问这个问题要点之一,就是把毛泽东的计划跟您的计划比较,有很多很多相同的地方——就是您和毛主席的乡下的合作社的计划和现代化的计划。50年代以后,您原来要做的事果然是做出来了。 梁:我补一句话,毛主席曾经讲过一个叫做《论十大关系》,那个话很重要。那个时候,好像是1956年吧,那个时候就毛本人也是他最好的时候,最好的时候就是他很清醒,很要求各方面提意见、提不同的意见,把自己某些做错了的自己宣布:这个错误我负责,应当是我的事情,不能怪旁人。那个时候是他最明白的时候,后来就不行了,后来晚年就糊涂了。 艾:我知道您现在不是民主同盟的…… 梁:对。 艾:以前您是…… 梁:是发起人。 艾:是啊。请您就民主同盟、或者以前别的小的政党和国家建设之间的关系,或者重要性作个评论。 梁:我跟其他跟我以外的、搞政治活动的人有一点不同,就是他们几乎都是梦想英国式的政党政治:在议会里头主要是两个大党,这个党上台,那个党在底下,监督着这个政府,或者上台的那个,有什么做错的,或者不得人心的,下台,他就上去了,两党轮流执政,这就是英国的情况。我以外的人他们都是梦想这个东西。英国,美国也是两党。 我就是说,这个不合中国的需要,因为中国在物质文明上,在经济建设上,主要说是在工业上,同国外比较,差得太远了,太落后了。这样一个太落后的中国,那非赶紧、赶快,急起直追,把这个缺欠把它补上去不成,要补上这个事情,必须是有一个全国性的政权,采取一定的方针路线,依靠这个全国性的政权,确定一个方针路线,几十年的稳定的局面贯彻去搞,去建设,才能够把那个补回来,不能够你上来,我下去,你上来,我下去,这样子就不行啊!这样今天是这样方针计划,明天又那样子,那不行。所以我一个人总是梦想这个样子,可是旁人,就是说我以外的其他的党派,他们都不是这个意思,他们都是想学英、美,学两大党。可是后来嘛,局面居然落到我所想的,把国民党赶出去了,大陆上统一了,统一了,共产党掌握政权,一直掌握几十年,刚好做了不少事。可惜这里头还有些动乱,可惜在这个过去的30年里,还有些个动乱,可惜。可是看现在这个样子,动乱过去了,今后可以迈大步前进,所以我很乐观。这是我的一个看法,我的希望。毛主席这个人(2) 艾:这个问题有点关于您个人的生活,您现在经常跟当年乡村建设的工作人员有联系来往吗? 梁:可惜,当时的朋友、学生,在一起搞乡村建设的,十之八九都故去了,都死了,(艾:都死了?)十之八九都死了,就我一个人活的岁数长,(艾:一个没都有吗?除了您以外……)几乎是这样子。这里有一个我的学生,那就是很少的几个人之一了。我搞乡村建设运动,先是在河南,后在山东,他是一个河南人。 艾:是河南人?孟先生? 梁:对,他是我的学生。 艾:他是河南,跟彭禹廷啊…… 梁:对,他是彭禹廷的学生。 艾:噢,原来是彭禹廷的学生。除了他以外,还有别人吗? 梁:当然也还有,不能说完全没有了,很少了。 艾:有来往吗? 梁:在北京的吧,还有一个姓李的,他是绥远(今内蒙——整理者)人,他现在70岁了,长生也是70过了,他们都是退休在家里头了。 艾:您也不太清楚,还在人世的乡村建设的工作人员的近况?您也不太清楚? 梁:人很少,刚才说的一个孟,还有一个姓李的,都在北京的了,也还有在外省的。比较我认为很得力的学生,能够替我做事情的,帮我做事情的,好几个都死了,在抗日战争中都是被害死的。 艾:啊,是。在香港《光明报》登了很多关于您在抗战到敌人战线后的旅行,也是提到山东的很多学生组成一个团,那个团的人几乎都…… 梁:嗯。 艾:我前天来的时候我提到香港…… (1980年8月14日)凡夫 …… 梁:古印度人的学问,不是在口头或是头脑、在人的意识上,不是这样。它的学问的根本,就是要人的生命根本起变化。它不是一种在头脑、口头的一种空谈。这个他们叫做Yoga,中文翻做“瑜伽”。印度各宗派有各宗派的“瑜伽”,相似而不同。不同,可是还是有同的地方,因为相似嘛。就是什么呢?就是他们所说的,要从世俗的生命里头得到解放,解脱,让人根本起变化,不再是一个普通的人,这个他们叫做“证果”——证是证了,果是结果。所以印度各宗都有各宗的证果,很相似而不同。 比如照我说吧,我站在佛家的立场,我认为佛家在证果上,是没有走入偏差,是一直达到最高的解放。最高的解放是什么呢?就是成佛。所以佛家的书、佛典,跟普通我们由自己的思想意识写出来,不一样,它有很实在的东西,实在的东西就是实在的生命变化。那个人不再是人了,那个人已经最高,就是成佛了。这个从低层到最高层,它分为十层,这个一层它叫一地,就是土地的地,十地就是十个阶层。佛经有《论》——议论的“论”——有一部很著名的、很要紧的书,就叫做《瑜伽师地论》,这个书有一百卷之多,它就是讲要成佛。要做这个功夫,做瑜伽的功夫,做瑜伽的人,就称瑜伽师,瑜伽师从低到高,一层一层的,地位不同,所以叫《瑜伽师地论》,总共十地。到了八地——一共十地——就算是菩萨,八地菩萨,十地也就是成了佛。昨天不是说过一下,那个“戒、定、慧”。 艾:是。 梁:一定要持戒、守戒,然后才能够入定,由定才能够生慧。这个是三样,通常是说六波罗密,六波罗密就是在这个三样之外,又有三样。这个又有三样里头,有一样叫布施,布施就是什么都可以给人,就是无保留。布施是一样,还有一样叫做精进,第六是般若,这个合起来就是六波罗密(梁先生在这里讲六波罗密,将布施、忍辱、精进、戒、定、慧中的“忍辱”遗漏,而将慧,即“般若”,讲重复了——整理者)。一定要修六波罗密,然后你的生命才能起变化,以至于达到一种根本变化。根本变化到了第八层——它一层一层,就是《瑜伽师地论》的八地——可以成菩萨了,十地就成佛了。以上的话,归结起来就是这样一个意思,就是说佛家要紧的是在自己的生命起变化,或者叫生命的提高吧,不是空理论。 我们现在就回到讲熊先生了。熊先生他错误在什么地方?他就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凡人,这个中国叫“凡夫”,“凡夫”就是普通人。他没有做过实际的这种修养功夫,他去讨论人家那种功夫上的事情,这个是不行的。底下再点明,佛家的学问,也就是瑜伽师,从瑜伽师才产生了唯识学;熊先生却是一个凡夫,一个外行人,他要改造唯识学,所以他那个新唯识论,一方面呢,也采取一些个印度古人的东西,但是他也掺杂很多自己的意见,改造它。这个事情我认为是胡闹。可是我已经从南京把他请到北京大学了,那么没有办法了,他要讲新唯识论,还是给他去讲了。关于这个问题就这样结束。附带说一句话,熊先生这个人跟我的朋友交情还是很好,因为他这个人对人很开朗,他喜欢大声说话,喜欢大笑,有时候他也发脾气,但是由于他很开朗,所以朋友的关系还是很好。关于这个问题就这样结束了,我们可以再谈别的问题。 艾:有个问题是昨天请教的,还没有讲完的。我请教过您,香港牟宗三、唐君毅一般的作用,您觉得对儒家的发展还是有贡献的,基本上觉得唐君毅先生的著作是可以的,您是赞成的。(梁:对。)那么有没有别人,最近几十年写儒家思想的书的人,您也会欣赏的? 梁:昨天好像提到一下冯友兰,(艾:嗯,您提到过,讲过冯友兰。)可是冯友兰写书,也写到儒家了,写中国的古代的学术,那他这个人是印象不算为佳,就是他的为人。 艾:这个问题是关于您自己的,您的著作深受中外学术界的推崇,那么在您著作之中,您最珍惜的、最珍爱的是哪一本?有没有一些…… 梁:还有没有出版的。 艾:哦,还没有出版,就是…… 梁:《人心与人生》(《人心与人生》已于此次谈话后四年即1984年出版——整理者)。《人心与人生》最完全了,我的…… 艾:有没有著作您认为已经过时了?就是说…… 梁:像那个《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其中就有过时的。 艾:其中有过时的,整个的不是过时的,就是您提到那个解释儒家思想,就是把孔子和孟子的一些观念,而把他们…… 梁:解释的粗浅了,粗浅了也就是错误。 艾:已经出版的书之中,您最喜爱的是…… 梁:已经出版的,妥当的,就是《中国文化要义》。 艾:这个问题我当时已经问过。我想再问一下,就是您已经到了高龄,身体特别健康,这归因于什么? 梁:一个人的身体是个基础,头脑和精神也还是在这个基础之上的,还得以身体为基础,所以我现在身体没有病,到现在虽然年老,精神还差不多。不过自己也很知道,同从前差得很远了。在哪点上差得很远呢?就是容易忘,有事想不起来了,好像脑筋里有。我想谈谈中国的现代的一个哲学家,这个人,留美的,我很佩服的,可是我口里头就说不出来他的姓名了。 艾:这种事就是在我这个年龄也常发生的。 梁:我说一个小的事情、小的故事。好像美国资本家捐一笔大款,给中国建立一个大的医院(指协和医院——整理者),还做了其他的好的事情,成立了一个委员会。委员会有一位中国翻作孟游博士,英文名字我说不上来了,孟子的孟,孟游博士,(艾:噢,知道了。)他是委员会主席,把中国有名的学者也都请去参加这个委员会。中国学者里头有两个人,一个是胡适,还有一个就是,我现在口里头说不出来他的姓名的,可我脑筋还清清楚楚知道这个人,还可想见他这个人的样子。这个人是个哲学家,很有趣味的一个人(指金岳霖先生——整理者)。他跟胡适也都认识啦,不过胡适在北大,刚才说的这位先生他不是在北大,在哲学研究所,属于科学院。这天就在协和医院里开会,孟游博士主持开会,中国人、外国人都到了。胡适就向这位朋友说:“我写过一篇文章,你看过没有啊?”这个朋友说:“看过,很好很好。”胡适很高兴,因为他称赞他很好。那么意思想问:“你觉得怎么样,你说很好很好?”他说:“文章很好,可惜你少说一句话。”胡适赶紧问:“一句什么话呢?”他说:“你少说一句‘我是哲学的外行’。”(艾笑)胡适这篇文章是怎么说的呢?他说:“哲学是什么?哲学在我看来,就是坏的科学,或者说是不好的科学。”素食 梁:胡适的文章大概是这样的。这位先生就笑他:你是哲学的外行,不能说哲学是坏的科学。可是这位先生的姓名我现在说不出来啦,这个人可能还在,岁数比我还大,没听说他死。他留美,本来派他去美国是学政治,可是结果他不喜欢搞政治,他喜欢搞逻辑。他这个人独身,一生不结婚,比较少,不是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吗?可是这位先生他是终身不结婚的。一直到现在我还能够…… ……(此处声音模糊) 梁:这个可能跟素食有关系,不吃肉类,什么肉类都不吃,动物都不吃。 艾:也不喝酒,也不抽烟? 梁:对,能喝一点葡萄酒,不算什么酒,酒性很淡薄。素食已经69年了,这是一点。再一点就是食量少。再一点就是有一些锻炼身体的(方法),就我自己说,我也是跟别人学的。说说自己的身体 梁:我现在不说人家的,说自己。我每天早晨起床,比如说现在的这种天气,早晨5点钟就醒了,起来了,在床上起来做功夫。 艾:什么样的? 梁:功夫要做很多,有这几样主要的吧:主要的一样就是搓腰肾(示范),搓一搓揉眼睛;然后再搓一搓,再揉眼睛;再搓一搓,再揉眼睛,这么三次,还不太多。 艾:那这种功夫是……您说是跟别人学的,这算是什么样的功夫呢? 梁:传授这种锻炼身体的,有好多不同的。我现在还没说完,这不过是好多样中的一样。搓腰肾是一样事情,再一样事情比较重要的是搓脚心、脚掌(示范),要搓一下。 我说一下,中国重要的、著名的学问是两大派,两大派都是从很古的时候传下来的,一个就是道家,老子、庄子这一派,一派是儒家,孔子这派。这两派不大相同,都是传自远古,很古。中国的中医就是从道家来的。中医不单是用药跟西医不同,主要是它的学理就不同,因为它没有多做解剖身体的功夫。在远古的有,在《史记》里讲扁鹊仓公,他有时候要开肚子,把肠子拿出来洗,然后缝上,这个事情在古书里头有,后来中医就没有这个了,不敢给开肚子了,就是给你吃点中药。可是中医的书就是这个《黄帝内经》,还有一种叫《难经》,《内经》之外还有一种《难经》,困难的那个“难”字。这种经书内容最喜欢讲人身上的经络,就是讲血脉的流通的,可是它这一方面讲经络、血脉流通,它不是像西方说解剖那样。它是道家,道家要让大脑休息下来,人的大脑主要是应付外面的,应付环境的,它让大脑休息下来。大脑休息下来,人有一种植物性神经系统,这种植物性的神经系统,它也隶属于大脑,可是大脑休息的时候,它就更好活动,因为大脑休息的时候,它就可以避免大脑的干扰。比如我们吃饭这种消化系统,血液循环系统,都是属于植物性神经系统,如果我们吃饭的时候,心里头还在那儿发愁、忧虑,那个饭吃不好,影响消化,或者你正在发怒,勉强吃饭,都不好。就是没有这种外来的刺激,顺其自然地让植物性神经系统很自然地进行它的活动,那就是好。 通常啊,由我的看法,这个气功,在我看都是要大脑休息,给人的身体的植物性的神经,让它活动,利用人身体本有的一种机能,利用这种本有的机能可以把人身上有些毛病,可以把它修理好。依我看呢,气功就是这样。不过我呢,我也曾经去学过气功。我是因为喜欢用思想,所以我就有失眠的病。失眠很痛苦,所以离现在有二十多年了,现在是1980年,大概在1956年,有一个地方地名叫北戴河,海边上,是一个很好的休息游览的地方,那个地方曾经成立了一个“气功疗养院”。我有失眠的病,我就到那个气功疗养院,住在那个地方疗养,在夏天的时候。疗养院好像有三种功夫,三种功夫有点分别,不大一样,当然入手就是要静坐。他们布置的环境也很好,每一个人过去都有一间小屋,这个屋子不是太大,给你在里边休息吧,睡啊。这个屋子避免强的光线,不过你喜欢出来散步,完全可以随你意思出去散步,你想回来就回来。一居(音同),包含一昼夜24小时,不要见人,不要跟旁人接触,也不要看书、看报。你坐着也可以,不过坐着也有正确的姿势,你愿意躺下来也可以,偏着左侧躺也可以、偏着右侧躺也可以,完全随你。要紧的呢,就是让大脑休息,要静下来。你一静下来,按照他的指点,你就会自然起作用,自然就走上气功的道路了。刚才我不是说了一下,他好像有三种功夫,很多人到那里去疗养都很有效;最有成效的、有成功的是胃病,比如说有一种胃下垂,还有一种叫做胃溃疡,按照他的指导做气功,胃溃疡就好了。可以透视,溃疡结疤了,胃下垂也好了。他就是借助人身体本有的生命的力量,不要吃药,所以有些个病人到那儿去疗养就都好了。 可我去呢,我是睡眠的问题,也很见好。这个见好呢,当然也还是靠大脑静下来了,不用大脑了。可是我没有像气功疗养院所指点给我的,好像路子不是那样,可能像是佛家的。我附带说一句话,我不敢……我猜想吧,我的看法,他们这个气功是中国古时道家那一派的,而我呢,虽然按照他的条件去做功夫,要大脑休息下来,要清净,可是我就达到了一种境地,这种境地呢,就是一念不起,一个念头也不起,好像是佛家的定功。这个是不是一种从前说的“老僧入定”,可以一念不起,很好……有过这个经验之后,觉得很好啊,所以再去做的时候,就有点期待心,等着它来,盼着它来,不行了。你期待它、盼着它,它不来了。就是,你还是要放下,你不要说是“昨天的那个过得很美,我今天还愿意再来一回”,不行,你还是得放下,放下,放下,不要有一个期待心,那么才会出现。我所得的这个,我认为很好的这个,好像是“入定”吧,是佛家的,跟他们的气功不很一样。我后来回到北京,到西山上庙里头去住过两个月。独立思考,表里如一 梁:……没有继续深入、继续去做这个功夫,这是一方面。再一方面,好像在自己生活上有好处的,就是无论什么事情,我总是很平淡——平平常常的“平”,淡泊的“淡”。我很平淡呢就是好像没有多大要求,也不用满足要求而高兴啊、喜欢啊,因为不满足而生气、不高兴啊,两面都没有,两面都是放得很平,平平淡淡,平平淡淡。比如在毛主席的领导,让大家都要学习,学习就有学习小组,大概十几个人啦、二三十个人啦,大家可以随便谈啦,彼此听听,有什么心里话,要大家说出来。他们的一个口号叫做“思想见面”,你把你的思想拿出来,我把我的思想拿出来,彼此见面。那么,各自拿出来了,也就彼此有些批评,见面了,我也可以批评你,你也可以批评我。这个时候也是有争论的,有交锋的,那么我也就是曾受过旁人的批评。毛主席他有一次批林批孔,那时1973年,在小组会上大家都批孔,我就说在领导党、党的方面要批孔,也许在政治上有它的必要,需要批孔,我不大清楚;不过呢,毛主席也说过,有不同意见可以保留,那么好,我保留。我第一次表示我保留,保留不同意见,但是我也绝不说反面的话,不要批孔,我也不说这个话,我就是要沉默,我不说就是。可是尽管如此,一同学习的人,他常常还有意地引逗你,引逗你让你说话,你说出来,就好批评你。……最怕的是引起围攻,很多人围攻(笑),有过这样的事情。围攻,那么我就说“好,我静听大家的批评吧,我不说话了”。在过去,在1974年、1975年,都有批孔。 艾:好像是1976年,报纸登的一个消息说高等干部去拜访您,就是有个要求,要求您写批孔文章,而您拒绝了,有没有这回事? 梁:没有,没有。 艾:没有这回事,噢。您刚讲的情形,意思就是说,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之下心里会着急,您还是维持您的平淡,所以也不会影响身体,是这个意思吗? 梁:对。 艾:是有道理。 梁:我还可以说,自从解放后,毛主席提倡大家要学习。学习嘛,大概这些年来都有五个组,五个组人数不相等,一个组也许二十几个人,多则四十多个人。不是有一些个民主党派?像是民盟、民革——民革就是从前的国民党,还有一个民进——进步的“进”,还有九三学社,还有工商联、民主建国会民建,还有不在这些里的无党无派,也把它合起来,叫做“政协直属组”,直属于政协。刚才我说的话就是在直属组,我虽然是发起成立民盟的人,可是后来我离开了,所以我后来都一直算是无党无派,刚才说的就是我在无党无派小组会上的那个事情、那个情况。他们要围攻我,所以呢,五个组,就是说九三学社是一组,民革是一组,民盟一组,一共五个组,开一个联组会,在联组会上批判我。 艾:联组会它是1973、1974年的时候,还是…… 梁:1974那个时候,在1974年、1975年都有。联组会就人多,五个组成百了。有人就上台去发表言论批判我,先后大概有十多个人批判我,我就静听,不发言。不发言也不好,……不发言这个会也就过去了。批判我的会过去了,可是我自己本组那个小组会上,他们还有人问我说:“在联组上大家批判你,你听得怎么样呀?”我就回答,我说古书上——其实就是《论语》上——《论语》上有一句话(写):“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笑)我就是引了这个话,答复了大家,我不说别的话了。 艾:原来讲的是跟您身体特别好的关系,就是…… 梁:就是从那引起来说的话。自己很稳定。我当时也说了这么一句话,表明我自己是怎么一回事,八个字,中文是八个字,头四个字是“独立思考”,“表里如一”,表面跟里头一样的。“独立思考”就是不是人云亦云,人家说什么跟着说,不是那么样。“表里如一”,我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表面跟里头是一样的,不隐瞒。一般地说,大家都还对我还好。我跟毛主席坐下来,从容的谈话,最后一次好像是1973年9月,后来就没有再谈话了。那一次不是跟毛主席语言冲突了吗? 艾:那是1953年,不是1973年。 梁:对,1953年,我说错了,1953年9月。 艾:1977年报纸上有记者访问您,您是这么说的,就是1953年9月份公开的冲突,跟毛主席冲突以后呢,就不再有这种私人的讨论。 梁:嗯,就没有从容的谈话了。因为在以前他都派车来接我,接我接到中南海,他住的地方,去谈。他不来车接了,我就去不了了。 艾:意思是您住的地方太远了,还是不能…… 梁:进不去,只有他派出来的车,那个车回去的时候车不拦阻。你自己想要去见,那不行,到门口就通不过了。 艾:那时同毛主席的谈话,一般地说,谈的题目是什么?是哲学方面…… 梁:没有题目。他派车来接你,就到他那儿随便玩。 艾:噢,随便玩,不是正式的谈论…… 梁:不是,高兴就来谈一谈。有时候我也在他那儿吃饭,吃便饭,没有旁人,他一个,我一个,江青一个,还有一个秘书长林老先生——林祖涵、林伯渠,四个人。 艾:那么,我以为您是研究哲学,他是要讲一些哲学方面的,您说不是如此。 梁:随便谈。我是从卢沟桥事件,日本侵略中国,从那儿,然后卢沟桥事变6个月我就去了延安,很早。(艾:是,这本书里有的。)从那个时候起,从那开头吧,好像彼此都很愿意谈话,彼此交谈都很有兴趣。我记得我第一次到延安,卢沟桥事件刚刚6个月,我为什么那么早去延安呢?就是因为日本人来了之后,全国有一种崩溃之象,北方就是卢沟桥七七事变,南方上海是“八一三”打起来。就是都不行了,上海退南京,南京退武汉,北京、天津都沦陷了,山东也沦陷了,全国人都是在逃难,你逃难,我逃难,大家各自逃难,崩溃,好像无主了。蒋的政府眼看没有什么能力,没有什么办法。我对他很失望,对南京政府很失望。 艾:噢,就因为这几个月,日本人占领那么多地方,南京政府没有办法,您就到延安去…… 梁:退到武汉的时候,我取得蒋的同意,我说我要到延安去看看。到延安去看的时候,我心里是很悲观的,不知道怎么好,大家都在逃难,南京政府毫无能力,怎么好啊?怎么办呢?我就想看看共产党是不是有办法,我就这样去。一去,看到他完全不悲观,我是悲观地去的,他告诉我,没有问题,中国非有这样一天不可,非有这样一个大灾难不可,不过日本人他不要高兴太早。……这个时候,他正在写《论持久战》,(艾:是。)把《论持久战》的话讲给我听,他说日本人是不自量,他想吞并中国,(笑)那是妄想、笑话。中国是大国,太大了,他太小了。也不是中日两国,世界列强不能看着日本人来侵吞中国。“失道寡助,得道多助”,后来列强都反对他。与毛的分歧 梁:……(此处声音模糊)就不能不谈到对老中国的看法、认识;他对老中国的看法跟我的看法不一致。主要的一个问题是什么问题呢?就是阶级问题。他是阶级斗争,我就说中国的老社会,秦汉以后的社会,特别是从明代、清代600年以来的社会——早的社会我们不太清楚、不大敢说——明清以来的这个社会,在我看,贫富贵贱当然有,可是贫富贵贱可以上下流转相通,它不是像外国那样的一个阶级,很固定很成型,没有固定成型,而是上下流转相通。中国社会散漫,流转相通呢,它就散漫。散漫就斗争不激烈,不像两大阶级,一个贵族,一个农民或农奴,中世纪的,或者后来的资本主义社会,资本家跟工人两大阶级,中国缺乏那个东西。中国人喜欢调和(笑),斗争还是有,不过不大习惯斗争,斗争的两面,强大的也没有。我说这个话,他也不能完全否认。辩论很久了,他最后就说了:梁先生,你过分强调中国社会的特殊性,但是中国社会还是一个人类的社会,还有它的一般性嘛。我说对,你说的话,我完全同意。不过,正因为我完全同意你说中国有它的一般性,也有它的特殊性这样子,可是我要强调特殊性要紧。比如说,一个人,你认识这个人,你说你认识这个人,这个样就……你要说这个人的特色是怎么样一个人,那么算是认识了这个人。不能从“一般的”去说,说这个人是个人,或者这个人是个男人,这个人是个中年人,这都不行,你得说出这个人的特点,你才算是认识了这个人。因此,我说你这个不如我,我是抓住中国社会的特色的一面。谈话就结束了,说不下去了,一般性跟特殊性的比较是这样。 后来,他在北京建国。1950年我到北京,一开头还是讲这个话。在北京见面是1950年的3月份。为什么是3月份呢?因为1950年的1、2月他同周总理在莫斯科,3月他才回来,他回来我才同他见面。1950年的时候,先头他问我一句,他说你现在可以参加政府吧?我有点沉吟,思索了一下,才回答。我说,把我留在政府外边,不好吗?这话在我有我的用意,可是在他听起来他不高兴,他想拉我拉近一点,可我不想靠近。我当时不想靠近,还是把事情看得错误,怎么错误呢?我不知道,中国的大局就能够统一、稳定下来,我不知道,我不敢这样乐观,因为过去中国内战老打不完,多少年老打不完。 过去有过去的原因啦,不过我看见那种兆头好像还好不可免,为什么?因为共产党的军队解放全国,四川最后。我在四川,住在重庆的一个小地方,叫北碚。这个时候入川的军队,有三路大军:从陕西到成都的,是彭德怀的第一野战军;从长江入川的、到重庆的,有两路大军,一路是邓小平、刘伯承,这个叫二野,第二野战军;再一个林彪,叫做四野,第四野战军,也是从长江入川,这三路。在成都那边我看不见,我在重庆那边。可是我碰到的事情告诉我,很有问题。什么问题呢?我在四川重庆的北碚,有学校啊,我的孩子朋友都在那里。入川的军队,大概是二野方面,有一个不太高的将领,像是营长、团长的,他们到了北碚,有一个不记得是营长是团长,中级将官,知道我在那个地方,就来拜访我,并且跟我谈完话临走时他说:“你一定要到城里去,到重庆街上去看看,我们大军都到了。”我说我想去,他说“我有一个车给你”,留下一个小汽车。他就嘱咐那个汽车司机:明天哪,你送梁先生去重庆。那么我说很好,我也想到重庆看一看。所以第二天一早,我就坐着他留下的汽车去重庆,到重庆我一个朋友的家,地名叫上清寺,送我到那里了,司机就说我去吃饭,我说好,他说我吃完饭再来。哪里晓得他吃完饭之后,他来,说这个车不能给你用了,另外一方面,二方面军队抓了我这个车,扣了我这个车,他们要用,因为这车都是原来重庆市长的,也许公用的、私用的车,可是军队给扣住了。有时候四野扣,二野也扣,这方面扣了,那方面又扣去,抢夺了,我看这个情况不好。还有一个特别让我感觉到不好的情况,这个四野的军队装备好,穿着军装呀、器械呀、皮鞋什么的,装备好,有钱。除了四野,别人呢,穷。我想这个事情不大妙,他们已经开始争夺了。 当时不久,我从四川出来到北京跟毛主席见面的时候,全国分六大军区,那边是西南军区,林彪的是东南,后来他回到湖北武汉……不是又有点从前的割据的样子?割据的样子不是呜呼哀哉吗?!国民党虽然失败了,他会不会回来呀?我一向是在两大党之间,好像是一个很公正的代表社会的一个人,各方面都可以说话,跟蒋方我也能说话,共产党方我也能说话,我想还是保留一个中间人的地位好一点。所以我这样一个念头,他让我参加政府,我就说留在外边不好吗?这样的话,他听了不很高兴,我不肯跟他靠近嘛。不跟他靠近,但是他倒是有一点一方面是不很高兴吧,一方面还是有点拉着我,希望不要隔得太远。以后他常常接我到中南海他住的地方去谈话,有空他就——没什么问题——就随便的谈谈,坐下来吃饭。 艾:那您谈的是家常话呢,还是…… 梁:没有目的。 艾:噢,没有目的。家常话就是家常嘛。 梁:几乎可以说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不过有两个情形可以说一下,一个就是我很想了解共产党的一些做法,他们要怎么样做,怎么样干,他们掌握了全国政权以后,要怎么样做,怎么样干,我想了解。另外一方面呢,根据这个,我是需要出去看。我想从这个事实上,摸清楚彼此的不同,看我能够进言、能够对他说什么话。刚好这个时候他(毛主席)也提出来,他说从前你是做乡村工作,你在河南也做过,在山东也做过,你看到一些地方的乡村情况,你现在可以出去看看,我们解放之后有什么变化。我说好,我就接受他的,这个意思也是我的意思。所以在北京见面是3月,我到北京是1月,3月他们在莫斯科,3月10号才回到北京,3月11,大概国务院设宴会欢迎他们回来,宴会上毛主席约我明天12号见面,见面谈话这个事。不是决定最近出去看吗?他就马上交代秘书长林祖涵:梁先生出去看看,给他预备条件,打电报出去,看哪个省,哪个省招待。最后我就出去,中间还回到北京一次,可是主要的,如果讲出去看,看了6个月。因为我从前先在河南做工作,搞村治学院,所以先到河南。那个时候按照他们当时的情况,河南是分为两省,一个河南省,一个叫平原省,后来还是恢复了,平原、河南还是合并成一个省,当时两个。当时我就去了河南,看了河南,看了平原,然后再去山东。去山东后回来北京一趟,又出去,出去看东北,东北那个时候分6个省,6个省我都转了一下,然后回到北京。 艾:您在河南的时候,参观了一些什么地方?有没有到镇平那个地方去? 梁:没有去,那次没有去,可是那边做工作的那个姓陆的人,他是一个很乐观的人,我去东北啊,不是说东北有6个省嘛,他跟着我去,带了不止他一个人,身边带了三四个人一道去,姓黄的,姓李的,姓孟的。 艾:那么山东那些邹平、菏泽地区,以前工作的地方,都去了? 梁:都去了。最后是从旅顺大连回来的。从旅顺大连回来的时候,经过辽宁、经过东北,东北那个时候已经就演习,夜里头要关灯,怕轰炸,大家都熄灯,或者有灯窗户帘挡起来、玻璃挡起来。我就回到北京,一看到毛主席就告诉他,说是很可惜啊,怎么可惜呢?因为我看到战后恢复的气象很好,我说今天把破坏的重工业鞍钢、抚顺,都是重要的工矿,正在恢复,如果要一打呢,又不能恢复了,可惜了。他摇头,说是不会打,他说我们根本不想打,美国也不想打,那么,不打也很好嘛。可后来也打了,10月打的。 我恐怕再有全国割据的局面,他居然把这个大区都取消了,把东北的高岗都搞到北京来了。我去东北看的时候,高岗好厉害啊,统治东北,好像是跟东北王一样,他自己有自己的货币,跟关内不一样。后来把高岗也搞到北京来(笑),批判高岗,后来高岗自杀,邓小平从西南调到北京来,担任……我不是一个学者(1) 艾:1950年到1953年,您是常到毛主席那边去? 梁:总是他派车接,他不用车接,自己去是去不了,进那个门都进不去,进那个中南海的大门都进不去。 艾:我书里是这么说的:您去延安,和他谈了一个礼拜,一个星期,一直每天晚上…… 梁:第一次去,住那个地方住16天,16天里头有8天见面来的。 艾:那么我的判断呢就是,虽然你们的结论是,您自己注重中国的特点,特别的地方,独特的地方,毛主席注重的是一般性,不过结果您走以后,就是到1939年,毛主席自己也开始注重中国的特点了,就是说跟以前不同了。他是抗战的时候一直是比较注重中国社会的特点,而不是它的一般性,所以书里推测您还是对他有一点思想上的影响了,我不知道您觉得这个说法怎么样,会不会太过分呢? 梁:我不敢这样说。 艾:那就是说,您不是当局者,您看到他以后写的东西,您去以后写的东西,看他这个政策怎么样了,越来越像村治公社的这种措施,书里面也是引起了别人的意见,就是说有人觉得是合理的,有人觉得还是您和他有很多很多区别,大大的分别,比如阶级斗争这个问题啊,不过抗战的时候中共也不是阶级斗争,抗战的时候共产党还是乡村建设,跟您当年乡村建设很接近了,我书里也不敢很确定是如此,不过好像是这个样子。也很可能毛主席那时候创造的他的那套思想是按照中国的客观事实而创造的,那么您自己也是按照中国的客观事实而创造乡村建设的理论,也许是因为客观事实相同,所以您和他理论还是很接近的。 梁:可以说入手相同,他的革命的入手是农村包围城市,他入手是农村,我要建设新中国,我也是入手是农村,从入手是相同。 艾:抗战的时候的延安的情形,根据地的情形,在华北、在华中、在陕西,各种地方,不要说笼统的很相同,就是具体的细节也常常相同的。解放以后,毛主席所注重的很多计划,也是跟当年的乡村建设很相同,比较注重乡村,也有把工业、小型的工厂分散在乡下,也不要集中在大都市,这是一个,很多啊,书里可以说是算是争鸣了,我不知道您对这个…… 梁:是,是这样的。我不是昨天说过一下,从乡村入手是没问题了。入手干什么呢?主要往哪个方向去做呢?两条,就是让散漫的农民渐渐地有了团体组织,一面呢,从旧的生产技术来提高人力,要引用近代的科学技术。团体组织、科学技术这两面,这两面现在毛主席说的,他从开头初级合作社、高级合作社,最后人民公社,这是往组织里头去,不可避免,中国想要进步,一定要散漫的农民要组织起来,组织起来才好引用进步的科学技术。事实上大家只能走一条路。 艾:1950年到1953年,您和毛主席讲话的时候,到他家去讲话,您刚才说当时是想讲什么就讲什么。 梁:漫谈。 艾:哦,漫谈。话题当然很多,不过您现在还能不能想起一些当年…… 梁:我都记录了。 艾:您都记录了? 梁:我有记录,有本子上有呢。 艾:噢,那太好了。那您是预备…… 梁:自己藏着,没有发表。 艾:没有发表? 梁:不过,你想看,可以看。 艾:那当然想看啦,假如您有记录,对我来说当然太好了。 梁:明天我可以找出来。 艾:不用麻烦,藏在比较难找的地方,不要太急,我当然想看,不过不用太勉强地找。那发生了1953年9月份的冲突以后呢,那很少,或者根本没有跟您这样子的…… 梁:那就是坐下来从容地谈话的机会就没有了。 艾:就没有了。就是开会的时候…… 梁:可以见面,见面也还握手啊。 艾:态度跟以前不同吧?或者说以前比较和气啊…… 梁:也还没有什么,不过他就是匆匆地握一下手,说一两句话,我们也站着,他来走过,他跟这个握手,跟那个握手,走过去握手的时候说一两句话,没有请到家里来坐下来谈话。 艾:解放以来您和哪一界的人接触最多,文艺界呢,学术界呢,政治界比较多,还是亲戚多,还是当年的老朋友最多? 梁:都差不多。因为我过去不是发起过民主同盟,所以这方面有些个旧朋友。再就是从前我在河南办学,在山东办学,学生有在这个地方的,也有从外头来的,见面啊、通讯啊。我学生数量很大,我算一下,可以算是有学生关系的,他管我叫老师,听过我讲课,大概有4000人。 艾:4000人,那很多了,所谓“桃李满天下”(笑)。那住北京的也常有机会…… 梁:有些个人,故去的多了,他们都……因为普通人到60岁、70岁、80岁,活到80岁不是很多了,很多人都故去了。(笑)可我活得长久一些。 艾:那50年代、60年代,那个时候还有很多老朋友吧? 梁:有,有些在外省的还通信。 艾:现在,当年的很多的人都已经去世了。当然毛主席、周恩来也去世了,(梁:朱委员长也去世了。)您自己当年的陈铭枢、李宗仁、李济深都故去了。那这么说,50年代、60年代还是跟当年的老朋友很多来往了。我记得研究您生平的时候,1966年,李宗仁从美国回来的时候,您也是出来接他,所以也许这种情形,往届的老朋友见面的机会还是很多的。这可能算是个奇怪的问题:假定先生现在返老还童,您能从头开始,您的事业会怎么样?我不是一个学者(2) 梁:我没有往这边想过(笑)。我再多说一句话,我要做的事情主要是《人心与人生》这个书,书已经做成了,那我已经好像是满足了。别的书嘛,小一点的,短一点的不像那么大部头,有一个书叫做《东方学术概观》,东方学术我说的是三家,中国的是儒家和道家,印度是佛教,这三家简单说一下,三家比较一下,有这么一个书,书名字叫《东方学术概观》;书不太长,比那个《人心与人生》字数少多了,这个书也写出来了,所以好像是有点心愿已了(笑)那个味道。 艾:假定您是十几岁现在,您会改行,还是跟原来一样,做学者? 梁:我常常对人表示我不是一个学者。 艾:是啊,您书里也常常有这个否认。 梁:对。我承认自己是一个有思想的人,并且是本着自己思想而去实行、实践的人,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我对学术啊、学者啊,对中国的老学问不行。我对你说过,小时候没有念过“四书五经”,“四书五经”的书里面有些个生字我现在还不会认。那么,再一面,现在的学问,科学我也不行,我西文不行,科学一定要学外国文,我的西文不行。所以讲到学问,我只能够歇一歇,我说我不行。 艾:您真的觉得是如此吗? 梁:我自己承认我是个有思想的人,独立思考,表里如一。 艾:假定您返老还童的话,您还是会做一个有思想的、要实践思想的人,不要做医生、科学家,或者政治家,或者…… 梁:我从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医学。(艾:噢,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医学。)政协把委员分了很多组,自己自认,愿意参加哪个组就参加哪个组,比如有文教组——文化教育,有医药组,有国际问题组,参加国际问题组的人最多,我参加的是医药卫生组,医药卫生组里有中医,有西医。 艾:《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这本书里,也有一些关于医学的文化,关于中医跟西医。好像您父亲也是对医学有点研究吧?在年谱里提到他会熬药啊、做药啊。 梁:可以说没有什么,不过比如家里人病了,比如我母亲病了,或者我们弟兄小孩这一辈有病,他常常开药给我们吃药(笑)。中医多半都是(笑)喜欢说儒医,许多读书人他会看看医书,他好像就能够通医道似的。我父亲也有那个情况,不过他没有给外人看病。 艾:先生最喜欢的食物是什么? 梁:吃东西啊?(艾:吃东西。)吃东西,我是吃素的。 艾:就是说蔬菜里面有没有特别喜欢的,或者是水果? 梁:蔬菜水果我都喜欢,一般的蔬菜水果我都喜欢。 艾:有没有特别喜爱的? 梁:没有特别喜爱的。 艾:那您最喜爱的消遣有没有啊?或者是根本没有消遣的? 梁:有消遣的。有消遣就是身体的活动,散步啊、逛公园啊,到公园去,我挺喜欢的。 艾:好像是1956、1957年,香港的一些朋友说您学太极拳。 梁:学过,学过。 艾:您练多久了? 梁:从练太极、学太极拳说起啊,那离现在是好几十年,好多年,不过有时候断断续续,特别是抗战起来之后吧,为国家的事情各处奔走,有时候就不得空。 艾:您的意思就是早就学了? 梁:早就学了。 艾:这个我不知道,我还以为50年代才开始学的。 梁:学得很早,大概30多岁吧,(艾:噢,这个时候开始学了。)可是学了又搁起来了,没有认真地去练,我以前住在德胜门那个地方,净业湖(积水潭),那个小山上,大家在那里学,都是练太极拳。 艾:我不记得您是住过德胜门,就是积水潭那边? 梁:积水潭那边,我自己的房子,现在房产还在那里。 艾:哦,从什么时候开始,那里的房子? 梁:从民国初年,60年前。 艾:这个我倒是弄错,我以为那里的房子,就是您的父亲的朋友彭诒孙的房子在那里,也不知道您梁家的房子也在那里。 梁:也有。彭家的房子在积水潭的西南,有个楼的,我们的房子在西北角,现在这个房子还在,可是人家住了。 艾:您父亲的年谱,好像他是常常住在彭家那边。 梁:对,有时候住那边,他自己不是后来投水嘛?就是从彭先生住的那个房子里出来投水的。 艾:好像他快要过60岁的生日。那么我所了解的就是我所写的,孩子们到学校来,住在彭先生那边。本来梁家的房子离彭家的房子很近的话,好像是…… 梁:就在那个北边。 艾:积水潭也不太大了,距离也会不太大…… 梁:都在积水潭的西南,我们这个房子在西北角,现在这个房子还在,被旁人住了。 艾:积水潭当中有个小岛,岛上面有个小庙,这个年谱是有的,有高庙这个名。 梁:不过那个名字不叫高庙,高庙是在水的南边,高庙很大,刚才我们说的这个庙很小。 艾:哦,小的庙。我1973年来的时候,还是见不到您,可是这个地方我知道,我不敢去看,害怕。那个时候您父亲的纪念碑已经找不到了,有个座子,上面的石碑已经倒了,也是找不到了。问了很多附近的人,什么时候这个碑被打倒的。有个人说是抗战时候还是在的。我不是一个学者(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