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会好吗梁漱溟 口述艾恺【美】记录一耽学堂 整理 梁漱溟先生(1893-1988),原名焕鼎,字寿铭,又字漱冥,后以漱溟行世。生于北京,祖籍广西桂林,顺天中学堂毕业,其后自学。中国现代思想家、教授家、社会活动家、现代新儒家的早期代表人物之一。1917-1924年执教于北京大学哲学系,1930-1937年从事乡村建设活动。40年代抗日战争期间,为国事奔走,谋求国内团结。其主要著作包括:《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乡村建设理论》、《中国文化要义》、《人心与人生》等。 艾恺(Guy Salvatore Alitto),1975年获美国哈佛大学哲学博士学位,现任芝加哥大学历史教授。著有《最后的儒家》、《南京十年的乡村建设》、《世界范围内的反现代思潮》等。 一耽学堂是致力于学习、体认和普及中国优秀传统文化、非赢利性的民间公益组织。2000年12月由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中国人民大学、中央民族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等首都院校青年学子在京共同参与成立。主要致力于弘扬传统文化,振奋民族精神,改良社会风气,净化个体心灵,普及基础汉语,推介中文思想。 吃饭好好吃,睡觉好好睡,走路好好走,说话好好说,如此之谓“敬”。敬则不苟偷,不放肆。敬则心在腔子里。敬则不逐物,亦不遗物。由敬而慎,以入于独,此伍先生之学也。逐物则失心,遗物同一失心。只是即物见心,心却不随物转。 梁漱溟说: 人类不是渺小,是悲惨;悲惨在受制于他自己(制与受制是一)。渺小是最错误的见解。几时你超脱了自私,几时你超脱了渺小。不可战胜的是谁?是生命。被战胜的是什么?是物质。生命是心,是心表见在物上的,是心物之争。历史(宇宙史)一直是心对物之争,一次一次无数次,一步一步无数步,征服了物、凭藉物、利用物,表演出来的。深深地进入了解自己,而对自己有办法,才得避免和超出了不智与下等。——这是最深渊的学问,最高明是伟大的能力或本领。然而却不是一味向外逐物的西洋科学家之所知矣。经济生活分散了人心,而组联了人身。政治形成集团对抗,划分此疆彼界。今日世界问题之形成由于西方文化。要避免人类之毁灭只有转向中国文化。中国问题之陷于今日局面正为盲目学西洋之结果。欲把僵局归缓和而达于统一必须矫正划界限与用武力之两点错误,而超脱于世界两大壁垒则为其入手。着急贪术,表见了人类的卑微;歆羡涎流,显露了人类的丑陋;忍耐不下,烦恼苦愁,见出了人类的无用。学问是解决问题的,而且真的学问是解决自己的问题。梁漱溟说 吃饭好好吃,睡觉好好睡,走路好好走,说话好好说,如此之谓“敬”。敬则不苟偷,不放肆。敬则心在腔子里。敬则不逐物,亦不遗物。由敬而慎,以入于独,此伍先生之学也。逐物则失心,遗物同一失心。只是即物见心,心却不随物转。出版说明 美国芝加哥大学教授艾恺(Guy S.Alitto)著有《最后的儒家——梁漱溟与中国现代化的两难》(The Last Confucian—Liang Shuming and the Chinese Dilemma of Modernity)一书。艾氏为印证事实,订正该书未尽正确、周详之处,1980年8月特来华专访梁漱溟先生,长谈十余次。 谈话中,梁氏论述了儒家、佛家、道家的文化特点及代表人物,涉及诸多政治文化名人(李大钊、陈独秀、毛泽东、周恩来、蒋介石、康有为、章太炎、胡适、冯友兰……),回顾了先生一生重要活动(任教北大、从事乡建运动、创建民主同盟……),内容丰富,因此可作为了解与研究梁漱溟先生思想与活动及近代中国社会生活的重要参考。 1993年该访谈经整理,摘录其中约4万字收入《梁漱溟全集》第八卷。其后,在梁氏长子梁培宽先生指导下,北京“一耽学堂图书室”根据录音磁带,将其全文整理出来。具体整理过程及其相关情况,请参看本书所附“整理说明”及梁培宽先生所撰“后记”。 此次出版,即是“一耽学堂图书室”整理的全文版。为帮助读者理解梁漱溟先生的思想,本书特意摘录《梁漱溟全集·思索领悟辑录》(卷八,1993)中的相关论述,置于正文相应部分的开头,以作对照,并将正文里谈及有关人事的评价、作者重要的观点提取出来,置于原文对应的书口,以作强调。同时,在编辑过程里,将整理者添注的说明文字,以楷体字标出;对全书前后不统一的译名,如艾恺教授序里的人名、地名,进行了规范统一;对文中的年代、时间、数字作了一致处理,如公元纪年均写为阿拉伯数字,中国纪年(如“民国十七年”)保留中文数字等。 本书内容首次全文公开出版,是对《梁漱溟全集》第八卷内容的完整补充。艾恺教授序:《这个世界会好吗》 我非常荣幸能为这本小书作序。 我想先说说我与梁漱溟先生两人对谈的因缘。 我在哈佛读书的时候,对梁先生的生平志业产生兴趣,以他作为博士论文的主题,在台湾与香港收集相关资料,寻访他的故友旧交。碍于当时中美政治局势,我始终无法前往中国,亲见我研究的对象梁先生。 1973年初,我头一次有机会前往中国。在当时,一个美国人能到中国去,仍是极不寻常的异例。为什么我能成行呢?这是因为在尼克松总统访中后,几个中国代表团在1972年陆续来美,而我充当中文翻译,起了沟通两国的桥梁作用,所以在1973年时,我与内人才有这个难得的机会可以造访中国。当时,我向中方提出的第一个请求,便是希望可以同梁先生见面,但由于正值文革,时机敏感,我并没有如愿以偿地拜见到梁先生,只能抱憾返美。 1979年,在我的梁漱溟研究《最后的儒家》出版成书的同时,中国的政治起了巨大的变化。这波改革开放的潮流也改变了梁先生的生活。原本与夫人蜗居在狭小房间的梁先生,被政协安置到有部长楼之称的22号楼,与文化名流如丁玲等对门而居。有了舒适的房舍,梁先生认为比较适宜见客,便即刻想办法与我联系。 某日我突然接到一通陌生的来电,电话那头是一位高龄八旬的石老先生。他是梁先生20年代在北大的学生,刚从北京来美,受梁先生所托,捎来口讯,说是梁老已经知道《最后的儒家》出版了,希望可以与我见面。又过了几个月,一天课后,有个中国学生突然来见我。他不久前才从北京来美与父亲团圆。他拿着梁先生的联络地址,告诉我他旧日的邻居梁伯伯,十分希望可以见到我,看到我所出版关于他的著作。 我即刻将拙著寄给他,不久便获得梁先生友善的回应,约定好隔年一定到北京去拜访他。 1980年我到北京第一天,马上便去寻找梁先生,他告诉了我他是如何搬到22号楼来。第二天早上,我到梁家正式拜见,梁先生所有的亲人都出现在那里,对于我的来访相当郑重其事。梁先生将我介绍给他的家人,我则送予他哈佛大学的纪念品,以及一幅他父亲的遗作。经过种种波折,在这多年之后,我终于得以与梁先生,仅仅隔着一方小几,相对而坐,开始对谈。之后的两周,我天天一早便到梁家拜访,请教梁先生。我将对话的内容录音整理,后来收进梁先生的全集,现在又单独出版成书。回顾两人对谈因缘,真是感慨万千。 在我们的对谈中,我透过梁先生理解到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一种特质。这是最值一提的部分。 在我们密集谈话的两周里,头两三天梁先生多与我说关于佛家的想法,让我很感疑惑,便问:“您不是早在多年前便公开放弃佛家思想了吗?”他说他都放弃也没放弃,谈到拙作的标题《最后的儒家》将他定位为一位儒者,他表示他可以接受。然而有时他也向我表示马列主义的科学很好;当谈到中国传统文化,他亦赞美道教。有次提到他因组织民盟而见到马歇尔,他对马歇尔的评价很高,认为他是个好人,因为他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 那时我相当不解,一个人如何可以既是佛家又是儒家?既认同马列思想又赞许基督教?后来终于想通了,这种可以融合多种相互矛盾的思想,正是典型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特质。 春秋战国百家争鸣时,虽有许多辩论,但百家学者并不认为自己特定的一家,比方说现在我们讨论孟子与荀子,认为他们虽然一言性善,一言性恶,但都是儒家,是孔子的信徒,然而在当时,即便是孔子也未必认为自己是儒家。我们今日习以为常的学术分类,其实是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论及其父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旨》,为诸子百家分门别派,而发明出来的体系。 我认为中国文化本就是个融合许多看似不相容的思想于一体,却同时又喜欢分门别类的文化。只需留心便会发现,其实大部分的中国知识分子都是融合各类的思想于一身。比方程朱陆王,同为新儒家,虽然讲义理心性,歧异很大,但他们的思想中都含有许多佛家的成分。晚清的知识分子,如梁启超、章太炎,固然在政治立场与今古文经学上分踞两极,但同样都将佛家、西方思想及儒家融入他们个人的学思中。 这解释了为什么对于受现代学术规范训练的我而言,一个人不可能同时是儒家,又是马列信徒;但对梁先生来说,这完全不是问题。从这点看来,梁先生仍是一个相当传统的中国知识分子。 依我浅见,先秦诸子虽然路线不同,但他们都共享一个宇宙观,认为宇宙是一体而有机的,天地间的每个成分跟其他的成分相互关连,所以在这样的宇宙观里,没有绝对的矛盾,只有相对的矛盾。这种宇宙观,经历数千年,仍深植在中国知识分子思想的底层,是以各种不同的思想成分,可以共存在一个人的思想里,运行不悖。 梁先生与我谈话的内容,有一大部分是我向他请教20世纪初的人事。为何我不静静听梁先生抒发他的想法,而要询问他许多过去的交往呢?我是历史研究者,自然会希望多多保存历史资料,而梁先生是我所知最后一个健在且头脑清明的人,曾经亲身经历参与过这几十年中国文化剧变,并且和许多重要知识分子相知相交过。他的回忆是宝贵的,所以我才僭越地主导谈话,希望可以将这些独一无二的经验记录下来。 像我这样,等到传记完成出书之后,作者才终于见到传主,在中国近代史学界中可能是空前未有的特例。与梁先生谈话之后,我在《最后的儒家》一书最后加上一章,增补修定了原书的一些未竟之处,特别是他在文革期间受苦一节,由于我未能在书成前与他见面,也没有相关记录流通,所以不知悉细节,也无法载入书中,后来与他谈话后才知道实情,补充在这最后一章里。大体来说,我并没有在亲见梁先生之后,修改拙作的结构与内容。与他谈话之后,我发现梁先生表里如一,他的文章诚实地反映出他的观感,未曾因为要顺应时局而掩饰真心,所以我透过文字所见到的梁先生,与我后来实际上对谈的梁先生,是一致的。是以我虽无缘在书成前见到他,但透过他的文章,我仍然深刻地认识到梁先生的真实的性格与想法。 就作为一个历史研究者的角度看来,我认为就算再过一百年,梁先生仍会在历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不单单是因为他独特的思想,而是因为他表里如一的人格。与许多20世纪的儒家信徒相比较起来,他更逼近传统的儒者,确实地在生活中实践他的思想,而非仅仅在学院中高谈。梁先生以自己的生命去体现对儒家和中国文化的理想,就这点而言,他永远都是独一无二的。 2005年9月于芝加哥马勇:梁漱溟晚年口述 新年伊始,友人送来刚出版的《这个世界会好吗:梁漱溟晚年口述》。接读之后,颇多感触。我相信这本书应该会是2006年最有亮点的出版物之一。 艾恺是美国芝加哥大学教授、研究梁漱溟的专家。1980年8月,他来华专访梁漱溟先生,长谈十余次。《梁漱溟晚年口述》(下称《口述》)就是根据当年那次系列访谈的录音整理而成的。其实,早在十几年前,我参与编辑《梁漱溟全集》,就读到过艾恺访谈内容的“节选”;《梁漱溟全集》收录了那份“节选”,篇幅约4万字,主要是梁漱溟在思想文化方面的发言,其他的许多内容都被舍弃了。半年前,单位图书馆购置了那次访谈的全部录音,并好意通知笔者可以借听;然而考虑到此次访谈有数十个小时,太费功夫,也就一直拖了下来。不意,仅仅过了半年,就收到由一耽学堂整理出版的本子,心中自然很高兴。 据出版者介绍,此次整理出的“全本”除个别地方录音模糊听不清楚外,基本上是“据录音逐字逐句”的照录,从而使我们有可能全面了解梁漱溟晚年的真实想法,以及他对自己一生业绩的自我评估。 艾恺在访问梁漱溟之前就著有关于梁漱溟的专著——《最后的儒家——梁漱溟与中国现代化的两难》;艾恺在那部书中全凭文献资料来解读梁漱溟的思想与活动。1980年他对梁漱溟的系列访谈,主要是为了验证他在自己著作中的判断是否准确,并拿一些疑问请梁漱溟直接解答。因此,这部《口述》实际上是由艾恺主导的一场答疑会。仔细阅读之后就会明白,专家就是专家,他的有效引导确实使梁漱溟向我们提供了许多人们先前并不了解的故事,也有助于我们更深入地探究梁漱溟思想变迁的轨迹。 20世纪上半叶,梁漱溟一度是中国思想文化领域和政治领域最为活跃的人物之一;进入20世纪后半叶,特别是经过1950年代与毛泽东的冲突之后,梁漱溟实际上已经退出了思想文化领域,尤其是政治舞台。不过,由于梁漱溟的高寿,他见到了改革开放初期的历史情形,从而也使他有机会心平气和地反省自己一生的业绩。这里,就不可避免地出现了研究者与被研究者之间评估的差异。 按照研究者的一般看法,梁漱溟在思想文化领域中的最大贡献,无疑首推其五四新文化运动后期发表的重要著作《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以及在国共两党激烈冲突的时刻出版的《中国文化要义》。前者以大无畏的勇气批评新文化运动“向西走”的不对,公开宣称他就是要“向东走”,宣称世界未来有待于中国文化的复兴;后者基于他对中国社会实际的观察与研究,提出中国社会的基本特征是“伦理本位,职业分途”,以此否定阶级斗争理论,张扬自己多年来进行的乡村建设才是中国的惟一出路。甚至直到1950年代中期,梁漱溟这一信念似乎都不曾动摇。 然而,我们看到,经过几十年的“思想改造”,梁漱溟1980年与艾恺对谈的时候,他对自己思想文本的解读已经不是依据先前的信念,与研究者的观察也大相径庭。他不再坚持“向东走”,不再反对“向西走”,相反,连他自己都有到欧美走走的意思不断流露。在对自己先前著作进行评价时,梁漱溟也不再像先前那样自负。尤其耐人寻味的是,他不止一次向艾恺推荐他尚未出版的新著《人心与人生》,以为这部著作才能真正代表他的思想精髓,其意义远大于先前的任何一部著作。但从后来正式出版的文本中,研究者似乎并没有发现梁漱溟所说的那些价值。这部著作用不少的篇幅解读辩证法与唯物论、主动性与能动性、计划性与理智等,其实只是在重复那个时代最通行的哲学。 至于梁漱溟对自己政治历程和社会活动历史的回顾与评述,也同样存在着这样的内在紧张。他虽然没有公开宣布放弃他那独特的研究结论,即中国社会结构的“伦理本位,职业分途”,但在实际上,由于历史条件使然,他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认同了他先前反对的政治观点,甚至不无自嘲地表示他先前的理想已在中国实现。这里再也看不到毛泽东所“痛骂”的那个梁漱溟,相反,一个温和、中庸的长者形象跃然纸上。 透过《口述》,我们看到了一个全新的梁漱溟。晚年的梁漱溟确乎达到了“圣人”的境界,或许诚如他自己所说,他已把什么事情都看得很轻,没有什么重大问题,总是把自己的心情放得平平淡淡。由此反观他对自己政治业绩和社会活动业绩的评估,一个失败者的自嘲成了述说的主基调。 另外,该书三分之一强的篇幅是梁漱溟点评现代史上与自己有直接交往的重要人物,如毛泽东、周恩来、陈独秀、李大钊,还有胡适、蒋介石、陈诚、吴稚晖、李宗仁、白崇禧、冯玉祥、韩复榘、辜鸿铭、张东荪、张君劢等,还有与他一起从事乡村建设工作的朋友如晏阳初、王鸿一、梁仲华等。这些点评之所以有意思,是他的看法明显是其真实感受,看不到有掩饰和修饰的痕迹。像书中关于张东荪与张君劢的比较与评价,就和我们先前的认知有很大的区别。他说张君劢更多的是一个专事学理的人,并不热衷于现实政治;而张东荪不仅热衷于现实政治,而且“不够忠诚老实,有些取巧,想个人占便宜的这种思想”。梁漱溟并且提供了许多事例,使我们不能不对现代史上的一些重要人物和重要事件进行重新评估。 即便在个人生活方面,梁漱溟的口述也纠正了许多过去的不实说法。最引人注意的是,关于他与前后两个太太之间的感情,过去的说法是,他与第一任太太感情不深,与第二位太太似乎比较般配;而梁漱溟在这次访谈中所说的与上述说法几乎完全相反。这究竟是梁漱溟晚年一时的看法,还是历史事实呢?恐怕还需要研究。 人无完人,书无完书。《口述》是一本好书,不过由于录音整理者的知识背景或其他方面的原因,书中的问题也还有不少。主要是,一些人名或书刊名给搞错了,像196页的“石兆基”应为“施肇基”,273页的“薛衡”应为杂志名字“《学衡》”,至于“梁启超、梁任公”、“颜渊、颜回”、“王艮、王心斋”等,姓名与字号并用,让不熟悉这些人物的读者觉得是两个人。这些问题,希望出版者在此后加印时尽量予以订正。 (马勇,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研究方向为中国学术文化史,关于梁漱溟研究出版有《梁漱溟文化理论研究》、《梁漱溟评传》、《梁漱溟教育思想研究》等专著)儒家跟佛家(1) 艾:您是怎么知道这本书出版的(指艾著《最后的儒家》一书——整理者)?就是说,您的一位老朋友,是这个…… 梁:有一个姓朱的,是吧? 艾:对,有一位姓朱的,他当过我的学生,他给我打电话,说您知道有这件事情,那是怎么知道的,是国内有这本书呢,还是国外…… 梁:朋友给寄来。 艾:从美国寄来的? 梁:是,有一位姓胡的,叫胡石如。 艾:因为他也是给我写信了,您记得,他是当年20年代北大的学生还是…… 梁:我记不清楚,他对我很熟,我对他不那么熟。 艾:三个月以前,我在什么报纸看到您的照片,刚刚要搬进来的时候,是香港《大公报》的记者来采访您,还是…… 梁:记者来,他有一个中国新闻社的记者,来三个人看我。 艾:那我自己不是记者,假如我将来再写什么文章,我是先把稿子寄给您过目…… 梁:好,这样好。 艾:我还不知道是在哪一种刊物、杂志,还是要看报纸、杂志的主笔的兴趣。 梁:对。 艾:我是在研究您生平的时候,旁边好几位当过您的学生,或者在山东邹平的时候工作过,不知道最近有没有与您联络。香港有一位也是姓胡…… 梁:对,胡时三;胡应汉,号时三。 艾:哦,是。我差不多十年前去香港的时候,开始研究这个问题,去拜访了他,他也给我很多宝贵的资料。这个还有一位姓王,王少商(音同),是在广州第一中学时候的学生。 梁:对。 艾:还有唐君毅先生,牟宗三先生,也是与您有关系的。 梁:有关系。 艾:美国还有一位姓张,也是参加当年乡村建设运动的,不过是在定县那边工作,他是在美国一个大学,最近几年我不知道,我没有跟他联络了。台湾有一位周绍贤,他还是非常非常佩服您了,出版了一些文章。最近台湾一家报纸把我的一篇关于您的文章,翻译成中文出版了,因为他们只把几部分翻译成中文,看起来不够有系统,周先生也是写了一篇文章,批评我的文章。 梁:他们是发表在什么刊物上? 艾:报纸,是《中国时报》。最近在香港,好像也有两三次,我看到您的消息。 梁:他们来访问我,同我来谈话。 艾:最近几十年呢,我知道,您是在政协那边…… 梁:一直都在政协。 艾:那您还是在写东西,或者…… 梁:前些年嘛写东西,近来就很少写了。前些年嘛,主要就是写一个长的文章,叫《人心与人生》。 艾:您是好久以前就开始写。 梁:对,这篇文章相当长,写下来就用了三本,另外有一个短的,讲中国的老子、孔子跟印度的佛教,讲三家的。这个讲三家的,没有《人心与人生》那么长,比较扼要。 艾:都还没出版吧? 梁:都没有。在过去,现在好一点,过去政府有一种统治思想,不能够随便发表。 艾:这是不是因为“四人帮”的…… 梁:不完全是他们的关系。过去很多年是这个样子的,现在比较好,比较放宽些了。我为了取得领导上的同意,能够让我的著作出版,我把自己一篇不是太长的文章送去给领导,送去给政协。这篇不太长的文章大概有一万多字,一万一二千字,这篇文章是这样一个题目:《今天我们应当如何评价孔子》。拿这篇文章请他们看,我意思就是说这篇文章可以代表我的思想了,为了领导上看的时候方便,那个大部头的、一共有三本的太费时间,所以我拿这篇文章去请他们看,我的意思是请他们审查的意思。他们在政协,政协的主席是邓小平,邓本人太忙了,送给政协本来是给他看的,但是他太忙了,没有时间看。他交给一个副秘书长看,这个副秘书长看过了,副秘书长对我说,领导交给他看,他看过了,他签注了一点意见,又交回去,领导上还没有发下来。 艾:仍在等这个…… 梁:是,官场办事效率不高。 艾:是,我们美国也是这样子。 梁:所以呀,我是催,把那个东西还给我,看过这个文章的那个副秘书长告诉我,“你不要急,这篇文章也是好多页的,放在哪儿,找不着”。好像文件很多,转来转去,找不着。儒家跟佛家(2) 艾:那有没有存底呀? 梁:当然我有。 艾:中国现在有没有复印的机器? 梁:有。 艾:不太普遍吧? 梁:不太普遍。 艾:这个样子比较糟,如果有复印机…… 梁:就好了。 艾:我起码代表美国的学术界,很渴望有机会看看您最近的著作,希望不久的将来会有机会。我的以前一个同事,伯克莱大学的一位中国人,杜维明,在美国也算是研究孔教的。 梁:他来看我了。 艾:他来过了?他来中国以前,他已经跟我讲会看您的。他有没有提到我?因为正好他离开时,就是接待单位的问题,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他说也许北师大会担任我的接待单位,结果没有与我联络,所以我以为没有办法,结果才麻烦您,跟政协联络…… 梁:还是通过政协好,那个杜维明嘛,他来看过我,他来后把他写的东西、著作留给我看,给我留下的是中文的,关于王阳明的。他现在去敦煌了吧? 艾:哦,去敦煌了?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梁:去敦煌看那个古代的…… 艾:他最近几年是在研究朱熹的问题。因为我们都是哈佛大学博士,不过他比我早,我们十多年前已经认识了,您有没有机会看看西方关于中国哲学的作品、著作? 梁:我看西文很费力,所以叫朋友替我看。 艾:几本书不容易翻了。 梁:替我看完以后,他替我说一说。 艾:我的中国朋友说,可能会把它(指艾著《最后的儒家》一书——整理者)翻成中文,我想不容易。给西方人看,算是很容易、很清楚、很生动的,翻成中文相当难了。尤其是比较微妙的含义,不太容易表达出来,这是个问题。我已经知道,周绍贤已经出版的文章,他不大同意我的最基本的关于您的观点。我觉得,是因为我们西方人研究中国问题与中国人研究中国问题所用的办法很不同。周先生做过您的学生,立场也不同,所以我加以一点批评味儿的,周先生一定就……对中国人来说,西方人的分析法是比较奇怪的,比较不习惯的。梁老先生是做过中西文化的比较研究,也许您知道西方、东方学术界所用的办法、分析法有不同……。我不知道,您说是有朋友把几本书的几部分翻给您听? 梁:他口头上讲给我听。 艾:我不敢保证他们翻得怎么样了,说不定是把一些意思弄错了。不过,大体上您有没有什么反应啊? 梁:没有啥。 艾:没有什么反应? 梁:我的意思啊,我们彼此谈话,我还是希望你了解我的思想的根本,我的思想的根本就是儒家跟佛家。我的意思就是,如果能够对我的根本的思想——就是对佛家跟儒家多了解,比什么都好,比了解我的过去的一些事情都重要。我希望于你的,就是多了解儒家,多了解佛家,我愿意把我所懂得的儒家跟佛家说给你听。我的意思是把我们的谈话重点放在这个地方,而不是重在我个人的事情。因为佛家的跟儒家的是我的根本,所以如果了解这个根本,是最好,最要紧。不但是我期望于你,并且我是期望欧美人能够多了解这两家,一个儒家,一个佛家。 艾:梁先生,您现在年纪很大了,就是说,对佛教、佛学的兴趣有没有好像恢复了或者增加了,就是说,这个“五四”时代,您就好像是放弃了佛学而转入儒学。 梁:那个都不大相干,说放弃,也没有放弃,不过是,原来想出家做和尚,把这个“出家做和尚”放弃了,在思想上还是那样。 艾:啊,现在明白一点。其实我书里也是这么写的,就是说您不是完全放弃,不过觉得目前的问题不太需要佛学,比较需要儒学。因为这个关系,您就开始研究儒家。 梁:我说明我自己啊,我是年纪很小,比如说十六七岁就想出家为僧。 艾:这我弄错了。是真正要做和尚,而不是要做居士。儒家跟佛家(3) 梁:嗯,不是。真正要出家为僧。那么这个志愿到了29岁才放弃这个念头,不出家了。出家当和尚不能娶妻子,可是一个人呢,他不单是一个有头脑、有思想的,他还脱离不开身体,假定啊,如果真是从自己的当初的那个志愿,很早就出家到庙里去了,大概也没有什么问题,也可能很相安,可能没有什么问题。 不过没有很早的出家,就被蔡元培先生拉去,在北京大学要我讲哲学。走上这样一步,就起了变化。走上这一步就是什么样子呢?就是不是去到庙里当和尚,而跑到知识界,跟知识分子在一起。同知识分子在一起,他难免就有知识分子对知识分子这种好胜,就是彼此较量,这个好胜的心是从身体来的。如果是像当初想的,很早出家到庙里去,那个可以也很相安,很平稳,走一种很冷静的路子吧。可是一到大学里头,同许多知识分子在一起,彼此容易有辩论,就引起了好胜之心。这个好胜之心是身体的,是身体的它就容易有那个两性的问题,和尚是不要娶妻的,他在庙里头能够住下去,可以完全忘掉,可以完全不想娶妻,可到了大学,同知识分子在一起,常常有这种好胜之心,这个是身体问题,身体问题来了,这个时候也就想结婚了。 本来不想结婚。我母亲还在的时候,她就很早,我十几岁时,她要按中国的旧风俗订婚,我就拒绝。到了北京大学,同一些知识分子在一起,有了好胜的心,身体的势力上升,就想结婚,所以我是到29岁才放弃出家。 什么是佛 …… 梁:在济南讲的时候已经是民国十年了,在济南讲的时候是夏天。他们有一个暑期讲演会,放暑假的时候他们济南的学术界有一个暑期讲演会,请我去讲,这就是1921年夏天。在那里,在济南讲了40天,每一天都是午前讲,讲半天,那么,40天讲完了,回北京。有两个朋友帮我记录,我讲的时候他记录,不过他记录还是跟不上我讲的快,所以末了啊,记录的这个朋友,他另外有他的任务,他就在这个《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的最后一章啊,他没有能够记录。末后一章是自己的笔墨,我自己写的。 艾:是这样啊,真可惜我在写书以前,没有机会和您当面请教。这些当然也可以说是很要紧的。 梁:这些都是关于我自己的了,关于个人的了。我刚才说啦,我最希望的是我把佛家跟儒家,我来说一说,我来讲一讲,希望你能够对东方的东西,对东方最有价值的东西,当真了解。我当然对西方的欧美的学术界不很清楚,我恐怕真能够了解儒家跟佛家的人,恐怕很少。那么所以我顶希望你能够懂得儒家跟佛家,那么,我把我所懂得的说给你听,我顶希望在我们的谈话中,把这个算是一个重点。我们可以慢慢地谈,多见几次面,(艾:好极了。)能够在北京多停留一下,我们多谈一谈。在我对佛家跟儒家的讲明之中,我也很希望你能够发问,一定能够解决自己思想上的问题,才算是了解,没有解决自己思想上的问题,还是等于没有听。 艾:是啊,把思想作为主体,当然是应该的,不过有的时候思想也牵涉到您个人的事,也许将来快要出版平装书以前,可以把一些弄错的事实什么的(梁:修改一下。)修改一下。我是当然同意思想是最要紧的题目了,不过也可以说是一个人的思想也离不开他的个人的生活。 梁:就是,完全离不开,完全离不开。说到这种情况我可以说一句话,我刚才提到过了,从小的时候就想出家当和尚,所以我可以说是一个佛教徒。 佛教徒得从两面看,也可以说从两层上来看。佛教,原始佛教普通管它叫小乘教,小乘教主要是出世。什么叫做出世呢?出世就是要出生灭。世间,怎么样叫世间呢?就是生生灭灭,生灭不已。那么在佛家,他就说是轮回。轮回,它是说生命是“相似相续”。“相似”就是相通、差不多的意思,相似而相续,生命是这个样。就是说没有一个我,没有一个昨天的我,还连续到今天,今天的我,还是昨天的那个我,没有这个事情。仅仅是相似就是了,差不多,今天的我跟昨天的我差不多,相似,相似而相续,连续下来,非断非常,不是断,断不了,因为续嘛,接续嘛,相似相续,所以不是断的,没有断的,生命没有断。有人认为好像死了就完了,在佛教上没有这个事。非断,不能断;但也非常,常是常恒,就是刚才说的话,以为今天的我就是昨天的我,没有那个事情,早已变了。那个变是一息也不停止的。总在那儿变,刹那变,这个就叫做“非断非常”。这个是佛家对生命的一个看法。 上面提到,佛家有原始佛教,一般管它叫小乘,这个小乘自己规定下来三个条件,一个条件就是“诸行无常”——常恒的常,没有常恒的东西,都是在变化流行中,这是头一个。第二点是“诸法无我”。头一句话是“诸行无常”,第二句话是“诸法无我”。诸法跟诸行不一样了,头一句是“诸行”,第二句换作“诸法”。因为诸行是流行,就是说生灭,生灭不已。生灭不已好像是水流一样,流行变化。第一点是讲流行变化,所以叫“诸行无常”。第二句话是“诸法无我”。“诸法无我”说有两种法,所以加一个“诸”,“诸法”不是一种法。“诸法”是哪两种呢?一种叫做“有为法”,一种叫做“无为法”。“有为法”就是生灭法,“无为法”就是不生不灭。那么有人问:这个世间还有不生不灭的吗?佛家回答:有生灭,就有不生不灭。生灭、不生不灭是一回事,不是两回事。这是说“有为法”和“无为法”是一而二,二而一。第一条是“诸行无常”,第二条是“诸法无我”。无论“有为法”或者“无为法”,都没有“我”。众生,人也是众生,从那个最低等的生物,原始生物阿米巴,都是从有“我”来的,它都要吃东西,都要向外取。一切生物,从原始生物起一直到人,人是最高的啦,都有一个相同的一点,哪一点相同呢?就是向外取足——足是满足,向外边来满足自己。向外取足,都是错误,在佛家看都是错误,都是丧失了本性。本性是什么呢?本性是自性圆满,无所不足。这个自性圆满,无所不足,就是“佛”。这个“佛”,不要把它看做是一种什么神啊,或者是什么上帝啊,主宰啊,不是那回事。“佛”是什么呢?“佛”是宇宙本体,这个宇宙本体也可以说是什么都在内了,万事万物都在内了,五颜六色很复杂的都在内,可是都在内了,它也就是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按佛家的道理说,就是这两面,一面是森罗万象,一面是空无所有,这个两面是一回事。佛就是出世,世间就是生灭,所以出世间,就是不生不灭,而生灭跟不生不灭好像是两面,好像是两个东西,不是,是一回事。原始佛教第一是“诸行无常”,第二是“诸法无我”,第三呢,它叫“涅寂静”。“涅”两个字知道不知道? 艾:“涅”我知道,“”是……儒家跟佛家(4) 梁:“涅”它是三点水。佛家都是讲涅的,“”字上头一个“般”字,一般的般,底下一个“木”。涅寂静,“寂”就是宝盖头,一个“叔”,这个字念寂。“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寂静”,这个是小乘。小乘具备这三点,才是佛法,缺一样不是佛法。 大乘佛法、大乘佛教是在小乘的基础上,基础就是刚才说的那三句话,在小乘的基础上来一个大翻案。小乘是罗汉道,大乘是菩萨道。大乘道是在小乘道的基础上来个大翻案,就是它不出世,它的话是这么两句话,叫做“不舍众生,不住涅”。“不舍众生,不住涅”,它要怎样呢?它要回到世间来,它不舍开众生。小乘好像是躲避开生死的麻烦,大乘呢,它也已经超出生死了,可以到了不生不灭,但是呢,引用一句儒家的话,“独善其身”,菩萨跟罗汉不同,罗汉好像自己解决了问题,求得清静,菩萨是不舍众生,他要回到世间来,他已经具备了不生不死的那个可能了,但是,它还要回到世间来,为什么?因为它不舍众生。我们今天的谈话,就暂且说到这里。 艾:好的,好的,谢谢您。可不可以问一个问题,我从书面资料研究出来的一个结论,就是说看您的著作,我觉得您自己是把佛教的菩萨的观念跟儒家的圣人的观念,好像是当作,不能说是在基本上,或者在一些方面,是一样的,好像是一个角色。可能我讲的不通,我的中文程度不够,不过您知道我的意思,就是圣人和菩萨可以说有类似的地方,而我当年研究您的作品的时候,我就觉得,您自己也是这样做,菩萨也是这样做,做圣人。我这句话您觉得怎么样? 梁:是,确实差不多。它是这个样子,只一方面说,儒家他站在人的立场,儒家说的话,说来说去,不离开人,它从来不离开人,连鬼神他都不大谈。不是那个子路嘛,问孔子生死问题,他就说:“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死后的事情,鬼神的事情…… (1980年8月12日)为何我还乐观 艾:不好回答,那就不回答,是不是。(梁笑)譬如,依您看,现在中国儒家的思想、儒家的传统、儒家的学说的情况,是怎么样的?或者可以不可以说,现在中国的社会,可不可以算儒家的社会,或者哪一些方面呢? 梁:中国近几十年,特别是毛泽东主席在北京建立新政权以后,那么,当然是一切都开一个新局面。虽然他也逃不出去中国的那个旧影响,不过他是好像很看不起孔子的,所以他不是后来有那个批孔运动吗? 艾:批孔运动跟孔子本人好像没有多少关系,以我们在美国所了解的,批林批孔是“四人帮”用这个运动来批政治方面的敌手。这是我们西方所了解的这个情形。 梁:不过批孔的话还是说出来了。毛主席这个人啊,才气很高,所以他什么事情好像都不在眼里,所以他也就缺乏尊重老文化、老学问的那个样子,其实他还是逃不出去这个老文化。 艾:那么就是说现在中国社会,算是儒家社会的一种,那么是哪一些儒家思想还保留在中国人的心中? 梁:我看没有什么保留,它就是不大再说那个老话了,不大再说那个老的教训。而事实上呢,中国的家庭伦理,也颇有变化,跟那个老社会很不同了。这个不同可以举出来两点事实,一点事实就是妇女出来了,以前妇女多半都是在家庭,很少出来工作,更少参政,可是呢,现在在政治上,妇女也占地位,这是一点变化。再一点就是过去中国总是大家庭,父亲在的时候,这个儿子儿媳都跟着父亲住在一起,甚至于祖父在的时候,都是不分家,就是财产不分开,甚至于祖父在,儿孙跟祖父住在一起,不分家;如果分家的话,好像就有点笑话,好像这样不好。这种习俗在外国没有,那么现在中国也没有了,都是小家庭了,没有什么一大家子人都住在一起,财产也是公共的,没有那个情况。所以很有变化,这个变化最大的还就是妇女从家庭到了社会,乃至于参加政治,最大的变化是这个。 艾:不过这个且不说。中国文化的要义,核心的实质,还存在吗? 梁:残余的还是有,不能说一扫而光啊,还是有些个遗留,还是留下一些。 艾:那么,留下一些…… 梁:所留下的还就是那个家庭伦理那方面。 艾:《中国文化要义》那本书里,您提到了“中国文化要义”的定义,下了个定义就是“人之所以为人”,说中国的圣人很早以前,物质生活还没有达到可以满足一切起码的要求以前,中国的圣人就了解到“人之所以为人”了,那您还是这么想的,就是说中国文化的最重要的是“人之所以为人”? 梁:在我的看法、我的认识,就是这个中国文化不同于西洋,不同于印度,在什么地方呢?就在它认识了人的理性。它相信人,它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像回教什么真宰、真主。它信赖——依赖、依靠的意思,它信赖人,儒家的特色它是信赖人,不信赖旁的。这个就是后来孟子点出来的“人性善”,“人性善”这个话在孔子倒没有说,可是孟子点明了,这个儒家的一个特色,它是很信赖人。人嘛当然也可能错误,可能也有走入一种下流,可是,你怎么样子能够矫正它,让它不趋于下流、不去为恶呢?你靠什么呢?除了靠人,没有别的可靠。我觉得儒家的特色在这个地方。好像在外国,在基督教,好像是说亚当怎么吃了什么果子,有那个话? 艾:是有这个。 梁:有这个说法。 艾:是,是有那个说法,《圣经》里面的一章有这个故事。 梁:这是在西洋。在印度它也跟中国不相同。印度很奇怪,它是从很古的时候就否定人生,它认为人生就是错误,这个是在古印度普遍的风气。有没有例外呢?有一个例外,就是在佛书里头所称为“顺世外道”的——顺着来,世界的“世”,“顺世外道”——佛家认为是个外道,佛家以外很多旁的宗教,也都排斥它,也认为是外道,它是在古印度独一无二的肯定人生的。除它以外,都认为人生是一种迷惑,这是印度的古风气,跟旁的地方很不同,这很奇怪。 艾:在现在的情况来看,对中国文化最大的威胁,您认为是什么? 梁:我看没有什么威胁。 艾:没有什么威胁? 梁:近来尽管有点对旧的风俗习惯有些个破坏,但是前途并不悲观。我不是在60年前有一本书《东西文化及其哲学》?那个书里头的末一章我就说,在世界未来,将是中国文化的复兴,所以我刚好不悲观。 艾:那,梁先生,您还是认为将来世界文化,还是…… 梁:中国文化复兴。 艾:中国文化…… 梁:要复兴。 艾:复兴,哦。我为什么问呢?因为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这本书是有这种预测,可是后来写的书,很少提到未来的事,那未来的事嘛,您刚提到这些旧的风俗习惯已经没有了…… 梁:被破坏了。 艾:那么中国传统文化必须保留的,是哪一些?是什么? 梁:这个问题当然要答了。我要说明为什么我对未来那样乐观。 艾:好。 梁:就是我在过去,很早有一个分析,这个分析就说是人生有三大问题。第一个大问题就是“人对大自然界”的这个问题,这个是第一个问题,这个是最先的问题。人类还没有创造出来文化、文明的时候,非常的受大自然的洪水、猛兽、地震种种的压迫,所以后来有西洋文化的发达起来。西洋文化的发达,主要是两句话,就是“征服自然,利用自然”,对大自然界,它取一个征服的态度、利用的态度,并且很成功,一直到现在还是成功的时候,成功越来越高了,他可以跑到天空上去围着地球转,可以到月亮上去(笑)。他是在这个问题上,在征服自然、利用自然上取得了伟大的成功、胜利。这是西洋文化的特色。这个呢,我就说是人对物的问题。人一睁开眼睛看见的,那就是物,都是物,人伸手一摸的,都是物,脚踩的也是物,所以人对物的问题是第一个问题,头一个问题,而西洋文化就是在这个问题上的胜利。这个问题,到现在不是已经达到很高的程度了吗?再往前走,顺着这个路再往前走,我认为很自然地要走入社会主义,资本主义要转入社会主义。所谓资本主义就是个人本位的主义,可以说八个字:“个人本位,自我中心”,我自己,以自我为中心。“个人本位,自我中心”,这八个字就是说的近代的欧美社会。可是它底下走到后来,它要转变,要转变到社会主义,社会主义不可避免,资本主义要成为过去。这个就是说生产工具或者生产资料一定要归公,现在名义上是归个人、大资本家,而事实上社会的生产已经是社会性的生产,底下它要转入社会主义,这个是不可避免的。资本主义要转入社会主义,这是不可避免的。那么,个人本位变为社会本位,以社会为本位。到了社会本位,人生问题就转入了第二问题。刚才说第一个问题是人对自然的问题、人对物的问题,第二个问题就是人对人的问题,就是人对人怎么样子能够彼此相安,彼此处得很好。要把人与人的关系搞好,就得你照顾我,我照顾你,中国老话叫作“礼让”,“礼让为国”。总而言之吧,人跟人彼此相安相处,处得很好,在这个时候成为头一个问题,人对自然的问题,退居第二位,不是没有了,不过退居第二位……人与人相处的问题 梁:……也就是说自然科学、工业还是要进步的,不过人对物的问题不是头一个问题了,它是退居到第二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人与人怎么样子彼此相安、共处,这个是未来的,未来的事情要这个样子,这个样子就是到了“中国文化”,这个就是中国文化。中国文化原来是起于家庭,老话嘛就是孝悌,或者说是父慈子孝,或者说四个字,四个字是什么呢?它就是“孝悌慈和”。“孝、悌、慈”,还有一个字叫“和”——“和”就是和平、和好、很和气,“孝悌慈和”这四个字。我这么看,我这么推想,到了社会主义,恐怕就要大家都来讲究孝悌慈和,推讲敬老啦、抚幼啦、兄弟和好啦,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搞好,这是未来社会主义里头的问题。自然,人对自然的问题还是有,可是退居第二位了。这个我就谓之“中国文化复兴”。 那么还要再多说一点,就是中国文化复兴之后,将是印度文化的复兴。中国文化复兴,我这么遐想吧,随便说吧,会要很长,时间恐怕很长,恐怕有……人类要在这种空气中、在这种习俗中、风俗中,可能时间很长。时间很长之后,它还是会变的,不会永远是一个样子,它会变,会转变,转变出来的,依我看就是印度古文化的复兴。那么印度古文化是什么文化?什么样子呢?刚才无意中说了一下,就是在古印度除了顺世外道它肯定人生,那一派,势力很小,广大的印度古社会都是否定人生,说人生没有价值,它甚至于说人生是迷妄——迷就是糊涂,妄就是狂妄的妄,人生是在迷妄中。这些是古印度的普遍的风气,除了顺世外道之外,印度宗派很多,并且佛教还是后起,佛教在印度不是最早的。佛教否定人生算是最到家了吧。所以我的推想,人类很远的未来,古印度的这种风气就来了。人对于自己的生命、生活,感觉到没什么价值……还要按着佛家的意思解脱、解放。人嘛,就是常常地在求解放,这个就是最后的解放。这是我的这么一种推想,我的一种逻辑(笑)。 艾:其实您的这个推想,跟当年《东西文化及其哲学》那本书,所表示的差不多了。我自己还是信服您这个说法是对的,按逻辑推出将来的发展,是应该如此。不过我还有一个想法,我觉得现代化这个过程,或者说是理智化这个过程,跟“人之所以为人”,就是无论是印度文化,或是中国文化的“人”,是有冲突的、有矛盾的。您觉得四个现代化这个计划对中国文化有无什么害处? 梁:中国生活在现在的世界上,它不能够违反潮流,它只能往前走,把物质文明发达起来,那是需要的。不过要紧的就是,过去的西洋物质文明发达是靠资本主义发达起来的,中国是自从西洋强大的势力过来,中国已经没有走资本主义的路的余地了,不可能走资本主义,所以它不能不走社会主义的道路。只能在谋社会福利的里边,有了个人的福利,不能让个人的福利压倒社会福利,不可能。所以共产党在中国的出现,并且成功,那是很合理的,不特别、不奇怪的。 艾:您认为西方社会应该向东方、尤其是中国学习一些什么? 梁:这个刚才算是已经说出来了。 艾:将来西方文化、西方的社会还是演变成中国,以现在历史阶段来说,西方社会应该向东方、应该向中国学习一些什么? 梁:学习什么?我回答这个问题。人啊,一生下来就有与他相关系的人,至少他要有父母,或者还有兄弟,长大了之后到社会上还要有朋友,有老师,有什么,这个就叫做人伦,叫做伦理;人始终要在与人相关系中生活,人不能脱离人而生活,人不能离开人而生活。所以怎么把人与人的关系搞好,是个重要的问题,这个叫做伦理、人伦,中国古话叫人伦。 中国文化的特色在这个地方,中国文化的特色就是重视人与人的关系,它把家庭关系推广用到家庭以外去,比如说他管老师叫师父,管同学叫师兄弟,(笑)如此之类,它总是把家庭那种彼此亲密的味道,应用到社会上去,好像把那个离得远的人也要拉近,把外边的人归到里头来,这个就是中国的特色,中国文化的特色。这个特色一句话说,它跟那个“个人本位,自我中心”相反。跟“个人本位,自我中心”相反,那么它是怎么样子呢?它是互以对方为重,互相以对方为重。 比如说,中国人从孔子、从古书《论语》上,它老是爱讲孝悌,孝悌是什么?是说儿子、或者幼辈,对父母、对长辈的尊重、顺从,这就叫孝悌。不是还有个孝悌慈吗?什么叫慈呢?“慈”就是父母那边慈爱子女,慈爱幼辈。一句话,归总一句话,就是“互以对方为重”,我以你为重,你以我为重。比如说客人来了,在主人这一面就以客人为重,什么事情都替客人设想,给客人好的位置坐,给客人倒茶喝;一个好的客人又转过来了,又是尊重主人,事事为主人设想。所以中国社会礼俗,刚才提到礼让,什么叫礼让呢?(笑)“让”就是看重别人,“礼”就是尊重旁人。中国在儒家一直就是叫人礼让,这个礼让也就是刚才我说的,到了未来,资本主义过去了,社会主义来了,恐怕这个礼让的风气会要来了,大家在一块生活,互相尊重是很必要的。所以我就说,世界的未来是中国文化的复兴。我再说一句话、结束的话,我是乐观的,我觉得那个马克思主义很好,它比那个空想的社会主义高明。 艾:空想的,就是法国…… 梁:欧文啊,英国的欧文,傅立叶,他们有三个人。 艾:是,是。过去有很多,十九世纪有不少个,反正我知道您…… 梁:空想的社会主义,他们的心是很好,不过他们没有想到,没有清楚社会的发展、历史的发展,自然会到那一步,自然会要到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所以叫科学的社会主义,它是认为客观的发展就要走到那里。 艾:中国文化悠久,持续延绵长远,跟西方或者中东生命短的那些文化相比,中国文化源远流长,这是由什么特性形成的?为什么?就是说,中国文化悠久的主要的原因是什么?(梁:历史很长。)比全世界任何地方的文化长多了,主要的原因是什么? 梁:这个问题,曾经有一位先生他对这个问题讨论过,解答过,有一个先生,也可以说有两个人吧,有两个人解答过。有一位先生可能还在,有一位先生故去了。故去的人是留学欧洲,学生物学的,他叫周太玄。还有一位可能还在,他岁数比我还大,应当是九十岁,或者比九十岁还多了,这个也是留法,留学欧洲的,叫徐炳昶。情理与物理 梁:在60年前,60年前的时候我才二十几岁,那个时候发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那里边我就对孔子有一些解说,按照我当时的理解、我所能懂得的,来说明孔子。为了说明孔子——孔子不是喜欢讲那个“仁”吗?仁义的“仁”——我当时那个书里头,我说“孔子说的‘仁’是什么呢?是一种很敏锐的直觉”。孟子不是喜欢说“良知良能”,那个就是现在所说的本能。直觉嘛,英文就是Intuition,本能就是Instinct。我就是这样子来把孔孟之学,用现在的名词来介绍给人。现在我知道错了。它只是近似,好像是那样,只是近似,不对,不很对,不真对。这个不真对,可也没有全错啊,也不能算全错。因为孔子所说的“仁”,它可以很深,可以很高深。孔子不是有那个话,“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所以你把“仁”说得太高深,也就偏了,不必一定说得很高深。一方面是可以这么说,可浅可深。如果你就是从浅的一方面来懂它,那是不够的。所以我在当初的书里头,就是太从浅的方面来说。孟子也是那样,孟子的“良知良能”,你去懂得它,你去了解它,也是可浅可深。比如说“良知良能”,就是良心,谁没有良心呢?都有良心。这样说对不对呢?可以不可以这样说?完全可以这样说。可是又转过来说呢,不能看得太简单,不能理解得太浅。 为什么不能太简单、不能太浅呢?因为我们这个人啊,人总是生活在社会里头,他离不开社会,所以他容易随着社会走,社会习俗上这个算对,他也就对,习俗上以为这个不好,他也就跟着走,人很容易这样。可是所跟着走的这个社会,(笑)东西南北,在这个国家,在那个国家,在这个洲,在那个洲,在西洋,在东洋,社会很多不同,古今也是很多不同,在空间上、时间上很多不同。人多半都是随着社会走,所以在这个社会认为是不对的事,在那个社会认为是对的,这是常有的。除非天资很高的人,智慧很高,他可能不随俗,他常常是(笑)领头革命,天资高的人常常是这样,所以有些话就很难说了。 艾:每一个社会有每一个社会的习俗,每一个社会有它的风俗习惯,每一个社会也有每一个社会的价值…… 梁:就是价值判断。 艾:价值判断。假如说每一个社会有不同,人类有没有一个普遍的真理,一个普遍的价值判断的标准? 梁:一方面说有,一方面说没有。 艾:一方面有的是…… 梁:先说没有吧。(艾:好。)没有就是说人生就是得在社会里生活,你就得随俗,你一定反对社会,会不见容于社会,所以我们把这个“俗”或者叫“风俗”,或者叫“礼俗”。我们可以承认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地方,这就是说不同的社会吧,随着不同的社会走,也是理所当然。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地方的所谓“礼”,就是理。一方面可以这样说。当然,还有一面,可以说是一种真理吧,不是世俗之理,而是真理。真理是有的,不过是只能在很少的高明人才意识得到,很少的高明人才能够超过众人,他看的高,看的远。这种高明人那是很少了,并且一方面是很少,还有一方面好像中国古话有一个叫“什么高明而道中庸”一句话,他自己是很高明,可是他不跟当时的社会,不愿意脱离社会,他走的路还是走中庸的路。这个地方我补一句,我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我是没有念过“四书五经”? 艾:知道。 梁:所以刚才引的话,“什么高明而道中庸”,这句话所以我说不完全,因为古书没有背过,不熟。(原句为“极高明而道中庸”——整理者) 艾:这没有关系,我知道,我也没有背过古书,我知道这句话。这些高明的人,所了解、所意识的真理,都是一个真理,对不对?都是一个价值判断的标准。就是说无论是什么地方的高明的人,超众的人,所意识的真理是一致的。 梁:应当说真理是一个,应当这样说。应当说真理只有一个,不过普通我总是说,有一种是“物理”,有一种是“情理”。这个科学——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特别是自然科学,自然科学所发明、所讲出来的道理就叫“物理”。物理存在于客观,不随着人的意志,不能够说我喜欢它,我不喜欢它,那不成。无论你喜欢不喜欢它,它一定是那样的。可是另外有一种叫“情理”,情理是存于主观的,合于情理,人人都点头,人人都说对、是这样,情理是在主观这一面。合于情理,就好办。比如说是正义的事情,不是有人就说它是“正义感”嘛,正义就存于正义感上。这我归结下来,一种叫“物理”,一种叫“情理”,不要把它混了。 从前宋朝朱子,朱熹,他就是没有分开这两个。他有一段话,我也背不上来了,朱子说的,他就没有把这两种理分开。我可以再举一个例子,讲那个生物进化,有自然淘汰,有一句话叫做“弱肉强食”,弱的肉被强的人吃了,弱肉强食是一个客观存在的现象,一个自然之理,可是我们都不喜欢它,对弱肉强食我们都反对,觉得…… 艾:无论是什么时候的、什么地方的人,都不喜欢,是这个意思?“我们”的意思是人类,无论是什么地方的? 梁:按常情来说,对小的、弱的被欺负,站在旁边,都有一种不平,不喜欢那个样子。这个不喜欢是一个理,这个理有,这个理是个“情理”。那个弱肉强食客观存在,那是个“物理”。 我把昨天的,我又写了一下。我昨天不是说了,昨天我说了以后,不清楚,我把它给写下来。大乘佛法是在小乘法的基础上,为一个大翻案的文章,怎么样说它是一个大翻案的文章呢?就是小乘要出世,大乘菩萨是“不舍众生,不住涅”,要住涅,这个是小乘,它归到这个地方来,归到涅寂静;大乘菩萨呢,“不舍众生”,所以“不住涅”,不归结到这儿。这个就是说,小乘以出世为规矩,大乘则出而不出,不出而出,仍回到世间来,大乘是这个样子。 那么就说到我自己,我自己承认我是个佛教徒,如果说我是一个儒教徒我也不否认。为什么呢?为什么也不否认呢?就是因为这个大乘菩萨,我是要行菩萨道,行菩萨道嘛,就“不舍众生,不住涅”,所以我就是要到世间来。因此我的一生,譬如大家都知道我搞乡村建设、乡村运动,我在政治上也奔走,奔走于两大党之间,就是为国家的事情,特别是在日本人侵略中国的时候,所以这个算是出世不算是出世呢?这个与出世一点不违背,因为这是什么呢?这是菩萨道,这不是小乘佛法,小乘佛法就要到山里头去啦,到庙里头去了,不出来了,大乘佛法就是“不舍众生,不住涅”。说我是儒家,是孔子之徒也可以,说我是释迦之徒也可以,因为这个没有冲突,没有相反。 艾:没有冲突,这个说法是比较新的。比如唐朝的时候,唐朝以前佛教刚到中国的时候,是有冲突啊,那您说……什么是戒、定、慧(1) 梁:不够通达,高明的人通达无碍。所以像是宋儒吧,就有点排佛,排斥道家,在我看就是不够通达。通达的人呢,无碍,没有滞碍,什么事情都看得很通。有碍,是你自己在那里给自己设了妨碍,原来是可以不必的,高明人他就超出来了。宋儒像朱子他们,朱熹他们,有不少儒者都排佛呀,排道家呀。 艾:您昨天说,您一直都是佛教徒。 梁:因为我很早,很年轻的时候,十几岁的时候,就想出家。 艾:于是到现在您还是保存原来的…… 梁:还是那样,不过现在是不必出家了。其实还是想出家。 艾:还是想出家? 梁:还是,假如说是让我去住到一个山上庙里头去,那我很高兴(笑)。 艾:是。那梁先生还打坐啊,修佛的…… 梁:本来按佛家它有三个字,叫作“戒、定、慧”,这三个字(梁先生写出给艾看)——“戒、定、慧”就是一定要守戒律。戒律有好几条,比如说是不能娶妻,如果娶了妻之后也要离开家,出家为僧嘛。还有不杀生、不吃肉等等。戒有好几条,从“戒”才能生“定”,“定”就是刚才说的入定。一定要守戒才能够入定。由“定”才能够生“慧”,“慧”是智慧。普通我们的这种聪明智慧,在佛家不认为是智慧,这个算是一种智巧,不是真正的智慧,不是大智。大智一定要从“定”才有,从“定”才能够破悟。当然在佛家,大家都知道,在中国过去曾经有十三宗,宗派有十三宗,很重要的、很发达的是禅宗。禅宗有那个话,讲出禅宗的特色、特点。禅宗的特点是什么呢?叫做“不立语言文字”——立是“建立”的“立”——不立语言文字,言语、文字都不要,不建立在语言文字上。禅宗在中国很发达,有一个书叫做《景德传灯录》,后来比这个《景德传灯录》还多,《续传灯录》,一共陆续出有五本,合起来叫《五灯会元》,都是讲禅宗的故事。在那里头的故事,外行人不懂。比如有名的、禅宗很成功的人,叫禅宗大德——道德的“德”——另外一个禅宗的,去见那个禅宗的大德,他一来见这个大德,大德就打他一棒,他就明白了(笑),那个来的人就明白了,旁人看不懂怎么回事,这是禅宗的故事,这个叫“棒”。还有“喝”。就是来一个人见这个大德求法,他什么话也不说,大喝一声,那个人也就明白了,如此之类,都是在那个《传灯录》上传说的故事。 艾:我记得我也看过一点这些故事,那禅宗怎么就是…… 梁:我的意思是说,禅宗是不立语言文字,彼此可以互相影响。一个老和尚,已经成功的,已经悟道的,他对一个新来的人,可以对他有一种影响,让他也能够开悟,但是他不用语言开悟。语言的开悟,它还在意识之中,而真的开悟,是让你生命起变化,你的生命根本起变化,这才算。 艾:梁先生自己,年轻的时候,十几岁啊,精神危机的时候,是辛亥革命以后的几年吧? 梁:在辛亥革命前。 艾:在辛亥革命前? 梁:辛亥革命的时候,我已经19岁,我想出家是十六七岁。 艾:啊,十六七岁的,我又搞错了。我以为辛亥革命以后,才真正转入佛教,就是说以前是跟着西方各派思想家取用,反正是西方的派别,那辛亥革命以后我以为才精神上有一种危机,才转入佛学的,这个我弄错了。 梁:我很早想出家。 艾:不过您也参加了辛亥革命啊,您参加辛亥革命的时候您还想出家? 梁:这个刚才说过了。出家为僧到庙里头去清静,这个也可以说是小乘大乘都要如此,可大乘有一个不同,就是它要救世,它要不舍众生。 艾:这个道理我了解,就是看您所写的几本书,或者是文章,关于您那个时候的生活,给我留下的印象是辛亥革命以后您才真正的想出家。 梁:我常说自己,有两个问题占据了我的头脑。两个问题,一个呢,现实问题,现实中国的问题,因为中国赶上一种国家的危难,社会的问题很严重。这个现实的问题刺激我,这个问题占据我的脑筋。可还有另外一个问题,刚才说的是个现实问题,还有一个问题是一个超过现实的、也是人生问题,对人生的怀疑烦闷——对人生不明白,怀疑它,有烦闷,该当怎么样啊,这不是刚才说想出家吗?这是两个问题,两个问题不一样,一个就让我为社会、为国事奔走,一个又让离开。 艾:这两个问题事实上是有关系的。比如,中国问题跟所领导的乡村建设,有密切的关系;乡村建设也跟中国文化有密切的关系;中国文化也是跟人生、人的生存、人民的生存也有密切的关系。我总觉得这两个问题也是有密切的关系。怕不怕烟?(梁:不要紧。)这一点,我是根据西方的一个心理学家,他写了德国的中古时代路德(Luther)的传记,也写了印度的甘地的传记,用一种分析法,就是说一些贤明的人——甘地算是一个,路德也算是一个——他们是把自己的问题、个人的问题跟人类的问题,无形中都放在一起了。无论什么地方,非常贤明的人可以说是圣人这个样子吧,所以我在书里面分析您当年的情形,也是这个样子吧。虽然我搞错的地方,就是我以为辛亥革命以后,您才真正信服佛教,以前是有兴趣的,不过革命以后才是您自己的问题逼迫您深入佛学,以前有兴趣是有兴趣,不过不是…… 梁:它是那样,我昨天谈过一些。 艾:是啊。 梁:昨天谈过一些,我一直想出家,到了29岁才放弃,到29岁才结婚。 艾:为什么我一再提呢,就是我搞错了,不好意思。就是写您的传记,把这么重要的事情搞错了。辛亥革命之前,您已经对唯识有没有……什么是戒、定、慧(2) 梁:那时候还不懂。唯识很不好懂,佛学里头法相唯识,很不好懂。 艾:是很不好懂,不错。您是民国第一年(1911年)、第二年(1912年)那个时候才开始研究唯识的。 梁:没有,(艾:也没有?)那个时候还不会,还不懂。 艾:哦。 梁:我研究唯识是到了北京大学了,蔡元培请我到北京大学,让我讲印度哲学。 艾:不过1916年您已出版了《究元决疑论》,这就表示您已经研究过唯识。 梁:那还不算研究唯识,(艾:那还不算研究啊。)那里面引了一些旧唯识派的话——唯识有旧派新派。新派的就是玄奘,玄奘知道吗?(艾:是,我知道。)唐玄奘,唐三藏,那是新派。新派的唯识我那时还不懂,还没看到。我看到的是旧派的,旧派的有些话我在《究元决疑论》里引用了一些。 艾:这个我也搞错了。 梁:这是普通人都很难分的。 艾:那,梁先生您这么健康,身体这么好。 梁:不算怎么好,就是没有病,身体没病。 艾:您脑筋好清楚啦,简直和年轻人完全一样。一般的人一定觉得您有什么秘诀,秘诀是不是与佛教有关系? 梁:没有。刚才不是说嘛,“戒、定、慧”,“戒”嘛我有一点,是什么呢?比如我年纪很轻的就吃素,不吃肉,不吃肉就是佛家不杀生,一切动物都不吃。起初就想不结婚,不娶妻,后来到了29岁放弃这个不结婚的念头了,结婚了,也是到29岁才放弃,29岁以前始终是想出家。 艾:您还是吃素吗? 梁:现在还吃素,吃素70年了。 艾:已经70年了,那这么说,您8岁的时候,不,18岁的时候…… 梁:因为70年以前,住在北京,同父亲在一起,自己想吃素,不过父亲不喜欢,不喜欢我也就没有吃素。刚好有一个机会,我离开北京了,离开父亲了,去了陕西西安了,到西安以后我就开始吃素,开始吃素一直就没有改变了。 艾:这个我倒是不记得。您去西安,那是什么时候?什么原因呢? 梁:刚好我的哥哥、我的长兄,他在西安,我到他那地方去,离开了父亲。我父亲在北京,他在西安,我到西安去。 艾:是辛亥革命以后吧。 梁:辛亥革命以后。 艾:应该是1912年? 梁:对,就是1912还多一点,民国二年。 艾:噢,民国二年,是这样的。您在西安多久了,那个时候? 梁:不太久,就几个月。 艾:那民国一年您是去南京吗?去了南京?民国一年? 梁:去过一次。辛亥革命,我是参加革命的;在革命后,我曾经想回广西,因为广西要送学生出洋留学,我同几个广西人一道走。 艾:噢,也就是您没有去……我做记者的时候(1) …… 梁:他是在前几年,就是说在宣统元年吧,辛亥革命以前,他同一个四川人一个姓黄的,两个人秘密地来到北京,他要用炸弹炸摄政王,摄政王就是宣统的父亲,因为宣统是小孩啊,只有4岁吧,所以实际上的政权是摄政王在操纵,汪精卫是来刺杀摄政王的。要刺杀摄政王,他就是在夜里头在摄政王坐的马车——那时还没有汽车——路过的地方,他去埋炸弹,埋炸弹(笑)夜里头去埋,可还是被人看见了,就捉起来了,捉起来就下到监狱里。原来刺杀摄政王抓到了可能是要枪毙的;没枪毙,把他关起来了,一直关着,到了南方革命军起来了,跟北方对抗了,北方这个时候是袁世凯出来了,袁世凯就把汪精卫从监狱里放出来了,请他——你原来是革命派的人,现在请你来做个中间人,想法子来议和,是这个样子。 艾:您自己从北京到南京的时候是…… 梁:这个时候我还没到南京,(艾:还没到南京啊。)认真讲是没有。我是这样子,接续刚才的话来说吧,汪精卫出来了,被袁世凯请出来了,让他做调和人,他就组织了一个叫做“京津同盟会”——头一个字“京”是北京,第二个“津”是天津,京津同盟会——同盟会就是孙先生所创建的中国革命同盟会,这个就算是中国革命同盟会的北方支部,是这样子。我是在中学读书的时候,已经就秘密地参加了革命组织,这个革命组织就是属于刚才说的汪精卫领导的京津同盟会。这个时候我还做新闻记者,那时候报馆设在天津,后来搬到北京来了。我有一段新闻记者的生活,并且那个记者是外勤记者,外勤记者就是访察新闻的,做过那么一段。我也曾经在辛亥革命后,去南京一次,可是后来又折回来了。去南京之后我就去了无锡,从无锡又折回来,那次本来意思是想到广西去投考、去出洋留学的,没有去成。 艾:这一点我也弄错了,书里弄错了。 梁:书里是怎么说? 艾:我书里是说辛亥革命成功了,孙中山已经在南京做临时大总统的时候,您去南京是因为同盟会的人都到南京去开始建国的工作了。我知道您那时是记者了,我以为您就是差不多1912年民国第一年三四五月份去南京了,结果我错了,您本来是要到广西去。 梁:有那么一次想到去广西,很快就回来了,折回来了。 艾:这个京津同盟会分会是武昌起义以后组织的,我知道了,不过是汪精卫成立的,还是以前…… 梁:这个是汪精卫突然才组织的。 艾:我在台湾看到京津同盟会分会的一些文件,这里也没有提到汪精卫,有您的一位同学的名字,您的名字我是找不到的,书里提到说是也许您用别的名字或者…… 梁:那个时候,京津同盟会跟我、我们都在一道的,因为清廷退位了,革命军起来了,清廷就让出政权来了,退位了。我们一些原来是搞手枪炸弹的吧,改了,就办报。(艾:《民国报》)办《民国报》,《民国报》的社长甄元熙,这个人还在美国,(艾:在美国啊?)在美国办中文报纸。我就算是一个外勤,不是坐在报社内写文章的,而是在外边。当时《民国报》报社在天津,我的家住北京,我就往来于北京天津之间,做采访工作。 艾:那是这个时候您认识黄远生吗? 梁:黄远生认识在这个之后。 艾:以后啊?他是1915年在美国被刺杀了。(梁:被刺死了。)那蔡元培先生也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您在做记者的…… 梁:那时我做记者的时候见过他,可是他不记得我,等于没有什么关系。到了后来,到了民国六年,他来北京就任北大校长的时候,那个时候才认识。因为那个时候我拿《究元决疑论》向他请教,他就说:我路过上海,看到了,很好;我现在到北大,也请你帮忙。当时我说:我还不会讲印度哲学,因为在欧洲或者日本,谈到印度哲学,都是谈到六派哲学,而六派里头不包含佛学。认真讲,欧洲人讲的、日本人讲的印度哲学,我不太清楚,我不过喜欢佛学就是了。同时,我那个时候正好旁的事情很忙,不能够答应蔡先生到北大。 那个时候什么事情很忙呢?那个时候,袁世凯死了以后,南北统一,推倒袁世凯的势力是在西南,广西,主要是蔡锷、陆文平、贵州刘显世。倒袁势力内部有梁启超、梁任公。这个时候北方就是袁世凯死了,袁世凯死的时候,他才把段祺瑞请出来,段这个人在北洋军人里头是一个很正派的、很好的人,自从袁有意要做皇帝,他就反对,坚决反对。另外一些包围、帮助袁世凯做皇帝的人要刺杀他,要刺段祺瑞,段祺瑞自己本来是陆军总长,自己辞职不干,住在北京的西山,他们还要刺杀他,也没有刺死。袁世凯做皇帝做不成,只好维持北洋军人的势力,请段出来,从西山上把段请回北京,并且这个时候,由于袁世凯想做皇帝,他已经把国务院撤销了,不要国务院,他在总统府内设了一个叫做政事堂。这个时候他要死了,他晓得是不行了,要请段出来,撤销政事堂,恢复国务院,段是国务总理。这样子因为段的人很正派,也是反对袁世凯做皇帝的,西南对段还是承认的,并且西南也没有兵力可以打到北京来,所以就妥协,妥协就组织一个南北统一的政府。 组织南北统一的政府,我的一个亲戚,也是一个长辈,就代表西南入阁、进政府。(艾:就是张耀曾?)张耀曾,张耀曾就拉我做机要秘书,他跟西南方面的广西、云南、四川倒袁的势力往来有秘密的电报、函电,我就替他主管这个事情。主管这个事情,所以蔡先生要我到北大,我就不能去,我就请了一个朋友替我。转过年来,第二年,政局变了,段也走了,张耀曾也下台,这个时候才帮助他。 艾:您的《究元决疑论》那篇文章,原来是在东方杂志出版的,那您在东方杂志社也有朋友吧?就是把这篇文章寄给他,把稿子寄给他,而他不在…… 梁:那个朋友就是一个很有名的…… 艾:章士钊? 梁:对,你说的一点不错。 艾:那您是什么时候认识章士钊的?我在书里没有提到您什么时候认识他。 梁:章行严先生,章士钊,他的出名主要是《甲寅》刊物。我跟他没有见面,可是我向《甲寅》杂志投稿,这样是有关系。 艾:哦,是这样的关系。 梁:刚才说什么呢? 艾:哦,讲那几年的情形,我说我弄错了,以为您辛亥革命成功时去南京了,从这里讲起来了。这个我觉得非常有意思,差不多的我就知道了,就是一些细节我不清楚的。您怎么评价当年的历史人物,比如陈独秀……最好从黄远生先生吧,怎么认识他的?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您好像……我做记者的时候(2) 梁:他是那个时候非常出名的一个新闻记者,因为他非常聪明,有文采,交游非常的广,与袁世凯总统府里的那些个秘书,当时还有国务院的官吏,他同这些人都有来往。他常常给上海的报纸好像是《申报》写通讯,那个通讯呢,也有一些报道,也有一些议论的样子,这样子就很出名,很出名的新闻记者。我记得我从陕西西安回来,开始跟他认识,当时我有一本书,书名就是…… 艾:啊,是,是。《序》我就是在…… 梁:……在晚周汉魏的文章里选,选了特别是能够发表思想理论的文章,专把这种文章,晚周就是许多子学家,特别是像韩非子什么的,汉魏也有一些人、一些文章,把他们的文章合在一起,叫做《晚周汉魏文钞》。这个《文钞》我就请黄远生作序,这么样认识的。 艾:您编这本书主要目的在哪里? 梁:介绍晚周汉魏的文。就是说啊,这种文字不难懂,可是又比较文雅,就是说还不是白话文,可是又很容易懂。特别是韩非子的文章、墨子的文章,也选一点庄子的文章,但是没有选老子,如此之类,还有汉魏的文章。那个时候还不兴白话文,白话文是一直到了陈独秀、胡适在北大开始新文学运动、新文化运动,那时候才有白话文的。 艾:您动机呢,就是要也是成立一个标准,比较适合于现代社会的文字,是不是呢? 梁:好像也还是一种解放,比他们讲古文的桐城派,比那个解放、开放。 艾:那么黄远生先生也关心这个文字的问题吗? 梁:不一定,不过我跟他相熟,就拿这个请他作序,把稿子请他看,请他作那篇序,彼此相交,他比较开通。 艾:那个时候,您是很关心文字的问题吗? 梁:那个人,刚才说了,是个新闻记者,他的文字也不是白话文,可是也是很浅近的、很通俗的文言。我就把我选的这一本东西请他看,请他作篇序,他就作了;作一篇序之后,他就走了,去美国,他在去美国的轮船上写了一个《忏悔录》,到了就死了。 艾:是啊。他写的那篇文章,跟您的《究元决疑论》有直接的关系啊?您就这么写吧? 梁:因为看了他的《忏悔录》写的《究元决疑论》。 艾:那么就是您看了他的文章以后,想关于这个问题发表您的演讲……陈独秀、李大钊和我(1) 梁:他这个离开北京去美国,实在是逃走的。为什么是逃走的呢?就因为他有文采、聪明,很出名的新闻记者,所以袁世凯要做皇帝就笼络他,派人直接对他讲,希望他能够发表一篇文章,赞成帝制。那时候有个美国人叫彼德洛(艾:是。),要搞帝制嘛,希望黄写篇文章。他不肯写,不肯写就威胁他,他就只好写。写这篇文章他又不甘心,不甘心做拥护帝制的人,所以文章写不好,写得态度不明朗,有的朋友就说这样不明朗的文章交不了卷,拿去不会通过,人家不会满意,你要么呢就是投降(笑),你要么呢赶紧走,他就采取走的道路,偷出北京的。 艾:他在轮船上写的那篇文章,好像跟您刚才提的这件事情没有关系的。 梁:他就是为这件事情跑的。《忏悔录》就是说自己过去一直跟上层啊、跟当时的高官贵族打在一团,打在一块儿,虽然好像是不参加他们,虽然不是吧,但是跟那些人搞得很熟,人家要逼他,要让他拥护帝制,他又不肯,不得不跑,所以他这个忏悔啊,忏悔过去生活的问题。由于他是一个有才的人,有才的人也都有欲望,那么在男女问题上、在用钱上很随便,他的忏悔在这个地方。 艾:他的那篇文章跟您的有什么关系? 梁:哪个文章? 艾:就是《究元决疑论》。 梁:我的《究元决疑论》,我就是看了他的《忏悔录》才写的《究元决疑论》。 艾:我的意见是,他的那篇文章也提到现代社会的一些问题。 梁:我的《究元决疑论》就是说,我要是早一点把我的佛学思想贡献给黄先生就好了,我没有对他谈这个,我抱歉。在《究元决疑论》一开头就是说这个话,好像很好的东西没有交给我的朋友。 艾:这个还是我没错。您觉得陈独秀怎么样啊? 梁:了不起啊,这个人了不起。 艾:您是到北大以后才认识他的,还是…… 梁:刚好在进北大之前就碰见他。就是有一个人人都知道的人——是李大钊。李大钊有一次请客人吃饭,请的有陈独秀,也请的有我,第一次见面是这样子。那次呢,陈独秀来是从上海到北京,他的意思是到北京来劝人募股,他搞一个叫做“亚东图书馆”,这么一个出版社,要大家入股凑钱,50块钱一股,100块钱就是两股(笑),希望找一个熟的朋友劝大家入股,凑成他要办的亚东图书馆,他是这样来的。刚好这个时候蔡元培先生从国外回来,接任北大校长,他得需要一个班子,他一个人不行啊。他跟陈独秀本来是老朋友,他就说“好啦,你到北京了,不要搞什么图书馆了,不要搞什么出版社了,你就来帮我吧”。这个时候陈独秀、李大钊连我,我们三个人同时进北大。 艾:我的印象是您跟陈独秀的关系,没有和李大钊的关系那么好。 梁:对,跟李的关系比陈稍早一步,跟陈碰见,还是在李的宴会上,可是进北京大学是陈、李、我同时的。 艾:跟陈独秀,您…… 梁:我对他很有印象。那个人是一个能够打开局面的人,很有力量的人。 艾:在历史上您觉得他扮演的角色是怎么样呢? 梁:他是共产党的发起人。 艾:是啊,很重要的? 梁: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