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爱纪黄碧云 如果我流了眼泪,你知道我并不伤心。我只是不曾忘怀,也无法记起,我们的生存何其轻薄。 「我在渐暗下来的房子想着你。但你已经不在了。我还爱你么?」「在这难以安身的年代,岂敢奢言爱。」「如果你还收到信,你会读我的信吗?我写的时候,总是觉得你不会读我的信。读我的信的,一定另有其人,一个陌生的女子,我不知道她是谁。她拿起信笺的时候,字可能已经化成尘埃了。过去的终成过去,没有比成灰的信纸更为实在。」「我梦见有个人在河边等我。我说:怎么你在?但那个人我不认识。那个人不是你。我想我不会再见到你了。见着你,我也认不得。你的面目是那么模糊。」 女子的字迹很工整有力,署名是「绛绿」。信笺都已经发黄而且霉烂。字看不大清楚了,写的时候应该很清楚,但时间无声侵蚀终成过去无所谓热烈。这是最底的一封信。日子是「一九六四年八月十八日」。那年我出生,楚楚想。她出生的时候女子绛绿就给她父亲写信。信笺开了又再折,折痕多次不同,毛毛细细如心之张合。每次读的时候父亲的心情都有点不一样吧?九月那落红季节我便出生了,父亲收到这封信时,我在暖暖的子宫内都快要张开眼睛,小鱼一样的小手小脚在胎盘游弋,张大口预备呼吸极为刺激痛楚的空气:我生。我生是个无人知晓的秘密,连我自己都不晓得我如何得生。生是多么神秘楚楚生影影时只是觉得暗:犹如打开;医生说你打开。楚楚打开黑暗之门,她父亲无声走入黑暗之中。林游忧死时没有跟她说甚么话,只说:你回去吧,你不必陪在这里等我。每次楚楚去医院看她父亲游忧都不好意思,老说你要上班你受人二分四,你快点走吧。楚楚告了两个星期假天天去医院陪她父亲,医生说是时候了你们也不要太伤心,人总会有一次,我们会尽量减轻他的痛苦。游忧已经不能起床了,一天就是一天,一天比一天睡得低一点,一天比一天少话,渐离渐远,他一天比一天吃得更少,他已经不需要食物了,并且再也不需要空气,更加不需要女儿或妻,楚楚或晚雪。而到了生命的末了,甚至不需要,私密。他双腿张得开开的,医院病人不穿内衣裤,楚楚可以看到她父亲的下体,小鸭蛋似的睾丸上盖着一丛散零零的黑毛;神秘的生不过是一只黑鸭蛋和一茶匙奶白大头虫。楚楚可以嗅到她父亲的臭。她忍着呼吸说,爸你现怎么样?游忧微微转过头去不再看她,说,好臭。他知道她嗅到他的臭。 楚楚折上了信笺,毛毛细细就有了新的折痕。父亲对她真是好总是带她去饮茶,只带她不带她母晚雪,叫一碗凤爪排骨饭自己吃饱,让楚楚喜欢吃甚么就吃甚么。楚楚,你喜欢吃甚么就吃甚么,阿爸出了粮,你喜欢吃甚么就吃甚么。她问阿爸出了粮是不是有好多钱?阿爸出了粮阿爸是吃皇家粮的小职员,没有很多钱但你喜欢吃甚么就吃甚么。楚楚喜欢的有虾饺、糯米鸡、马拉糕。生活的丰盛如果我感到喜悦不过是有个人跟我说,我所赚的不多只能是那么多,但你喜欢吃甚么就吃甚么。楚楚还是流下泪来。虾饺、糯米鸡、马拉糕热腾腾的蒸着香,记忆之中虾饺、糯米鸡、马拉糕总是有竹叶香,香可醉人。她在渐暗的房子想念。但想念的已经不在。——我还爱你么?女子绛绿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她写的;无人知晓;在尘埃之中焚毁。楚楚吹了吹将一盒旧信收到衣柜里面去。 游忧死了以后律师才告知楚楚他立了一个秘密信托,遗给她一间房子,在大角嘴,及保险箱的锁匙,保险箱内有美国债券,香港几支蓝筹股股票,十枚金币,和一盒信。楚楚从来不知道她父亲游忧除了在土瓜湾的老房子以后还有物业。她不知道她父亲为甚么要留给她房子而不是给她母亲;而且还是一个秘密信托。一直到他死他都没有提这件事情,或许他知道他的律师是个尽责的律师,一定会将他要留给她的交到她手上。她拿了房子的屋契去做转名手续,又拿了钥匙危危的去找,不知道她父亲会留给她怎样的房子。房子在枫树街一幢旧楼的三楼,楼下是老人院和经营性买卖的公寓,沟渠有死老鼠噬尸有猫。单位门口有熏黑的土地神位,还奉着香香油是新添的。楚楚按了门铃。有人在住锁大概已经换了。按了按无人应听楚楚有点疑惑。她将锁匙插进去没想到可以转开,而且打开门,有人,坐在窗前一张旧藤椅里影子旧旧小小,好象是昨日遗下的影子。对不起。我想请问…… 有人,坐在窗前一张旧藤椅里,影子旧旧小小。有人,坐在一张破旧太师椅上,脚脉肿起是蓝的。有人,一共三个,三个女子九重影子同长着一张脸。对不起。我想请问……这是……游忧……的……楚楚问。 「我们三姊妹。呵三姊妹都九十岁了。我们九十岁了八十五岁那一天太乙说我们还不死的了,我们一道吧,三姊妹同年同月同日生,一张脸孔三个人分。太初说三姊妹脐带连脐带连做鬼都有身无头,一个头三个人分。我最大所以叫太一,九十岁了八十五岁那一天我说我做人做够了,我不做了,我做鬼。做鬼就三只鬼,三只香炉三炷香,做人就说是三姊妹,你给老公打时又不是一个人挨痛,你生仔又不是一个人喊救命,你无钱无儿无女一样要去睡街。我说太初枉你一世生儿育女,死到临头还不是你自己一个丢在老人院。我说太乙你成世做牛做马,到老时你睡进棺材都要你自己担幡买水,自己烧自己自己散骨灰。我说太一做大强出头,老公死时仔又死,你强出头捱来捱去都不死,不如就三姊妹不人不鬼的住在一堆当野葬岗。租一间姑婆屋有个靓仔租屋给我们住说我们死了就搬,不要阴魂不散。九十岁了我说太乙你洗碗洗到八十五岁你还洗不够,九十岁了我说太初儿女是泼出去的水,当自己屙蛋好了,九十岁了我八十五岁就将我医馆关了,我不做了连功夫都不打了,有甚么好打我徒弟来求我,我说我不认你了打功夫打一世打到七痨八伤,医得人医不得自己,嘿嘿。姑娘仔你来做甚么我们今个月已经入银行交租了,不要烦你快点走。」楚楚以为自己见到了三个女巫。我来……我来……收房子。她说。三个老女子呱呱像蛙的笑起来。你收房子。太一站起来原来好高,那么老的人还那么高,高楚楚半个头一手抓着她好象提起一个西瓜。快了快了,太乙笑说。我们还不死不过快了快了。不死怎样搬,太初窣窣的笑着楚楚以为有蛇。靓仔说的,靓仔是不是你阿爸,你靓仔阿爸说的:死了就搬,不要阴魂不散。太一凑上来,三个老女子围着楚楚一圈转一圈还是三张一模一样的脸孔,蔷薇你的名字叫蔷薇我也曾爱过当我以为蔷薇就是蔷薇但其实并不。你还是走吧,姑娘仔,租我们会准时交租的,直到我们死为止。 我不是姑娘仔了,楚楚迸了一句。离开房子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但望上去三楼,没开灯。只有楼下的老人院和经营性买卖的公寓,开着惨白和血红的光管。楚楚想将房子收回卖掉,再连同父亲留给她一笔小钱,可以买一间新房子给自己,给自己过新生活;她从来未曾真正离开影影、米记,虽然他们已经离开她。过新生活;甚至不去上班?迟到五分钟不用一边跑一边穿鞋子,她快四十岁了又无一技之长,只会点小会计又没有考过专业试,失了业难道去求影影或米记。到了这样的年纪她绝不可以指望遇到一个甚么人改变她的命运。她的一生就明明可知的了。或许因为这样,她父亲想留给她一份礼物,这份礼份可大可小,用着点给女儿母亲一点运气不好买股票输着点,就用完了等于从来未曾有过;但如果她想,她可以开一间小店卖点甚么无用的东西,她可以离开香港,买一间小屋子过其后的日子;如果美丽自信起来可以谈一次恋爱吧?她是个说话都不敢大声的女子,跟她父亲她母亲一样,整个家成天都好静,有时母亲会开一下电视,有点声,有点人气。只有影影和她阿爸米记就成天吵。楚楚结了婚以后好象开了窍,开的是耳朵原来和一个陌生人生活可以有这么多陌生的声音,喝一罐汽水可以喝得尼加拉瓜瀑布那么响,报纸一叠飞起砰的弹开一桌面的饼屑,影影哭完米记喊这样喊那样,奶瓶在那里尿片用完了没有,影影长大着点厕所米记用完影影用,水声地底涌上来似的哇啦啦,而楼下永远装修,不是五楼便是七楼,七楼装修完五楼又搬了又装修。楚楚结了婚生孩子以后就一直睡不着,也不好讲床上的事情。影影上大学后搬去宿舍就真是静,米记也没有甚么理由再留在家索性搬到了李红那头住,影影放假回来他就回来,一家人一样一桌子菜吃饭看电视过日子。她得回她应得的静默楚楚就一个人过日子。如果就这样一生她都可以。没有甚么事情发生,也没有条件令甚么事情发生。譬如曾经听说橙花盛开时有血,四月的时候成熟芳香饱满。她一生人都未见过橙树。如果有这一笔小钱,可以去一下西班牙见一见血橙树。但她舍不得要用这好多钱呵?她明白她父亲为甚么要留给她这些礼物。他知道她连买纸巾都舍不得,可以一直非常老气的用手帕。房子她一直要收回来卖掉。她下决心一定要赶走那三个老女子。 房子是她与她父亲的秘密,好象是一个协议了:我所有的不多,但你喜欢怎样用就怎样用。那房子和那三个老女子她不能说,跟谁都不能说。背负着秘密她一定背叛了甚么。她非常忧心胆怯,好象身上扬着臭骚狐或下体的腥味,或者聪明邪灵已经附着她肉体,她无可逃避只能目睹真实的侵蚀。她沉静着就这样背叛了她身边的、她以为她所爱的晚雪和影影,母与女与母与女。她不说。黑暗之门打开,她爸走进黑影里面,然后招她。她父亲游忧也一生承受着女子绛绿,他到死都没有说;信是寄到房屋署那里去的,他一生都没有转过别的工作。沉默里面可以包容那么多;几乎是爱,而他默默承受。楚楚无法明白,到底爱艰难些,还是承受爱艰难些。 「雪的温柔是雪掩盖了世界,无论这个世界那么丑恶或肮脏。」 「我听说越过西伯利亚的列车,一共六天,每天见到的都是雪,我不知道这一生有没有机会到这列车轮一下班。但从上海到长春,一样从泥黄的土地而渐见雪,就像生命渐渐走到静默无人之处,必将无所怨怼。搅完卫生倒过热茶之后,我有一点时间坐在窗前看雪原。不全是白,有黑枝好像乌鸦在棲。我在雪原的寂静里给你写信。火车真是奇妙,全国都那么饿,她还是轰隆轰隆的穿过黄土、废铁、沙漠。最饿的时候我还是在火车上坐班,也有面条吃,不过没油没肉,但从来没有挨过饿。现在一星期有半斤肥猪肉分配,奇怪瘦肉都跑哪里去了,或许有只长肥肉的猪,胖嘟嘟都是肥肉,一定很轻吧,都怕像气球一样飞上天了,是社会主义中国的特产。而且我第一次见到有蛋糕,黑市的,粮票换不到,要用人民币去抢。几年了,我第一次吃蛋糕,那么甜国家说是忆苦思甜,我现在才明白『思甜』的意思。那么思甜,并且想到了就一点都不觉得甜,吃着只觉得苦,一定是我的舌已经坏了,再也尝不出甜味来。」「我今天生日,二十六岁。我给你写信,算是给自己的生日礼物。绛绿一九六四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第二封信已经是三个多月后的事情,能够隔那么久才写第二封信,这一定不是一时的热情。绛绿是个理解雪的温柔的女子。温柔事物,轻若不存在但想必长久坚定。楚楚几乎可以看到绛绿;穿着蓝制服别着铁路局襟章理将长发束进帽子里的女子,火车穿过大雪纷飞的平原她在窗前呵了一口暖气,在车窗上划些无意义的字像甜。她的耳后会不会有一点凉飕飕,有谁的凉手碰着了她。但没有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在服务员的小休息室暖着记忆,按捂着一个不存在的、流血不止的伤口。不,那里有伤口。她靠着窗凉冻她火辣辣的脸。有雪飘到她心中来请关掉窗。她想雪地之中有亡灵幻成黑蝴蝶,伏在她的脸上。那么轻轻得她无法承受她伸手掩住了自己的眼睛蝴蝶飞走,回到虫身在两个太阳与绿叶之间再也没有醒过来。 回到她母亲家她母亲晚雪已经弄好了一桌子的饭菜等她。已经冷了我去热一热,晚雪急急的走回厨房去,小小的脚步声落花一样随着她。不用了,楚楚站在厨房门口说,头靠着门框上有一点凉这个头也实在太重了,她捧一捧自己的脸好像头已经跌下来:爸有没有遗下甚么东西?楚楚问。甚么?她母亲晚雪点着了煤气炉。没甚么,楚楚说。你听不清楚便算了。晚雪双手在围裙上抹了抹说:我还燉了燕窝莲子糖水。转过身来,以背向着楚楚,声音低弱到听不清楚:你爸如果有甚么要留下,他会留给你而不是留给我。反正我也不需要。 两人默默的吃着饭,只听到夸啦夸啦的碗筷响,而晚雪喝汤喝得好大声。听说她妈晚雪是个养女,都在厨房吃饭,可能习惯了自己一个人吃喝所以喝汤就喝得好大声。楚楚总觉得压着有话,无法言语她喉头快要破了,便起身去开了电视机。 开了电视,好像觉得家里平白多了好多个不相干的人坐在身旁,好像在巴士上渡轮上,说甚么其他人都听到但又全不在意,亦不会明白,她母亲晚雪像放了心,说,你不要奇怪,其实我想这件事情已经想好久了。楚楚一口饭在喉头:甚么?她怔了怔又忙跑去关了电视,一静静下来两个人都像突然打了一个照面,在入夜的荒郊突然和对面人打了个照面一样吃惊。楚楚再问:甚么?语音在客厅来回撞传,撞到她父亲的遗照上又撞回来。她母亲晚雪就低下头,只拨着白饭說:黄鱼会不会弄得太甜了? 两个人斗武功似的左闪右避,谁都沾不上谁的身。吃完饭晚雪收了碗筷,楚楚说,妈,我来洗。晚雪竟然没有推就脱下了围裙递给了楚楚。楚楚哗啦哗啦的洗着,背后毛毛的好像有人站在门口望着她,转过身去甚么都没有,连门都没有她想起医院的太平间,好冷。妈,她叫出去,燕窝糖水一起吃吧。 到甚么都吃完了,连茶都喝完了晚雪为她添,楚楚说不要了喝多了会睡不好。豆荚成熟就得爆破,婴孩落地,种子就渴望泥土;晚雪这时方说:你今天晚上,会不会,在这里……睡?楚楚说我没带衣服来换,却起身将自己的丝袜脱掉,随手扔到洗衣机里面去,就像从前她还做女儿的时候。 蓝月亮;血柚子;静夜不露。昏黄的街灯照进房子里来,碎碎裂裂一地的影影痕痕。霉霉的楚楚听到喑哑的音乐声,有人在听流行曲,听不到曲只听到砰砰砰砰的,夹着点不人不话的语声。床单已经很旧了,楚楚记得原来淡蓝荷花的,在夜里想必霜冷露白。楚楚拉一拉被子,盖住了自己的手臂。她的臂瘦瘦长长,而且皮肤特别白,白得像香蕉,和她母亲晚雪一模一样。楚楚想我的手和阿妈的一模一样,像观音可以有千手了。她伸出手来碰一碰晚雪的白手臂,说:烧了阿爸,但都不觉得他死了,觉得他好像小时候和我玩捉迷藏,躲了起来吓我。如果我哭了他就会回来的。晚雪的手臂和楚楚的在暗夜里并列,好像一个人左右手互掉了抱着,一只手老了,另一只手安慰着。将来我死了,晚雪说,将来我死了,楚楚知道她母亲从来不开口留她的,今个晚上竟然留她睡,这怕就是她要说的话了。楚楚头皮麻麻的好像给凿开了头,她还活着,还在叫:请不要再凿开我的头。而头离开了她,还感觉,还在说,不要凿开。太可怕了。她便说妈,不要说这些话。是我不好,乱说阿爸死了的话。晚雪没动;头继续给凿开。我死了,楚楚母亲说,不要将我和你阿爸一起合葬,骨灰都最好隔得远远的。楚楚按了按头,还在。她脸陷在枕头里,耳朵却像象清楚得不得了,蓝灰的象皮可以想像血脉的敏感,薄薄的张开,她母亲的话冰玻璃球一样在她的蓝耳上弹开。她没有问为甚么。她不敢问,怕她会给她一个她不能承受的答案。这样,楚楚说,这样,妈。她说。她听到晚雪的呼吸声,她才翻过脸来看她母亲。野地石像的脸长满了裂痕。她的鼻梁好直刀削似的,老了仍然是个很好看的女子。只是太直了,脸好长好直,手好直,身子好直,直得无法在这个世界安顿,无论放在哪里都太直了,因此只能沉默,话好少。夜没有黯还是一样的夜,没有再可以黯的了,如果到尽头只能是无余地无温柔的光。但夜一定深了,有人关了灯,听音乐的也不知何时静了。楚楚贴着她母亲的手臂,睫毛一定还轻轻点着她的皮肤,她糊里糊涂的问:你怎样认识阿爸的?晚雪翻过身来把她吓了一大跳。人家介绍的,介绍我说坐飞机,上天堂。莫名其妙楚楚想她母亲已经睡了在说梦话。人家说的,结婚好像坐飞机,上天堂。她母亲还说。楚楚怔怔的不知梦话有多真。楼下有两个人在讲话,确咯确咯的脚步声,话传上八楼一样清清楚楚:我都说我没病,可他成天都要跟着我。楚楚的头就这样慢慢在夜之无色之中给凿开,灰色物质融掉,化成血水,天亮的时候就蒸干,结实成回硬圆圆的头,谁也不知道里面是空的。 在办公室一天就像水从头上倒泼下来,一下子就到了脚。影影和米记走了以后,楚楚的脚步就慢了许多,再也不用滚水烫似的赶着走,赶着换一条松松的师奶裤去巿场买菜。一个人有时吃有时不吃,吃一个方便面就可以,生活仿佛就从容了许多,时间都过得慢了,手表的指针缓缓转动,日头缓缓落下,深蓝的地球缓缓在太空转动,地缓缓沉落,浮岛缓缓长出水面。楚楚慢慢的加减着,发票单据一张一张的夹进档案,将桌子抹干净再去茶水间倒一杯茶喝完了才走。办公室的人都走了,连她老板都走了,她最喜欢一个人在办公室的时光。摸摸停停一个无人的空间,没有人要问她甚么,也无人回答,这个没有言语的世界才是她的。在这个静默世界如同在子宫浮游,她才感到自由。她每天关上办公室的门,蹲下「得」的上锁,她的心就「得」的给锁上了,回到家总会有电话,影影随时可以回来叫声「妈,有甚么吃的?」或「妈,我的游泳衣哪里去了?」她总要答应,米记时常都回来打个转,不时还会招呼同事玩玩小麻将。楚楚也没说甚么怎样都是一场夫妻,他们从来没有离过婚。影影总叫她你好好的了断,不要再让着阿爸;楚楚就咿咿哦哦的答应,米记没说要离婚她也不想离,又不是那些女强人离甚么婚。那个家她一个人住,但其实又不是她一个人;她心里总是若有所失,或许是因为失的不够多。毕竟这是个不完全的世界,没有一件事情是完完全全真真正正的,连破裂都不曾完全。楚楚只能拖着蜘蛛网莲藕丝,一担泥淖一身淌水,胡里胡涂稀稀烂烂的生活着,不能说好,其实也不坏。 楚楚好远还是看到了米记,一阵眼热,也不是甚么只是因为熟悉,毕竟同床共被那么多年了,生影影的时候他也曾不睡不吃的陪着她,在浮动的人影之中楚楚还是认出了他,只有他的影子是实在的。时间停顿……我们也曾靠近……如果我们闭上眼睛……也可以相信之间并没有悬崖……燕子飞翔……剪开了灰色的浮桥他像从前一样「喂喂」的叫她,四十多岁了,还是那时候小伙子的神情,老像不堪强光的眯着眼睛看东西,只是脸胖了点;身上还是医院的气味虽然他已经转了去私人化验所,一样当化验技术师;还是穿那件她大减价时替他买的浅蓝色衬衣,打三折,她一买买了三件,他已经搬走了好几年了还穿着这罗夫·罗兰的牛津纺衬衣;一切都那么熟悉和一样,人所能改变的是那么小。就像还没有生影影的那些年头,米记有时都会等她下班,也这样「喂喂」的叫她,说不如今天出去吃晚饭,去吃点甚么?那时候他们刚贷款供房子,每一分钱都看得很紧,也不容易外出吃一顿饭。这样一过过了二十年,他和她其实还是在原来的地方,走得并不远,多了一个十七岁上大学的女儿,一间房子留给影影的,他多了一个女子在身边,她的父亲离开了。事情也并不多,当时觉得很大的事情,过后就轻若雪,转眼成云雾,不复记忆了。连他多了李红这件事好象也不是甚么事,都可以可有可无。楚楚想二十年的婚姻生活,如果让她明白了甚么,竟然就是可有可无。这时她心头一霎:忽然明白,母亲说死了都不要和阿爸合葬的意思。不是不爱更无所谓厌恨,只是可有可无并且已经够了。影影老骂她,阿爸抛弃你你还对他那么好,你真没用。影影还年轻,影影不明白;楚楚扬手拨了拨发——影影不明白生之醙酸的气味,隔宿酒一样恹闷但并非不可忍受,也就忍受下来了,到后来甚至不觉得在忍受。楚楚不觉得她在纵容米记,两个人的事情都半世人了千连万连,不是抛弃不抛弃、有感情没感情可以说得明白。即使像影影着她那么决绝,从此不见不闻过去不想不提,过去的日子还是浅浅的在她生命里有凹痕,毕竟那就是她所曾经有过的日子,怎样的秘密无人得知,她还是清清楚楚的知道。米记曾经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无法抹平。她对她生命里的痕迹,不一定是伤痕但让她的生命变得粗糙与沉静的,她都有怜惜之心因为她也曾何其细嫩,虽然她已经记不得细嫩的具体内容,只是一种感觉,每一件事情都来得太强:光太光,热太热,难堪的无论她怎样转脸,她还是非常难堪。细嫩生活,离她已经非常远了。到如今世界离她一个光年远,谁跟她说一句话她老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老爸死了她就告诉自己说老爸死了,不觉得特别伤心,只是皮肤一点一点的拆裂,一边走路一边头屑一样跌了一地,她知道她走着走着,皮肤掉光只是光嫩嫩的一个人,那时候刺痛才触着她。有个女子时常打电话到家来找米记,她都没问过,一样叫他听电话。她想只要他不太过分,她也就只眼开只眼闭,夫妻这回事也像做戏,做一场戏给别人看自己也凑兴看着,从喜宴开始就是做戏,过年过节回他阿爸阿妈家又回自己阿爸阿妈家,每次都跑两台吃的菜几乎一样,都是冬菇发菜蚝豉,白切鸡,蒸石斑,一样说好吃好吃吃完又抢着入厨房洗碗才是好媳妇还不是做戏。当初结婚时没想过原来是做戏。这场戏她可以做得下去,只是米记做着做着分了心。一次不知是否和李红吵架,一直在电话缠着不放,在房间里讲到午夜两点,楚楚在客厅瞌睡着,每次断续醒来,都听到米记还在电话说着话。她累极了想回床睡,第二天还要上班的,正是月尾特别忙。她推开了门,听到米记在电话说:唉你也要想想我的难处……她第一次气了上头,可能太眼困了,就说:讲电话讲到夜半两点,不如过去睡好了,起码大家都可以睡。话说出去了楚楚方醒了。米记拿着电话继续纠缠着:已经很晚了不如我们明天再谈好不好?一边哄着电话里的一边又退出房间来让楚楚进去睡。楚楚一栽栽在床上空空的没想甚么,就睡了。一醒来已经是八时三十分吓得楚楚走火逃生一样跳进裙子高跟鞋里去上班。一上班甚么都记不得对着电脑两眼昏花,一转眼双眼刺痛流泪已经是快七时了,怕赶不及上街巿买菜了只好去超级巿场补一补,她储好后备档案去洗手间洗把脸时才想起,米记不知怎样了,挂个电话给他,没开手机,家里又只得影影在听电话。她想今晚只得她俩就不用赶弄饭,到楼下茶餐厅吃碗面算了。楚楚没想到这些事情会发生在她身上,但发生了还不是一样上班下班,可能还要帮他收拾行李,离家出走。楚楚想着不禁对着镜子笑了起来。唉,都是做戏,连离家出走都是。回到家见到米记在那里看电视,见她两手空空的,问她:怎么没买菜?今天晚上出去吃了?这件事情就好象完了,不过米记就开始不回家过夜,反正大家都好象明白接受了,不那么难受不需要再拉扯挣扎。米记可能觉得自己负了她,对楚楚更尽心尽意,回来都买楚楚喜欢吃的小点心,结婚周年纪念他还纪念,买钻石戒指给她。楚楚不大好这些石头,但搁在那里亮晶晶都是好的,更何况可以抵钱的心里都定当些。毕竟也不是年轻女子了,如果她要有一份礼物,她希望有一份可以抵钱的礼物,而不是花呀衣服呀那些无用的东西。米记离开以后还不时会找她,出去吃一顿餐,就像时间还没有过去,她还在赶上夜校学会计,他还在药行当职员晚上赶去理工学院上化验课,两个人都赶得两眼昏花,星期三晚上大家都不用上课就出来吃一顿饭,没甚么就对着米记讲话比较多,楚楚听着都是好的,如果能够一起看一场电影在电影院里搂搂抱抱也是好。亦仅止于搂搂抱抱而已,从来没有人叮嘱过楚楚做女儿要怎样怎样,但楚楚知道结婚之前只能是这么多,结婚以后再说。米记在电影院里碰过她的乳房,她一推推开就好象逼婚,让米记知道:除非结婚,不然不可以。米记仿佛听到了,再去看电影都没有碰她,静了一段日子,一样找她一样天天打电话给她,周末的时候去吃自助餐一样手拖手,但只碰她的手。她的手与她的乳之间有时间与空间,可以让米记慢慢想。有时在地车人挤的时候楚楚护着胸,楚楚从来不穿无袖衣服也不穿领口大过三寸的衣服,但即使如此人挤的时候还会有人挤着她的乳,人没有那么多的时候就会有人盯着她的胸口看,楚楚热热的觉得真是奇妙,圆圆鼓鼓的可以有这么大的魅力,米记甚至要赔上一生的承诺。米记在一架行走着的的士后座看着她,淡蓝衣裙里微微起伏的线条无人风景我也曾想过问天求索问天何以承……地何以托……此生悠悠忽忽终何以索……我也曾想日不经老月不经汐溯……流星留连片刻石头断裂终腐之身,岂可轻言爱岂也曾想过执子之手承子之身……随子之影……以我血为子之醉饮……我灵为子之亡魂一生之悠长为汝之一瞬也曾想生之细密无光筛谷只留瞉糟糠隔夜馊酸终必成蚀……也明知心旧如故衣陈烂如泥日日倦容相对岂能朝朝明丽嘉好也说只影无双多木不成森此生只有一纵是两身共卧奇身难成偶所以虽然我也曾想过长久种种……不可终日……在夜尽之前曾有圆舞、密语、低眉、浅笑、静默、秋凉直至地尽将我们风干……人潮卷没谁也不曾埋葬谁……无所谓杀……然而我们隔土静听犹记起细弱之身曾经有所承诺有所欠缺。米记执着楚楚的手,淡黄的街灯一影一影的掠过,仿若浮生惊梦。一反平日的多言,过了一盏又一盏红绿灯,楚楚快要到家了,米记无话只缓缓有力的握着她的手。在她家之前最后一盏红绿灯,米记方说,我们结婚好不好?楚楚想他不说你嫁给我好不好,而说我们结婚好不好,就像这件事情已经有了底落了定,只欠在她同意不同意。如果他说「你嫁给我好不好」,楚楚或许就会答「我考虑一下」并且她会认真考虑。但米记这样说她便答不上来。到了司机说是不是在这里下车,她答:「好。」便急急开门下了车,留米记在车里付钱。等车开走了,楚楚还像有谁留在车上不胜分别似的,呆呆的望着远去的计程车。米记也不催她,站在灯影里面等她,看着她的脸怎样掠着讶异与惊怯,如云映月。楚楚抬头觉得一阵凉一阵亮,今夜有月,半圆不缺。她看着纸月亮如何剪破了天,留下一小环淡淡的光晕,如果珍珠有眼泪,必如今夜的月,温柔不热。楚楚突然心里非常酸楚,或许温柔令她酸楚了。你上来吧,她说,你上来跟我妈说一说。就这样可能大家都没想清楚,结婚这回事都是因为没想清楚才会做,大家轻易许下了一生的承诺,并且为了无法完成承诺而歉疚终生。都是因为那晚的月亮,或者是那个计程车司机,如果他不问「是不是在这里下」她或者就不会说好。但既然发生她的身体与意愿已经不再是她的了。在那个手与乳房之间的小小空间,越过了就赔上半生,赔上半生的不光是楚楚米记也一样,婚姻这回事不是拔河没有说一个赢一个输,绳子断开两个人都跌到头破血流,说不好连手臂拔掉。楚楚从来没有怨过米记,她不知道甚么是爱只知道日子过后只有疲倦,已经没有力气去怨恨了。所以她见到他,每一次两个人都开始老了又不能偕白头,她还是一阵一阵,说不出是喜悦还是怜惜,可能是日子与心的重量吧,所有的重量就令她无法说得清楚,老像想哭但哭甚么呢,她已经一无所求。她跟米记说怎么了今天,发了薪水还是嬴了麻将了,来找我吃饭?米记双手搓了搓,说,没甚么,就来找你吃饭。楚楚说,昨天我煮了鸡汤,我昨夜在我妈处睡,没回去影影也没回家,今天晚上上我家喝汤吧。想了想楚楚有点不放心又问:就你一个?没叫麻将脚吧? 两个人就挤地车回家,挤着挤着就分开了但还有两个站,楚楚也没找米记,米记也没费劲挤到她身边,反正他们会在同一个地车站下车,到时候就见到了。楚楚想起,结婚后也不知甚么时候,可能是影影出生以后,他们开始不再拖手了,有甚么好拖,反正都会见到,朝见晚见还要挤一张床,挤同一个厕所互相习惯对方粪便的气味。星期日去饮茶,接着不是米记父母便是楚楚父母,楚楚早一点十时左右就上酒楼等位,等到差不多了就打电话叫他们出发,来到也是一人一份报或周刊,各有各在看,不时问吃甚么。总之不吵不闹就叫做幸福;反而影影出生之后,楚楚和米记两个人就合作紧密了很多,影影打一个乞嗤两夫妻都在开高峰会似的商量应该怎样做,怪不得很多夫妻都要生孩子,不生孩子就会渐渐分开。等孩子长大了离开,两个人之间突然多了很多空间,再也没有共同的事业,好象支柱被取了去,庙宇不得不倒下,再撑也是强撑。从脸对脸到背对背,都是同台吃饭,同床而睡;只是各人有各人的心思。楚楚深知物先腐后虫生,所以米记遇到李红恋得火热她一点都不奇怪,她只是有点羡慕他还有这点激烈;她老早已经心如死灰了。列车到了在车门前就见到米记,见到她傻傻的向她一笑;她也微微的报以一笑并且她完全不知觉就伸手拖着他,好象拖着一个儿子。米记还在她的生活里,她的心里,不过已经是一个儿子。远离感性不知是生活给她的福惠还是咒诅,但是感性决定远离她而不是她要远离感性,她别无选择只让生活将她化成灰烬。更何况当初楚楚也不是那么激烈的一个人,要焚木也不过从浅褐黯黯的碳成深灰,从不燃烧。米记也乖孩子一样拖着她,手暖暖小小的犹带一点药水气味。这时楚楚才感觉到手,曾经熟悉但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她一惊便放开了他。米记也没再碰她,他们已经过了追追逐逐、互相猜度的骚动期,没有甚么事情不是理所当然的了。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按亮案头还有灯,散着柔和的黄光。扭开水龙头,冰凉的水哗啦哗啦的冷着我的脸;来倒夜香的每天晚上总是准一时来到弄堂,夸啦夸啦的打开木桶盖,我听着他的脚步登登的远去,有时就想开门跑出去看一下,看一下这个人是什么样子。无论发生什么事情,生活到后来都会有自己的规律;她的规律自有自在;我们以为我们的热烈可以打破这规律,但最后被打破的是我们而不是规律。」「我不会再见到你,我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这是我可以预见的、事物的规律,也就是辩证的必然。」「在六号车厢,我后面的那个车厢五号位置,有个男子戴着一顶帽望到窗外去,我只见到他方方正正的侧脸。我走过去,叫他:同志,要不要打热水?他转过脸来左脸有一块蝉大的紫斑。他不是你。我明知他不是你,但叫他一叫心里也熨服一些。他没答我又转过脸去看窗外的落日风景。我回到五号车厢,在车窗前定了定,已经快入夜了,我在渐暗的昏色里看到我自己的脸影,左脸上毒毒的就长了蝉大的紫斑。我转过脸对窗看清楚,又没有了。脸还是我的脸。」「你在我生命留下的痕迹,你看不到,我也看不到。但我知道,紫色蝉大、在某一个宁静时刻倒影就会浮现、从血里生长是我生命中的毒、并与此肉身同腐。那时如果有人纪念,就会说:这里埋葬了一个女子和她紫黑色的隐痕。绛绿一九六五年一月十日」 楚楚心中一惊,何等巧合但如果不是巧合……?命运到底以怎样的容貌出现?她会不会是一道深深的,毒紫隐痕?影影出生的时候左脸就隐隐有一蝉大紫印。她抱着影影回来在的士的后座,楚楚心焦如焚将婴儿在胸前移来翻去,在车厢内,在窗前,在阴影之中,她想看清楚影影脸上是不是有一道紫痕。她拉一拉米记的衣袖,米记,她说,米记我怕。米记轻轻按着她的手,不用怕不用怕,我在。楚楚一手抱着婴,一手挽着米记的衣袖,这是一个春日的早晨,影影出生生得真是好,赶上紫荆满开的三月。楚楚眯了眯眼,眼前都是淡淡的紫色花影,那一定是我的幻觉,她想,是花影跌在影影的脸上了。的士停了她不敢低头看,抱着婴儿下了车站在阳光里她想到她怀里有一生就感到惶然。重甸甸的她以为与米记说「好」她以为可以有两个肩膀去挑同一担子,但原来不婴儿从她黑暗之门而出,她只是一挑一挑的承担,参加举重比赛似的愈举愈重,直至她倒地言败为止。生了影影之后楚楚差不多有一年都不能睡,请了一个菲佣但影影晚上还是跟楚楚睡,她放心不下怕菲佣懒睡,饿着了冷着了婴儿。夜里婴儿醒了楚楚就陪她醒,也难得米记还可以呼呼大睡,怪不得男人经老些,那么沉睡烧死了都还在睡着打鼻鼾。有时影影哭着不知道她为什么哭,尿片是干的,奶又吃了空调也刚刚好,不知她为甚么或许在这个世界上令她极为不适而又无法逃避,她又无言无语,所以哭了。楚楚抱着她在黑暗的房间里从一头走到另一头,走入厨房又在客厅的窗前站一站,影影不要哭她说,不要哭,你哭也没有用。她是她的夜婴这时她和她说着话她必然在听着。就在这亲密时安静时她在窗前又见到影影脸上的紫影。楚楚将婴儿在窗前晃一晃,原地踏着步但只得她一个,婴儿是她的世界也是她的,她别无他救她张开了嘴,和她的婴儿一样张口不能说,她心想影影你不要吓我,紫黑的影子云彩般降下,将她重重罩着,没有人再见到她她也见不着任何人,只有她和她有罪之身,她的婴。她想离开回房间找米记,推醒他说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我梦见了,生。但紫影罩着她不能动,怎么办呢她举足找不到她的脚,她想掩脸竟无脸无容,她肢体断离幻痛长久而实在,她还有她的婴,她这一生怎样过。她就抱着她的婴,大声哭了。母哭着婴哭着,一阵一阵互相刺痛,扬起复沉下,露薏莎给吵醒了,见楚楚抱着婴儿在窗前哭,惊起来就去大房间推醒米记。米记半睁着眼起来,想楚楚太辛苦了便将婴儿接过去给露薏莎,一抱将楚楚抱住。楚楚一旦给抱住就哭得更厉害了,断断续续的哭着说,影影有影,有紫影。米记开了灯,看了看钟是早上四时。想这些产后歇斯底里症也不知续延到甚么时候,还是给楚楚看看精神科医生。你看你看,米记拉开了楚楚让她看着火黄的灯,楚楚瞳孔细了细打了一个喷嚏,米记说,哪里有影,没有影。楚楚闭上眼没说话,眼泪亦停了。说也没有用,影是她心的事情。 似有若无的脸影,到影影开始走路讲话时就消失。影影喜欢亮,凡是亮的她都往口里送,玻璃,水,图钉,弹珠,亮了的灯泡,火;少看她一会都不行;她又喜欢声音,哗啦哗啦的讲个不停,才周岁已经开始讲句子:明天明天明天去坐车车。楚楚想惨了影影口吃,后来想想不对,明天明天明天,今天星期四大后天就是星期日,她和米记答应过她上街去公园玩。影影喜欢讲又喜欢听,听到楼下地盘的敲击声就专注的在听,那么专注楚楚就怕她听聋了。影影那么喜欢声音,但她只喜欢声音,不喜欢音乐。楚楚跟米记说或者这个孩子有音乐天分,就给她买了一套贝多芬交响乐来给她听,影影一听便大哭,自己在敲调匙打乱乐章的节奏。孩子真像一个谜,她生她但这个谜对她无所提示,直至生命历程自己显现。有时她怀疑这个孩子不是她生的,不过是邪灵附童贞女而生。影影一点都不像她,随时大哭大吵,上幼儿班第一天已经给老师罚不准上游玩课。才四岁,已经不肯给楚楚拖着过马路,学校里有教红灯不要过路有绿公仔才过,影影会讲会答但红灯亮起她便冲过马路,车子急煞吓得楚楚青着脸抱着她。影影望着她母亲,清楚的说:我给车子撞倒了你便开心了。楚楚不打孩子但这时竟然扬起手想将她一巴掌打个稀烂。车号响震天楚楚将影影抱到行人路,放下她自己便呆站着,影影自顾自在前面走着楚楚也不会去追,她只是一时间心如刀割。她不明白但影影可能是对的:如果没有影影,她的生活会愉快些。影影有时看着电视,或伏在书桌上写字,会突然用双眼瞟她,那双眼深闪发亮,好像她平日喜爱的闪亮事物都到她眼睛来了,闪着冷刺刺的光芒,蓝剑一样可以劈杀她。楚楚心虚的转过身以背向她。有时她会想,我是不是有病。我一定有病,太累了,又要上班又要照顾影影,他们环境亦不充裕房子亦小,影影上幼儿班之后他们就辞退了露薏莎。但有时她会想,不,我不是有病,只是我的报应,生儿育女那么随便,好像自己是上帝生命随手而得,张开腿就可以创造,我给予生命生命就来报复。明知是报复还是气,气得午夜坐在沙发上气喘,她吸不进一口气,太重太重了,每一口气都是那么艰难。那年影影七岁上小学,她和米记为了影影可以上个贵族小学,搬到名校区将旧房子卖了,新房子几乎要从头再开始还贷款。影影才上学几天就和小同学吵架,吵到老师根本不能讲课,老师就请家长来见,米记说你去吧女人和女人好讲话。老师只劝着可否多点时间照顾影影,她的性子特别烈,又好吵。楚楚支吾着心想我成天照顾她,房子贷款找谁去供,影影又不会替我供房子。第二个月又见了两次,都是说影影吵架讲话,专事破坏秩序。捱过了圣诞假期楚楚有预感影影在那间学校捱不下去。影影老说要回旧区住,不上贵族学校,贵族学校的人好臭,她们的母亲全都抹香水,臭得很。到下学期无事过了两个月,都快要考期末试了影影和小同学争厕所,在女厕将人家的女儿一推,还说是个议员的女儿,头撞在洗手盘上撞穿了,流了一厕所的血。校方报了警。校长是个修女,言语温静也不动气,只是低低的说,对不起,我们学校从来都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恐怕要请你的女儿退学了。楚楚请了几小时的假,中午赶来校里的人都去了吃午餐,楚楚空着肚子就在校长室外徘徊着等。楚楚很记得那天她穿着一套灰色衣裙,早上在办公室倒翻了咖啡,裙子上就有一红叶大的咖啡痕。校长回来了楚楚灰灰的在外面等,小学生穿着灰红的校服裙在课室大喊修女午安。她们在断断续续的背诵着英语句子。a……some……cat on a hot tin roof……她心里就皱皱的给猫爪着一样。她坐下了低头就见到自己灰裙上的红叶大咖啡痕。她低低的说,修女,我……我不会怎样请求……请求是很困难的事情……但你可不可以……给我的女儿一次机会……校长修女微微叹了一口气,转用英语说,you have to appreciate that we have exhausted every possible means to accommodate her. 楚楚说,我的英语不好。但……你的意思是,没有可能的了?修女说,我已经说得很清楚明白的了。If there is anything we can be of further help,please let us know. 校长修女站了起来,楚楚还赖着坐,灰裙上的那一片咖啡痕活了过来,变成血一巴掌的印在她身上。修女也没催她,就站着等她。这样,楚楚缓缓的站起来说,谢谢你的帮忙了。 多年后楚楚都会记得,她穿着那套染着血咖啡痕的灰色套裙,心里有猫爪;身后跟着默默的影影。影影知道自己今次真的闯祸了,就静着。红灯亮了楚楚迈步过路,影影一把拉着她。楚楚就在马路的沟渠上站着,没看影影,只是此心如沟渠无月,呆呆的看着对街,绿灯亮了她还是呆站着,影影就伸过小手来,握着她母亲,带她过路。 影影也记得,那年她八岁。成长真是艰难,对影影如是,对楚楚亦如是。 他们还是搬回旧区,太子区的房子卖了,在旧区再买回一间,一买一卖,厘印律师费房产差价赔了几十万。太子区的房子不卖不行,楚楚转了做半职,多点时间照顾影影,米记在医院的薪水,逐年一点一点的递增,贷款利息一直涨,两人根本供不起贵房子。楚楚和米记都没跟影影说甚麼,她还小都不懂,替她找了学校安顿便算了。影影见着父母愁眉苦脸,也没人说她她竟变得十分乖,每天下课功课自己做齐,成绩居然一等一,升上了小学三年级就跟楚楚说:你不用照顾我了,你不如全天出去上班。 活着;楚楚活了大半生了,她才想说活着那么难,活一次就够了。和影影一起成长,等于再活一次;那真是双重的磨难。 楚楚不喝酒,她连喝一点晚雪酿的米酒都会醉,但影影考上大学的那一天,楚楚一下班便飞到市场买了两满手挽的菜,做了一桌子比过新年还丰盛的菜,还买了,哎买甚么酒?她都不懂,知道流行喝红酒就在超级市场乱买了一瓶最贵的红酒,说是给影影庆祝考上大学,但其实她再清楚没有,她是为自己庆祝。她以为她会捱不下去,又不是乱世要走难,又不是佳人浮生坎坷,但楚楚真是觉得她一步都走不动,用骡子拉她用鞭打她她都走不动了,她双脚都是血双目都瞎了不要再逼她向前走了,就在这时候影影上大学,即使分配不到宿舍影影说都要搬离家;楚楚给影影买了床单被枕连蚊香蚊怕水都预备好了,才刚考上,她比影影更急不及待,做好盛菜给影影送行;也从生影影之后坐月喝那些补血酒以来,楚楚十六年第一次喝酒。喝,喝,她端起杯子叫米记,叫影影喝。米记和影影相视而笑,不知她是否心虚楚楚总觉得他们笑得十分勉强,她说我好高兴真的好高兴。情愿他们把她当醉了。她真的好高兴,为甚么高兴她无法说清楚。 她无法说过了大半生我都不知道爱。她连对自己都无法说。 活着;楚楚活了半生了,岂可方恍然大悟:我误会了,你也误会了;如果朝夕厮守不是爱,她不知道爱是甚么。活了半生,楚楚想然后一杯举尽,红红的流了一嘴角的苦酸味,酒一点都不好喝;活了半生;楚楚想爱是还未知道生活的滋味的年轻人的事情,或许影影会知道。她的日子已经过了,她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少为人知的秘密。「是爱么?我爱你么?」绛绿可以问。她那时候还年轻。她是个勇敢的女子吧,或许很美丽。但不是我,楚楚想不是像我一样从来没有年轻过、从不美丽亦不聪明的女子。她甚至不知道她爱不爱影影,只知道,我脱难了她上大学了。这是爱么如果只是无了期的重担,她放下了只是觉得轻,轻得不真实飘飘的她的意志因此就涣散;她拿着微漫着葡萄酸、尚留淡红影子的空酒杯,站在窗前记起那个晚上她抱着夜婴,她转了转怀里是空的,她应该无所畏惧了但她只是空得紧,空得抱着紫色影子密密的罩着她;楚楚双手抱着自己,此窗不同彼窗,日子过去她已经成为一个不哭泣的女子;她就伏在窗前,无声地笑了,笑得凄凄凉凉满地都是没流的眼泪,化成光。好光好光,楚楚说,影影你记得光吗?你小时候那么喜欢光。妈,你还是不要喝了,影影接过空酒杯来,将她移到沙发上面去,关了灯只亮了走廊的小灯。楚楚没答沉沉软软的,蓝影依然;影影看一看怀里,楚楚已经在她胸前睡了。 在游忧的葬礼楚楚第一次见到如一。 念你细如冰裂我只是无法惊动惜你心密如尘隔世岂能对镜相照犹想你静默羞怯我还是听到了你,并且心动而且离开。 也不知他甚么时候进来,只见一个年轻男子发长长细细的束在身后,伴着影影就好像影子和影子。影影也没介绍在打斋念诵声之中,她就和如一握着手。楚楚披着麻也看不清楚,只是见男子的脸长得那么细,男生女相精致敏感得不得了便觉得有点不祥,更何况第一次还是在灵堂见的面。如一,影影拉过如一来,这是我母亲。如一立即放开了影影的手,脸就在影影面前真也可色如春晓,眉如剑,嘴唇饱满可以留香。楚楚定一定也立即垂下了眼,心想谁家生的这么一个孩子,这年头还有这般静美。如一微微的红着脸叫「伯母」又立即改口叫「安地」,像怕「伯母」叫老了她。楚楚披着麻硬挺挺的心里刮着,她想应一声「叫伯母好了」;游忧死后楚楚几天没睡,此时世事已尽似的眼前黑黑的飘起来,满天的桑叶她想噬它一噬。她想说你有心了,话没有说出来就一阵昏黑她扶了扶自己的头。她昏睡了醒来她还是披着麻坐着,观音似的拈着无色无相莲,影影和如一不在,只有她母亲晚雪在她身后不动的坐着,米记站起来说,差不多了回去吧。 「有的发生,有的没有。没有发生的多,发生的,非常少。每天我都会见到那么多人,每逢月台的灯号转绿、哨子响起、红旗扬动,就有那么多人乘着火车离开。那么多人我遇见了你;那么多铁路服务员你必然无法分开一个与另一个,但你还是遇见我并认得我。」 「你来问,你叫甚么名字。不是每一天,但总会有人问我的名字。我总是答,你知道我是高三一七次五号车厢的服务员就好了。你来问我叫甚么名字,我就答,王绛绿。」 「那么多人总会有人给我留一张纸条,纸条上面有他们的姓名地址。我收到这些纸条,就连同车厢内的果皮垃圾扔到铁路上面去。你呢,或许你是这么的一个人,你会给路上遇见的人你的姓名地址,然后就忘记。你也没想到会再见到我吧。」 「春日的青岛市,入夜非常凉。我在铁路局的招待所的房间坐着,群蚊如雷,停了电,没有灯。我点亮了蜡烛,在摇动的昏黄之中打开日记簿。日记簿夹着你的纸条,蝉翼一样飘下来。」 「在一个没有灯的晚上,我们见了面。」 「你打开门说,噢,是你。仿佛你已经在等我等好久了。」 「见了面,事情也不一定发生。我们在黑暗之中面对面。在黑暗之中,原来陌生的都没那么陌生,都给黑暗包围着,好像我们已经在暗黑的海底,世界在我们之外浮游。你说,我有感觉你会来。我说,所以我就来了。你说,但我还是很惊奇。我说,你又说有感觉我会来?你笑了;有感觉你会来,但你来了我还是很惊奇。事情是不是这个时候开始发生?还是在火车五六号车厢之间的通道?你说,王绛绿,你到过很多地方吧?你有这么一双的眼睛。」 「你没想这么多吧。事情过后只有我一个人,冬蚕一样吐着细细的记忆,织成思念。」「那一个晚上,在回忆之中,已经多次细转,足可以缠断我的气息。绛绿一九六五年二月二日」 惊动如一,细弱如一,思念是否如一。楚楚心里十分不安,没有事情发生她却不知道为甚么惊动了,那一刻的昏睡可能是幻觉,她和晚雪离开殡仪馆,米记送她们回来。三个人下了计程车在街转角处有黑影,流浪花猫哗的一声跳出来,黑影扯开原来是两个相拥的人,正是影影和如一。如一发都散了,披了一肩,倒是影影一头短发,那一双楚楚买给她上大学的小钻石耳环闪着夜芒。几人在缠绵、渴望、疲乏、昏睡、伤逝之间碰上了,大家一时都反应不过来。只有米记想赶尾班地车回李红那里,心情最普通因此就毫无负担,说,这么晚了还在街上乌里乌的做甚么,大家都快点回去吧,明天还要出殡。影影将如一拉回黑影之中,说,你们先回吧,我说几句就上来。 那一夜楚楚双手撑着枕头,转来转去一身都是发,微牵。她睁着眼不敢睡,不不,不是为了甚么人或者是微弱的星,不是为了亡灵是她只怕一睡着再也醒不过来。 影影开门楚楚一直在听。在听她的脚步是否踏着圆舞,想她的气息是否呼吸着一个情人的,亲密气息。楚楚凝神屏气,专注着爱的痕迹的是一个女子不是一个母亲。楚楚在床上坐起来突然想抽一支烟,她不抽烟但米记抽,抽屉里时常有他的烟。楚楚觉得她无法再集中下去,好像阳光在镜里聚焦就变成火,她再听着她必然也会给无名火烧个空黑。她颠颠的将烟含在嘴里点来点去点不着,而且好臭烟草味。她便将烟放下,算了。黄黄的火苗熄灭。她听得影影在房间啜泣,好像欠了谁一声一声在还,呜,索索,呜,索。影影不会在哭她公公吧,她和游忧也不那么亲;游忧是那么不会讲又不会玩的一个人,怎会讨得小孩欢心。这会是甚么,大概都是如一。如果我是影影,楚楚忽然想,如果我是影影,我大概也会为如一哭泣。他是个会令人哭泣的男子。温柔婉转,在最深最密之处紧紧钩着谁的心,那个谁,动一动就会痛,痛起来年轻的时候就会哭泣。楚楚不知道爱但可以想像,爱必然是这样的了:好端端人一个,内里钩着千回万转、刺痛的温柔。楚楚抱着脸好像她一脸已经是泪了。影影哭着哭,初而低泣但开始了便不可收拾,愈哭愈大声像鬼叫。楚楚也一动念想去敲影影的房间门,但想想自己不过是个没有知识的小妇人,而影影是个聪明美丽的大学生,楚楚除了给她弄两餐好菜和替她洗衣服熨衣服,她没有甚么可以为她做的,就按下来再拿起米记的烟,这一次,点着了。她在蓝烟氤氲之中想:我父亲死了,我的女儿在恋爱。而我就一无所有。 没有爱。或许情愿没有爱。影影回家的次数愈来愈疏,当初每个星期五就回来,星期一早上才回大学不舍得走似的,九时十五分上课,最后一分钟不得不离家了,八时十五分她才懒懒的出门。当然在家好,楚楚好像影影还是五岁一样照顾她,吃完饭影影将碗筷一推开,已经切好的生果就端上桌,最好的饭店也不过如此。后来影影变得星期六晚上深夜才回来,午夜三四点时电话还响,第二天一大清早便出去。楚楚见过如一便知道了,也会说不用时常出去,你也成年了我也不是那么不开通的人,你叫如一回来玩好了,玩晚一点没要紧,最好不要过夜。楚楚知道自己脑筋旧,但她无论如何都不想见到影影裸身和一个毛茸茸的男子抱在床上,如果她要抱在床上,她自己想办法,这是影影的娘家,娘家的意思是属于女儿的。或许因为不能过夜,影影始终都没和如一回家,可能太热烈了在母亲面前始终不像话。不能回家影影就索性不回来,隔一个星期,隔两个星期,才回来一次。隔这么久才见影影一次,楚楚就可以察觉她的变化:影影的脸愈来愈黑,被鬼迷似的,而且每见她一次瘦一次。楚楚看着没敢吭但看影影的脸愈来愈黄,楚楚快四十岁了都没影影那么憔悴,她想说点甚么影影就站起来说,我还是早点回宿舍,要赶功课下个月就考试了。 如一来按铃楚楚打开门,就说:是你。楚楚觉得此情此景,何等熟悉,好像做过同样的梦。有人说前生,如果有前生这一定是前生情景。只是在前生她还是个年轻女子,按门铃的是她而不是他。她抹一抹发随手将发束起;她上班的时候都是将发束起。那是她面对陌生世界的装束。如一见她利落的束着发,不敢打扰似的看着她动静,她束好发正了正脸容问:你们怎么了,影影不在,没回家。你可以先打个电话来。如一此时方知窘,嗫嚅的解释着我怕她不听我电话,宿舍图书馆都找她不着她又没上课——楚楚皱了皱眉,怎么了没上课?她心里不禁有气,谈情说爱有甚么大不了,大半世后还不是恨不得各有各,只是他们不明白,平凡无味的事情看爱情电影爱情小说看多了,没事弄事来搅得它轰轰烈烈,又不是过年要炸油角,弄得人声鼎沸油烟重重的作甚。如一知道自己造次了急起来更加言语不清的解释,不不,快考试了大家都没上课了,我担心她功课不知怎样想来看看。影影念建筑功课紧得很她可负担不起成天谈情说爱,楚楚拉下脸来。不不,如一自己跑了进屋子来,安地你不明白,影影功课一等一的,不会影响她的功课只是她心情不好我好担心。楚楚见如一红着脸背着一个大袋在客厅里蹦着跳的大袋也有鸡似的蹦蹦跳,不禁好笑就关上门说,你喝点甚么吧,坐会才走。 折腾了一会如一就颓坐在沙发上,楚楚给他倒了杯有气矿泉水影影喜欢喝的。如一也没站起来说谢。楚楚坐着他对面,自己倒了一杯雨前龙井,绿香沁心的抱在手里。她低头一吹吹绉一个热西湖。两人都没讲话听到隔壁的回家来,钥匙铿拉铿拉的响,卡卡的拉开铁闸,吱的开了门又碰的关上门。楚楚想这个孩子可奇怪,她不讲话他就不讲话,又是他要跑进来的,难道两个人默然静坐对一世。对街对屋夸啦的倒泻一桌子麻将牌,有个人站在窗前爬高爬低的收衣服,有人关了灯有人在另一同房子开。楚楚见这样静下去也不是办法,喝一口茶清了清喉咙说:怎么了?没甚么事吧?如一侧着头没看楚楚,愈觉得鼻如寒峰目如湖。楚楚接着说:影影有甚么都没跟我说,孩子大了她有她的世界,你知道我管不着了。如一此时方端看着楚楚,说:她像不像你。楚楚想也没想便答:不像。如一托着头说:不对,我说不对。她很像你。楚楚嘴角牵了牵,微有笑意说,你又知道?我就是知道,如一说。楚楚也不跟他辩,既然无可言语二人又沉默下来。沉默空间有金苹果落在银网子里,有鹳欲飞,有思念悠悠转转,一个陌生女子在给前生写信;有温柔,有婉约,有阴寒的春日旋转木马前失忆人拉奏的探戈手风琴;有泪。慢慢慢慢的,有阴影一动——游忧死了楚楚一直都很呆,到医院办理手续又要到殡仪馆,葬了烧了她照旧上班,好久好久没睡她上班不觉得困只是双手不停的打颤,第一次见到如一黑了一黑,昏睡了一阵,此时她隐隐隐隐的,人都没了就只有世界;世界没有她喧哗时一样喧哗,沉寂时一样沉寂;她听到话但她实在睁不开眼了,有话紧紧贴着她那么贴,她想说请不要接近,太亲近了但话就在她皮肤的左边:安地,你不舒服了?你没事吧?她想摇头但她摇不动了她张了张嘴唇说:水。冰凉的水贴在嘴边,我想我于此生,已经非常疲乏了,楚楚想只要有一杯冰凉透明的水送我离去,永不回归;此生无可恋。她一口气喝光了水,光复光,暗复暗,事物回复其虚有。如一就在她面前,一脸疑惑焦灼,双手扶着她的脸。楚楚猛的一缩,喝问他:你干甚么了你?吓得如一也急忙放手缩开,又在解释,我以为你晕倒了,你一脸都白了叫你又不应我。你要不要去看急症?有没人陪你?不然我陪你都可以。楚楚忙的拉了拉衣衫领子扯到下巴,说:不用了。如一弹了起来,大皮袋狼狗似的跟着他,他转来转去边转边道:你叫我怎放心走呢。影影又失了踪,你又自己一个,我又不好陪你。这你叫我怎办呢。想想又说,不如我叫我妹妹来陪你。她也是大学一年级,跟影影差不多大,她很好的。楚楚回过神来,伸手将微温的余茶一口喝尽,说,不用傻,我没事。如一在那里唉声叹气,想起又道,我的同房是念医科的,你怕去医院不如就打他电话在电话里谈谈。楚楚站起来深吸了一口气,定定的站着说,也差不多了,你先回去吧,你不用担心我。如果影影回来或打电话给我,我会告诉她你来过。如一急忙道,不用了不用了,别告诉她我来过。他双手伸出来摊着,承着空气如一双不存在的手,说,你真的没事吧。楚楚微笑摇头。如一又说,这样,我回去我打个电话给你,你不介意吧,知你真的没事我就挂掉。楚楚笑说,你是念甚么的,影影都没告诉我,你活像个男护士。如一笑说我念闲科,心理学。楚楚想说,对了,我这个是心病,但唯恐太轻佻,就没答如一,拉开门说再见便送他走。 他走后楚楚便打了几个电话,打给晚雪,打给刘盈,苏至明,影影几个要好的中学同学。影影在大学里认识的同学楚楚都不认识,只得一个如一。都没影影的消息。楚楚放下电话想起米记,便传呼他,留言在传呼台,他旧老婆传呼他。挂了电话楚楚都觉得荒谬,他旧老婆传呼他。自己成了旧老婆。下一次应该说,林楚楚传呼他,叫他即复。等了一会都没回电他时常都是这样,今天传呼明天复。楚楚累得全身都酸痛就去洗一个热水澡。洗湿了头,泡沫刚冲走电话就响。楚楚湿漉漉的想了想,说不定有影影的消息,就细水长流流了一地的跑去听电话。喂,安地。楚楚心里有气电话筒都吱吱的流着水这个不知谁人她便大声道打错,便想挂断线。那头说,我是莫如一。水滴沿着发尖得得的打在话筒上,不由分说点滴到天明。凉凉的小水爬过她的背,大腿,脚跟,那么轻小指那么轻。她说,哦。那头说,你没事吧。我没打扰你吧。有水流进她的眼里,她眼涩得张不开,她揉了揉眼更涩了。没事了你不用挂电话来。就这样。她砰的挂上电话,话筒上有个小小的湿手印,小小的婴一样抓着她的胸前。她扶了扶又无可扶持的,她想不可以这样,不可以这完全不可能,不·可·以·即使此生无爱都不可以。没甚么事他只不过打一个电话,她是女朋友的母亲。没事有事只是她自己的事。楚楚给谁揉成一团的皱着,胃上有人火辣辣的打她一拳,她弓着身给谋杀似的崩倒,裸着身坐在沙发上。她可以想象自己给风沙侵蚀透,成了火山石坐在沙发上。这时电话又响了,铃铃……铃铃……她任由铃声响着……嘟的就响了留言答录机:是米记的声音。你在不在?你在就拿起电话。你不在传呼我做甚么?嘟的挂断了;接着又响了起来,楚楚动也不动,嘟的又是米记的声音,说,我忘记了告诉你,影影来找我问我拿了点钱,她说想去离岛住几天,她没事,叫我告诉你。 影影她可以火烈烈的,闹失踪,去离岛避一避,她呢。她甚么都不能做,班要上,人要做,但她要睡一睡,楚楚跟自己说,我要睡一睡,睡着便好了。 睡着就忘记她那,心之罪。 「火车误班了。我在等。」 「等待的意思是,时间过去,而我停留不动;要发生的事情没有发生。而等待是我生命里面所能承受之最重了。」 「但我又不能说,我在等你。你和我从来没有期约。但我和你之间,还没有发生的、可能或不可能发生的,成了我生命之最重。之所以重,因为它总在未来。」 「我在等的时候,脱下了帽子,放在窗前。今天天阴,不大见日色转移,只见光的满溢程度不一,渐离渐亏。从此我想起等,我都会记得我的这一顶别着铁路局红章的蓝帽子,放在窗前;外面有人影与世界,只有我和我的帽子,坚执地与时间厮守。」 「希望之磨人,莫过于此。我想到我一生可以就消耗在虚假的希望之上,心中懔然一惊。宁愿绝望早早来临。如果一定要绝望,愈早绝望愈好。像那些不愿意再等误班火车的人,愈早决定离开,或走路,都好。只有那些心存侥幸,一直在等,愈等愈觉得自己等那么久了不等下去就太不值得,就泥足深淖愈陷愈深的等下去的人,最后等到血本无归,泥淖没顶。」 「我如何承受希望,游忧。绛绿一九六五年三月二十日」 睡着就忘记那磨人的、朦朦胧胧的、似有还无的、希望。心之罪最大为希望。 死灰岂能复燃。复燃会是怎么一个比烟花焚城更大的灾难。 楚楚睡着了,但好像整个晚上都没睡过似的,还觉得是无眠,还可以辗转下去,但闹钟已经响了,楼下的和平日一样开了电视看早晨新闻。楚楚拖着昨日的身子去上班,从来没有这么厌倦,催人老的不是岁月而是日复一日、一天跟另一天差不多、但又没有更好消磨生命的办法的、上班。如果不用上班该多好,她就可以躺在床上,再半睡不醒的捱下去,捱到水落石出,睡是睡醒是醒为止。如果不用上班,今天阴天她正好可以感觉光的满溢或离亏;在办公室里面永远的日光灯使人不知日夜,不知月之既老。如果不用上班,她想去逛一下百货公司,她时常想象那些上班时间逛公司的人是甚么人。她换上上班的套装时想:今天要再去收楼,赶走那几个巫婆把房子卖了套点现,做甚么也好她想有选择。有钱就有选择,没钱就死里死气的去上班赚月薪。有点钱炒股票度日都不错,每天都在玩赌局,有赢有输,赢了就嘻哈大笑,输了就哭着脸,起码做人都有一个理由有笑有泪,有烦恼。她的生命最可怖之境是没有烦恼。但当烦恼来临时夜不继夜……在火与火之间等待……绿之他年;她又觉得整件事情太残忍了。 好像与狮子搏斗了一天,其实她甚么都没有做,听了几个电话做了几张票,空调冷冻柜般开着楚楚还涔涔的流一身虚热汗,湿湿的粘着两腿之间,可以生苔。她随下班的人潮漂流,脑里有石头似的刺着她,令她非常不舒服她想不如不要去收楼了,抬头看原来自己已经跟着每日的脚步回了家。她在自己的家楼下踟蹰,居然踟踌好像自己是自己的情人,在犹豫着,爱还是不爱,到底爱而撕裂身体,还是不爱而虚浮而完整。她顿了顿退后了两步,就转过身从回来的地方走去。她想驾驭习惯,她的脚步已经自行马一样,会上班会回家,想也不用想。但这个时候,她不知这是甚么时候可能一个残忍的时刻,她想走一条陌生的路,并且,想一想。 大角嘴是旧区,没那么多霓虹灯,招牌都是红漆手写的中国字,格外觉得是中国。香港那么小,但在中环,在尖沙咀,繁华纷杂洋人印度人菲律宾人又多,就认不出中国来,几乎是甚么地方的城市都可以,但大角嘴有那么多老人、垃圾、铁屑、手推车,那么坏与旧几乎腐,就分明是中国。楚楚想起那三个黑衣女子心里还是毛毛的入了深山岩洞似的小心翼翼,上楼梯的时候还是踩到了黑猫尾巴,黑猫哗的一声咬了她一口,不十分痛但她低头见自己小腿已经小小的有个口唇大玫瑰血印。楚楚弯下身来按住了很小很小的伤口,有个很小的声音在说:不要去。声音很小,不是其他人的声音。楚楚想听清楚只听到街上遥远的车声人声,幽暗崩破的小纸皮石楼梯上只有她自己。她放开了伤口暖暖的发觉流了,一滴血。 她按铃就听见呱呱的女子在笑。来了,终于来了。鸦一样的声音,我都说她一定会来。鸦声在房子里面躁动,答嚓答嚓的脚步声,转来转去。楚楚将耳朵贴在门外听,听到自己的脉搏跳动。来了来了,但不是走向门口。那三个女子不过在团团转。楚楚再按动门铃。来了,楚楚耳边一凉门开了,一个老女子在她耳边说,如果你可以不知道,就不要知道。可以不来,你就不要来。里面的在呱着说:姑娘仔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宜解不宜结呀,姑娘仔呀,宜解不宜结呀。楚楚一惊,这是甚么意思,宜解不宜结:她心里就委委屈屈的现了许多结,她曾经以平静生活将之抚平然后深埋的,结。如骷髅之出土她静静的将泥吹开,第一次目睹她的坏身;她并不如她想像。此时她的肉身如蝗虫一样攻击她,她无从抵挡只在喉间说:是,是我来了。 我来,她说,我来找你们。开门的那个最高,她记得最高那个叫太一。你进来进来,老女子的手干松一样夹着她。客厅开着淡白的日光灯,照在身上,冷的。三个黑裳女子,围着矮几原来在打天九。太一将她一推,推在矮几之前的小凳坐着,天九牌给啪啪的推跌了一地。你坐坐。三个女子又移了位,一个弯身拾天九牌,一个咯落咯落的在吃硬饼。你吃,不知是太乙还是太初,给她塞了半块干泥巴一样,上雕「彩凤飞扬」的炒米饼。她有点为难,饼那么干硬但不知太乙还是太初,搧她:你吃。楚楚只好将米饼吃了,咯落咯落的好像吃了一口牙齿。姑娘仔你吃饼,吃了饼就听故仔。楚楚干咽了米饼,三个女子围着矮几转了转脚步索索的,脸孔还是一模一样的三张脸;一个露嘴没有齿给她一个牙肉的笑容;一个灰暗蓝的眼睛眨着眨眨出了一只苍蝇,她双手一拍就将苍蝇拍死,蝇尸在两手之间,两只手一模一样,一只是左手另一只又是左手;一个打了一个喷嚏收音机就响了并报导,哥伦比亚有大地震,余震不绝。一个黑裳女子给她端来一只白瓷蓝彩裂茶杯,温温的姑娘仔你喝茶。那是第四个眉皱得紧得不得了,低着头楚楚不认得。楚楚呆望着她都没有伸手去接,定一定神她才见给她端茶的是最高的太一。没有别的只有三个连她才四个,除非她看到她自己,老了。 她喝了口茶茶苦得她几乎要吐出来,她努力将茶吞了,就开腔:你们甚么时候搬走,我要收楼出让。 「我说呀姑娘仔。我九十岁了我太乙做人做好久做到厌。我阿姊太一呀,我们八十五岁那一天话做人做好厌不如不做,我说老皮老骨你怕等不及,全身都睡了进棺材还得一个头一对眼,伸出来骨碌骨碌两头望。都无甚么好看了我说阿姊,大蛇屙尿又见过,老凤生蛋又见过;见过见尽等来等去都不死,你有乜符确无符。我九十岁了乜都见过,就未见过男人条春。我到九十岁还是姑娘仔。我不中意男人,也不中意女人。人人都有一阵臭味近我身我就想呕。我不中意有人摸来摸去,摸乜鬼。那时有个何复,我做女那时有个何复,几潇洒骑马好像风一样,不中意阿姊太一又不中意我妹太初就要我,我话三姊妹一模一样随便要一个都可以,他誓不肯去跟我阿爸说要娶我,我跟阿爸说人有阵臭味我不喜欢。我不嫁,一世都不嫁。阿爸话你不嫁怎行过两年就嫁。过两年那个何复还来,我说你娶我姊,娶我妹不要娶我。他说我就要娶你。我说你娶我我离家出走。他不信阿爸又不信,太一太初都不信。我就离家出走,跟了个阿嫂去做工人去煮饭。煮饭那处又有个阿禄,做男工要落田话中意我。我说有乜好中意全世界女人都一样,有奶有洞。后来跟个主人走到香港,有个三水乡下姊妹居然找到我,先至跟我阿姊再通信。到日本仔来我两个姊妹又走落香港,两个都嫁了。我阿妹太初呀,她生完又生她一样未见过男人条春,总之一条黑漆漆塞进里面就柯里吉蒂。我未见过我亦不想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见着春就多事。你阿爸你阿妈,阿爸不是你阿爸,阿妈不是你以为那个阿妈,还不是条春累事。我到三十岁都有男人要我,做藤器的叫阿秋,我做住家工他去探主人亲戚,见到我就成天跟着我要同我看戏。我做乜要同你去看戏,我说,成个戏棚那么多人陪我。我用水泼他他亦不肯走,后来我叫阿媚做奶妈那个阿媚带条黄狗去咬阿秋,那条黄狗真咬到阿秋小腿成块肉扯下来,吓得我怕咬到他残废。给黄狗咬完那个阿秋还跟了我几个月,跛着跛的远远跟着,都算痴心还不是条春累他。他没春就不用给黄狗咬。他有春他不发姣也不用给狗咬。后来老了才落得清静,到停经那年居然又有个阿邓,都成八十岁,当初我还以为他是阿伯叫声他邓伯,有汤有水都会叫他喝,念他一个人儿孙都说在加拿大。谁不只他喝完汤那次煲的我好记得是炖猪脑,他真是吃了猪脑变猪脑居然一跪跪在我面前,我说邓伯你脚痛你甚么事。他老泪纵横的说都不敢求我,但他想与我做伴。我说好了你以后不要来找我,老板不高兴,那时我做包伙食,一天煮一餐,都几好。他更哭得厉害,我怕人家说我虐待老人只好扶着他,我老了人都和善起来居然跟他说,邓伯你不要想,你若是喜欢我我们是朋友,大家去饮茶,你若不想做朋友就大家各自走路,大家都上年纪了知道世事勉强无幸福。我心想你走运了你早二十年遇到我你就要给黄狗咬。男人真是惨到八十岁还春心动。所以姑娘仔你要听清楚,说情说爱说到尾,一个春字累人而已。」 阿爸不是你爸,阿妈不是你以为那个阿妈,你也不是你自己;太乙说。楚楚认出来了,左脸脸颊有一甲虫大的褐斑的就是太初,她也最瘦肩窄窄的承着香云纱黑大襟衣。嘿嘿。太乙讲完就咯落咯落的吃着彩凤飞扬炒米饼,吃完吐出来一口牙齿,都是假牙,她就倒了一杯苔绿茶,一小排一小排牙齿在茶杯里洗。太一高高的站起来双手紧紧的箍着她的头,指尖在她的太阳穴上一直使劲,说,姑娘仔你也实在太累了。你的心令你累了。此时楚楚的心忽然感觉,好像痛但又非常之温柔舒服,软软的有人触着她,好轻好轻鹅绒一样承托,她沉沉的极之渴睡,但仍记得就含含糊糊的问,你们甚么时候搬?…… 醒来在母亲的衣柜一样温暖舒服。小时候她时常躲在晚雪的衣柜里睡觉,她喜欢晚雪的衣服漫着那淡淡的女人香。天色半暗不黑,可以看到事物的轮廓。她可以看到窗,窗前挂着海棠春睡布帘,窗枝的颜色看不清楚,可能是绿,可能是灰漆已经削落。她可以看到墙,墙裂犹如一张女子的脸,长满痛楚的皱纹,墙上挂着灰黑的照片,幢幢都是不存在的人影。她可以看到太师椅,椅上搭着一张牡丹大布,可能是床单。她听到啪啪的天九牌,敲着桌面有三个女子呱呱的说着家乡话。这一定是三水话了。她想。为甚么是三水,三水是甚么地方在哪里,楚楚此时才记起三姊妹。她缓缓转过头来,又闭上了眼睛,让我多睡一会才上班,她想。 亮了灯。一定已经夜了。楚楚其实知道自己在哪里,做甚么,只不过她不愿意知道。她坐起来从床脚拿起她的手袋拿出梳子来梳头。这不知是谁的床,搁在客厅里原来床搁在厅里也不错,坐着累了就睡。床好大可能三姊妹都可以在这里共睡。姊妹已经收了牌,开了电视一个在看,两个在厨房夸夸的炒菜。楚楚呆坐了一看,视而不见的看了几个广告,便说,我走了。坐着看电视的那个瘦瘦小小肩窄窄,可能就是太初了。楚楚问,你们甚么时候搬。太初转过头来没有脸,日光灯那么光照在她的头上只是黑洞洞的没有,光都给吸进了似的,楚楚就急急的低下头来没有再问。她穿上鞋子鞋子非常窄,她的双脚红红的有点浮肿,她用力挤了进鞋子去,站起来绷着绷去厨房门口说,我走了,你们甚么时候搬。太一正在大锅里煮点什么,圆圆的都是粉嫩嫩的肉,像婴。那太一没有牙黑洞洞的笑了笑,说好行呀姑娘。太乙拿着菜刀切一截淡粉红的,婴儿臂,楚楚咽了咽喉头的苦,太乙说,姑娘不留吃饭?今晚煮莲藕猪脚。楚楚说不了,摇摇头心想可能要放两个星期的假,或许去看一下医生,服点镇静药都好。 「我去找你那天,是四月二十五日。我将那天的日历纸撕了下来,连同你写给我那张,上面有着你的姓名地址的纸条,夹在小红书里面。——我所能有的,只是那么多。我连你一张照片都没有——我不是你的情人,虽然我给你写着极为缠绵的信。」 「我不是你的情人。虽然我们曾经那么亲密接近,互相了解身体。」「这件事情,对你来说与对我来说,是不一样吧,对我来说是那么重,对你来说,或许很轻吧。真奇怪同样的一件事,你和我共同的一件事情,在你生命里与在我生命里的位罝与重量,可以是那么的不同。」 「那天晚上还没有发生。我跟你说着话,就像已经认识你很久,甚么事情都可以跟你说,你就是我的医生一样听着我。我记得你在黑暗里的眼睛,看着我。我就想做个女子真是好,有你这样殷殷的看着我。我看着你的双手,幼幼的长着半月指甲。我想如果我可以替你剪指甲该多好。我看着你的短发,怎样干干净净的在耳后。我看着你的唇,微厚的,人说唇厚的人重情欲。你会是个重声色的男子吗?你的唇会不会吻上我的?我听着你叫我的名字,王绛绿,我就想,你会不会在我耳畔叫我的名字?」 「后来一切都发生了,但又跟当初想象的不一样。」 「如果我们没有接近过,我会不会不会陷得那么深?」 「不能说你骗了我。我很清楚发生甚么事,并且感受。但感觉是那么的短暂,无从追记。绛绿一九六五年四月二十五日」 「也曾想过忘怀。可否以意志来忘怀?我会忘记你吗?或者忘怀不是忘记,而是记起想起你的时候,已经无关重要了。再见到你也不会惊动,不见也不挂念。」 「一定会有那么一天。记忆与想念,不会比我们的生命更长;但我与那一天之间,到底要隔多长的时候,多远的空间,有几多他人的、我的、你的事情,开了几多班列车,有几多人离开又有几多人回来。那一天是否就掺在众多事情、人、时刻、距离之间,无法记认?那一天来了我都不会知道?我不会说,譬如一九七六年四月五日在天安门广场,我忘记了你。当时我想起你但我已无法记得事情的感觉。所以说忘记也没有意思,正如用言语去说静默。」「当你不再收到我的信时……」 「但你不会忘记我。你不需要忘记我。我对于你来说是那么轻,你可以将我当作星期日下午的棉花糖一样不时吃一下,调调生活的味儿。你一个人的时候你会想念我,想念我对你的执恋,想:我遇到过一个热烈的女子。我却要花一生的精力去忘记,去与想念与希望斗争;事情从来都不公平,我在玩一场必输的赌局,赔上一生的情动。绛绿一九六五年六月一日」 「你说:我怕我会伤害你。在你说这句话的这一刻,我知道你一定会伤害我,而你亦知道所以你说你怕。我们好象拿着糟糕剧本的坏演员,明知结局的破烂还在那里很吃力的将戏演好。有个烂导演流里氓气的教戏:『我怕我会伤害你』的意思是:我不爱你,请你离开。于是你将我推开。那真是一场非常丑恶的戏。」 「我回到招待所全身发抖,已经是十一月天气已经很冷,煤炉已经熄了没热水,但我还是颠颠的去洗了一个澡。我一定要洗一个澡,无论有多冷。冷水泼在身上我抽一口凉气,这时候我告诉我自己:是真的,他推开了我。」 「是真的。我知道。你很喜欢我,但你不爱我。只有爱人才能明白喜欢与爱的分别吧。我想我明白。但明白没有用。我真是傻。」 「他们都说我是个聪明女子。我后来才明白聪明误的意思。只有自恃聪明灵敏的人才斗牛似的往狂牛的双角冲,还可以力斗几个回合,但毕竟不是斗牛士,终给撞个肚破肠流。聪明人轻率,自取灭亡。只有愚拙人小心翼翼,唯恐害人害己,时常不敢,心存敬惧,因而终得着安稳。我没有办法,我从小便很聪明,我父亲常说,像你这样聪明的一个人……唉。」「从今我会学得愚拙一些,因而得智慧;不爱之慧。绛绿一九六五年七月十一日」 小学五年级楚楚第一次考了个四十三,全班四十五人。她是由一年级的十二名一直跌下去。老师说女同学都这样,愈大愈差,脑筋不行,男的就会愈来愈好。楚楚想自己不是男生不必那么好;但考个四十三还是有点难交代。她没有拿成绩表给游忧或晚雪签,自己冒着游忧的签名签了回去,给班主任那个痘皮的朱老师发现了,就请了游忧去见。游忧告了假下午去见,见完在教员室门外坐了一个多小时,等楚楚放学。楚楚从班房可以看到父亲在教员室门口等,身上那套旧灰西装远看分外灰。下课铃响了她不敢收拾,坐在座位上看她父亲怎样互握双手站起来。她站在窗前贴着呵气,在雾气上写着自己的名字「林楚楚」。雾气散了就不见了她父亲。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收拾书包,班房只剩下她一个。她抬头见到她父亲在课室门口等她。楚楚背着书包,提着塑胶水壶,站着没动,全身都是书本与胶水壶的气味,她就哇的一声哭起来。游忧也没动,站在班房门口有点犹疑。楚楚哭着哭愈难过愈哭,也不知哭了多久就哭不出来,只在那里抽噎。此时游忧才走过来拉她,替她提了水壶与书包,然后将她一抱入怀。游忧的胸膛是那么暖,灰西装绉绉的好象一个窝,脸刺刺的有胡子的痕迹贴着她的脸,楚楚给抱着又哭了起来。游忧轻轻的拍她的背,哄着她不哭,不哭,不要紧,考第四十三就第四十三,我都这样跟校长说,聪明没有用。真的楚楚你听爸爸说,有点笨日子才会过得好。楚楚想爸爸真是好,愈抱着不肯放了,小嘴在她父亲耳边说:爸爸我长大了我仍要在你身边,你一样要抱着我。游忧笑,这怎可以你大个女我就不可以抱你了。为甚么不,楚楚愈发缠着,整个身体和她父亲的扭着,小小的刚微涨的乳贴着她父亲的胸膛。好了好了,游忧涨红着脸微微推开她,说都是我纵惯了你。 楚楚忽然想父亲可能那时候会想起王绛绿。正如她所说他会时常想起她,虽然他不爱她。想起了王绛绿就不愿意自己的女儿像王绛绿那样碰个焦头烂额,不愿意女儿像她一样冒险。王绛绿的乳会不会像她的,一样贴着游忧的胸膛。他们身体接近的时候,会有话吗?她会不会说,不让你走,要你时常抱着我。而游忧会默默的轻细但坚定的,推开她。 游忧教她愚拙与胆怯。晚上你不要出去,外面很多坏人。楚楚到出外做事,那年她十八岁。那年她才第一次自己晚上出去,虽然仍然十时前回家,但她十八岁了才知道有午夜场看;她第一次听到有凌晨一时十五分开场的子夜场简直震惊。游忧教她:读书不要读那么好,读书读太好了人家不会喜欢你;而女儿家早晚都要嫁人的。晚雪在旁默默的看着,也不多话,只是楚楚第一年会考只有两科及格时晚雪就说,看来也要找个补习老师。补习老师来了两个月就不教了,说要到欧洲旅行,换了一个他的同学。第二个补习老师后来对晚雪说,那个补习老师不是去了旅行,而是给楚楚气死了,她根本无心向学,而且蠢,她也不教了,赚这少许钱赚得太伤神,楚楚没得教的了,不如早点嫁人吧。结果楚楚连第二次会考都没有考,就嫁了。 这样说来,隐隐造就她的命运的,不是游忧而是楚楚从不知道她存在的王绛绿。游忧以为他不爱她,他推开她就可以了断。但不,绛绿已经好象火山尘一样盖没了他,只是他不知晓。她像病毒一样在他身体里面潜伏,他的不爱亦无从抵挡,只因为在某一时刻,他无法抵挡肉体的诱惑,让她乘虚而入。 楚楚紧紧的抱着自己。她要好好的管着自己的身体。 楚楚从来不经痛,但游忧死了以后,那次来了经,痛得她内里有千虫咬一样不安,楚楚才想原来经痛是这样的,怪不得药房那么多止经痛的药片卖。她吃了止痛丸还是痛得出冷汗,中午都没吃又再吃两粒止痛丸,实在挺不住了就告了半午病假早走。她回到家脱了鞋子,站在家门口,下午的阳光微微的照进屋子,放在窗架上的一束黄金葛撲撲的生长,楚楚几乎可以听到生长的声音,滋滋,滋滋;冰箱在滋滋,滋滋的开动;她昨日看的一份报纸搁在饭桌上,风一来呼啪的吹动。她认不得她的房子。房子没有她一样有房子自己的生命,自顾自的侵蚀与消逝。电话铃声响起她吓了一跳,都不会去接电话,这个时候谁会打电话来。她抱着了自己,不敢去听;想想自己都是多心了。就拿起电话听。是她母亲。 你怎会打来,她奇怪。她母亲说公司说你请了病假。是,是。楚楚边听电话边去开水洗个热水澡。她母亲在那头说明天你爸七七四十九回魂,我们去拜一拜。楚楚想明天星期六人挤人与那些过境回深圳的人潮挤火车便很不情愿,便随口说,不如今天吧,你让我睡一觉我们晚一点去。说完便后悔平白半天可以休息的又没有了。她母亲便说,好吧,你睡一会我晚一点再挂电话给你。 约了她母亲在九龙塘车站等。楚楚睡了一会痛楚轻多了,不知是止痛药的功效还是不过因为睡了觉。她随便穿一条灰蓝裙子,发上束一条灰黑丝巾,穿一对黑凉鞋,背一个黑皮袋便出去。在地车上怔怔的不知想甚么,都是游游离离,不成语不成句的断思。下午四时的地车人比较少,她可以看到车厢里每一个人的脸孔,都是怔怔的,不是想甚么,只有几个女学生下课了吧哇哇的说着话。其他的人都沉默着,仿佛这个世界的说话,都在女学生时期已经说尽了,余生只能怅然无语。她看着看着,见到一个女子,脸长长手长长直直,舞娘似的直,双眉紧皱的坐着。她心想这女子好熟,穿一条灰蓝裙子,发上束一条黑丝巾。过一阵她张开嘴,但没有叫她。这个女子是她的母亲晚雪,但她居然认不得她。离开了家,离开了厨房,在一个下午的疏落地车厢沉思怅然的女子,是那么的陌生,她从来未见过晚雪专注于沉思的样子。压在她心头的,又是怎样的重担?楚楚想她自己和父亲之间的秘密,三个女巫,王绛绿;晚雪也要承受、无可言说的,甚至连承受本身都无可言说,举重若轻,只有在一个下午的地车车厢,人来人往因此也是无人之境,这样地车车厢就是晚雪的无人办公室了,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可以让她的重担显现,如果可以,或许她会微微的叹一口气。而她的女儿楚楚,隔着几个座位,无声的看着她的母亲静静的承受,纵然愿意明白与接近,亦无能为力,只能远远的观看这么近,又那么远小。无花果树在某一季节想念果子独脚女子,也曾经有过脚如何量度沙漠的尽头与蓝色的距离当我半生之后还会梦见你我再也不相信痊愈或一个炎热下午的汗的完整。 楚楚到了站,在另一个门口除了地车车厢,在月台上等她母亲。晚雪皱着眉脸干干的,看到了楚楚她脸容立刻转了转,眉舒耳顺的柔和了很多,这又是楚楚熟悉的母亲。楚楚突然伸手拉她的母亲挽着她的臂,晚雪身子挺了挺,或许不习惯楚楚的亲热。在彩蓝小阶砖的地车月台上,人移得只见影,电梯飞快的向上往下,地车飞啸来呼啸去,没有一处是固定的只剩下两母女了,楚楚想晚雪这一生可曾觉得寂寞。她从来没有这样想过。连她自己都与寂寞无关,她可没那么多时间多愁善感,但生命总有一点,一时一刻,不知道甚么时刻楚楚想可能就叫做悟吧?生命的隐秘之处给触动,这时候就得与自己面对面了。面对面,日子那么久了她的面已经很模糊了,她身边的人亦只得一个朦影,她认不得自己她也认不得人,整个世界她都视而不见;世界不是世界,她也不是她自己。她侧起头好像看见太一太乙太初在那里呱呱的厉笑着:我都告诉过你,只是你不会听。听着登的楚楚差点跌个五体投地,晚雪拉着她皱皱眉道,是不是还痛?要不要回家?楚楚直了直身,依旧挽着她母亲说没事。 神龛密密黑黑深如蜂巢。楚楚和她母亲来过一次,那次安放游忧的骨灰,有个小道姑带着左弯右转,有人点着香。葬礼那几天楚楚都没睡无所谓伤心了,只给香薰得她一脸都是泪,泪矇矇的又忍着气无法呼吸,把骨灰放进神龛她拢了拢就头昏脑胀的走了。这次她挽着她母亲,在一行一行的燐灰面前走过,她想每个人的骨灰都一样,都是燐,都是物质,要藉此而记认生人,实在太荒谬了。她不敢跟她母亲说这些无情的话,只说,你认得吗。晚雪眯着眼很吃力的在渐暗的龛堂认着字……先严……先慈……陈门林氏……死人比生人多,这原是死者的世界;不过生人将世界占据着并且妄以为长久。楚楚不大相信魂灵这回事,如果真有魂灵她想,游忧也会去看王绛绿而不是来看她或晚雪;反而她们都一样,跟他死前没两样,没甚么好看。绛绿是他生之未完吧?楚楚想起有一年去北京旅行,有一个下午团友都去买东西,那天下大雨,她离了队独自去了雍和宫,因为听说雍和宫很静。亭园弯弯转转,果然很静。在一个殿里她见到了曼陀罗。她听过但她不知道甚么是曼陀罗。她在曼陀罗面前怅立良久。远看还以为曼陀罗是一张彩氈,但原来是一地的彩沙。风吹即散,在殿堂里用玻璃罩着,这就不是真的曼陀罗了。不过是模拟,但已经使她惆怅至死,她想繁华散尽,流星易老;怪不得有人要悟道了。绛绿也是游忧的曼陀罗吧?若非如是他不会将她的信留几十年,还要镇着保险箱里,成为他一生严守的秘密。晚雪会不会知道这个秘密?如果她知道她会怎么样?楚楚突然想到,晚雪从葬礼到其后,一只都没有哭过。在灵堂里她坐得直挺挺入了定似的。或许游忧之死之于她,就像米记之离去之于楚楚,既是必然,就不言悲喜了。——是这样的吗?她想问她的母亲是这样的吧?她母亲的发已经灰了,融入暮色之中,同成了渺远。楚楚看着她母亲垂着眼点了香,喃喃的说着祝拜着她的鬼夫,但这个时候已是真相大白了,生命至此;楚楚想她父亲游忧不会想认她母亲晚雪,她母亲也不会想认她父亲,她之肉身成了游忧和晚雪唯一的记认。楚楚觉得自己的存在真是罪过。晚雪祝祷之后又奉了生果,红纸;游忧不抽烟又不喝酒,晚雪从手提胶袋拿了一盒饭来,有点歉意的跟楚楚说,饭已经冷了,意思意思,好像楚楚就是她父亲的鬼魂。楚楚也答:无所谓,反正放一放就拿走。二人奉了白饭和生果,算是给死人摆了一顿盛宴,他想必可以好来好去。奉完了晚雪拉着楚楚拜了三拜,问她,你有没有甚么要跟你爸说。楚楚想了想,摇摇头。 离开龛堂时天已全黑。道观给针松、扁柏、樟与茶花包围着,风吹过有若天鸣海啸,有松柏樟的暗香,萎落茶花的淡影,枝叶间可见到山下渐起的灯,晃动不明。楚楚拉着她母亲在暗绿的亭园站一站。妈。她说。唔?晚雪呆望着前方,不知是近是远。妈。楚楚问。你甚么时候认识阿爸的。都不记得了。她母亲低声说。是怎样认识的?人家介绍的。认识了就中意了吗?她母亲叹了一口气,问这个干嘛。楚楚只说,阿爸已经死了,你们的事情我知道得好少。我想知道多一点。她没有说如果你都死了,我就永远都不会知道「阿爸不是你阿爸,阿妈也不是你以为那个阿妈」是甚么意思。你说嘛。楚楚拉着她母亲的衣袖,想她小时候一样。这个动作她已经怕二三十年没有做过了。晚雪给她拉一拉或许都记起了同一件事,就是楚楚还是孩子的时候,想买甚么想去看电影就这样拉着晚雪的衣袖央求她。晚雪依旧望着前方,梦呓一般不清不楚在齿间说:也不是说中意不中意,他人很好,到现在我都会说他人很好,我很感激他,就是了。此时有鹰,拉裂天空一样在她们头上飞过,来了一只,又一只。楚楚沉默着。窜的有黑影在她们脚前十步处一动,看不清楚是甚么,可能是棕褐色的兔。山间的静默绝不静默,只不过人们不习惯聆听,因此就听不着,以为静。楚楚听到自己手表的秒针移动,那么大声,既然整个世界的计时器都同时移动,一定是世界上最响亮单一的声音了,但为甚么她平日都听不到。她母亲晚雪此时微舒,说: 「你知道我是个养女,我都不知道我父母是谁,从来没有见过。我养父养母买我回来帮忙洗地洗衣服做家务,我养父在油麻地开竹货店,我原先那个养母好瘦,说话阴声细气的,我记得她时常给我吃卤水鸡翅膀,我没几岁她便死了。第二个养母也好瘦,小小的声音好尖,时常穿一套火红的衫裤在家里打麻将。本来我是养女,她来了我便变妹仔,要在厨房吃饭,原来和管家刘姐睡尾房,新养母来了赶走了刘姐回乡,她自己带来一个女佣叫阿桥的管家,尾房就给阿桥,我要在厨房睡。我到十二三岁,原来想嫁人第二个养母又死了,我就搬回尾房睡,也没嫁人,养父叫我去竹货店看店。 我在竹货店没生意的时候就读书、认字。有个伙计叫刘香住教我。 我那年十六岁,刘香住他已经二十几,是我养父在汕头的亲戚,听说乡下没得吃就来香港投靠,但刘香住是大学生,他没得吃都一样穿一件白衬衣一条灰斜纹西裤,后口袋里时常有一条干净的手帕。他和我养父其他的伙计都不同;在店里没事我养父出去收数不在的时候,他就拿一本书在读。我说你读甚么,你教我。我记得他第一次教我的字是『艰苦我奋进困乏我多情』。我问这是甚么意思,他说没甚么意思,很难解释给我听。 后来…… ……。 我养父和刘香住吵了一大架,说他食碗底反碗面,穿柜桶底偷钱,在店里就纳了闩门的方木条,向着刘香住的脑袋扑过去。刘香住也不会避,站在那里啪的一脸血,打翻了血盆似的,反而把我养父吓呆了,僵着,别的伙计见我养父停了手,便立刻拉开了刘香住,给他倒了一头一脸的止血散;我到现在都忘不了他的脸,望着我,眼睛是白的多,黑的少,脸是猫沙盘堆满猫屎一样乱。刘香住当晚就走了,连东西都没回来收拾,伙计就将他的棉被大衣当了,换了二三元买烧酒喝。 从此我没有见过刘香住。 我养父在油麻地的竹货店,没多久以后一个晚上失火。伙计都在店里睡,幸好都走得快,没事,店就烧过清光。我养父家就在楼上,我记得我给吵醒时好多人在喊叫,消防水车唧哄唧哄的在抽水,天好像打雷白天一样亮一样暗,好多人走来走去,但没有一个人停下来跟我说一句话。我来来去去走了几圈,拖鞋都湿了熏黑了,有人踩着了我拖鞋掉了一只,我回身找来找去找不到。只好趿一只拖鞋抬头眼前已经暗了,但远处微亮的是天。我见到我养父就坐在我前面的坑渠盖上,全身湿透头埋在膝里发抖。我不敢走近他,但怕他发了甚么病还是伤了,便远远的叫他,阿叔。他抬起头来见着了我,眼里邪光一闪鬼上身似的,说:一定是那个刘香住。 后来一只都不知道为甚么会失火。我养父咬定是刘香住放的。后来听张禄说刘香住已经回了乡下,过两年就闹文化大革命,他给斗死了,割颈自杀的,血流到一地都是。 店烧了以后我养父像得回半个人,时常呆着不说话,伙计都走光了留一个张禄,张禄在我养父家好久了,听说我来多久张禄也在店里多久。我养父原来叫他走的,说请他不起,张禄说一世主仆,怎可以这样就走,就帮我养父清理我们那店,屋倒没烧坏可以继续。他的老婆张二嫂有时也在店里帮忙,见我的情况知道我在这个家都留不下去,而我也实在不能等;她就给我介绍了你父亲,行了三个月就结婚。 你阿爸那时住青山道;人很沉静的但我就嫌他太沉静了,时常眉头紧皱,我说张二嫂我怕他命不好要我伺候;张二嫂只说他人性格好,两夫妻但求和睦一世就是了,不能想那么多。而你爸也实在好,我的情形他都不嫌弃,都要跟我过人世做夫妻。我记得那次我和他晚上去看影画戏,在光明看六点半,看完八点钟,他就跟我走路,一直走回黄大仙,都要走差不多一个小时。我回去听收音机说弥敦道封了,暴动,巴士又都停驶,就好像打台风;你阿爸不能走,在我处坐了几个小时,我们都没做甚么就在客厅开着收音机在听,中间吊一个奶黄灯泡摇摇晃晃。你爸也没说甚么,一直到十二时宵禁解除了你爸便走了。过几天他来找我,我那时在手袜厂做,手袜厂也在青山道,他来找我放工问我愿不愿和他结婚。 就是这样了,没甚么的,很普通的就结了婚…… 有了你……」 楚楚听得心惊胆战。怎么办?三个老女子的话,难道是真的?太可怕了这个世界真有知晓世上秘密与智慧的女巫么?竹货店明明在油麻地,为甚么她母亲晚雪嫁他父亲时住的地方是在黄大仙?香港的暴动是在一九六六、六七年,那时楚楚已经出生了并且有两三岁,为何他父母亲这时才结婚?那个刘香住走了以后那两三年,发生了甚么事情?为甚么她母亲要提刘香住?刘香住是甚么人?「很普通的结了婚……」普通生活所隐藏的危险,不为人知,若盲人临深崖。难道每个人都要背负自己的秘密,以求得普通生活的福慧?普通生活,不是她想像之中那么普通,细细敲问,一样危危乎千疮百孔;夫妻不是夫妻,父母女不是父母女,她自己也不是自己。楚楚几乎想逃开了;不要问,不要看,不要知道。晚雪静了好一阵,楚楚想到此为止够了,便说已经很晚了我们回去吧。晚雪没动,微风拂动她的灰发,有蛾停在她的头上,一扬翼又飞开。蛾飞开了就有蚊,细密如幻觉。 这一夜楚楚梦到了刘香住。脸是莫如一的脸,但她在梦里又知道他是刘香住。他在一个道观招她,他穿着一件白衬衣,一条灰色西裤,后裤袋有一条干净的白手帕。他微微笑的叫她,王绛绿;楚楚又应着她便是王绛绿。招她走到山边去,山边有一间灰色的小屋,刘香住走进去,便不见了。她推开小屋的门,见到一张铁床,一张铁椅,床上是空的,没有床褥没有被,只有床的铁架,窗前有一张地毡,满是血。她走近去,想:都已经三十几年了,为甚么血还未干。这时她见到窗外晚雪的脸一闪,她便醒了。醒来她一身汗,去洗了一个冷水澡,很清醒,再也睡不着。 她做了一个决定。明知这个决定不会带给她甚么好结果,她好像受了咒,不得不去。还未做这件事之前,其实她都知道结果。但她想有一个印证。 「爱之所以为爱,或许在乎缺失。——从不可得,因此思念终生。」 「你是对的。你说:如果我很爱你,你就不会要我了。我当时吃了一惊,你实在太聪明了。我喜欢你,或许因为你很聪明。——大概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吧。」 「但爱或不爱,已经渐渐没有意思了。外头的声音愈来愈大,我觉得火车亦好像愈开愈快,快到可以离开路轨,飞上天了。在中国,你想避开政治,但政治总会找到你上头。车站的红布条愈来愈多,人们开始敲锣打鼓杀麻雀,声音愈响我就愈不安,我怕有事情发生,而这些事情是大到超乎你我,我所执所思都变成无关痛痒的小情小爱。绛绿一九六五年十月二十二日」 信是绛绿的青铜像在玫瑰园沉思,是她那一时一刻存在的印证。日子过去,人事全非,只那几张纸,记述一件事;那件事情,玩转成为今日之因,但亦无可挽回。楚楚其实不需要知道事情的起由。楚楚小时候读过一间教会小学,上圣经课要听故事,有一个上帝不准阿当夏娃吃分辨善恶树的果子的故事。楚楚不明白,为甚么分辨善恶树的果子不能吃,吃了就要被逐出伊甸园。如今她握着发黄的信纸,渐渐明白;分辨善恶,知道事情的来由,是众多痛苦与烦恼之根;也是人所能有的智慧之源;上帝不会喜欢人有自己的智慧吧?但现在她既然已经与自己面对面,她亦别无选择。她上班前打了一个电话回公司说要去生死注册处办一点事,迟一小时上班。她没骗老板,她上了生死注册处,做了一个查询,查她自己在医院的出生记录。查记录要一个星期,约好了她一个星期后去取。 一星期后她好像拿公开考试成绩表一样,手心渗汗的去取。职员叫她的名字她好像上断头台步上前,接过电脑记录。薄薄的一张电脑打印纸,她拿在手里好一会不敢打开。出到生死注册处的楼梯角,她站在无人之处小偷看贼赃一样打开纸张,中英对照,她的名字林楚楚;她的出生医院的名字,明爱医院;她的出生日期,一九六四年九月十六日;她的父亲名字,空白;她的母亲名字,伊晚雪。 这是真的,她的父亲不是游忧。但为甚么呢? 但他真是好。她走累了背着她的是游忧而不是晚雪。带她去饮茶、肩头让她骑着、茶楼的人都笑你本事了你小女孩你骑着你阿爸的头;那个人是游忧,不是晚雪或其他男子。和她去看电影的是游忧,她第一条牛仔裤是游忧塞钱给她买的。她要嫁给米记,沉默不语那一刻他必然心如刀割的是游忧。那夜米记上来跟母亲说了,晚雪问楚楚的意思,楚楚只嗯的一声便成了事,米记和晚雪说再约父母见面便告辞;她送他出走廊坐电梯,他也没碰她跟她扬扬手就走,可能想着势在必得都不必急了。楚楚有点失望,还没有结婚都已经那么理所当然。她在走廊站了一阵,电梯上了去又再下去,到层的时候叮的一声,有时叮得近,有时叮得远,到叮在她面前时她给大毒蜂叮上一样吓了一跳,急急回家里去。打开家门大灯已经关了,只亮着茶几上的小灯,乳白色的灯罩已经好黄,流苏一跌一跌;游忧坐在等旁,戴着阅读眼镜,没读报没看电视,楚楚以为他睡了,叫她爸回房去睡。她爸听到楚楚叫他,缓缓的脱下眼镜,揉了揉眼睛,揉完又揉,揉完又揉,好像眼睛里成了沙丘,揉来揉去都揉不尽眼里的刺痛。楚楚坐在游忧身旁,一时间说不出话,只紧紧握着她爸的手臂。游忧放下手,将眼镜慢慢收进盒子里,说,我环境亦有限,都没甚么给你。楚楚接道,爸,你不要这样说。你的心意,我都知道。楚楚说着也急起来,只是我笨,我不会说。但我知道你待我好。世界上没有别的男人有你待我那么好。她爸摇摇头道,你不要傻,你大个女了做人家太太了,不要傻。楚楚说我做人家太太我还是你的女儿,我一生都是你的女儿。游忧拍了拍楚楚的手背,说,不一样的了,但女大当嫁,就是这样的了。我只怕你会吃亏,你自己又不会照顾你自己。楚楚又说了许多安慰她爸的话。她结了婚以后无论怎样赶怎样要应酬米记的家人,周末都一定会回家吃一顿晚饭。米记就笑她,你应该嫁给你阿爸不是嫁给我。楚楚此时想,游忧并不是她的父亲;但他愿意给她的,甚至比一个父亲更多。当初她知道她父亲的好,如今她隐隐明白爱;愿意包容,可以承受;但爱已经无从记认。她爸的肉身今已消失,灵魂亦不愿意顾此尘世。——到她明白爱的时候,爱已经不可能了。爱总是有所缺失。楚楚这时非常非常的伤心;她从此必须承受这缺失,直到生命的末了。 她在政府大楼的一个楼梯转角,有人拿着文件经过,有人看她一眼,有人寂静,有人有思虑。她哭了。在楼梯外是婚姻注册处,有人为了排一个好日子结婚在婚姻注册处的门前露宿。 「今天有人在火车上打架。听说有一个军人,那个女的抬行李时踩了军人一脚,她还骂他狗眼盲拦着路,军人就和她吵起来,那个女的就尖叫着说打人哪,军人听到她说打人就真的打起她来,在六号车厢我去到时军人正揪着女的头发,敲椰子似的将她的头往椅角摔。那个女的哭喊着。很多人围着看,大江南北甚么方言都有,就没有一个人动手分开他们。我说,同志,停手,你打死她了。那个军人同志听我一叫,更抽出枪来往女子的血头一指。一出枪大家都吓呆了,才有人操浙江口音的普通话说,同志,请冷静。那个女的神志倒清醒。给抢一指,反而静下来,血撲撲的流她哼也没哼。军人见赢了个采,就收了枪,将女子一摔,他也没走,就坐在他自己的座位上,掏出烟来点了,又拿起绿色的军用搪瓷杯喝茶。女子细细声的哭着,自己用手一抹,抹到一手血,她也不敢大哭,一手血的拉开自己的行李包包,拿条毛巾出来抹。其他人见打完就散了开去。我问那女子,同志你没事吧?她望我一眼嫌我多事似的,然后嘴一翘说,你看见的喇,问甚么。我见没甚么可做的,就回到了自己的车厢。」 「火车仍在田野间飞驰。我总觉得,火车一直向一个渐暗的山洞驶去,渐暗渐静,再也开不出来。」 「每隔一阵子就会有人在火车打架吵架,本来已经习以为常。但我的心还是极其不安。」 「是不是因为你离我那么远?隔着那么辽阔的土地,河流,高山。不光是远,在这里发生的事情,发生不到你那里去。你和我就渐渐生活在两个世界之中。你不理解我的不安,亦不会明白你其实有多幸运。但既然我之为我为我的命运,我的生命旅程亦只能以此为起点。」 「这阵子我没那么想你,偶然也会忘记,原来日子即是日子,即使甚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隔了日子再清晰的都会模糊起来。但记起的时候,如旧病复发,那么熟悉,忧愁的心情慢慢将我淹没。绛绿一九六五年十二月三日。」 日子还是慢慢静下来。楚楚甚么都没做,只要甚么都不做,事物就会慢慢回归于微小。她知道了底蕴她就不会问,也不想知道谁是她的父亲;父亲她已经有一个,已经够掏心的了。她不想知道晚雪心里会有谁,有谁有得那么深会怀了他的孩子。晚雪是那么正直的一个人,去买东西找零钱找多了给她,她一定自动奉回;楚楚学校里要申请甚么津贴所有同学都填报假资料,晚雪从来不肯,所以楚楚自小从来没有得过任何就学津贴;她时常教楚楚贪字变贫,连人家的好意也不要贪,因为人家待你好你不知道甚么时候要双倍还给人家。楚楚跟她母亲学会不要求、拒绝接受,跟她父亲知道了慷慨与付出。楚楚知道父母都是普通人,她父亲做一份很规矩的工作,她母亲在家里照顾,但他们身上都有好素质,楚楚没得好埋怨。她甚至无法埋怨他们将她带到这个世界上;他们已经尽他们所有,给她最好的。她一事无成他们还是尽心尽意的担待她;她有这么好的父母以致她时常内疚,不知怎样向影影交代为何有生。她也心存好意,只是世界由不得她。影影是个敏感激烈的孩子,她既折磨自己亦折磨她。敏感激烈的孩子都不快乐。她五岁已经可以发脾气成天不吃饭,不过因为米记顾着看电视转播世界杯足球赛没有跟她谈话。影影好脾气的时候可真会逗人,爸你打麻将可赢多点呵,妈你弄的菜真好吃没有一个同学的妈咪像我妈咪那么好;她坏起来真可恨,明知楚楚怕吵就在她耳边大声唱歌,偷米记的钱就随手将米记的银包扔掉,还要不怕打骂的说「是我偷的」真不知她脑里想甚么,又不是不够零用钱给她。楚楚有时会好后悔生了影影,但她不敢想下去觉得自己这想法真是不洁,生儿育女是天职她怎可以这样想,她会想如果米记走了影影死了就好了。影影进了大学以后真的是离巢燕,她的事情楚楚管不着,亦不理解。她只是不明白影影又年轻又聪明,世界没甚么欠她的,为甚么她老是愁着脸在伤春悲秋。她想说如果我是你我不知有多幸福快乐。影影偶然回家睡的那晚楚楚也曾想推门进她的房间跟她谈谈,开门见到她穿了一身黑蕾丝胸衣黑蕾丝内裤横躺在床上好像自渎,楚楚一看影影那圆满的、女子的肉体,就觉得很冒犯,脸都红了就退了出去。影影是个成年女子,楚楚无话可说,说也惹她嫌。这个年头做母亲就像从前做小媳妇,从前小媳妇看婆婆脸色,现在是母亲在女儿脸色,一样要察言辨色,少点警觉都不行。影影闹完失踪也不知她甚么时候出现,反而莫如一没找她楚楚就当影影已经如常上课考试,到她回到家来影影(此处疑为“楚楚”)也没问,也没说莫如一来过,就当不知道这件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楚楚自己的麻恼已经够呛了。 午夜来的电话总是那么邪恶不祥,她摸着去接电话时想阿爸要死了,一定是医院打电话来;脚碰到冰凉的地她才想起,游忧已经死了。幸好他死了一个人不会死两次,她无法再经历他第二次的死亡。拿起电话有人叫她,安地;她心一寒已经熟睡的又醒过来 如果你的手触着我的背请不要留连并且划上浅浅的、美丽的胎记。 有蔷薇,在夜中犹自惊怯地盛开。 热烈不动的阳光里你看见一个小修士流血奔跑腰间缠着一条绳 ……纪念一个知道鸟语与灵魂的人……有人叫他做阿西西的圣法兰西搬石为殿 身上有永不磨灭、永不痊愈的伤痕听说因为爱我们知道的是那么少 与贫苦的亲近以至一无所有与软弱的一同跌倒因为伤痕累累 但小修士你以为知道爱穿上袍子你练习怜悯背诵包容也可能熟读忍耐、恩慈、长久但让我告诉你肉身之罪乃在从不知道艰难并妄以为希望俗世以婚姻或廉价小说电影来掩饰情欲与自私而你以节制来掩饰软弱我以写来掩饰虚无长久的哀伤不愈已成癖到底何者的毁坏为最大我们谁都不能拯救谁各自沉沦但如果你还听我的告解我一无所惧只以静默来忏悔人之在而且并不僭越、从自身清楚响亮的说:没有爱因为我也曾是个精细的女子也曾温柔情动也曾走过荆棘途路而且欣然痊愈也想过牺牲、忠诚、以他人之好为好也有求不得也伤于爱别离我时常寻求亲密就时常孤独远离爱愤怒和骄傲时常侵袭我狂暴又常追随当我低头见到自己的影子原来和我共舞的没有其他人属世的小情小爱只能如此你说属灵的爱为最大我也曾渴望救赎只是教堂是个比爱更大的谎言你和我同时在永恒的飞堕之中没有谁更轻或更重我们在属世与属灵的混沌之间相遇各自有所不能你跪着并且膝头刺痛圣法兰西阿西西在圣经、面包、骷髅骨头之间祈祷面包是俗世之生骷髅骨是我们必经的命运但雀鸟不曾停在你的肩上与你耳语……河流不曾为你分开处女的血不曾为你流圣彼得没有交给你钥匙他在天堂门口打了瞌睡因为从来没有人到过天堂你打开圣经读到字……却失去了语言因为你无法重复爱之不能你从来、将来亦不会变成圣法兰西不因为你软弱也不因为你躲在修道院不因为你缓慢从来不答应灵魂收割者的催门而只因为圣法兰西阿西西他也不曾完成他自己那个神圣的传说我么,我还会在俗世之中流连漫无目的不再想比人可以想的更多如果无法爱我又不曾悟到佛家的门无所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只好承担生之缺失更何况我还非常好运气的得到了翅膀与脚 暗自飞行、无声在旷野疾走因此而得着一整个世界的荒凉与完整所以,我的小兄弟当你黎明祈祷时请你在你身旁放一只温软的面包散发着诚实的香气请你纪念我,和我的俗世生活在淡白的面粉里微微发酵而当我站起来我脸容婉静内里长满丑陋可怖的溃疮纵然如此在我生命某一个明净的角落我仍然会纪念你和我们各自想像的信念、希望、爱是否各自衰亡各自陨落。 声音在喉头拖得长长的说,哦,我,就,是。怎,么,莫如一有一点焦急,她话未完他已经说,对不起打扰你睡觉。我现在在伊利沙白医院。听得医院两个字楚楚才清醒过来,用她束起头发时、在办公室、在银行、和小巴司机说有落的清脆响亮声音说,没甚么事吧。莫如一停了一阵,电话传来微微的沙沙声,是一个正在发育的少男在清理喉咙的声音,断断续续,有点不肯定,在真与不存在之间徘徊。没事,他说。已经洗了胃,清理好伤口。楚楚听得有点摸不着头脑,问,是你吗?如一叹了一口气,说,是影影。楚楚几乎冲口而出,死女包。必竟也是出来做事多年的人了,没教养的、不恰当的话,她可以咽回去。她问,现在几多点了。好像她还想坐巴士去医院似的,如一答,三点多了。噢。她说。甚么座几多楼几号床。如一只说,我在医院大堂等你。 午夜的医院大堂还是灯火通明的好像一个乘客疏落的机场,乘客从不知时日地方的飞机上下来,接触地面,脚老是踏不实。远远楚楚就见到莫如一,长发束着,坐在医院门口的行人路上,吸一支烟,因为日光灯的缘故,烟是蓝的,连他的发都沾得有点蓝。见到计程车来就张望,见到了楚楚就站起身来,按熄了香烟。他总是这样毕恭毕敬,迎着楚楚,而且非常自然的,还没有开始说话的时候,扶着楚楚的手臂,就像楚楚已经九十五岁,一碰就会碎掉。楚楚也没缩开,由他扶着。如一开腔说,应该没甚么等早上医生来看过,如果没问题就可以出院。楚楚看着大堂有个病人,撑着拐杖在无人的大堂缓缓的,笃笃笃笃的走来走去,她走过了还回头看他,那个病人笃笃的走了一个圈,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那个人很瘦,发疏疏的,看不出年纪可能只有四十岁,因为病所以看起来可以有六十岁,他没说过一句话,也没喊痛,但那笃笃笃笃在楚楚的心里回响;医院是一个多么寂寞的地方。 在电梯里;医院的电梯特别大,一个小房间般大,平日都会挤满人,午夜凌晨就只得楚楚和如一两个人,面对面。她抬头见到如一在看她。她没有再低下头,只是迎着如一的目光。倒是如一低了头。电梯门打开,有个半睡半醒的值班医生走进来,发很乱,在电梯里从三楼到六楼的短暂时间,也偷出来打瞌睡。到六楼她出去了,电梯门关上还听到她的粗跟皮鞋在确确响。她出去以后如一走近楚楚,脸就要碰上她的了,痒痒的呼吸拂着她,说,对不起。楚楚不敢动,怕一动就凑上他的脸,只要一软就会跌在他的怀里;她顿了顿,母亲一样拍他的手臂,说,傻。她安慰自己说,我对他来说不过是个母亲。电梯门打开了,楚楚逃出生天一样踏了进病房接待处,不过无人。 如一带她穿过女病房,病人都睡了有一两个在呻吟着,一端在收新症,医生护士在检查填写病历表。病人一个跟另一个都一样,都穿麻白病人服,都黄着脸,奄奄一息的在床上睡觉。如一停下来楚楚一时间不知道哪一个是影影,病房又暗。这时她心里又气起来。别的人是没有办法才来到医院躺着,影影可是自找的。如一拉一拉楚楚的手,说,这里。影影的脸风干了的紫紫黑黑,左右手腕都扎着绷带,她可真够狠,割完左手割右手。绷带好白,缠着她整整齐齐几近圣洁,可是个心思细密的女护士包扎的。如果是一个男护士,一定是个温柔男子。影影眉皱着但是睡着了的,听见有声眼皮张了张,也不知道她看见了没有,又重重的合上眼,睡了。楚楚说我们先出去吧,待她睡醒再看她。 早上四时三十五分,天还黑。如一和楚楚到病房外面的大堂,开着两只大窗,从八楼望下去可以看到香港快近黎明的黯淡夜色。窗前有个公众电话,旁边有个汽水和小吃售卖机,都荒废似的无人。如一没问她,自己一坐就坐在窗台上看窗外的暗蓝霓虹。楚楚站着,在汽水机面前仔细研究售卖的每种汽水的名字,可口可乐,健怡可乐,雪碧,芬达橙汁,芬达柠檬汁,全是可乐汽水厂的出品。要喝汽水吗,如一问。楚楚没答。因为她知道他不是问她要不要喝汽水,他只是不想她再站在汽水机面前。她就按了一罐汽水,轰隆一声,也不知是甚么汽水,跌下来重重的她的心也有大石压着。她拿着汽水,冷冷的在手里,也没有喝就掬在手里,背向着如一,等他讲话。 「好奇怪,我一见到你;那次在殡仪馆。影影拉我上去的,她说你来见见我妈妈。我说我不要见伯母,又不是要结婚。她说,你来见见我妈妈,我想知道你觉得她怎么样。我一见到你,你那时候眼好深好黑,我也不知道你睡了还是醒,我叫你你都没反应;但我就明白为甚么影影要我来见你,又要问我觉得你怎么样。」 「你昏睡了还维持坐着,影影就拉我走。刚出殡仪馆她便束回她的红头巾,拉我坐电车到中环。我记得那晚凉的有点冷。风扬起影影的红头巾。我说风大不如将窗关上点,影影没理自己伸个头出窗外唱歌,唱一些不知甚么儿歌。风将她的红头巾一卷,就卷到电车轨上面,我回头看见红头巾尸体似的,小小的横躺着。这时影影忽然哭了。我说,不要哭,你要我下车去帮你拾。她摇摇头说,哭着都说得不清楚,但她说,不是红头巾。」 「其实我有点怕影影,因为我实在无法估计她下一分会做些甚么事,情绪会怎么样。我妈常骂我情绪化,她说我性格是女孩性格,很感情用事。我不大相信这些男孩女孩的性格怎样怎样,我比较喜欢很理性的女子,影影却不是这种人。当初也不知怎样和影影开始的,我都没想到那么快。她来我宿舍过夜,我同房回家去了。那次她和我都是第一次,大家都鸡手鸭脚,好惊。——你不介意吧?」 「开始以后就像一般学生拍拖一样,一起去饭堂吃饭,一起上图书馆呀,放假一起去看电影,去离岛度假,游泳呀两个人在度假屋打二人麻将。只不过吵得厉害,其实没甚么事,她怪我不打电话给她,她手机没电我怎么打电话给她;她怪我迟到,是我不好,我习惯迟到,是我妈纵的吧,我上学迟到她都不管我,我每个学期都迟到几十次,学校要见家长我妈要上班就不去;影影又怪我顾着踢足球,在学校我踢系队。但我未认识她我已经踢足球,小学五六年级踢到现在,难道因为影影叫我不踢,当初她也是喜欢我体格好,到做了我女朋友就嫌我踢足球,游泳,玩风帆。我觉得她真是霸道。不过我的同房埋怨他女友的话都几乎一模一样,难道女子只得一个样?我觉得好烦情愿没有女朋友,就跟她说不如分手,反正大家一起日子并不久,我也不觉得对她有甚么责任,耽误了她的时间。跟她说分手以后她便失了踪,就是我上次去你家找那次。」 「我都不知道为甚么那次我会上你家去找。我也觉得很唐突。」 「那晚在电车上影影哭她的红头巾。哭完了我替她抹干净脸,她便问我,觉得我妈妈,也就是你,怎么样。我不好答,只说,没怎么样,很好哇。她一拳打我的胸口,她时常打我,不过她力不十分大,也没学过拳击武术,我就由她打。我只好说,你妈妈她很有质感,是一个生活过的人,和我们很不一样。」 「影影听了,居然没发脾气,反而静了下来。电车已经到了湾仔,影影就转过身去看那些好大的霓虹光管招牌,我看着她的背影,一阵红,一阵蓝,一阵是街灯的昏黄。我知道影影很不快乐,我希望她和我一起可以快乐些,但我无能为力。我想我们那么接近,身体接触着身体,但我不理解她,她也没有兴趣了解我。有时我想她不过想找个人,是谁都一样,陪着做男朋友,带出来好好看看不会失礼她的女朋友就是了。我知道我这样想很差,但我真的觉得事实是这样。」 「她一直看着窗外没作声。她平常发脾气就这样,很久不作声。我说已经到中环了,是不是要下车。我们去士丹顿街喝酒。她没答。我没催她。车子开到上环,上环街市对开晚头很静,连海都是黑的。她这时候忽然说,我妈妈。她最会装无知、装冷静的了。其实她不知多聪明,她聪明到可以很笨的过一生。你看她身边每一个人都离不了她,她爸离不了她,我爸也离不了她,不过我爸自己都不知道而已。你看她的眼睛,她清楚得不得了,每件事情她都看在眼里;你以为她不知道我们的事吗,她不知道我不快乐吗,她知,她再清楚没有,她只是当作没事。你看她老妈子一样洗衣煮饭做到十足,但我知道其实她一点都不喜欢我,她后悔生我又要扮伟大母亲。我最恨她扮自卑,开口闭口你是大学生,你聪明美丽;我心想你不聪明怎会生得出我这样聪明,你不美丽你如何生做美丽女儿?我进大学她高兴得喝醉了酒,她那是为我高兴,她只是为自己高兴。我也想过离家出走,从此不见到她就好了,我见到她蓝衣黑丝巾好像守丧似的我便憎,你那么肃静做甚么,我们每个都是俗人,只有你最清高。但如果不是跟你在一起,我每个星期都回来,我恨我自己习惯了那个家,习惯有她,她那么扎眼刺着我但我还是很想回家,我也恨我自己摆脱不了她。其实我和我爸一样,我也说不出她有甚么,她表面很普通不是很吸引人那种人。所以我叫你去见见她,想你说说她怎么样。我听她这样说,居然就忘记了防备,就说,是呀,我也觉得见过她一次就很想见她。因为她是个埋藏得很深的人吧,所以很神秘。好像进了山洞就禁不住想一直走进去。影影听我这样说,登的站起来奔下去下车,追得我几乎跌倒。整个晚上就拉拉扯扯,一直拉扯到你家楼下,后来碰到你们,你可能还记得。」 「我觉得她和你之间的关系很复杂,复杂到我觉得根本不适宜说甚么。我不是那么复杂的人,我很怕复杂的事情,虽然我妈又常骂我没那么复杂就弄得极复杂,早晚弄出一个大头佛。」 「不要问我她为甚么。我也不知道。她打电话给我,口齿不清说甚么想早日离开。我问她在哪里她说在度假屋。那度假屋是我和她去过的。这令我很内疚,因为她这样做可能与我有关了。」 「但我不喜欢她的感情勒索。如果她以死来勒索我。」 「她愈勒索我我愈想离开她。」 楚楚听着,手里掬着那一罐可乐已经暖了。天已亮。从微亮到耀亮,不过是几句说话的时间,是如一说影影恨她到影影到度假屋去吃药割脉的时间。楚楚的心慢慢慢慢,像平日头痛一样渐痛渐痛,痛得她眼睛都无法睁开,她紧紧闭着眼见到了血红的光。她知道太阳升了,那么快。病房大厅的电梯开了又开,值班医生、换班护士、清洁工人一个一个的进来,轰隆的有人买一罐汽水,有病人出来大声讲电话「你今天煲什么汤,我不要喝莲藕汤,已经连续喝了三天了」。楚楚睁开眼留了滴眼泪舒服多了。如一也是眯着眼,没睡的人都受不了阳光,他就从裤袋里掏太阳眼镜出来,见到楚楚给阳光刺痛了眼,就将太阳眼镜给楚楚。楚楚也没推辞,实在太累了,就戴上。戴上了就冷静了许多,心都不痛了。如一说影影说她的话,其实她都可以想像得到,更何况她说的可能是对的。只不过从如一的口中一字一字的说出来,她有点吃惊好像就在如一面前裸露了。她已经不会在任何人前张扬她自己。她不愿意。 如一挽着她的前手臂,像他在医院大堂门前时一样,说,不知医生巡完房了没有。一个护士拦着他们说,现在病房很忙,你们在外面等等。如一就和楚楚到医院饭堂去吃早餐。医院饭堂在地库,电梯挤满人,每层都要停一停,停到二楼如一忽然说,待会你自己上去看她,我不去了。楚楚正在纳闷,这小男子怎么情绪变得那么快,方才还好好的说着亲密话。电梯到了一楼,如一说我先走了,我再打电话给你。就扬手跟楚楚说再见,随着那一大群在一楼离开的人出了去。楚楚给遗在偌大无人的电梯里面,望着如一的背影,走到日光之中隐没,门关上,她就给关在日光灯里面,也有光,但光是暗与冷的。 电梯到了地库,电梯门打开可以嗅到咖啡的香气。楚楚没有出去,随着电梯又回到医院上面去。她觉得她一生就可以在一间医院的电梯里,升高坠下;如一偶然走进来,又出了去。米记也进来打了一会瞌睡,又出了去。她的父亲游忧,已经到了他要去的地方,再也不需要她的电梯了。 到影影的病床影影不在,在床上遗下一个浅浅的人形,睡得真是深。她坐在病床前的靠椅上,等一等如果有护士,问一问情况,才坐下已经见影影换回了日常的衣服,一件小皮衣,一件烂牛仔裤,一双球鞋,戴着一副脸大的太阳眼镜。见到楚楚坐在那里,就问,如一呢?楚楚不知怎样回答,就静着,没有回答。我早知道是这样,影影说,就将楚楚放在床头柜上那一罐暖可乐,随手轰隆扔到地上。可乐滚了滚滚到了楚楚的脚前。影影冷笑说,现在你开心呐,还戴着他的太阳眼镜,他实在够体贴,吓得楚楚立即拔下太阳眼镜,慢慢俯身拾起那罐可乐,已经凹了。影影也没管她,轰隆的打开床头柜,拖了她平日用的背包出来,看也不看楚楚的就走了。病房里面其他人都看着这场戏,楚楚有点难堪,不知应该追她好还是由她好,结果她做了一个折衷,缓缓地跟着她离开。离开前还跟护士说,到哪里办出院手续,给她自己好下台。 日头升得高,楚楚的影子便渐渐小,直到无影时刻;影子来跟她道别。楚楚脚步浮浮的跟着医院的人群,穿过医院大堂,她望了望,那个午夜撑拐杖的人已经不在,有个坐轮椅的在等着,自己十分无聊的将轮椅当摇篮一样推呀推。计程车站在医院门外,楚楚一踏出去觉得光便戴上了如一的太阳眼镜。影影在的士站等,计程车来开了门,楚楚没动犹疑着,影影说,车来了还不上车。 两个人在车厢内一人一副太阳眼镜,一个看左,一个看右,看着流动的街景,大家都没说一句话。楚楚看着觉得世界好静,全世界只得她一个人,一定是核战之后,劫后余生,空气都是无色的核子尘。抬头日头发黑,没了光,突然间凉了,连白鸽都不敢飞,在地上咕咕的走动着。曾经有声,车厢内播着流行曲,有个女子很像她,手都割开在她身旁坐着,但楚楚她一点感觉都没有,一点都不伤心;就让那个很像她的女子的血一直流着,血管像榕树根一样伸出身体来。她只看着那个女子,那个女子张开口说话,没有声,血渐渐聚了色,愈流愈深红,成了黑,女子的脸倒白了,世界变成灰,再没有其他的颜色。那个女子看着她,脱下了太阳眼镜,眼睛是个洞,深黑黑的甚么也没有。她听到很远传来的声音,说,他跟你说了些甚么。她又听到有人答,没甚么,一般话而已。那声音说,他很喜欢你。有人答,怎会呢。那声音又说,他有没有跟你说我的甚么。楚楚见到那个女子的牙齿一枚一枚的掉下来,她一张口说一句话就跌落了一身珍珠似的。楚楚说,你不要再说了。她心想你的牙都掉下来了,再说你的牙掉光了。那女子将一手的牙齿张开,说,到了,嘴里还有另一口牙齿。楚楚觉得奇怪,看着女子手里的碎齿,原来是影影一手的零钱币。你有两元硬币吗?影影问她。楚楚一醒过来才懂得推开影影的手说,让我来。 一夜没睡捱到第二天中午也实在够撑的,幸好是星期六短周不用上班。影影一进门脱了靴子扔着,就跑去哇啦哇啦的开热水泡浴。楚楚在客厅坐着想去弄杯茶,都站不起来,挣扎良久起了身,不是去厨房泡茶而是回房睡了。醒来是暗的,她躺着想拉开窗帘冷冽些,但窗帘已经打开,黑的是夜色。客厅无人,没开灯。楚楚摸黑的去洗手间洗把脸,清醒了才开了灯,看见自己眼红红的吓了一跳,啪的又关了灯。在黑暗之中犹在宁静的海底漫游,楚楚竟舍不得重入光明人世了。她缓缓在饭桌前坐下,想喝一杯水,见到桌上有一包酒楼外卖,还微暖,她打开,是她喜欢吃的虾饺、糯米鸡。影影不会弄饭,这是她给楚楚做的晚餐了。楚楚低下头来,缓缓的撕开纸包,打开糯米鸡的荷叶,香气扑鼻,她撕开竹筷一口一口的吃着糯米鸡,吃着觉得咽不下去,呛着,原来她已经流了一脸眼泪。 人为甚么要有感情,而感情又是那么的纠缠不清。在这无法开解的夹缠当中,每个人都不由自主。 「到一天我会无话可说。犹如瓜熟蒂落,河水终归于大海,皱纹爬上你我的脸。我总会无话可说。」 「到那一天,我便自由了。而且我想,那一天不会离现在很远。」 「现在发生的事情,将来会记到历史书里面,但历史书里面没有你和我。这样,这些记在历史书里面的事情,是与你我无关的了。但每天过年似的吵着,到处都是字与纸,这些事情总会有一天与我有关,而且那一天亦不会很远。」 「到那一天,我不会再给你写信,你亦不要想我。我或许还会想念你,但我想念你亦与你无关。我亦不想你知道。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没有甚么事情是长久的。我们说爱,但我们自己的命运都不能够把握,细弱的生命独自飘摇,每个人拼尽全力都不过保着自己不致毁灭。我们从来不可能照亮其他人。这些事情要发生的时候,游忧,我知道其后我已经不再是那个一九六四年四月二十五日到你的饭店找你的那个女子,亦不再是那个在摇动的车厢里给你写信的那个女子;我不再是完整的了。」 「你会明白吗?我想你不会明白。你是这样静默,我从来没想过你会回我的信;但你的静默,和外头的吵,终会令我无话可说。绛绿一九六六年四月十三日」 楚楚以为这是最后一封信,她翻一翻还有好几封。在想像无话可说,与真个无话可说,犹如炭火的渐灭,还要有多少缠绵;将逝而未逝,一如弥留,是过往的总和;那么重而又渐轻,最轻之后就是没有。楚楚打开下一封信,不是最后的一封,但很轻纸又毛破;她老觉得这就是最后一封;轻如鸿毛如初雪归静,可以飞上天。 「将来我想起你,生命里必然有一段无可弥补的空白。」 「将来历史书上都会有一段长长的空白。很多人静默无言。不是因为胆怯(我从不胆怯),不是因为忘怀(我们怎能忘怀),只有同代人能够理解发生的事情,但过后必无·从·说·起。」 「断断续续。行车断断续续。我需要睡眠。」 「但我还是心存感激。你曾经使我小小的世界变得可信可亲。当你对我说,请等一等,我在那个暗小的房间等待着你,我心里曾经充满蜜糖与奶香的喜悦。我写写停停的念着你,断离的生命得以继续。我知道你读著我,我便如芭蕾舞娘旋转并落定。我生命里其后的笑容,都有着你的笑的影子;我所有的哀伤都有你;我的扬起都因为我曾经沉落;思念世上所有的缺失。你的不存在,最为长久。绛绿一九六六年八月十七日」 随后的那一封,没有地址。信封是香港常用的那种白信封,信封已经发黄,但还是比国内那些草纸信封亮白。信封封了口,不是绛绿寄给父亲游忧的信。楚楚稍稍迟疑,不知道应否拆。焦黄的信封在柔黄的灯光之下,楚楚扬起信封,半透着字如蛾翼;她打开读着那几只灰蓝的字,写在一张「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万岁万万岁」红笺上;那几只蓝字便显得分外的幼弱。她写:「林游忧,你不要找我,找我我也不会见你。事情已经跟你想像得不一样,你如果想我我会觉得淫亵。」没有署名也没有日子。信封内还有一块绣花手帕,一角绣着暗红牡丹,硬硬的包着可能是一只戒指,或者一颗断线珍珠。楚楚将手帕放在手心中慢慢打开;打开见是一颗断齿;不是有牙根的一只完整牙齿,而是半颗断齿,是成人的断齿不是乳齿。楚楚将断齿放在手掌中间,心里毛毛的发凉。除了人头以外,这是她可以想像得到最可怖的信物了。绛绿将她的断齿给了去找她的游忧。游忧一定去找过她了,她可能见着他,可能她没有见到他。在那个纷乱的年代,她可能还不止有一颗断齿。她不再写信给他,而且要与他断绝;但她留给他,人生命之中流传最长久的;血干了,肉腐烂,头发断裂,无记忆无言语,舞者无舞,贫者不再贫,富有的世上的财宝亦不追随;但她还有骨头与牙齿;她将它留给他,也许他随手将她的牙齿扔掉,她仍要留一个存在的记忆给他;无论她怎样与言语挣扎,以意志得着静默,她不说而且离开;但她还是爱他的。楚楚低着头想如果她有眼泪,滴在断齿之上,说不定断齿会因而焕发淡粉红的珠光,因为得着情感的眼泪而变成深蓝黑海底最完美的珍珠。她站起来打开她衣柜里的小抽屉,将米记买给她的钻戒退出来,然后将断齿放进锦绣荷包里面去。 最后的一封信,亮白崭新,信封上是游忧的字。楚楚早知如此。 那封信是写给她的。是死者写给她的信。 「我的女儿楚楚」 她没有打开那封信。她把信摺好,放到皮包里面去。让她强壮的时候拿出来读,阳光很好的时候,发了薪的日子,或甚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平静日子,她可以承受死者的来信的时候。不是现在。她揉一揉刺痛的双眼,灯光都绿了,她全身长满青苔。她在一条干涸溪水旁的岩石上,极为旱裂的睡着了,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到她在做梦。梦里面有电话在响。她爬了出去接。接的时候才慢慢清醒过来,才想,是谁,这个电话我不应该接。 是莫如一。楚楚其实也想过会是他,不过不容自己这样想。他没有再叫她安地。嗨,他说,是我。也没有说我是谁,就像知道她在等他的电话。楚楚在喉头说,你总是半夜三更打来。如一在那边道,知你睡了,怕打扰你;但又想让你半睡不醒的找着你,让你不那么理智冷静的跟我说几句话。楚楚静了,没答。你不是那么理智冷静的吧,如一说。楚楚过一会才答,是不是都无关重要。我是个怎样的人。如一说,对你来说无关重要,你已经是你自己了,对我来说,很有关。楚楚立刻接道,怎会呢,我和你毫无关系。如一叹了一口气,转了话题说,影影来找过我。楚楚说她怎么了。如一接着,没甚么。还是那样拉拉扯扯,好烦。如一顿了顿,清晰而缓慢的说,我对她来说只是一个暂时。不是因为我打电话给你,或我想见你我就这样说,而是我想你都知道,她说她爱但她爱的不是我;她只是爱她的爱;她的激烈;她的自毁;我不过是一个临时演员在陪她表演。楚楚的心在口中如鸟,几乎要说,这个孩子实在太聪明了;他认识她不久但他知道影影的几乎和楚楚的一样多。你叫楚楚?楚楚一时反应不过来,如一已经又跳到别的话去。姓甚么?他问。姓林。如一接道,呀是,灵堂上就写着你父亲的名字林游忧,但我总觉得你姓游。楚楚道,祖父姓林,祖母姓游,当时中国战乱连连,所以家父名忧。如一道,林游忧,很有意思的名字。楚楚正纳闷他午夜挂电话来,就这样东拉西扯,也实在太任性了,她明天还要上班的。如一又问,你甚么时候开始像你现在?楚楚道,我现在?我现在怎么了?如一道,你现在怎说……百毒不侵啰。楚楚笑起来,是么?你怎知?不是吧,你第一次见我我昏睡了,第二次见我我又差点昏了,怎会百毒不侵,侵得很。如一道,是,是,你说的又是。但我总觉得没甚么可以动摇到你,无论发生甚么事情,过后你都会一样。楚楚不知如何回答就没有答。如一又说,我希望我将来可以像你。听得如一这么说,楚楚突然有点悲哀,不免有点意味深长的说,到时候你已经不再知道我了。她的意思是说,到时候她已经无关重要,不再是他仰慕的一个形象了。不会的,不会的,如一好像听懂了话里的话,急急的分辩起来:无论怎样我一定会记得你。其实你知道你不是你自己愿意相信的你。「你其实不是你自己」楚楚吃了惊;这话多么熟悉,是甚么意思。如一在她生命里面出现,难道就是要印证这句话?解她的咒动摇她?将她连根拔起,扔进枯土里?她将话筒微微的离开耳朵,她想远离一点莫如一的声音;实在太可怕了。诱惑实在太可怕。你会见我吗?莫如一说。我……楚楚拖沓着。我…… 挂上了电话楚楚给泼了一脸硫酸般痛。她掩着脸站在窗旁,自言自语一句一句的重复:我做甚么了?我做甚么来着?究竟怎么了?甚么事情发生了?这究竟是甚么?怎样来?她跑到厨房去哗啦哗啦的开了水,用冷水一直冲着脸,然后让火烧的脸很慢很慢的冷却平复。厨房总可以令她平复。她打开雪柜随手就拿了一堆甜薯出来,细细的削了皮,将甜薯切细,又切了姜片,开了火煮番薯糖水。开水沸了浮着美丽的气泡,她将甜薯和姜片放了进去,厨房开始散发甜薯与姜的香气,她的心便慢慢安静,然后想:我会去见莫如一。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甜薯慢慢变黄变软并有焦糖香,姜片浮着河塘晨露清香,楚楚的眼皮和身体才渐渐重起来,她便关了火在宁静的香气之中,沉落到黎明。 她很需要静一静。老板请了一个私人助理,就坐在楚楚对面,她怀念无人的办公室,但私人助理比她更迟离开;她是个留洋回来的刚毕业大学生,有的是时间与精力,楚楚也没空跟她磨,就比平日早半小时离开办公室。她很需要静一静,但她又无法去求神拜佛,她怕烟熏又怕昏黄的天王地刹,她又不信邪灵与圣母,所以亦无法躲到教堂里面去。她很想静一静,譬如坐在一架无人巴士的上层,但刚下班所有的交通工具都挤满人;香港甚至没有一间无人的咖啡室。所有地方都挤满人,她想静一静又不愿意回到她的那个家,那个家有太多她生活的痕迹;她想静一静,灵魂自有她诡异的脚步;她抬头见到了黑,没有光的楼梯,等待她的足音,她一步一步的步上去,听不见,看不清楚,影子隐没在静默之中。她停了停,和每一次一样,是三楼,门前昏黄有褪了色的「福」字倒装,取其福到之意。她按了门铃,但没有人。她再按,脚前的土地神位登啷的倒下,香炉翻开扬起了一转角的烟尘,下了一阵呛浊的灰雨;她双脚铺满了香炉灰尘。推了推门,门竟然开了,没有锁。楚楚踏足进门,回头一看,看到了尘埃里自己留下的脚影。 或许有一个我,隔着忘忧河,静默而悲哀的看着她。 楚楚低下头来。有死人默默的看着她,没有话,也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总觉得客厅里会有三具女子的尸体,不发臭,完好无缺;死的脸容和生前的一样干涸。最早离开的应该是太一,她最早来到这个世界上,比太乙和太初可能早一分钟,离开的时候她或许会早上一天。她会在一个早晨,在厕所解开了裤子,头就栽到厕盘里面去,屎还只是屙了一小截,她就离开了;还是在一个黄昏,她没甚么的坐着打了一个喷嚏,就死了。她死了太乙和太初叫她,太一,太一,你还没有屙完屎;她没答她们就知道她死了,就将她的尸体拉开一旁,冲干净厕所,该到太初去大便。如果她坐着,太乙可能还会跟尸体说着话,你昨日还买了烧肉,买这么多你又死了,我们两个人怎吃得完。她知道自己日子近了,她们三姊妹脐带连脐带连做鬼都有身无头,一个头三个人分;太乙就去洗一个澡,头发抹刨花油抹得光光亮亮香着香,还别一条红绳去见阎王,迷小鬼。太初一个人还会摆三双碗筷;她的眼睛已经很灰了,耳也听不清楚,整个世界矇矇眬眬,死人和活人差不多,她可以和两具尸体平日一样,一起睡觉一起看电视;电视开得好大声太乙就可以看到人影,睡觉时自己跟自己说着话,她还是个喜欢程表哥的少女。当然她连程表哥的手都没有碰过。生了好多个儿女,儿女又生儿女,她肚皮瘪了乳已烂似大南瓜但她还记得程表哥;死到临头,儿女一个都没在身边,移民的移民,工作的工作,死的死,白头人送黑头人太初都没哭,二子国华撞车死的,第五个女儿敏华又生癌,割完又割,割到最后伤口流血流脓,细菌入脑发烧烧死;老公一早病不知他甚么病,成天喊有人跟踪有人偷他钱,喊几喊就死了,医生说全身白血球失踪,他死前还喊得好大声,说有人偷了他白血球;死到临头太初儿儿女女都没想,老公都好等闲,等于猪公剩配种;她一心只想程表哥,程表哥还是二十岁,那一年她十三岁;她学识了写几个字就写信给程表哥,每天脸红心跳的等程表哥回信。程表哥没回信见到她也没避开她,还是跟往日一样摸她的头说她乖。太初夜里趁家里都睡了就偷偷潜出去找程表哥。程表哥还没睡,开了灯。太初敲了程表哥的窗。程表哥在灯下在修理一座无线电,桌面都是小小的螺丝钉,无线电的金属网闪着暗哑的金光。程表哥见到是太初,也不惊异,就着她不要声张,就关了灯,没多久闪身出来见她。太初记得当晚月色半明,是半月。她感觉有点不祥。程表哥和她到田里走。路很烂,但太初和程表哥一步都不差的就穿过田间小路,来到了草屋,屋内还有镰刀、毛巾和草帽,是程表哥家里的佣工留下的。程表哥一直都没说话。太初在等,等他说他爱她,像她读过的小说一样。但他没有,他只是静着不说话。太初等了好久,才说,我的信你收到了没有。程表哥说,我收到了。程表哥还是不说话。太初见到月色静静的照进草屋来,但照不到她身上,也照不到程表哥的身上。怎么了,太初问程表哥。甚么怎么了,程表哥说。太初在黑暗里仍觉得满面通红,她说,我的信,你说怎么样。程表哥叹了一口气,说,你以后不要写这些信。你的信我已经烧了,给人看见不好。这……太初有点急,但又不知要怎样说……这。程表哥站在草屋门前说,你先走吧,以后也不要单独来找我。这是最后一次。我……太初趋上前,想捉着程表哥的手,手到了半空中她又不敢,僵在半空中,眼泪就来了。程表哥看着她流眼泪,人已经站在月光之中,亮光光半透明的游鱼一样,太初几乎可以看到他的心,半透明。如果你不走,我先走了,他说。也没等她答话,他转身便走了。死到临头,太初还牢牢的记得,她站在那间黄亮的草屋之中,稻草嗅着香,还有蟋蟀此起彼落的作夏日颂鸣。只是有这么一次,她一生人最珍贵的回忆,从不老也不毁坏,比金子还要沉重长久。楚楚想太初终无所得,但她必然是快乐的。楚楚在空洞的无人房子,摸着摸开了灯;没有尸体,没有桌子,没有电视机也没有饭菜,厅中央只留有一张太师椅,拖着方方正正的影子,海棠春睡布帘还挂着,风吹过的时候花影一动,一定有谋杀者躲在布帘之后。楚楚在光光亮亮的荒废房子中间,坐了下来,见到了自己脸上头发的影子,在破窗的倒影之中。三个老女子死了,她可以将房子收回来。明天就打电话去律师楼约见问一问手续。 「我的女儿楚楚:你读到这一封信的时候,一定已经是你所读到的信的最后一封了。而我已经不在。我已经不在,但我希望你读到这些信。你读到这些信,或许你就能原谅你父亲;因为我是个卑劣的人,也做了卑劣的事情,令我一生缄默,不敢再提起,到我要离开的日子,我仍无法面对,只能够在病床上给你写封信。 我的女儿楚楚:你刚刚看完我离开。我看到你忍着呼吸,皱着眉,我知道我很臭。这个时候我已经很想去了,我很痛,我也很累,而且我不想做一个很臭的人。 一九六七年一月,我偷偷潜上去上海。我先坐货船到广州,然后再坐火车上上海,路程很转接,到二月我才去到上海。火车去到上海车站时形势已经非常严峻,街上有很多人扬着红旗游行。公车都没法开,停在路中心给群众围着,车都是空的。我拿着王绛绿的地址,走了几小时的路去找。她住在虹桥区,离火车站好远。走到去她家,天已经入黑。她家住七十六号,我从街头二号开始找,走到三十号左右时心就开始急跳,跳得我以为有心脏病;我怕在路上昏倒,就开始小跑到她家。到了七十六号,屋子黑漆漆的没有人。我敲了门都没有应,倒是隔壁有个小鬼伸头出来问我是谁,找谁。我说找王绛绿。小鬼说,她出去了。你等一等。我就站在门外等,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她回来时我和她在门口打了一个照面。但我认不得她。她很瘦;又显得很老,不是我记得那个王绛绿的样子。她看到我也问我:你找谁。我说我找王绛绿。她说没这个人。她说没这个人的时候,头微微的扬起,或许因为这个姿势我认得这是她。我说我是林游忧,你认不得我了。这时隔壁的小鬼跑出来问我,你是甚么人,你说的话那么怪怪的。绛绿趁我们说着话的时候,开了门进家又砰的关上了门。小鬼这时忽然高声说:我知道了,你是帝国主义走狗,纸老虎,卖国贼。 后来我细心想,可能因为我是港澳同胞,她不认我了。那时候的形势很难说,只是当时我没想清楚。 我没有想到她会不认我。我其后做了一件非常卑劣的事情。 如果当初不去找她就不会发生这些事情。我一直没有回她的信,希望她渐渐将我忘记。当初是我错了,和她发生过关系。但到她说要将我忘记时,我就会时常想起她;而且会很想见她。后来中国开始很乱的时候,我觉得如果我不去找她,我就一生人都不会见到她,就和当初做错事情一样冲动的去找她。这是我做的第二件错事。一错再错,错下去就愈陷愈深。我第二天再去找过她,没见着。可能是当时上海十分嘈杂的关系,我也不由自主的做出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我写了一封告密信,信寄到她的单位去,然后我就离开上海。 离开上海后就再没有王绛绿的消息。她没给我写信,我也无从知道她的情况。 过了大概都有一两年,那时我和你母亲已经结婚了,我收到一封短简,从香港寄来的,署名是个叫做林军的人,说我的一位亲密朋友,劳改之前交给她一件信物,请她来到香港时,务必要亲手交上。我出去见了这个林军,她交给我一块绣花手帕,里面有王绛绿给我的信物和一封短简。我问林军王绛绿的情况,她说绛绿给斗到脚骨拷断,左脚有点微跛,后来她就给发到丽江去,其后的情况她也不清楚。从此我再也没有王绛绿的消息。 我的女儿楚楚:这件事情我一生都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如果每个人在离开之前要清理一生,这件就是我不能清理的事情。因为你是我至爱的女儿,所以我不在了,我还要向你忏悔。我希望你明白,每个人都有所不能;如果你能够原谅我,你也就能原谅人的有所不能了。 你好好的照顾你的母亲。我不能尽我的责任照顾她到她老死,是我的过失。我离开后你可能还会知道有关你母亲和你的事情,但如果可以不追问就不要追问。这样生活已经够难的了,不要自寻烦恼。 请原谅我要你读这些信。但如果我将这个秘密带进坟墓,我将无法安息。 我虽然是个卑劣的人,但你却是我至爱的女儿。父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