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地被牵引,像吐出黏丝绑住小虫子的蜘蛛。她的素色信封里装著一首短诗,表达她对我印痕般哀愁又宿命的感情。在这样彼此吸引又推斥的磁力过程中,爱欲被高度激发,交混著狂喜与痛苦,完全丧失自己的。她低著头走,回过来含怨地瞪我几次。到湖边,停下来,转过来站立在我面前。睁图眼注视我,展现隐藏著羞涩的大胆,问我:「你来干嘛?」「我也不知道。」我回答,既无辜又准备像从前般厚脸皮,吃定她。「不知道那你、来、干、嘛?」最後几个字几乎是嚷著讲的。她气著质问,然後自己又笑出来。彷佛她在自己跟自己玩。面对著湖,她坐在白色铁椅上,手指头钩搓著一件红色毛线衣,脸逐渐飞红。「对不起,我一时失控,你突然把脚踏著骑向我,出现在我面前,於是我没办法克制由日己,一直跟著你。」「一时失控?那你叫我在你一时失控之後怎麽办?」「如果会改变就改变,不会改变的话也只是跟从前一样。」「不一样、不一样。」她用力摇头,对我因强烈不满而露出极严厉的表情,彷佛犯了大错般在自虐著。「我应要跟别人在一起了。」她在歇斯底里地摇头之後,突然蹦出这样一句话。秋季,连接三年相同的这个节候,醉月湖上的秋风爽飒地掠过,满及遍地的绿野,湖水微微颤动,包围著湖的树也悉悉蔌蔌地摇曳,我可以生动地感受到自己肺里迅速地交换著清凉的秋意。前年、去年,我都如此孤挺在这般的秋野之中,彷佛造物里萎色的一点黄斑。如今,这黄斑因她的一句话点醒,晕开使我全枯。相拥在一起哭泣,我们像一对亡命天涯的情侣。仍是孤挺在秋野。她怨我为何不早点出现,我知道她的痛苦。我也高吼箸为什么要跟别人在一起,她了解我的痛苦。像两匹兽在做最後的对决,用利牙撕裂对方的肉既是爱也是恨。无法互舔伤口,只能在对方面前尽情哀呜。更何况,那个「别人」也是个女人。这句话剌中我,哑然失声。水伶说,就在前几天,她生日的那天,她刚收下那个别人送她的一枚戒指,答应要跟那个别人在一起,并且承诺要跟她一同出国留学。而我偷偷放在水伶家门口的玫瑰花,正好是她从生日烛光晚餐回来後,用戴著别人戒指的手拾起来流泄出再接触的欲望,这个在那天之前为她日夜等待的讯号,再度要催著她去做失魂的狂舞,且这次的狂舞是拷著另一副枷锁的。等我到第十个月,她傻笑著,眼睛僵直如木株。日日夜夜跟我在一起,神魂颠倒像疯子,她想攀附在一个别人身上,逃离开这里。她快速瞥了我一眼,像剑尖。於是选择一个跟我比较「接近」的别人,而不要选择一个不同类别的男人。因为那会弄坏他所保存完好记忆的我,她说,她已决定好要带著我跟别人走了,谁也夺不走,她心中的我,尤其是现在的我。我内心装满疼痛,罪疚她因我非理性的断然离去所受的疯狂折磨,怜惜她背逃我的行动底下所隐藏的自虐意涵,且她固著因而病态的爱使我痛进骨髓,更由於恐惧再失去她所珍藏过去我的意义,她对现在的我转化成强烈的敌意。天啊!捶胸顿足。她不是将坠入永劫的轮回吗?_3_水伶:换我来向你告自吧。今年我过我的二十岁生日,独自一人,我想死而没有死成。没办把自己丢出去,朝死的悬崖纵跳,我自己跟自己做好决定,但身体内供应决定的力量还不够。在脚探崖岸的关卡,你在我心里发生强大的作用,我突然明白在这个茫茫的世界里,有一个你在爱著我。就是这样,且只有你,家人虽然爱我,甚至能为我牺牲一切,但那个我不是我,任何人也爱不到我,痛也不会止,唯有你是与我的心理病痛相连的,我曾经以我内在的奥秘完全面向你,我们之间的爱像X光一样穿透我混浊的核心。所以我最後还是不知从哪里的绉圯中记起这件事「有一个你在爱苦我」,这件事早在一个未知的隐密角落钉住我,叫我脱不出生的领域。在过去我从不明白,顷刻间顿悟,使我悲痛欲绝,像我生存的实际疆域被画出来一般,我没能力死,而唯一钉住我使我隐隐眷恋活著的一件事,我早已将它推开,我的方向几乎已经完全背离,唯一那件在我内里暗暗发光的事,我却由於不明白任它从现实世界溜走。所以找回来了。没错,是回来了。从此,我这个人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我想要照顾你,我想要再跟你发生现实的关连,那从一种致命的恐惧变成活泼的愿望,对这份爱欲致命的恐惧确实神秘地退去了。你生日我送玫瑰去,没有特别想要改变什么,也许你会觉得荒谬,那样的行动只是代表我不需要再阻止我对你的自然感情罢了。相隔十八个月後,我又站在你家门口,雕花的白金铁门,很释然。知道你会永速生活在裒面,我不必急著找寻你,你就在我的疆域之中,雕花铁门内。我们的关系那时候在我心中变成这样,再也没有什麽东西可以把我们分开。我跟自己说,无论在现实里我们将以何种形式关系著,我要回到我的疆域上,在精神的界面,像守护神一样在你旁边。而如此,任何东西也阻止不了我们生命的结盟。你在爱著我,这样的义理,过去我不曾真的明白过。相反地,这正是死病的核心。我不相信有任何人会爱真正的我,包括你在内。为什麽会不明白?这牵涉到我内在的问题。自从青春期,我开始懂得爱别人了我就不明白我之所以是这样到底有什废道理?对於我身外另一个人类的渴望这件事,像一把钥匙,逐步地把隐藏在我身内独特的秘密开启出来,像原本就雕刻在那里的图案从馍糊中走出来,清楚得令我难以忍受,那是属於我自己的生存情境和苦难。你知道的,我总是爱上女人,这就是我里面的图案。然而你不知道,当年陪伴着你走的我,内心有什么样的痛苦,那是我没办法让你明白的。活著就是痛苦,活苦就是罪恶,那把我跟你隔开。我曾说你太快乐了,那使我很寂寞,其实是我自己被苦的石灰岩层层包围,你碰触不到我,你只能靠爱情中的直觉,像盲人点字般摸到一块轮廓,而痛苦时时转向我裂解,那样的石灰岩内部,你几乎是完全无知的。所以自从你加入石灰岩,像硫酸一样加速我痛苦的裂解,直到制解的产物淹没找,叫我叛逃的那个点为止,你并不了解我发生什么变化,也不了解你的命运正被我卷向何方。之於你,爱上女人是件自然的事,如同爱上男人,你不相信有悲剧更不愿承认眼前有不幸在等著,所以你常把我眼中的剧烈痛苦火花归绪於我天生的悲剧性格,你只享受著幸福,以及畸恋中特有的激情。而我是你年轻的父亲,我是你具有特异精神美感的恋人,一切都平凡,就是你眼中的乎凡幸福,使我被判必须孤独地承担属於我们共同命运的重量。虽然爱情在我们之间产生,但我们经验著剖开的两半。我活在一个「食物有毒」的世界上。我爱与我同类的女人,以一种无、可、救、药的姿态,从爱的自觉在我生命中诞生,直到目前,「无可救药」这四个字包合我全部的苦难,这个判刑也将是我贯穿一生的重轭。顺任自己的爱欲,吃下女人这个「食物」,我体内会中毒,面临这样的设计,我跟自己解释有三条路可走:(1)是改变食物(2)发明解毒剂(3)是替代性生存策略。改变食物。这种方法是在我接受你之前,设法想扭转我命运的全部努力。整个青春期我都把精神花在隔离自己的爱欲,那是在我发现压迫自己朝向相反方向的无用性之後,暂时能把对自己的恐惧圈在一个范围里,避免它无法控制地扩散唯一的可能。这是一个自欺欺人的假设:如果我能爱上男人,爱女人的痛苦就会消失,原本对自我认识形成的事实就会「不见」。其实爱女人跟爱男人根本是不相干的两回事,对女人的爱欲既已屐现,无论以後是否会消失,或往记忆里将留存下什麽面貌,它已经在我里面,犹如和它对抗而引发冲突的部分又更早在那里,道理相同。像一缸水原本已加进黑色染料,再加进别的颜色或许会改变外观的颜色,但却无法将水中有黑色这个事实除去。我一直没办法爱上男人,那种情况就像一般的男人不会爱上另一个男人一样自然。所以「改变食物」的内在律令,长期侮辱著我自己。在我发现自己以一种难容於社会、自己的样貌出现之前,它已形成它自然的整体了,而我只能叫嚣、恐吓、敲打它,当实质上奈何不了它时,我就在概念上否定、戕害自己。这样的悲哀,你能了解码?爱上你。把自己给出去。回想起来那是一个更不忍卒睹的过程。纪德在离开妻子而不顾时,在一封告别信里写著:「在你的身边,我将近腐烂了。」放开自己去爱,来不及发明解毒剂,就是腐烂化的过程。在那短短半年让我们发展爱情的历史里,我是个「怪物」,这个怪物用它的手抚摸拥抱你,用它的嘴亲吻你,用它怪物的欲望热烈渴望著你的身体,然後承受你眼中毫无怪物阴影的完整爱慕与审美,这一切都残酷地摩蚀著我。 我没资格爱你。我在心中与这个「资格」挣扎,无能将「怪物」的自我体验从心的肉上拔开,远种怪物体验又犹加盐巴般地洒在「没资格」的伤口。你像是一个让我揭见自己的场域,对你的爱恋愈深固,我看见自己怪物的狰狞面貌愈多,从前把自己捆缚住的绷带一卷卷拆开後,里面怪物的实际样子超出想像太多。夜夜我为这个怪物的诞生,震惊不能喘息安眠,缱绻在痛苦里彷佛扶拖著久病的身体,在舌根处绝望地尖叫。不知道那是自我发现,还是自我形成的曲径。总之,我逃跑了,像饱弓之弦上的箭般,高速射出这个爱恋的场域,一股将我爆炸开来的自卑和丑恶感竭力把弓绷到最紧,我投降—在挣扎之中寂灭下来。由弓的意志将我射出,凌穿靶的,我们的命运才真正在血泊中被这只箭针织在一起。我用罪恶的手法,狠心将你拦腰一斩丢弃在荒野,不顾你苦苦哀求,于莫名其究中无辜的泪,仍闪著顽固信任我的眼光。是我没办法接受自己,那个在相爱之中所使用出来的我,也就没办法解毒,毒源是更早种下的,毒源是全部人类为我种下的,他们全体以下毒的方式在那里发出大合唱的鼓噪,在我还没把这个自己推出到其他人之前,我已先替他们盖上「作废」的章,撕成碎片了。在我二十岁生日之前,我没相信过你是爱我的。结果我大错特错了,这才是真正的罪过,对自己的厌恶和诅咒把我的眼睛涂上大便了。由於太渴望被爱,想到被爱的可能远比确信不被爱更伤害自尊,我以为自己不值得被爱。虽然你表砚出的是爱我的,但我想那是由於你没有经验过与男性的爱情,无知於我们将要面对的社会挫折,也不明了在我内心种种丑恶的泥沼。我想最终你还是需要的是一个男性,对我不过是一时的迷惑,迟早都会把我像一只破拖鞋一样丢到垃圾场。剩下的,就只能靠「替代性生存策略」活着了。我替换著用各种不同的方式,补那个要吃食物的洞,原本以茅草覆盖的洞已然凿深,禁食时代结束,又不胜进食後的毒力。在爱欲上的「饥、饿」如地底礁石般突出,在离开你这棵大毒草之後,急遽削刻我生命的炭心。水伶,你难以想像在那十八个月里,我随时都怀著自己即将灯枯油尽的害怕,拚命藉著介入人群的热闹工作、追逐轻浮的短暂情感及酒精的麻痹,轮流勉强自己活下去,那是像狗一样到处翻找食物的仓惶狼狈。啊,命运竟如此待我!当我回头,当你唤往我而我回头,命运竟如此苛待我——你说刚刚决定要带著我跟别人走。难道你不知道我是要回来投奔你的吗?当你带苦冷酷的虐意告诉我别人的出现时,彷佛我在我们的关系上堆起来受苦的高塔,在那一瞬间才一起崩垮。那真是一大讽刺,我离开你这个女子,希望的是属於我这个怪物的痕迹能在你身上抹去,埋在灰烬的最里层,你熔断和我的具体关连,重回正常的那一边,去结婚生子,在凡常的范围内,起码整个人类的文献文明都支援著解题技巧的幸与不幸,我愿望著你进入那样的版图。毕竟你和我性质不完全相同,你仍是个社会盖印之下的正常女性,你爱我仍是以阴性的母体在爱,你的爱可横跨正常的男性,基本上你与一般女性不同之处只是多出包容心,在我们的关系里质变的是我,是我被你撕露阳性的肉体,而从人类意识核心被抛出一个变质的我,但我认为你并没有被抛出来,你还可归还我被抛出来之处。我回来,一切并非如此。你所挑选的新情人令我难堪,更接近羞辱感。安部公房在《箱男》里写一个把身体隐匿在箱子里行走的男子,他从箱子里远远窥视一幅场景:另一名箱男子从箱子里也籍窥视让眼前一名裸女使她引发快感,箱男子所体味到混杂愤怒和羞耻的感觉,或许例子并不恰当,但之於我微妙的难堪,稍稍可代表它的极化。重逢这几天,我花大量的时间试图进入你的细节,但总被那股羞辱性阻断,难以扼止地进行为新情人摹相的联想,就像以我的轮廓为靶的物,进行细部描摹的密集枪击。这场回归之中,命运新结的网和我内在新的分泌物,都是我始料未及的啊!写到这里,我手已疲软得发抖。直到现在,我仍然相信你是爱著我的,它像是一种信仰,支撑着我游过自己的死亡边界、游过相隔十八个月的现实时空,前来皈依附靠,但为什麽直到这个点你才做出这个行动的决定,正是我过去所恐惧和等待的——把我像一只破拖鞋一样丢到垃圾场?我在灰烬里没找到我,你就把我供到神坛上了,炉里烧的却是别人的香火,我要到哪里翻找我的信仰?我明白我这次再难****逃走,新的网在见面的瞬间已织就好。我褪掉一层「无资格」的黏膜,罪恶感也被死亡的浪潮冲退,仅挟带少量的自卑感前来,准备好与你赤裸拥抱。甚至想过即使你选择一份正常婚姻,我仍要像亲人般看著你。如此爱的决心够不够?够不够?人生又比我所推论的暧昧,情况也不够简单,荆棘横在我们中间,我们对站观望相吸引复推斥,两人(甚至三人)都皮绽肉破,可又逃不开。告诉我。光是要去爱的动能、纯洁、忍耐和决,够不够?够不够?一九八九年十一月四日_4_谈一谈贾曼(Derek Jarman)和惹内(Jean Genet)的关系。由於本国地方狭小,人口稠密,生活单调,每有重大新闻总是历久不衰,「鳄鱼热」成为百年来注意密度最高、持续时间最长的新闻,更显示出人们对新闻的渴望。由於这天罗密网般的监视(鳄鱼牌的总代理商还拿出一百万悬赏抓到第一只鳄鱼的人),鳄鱼不得不辞掉工作,躲在家里暂时依靠多年的积蓄过活,想到自己平白无故跃居全国排名第一受欢迎人物,连总统在就职典礼演讲时都在最後加上一句:「希望未来你们能像喜欢鳄鱼一样喜欢我」,也为了能让全国人继续享受寻找鳄鱼的快乐,鳄鱼舔舔嘴,觉得忍耐这一点隐藏自己的不便也是荣幸的,其实它是多么希望能在全国电视上跟全国人说声:「嗨!我在这里!」一九九一年我接过大学毕业证书之後,开始学海明威和福克纳,觉得自己是不可出世的天才,蹲在家里做「作家梦」。经过三个月,大头梦破碎後,被扫地出门在一家茶艺馆当店小二(想想还是不错,福克纳说作家最好的职业是开姣女户,白天写作,晚上可以有丰富的社交生活,茶艺馆的条件也很接近)。有一天晚上,一个客人在打烊时最後一个走,在柜台前的公布栏上偷偷贴上一张广告:召集令:各方老鳄会注意,下次集合时间十二月二十四日午夜十二点,地点在鳄鱼酒吧一○○号房,将举行化名圣诞舞会。鳄鱼俱乐部敬启自从鳄鱼捡到那张召集令後,它兴奋得几天睡不觉,没想到还有其他的鳄鱼,并且大家已经成立俱乐部了!这麽说,它有个地方可以去,有人可以讲话罗?鳄鱼激动得边流大颗眼泪边吸吮著厚棉被的四个角角。圣诞夜十二点,鳄鱼准时到达,酒吧门口有两个穿著白西装的服务生要帮它把大衣取下,鳄鱼不习惯地缩到柱角,他们请鳄鱼签下化名,它签著「惹内」,低声问他们:「大家都是鳄鱼吗?」服务生微微点点头,鳄鱼害羞得想钻进签名桌底下,看到「惹内」旁的签名是「贾曼」。里面已挤满数十人,会场之大, 置之豪华,令鳄鱼感受到如回家的温暖。鳄鱼想,怎么每个鳄鱼都把「人装」穿得紧紧的,真没想到大家跟它一样害羞,鳄鱼脑里出现一个画面:在寒冷的冬夜里大家紧紧地拥抱成一团。舞会进行到一半,旁边麦克风传来主持人的声音:「感谢化学原料企业公司主办这第十次鳄鱼俱乐部。由於他们近半年秘密研究仿鳄鱼的人装,造福不少渴望过鳄鱼瘾已久的人,前天又研制出最新品种的『人装3号』,得以满足潜在的鳄鱼倾向,各位等会儿也可拿旧装来兑换新装。最後,由於接下来的舞曲节奏更快,怕大家太热,我喊一、二、三,大家一起脱掉人装……」 一、二、三喊完之後,全场灯打开,几十个人同时大叫 「鳄鱼!」在这之前半秒,我把控灯师挤开,关掉总电源,再冲到鳄鱼旁边拖它,迅雷不及掩耳躲到後门边,穿好「人装」逃走。一分钟之後,酒吧已水泄不通,里面的人惊恐得夺门而出,附近的居民又兴奋得要挤进来,场面正符合「蹂介以奔」那句话。化名「贾曼」参加的我,从鳄鱼踏进门那一刻,就认出它是放广告的客人。贾曼是个快要死的英国导演,金马奖影展时看到他拍的「花园」,再加上当时鳄鱼被我安置躲在茶艺馆地下室,使我决定写这部鳄鱼提供资料,贾曼提供技术的小说。再从毕业证书写起: 「呜呜……,我差一点点就可以永远不再穿人装见人了,为什麽要把我拉走?」鳄鱼躺在茶艺馆的椅垫上,装著棉花的椅垫铺满木材地板,它把身体倒著,双腿举靠在墙上,用力踢墙抗议著。我摆摆手。「大家都那么喜欢看到我……你……你难道不明白?」鳄鱼勉强说到第二句,开始结巴,它发现自己从没单独面对别人,「可是,我到底有什么不同?」我摇摇头。至於惹内,鳄鱼说没有那个名人比他更棒,他从小在法国监狱长大,以各种头衔一辈子进出监狱,最後以可爱的创作天才,在沙特力保下受到总统特赦哦……。V8摄影机固定在墙角对准鳄鱼,我边吃著蔬菜拉面,边把眼孔对准观景窗,萤幕上的小鳄鱼手舞足蹈地自言自语起来,满坑满谷的话从鳄鱼嘴里吐出来,愈来愈快,像高速放映,最後的声音只剩下长串的唧—唧—唧……,就这样鳄鱼不眠不休连续讲了三天三夜,我昏沉当中记得它的最後一句话是:「我要上厕所!」_5_当雨後彩虹出现,我们一起站立船坞上,向沉落的悲伤岛屿挥别,在那尽头什麽也没有,只有我们彼此观望的爱欲,叹息往常肮脏的牵缠,像别开生面的画展,徒留一只遗忘的雨伞。爱欲们在雾中行走,三角形勾住圆形,圆形套著箭头,箭头又剌进三角形,路标一个接一个升起,右转下交流道之後,迷失在单行道内细小丛林的海域……在文学院前厅挂留言簿的公布栏上,发现一本黑皮小手册,资料栏里写著梦生的名字及地址电话。手册里写满密密麻麻这类的段落,每篇都字迹潦草,像是随身速记下的。看到他的名字在那里,突然我的泪流个不停,刚好就濡湿这一页。怎麽我跟这个人隐约的关连紧紧咬住我的悲伤?「喂,梦生,我捡到你的黑色手记,想拿回去就出来让我看一下。」「怎麽,你想看我?小心你要开始爱上我了。」又隔了近半年没看到他,他理了个大平头,穿著毛料的厚西装,长及膝盖,脖子围一条深绿色的彩绘丝巾,里面是乳黄色的格子衬衫,看起来像个秃鹰贵族。我们在一家地下酒吧见面,酒吧里烟雾弥漫,顶层天花板极低,一组披头散发的外国人乐团在演唱重金属音乐,像是进入原始洞窟。「梦生,今天我们不要玩游戏好吗?我想……」「我这个人开始对你产生意义了吗?」他举起右手,比一下停的手势阻止我说话,眼神发呆地平视乐团,低调向我发问。我感觉这半年来他变成透明的银色,我也走过去靠近他,在镭射光范围内的一只手臂被萤光包住,另一只手臂保留原来的肉色,小小的密闭空间里除了几排照相孔外,灯全关,一桌桌的人像速描画中炭笔阴影,随著重金属乐器声的捶击,彷佛在一个黑色的火柴盒里荡向无际的宇宙。「看到没有,那一大桌坐满十几个男生的,个个奇装异服,哪……另外那一桌两个女的低著头,他们都是没有性别的人,或说他们都正在对抗简单的性别符号加诸他们的咒箍,还有那两个大光头」梦生比著乐团的主唱「他就是这家酒吧的老板,我们叫他Nothing,就是店的店名,你看他脸上缝了二十几针的疤,那是他二十岁时拿水果刀自己划下的,那时他立了一道疤誓:他说就要这样划破这个别人给他的我,他不是真正的我,之後,他背起一只简单的背包环游世界,开始要自己形成真正的我……」「梦生,我不要听你谈这些,我要跟你说话。」梦生坐在高脚圆椅上,张开双腿,手抓著两腿间的椅缘,随著节拍抖动双腿,他的身体进入与其他人集体狂欢的状态中,细胞剧烈跳跃,却两眼无魂。舞台中央的光头Nothing在他的歌声渐歇鼓声如墙时,眉眼朝梦生诱惑地勾扫,手指头示意要他上台。他一经召唤,就身手敏捷地脱掉西装外套旋转著跳进舞池,全场见是他抱以热烈掌声,大家一起敲打桌面里踏地板大喊:Bony.Bony——Bony.Bony.梦生握著麦克风,用英语以怪声调说了一串快速的话,大意是说他封歌已一年,没想到大家还记得他,今天由於他一位特别的朋友跟他一起来,他要特别献唱一歌。接著背後响起极慢的调子,梦生和Nothing合唱一首黑人灵歌,胸前垂著彩绘丝巾的梦生,脸上显现特别妖媚的光彩,随音乐的旋律,两人面对面蠕动著下半身,下半身逐渐靠近轻轻摩擦,全场都尖叫喝采,两人似乎都迷醉其中,彼此伸出舌头缠舔著,乐团突然停止演奏,激情达到高潮。「怎麽,光看到这一级就受不了啦!」梦生隔著女生厕所的门问我。 看到那幕激情戏,我一口气喝下我和梦生的两杯白兰地,隔一会儿马上胃肠翻涌,冲进洗手问呕吐,内心受到难堪的冲击。「没有,不是不能接受,只是自己的身体在反对这一部分……,头脑和身体不能协调。」勉强说到这儿,我又唏哩哗啦呕出一大口。「你还好吗?」梦生紧张地旋转把手想要打开门,「可怜,真没用,以前我还是这里的台柱时,还跟Nothing和他找来的女人当场做过哩,连表演现场大便都干过,要是你看了不吐死才怪!」「梦生,你一直知道我的问题,对不对?」我坐在马桶上安静下来。「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把你看穿了。」他也坐在地上,隔著厕所门下部通气窗的缝睨看我。「我被打败了,也跟你和楚狂一样掉进死亡圈走不出去了」说完这句话,我第一次感受到一种人与人间的解脱感,轻松地呜咽哭出声。「圣母玛莉亚他妈的,又一个上帝的选民!」梦生用力捶击门板,「我们这些人从不同的个人历史里走来,一个有一个的一叠病历表,却共同走进死亡气氛这个星球,说死也不是个个真的都死得成,我说不定还可以赖到九十岁哩。说任何历史让我要死都是狗屁,打从有记忆的五岁开始,光吸空气都觉得可怕,慢慢地我才搞清楚,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麽吗?就是时间。哈哈……,空气和时间这两样你躲得过吗?这样的人不是上帝先选好的是什么?我们可是最优秀的哦!」「梦生,我没你那么严重,我体内还有一个部分要阻止自己不由自主往死里奔,不光是身体的本能,就在我的意识里不愿意。二十岁时撑到一个危险的程度,反而逼著我杀出一条生路。在这个星球上我知道我已经有一条生路了……」停顿了一下,突然觉得有千斤重的羞耻压在我的唇上,这股附体般随传随到的羞耻感,像是隐形紧箍著我的身体的皮衣,长久以来霸道地画下我跟别人的疆界,又一阵欲泪的冲动,「梦生,我跟一个女人真实地相爱著,我有生路!」说完泪水就不听使唤地滑下,我噤住声音,骄傲自己终於把皮衣冲破一个洞,想到与皮衣间的挣扎,无限心酸。「出来啊,太恭禧你了,想要抱你一下,」梦生从气窗缝里朝我吐舌头做鬼脸,「还要洒一泡尿庆祝,」马上就听到拉牛仔裤的拉链声,他蹦跳著在大化妆室里洒尿一圈,听到有一个女人尖叫著跑出去。「那什么都不重要了,要再往死的脊椎骨里钻深点,它是一切真实的总源头,像白千层一样褪去那一层层的臭皮囊吧,连你的祖宗八代、父母、手足、皮肤外万头钻动的人,还有你皮肤底下反对著你灵魂的身体记忆通通枪毙,露出白白的白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