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说丁亨利不愿两军无谓交战,帝君恐怕不会理解。假如我与丁亨利易地而处,帝君的第一个命令就会要我趁丁亨利交战之际攻打。现在我说几句瞎话,帝君反而更能相信,反正丁亨利也不在跟前,不会冒出头来说他根本没有心向帝国的意思。 帝君哼了一声,道:“心向帝国?没那么简单,此人只怕也有点冬烘而已。” 他叹了口气,又道,“这人也到帝都来了吧?”我道:“是。此番远征,若无共和军提供粮草补给,我军不可能得胜。末将以为,共和军颇有诚意,不妨与其周旋一番。 ” 帝君叹了口气,道:“楚将军,你既然没把那东西带来,便只能如此了。周旋一阵,嘿嘿其实甄砺之倒是此道高手。 ”我没有说,那台孵化机体积并不算大,如果拆下来应该不见得太难。 只是一旦拆了下来,那么丁亨利再想回避战争,伏羲谷外一场恶战也已难免不了了。当时钱文义已然赶到,而丁亨利守住了风刀峡,一旦动手,钱文义部固然可以重创他,但丁亨利如果豁出去的话,他拼着损失半数兵员,也足以将我封死在伏羲谷里,直到最后两败俱伤。以何从景的意思,一定是觉得我绝对不会放弃蛇人繁殖之秘,所以才会让丁亨利在当时动手吧。只是他没想到我最终毁去了蛇人的孵化机,再这样两败俱伤就有点不值得了。 当时共和军几乎已将全军都开到了伏羲谷前,而帝国军还有水火两军以及一些常规军,总体实力强弱不所以最终丁亨利笑脸相迎, 皆大欢喜,仍是南武公子的意思。 言而喻。 现在这样,也是双方都能接受的唯一结果。 只是听帝君这么说,我道:“陛下,将来该如何应对五羊城提出的要求?”帝君道:“以后的事, 以后再说。你起来吧,说说,五羊城战力如何?”我站起来坐好,道: “丁亨利称得上世之名将。以他为首的共和七天将,每个都是不俗之才,大为可畏。 ”帝君道:“兵来将挡,这倒不用担心。共和叛反,终是逆贼,总有一天要解决他们的。” 他眼里又闪过了一丝杀气。 我越来越觉得他和张龙友两个就像两个小号的文侯,心头不禁有点忐忑,道:“陛下,邓将军与毕将军两人现在如何?”帝君笑了笑, “不必担心他们。道: 现在他们已经不是甄砺之的人了。 ” 我怔了怔。水火二将是文侯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若非当初文侯想做掉邵风观,我想邵风观也不会离心的。说他们会背弃文侯,简直让我难以相信。当初帝君下旨,命我务必要在自新二年十二月底赶回来。 我紧赶慢赶,总算在十二月二十三日抵达帝都。当时觉得他这么急,多半是担心水火二将会奉文侯之命反叛,但我们回帝都时,二将都镇守在外,并没有什么异常。听帝君说这水火二将已经不是文侯的人了,我才恍然大悟,但也大感意外。文侯在接风宴上如此落寞,最让他失望的恐怕就是邓沧澜和毕炜这水火二将与他决裂吧。文侯倚仗的,就是地、水、火、风这帝国最为精锐的四相军团,但让他想不到的是,我与邵风观原本就已不受一夜之间四相军团居然都不再听他指挥了。 文侯信任,但他视水火二将为私人,这两人居然也会背弃他,对文侯的打击远在这两人的反水这件事本身之上。我道: “邓将军和毕将军也会不听文侯的话?”“毕胡子有奶便是娘,邓沧澜受他裹胁,不得不然。何况, ”帝君浮起了一丝狡黠的笑意,“邓沧澜满脑子都想着南宫闻礼的老婆,只要可娜夫人对他说一句,他全都言听计从。” 南宫闻礼的妻子名叫可娜,曾经做过郡主和小王子的老师,和南宫闻礼结婚并不太久,南宫闻礼说她只是万年县县令的女儿,连邓沧澜是后起一代名将的佼佼者,与毕炜不同,人也长得清雅潇洒,没想到居然会喜欢她。只是帝君连这些都知道,我心底不由有些隐隐的不安。 帝君真的像个小号的文侯,文侯便是这样,对手下人的喜怒哀乐,生活起居也全都了若指掌。假如方才小太子过来也是帝君安排的话…… 帝君忽地站起来,慢慢道:“妹夫,蛇人已灭,百废待兴,接下来你却任重而道远啊。” 我也站起来,道:“陛下,末将愿为国出力,不惜肝脑涂地。”“说不定,真会有这一天吧。” 他喃喃地说着,手背到身后,只看着窗外的暮色。暮色沉沉,夜风凛冽,吹得窗纸也瑟瑟作响。第三十七章 尊王攘夷 帝君说帝国百废待兴,这话却也说得恰如其分。蛇人被消灭,举国欢庆,加上快要过年,更是隆重之极。帝君大赦天下,百姓欢声雷动,虽然帝都还显得元气未复,却已有了些太平盛世的景象了。 我在路上匆匆走着,把风衣的衣领拉高了,遮住我的脸。今天薛文亦请我过去吃饭,说是过年了,也让他那个叫薛庭轩的儿子见见我。过了年,他儿子有六岁了。与薛文亦大不相同,他这儿子酷爱使枪,还没发蒙,枪倒已经开始学起来了。薛文亦让他拜在我门下,但我平常也没功夫去教,只能说抽空去指点一下。薛文亦望子成龙,他自己在军中呆过不短时间,但从来没学过刀枪,更盼望儿子能够允文允武,成为名将,所以多次催着我过去。 因为快过年了,街头很是热闹,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走过一块空地时,里面挤满了人,当中拉了一条横幅,有个头上扎了块红布条的人站在临时搭起来的台上正高声说着什么,净是些什么“誓死报国”“为国尽忠”一类的话。他说一句,边上围着的人便一阵欢呼。 、我站着看了一眼,边上一个拿着一叠纸的少年马上跑过来,道: “先生,你要加入尊王团么?”说着把一张纸递到我手上。 尊王团?我不由稍觉诧异。这个组织出来也有几年了,当初也曾派代表来劳军,虽然觉得他们整天叫嚣忠君爱国有些无聊,动不动又上街游行,强要路人和店铺捐钱。但他们全说些大道理,也不好说什么,没想到居然壮大到这等程度了。我接过来看了看,上面写着“尊王团报名表”,下面是些小栏目,甚是详细,什么名字,性别,籍贯,年龄,还有出身云云。我道:“这是什么?”“这是尊王团的报名表。” 少年大概觉得我有可能加入这个尊王团,兴致也上来了,指点着道:“填好这张表,便发给一张尊王团证书,先生你就尊王团员了。先生,作为帝国子民,我们每个人都有义务为国出力,只有加入尊王团,才是真正的英雄。” 那张纸甚是平整。工部造出树皮纸以来,因为纸张成本便宜得不能与牛羊皮相比,发展极快,现在用破布木屑都能造纸,以前这些废物都成了有用之物,因此帝都已有十几个造纸作坊了。只是纸张纵然多,我也没想到居然会这样浪费,何况还要费抄工。尊王团有这个财力,假如抄写一些识字课本一类,那也是一件实事。加上他说什么只有加入尊王团才是真正的英雄,我心里不禁有些厌恶,道:“蛇人可不是用嘴说死的。” 少年道:“先生,话可不能这般说。军人血战固然有功,但他们很多都是为了混口饭吃才当兵的,心里并不是真正忠君爱国。我们尊王团开启民智,让帝国百姓知道人伦大义,那才是不世之功,奠定帝国万世基业。”这少年相貌端正,原本并不让人讨厌,但我现在越来越觉得他可厌。 我把纸还给他,道:“算了,我没兴趣。”这少年不死心,在我身后道:“先生,你这等想法大是危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无帝君,我们还有这等太平日子好过么?”我没有理他。如果要反驳,只消跟他说五羊城没有帝君就行了。只是这样一说,恐怕会引得他再大发一番议论,而我总还是地军团的都督。 我顾自走去,耳边却传来身后的喧嚣,有人哭叫道帝君万岁之类,想必是刚加入了那尊王团。 进了薛文亦家内院,便闻到一股香味,只见薛文亦正在廊下,薛庭轩则拿着把小木枪舞动。我笑道:“薛兄,好自在。” 薛文亦一见我,笑道:“楚兄,你来了啊,正等着你呢。庭轩,快叫楚叔叔。”薛庭轩提着枪,过来向我行了一礼,道:“楚叔叔。” 上次见他时口齿还不太清楚,现在说话已经很流利了。我一把抱起他,道: “哈,又长高了不少啊。” 薛文亦转动轮椅,过来道:“来,里面坐吧。”我正要随他进去,身后忽然传来邵风观的声音: “薛侍郎,在下叨扰了。”薛文亦和邵风观交情并不深厚,他约了邵风观,自是为了让他来陪陪我了。我转过头,笑道:“邵兄,你也来了啊。” 邵风观手上还拎着一个稻草扎就的包。他淡淡一笑,道: “巧得很,阿方家里带来一只毛腌风鸡,正好尝尝。” 他把那稻草包交给边上一个下人,见我有些诧异,道:“毛腌风鸡是阿方他们的家乡风味,每年霜降时杀一只肥鸡,将肚里收拾干净,擦上盐,塞入香草,用稻草扎紧悬挂风干,等过年时就可以吃了,这东西做醒酒汤最好,极是鲜美。”邵风观甚是讲究口腹之事,他吃的东西总是稀奇古怪。我笑道: “邵兄,一说到吃,你便眉飞色舞。” 邵风观笑道:“日求三餐,夜求一宿。世上别的都是假的,能吃能睡才是真的。”邵风观说得轻松,但在他话里我总觉得有一种苍凉之意。这个绝世名将,越来越是颓唐。他离弃文侯投靠帝君,并不是为了功名利禄,只是本能地不愿靠拢文侯吧。即使成为帝君的心腹,他心里也未必就此平静。邵风观倒也没在意什么,伸手从我怀里接过薛庭轩, 掂了掂道:“好个胖小子,哈哈,薛大人,更像令正,与你的尊容不太像。 ”薛文亦现在肥头大耳,薛庭轩年纪虽稚,却颇有英气。薛文亦干笑一下,道:“来,进去坐吧,正好可以开席。” 我道:“没旁人了么?”薛文亦道:“今天就你们两位了。见笑,我在朝为官,只是脾气太糟,也没什么朋友。” 薛文亦性情恬淡,从不结党营私,大概与旁人都保持一定的距离,谈得上朋友的,恐怕就是我们当初一同从高鹫城逃出来的四人了。只是现在我们四个人也已变得太多, 我的心里微微一痛, “吴万龄呢?道:他在帝都么?”薛文亦的嘴角略略一抽,道:“他现在是毕将军的红人,一直驻守前线,没有回来。” 他说得平淡,但话中多少有些不满,想必吴万龄与他也越来越是疏远。 现在邵风观在这里,我也不好多说什么,道: “好吧,开吃。薛兄,你在烧什么菜,这么香。” 薛文亦还没说什么,邵风观已叫道: “我猜,薛大人定是搞到了些飞龙吧!”薛文亦笑道:“邵将军果然了得!”他转向我,道:“楚兄,你大概没听说过飞龙吧?”我确实没听说过这种东西,道:“这是什么?”“那是句罗岛雪山上的一种飞禽。居说是海中龙涎化生,本是小鱼,八九月间月圆之夜,出海生出双翅,变成一种飞鸟,不是很大,极为难得,滋味也极是鲜美。” 薛文亦说着,脸上忽地有些黯然,道:“这是今年前来朝贡的句罗使团送给我的。 那使团中有一个本是李尧天将军旧部,说是当初李尧天将军为感谢我给他的船配备器械,早就准备送我一对尝尝鲜。只是这飞龙鸟极是难捕,平常捕得的全是贡品,要不也是句罗王宴臣所用,今年才多捕到几对。 ”一说到李尧天,我也不禁有些黯然。李尧天才高名显,性情温和,在帝国口碑也极好,可是这个才华绝世的水军名将,却没有与他才能相配的运气,在征倭时殉职。我道:“李尧天将军去世, 也有三年了吧。” “现在已是自新三年,那就是四年了。 ”邵风观忽然加了一句。邵风观一直有些落落寡合,但与李尧天合作时相处得甚是融洽,他们也算是接近的朋友。他叹了口气,道: “想想死去的老朋友,我们这几条烂命可真硬啊。” 薛文亦道:“尽在外面说什么,快进去吧。那句罗使臣还给我送了一坛子什锦泡菜,和这边的泡菜味道大不一样,先来点尝尝鲜,清清口吧。”我们坐了下来。薛文亦的家里打扫得很是整洁, 他妻子虽是小家碧玉,却也持家有道。我挟了点泡菜,道: “有命回来,想想也实在该满足了。”以前曾听李尧天说起过,句罗人家家都吃泡菜。 帝国各地也出产泡菜,不过各地的制法颇有不同,滋味也大相径庭,句罗泡菜约略与天水省的泡菜有些类似,不过味道也颇有独到之处,这泡菜里杂七杂八的什么都有,虽不中看,味道却还好。邵风观也吃了一口,道: “哪一仗不是把头别在裤带上,能完整回来便已该拜谢天君了。 ”薛文亦端起杯子,道: “现在好了,战争终于结束了。祝两位以后一帆风顺,身体康健。” 战争结束了么?我暗自苦笑,看了看邵风观,他也有点哭笑不得。一场战争结束了,另一场战争却已迫在眉睫。只是在薛文亦这些远离战争的人看来,和平已经到了,再也不用担心今晚睡下去,明天醒来便是在一片火海中了。可是,不管怎么说,和平如果真的到来,那该多好。 这一顿吃得甚是开怀,连最讲究口腹之欲的邵风观也吃得兴致勃勃,一张嘴更是口若悬河, 滔滔不绝,天南地北,饮食男女,他说发了兴,听得我们目瞪口呆。邵风观学识既博,口才又佳,即使不为将,做文臣亦当是个名臣。 到最后,上了那道毛腌风鸡做的汤。邵风观说得没错,那腌鸡看上去并不起眼,但做成汤后滋味鲜美异常,连后来爬上桌来的薛庭轩都喝了两大碗,把两个鸡腿全都啃光了。 吃完饭,与薛文亦一家告辞后,我与邵风观一同回去。邵风观是骑马来的,因为我是步行,他牵着马陪我走一段。 快过年了。现在起到正月十五,执金吾都不再禁夜,街上逛夜市的人摩肩接踵,一个个喜气洋洋。我和邵风观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走过先前那块空地时,听得有人正叫道: “快来加入尊王团吧,以为国捐躯为荣。” 邵风观转过头来,做了个苦相道:“楚兄,以后要组织敢死队,不用招人了,那就叫他们去吧。 ”我也苦笑道:“只怕到时这敢死队是往后冲的。” 邵风观叹道:“那也不一定,底下那些人会真以为战死是件幸福的事,而这些叫别人去死的人,你杀了他也不会加入敢死队的。 ”我道:“不管怎么说,他们还知道忠君爱国,总有可取之处吧。 ”邵风观撇了撇嘴,道:“嘴上功夫,有什么可取。 ”邵风观虽然说得刻薄,但我也觉得他说得没错。一时间无话,我们闷着头走过那群人,身后他们还在慷慨激昂地说着什么,不时有人在欢呼,想必非要弄到半夜不可,也不知他们哪来这么旺盛的精力。正走着,邵风观忽然道:“楚兄,毕胡子居然会背弃大人, 我实在没想到。” 我淡淡一笑,道:“虽然有点意外,不过邓沧澜也转了向,才更让我想不到。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但文侯大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不知这一场恶斗谁才会最后赢。” “大人应该胜算不大了。” 邵风观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此番远征,大人机关算尽,让我们动手。胜了固然好,败了也是我们的罪过,不关毕胡子和邓沧澜罪过。只是帝君手段更狠,居然来个釜底抽薪。邓沧澜不是轻易倒向之人,会受毕胡子裹胁,大概大人也没料到吧。 ”我道:“听说南宫大人的夫人给他写了一封信,声明其中利害。 ”邵风观打了个哈哈,道:“英雄难过美人关。邓沧澜自命是痴情种,当初就看中了可娜,那时大献殷勤,人家不理他,他还不死心。现在人家嫁为人妇,居然还是一封信就转得回来,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也真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我不好随着邵风观去挖苦南宫闻礼的夫人, 只是打了个哈哈, “也道:该回去了,邵兄过了年去哪里?”邵风观道:“陛下命我前去镇守东平城,多半是负责监视毕胡子和邓沧澜的意思。” 我道:“是么?我倒没接到。 ”“你当然不会接到这种命令。 邵风观嘴角浮起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 “当初二太子趁帝都空虚起事,虽是堕入文侯计中,陛下现在可不会重蹈覆辙,你这个宗室大将要在帝都镇守的。” 说到这儿,他的脸忽然沉了下来,看了看四周,小声道:“当心点,大人只怕命不久矣。” 我的心猛地一动,道:“真的?”见邵风观只是微微点点头,没说话。 他的眼力比我要高明,看事深中肯綮,想来也是,帝君和张龙友定然料定文侯不会甘心,现在文侯越低调,他们越会防备。远征军回到帝都,帝君和张龙友一定都松了口气吧。而我们回来后,对文侯的打击一定也会更深一步。现在看似平静,但已暗流涌动,随时都会奔涌而出。我不知道这个大潮过来,自已还能不能有命幸存。 太多的激浪,吞噬了多少性命啊…… 暮色中,突然传来一个高亢的声音:“天崩地裂蒲牢吼,日奔月逐吞星斗,云中妖龙食人首。风吹鬼雨洒空街,楼头游鼠窥尸骸,骷髅犹插七宝钗。” 这声音颇显苍老,很是突兀,相必是什么人喝醉了酒在胡唱,只是这歌词太骇人了,根本不像是在大过年的时候该唱的。我和邵风观都吃了一惊,不约而同地立住了听那人高唱。却听得那人接着唱道: “残檐声声响铁马,碧血红染鸳鸯瓦,来年白骨蔽四野。可怜岁岁起刀兵,不知何时得太平,如此人间不欲生。鸢飞戾天力犹乏,鱼潜于渊无深峡,终是苍生多罪业,无端应此茫茫劫。” 当那老人唱到“可怜岁岁起刀兵,不知何时得太平,如此人间不欲生”三句时,我心里一阵绞痛,听到最后“终是苍生多罪业,无端应此茫茫劫”那两句,眼中不禁又有泪水要落下来。这老人想必是个诗人,我虽然不知这诗写得好不好,但其中悲天悯人之情怀却能感觉得出来。在与蛇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不知有多少百姓无辜丧生了,难道现在还要再来第二次么?我看了看一边的邵风观,他眼中隐隐也有些泪光,手中紧握马缰,似是若有所思。暮色中,那老人的歌声已经停了,唯有寒风吹过,凄厉如刀。 邵风观在年初三便率风军团与一万新编入常规军的西府军前往东平城。蛇人消灭后,当初与共和军商议的势力范围就该一步步落实。根据当时协议,闽榕省该划归共和军,这样之江省就成为帝国与共和军势力的交界,一旦有战事,东平城就是最前沿的重镇了。现在虽然一片和睦的景象,但我也知道这一切都是假象。 可是,即使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我也不能放弃。 年初一,晋升命令下达,四相军团全律晋升一级,我、邓沧澜、毕炜、邵风观同时升为副将军。虽然同是副将军,按排名我在第一,第二则是邵风观,毕炜第三,邓沧澜在第四,所以邵风说他是派去监视水火二军团的,完全不假。 按照军功,四相军团的四都督早就可以晋升为副将军。但由于副将军很少,一直被当成一个类似荣誉的军衔,现在只有一些退伍致仕的老将才得封副将军,我们这四个年纪都在四十以下的副将军也是帝都一个不大不小的新闻。不过小王子由于是监军,未封军衔,我说他要拜帅的预言落了空,元帅一衔到了文侯头上,只是谁也知道那是个空架子。同样,屠方晋升为上将军,那也是个虚职了,只不过屠方没有野心,倒是自得其乐,但文侯明升暗降,他心里一定不高兴。 年初五,共和军派来的使者团开始正式与帝国谈判商讨共同治国之方。共和军提出了两个建议,一个是划江分治,大江以南归共和军,以北是帝国,共和军作为帝国的一部分每年上交税收。这相当于把以前五羊城的权限扩大了上百倍,大江以南帝国再无权力插手,帝君肯定不会同意,因此共和军的另一个提议是建立联合政府,将兵、刑、吏、 工五部官以七三分成的比例,户、 分别由帝国与共和军委派官吏,国策由五部尚书率官员组成内阁共同商讨,阁臣有提交国策之权,同样以七三分成的比例由帝国与共和国委派,而帝君拥有最终否决权,但一切事务都以国家律法为准,所以内阁第一件事便是制定新的律法,称为立宪。因为立宪相当于将帝君的权力分给内阁,所以这个提议倒是得到不少帝国官员赞同,觉得大为可行,可商议的仅仅是一些细节问题。 从个人的方面来看,我很支持立宪制。内阁并非终身制,五年一届,名单按比例由两方推举,阁臣连任不得超过两届,一旦有重大决策失误,内阁必须立刻引咎解散,重新组阁。不论怎么说,这样子可以很好地弥补以前帝君一手遮天,为所欲为之弊。如果是明君,决策也未必全能英明,如果是个昏君,那他胡作非为便没人能制约。如果采用内阁制,至少不再是某个人一人说了算,任何决策都必须由内阁讨论才能提出,而即使帝君有什么决策,同样必须由内阁讨论,一旦内阁通不过,帝君即使有否决权也没用。内阁制既维护了帝君的权威,又在最大程度上避免了帝君的独断,现在看来,比共和军以前坚持的“以人为尚,以民为本,一切权力归于民众”这种空话更具可行性。南宫闻礼就极为赞同这个主意,说这是取帝国与共和制二者之长,双方都能够接受。 可是,帝国中反对这提议的声音也有不少,尤以兵部尚书屠方、刑部尚书丁西铭反对最力。屠方上疏说此议对帝君大为不恭,而丁西铭在奏疏中说得更厉害,说什么“此议名立宪而实共和,久而久之,百姓当以陛下为赘痈”,因此“臣以为切切不可行此下策”正月十五,共和军与帝国的文臣唇枪舌剑越来越激烈,一整天几乎是在争吵中度过的。丁亨利作为共和军使臣的首席代表,我也看得出他已是身心疲惫,一边的郑昭更是心力交瘁。蛇人被灭后,因为丁亨利没有对我们动手,我没理由再扣着郑昭,便将他送了回去。这次郑昭加入使团,自是因为他能知道帝国军重臣的底线在何处,可是一旦真的谈判了,恐怕帝国文臣的固执让他也大为意外。纵然他能读出对手的心思又有何用?像丁西铭这样寸步不让的,在帝国可谓占了主流。 假如全部是屠方丁西铭这样的,大概这谈判早就破裂了。 谈判中,我只作为列席旁听,也不多说什么,但耳中塞满了争吵声,我也觉得头痛欲裂,会后的宴席根本没心思参加了,只想回家好好洗个澡。我的宅子仍是当初那套小宅院,冯奇他们九人现在也住到我家里来,我在宅子隔壁买了一套房,将两个宅子打通,仍然只与帝都的一般富户相埒而已。不过小归小,毕竟还有一些下人为我洒扫做饭,只消回家,便可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每天洗个热水澡的生活。 这一天是正月十五,一年之中的上元节,有观灯的习俗,街上张灯结彩,极是热闹。我回家让下人烧热了水,就放假让他们早早上街看灯去,家里没留几个人。反正冯奇他们因为当初路恭行的事,仍然很少出门,今天也呆在家里,有他们在,自然出不了事。 我脱了衣服,泡进了澡池里。当初在符敦城洗那个温泉,至今难忘。 帝都虽然没有温泉,但我现在手头有了点钱,在家里请高手匠人设了这么个澡池,底下铺了一层白色卵石,接入热水,便与符敦城来仪馆里那个温泉一般无二了。澡池里每天清洗,十分干净,躺进去时当真舒服得骨头都要酥掉。 正泡觉得水有点冷了,刚想叫人换水,门上忽然响起两声敲叩,看门的老周在外面道: “将军,来客人了。”这时候还来客人?我不禁有些不快。在这种时候过来做不速之客的,实在想不出会是谁。我道: “让他稍等一会,我穿一下衣服。”老周道:“是。”我懒洋洋地擦干了身上,正在穿着外套,门上忽然又被敲了两下。我有些不快,道: “老周,你没让他等一会么?”“是我。” 这个声音轻柔温婉,我却如同被当头打了一棒,惊道: “白薇!”这的确是白薇的声音。我怎么也想不到白薇会在这么个夜里到我家来,甚至,我都不知道她与郑昭一同来帝都了。我抢步上前,一把拉开浴室的门。 门外,正是白薇。她穿着一件大大的披风,只露出一张脸。昏暗的灯光下,她的脸颊如玉一般白。我下意识地想要去扶她的双肩,但手还没碰到她的衣服,不禁又收了回来,道:“对不起,郑夫人,没想到是你。” 白薇的脸白皙而光润,甚至没什么血色。她呆呆地看着我,我不禁诧道:“怎么了?”低头一看,心里却是一阵刺痛。 我身上穿的这件衣服,正是当初白薇送我的那件。我干笑道: “郑夫人,你先到正堂坐一会吧,我穿好衣服就出来。” 白薇轻声道:“不必了。”我呆了呆,还不明白她的意思,白薇像是一个踉跄,人向我怀中倒来。 我只道她没站稳,伸手想去扶她,心中却忽地一紧。 白薇的手中,出现了一把雪亮的短刀,正刺向我的前心。 白薇的刀法相当不错,如果我全神贯注的话,这一刀我还能闪开,但现在根本没想到白薇会对我动手,想要闪开已来不及,本能地要去腰间拔刀,手才一动,才省得自己衣衫不整。自从武侯把百辟刀给我,我就从来没有解下来过,连睡觉的时候百辟刀都在我的腰间,刚才因为在洗澡,百辟刀就放在一边的架子上。我手趁势一伸,已探到了架子上。而此时,白薇的刀已刺出一半。 拔刀的动作熟极而流。假如我立刻反击,虽然仍旧躲不开白薇这一刀,但至少可以两败俱伤。可是手指刚碰到刀把的一刹那,我却怎么都拔不出刀来。当初与曾望谷相斗时,我发誓这一生一世永远不杀妇孺。 可是现在拔刀的话,我根本无法拿捏得稳,只能出刀杀人了。 不,我不能杀她,即使她要杀我。 我眼睁睁地看着白薇的刀直刺过来,手却怎么都挥不出去。即使那只是一句誓言,可是我心里却如横贯着一根粗大的铁条,怎么都闯不过去。我曾想过自己会怎么死,被蛇人砍死,捅死,缠死,那都有可能,可是再也不会想到我会死在白薇刀下。 我不禁闭上了眼。 但预料中的死却没有来。甚至,连一点感觉都没有。我睁开了眼,这才发现白薇手正颤抖着,刀子几乎要碰到我的身体了,却不曾刺下去。 见我睁开了眼,她骂道:“胆小鬼!为什么不还手?”我手忽地一挥,百辟刀“锵”一声抽出,喝道: “现在也一样!”现在已是有备而发,刀光一闪,正从白薇面前掠过,砍在白薇那把短刀的刀身上,一下将白薇的刀砍成两半。这一刀斩得太过轻易,百辟刀虽然锋利,却也不能如削朽木一般斩断别的快刀,而白薇的刀头落到地上,发出的更是木头的沉闷声音。我一怔,左手一把探出,拧住白薇的手腕一把夺过那半截刀,伸百辟刀在剩下的刀身上一敲,声音黯哑,果然是木制的。我怒道: “你开什么玩笑?你要知道我惊慌之下出手是不分轻重的,说不定真会一刀斩了你。 ”白薇的刀术虽然不错,但与我仍然不能相比。她那把木刀被我夺过,却恍若不觉,只是呆呆地看着我,眼里忽然流出了泪水,哽咽地道:“我就想死,就想死你刀下,你为什么不杀了我?”我被她吓住了,道: “你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和郑先生吵嘴了?”白薇虽然不是使小性子的人, 但如果她与郑昭有什么别扭,我也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来。 白薇摇了摇头,道: “你真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我都不敢相信你也能活到现在。” 我被她骂得有点哭笑不得,道: “是啊,我也不相信自己居然活了这么久,现在才知道,原来傻瓜总能活久一点。 ”白薇却根本没理会我的打趣话,只是不住地流泪。看着她落泪,我越来越不自在,干笑道: “好了好了,你要是再哭,我都要为了没被你杀掉而感到内疚了。” 白薇终于笑了一下,但她眼里仍然满是泪水。白薇不会特意来与我开玩笑的,一定有什么事。我拍了拍她的肩,道: “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白薇擦去了泪水,抬起头道: “你为什么一定不肯杀我?”我道:“我当然不会杀你。我发过誓,这一辈子绝不杀女人和孩子。 ”“如果女人要杀你呢?你也不杀她?”“当然不杀。” 我笑了笑,“不过我也不会乖乖让你杀掉。 ”白薇叹了口气,道:“不,你这个傻瓜,到时你想还手都来不及的。 ”我被她说中了。假如刚才白薇用的是一把真刀,而且她真的要杀我的话,我有九条命都不够丢的。我道: “那因为是你。我相信你不会杀我。” 白薇抬起头,道: “为什么?”“因为……” 我斟酌着自己的辞句。白薇虽然并不是真的要杀我,但她毕竟算是行刺,我怕自己说得不对,会让她多心。我道: “她来杀我自有她的理由,我却没有杀女人的狠心。 ”她扭过头,看着屋角道: “楚休红,你也变了很多。我记得在高鹫城里,你不愿杀降,但眼里一样有杀气,只是眼神却要清澈得多。现在你手握重兵,动辄伏尸千里,可你眼里的杀气淡了,眼神却也浑浊了许多。” 我不知她说这些做什么,干笑了一下道: “人总是要变的,你不也变了许多。当初你和紫蓼在高鹫时,我可真以为你们只是两个弱不禁风的闺秀。 ”白薇轻轻咬了咬嘴唇, 她雪白的牙齿在黑暗中倒显得特别明亮。她道:“人为了求生,往往会不择手段,你说是么?”我想说, 在高鹫城绝粮时,帝国军和共和军都为了活下去而吃过人肉。 连人肉都能吃, 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那时我极其厌恶武侯用冠冕堂皇的理由下达吃人的命令,可是随着这些年的征战厮杀,我却似乎又能理解武侯了。 为了活下去。为了活下去,人可以变成多么可怕的东西!我叹了口气道:“那也是难免的。” 我刚说出口,白薇忽然扑上来,一把抱住我道:“不,我不要。我只要那时的你。” 她的身体火烫。我的头“嗡”的一声,心道:“这也是她的手段么?”但怀中这个女子显得如此柔弱无助,假如她是一件武器,那一定是一件根本伤不了人的武器吧。我用左手揽住了她,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哽咽着,把头埋在我的怀里。在黑暗中,我嗅到她幽幽的发香,恍惚中似乎又回到那个被蛇人围住的高鹫城里。我的左手抚摸着白薇湿润的头发,喃喃道:“白薇,我们都已经回不去了。过去的事,都已经成为过去。” 也渐深,寒意也渐增,但屋子里却如春日一般和暖。我抱着怀里的女子,心中百感交集。 从送她出高鹫城时的那一吻起,我对白薇,白薇对我,都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只是我也知道,白薇是不可能和我走在一起的。她是共和军宿将之女,又是共和军的重臣之妻,而我呢?现在总是帝国军的首要将领。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可能走到一起。 白薇想一只受了伤的小兽一般蜷缩在我的胸前,道:“是啊,都已经过去了。我知道我杀不了你,但至少我可以伤你的心。” 我笑了:“这种行刺法倒是求之不得。下一次你准备什么时候再来行刺?”我觉得怀里这个柔软的身体突然热了起来,正想说什么,白薇忽然挣脱了我的拥抱,道:“不会有了。”刚才她的声音柔腻入骨,现在却突然变得冰冷。我的心头忽地起了一阵寒意,还没等我再想什么,白薇突然又轻轻吻了我一下,道:“楚休红,今晚只是一个梦,梦醒后就忘了吧。” 我道:“只怕,我永远都忘不了。” “忘不了也得忘。” 黑暗中,她坐了起来,默默地穿着衣服。虽然看不清,但我感到手背上溅了几点滚烫的水。我也坐了起来,道: “不对,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白薇的话一直吞吞吐吐,似乎有什么事难以启齿。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道:“今天你过来,不会只是吓吓我,再跟我说几句莫名其妙的话的。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拉得有点重,白薇甩了两下仍然没甩掉,反倒被我拉得靠到我身上。 她嗔道:“你把我弄疼了!” “这不是你说的话。” 我逼视着她,“白薇,你有什么话,就实说吧,不要再瞒着我。” 白薇抬起头。黑暗中,我看到她的眼里已满是泪水,嘴唇也哆嗦着。 “要杀你。” 白薇像是用尽了浑身力气,才说出这三个字来。我本以为她会说出什么惊天秘密,一听这三个字,倒松了口气,苦笑道: “要杀我的人多了吧。” “丁亨利。” 白薇的头垂了下去。她像是用尽了浑身力量,这时又虚脱一般靠在我胸前。我淡淡一笑,道:“丁兄真看得起我。” 大概我并不太惊奇,白薇倒有些诧异,道:“你知道了?”“猜也猜得到。” 我喃喃道,“联合政府的事,显然已经走到了绝路,多半行不通。到了这时,不管哪一方都要准备着打仗了。丁亨利不是等闲之辈,蒙他看得起,他也当我是一个好对手。这时候趁早把我消灭了,那将来他的胜算就要大得多。” 我感到怀中的白薇颤抖了一下,她轻声道:“那你会对他动手么?”我叹了口气,道:“我早就有这种想法,可是怎么都下不了手。丁亨利兄是当世人杰,我也不想杀他,何况他提出的立宪制,我觉得很有道理。”白薇道:“你说,这个提议通得过么?帝君的态度如何?”我沉吟道:“陛下的意思模棱两可。但今天我谒见陛下,向陛下竭力说明立宪制的好处,陛下已有首肯之意。所以丁亨利兄若是杀了我,那这个提议只怕定要破裂了。” 说到这儿,我脑海中忽地一亮,看着白薇道,“你问这些做什么?”今天我听南宫闻礼说丁西铭又上了份密疏,其中献了一计,说趁共和军的名臣宿将皆在帝都,可密发禁军一鼓尽歼, 共和叛军当如汤泼雪,不征自灭。听到这种馊主意,我不由大惊失色。假如文侯当权,他一定不会出这种不顾后果的主意。 但现在帝君亲政,信任的已是张龙友。 说实话,张龙友对扳倒文侯,玩权谋确实很有一套,但他对大局的把握却不能与文侯相比。回到帝都时,为了当初海老那个与他长得极为相像的弟子阿麟,当时我曾私下隐约问了张龙友一句,结果他一口否认,事后却似乎在刻意回避我了,现在这事更是不与我这个驻帝国军的实际最高将领商量。我与南宫闻礼紧急联名谒见帝君,向他陈说其中利害。现在共和军来的只是几个将领,而共和军军纪严明,故事里说的那样主将落马,余众一哄而散的事在共和军里不可能发生,所以即使突发奇兵杀了使者,一样达不到消灭共和军的目的,反倒使得共和军死了与帝国合作之心。现在帝国军虽说刚得胜而归,但那一战几乎全是我们打的,共和军以逸待劳,一旦交手,帝国军占不到上风。 帝君听我们说了许久,这才有动容之意。只怕,共和军中也隐约听到了这种消息,假如帝国军真要如此行动,势必会动用我这个帝国军最高指挥官,所以白薇才会受命来问吧。 白薇的眼里忽然闪过一丝慌乱, 虽没说话,我只觉心头一下阴寒彻骨。 白薇这样做,我还以为她其实一直爱着我,所以冒险来提醒我,但现在我也断定这是共和军的计策了。我松开了她,冷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郑夫人,这是何城主还是南武公子的意思?我想不会是郑先生的意思了,你还得瞒着他呢,只是很难。” 白薇的脸一下涨得通红。我还想再说几句重话,却见她抬起头,看着我道:“楚休红,你看不起我吧,是,是我淫贱! ”泪水已淌过她的脸颊,她的眼神伤心欲绝。我不由一怔,心道:“想错了么?”何从景和那个南武公子都是不择手段的人,可是郑昭也是共和军中的有数人物,他也白薇琴瑟甚合,当初在五羊城因为白薇偷偷见了我一次,郑昭就醋意大发,险些与我闹翻。假如知道白薇与我做了这样的事,只怕他火头一上来,什么都做得出,何从景与南武公子再不择手段,也不可能出这种馊主意。 难道是我想错了?白薇已经挣脱我的怀抱,穿好衣服向门口退去。我急道:“白薇……” 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又觉得无话可说,只是抓过衣服胡乱穿着。 白薇已退到了门口,却又有些犹豫。我跳下床,走过去一把拉住她的手,道:“白薇,别怪我,我现在最会疑神疑鬼。” 我本以为她会犯脾气挣脱我,但她却没有,任由我握住她的手,抬起头轻声道:“没有,你不是疑神疑鬼。” 我气为之结。这真是何从景或南武公子的计策么?我都不敢想象郑昭知道了会有什么反应。可是白薇竟然会直承此事,也让我没想到。 白薇毕竟不想骗我。我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百感交集。她原本不该陷入这一类阴谋诡计之中,可她还是陷进来了。我觉得自已实在太对不起她,假如在高鹫城里没有认识她姐妹二人,她也不会接到这种命令吧。我看着她,柔声道:“是何城主要你来探听我的立场?”白薇的脸涨得通红,半晌才点了点头。虽然知道她是有目的而来,我心里却是一阵狂喜。白薇对我,毕竟不能无情, 何从景固然不择手段,却低估了白薇对我的感情。我伸出双臂猛地抱住了她,一语不发。白薇也没有说话,伸手也抱住了我的腰。 “别担心,只要我有三寸气在,就定不让帝国军首开战端。 ”我在她耳边低低说着。 白薇抬起头,她的眼里有些发亮,道: “你能保证?”“可以。” 我点了点头。现在我是帝国兵权最大的人,帝君要下命令调度军队的话,已不可能绕过我。我已打定主意,无论如何,我都要竭力完成立宪制的达成,即使动用最后的兵谏手段。而何从景,大概也正盼着这个结果吧。 白薇闭上了眼,嘴角却带着一丝笑意,道: “谢谢你,不然我真不知该如何回复公子。” 我哼了一声,道:“是南武公子出这种主意?真无耻。白薇,要是郑先生……” 白薇有点狡黠地一笑,道:“不要说公子,那也是我自愿的。公子虽然让我来探你的口风,但今晚的事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公子并不知道。”我心头却有点发寒,白薇说得轻松,南武公子也许没让她和我做这种事,但她瞒过旁人容易,要瞒过郑昭那是不可能的。而他们是夫妻,白薇也不可能不去见郑昭。我道: 万一郑先生会知道,“ 那你怎么办?”她笑了笑,道:“你到底担心些什么?担心阿昭上门来揍你么?”也许是得到了我的承诺,她的心情已好了许多,可是我却不禁担心。 海老和我说过,要练读心术必要童身,练成后也成了天阉,怪不得当初白薇说到郑昭时吞吞吐吐的,而我也怎么都练不成读心术。白薇显然不知道郑昭有这种秘术,而郑昭即使已是天阉,仍要娶白薇,看来他对白薇确是一片痴心,在白薇面前会当作不知道,只会恨到我身上。 不管怎么样,恨就让他恨我吧,谁叫我对不起他。我笑了笑,道:“白薇,假如共和军与帝国开战了,你的女营也要上前线么?”白薇道:“是的。” 她迟疑了一下,忽然道:“还有一件事。” “什么?”白薇的声音变得很轻,耳语一般道:“不要以为你们那支会在天上飞的部队是独得之秘,如果真有开战的一天,你要小心。” 我吃了一惊,风军团的秘密,共和军早就想知道了,邵风观说起过,风军团一年能抓到十来个前来刺探之人,那些人当然都是共和军。可是我没想到,共和军居然也已经有了足以匹敌飞行机的武器。我道:“是什么?”白薇摇了摇头,道:“我是听公子偶尔说起,已经试验成功,别的也不太清楚。你也不要多问了,我对你说这些已是泄密。只希望,永远不要有这一天。” 白薇的眼里似有一丝痛苦。她轻轻把我揽住她的手拿开,道: “我也该走了。今天的事,你全都忘了吧。” 现在是上元,虽是午夜,街上仍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看来会闹个通宵,外面的声响不时传进来。我道: “那么,你什么时候再来?”白薇退后了几步,道:“恐怕,永远都不会有了。 ”我的心突然如针刺一般痛,道:“永远?”她重重点了点头,突然转过身,推开门, 人闪了出去。我快步追上去,却听得门外一阵喧哗,才走到门边,便见有一道人流正走过我屋前的,有人在队伍中高吼着“为国尽忠,死得其所”一类的口号,白薇的身影早就消失在茫茫人流中去了。 我站在门边,看着那些人走去。这些人定然又是尊王团,平时对他们讨厌,现在简直是痛恨了。我伸出手来,看了看掌心。掌心里仍然留着方才白薇的体温,而她那甜美的嘴唇也似乎刚离开我的嘴。 “永远。” 我嘟囔着白薇说的这两个字,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第一次,即使白薇是在利用我,在骗我,我仍然想着她。 可是,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又有些不安,总是想着白薇说的那个共和军也有飞行武器的事。白薇说是南武公子偶然说起,但我怎么都觉得有些不对。南武公子是不会不小心的。当初我把暗藏天遁音的木雕送给郑昭,即使他没发现破绽,仍然要郑昭把这些收好不拿出来。 一个如此精细的人,在要白薇来向我施美人计打探消息时,会漏出这等机密事的口风?只会有两个原因,一是白薇仍在骗我,二就是这也是南武公子计策中的一环。可是我不相信白薇会有意骗我,更有可能的就是南武公子有意要借她的口来告诉我了。 他是要告诉我,共和军的实力比我想象的更强,让我铁下心来为和谈出力吧。虽然不用他说我也有这个心思,但是现在却总觉得不安。 南武公子这样的人,恐怕才是最危险的人……假如联合政府的事告吹,那我要做的第一件事不去取丁亨利的性命,而是取下他的。 我站在门口,看着那伙尊王团的人嘶吼着走远,又站立了许久。第三十八章 和平之年 也许是帝君被我和南宫闻礼说动了,立宪的事很顺利,已推上了日程表。丁西铭此时如同变了个人,不再竭力反对,有时倒还为立宪出谋划策。 五月,宪律编成。这份宪律名义上由帝君挂衔,经过帝国与共和军的一些重要官员联合商讨,南宫闻礼执笔起草的。虽然保留了国号不变,也承认帝君为帝国最高统治者,但其中加入了不少共和军的理念,像土地占有量不得分化过大,赋税一律由国家制定,削减官员特权之类。 由于帝国宗室和功臣后裔众多,他们每个人都有俸田,所以这份宪律加入的几条对他们的利益损害很大,他们反对之声也最响。好在安乐王竭力支持,主动退出一部份俸田。他是宗室领袖,有他带头,旁人无话可说,总算没有闹出什么不可收拾之事。 立宪的路上,困难重重,这只是第一个难关。第二个难关是改革吏制。 共和军要求兵刑户工四部中,他们起码要占有一个尚书的名额,这一条帝君却很难答应。经过一番谈判,最后变通后,在刑部和吏部给他们两个侍郎的官职。只是帝君同时还发了一条诏书,帝国四部尚书府扩为六部,在增加了一个吏部的同时,还加设了一个礼部。吏部管辖官员政绩考核一类的事,礼部则主要接待外国使臣以及主持国家大典。共和军名义上属于帝国一部份,但由于占据地国四分之一最富饶地区,所以比照句罗、西狄之类的地位,由礼部接待。令我再吃一惊的是,吏部尚书原本是属意南宫闻礼的,但最终颁布时,却是张龙友调任吏部尚书,南宫闻礼升任礼部尚书,薛文亦则提拔为工部尚书。 本来这两部的事基本上由刑部负责,现在增设这两部尚书府,等如将共和军的那两个侍郎的权限又分化了一些。此诏一出,我也不禁有些吃惊。何从景吃了这个暗亏,却又没处申冤,帝君现在居然想出了这么高明的策略,当真要刮目相看了。 磕磕绊绊,时间到了自新三年的七月。从那一天起,白薇就再没出现过,我暗中叫人前去打探,却说白薇早已经回了五羊城。想必是郑昭知道了她和我的事吧,只是我现在虽然常能看到郑昭,却见不到他有什么异样。我恍惚了一阵,也只得死了这条心,一心参与和共和军磨嘴皮子的事了。此时联合政府的事已呼之欲出,现在在谈论中下层官吏的比例问题。因为有郑昭参加谈判,谈得异乎寻常的顺利。我自然知道其中原因,文侯也知道,但他现在什么事都不管,我也不愿去提醒张龙友他们。不管怎么说,能谈成才是我的目的。我每隔一阵去军营察看,五德营经此一战,损失惨重,现在正在补充兵员,加紧训练。 只是,我真的希望以后不再动用这些无畏的战士了。如果联合政府顺利成立,他们应该有大部份都能解甲归田,与家人团聚,娶妻生子,过完平淡而充实的一生吧,所以很多老兵既显得兴奋,又有些迷惘。 到老来,他们会坐在廊下和儿孙吹牛,谈起当年的血战时,会感到恍若前尘,更多的却会是幸运,庆幸自己从死尸堆中逃脱了性命。 自新三年十二月,谈判已进入尾声。共和军与帝国在各个方面都已达成共识,只等开年实行了,这个自从战争暴发以来少有的和平年份也就这样过去了。一年没有战事,每个人都觉得太平盛世已经到来,过年时人们的脸上笑容也多了。吏部成立后,帝国上下经过一番裁减冗员,惩劣赏优的大整治,现在也越发显得有盛世的迹象。每年过年我都是在军中与士兵们共同渡过的,今年也不例外。地军团五万人现在作为拱卫帝都的常规军,今年过得尤其轻松。在地军团的年终宴席上,帝君还发下了慰问令,更让士兵们觉得现在这个帝君称得上明君。 大年初一,帝君在阳和苑梅园召集开宴,我带着五德营的五统领随行赴宴,阳和苑是帝君围狩的园林,大帝得国后,希望子孙后代不失尚武之心,因此在城外辟了这个占地数百亩的阳和苑,让帝君和宗室每年来此围猎。上代帝君因为兴趣全在女人身上,十几年没有到阳和苑来了,而这一代帝君喜好也是音律文字,阳和苑荒废已久。不过正因为荒废得久了,倒更有野趣。现在正是冬春之际,阳和苑里虽然木叶尽脱,却可以看到那些树木都已长出新芽,梅园里更是梅花初开,空气中似乎都有一股清雅的香气。 我与五德营五统领入了梅园,已听到里面的谈笑之声,夹杂着檀板丝弦歌吹之音。黄门过去禀报告,过来道:“宣楚休红将军与五德营统领觐见。” 我们走了过去,却见梅园深处已整整齐齐地排了几列桌椅,帝君则站在一角的一株梅花前与几个人谈笑,一组乐人且在一边弹奏。我们上前跪倒在地,道:“臣等叩见陛下。”帝君摆了摆手,道:“列位将军请起。今日之宴,大家不必拘礼,必要尽欢而散。现在人还没齐,大家随便走走吧,哈哈。 ”帝君一直喜欢这一类雅集。但他即位以来战事不断,他又有当一个中兴之帝的心思,所以十分勤政。现在一切都告一段落,共和军也终于承认了帝君的统治,直到现在才可以轻松一下吧。杨易和廉百策还喜欢观赏景物,钱文义、曹闻道和陈忠却没这种心思,好在座位上有消闲小食,还放着轻易不饮的黄封御酒。这种美酒据说是大内珍藏之物,寻常不易喝到,曹闻道有点贪杯,早就迫不及待了,何况还有唱曲的在一边助兴。我虽不贪杯,也想尝尝这种酒。 我们叩谢后,正待落座,帝君忽然道:“楚将军,过去看看这本点碧如何。 ”我对花卉本来也没多大兴趣,但帝君叫我,不得不过去。那株梅花长在园角,离宴席有几十步,也不甚高大,铁干焦枝,点缀着几朵稀疏的绿色梅花,道:“陛下,这花倒是稀见。” 帝君道:“点碧是《梅品》中所列三神品之一,据说只长在极北姑射山,只在冰雪之中方能生长,别处种不活。句罗王前年搜罗了一本,进贡来的,阳和苑的花匠手段倒是高明,居然被他养活了。 ”他捻了捻新留的一点短髭,叹道:“‘琪园曾种玉, 蝶梦未归人。谁知冰雪里,偷得一枝春。’闵维丘先生此诗虽只廿字,倒也有点意思。 ”听得“闵维丘”三字,我怔了怔,道: “陛下说的那位闵先生,可是当今那个有名的诗人?”帝君眼中登时放出光来,道: “是啊是啊,楚将军原来也读过闵先生的诗么?可惜先帝因他写诗语涉狭邪,将他发配出都,此后就连年战争,不知所踪,只怕已经没于乱军,可惜啊。 ”我想说我在五羊城曾见过他一面,那时他精神十足。而前一阵我和邵风观听到的那个在深夜狂吟的老者,声音很像他,很可能现在已经回到帝都了。可是话到嘴边又止住了。闵维丘诗名满天下,如果他想现身,早就出来了,现在仍是声息全无,那么他多半是不想再见人。做一个隐士,也许那才是闵维丘的愿望吧,现在的他大概心里更平和喜悦一些,我也不必多事。我道: “是啊,不过如今天下太平,诗人辈出,总会有别的诗人出现的。 ”以前文侯常陪着帝君谈笑。文侯才学过人,说出的话来也大对帝君胃口,但现在帝君与文侯已经决裂了,想必也不会召见他。而张龙友对诗文一道没什么兴趣,帝君平常忙于国事,更找不到一个可以闲谈的人,现在我说了这两句,大是投其所好。他笑道: “果然果然,现在文校中有个少年,叫什么钱莼客的,诗词极是高明,大有出蓝之势,过几年声名定然远超闵维丘。诗词虽小道,实由天份,非凡人力,天才果然还是有的,我学了那么多年仍然不成话。” 我也不知那钱莼客是什么人,对诗词兴趣也不大,但帝君这话却大得我心。他贵为国主,却清楚知道自己的不足,说不定,帝君真的会是一个明君吧。我的心情也登时好了许多,道:“陛下奏笛之技,亦是绝世无二,诚天人之资。臣亦学笛,这许多年却无寸进,实是汗颜。 ”一听到吹笛,帝君的兴头更足了,道:“果然,茵妹当初还给过你一支铁笛,你不常练么?”“臣钝于此道,实无天份,今生恐不能及陛下之万一。 ”帝君笑了笑,道:“呵呵,楚将军,你是个老实人,也会拍马了。” 我道:“臣不敢。”他虽说我拍马,心情却显然更好了些。其实这话也不是拍马,帝君别的顶多是个中人之资,他的吹笛之技却着实了得, 当世纵然不是第一,前十位我想总排得到,文武二侯都是笛技名人,但此道似乎较他有所不及,我吹笛顶多吹个响,较起真来,只怕连他的两万分之一都及不上。假如帝君治国之力能有他吹笛技术的一半,也该是古往今来少有的英明之帝吧。 帝君看着我,忽然挥手让边上的人让开,叹了口气,道: “茵妹说得果然没错。你是个不知道自己实力的人,务必要旁人鞭策,方能一展所长。如果茵妹活着,她逼着你练笛,恐怕今日你便能与我合奏一曲了。” 我呆了呆,道:“郡主说过这些么?”帝君轻声道:“想必你一直都不知道,茵妹生前曾给我留过一份密奏,对如何用你讲得最多。她说你与那个南宫闻礼, 一文一武,足为羽翼。只是你生性疏懒,必要时须让你当机立断,不能首鼠两端。茵妹真是绝世人物,洞若观火,即使身故,一切都在她预料之中,便是对甄砺之下手,毕胡子会转向,邓沧澜因可娜而赞同,都已尽在她估计里了。” 我的心里突然一阵冰凉。郡主身死多年,但现在这一切变化其实早在她的计算之中了!帝君拉拢我,也许正是郡主的遗命吧,假如当时我反对,郡主会不会告诫帝君及早除掉我?这也不是不可能的。我一直觉得自己有愧于她,但如果她一直无恙,渐渐地,我会不会成为她手中的一枚棋子?那难道是一件幸事么?我会不会与她也有决裂的一天?只是,那已经没有可能了。郡主算计了一切,却仍然漏算了路恭行会行刺。她纵然在利用我,但我对于她来说,到底不仅仅是一枚棋子而已。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评价郡主,妻子?老师?上司?似乎都有一点。我不知道长久相伴,我和她会不会出现不可调和的冲突,她那么早就死去,也许也是一件好事吧。不管怎么说,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不再有可能。 正想着,帝君突然又小声道:“楚休红,甄砺之定然不会安于受贬。现在立宪将要实现,茵妹当初就说他很有可能会有异动。一旦发生什么事,你该怎么办?” 我怔了怔。帝君突然向我说如此重大的事,实在没想到。现在梅园中人虽多,但那边正闹得欢,一队黄门当中阻隔,那边的人听不到我们的谈话,他们定然以为我和帝君正在闲聊。我小声道: “臣为陛下之臣,一切听从陛下吩咐。” 帝君脸上露出笑意,道:“甚好。” 他看了看后面,道:“甄砺之也该来了,过去吧。张卿很多事都是听我的指派,你也不要对他有成见了。” 我与张龙友已是越来越疏远,回帝都后,更因为我问了海老的事,他和我干脆再不来往,帝君也许以为我一直在为当初他向我下毒而耿耿于怀吧。我道:“臣不敢。” 在这一瞬间,我突然发现帝君眼角闪过一丝杀气,心里不由一动。 这种杀气,当初刚回到帝都时,在他的眼里看到过一次。那次他是准备杀我,这次他要杀谁?难道,是文侯么?此时来的人已有不少,六部尚书都已到齐。更让我意外的是除了文臣,四相军团中的另外三个都督也都来了。邵风观和毕炜驻守东平城,邓沧澜沿大江巡防,此次只怕是帝君下诏让他们赴帝都而来。虽说现在没有战事,但对于共和军不可不防,帝君居然如此冒失,我不由有些不安。我看了看张龙友,张龙友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倒是新任礼部尚书南宫闻礼向我颌首示意。他现在已成为尚书,官职不在我之下,当众自不能再向我行大礼。在前代帝君时,法统在朝中也颇有势力,但帝君还是太子时就对法统观感不好。虽然张龙友和御医正叶台都属于上清丹鼎派,帝君对这一派还算客气,但也客气得有限,两派宗主都已没资格参与这一类将相的饮宴了,与前朝视两派若天人已判若霄壤。薛文亦倒是更胖了点,坐在轮椅上快要推都堆不动。我与他们正在寒喧着,边上一个黄门过来禀报道:“陛下,甄文公大人到。” 我吃了一惊,却见文侯正带着两个人过来。他现在已经升为公了,只是在我心中仍是习惯地称他为文侯。我迎上前去,道: “大人,末将楚休红有礼。” 文侯脸上没什么异样,满面春风地道: “楚将军请起。经年不见,楚将军更是英姿飒爽,俊朗不凡。 ”虽然他说的是好话,但我依稀听得出他话中的嘲弄之意。我不由有些讪讪,但仍然毕恭毕敬地道: “大人,末将公务繁冗,未能常至府上拜见,还望大人恕罪。” 文侯自然听得出我话中针锋相对之意,但他眼中毫无意外,只是打了个哈哈,走到帝君跟前,一躬到地,道: “陛下,臣甄砺之见驾来迟,望恕死罪。” 帝君也是满面春风,道: “甄卿晚来,当罚三杯了。哈哈,甄卿,听说你最近新谱一曲,不知可否一聆?”文侯当初辅佐太子与二太子争位时,是以一个弄臣的形象出现的。那时在饮宴时,凑趣为太子吹个曲,是常事。自从二太子被扳倒,文侯就不再有这种举动了。但现在谁都明白帝君与文侯已经决裂,帝君却又如当初一般要他吹笛,那已与当初太子要文侯吹笛的性质不同了。 帝君是要折辱文侯!文侯略略一怔,却只是一笑,道:“陛下有命,臣不敢辞。只是臣技拙劣,有污陛下天听,臣之罪也。” 帝君道:“甄卿太谦了。还是先落座吧,联当一闻甄卿妙曲。” 文侯一到座前,邵风观他们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齐齐过来向文侯请安。文侯对这几个先后背叛了自己的心腹之将却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仍是谈笑风生,但我却能依稀觉察他眼里那一丝痛恨。我刚坐下,杨易忽然在身后轻声道:“都督,小心大人背后那人。” 文侯背后那人?我呆了呆,不由抬眼看去。刚抬起眼,却与一个怨毒的眼神相撞。那人一见我看过来,马上便掉过眼神,但那一瞬间我也已经认出他来。那人正是当初那个叫叶飞鹄的工部小吏,此人因为为水军团设计出螺舟,破格提拔,从工部调入水军团为随军工正,不知什么时候成了文侯的随从。这人技艺高明,却因为脾气很坏,在工部一直沉沦下僚,是文侯一手提拔他的,他对文侯也定然感恩戴德,对于我这个曾名列文侯门下四将之首, 却率先背反文侯的人一定痛恨之极。 帝君招了招手,一个黄门捧着一个开了盖的银盒走到文侯跟前,里面放着一枝竹笛。事已至此,文侯不吹也不行了。他捻起那支竹笛,忽然一怔,呆呆地打量着。帝君微笑道: “甄卿,此笛为句罗王所供,名谓‘万波息笛’。此笛一响,相传可息海上波涛。甄卿妙技,朕当洗耳恭听。” 文侯道:“陛下,此笛乃是国宝,臣不敢冒渎。 ”帝君哈哈一笑,道: “此笛旁人不敢吹动。但甄卿乃绝世人物,岂有不可,但吹无妨。” 文侯又怔了怔,道: “那微臣有僭了。”他拿起笛来,却极是怪异,只用右手两根手指捏住一端,走到了座位一侧的一株梅花之下。那株梅花开得甚是繁茂,文侯其貌不扬,身材也不高,但一站在树下,竟是渊停岳峙,隐隐有帝王之姿。他用两根手指捻着笛子举起来, 手指也不按在笛孔上, 人离笛子尚有一尺多遥,便鼓气吹去,那支笛子忽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声。 他竟是隔空吹响了笛子!这等本事,便是帝君这个吹笛圣手也不由动容。平时吹笛都要按动笛孔方能发出不同音色,但文侯的手指碰也不碰,只将气息凝成一线,单以气息强弱就发出了不同声响。他吹的这支曲调虽然简单,但音色变化极多。笛声向以清丽见长,但文侯这支曲子却如风起云涌,悲壮激昂,一瞬间,恍如天风海雨逼人。 帝君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大概他要折辱文侯,没想到却被文侯折辱了。 现在我虽与文侯分道扬镳,但听着这支笛曲,不禁心生神往。文侯纵然有千般不是,他终究是一个绝世人物。我的心里乱成了一片,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当初在文侯麾下与蛇人在帝都城外血战的情景,一时间觉得离开文侯,实是一步大错。假如文侯才是帝君,那么这个帝国一定比现在要好得多了。 笛声越吹越高,忽然发出“喀”的一声。这声音极为刺耳,我只觉心里忽地一空,翻江倒海般极是难受。定睛看去,却见文侯手里的笛子已裂成两半,而帝君那边席上的一树的梅花已有大半吹落,空中尽是血点也似的花瓣,像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扫过。帝君身边的一个黄门忽地张开一把黄罗盖,将帝君遮在下面。这黄罗盖是为避风雪而设,今日天气晴朗,先前只是收在一边,那黄门动作极快,手势也极稳,竟是个长年练习拳脚的好手。他出手及时,花瓣纷落如雨,尽洒在黄罗盖上,帝君身上却未沾得一片。 文侯踏上一步。帝君见他走近,面色大变,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退,身后两个黄门忽地抢上,挡在他身前。 此时的文侯眼里,竟然也有了杀气!我大吃一惊,万料不到还有这等变故,站起来道: “大人笛技,当真妙绝天下。” 被我一叫,邵风观他们与五部尚书也全都站了起来。丁西铭尤其赞不绝口,他甚有才学, 引经据典地夸赞。帝君此时面色已然平复,笑道:“甄卿,你这支曲子当真厉害,小邦敝物,竟然抵受不住。 ”花瓣已然落尽,文侯此时面色倒已平复,微笑道: “陛下见笑了。臣此曲,名谓《龙吟谣》 ,可惜这万波息笛竟当不得臣一吹之力,竟致碎裂,实臣之罪。” 帝君又笑了笑,道: “只是此间已乱,来人收拾了,去竹园重开吧。” 他的笑容有些勉强。 松竹梅号称岁寒三友,阳和苑也有岁寒三园。在竹园里重开宴席,倒没出什么事,但我也发现事态有些不对。 胡乱吃完了,各自回去。这几天我都在军中歇息,到了军中,让人烫了点酒,上了些可口菜肴,叫齐了诸将同乐。帝君之宴虽然清雅,实在食不甘味,而且也吃不饱,倒是回到军中,与众将胡吃海塞,吹牛聊天,更让我自在。 刚喝了几口,却听得有人笑道: “楚兄好兴致啊。”正是邵风观带着个从人挑帘进来。我又惊又喜,站起来道: “邵兄,你也来了,请坐。” 邵风观拿起桌上一支牙签,扎了块牛肉嚼着,道: “白天吃得不饱,知道你这儿有得吃,我来做个不速之客。这牛肉不坏。虽然上不得台面,我辈武人,还是吃这个好。 ”我笑道:“行了,你这个人食不厌精,也会说这话。 ”他为人精细深沉,照理和我性子完全两样,但我与他总是最为投缘。 邵风观咽下了肉,笑道: “其实也没什么事,我马上就要回去了,现在来向你辞行。” 我呆了呆,道:“这么快么?”邵风观道:“是啊。” 他向周围诸将团团作了个揖,道: “众位兄弟,邵某失礼,还请海涵,先自罚三杯。 ”邵风观酒量甚宏,谈吐也风雅有趣,在席上谈笑风生。只是大概白天黄封御酒喝多了,现在喝了几杯便醉态可掬。我见此有些担心,道:“邵兄,你还是别喝了,小心点。 ”邵风观头转了转,苦笑道: “真是岁月不饶人啊。楚兄,冒昧请你领我到你的营房躺一躺去。” 邵风观大概真的醉了,不过叫他亲兵扶他去未免失礼,我扶起他道:“小心点。” 在军中别的事我都能与士兵同甘共苦,唯有这住宿,我实在受不了与士兵们杂处,因此我的营房设在辎重营处,闹中取静,现在军中吃犒劳,人都在聚餐,这里更是冷冷清清,声息全无。到了我的营房,我刚要扶他躺下,邵风观忽地站直了,微笑道: “楚兄。”他现在哪有半点醉意。我有点莫名其妙,道: “邵兄,你弄这些玄虚做什么?”邵风观从怀里摸出一个卷轴,扔给我道: “帝君密旨,你看看吧。”邵风观对什么事都无可无不可,居然如此传达密旨。我一怔,打开来看了看。字也不多,三两眼便看完了。待看到最后一个字,我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帝君要我严阵以待,紧密注意,近期将要对禁军三营整治,所以要严防帝都出现骚动。现在兵员不足,禁军三营经过整顿,现在近卫军、五大营和执金吾的战力虽与当初不可同日而语,但兵力有所下降,近卫军和五大营都缩编为五千,执金吾则为三千。我道: “陛下对禁军也要下手了?”邵风观点点头,道: “禁军中有不少是大人提拔起来的,属于他的心腹之人也不知有多少。大人还在,陛下不敢对禁军动太多,但卧榻之旁有这么个大患, 终究寝食难安。陛下让我过来,本来是为主持此事,可惜今日未能得手,我再呆下去,大人只怕会铤而走险,所以他要动用你这支兵力。” 我大吃一惊,道:“今天陛下对大人动手了?”邵风观眼里闪过一丝嘲弄之意,道: “楚兄,你也真是厚道人。” 我迟疑着道:“是那支万波息笛?”“正是。” 邵风观冷冷一笑,“那笛子里装着玄冰魄,这种东西沾热即化。大人若是寻常吹奏,热气一入笛腹,毒气立即散发出来,神不知鬼不觉便干掉他了。可惜大人终究不是寻常人,我早就说过这种诡道是行不通的,大人自己便是诡道大行家, 何况是这种情形。计是好计,可惜用迟了一年。” 我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今天文侯吹完笛,帝君头顶的梅花会纷纷飘落了,而帝君也面色大变。假如当初帝君未曾下手便用此计,文侯只怕真会上当,但现在文侯已是加意提防, 再使这等诡计便会弄巧成拙。 幸好今天文侯反击也失了手,不然中招的反是帝君自己。我沉吟了一下,道:“那一年前为什么不这般下手?”邵风观笑了笑,道: “陛下和张龙友的事,我们怎么知道。何况毕胡子不是轻易上钩的人,那时我们又正豁出命去与蛇人死战,帝都全是大人的天下,那时大人要下手,倒是手到擒来,大人也错失了良机,哈哈,各输一招。” 我心下释然。这一类阴险的计谋要实现原本就是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的,时过境迁,终究难成。我叹道: “其实大人也应该没有反叛之心吧。不然,他早该动手了。 ”邵风观鼻子里又是哼了一声,我道: “怎么了?”“时也,运也。大人不是池中物,他被陛下和张龙友整得那么惨,哪会不起二心的。 ”邵风观长叹了一声,拍拍我的肩道:“楚兄,你的运气实在太好。看你现在的样子,我几乎不敢相信你居然活到了现在这位置。” 我不由苦笑,道: “也许,因为旁人都不会防我吧。” 邵风观脸色突然一变。我的心也一沉,道: “怎么了?”邵风观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 “楚兄,我收回刚才的话,你将来一定活得比我长,活到这位置是实至名归。 ”我笑道: “行了行了,何前倨后恭如此。” “不是拍你的马屁, ”邵风观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你不蠢,人也够精细,何况你还有个最大的武器,就是让旁人以为你这人忠厚老实,却不知你对旁人总是防备万端。说到底,我是把刀子拿在手上,你却在袖子里藏着一把吹毛立断的利刃。 ”我笑骂道: “你把我也说得太阴险了吧,我哪有这样子。” 邵风观正色道: “也许你自己都不知道你自己的实力。就像我们同时离弃了大人,但大人恨的却是我,对你他仍然怀有希望。 ”他突然凑近了,低声道:“说实话,楚兄,现在你有没有心思重回大人帐下?”我吃了一惊。帝君把他当成与张龙友不相上下的心腹, 这次对付文侯,便连我都不知道,可是邵风观内心居然仍然有二心。 我也低声道:“你怎么说出这等话来?”邵风观耳语似地道:“陛下与大人已经马上就要公然决裂了。如果此时帮大人一把,那是雪中送炭,事成后必然得益不小。 我真的想问你,你有没有做好选择?”我叹了口气,道:“这条路走得太远了,我走不了回头路。 ”我也知道文侯的能力远远超过帝君。现在虽然中了计,但文侯现在如此隐忍,定然在谋求大事。帝君不算如何圣明,但他至少有一点远远胜过文侯,他能够接受共和军的要求,成立立宪制。如果文侯坐上了帝位,我敢说他必定大权独揽,定要消灭共和军, 那时烽烟又将燃起,生灵又要遭到一回涂炭。邵风观考虑的只是哪一方更有利,但我与他不同,所以现在我其实已经没得选择了,只能走下去。 邵风观道:“那就好。” 他抬起头,看着我道:“你可别骗我,我的性命现在可都掌握在你手上。” 即使我选错了,邵兄,你也不要怪我。我想着,重重点点头,心头突然又是一阵疼痛。邵风观是今世奇才,我也不想与他成为敌人。即使我选错了,也只能走下去。 邵风观松了口气,正色道:“那么依计行事吧。大人虽强,不过张龙友这小子心计不弱,不见得比大人差多少。再有你们协助,大人一招不慎,再想翻身已经难了。” 我道:“这件事还有谁协助?南宫闻礼也在么?”邵风观迟疑了一下,道:“有些事我也不清楚,不过他想必并不在内,陛下给他的职守是全力促成立宪。楚兄,立宪若能成,共和军真的就满足了么?”我道:“立宪是他们提出来的,怎么还有不满足的?”邵风观冷笑一声,道:“漫天起价,坐地还钱。我怕就怕他们另有打算,所谓立宪,不要是他们漫天起价就是了。” 我沉吟了一下, “假如大人真要下手,道: 陛下为什么不趁早对付他?”邵风观道:“大人也不是轻易就能拔除了。他在朝中掌权这许多年,势力盘根错节,贸然动手,只怕会引发种种不测。所以我真佩服陛下和张龙友,他们居然能与大人斗,还大占上风,当真称得上强中自有强中手。”与文侯相斗,我以前想都不敢想。若不是为了郡主,我大概根本不会投靠帝君的。我苦笑了一下,道: “你也并非弱者。对了,你刚才为什么要装醉?”邵风观忽然压低了声音道: “这可不是无事生非。大人平时豢养了一大批耳目,我们以前做什么都似乎瞒不过他,恐怕,你军中也有。 ”我一怔,道:“什么?”邵风观道:“肯定有。” 他看了看四周,声音又压低了些,道:“我怀疑是姓廉的。” 廉百策!我的心里猛的一动。的确,在与共和军一同攻打高鹫城时,廉百策曾力排众议,说共和军是想测试我军火炮的威力,为将来反目做准备。当时曹闻道便说他有点让人不认得了, 但后来也没什么异样,廉百策作为五德营五大统领之一,仍然出生入死,与另四个一般,让我觉得怀疑他都有点过意不去。 没想到邵风观居然会说地军团中最有可能的文侯耳目就是他,回想起来,廉百策也曾说他在共和军中有耳目。可是以他的身份,似乎不应该有这种举动,假如说那耳目是文侯的,只是把消息传给他的话…… 也许,应该找个机会与廉百策谈谈吧。我不相信廉百策会是文侯的耳目,也不希望他是。廉百策作为五德营的一员,他以前的功绩足以让我信任,邵风观说这话未必没有私心在,可能还在为了当初他被文侯贬职,廉百策却未相随而怀恨。他与我关系虽好,但不妨碍廉百策的提升,大概更让邵风观恼怒。可是我也不相信邵风观是那种恶意中伤人的小人,他心思细密严谨,言必有中,我同样不可不信。 邵风观这时又拍了拍我的肩,道:“此事就要倚仗你了。楚兄,如果真动上了手,你绝对不要心软,该杀就杀。好了,楚兄,我的任务已经完了,也该回去了,以后就得看你的。” 我道:“尽力而为吧。”邵风观走后,我回到席中。曹闻道见我一个人回来,道:“统制,邵都督呢?”我道:“他有事先回去了。大家慢慢喝吧,我也得先休息一阵。”我盘算着该如何不动声色地把廉百策叫出来。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震天般的锣鼓之声。我们都吓了一大跳,曹闻道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喝道:“出什么事了?”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帝都发生叛乱了,文侯已经开始动手,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地军团全军在此,文侯纵然把禁军全拉出来,也不会是地军团的对手,何况那阵锣鼓敲打得居然甚有节奏,似乎叛乱时不会有这种闲情逸致。我道:“不要慌,立刻让诸营准备。” 此时在一边喝酒的冯奇他们也已冲了过来。我道: “冯奇,我们出去看看。”一走出营房,我不由怔住了。来的是一伙穿得奇形怪状的人物,头上一律扎着红色布带,上面还写着字。现在天色已经昏暗下来,看不清写的是什么。我按住刀柄,喝道:“是什么人?”从人群中走出几个人,当先是个胖大汉子,走到我跟前道: “我们是尊王团的请愿人士,我们要见楚休红都督。” 尊王团?我又听到了这个让我不舒服的名字。我微微皱了皱眉,道:“我就是楚休红。你们要请什么愿?”那汉子从怀里摸出一卷长轴,喝道:“楚都督,我代表尊王团二十万赤胆忠心的成员,向都督请命为前锋,扑杀共和叛贼。共和叛贼,其心可诛。乱我帝国,犯我疆域。尊王义士,忠心报国……” 这份请愿书也不知是哪个冬烘先生起草的,后面全是四个字一句,我听得不耐烦,但也不敢多说什么。这尊王团在帝都的势力越来越大,去年还只是个在街头宣讲,拉人入伙的组织,今年就说有二十万成员了,得罪了他们肯定没好果子吃。我道: “好吧好吧,尊王团的义士们,你们的意思我也明白了,只是现在国家承平,共和军正与我们谈判联合组成政府,不能说他们是叛贼。” 那汉子“扑通”一声跪倒,身后那伙人也一个个跪下地来。这汉子声嘶力竭地道:“都督,您千万不要为共和叛贼蛊惑啊。他们虽然号称受帝国统治,却是心怀叵测。若是联合政府组成, 势必成为帝国末日,我二十万忠勇尊王团员决不答应!都督,这是我们二十万团员的血书,请过目。” 这汉子的嗓门居然不下于夏礼年,虽说军营地处偏僻,我真怕郑昭和丁亨利他们会听到,忙道:“好,好,请你给我吧。 ”我只想把他们打发了便是,哪知这汉子不依不饶,嘶声道: “都督,容忍共和叛贼入都,实是极大失策,若不当机立断,啮脐已晚。我等不才,愿为地军团前锋,扫荡叛贼,还我南疆河山! ”我心中暗骂,脸上只能陪笑道:“这位先生,今日我军正值休息,若是诸位在此不去,地军团将士连休息都休息不好,那只能被别人扫荡。先生之意,末将已经了然,还请先生暂且回去,待末将向陛下转达。” 我说到“陛下”时,这汉子忽地一个头磕在地上,他身后那些人也全都在地上磕了个响头。我先是吃了一惊,马上有点恶作剧地道: “末将将此事告知陛下,陛下闻听此言,定然为尊王团义士心怀陛下之心所感动。等陛下下诏,必请先生为陛下前驱,为陛下分忧。 ”我一口气说了六个“陛下”,那伙人也梆梆梆地磕了六个响头。我还要再说,他却站了起来,把那血书交给我道:“那就有劳楚都督了。” 大概他头也磕得晕了,实在怕我再说出十七八个“陛下”来。我心中窃笑,道:“好吧,请义士回去,为陛下担荷重责。” 我说到陛下时,他又跪下磕了个头,马上爬起来道: “都督,小人告辞。”这回走得倒是忙不迭。 等他们一走,曹闻道和钱文义同时憋不住,在我身后笑了起来,便是杨易他们脸上也有了笑意。曹闻道过来道:“统制,他们给的这个血糊糊的东西写了点什么?”我借着外面的火把光看了一眼,道: “无非是要把共和军全都杀光的意思。 ”曹闻道吐了口唾沫,道: “该死,打仗时他们躲在后面,现在太平了,他们又变着花样要打仗。这么想打,下回组织一个二十万尊王团肉盾军,拿他们当盾牌,打个过瘾。那两个哨兵也真是吃干饭的,怎么把他们放进来。 ”他们都笑了起来。然而,我看到有个人没有笑意,正是廉百策。我笑了笑,道: “回去接着喝吧。 ”我见廉百策也要进去,忙道:“廉兄,你的字写得好,来帮我认一下这封血书,重新誊一个,明天好交给陛下。” 廉百策不疑有他,应声过来。现在纸张大行,价格一天便宜过一天,书籍的成本一下便宜了许多,我的营房里纸也很多。不管怎么说,这是张龙友的实在功绩, 倒也令我佩服。 进了我的营房,我抽出一张纸,道:“廉兄,请抄吧。 ”廉百策拿起笑, 正要写,我忽然道:“廉兄, 是文侯大人派你来的么?”廉百策手一动,那支笔也掉在了桌面上,他扭过头道: “都督,你这是何意?”以前为修读心术,我把那本《道德心经》读得滚瓜烂熟。等知道修读心术要童身,修成后又成天阉,我知道我既没可能修成读心术了,也不想变成天阉,便不再修习,书上的经文也忘了大半,不过总还记得有一句,说是要判断某人是否说谎,只消突然间单刀直入地问话,那人下意识会回答的。但廉百策却没有上这个圈套,反倒反问我起来。 我笑了笑,道:“我问你,你是不是文侯大人在地军团伏下的暗桩。” 廉百策忽地笔直站起来,道:“都督,廉百策自认从未做过一件对不起地军团的事。若廉百策是文侯大人安排的耳目,末将愿受万刀刺体之苦,永不后悔。” 他居然发这等毒誓,我倒吃了一惊。虽然说有人发誓等如放屁,但廉百策不是这种人。我皱了皱眉,道:“你真不是么?”廉百策一把抽出刀来,刀刃向里,手捧着送到我跟前,道: “都督,您若不信,廉百策愿受都督一刀。这定是邵将军所言,邵将军对末将有偏见,原本也是末将不是,故末将死而无怨。” 廉百策真是个精明人。我看着他,心中却有些疼痛。要么廉百策真的不是,要么他的演技高明之极, 我把手背到身后紧紧握了握,微笑道:“廉兄,不要那么紧张,我只是开个玩笑。来,把刀收好。 ”廉百策正色道:“是,都督。” 这才收回了刀。看他这样子,我不禁后悔得要死。廉百策平常虽然有些沉默寡言, 但在我面前却还算放得开,时不时会说两句笑话。但现在这样子,他已经完全把我当成一个上司了。也许,当初那个与我有兄弟之情的廉字营统领,再也不会出现了吧。 我在肚里拼命骂着邵风观。 假如真如俗言说所鼻子痒是有人在背后骂你,那邵风观现在的鼻子一定痒得恨不得割下来。 我也拼命骂着自己,这事做得实在太蠢,蠢到连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我道: “廉兄,别往心里去,抄这血书吧。” 廉百策仍是一脸僵硬,道: “是。” 看着他,我更觉得过意不去。廉百策这人精细过人,他说不定真会用安排耳目一类的计策。我不喜欢安排耳目,因为我觉得那些耳目也是人,让他们到敌人跟前,一来太过残忍,二来这些耳目也知道我们自己底细,若被敌人破获后反是我方情报被敌人得知,因此从来不用。 可是我不用,不能以此来要求别人,廉百策做的一切同样是为了地军团,我实在没理由乱怀疑他。 想到此处,我走了过去,道:“廉兄。” 廉百策把笔墨放好,站起来道:“末将在。” 我叹了口气,道:“廉兄,对不起。”我说得不响,但营房里只有我们两人,这里也很清静,他一定听到了。 但廉百策却没说什么,只是鞠了一躬,这才重新开始抄写。 不是廉百策的话,那会是谁?我不禁又要苦笑一下了。地军团整编五万人,一有战争就会有伤亡,一有伤亡就要补充,文侯想要埋进个暗桩,实在太轻易不过。 不管他了。只希望,这个暗桩作为地军团的一份子,也会把地军团的利益放在第一位。 我想着,嘴角浮起了一丝苦笑。第三十九章 前功尽弃 自新四年的春天来得很早。二月天寿节,便已春暖花开,人们都说这是个好兆头。天寿节这天, 帝君下立宪诏, 宣示天下,帝国进入立宪。 一般民众并不知立宪是个什么东西, 但也知道以前的反叛苍月公不再是反叛,从现在开始,减免徭役赋税, 帝国所有地方的学校全部开放,任何人,只消能负担学费,不论身份贵贱,只要能通过入学考试,便可就读,读出后可以按部就班地踏上仕途,另外开垦无主荒地则三年不纳税。这些关系到切身利益的措施使得百姓们欢声雷动,称帝君为帝国开国以来第一明君。听着这些论调,我不禁有种哭笑不得之感。 其实这些提议大多是共和军提出来的, 倒是因为触动了那些达官贵人的利益,帝国权贵颇加阻挠,驳回了好几条。 这一天,我正在家里读书,老周又进来道: “将军,外面有个怪客人求见。”我放下书,道:“是谁啊?”“一个头发黄黄的,眼睛跟碧琉璃一样的男人,连胡子都是黄的。 ”我笑了起来。那是丁亨利。 丁亨利来自极西, 相貌与通常帝国人甚远,老周看来自然觉得怪。 我站起来, “快请他进来。 老周答应一声,道: ”正要出去,我叫住他道:“等等,还是我出去迎接。” 作为敌人,丁亨利让我感到如芒刺在背,坐卧不安;但作为朋友,他却是个让人如沐春风的良朋。我快步迎了出去,却见丁亨利站在门口,忙道:“丁兄,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这一年里,丁亨利作为与帝国谈判的首席使臣,为了避嫌,从来没来看我。现在大事已成,他这才过来吧。他一见我,也笑道:“楚兄,一直未来拜见,还请吾兄海涵。” 我道:“岂敢,其实我也一直想来看看你,只是怕人多嘴,快请进。” 他笑了起来。现在他嘴上的胡子留得更长些,与旁人不同,他的胡子都是金光灿灿,很是耀眼,老周在一边不住打量他,似乎看什么稀奇。 我与他进了正厅,叫过厨子让他开一桌好菜,那厨子面有难色,道:“将军,家里就是些寻常菜肴,只怕……” 我不像邵风观那样好口腹之欲,又是个单身汉,家里吃的也总是些家常菜。那厨子这么不知趣,实在有些尴尬,生怕他说出什么米里也生了虫之类的话,忙道:“那算了,丁兄,我们去外面小酌吧,我知道有一家酒楼不坏,又干净又清静,菜也很是鲜美。” 丁亨利微笑道:“还是我来请吧,我也快要回去了。”我道:“这怎么成,下回我来五羊城你再请我吧,呵呵。” 丁亨利也笑了笑,没有再坚持。 帝国已经有了一整年的和平,现在帝都的商旅又开始多了起来,酒楼的生意也好了许多,天南地北的佳肴异味云集。我把丁亨利领到距我住处不远的一家聚友楼去,这家酒楼门面不算很大,但装饰得甚是清雅干净,菜也是大江以南的风味。要了壶好酒,叫了几个炒菜,在等菜时先上了四个冷盘,两荤两素,分别是鸭舌头、糟肚和手剥笋、烤菜心。虽然都不是什么名贵稀有的品色,但每一道都做得甚是精致鲜美。五羊城向来以精于饮食闻名,丁亨利尝了尝,却也赞了几句。那酒也是今年的新酿,带着点清甜,不是太烈。 吃了两口,我道:“丁兄,你说快要回去了,是回五羊城么?”丁亨利道:“是啊。大功告成,我也该回去歇息一阵了。”我微笑道:“对了,现在我倒想问你一句,那时在伏羲谷口,你为什么最终没有下手?”丁亨利狡黠地一笑,道:“地军团战力惊人,亨利自知不敌,哪敢起二心,楚兄取笑了。” 我暗自叹气。丁亨利虽然与我私底下交情不错,但到底是两方之人,他不会对我和盘托出的。他说自知不敌自是托辞,但他一定不无这种顾虑。当时伏羲谷外的共和军已几乎是他们的全部力量了,但因为我伏下一个钱文义的义字营,共和军失去了以逸待劳,封住我们出路的优势,如果开战的话只能硬拼,丁亨利权衡之下定然觉得得不偿失,胜算渺茫,这才让我们全身而退吧。可不管怎么说,也只有丁亨利能这样,换个位置想想,假如共和军的统帅换成文侯,那么文侯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将我们斩尽杀绝的。说到底,我仍然要感谢丁亨利不是那种不择手段的人。他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但这不答之答也已经告诉“丁兄太谦了。为了丁兄我他放过我的理由了。我端起杯子来,道:不杀之恩,我先敬你一杯。” 丁亨利微笑道:“楚兄,说这些做什么,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已经是新时代的开始,还是为这个新时代干一杯。” 当初郡主临终前,也说过会有一个新的时代来临吧。其实不管是谁,在这个痛苦的年代呆久了,都盼望着一个新时代能够到来。我站起来,道:“是,为了这个新时代,我敬丁兄。正是丁兄的努力,天下百姓方能享受太平岁月。” 丁亨利也站起来,道:“楚兄,立宪能成,多亏你与南宫大人的竭力支持。沙场之上,亨利不会认输,但政事上,亨利对楚兄你唯有敬服得五体投地。” 我有些想苦笑了。虽说我竭力主张与共和军达成和解,共和完成立宪,但在政事上我所见浅陋,也说不出什么好的见解。立宪能成,为此竭尽心力的非南宫闻礼莫属。南宫闻礼不愧是郡主亲自挑选出来的人才,即使郡主去世已久,他仍然把郡主的构想一步步变为现实。也许,与郡主留给帝君遗计一样,郡主生前大概也给南宫闻礼留下了长远构想吧。虽然我不相信郡主能事事料中,但最终帝国与共和军达成协议,组成立宪政府,一定早在郡主的构想之中。 我把酒一饮而尽,重又坐下来。丁亨利也已坐下了,抹了抹胡子上的酒渍,道:“我也有一件事想问楚兄,请楚兄坦承相告。” 我道:“请说。”“在伏羲谷中,你为何要将东西炸毁?”我眉头一扬,正想抵赖,却见丁亨利目光炯炯,心知赖不过去。显然,共和军也知道伏羲谷中蛇人繁衍生殖之秘,我道:“天下一切生物,都有生老病死。如果有哪一种会源源不断地出生,那是逆天而行,本不该在世上出现。如果战争靠这些取胜,等如以利刃自尽,还是让它从世上消失吧。” 我虽然也没正面回答,但说得比丁亨利还要直接。丁亨利低头沉吟不语,我举起杯道: “丁兄,还是愿天下生生世世,再无战争,干了。 ”丁亨利道:“楚兄那么厌恶战争么?”我叹了口气,道:“我只盼永远都不要有战争。 ”丁亨利放下酒杯, 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出神。 我道: “丁兄,怎么了?”丁亨利又抹了一下胡子,道: “噢,我走神了。楚兄,在军人中,我还是头一次听到有这种话。 ”我苦笑道:“败者固然伏尸千里,胜者同样尸横遍地。当初入伍,我也想靠军功一步步往上爬,但战场上经得多了,我只觉得,我这每一步下,都有着万千军人的尸骨。 不怕丁兄见笑,有时我做梦都会吓醒。 ”丁亨利有点不以为然,只是笑了笑,道: “其实不能一概而论。不义之战,自然越少越好,但正义之战,岂能逃避。 ”我道:“只消是战争,不管为了保家卫国,还是开疆拓土,都是血腥的,背后也只是野心家在操纵,哪有什么正义可言。不仁者,天诛之。所谓为正义而战,往往就是野心家在背后操纵,让人送死的借口。 ” 我说到这儿,见丁亨利面色有些不悦,心知这话触到了他心里。共和军当初向民众宣扬,他们是正义之师,进行战争是为了解救万民,而我说正义是野心家的借口,在他听来大概觉得有点指桑骂槐。我道:“丁兄,大概我有点醉意了,只是你问问那些家里有战死者的百姓,他们会喜欢夺去亲人的战争么?即使这战争号称正义。” 丁亨利道:“可是,当敌人逼到你家门口,要把你全家都杀尽了,此时的反击难道还不是正义么?蛇人当初围住帝都,你们发动反击,那场战事里的死者家属会说这一战不是正义的么?”我长叹了一口气,道:“可是,这敌人是什么?他的意图是什么?是不是只有拿起刀枪反击一途?可不可以通过和平手段达成谅解?正是野心家为了一己私欲,把和平之路全部堵死,让无辜将士送死,却说这战事是正义的。丁兄,别忘了,当别人拿着刀来杀你,你当然会反抗,但别人仅是在威胁时,你硬要一战,那也能叫做正义?”也许是喝酒猛了点,我说话也有些大。丁亨利“嘘”了一声,道:“小声些。楚兄,你醉了。” 我也觉得自己有点失态,忙拿起边上的茶杯来喝了一口。丁亨利看着我喝茶,道:“楚兄,我也承认你说得没错,不过,很多事都是由不得我们。像蛇人进逼,难道也能与它们达成谅解么?”丁亨利大概觉得我是在指责他,不无辩解之意。其实,我现在想到的倒不是他,而是文侯。当日在东平城木昆告诉我,帝都围城之际,蛇人曾经有意求和。然而文侯收到蛇人的求和信,却骗帝都军民说是要我们投降。 文侯的确为帝国立下了极大的功劳,帝都破围战至今在民众口中传播,所以帝君与文侯闹翻,仍然不敢明着对文侯下手。可是,帝都破围战真的就是非战不可么?我仍然不相信。木昆虽是蛇人,但他比我见过的很多人都要睿智宽厚仁义。可是他最终也死在我面前,他设想的蛇人与人类和平相处最终落空,说到底仍然是帝都破围战结下的苦果。那一战是胜了,可是也让帝国多了无数个新鬼。正是这无数枉死鬼,才成就了文侯的声名。 我虽然知道他误解了,也不去多说。就算他不误解,恐怕仍然会觉得我是借题发挥。与丁亨利算是惺惺相惜,交战时只能作为敌人,但没想到和平来临,我们仍然话不投机。 这时跑堂的端上炒菜,我们闷着头又喝了几杯。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等局面,丁亨利也发现了场面的尴尬,不时与我说几句笑话,说了点各地的风土人情,只是我们都知道,那不过是没话找话了。 话说得少,酒菜吃得便快了。没一会儿,几个菜都已见底,我正想叫跑堂的过来加几个菜,门外忽然传来响动,那跑堂的在外面道: “丁亨利先生可是在此地?”丁亨利站了起来,道:“我在这里。”“有位程敬唐先生来找您。” 我不知道这程敬唐是什么人,看向丁亨利,丁亨利轻声道: “程敬唐是我共和军中的金枪班首领。他是护卫公子的。 ”所谓金枪班,最早是大帝的亲兵护卫的俗称。 那个金枪班只有二百人,却个个都是了不起的枪术名手,而且个个年轻英俊,使用的又是整齐划一的金黄色长枪,以至于帝国传说中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一个,以至于越传越神。十二名将终是开国功臣, 不好胡编,金枪班只是些侍卫,关于他们的故事自然可以天马行空, 什么杀怪兽,破反贼,什么都有,在传说中甚至有地位超过了十二名将的, 也使得后来不少封疆大吏不无僭越地把自己的卫队称为金枪班。 南武公子信奉的共和,以人为尚,以民为本,只是从他将侍卫命名为金枪班看出, 他追慕的居然是大帝。 大帝固然是名君,但这不是与他信奉共和制背道而驰?我还没说什么,门一下被推开了,一个人闯了进来。一见丁亨利,他鞠了一躬,道:“丁将军,该出发了,末将找了你半天呢。 ”这程敬唐身材也不算高, 也不魁梧,但体格健壮之极,身上肌肉累累,连衣服都似乎会被肌肉撑破。丁亨利怔了怔,道: “不是要明天才走么?”程敬唐道:“公子提前了。 ”他这时才看到我,道:“这位是……” 丁亨利道: 这位是地军团的楚都督,“ 程将军,你不是一直想见他么?”程敬唐眼里突然有一种奇异的光彩,我说不出那是仰慕,还是痛恨。 他到我跟前,深深一鞠躬,道: “原来是楚将军,敬唐失敬了。” 这程敬唐定然是个枪术高手,如果小王子遇到他,一定欢喜之极。我笑了笑,还了一礼道:“程将军,请稍坐片刻,一起喝一杯吧。 ”丁亨利道:“楚兄,程将军从不喝酒……” 他还没说完,程敬唐却已拿过一个空杯子倒酒。壶中的酒已然不多,他倒空了也只剩半杯。他拿起杯子一饮而尽,道:“多谢楚将军。”丁亨利脸上有些惊异之色。大概程敬唐从不喝酒,今天破例喝了半杯,着实让他吃惊。我心里有种莫名的感动,对这个爽快的年轻汉子大生好感,也端起杯子道:“丁兄,程兄,你们要回去了,祝你们一路顺风。”丁亨利也站了起来,道:“愿这个国家,永远都不要再有战争。” 他虽然说永远都不要有战争,话里却透着一股哀伤。永远不要有战争,谁都知道不可能。即使是眼前这来之不易的和平,到底能持续多久,又有谁知道?付了帐,我陪着丁亨利和程敬唐下楼。刚走出聚友楼的门,一个拿着一叠纸的少年跑过来,叫道:“三位先生,可要看今天的快报?陛下天寿,与民同乐,今日立宪,都是大事啊。” 我略略一怔。南宫闻礼曾提议建立邸报,招幕抄手每天抄写国家大事,分发给各级大臣,让他们能更快了解国事,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付诸实施,并且与原先的打算不同,让这些少年上街卖了。我道: “多少一张?”那少年道:“一个铜子一张,先生,也就小半个烧饼的价。 ”烧饼也要三个铜子一个。现在识字的人虽然多了些,到底并不算多,大概这少年生意也不算好。南宫闻礼也设想过另发一份,抄写后由人每天贴到通都大衢之中,只是过路的人未必有心去看,到酒楼茶肆一带来卖,这里的人有闲,只消有一个人识字,旁人感兴趣,不识字也一定会过来问,效果倒是更好些。我笑了笑,道: “给我一张吧。” 那少年给了我一张,我还没掏出钱来,丁亨利却已摸出了四五个铜子道:“不用找了。 ”他微笑道:“楚兄,没想到抄手这么麻利,现在就抄好了。” 我一呆,道: “是你们做的?”丁亨利道: “是啊,郑先生的主意。立宪是国之大事,要尽快让人知道立宪是什么。 ”他抬头看看天,道:“楚兄,千里相送,终有一别。期盼楚兄能早日来五羊城做客。 ” 我笑了笑。立宪已成,在五羊城做人质的蒲安礼和那个亲王也该回来了,前去迎接的任务很有可能便落在我的肩上。 我虽然不喜欢蒲安礼,但蒲安礼在五羊城呆了这几年,也是为今天立下大功,何况再去五羊城看看,也是心之所愿。我道: “好吧,到时我来五羊城,丁兄可要做东。” 丁亨利开怀一笑,道:“自然。” 他的马已牵了出来。道别后,我骑着飞羽信马而行。飞羽识得回去的路途,不用我带,自己能走,我便在马上看着那张快报。快报上字数并不多,言简意赅,辞句也很通俗,大略说了立宪的几种措施。因为是共和军发的,所以其中说共和军的事要多得多。 回家后,又仔细看了看那张快报。书法虽然不算好,字迹却很清晰,看来不是仓猝做成的。我不由叹息共和军中的人才济济。正在这时,有人给我送来一个包裹, 打开来一看却是邵风观从东平城给我寄来的一大块江豚肉。江豚肉易腐,不过现在正值冬天,冻得硬梆梆的,邵风观又是让运送加急文书的人带来,看上去还很新鲜。想起邵风观那时跟我说要再请我一顿江豚肉,却一直没兑现,现在终于寄来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我还在睡觉,老周便来敲门道: “将军,南宫大人前来拜访。” 是南宫闻礼?我忙道: “好,我这就出去。”穿好衣服一进正厅,只见南宫闻礼正坐在昏暗的灯光里。见我进来,南宫闻礼抖了抖衣服,便要向我行大礼,我忙扶住他道: “南宫大人,你现在可是一部尚书,我可担当不起。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南宫闻礼看上去有些惊恐,道: “楚将军,请你马上与我一同面见陛下。” 他居然在凌晨找我面见帝君,我心头一沉,小声道: “出大事了?”南宫闻礼点点头, “不小。道: 我们现在去城北回春堂,有事路上说。” 和南宫闻礼上了车,我迫不及待地道: “到底出了什么事了?”南宫闻礼道:“昨夜……其实是今天凌晨,回春堂突然发生地陷,出现一个大洞。” 地震是大事,关系到国家命脉,所以预测地震向来是钦天监的一项重要工作。不管预测得准不准,只消发生地震,帝君无一例外要下罪己诏,大赦天下。平时下个罪己诏还无关紧要,可是今天是天寿节,又是颁布立宪的日子,今天地震,对民众的影响不可谓不大,有可能会让人觉得立宪违背天意,怪不得南宫闻礼如此惊恐。我道: “刚才地震了?我一点都没感觉到。” 南宫闻礼道:“是啊,钦天监也禀报说并没有观测到地震,只是回春堂那个大洞又是实实在在的,而且,”他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个东西道:“在附近发现了这个东西,似是钻石,但天下又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钻石。” 他摸出来一个小包,里面包着一块手掌大小,厚也有半寸许的冰样的东西。我吃了一惊,道:“这东西我见过!” 南宫闻礼眉头一扬,道:“你见过?在哪里?”我道:“就在伏羲谷。别多说了,快去吧。”这种东西无色透明,极为坚硬,确实很像钻石。但我在伏羲谷见过,在那具古怪的机器上,有不少这一类透明的容器,被炸毁后碎裂开的样子确实与这一模一样。我的心一下提了起来。海老与我说过,蛇人是用孵化机制造出来的,我也亲眼看到过那台机器。海老也说过,伏羲谷那台只能制造蛇人,另一台在雾云城里,可以制造人类。正因为想得到这一台,所以当初天法师驱使蛇人不惜一切代价远征帝都。现在在回春堂发现这种东西,我敢说,八成就是那另一台制造人类的孵化机了。 因为震惊和害怕,我的浑身都在发抖。天法师原本可以源源不断地制造蛇人,根本不必顾虑它们的损失,我们其实毫无胜算,只是天法师是海老那样的人,并不是蛇人,蛇人的战力连他自己都害怕,所以才有意压制蛇人,让我们得能消灭它们。攻破伏羲谷后,我也没见到再有海老这样的人,只以为天法师定然也死在乱军之中,说不定是绝望的蛇人最终发现天法师其实是在害它们,把它们全都吃了。可是,现在这种情形,我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似乎隐约看到黑暗中天法师的样子。 天法师没有死,也许,他仍然在继续他的计划,只不过,这一次他手中的武器不再是蛇人,而是另一类吧。 回春堂是个很大的药铺,设在城北,门口弥漫着浓浓的药材味,已有士兵封门,竟然是地军团的人。我们进去时,只见回春堂的主人和仆佣全被看管在一边,里面肃立的尽是地军团士兵,夹杂着一些近卫军。 我和南宫闻礼跳下车,陈忠与曹闻道同时迎上来,道:“楚将军,你来了。” 我道:“你们也来了?”曹闻道行了个礼道:“统制,陛下在里面,你赶紧进去。陈忠,你陪着楚将军。” 曹闻道和陈忠定然是被帝君直接下令调过来的。曹闻道让陈忠跟着我,大概担心帝君又和当初的二太子一样要对我不利,让陈忠当我护卫。其实他也没想到,如果帝君真要杀我,也不会调地军团了。我也不多说,对南宫闻礼道:“南宫大人,进去吧。” 里面是回春堂的晒场。回春堂生意很大,这晒场也着实不小,占地足足有五六十丈见方。在晒场的西北角上,聚集了一批人,正中的正是帝君的黄罗盖,张龙友便站在他身边。我和南宫闻礼上前,跪下道:“陛下。” 帝君坐在一张椅子上,见我们过来,他站起身道: “请起。楚卿,你都知道了吧?”我道:“臣已听南宫大人约略说过。这个洞穴是刚才出现的么?”张龙友抢道:“楚将军,这洞穴是三个时辰前出现的。回春堂的人说,这里原是他们养水生药材的池子。今晨他们正在起早熬制滋膏时,突闻异声,地面大动,这晒场里便陷出这般一个大坑。 ”他的面色有些忧虑。帝君在一边道:“楚卿,难道是上天怒朕无德么?你一定要想个办法啊。” 帝君想的,大概是上天示警吧。我想了想,道: “陛下不必忧虑,微臣下去看个仔细。 ”“下去! ”帝君有些惊愕。这个地穴深不可测,他大概会觉得下达九泉,里面会有什么妖异怪兽,我要下去把他都吓着了。他惊道: “楚卿,还是叫个别人下去吧。 ”我心中暗笑,道: “臣有陛下宏福庇佑,定能无恙,请陛下放心。 ”这个地穴里我几乎敢肯定就是海老说的那第二台孵化器的所在, 我已迫不及待地想下去看个清楚。我对边上道: “备下绳索,套个大筐,我下去。” 帝君还要拦阻,张龙友忽道: “陛下,楚将军忠勇过人,定能化险为夷,请陛下让他下去吧。 ”帝君此时真的甚是不安,大概,直到现在他才真正信任我吧。张龙友跟左右说了两句什么,过了一会儿,几个人拿着一大卷绳子一个大筐过来。张龙友过来道: “楚将军,我在筐里放了一瓶水和有一块毛巾,还有一包焰火箭。你下去后,如果闻到有硝硫气味,就把毛巾打湿后蒙在嘴上。实在不行,就点燃火箭,马上拉你上来。如果有什么要紧的东西,就用这把铁锹吧。 ”我心中忽地一亮。张龙友准备得如此周到详细,分明已经知道这并非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地穴了,很有可能是炸开的。想到我回来时帝君急着问我蛇人繁衍之秘,我现在可以肯定,他就是海老所说的那个私自逃离的“阿龙”我都没想到这些,如果真是炸开的,里面硝黄气息足以把人呛死,假如我贸然下去,说不定会被憋死在里面。从与他反目以来,我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很久以前那个温和而纯朴的张龙友的影子。我拍了拍他的肩,道:“张大人,放心吧,我没事的。”张龙友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小心。” 我刚跨进那大筐里,陈忠忽然道:“楚将军,我也下去。”虽说我敢断定下面就是安放孵化器的所在,但心里还是有些害怕。有陈忠这个神力之士在身边,我可以放心许多。反正这筐也大,坐两个人绰绰有余,我点点头,道:“好吧。”上面士兵众多,个个身强力壮,拉两个人不在话下。我和陈忠坐在下面,手里握着火把,也不知有多深。现在天都没亮,里面黑得异样,火把只能照亮身边一小块地方。越往下放,便觉得气味有些重,但与火药爆炸后那种呛鼻的硫黄硝石味道大为不同,我闻不出有硫黄味。 我把毛巾一撕为二,倒了些水,把一块递给陈忠道:“捂住嘴。” 有湿毛巾挡着,连那一点硝石味都闻不出来了。可是我的心里反倒忐忑起来,难道这里不是用火药炸开的?正想着,只觉身下一晃,竟是到底了。我一怔,却听得上面有人叫道:“都督,是不是到了?”这声音倒是异乎寻常的清晰。我抬头看去,只见上面是一个圆圆的洞口,这里就如一口深井。放下来,约摸有二十丈左右,并不算太高,当初高鹫城的一面城墙建得异乎寻常的高大,也有近二十丈了。我叫道:“是的。我们先下去。 ”现在说话可以听到,就不必用张龙友准备的那种焰火箭。我和陈忠跳出筐子,虽然看不清周围,但感觉得到地面很是松软。我拿过一个火把,从陈忠手上那火把引着了火,照了照四周。这个洞穴底大上小,上面不过丈许,下面却有三丈方圆。绕着四壁走了一圈,只觉壁上的土也不是很潮湿,似乎不是因为塌陷形成的。正看着,陈忠忽道:“将军,这里好像有扇门!”我走了过去。那边确是有扇门,已经被土半埋了,并没有掩上,露出一半。我心头猛地一跳,心知猜的不错。陈忠在一边道:“将军,地底下怎么会有门?”我没有回答他,只是道:“来,推开它。”门被土埋住了大半,但门上没沾什么泥,显然是上面的土塌下来才压住的。我心中既是激动,又是不安,不知上去怎么和帝君说。这里真的有孵化人类的机器的话,帝君肯定视其为至宝,因为兵力再不用担心了。可是我想的却更远,真能孵化出人来,那些人还叫人么?陈忠只有一个,如果有成千上万个陈忠,那这支部队的战力想想都叫人毛骨悚然。可是这里的声音都能传到上面,我要是把那机器打破,上面肯定听得到,现在到底该怎么办?不管怎么说,现在是我在下面。假如叫个别人下来,那我也无计可施了。我越想越是不安,看着陈忠正奋力挖土,那扇门大半露出来了。 忽然,上面传来一个人声道:“楚将军,下面有什么?”下面比上面要大,他们现在多半已看不见我们手里的火把光。我大声道:“正在看。” 在底下大叫,回声嗡嗡不绝。刚说完,我小声道:“陈忠。” 陈忠抬起头,看着我。我咬了咬牙,却还是没说什么。 我已经准备不顾一切,也要破坏这个孵化器了,即使帝君怪罪也顾不得。帝君未必会因此治我死罪,但陈忠与我一同下来,他却定然难逃一死。 陈忠,别怪我,我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保住你的性命。 陈忠心性平和,功名利禄他并不看重,但他为了我一同下来,我却要害他丢尽前程,甚至可能丢命,我心里已是内疚得疼痛。可到了这时候,已经没别的好主意。 土已挖光了,陈忠看了看我,道:“将军,我拉开它了。 ”我点了点头,陈忠扳住门框,猛地一用力,门“吱吱”的响动,我忙把火把插在壁上,伸手去帮忙。两人合力,终于把门拉开了。这门沉重异样,打开和关上都十分困难。一拉开,里面忽地传来一股很重的硝石气息,我被呛得咳嗽连连,连忙把那湿毛巾捂在脸上。 陈忠也用湿毛巾捂住了脸,道:“将军,里面有什么?”我还没说,忽然听得身后传来张龙友的叫声: 楚将军,“ 发现什么了?”张龙友也来了!我暗自叫苦,原先的设想已全盘落空了。我还没说什么,张龙友已快步跑了过来。他身材比我们都要小,也更为灵便,又有我们的火把引路,三两步便跑了过来,叫道: “这里有扇门!”黑暗中,他的眼里灼灼放光。我心中焦急,拦住他道: “张大人,等一等,我们进去,你在外面等着吧。” 张龙友却不知哪来的勇气,道:“我要进去看!陈忠,把毛巾给我,你在外面等着。” 我心里不住叫苦,张龙友却已捂着陈忠的毛巾率先钻了进去。我摸了摸腰间的百辟刀,道:“陈忠,你在外面等着。” 陈忠显然也看到了我摸刀,眼里闪过一丝惊恐。我不再管他,闪身走了进去。 一进门,我不由大吃一惊。里面的地面简直就是伏羲谷里的翻版,地面平整之极,连接缝都看不出来。 这里,肯定有那个孵化器!我左手拿着火把,右手按住了百辟刀,正要过去,借着火把光,眼角忽然闪过一丝亮光。 那真的是一丝。我怔了怔,低下头看去。借着火把光,我看到地面上有一根头发。如果是黑发,那在这里肯定看不出来。但这根头发却是金发的,地面却是深褐色,那就要清晰许多。我弯腰拣起来,看了看,心里却又是一阵刺痛。 这时突然传来张龙友的咳嗽声。我把那根头发往衣袋里一塞,抬头看去。里面的烟要浓得多,虽然用湿毛巾捂住嘴,仍然闻得到重重的硝味,但总算还不至于呼吸不上来。张龙友手举火把,呆呆地看着,在他四周,却是无数晶亮的冰样的碎块,在他身前,却是一些破碎的金铁架子。 我突然间如释重负, 又惊又喜, 但脸上却丝毫不敢露出来, 走过去道:“张大人,里面有什么?”张龙友喃喃道:“完了, 完了。 他的声音显得如此疲惫,” 也追悔莫及。 我知道他早就知道有这个地方,却不知道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我心中窃喜,却只是道:“这里与伏羲谷很像啊。 ”张龙友点了点头,道: “这些都是上一代人类留下的遗迹。楚兄,只怕真有天命吧,就在我面前,我却把这个机会放走了。 ”我淡淡一笑,低声道: “海老也这么说,阿麟与你长得也真像。 ”张龙友像是被扎了一刀一样,一张脸都扭屈起来,显得如此可怖。但我记得海老说过,他并不精于剑术,我自然不怕他。我喃喃道: “天命有归,非战之罪。张兄, 这个新时代到来了, 这些东西也不需要了。” 张龙友愤愤道:“我知道伏羲谷那个定是你做了手脚,这里是不是你弄的?他妈的,你这是犯下了大罪啊!如果有这个,我们哪里用得着害怕共和叛贼!”他气急之下,终于承认他的来历了。听着他骂我,我却突然对他产生了同情。这个人才华绝世,为了隐瞒他的身份,这许多年来他也经受了多少折磨啊。他在海老身边学到了很多东西,才能也足以改变这个世界,只是在宦海中,他却被权势蒙蔽了双眼。我伸手从口袋里摸出那根头发,道:“你看看这个。”张龙友不知我拿出些什么,一根头发在地上显眼些,拿在手上却看不出来了。我把头发凑到火把边上,道: “看到了么?”张龙友睁大了眼,突然道:“丁亨利!” 那种金发碧眼的人并不多,现在虽然也没有丁亨利拿根头发来比较,但也可以断定这就是丁亨利的。我点点头,道: “我们晚了一步。”丁兄,谢谢你。看着那七零八落的孵化器残骸,我心里暗自说着。孵化器并不很大,要搬走也不是太困难。丁亨利一定受命找到孵化器,但他还是把这孵化器炸毁了。虽然他与我政见不同,立场不同,但我们做出了同样的选择。我直到这时才明白昨天丁亨利那个奇怪问题的深意了,以及最后那句话。 愿这个国家,永远都不再有战争。 张龙友又是恼怒,又是失望,道:“该怎么向陛下交待?该怎么说?”我叹了口气,道:“还是把这里填了吧。我们快走,这里快透不过气来了。”里面虽然没有硫黄味,但硝石的味道却很浓。张龙友眉头一竖,道:“是啊,丁亨利是用什么东西炸的?怎么没有硫黄?”我叹了口气。张龙友如果和薛文亦一样把心思全放在手艺上,他也会过得更快活一些吧。其实我比他好得有限,一样也在这个污浊的泥坑里随波逐流,渐渐染得连自己都认不出来。唯刀百辟,唯心不易。大概,只能让自己的心保持原样,才是解脱之道吧。 知道那个造人的孵化器也已毁了,我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现在,联合政府间最后一个障碍也已消除,两边都该一心一意了。我的心境从未有过的好,叫出了五德营五统领,一块儿到我家吃饭。 吃的是久违了的石板烤江豚肉。江豚肉油脂很多,烤过后就没那么腻。 在烧得滚烫的石板上浇点美酒,酒香腾起,把连瘦带肥的肉片铺在上面,看着肉片“滋滋”作响,再往蘸料里蘸一蘸吃下去,这等美味当真难以言说。五德营五统领又不是外人,一个个聊得口沫横飞,连向来沉默的陈忠也被曹闻道逼着唱了个小曲。只是我总觉得廉百策有些异样,也许那天我突然说他是文侯的暗桩,让他心中有了顾忌吧。 正吃到兴头,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高呼。我吓了一跳,曹闻道也跳了起来,叫道:“出什么事了?谁敢胡乱喧哗?”地军团军纪极佳,营中从来不会有喧哗之事。曹闻道已有了三分酒意,想必以为是在军中了。我道:“坐吧,没事的。” 这声音我听得出,正是尊王团那种如歌如泣的大声疾呼,什么“为国捐躯,为君分忧” ,还有什么“帝国荣耀,不容玷污”什么的。我笑了笑,道: “是尊王团。对了,他们那份血糊糊的血书我一直没交上去,会不会找我算帐来了?”这当然是句笑话。我虽然不喜欢尊王团,但我现在是帝国首席军官,他们似乎挺喜欢我。我刚说完,他们还没来及笑,却听得一声惨叫。 这声惨叫声嘶力竭,让我心惊肉跳。我正想让老周出去看看,却见老周冲了进来,叫道:“将军,外面在杀人!”我吓了一大跳,杨易他们也一下站了起来。曹闻道惊叫道:“什么?没王法了么?执金吾在哪里?”我们全都冲了出去。一出门,却见前面有一群人正在走过来。那些人头上全都扎着红色的布条,有个人走在最前,正在振臂高呼。他喊一句,边上的人跟着吼一句。而在人群中间,树着一根旗杆,在旗杆上竟吊着一个被扒光衣服的人。这人遍体是血,也不知是死是活,身上还扎了一支箭。这些人走过,路人纷纷变色躲避。我吓了一跳,道:“这是怎么回事?”我迎了上去。此时那伙人已经走过来了,他们看来倒不是来拜见我的,只是路过而已。我拦住他们去路,领头那人也吓了一跳,叫道: “是什么人?”我看了看那个吊在旗杆上的人,道:“他是谁?”那人道:“此人是共和叛贼!这些叛贼蛊惑人心,意图巅覆帝国,我等身为帝国忠贞子民,定不允许他们阴谋得逞!”他说得理直气壮,我却莫名其妙,道: “现在不是立宪,共和军与帝国联合么。他犯了什么罪了?”我只道那个共和军的人犯了什么事,结果被这些人动用私刑抓了。就算那人十恶不赦,但法律就是法律,私刑是不允许的。那人却喝道:“什么共和军,那是叛贼!你难道也是共和叛贼一员么?”说着,也不知从哪里取过一支长枪,直直对着我。看枪尖,这人臂力不小,也练过两年,居然不弱。我怒道:“难道就因为他是共和军的人,你们就这般折磨他?”那人叫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共和叛贼妖言惑众,意图乱我朝纲,我等义民誓与叛贼不两立!”他说着,举枪便向我刺来。我心中不由升起怒火,厉喝一声,拔出百辟刀来,脚下一个错步,已闪过他的枪尖,接连砍到他枪杆上。百辟刀虽然锋利,要一刀砍断枪杆也不可能。但我出刀极快,一瞬间已有十几刀砍出,砍的又都在同一个地方。那人见我闪过了枪尖,正待抽回,“嚓”一声,枪杆已被我从中砍断。 砍断他的枪是为立威。我哪容得他再还手,一刀砍断,右脚在地上一点,左脚转了个圈,脚背重重踢在他的左脸上。 那人被我踢了这一脚,人一下摔倒。我抢上前去,把刀压在他喉咙口,喝道: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尊王团只不过会喊些口号游行,从来没有这等公然在大街上杀人的。 那人虽然被我制住,却倔强之极,喝道: “不要管我,这共和叛贼还敢动粗,杀了他!”我还没说话,身边响起了曹闻道的声音: “这是地军团都督楚休红,你们狗胆包天,哪个敢动?砍了你们! ”那人听了忽然叫道: “原来是楚都督。楚都督,你是国家栋梁,可不能不分皂白啊。共和叛贼蛊惑君心,妄图以立宪为名,行共和之实。长此以往,必将国之不国,要国破家亡的! ” 他这样说,我倒没办法反驳了。立宪制原本就与君权至高无尚的帝制背道而驰,所以他说的话其实并不错。只是帝制难道就好么?这帝国不成为帝国,并不是一件坏事。国破了,家却不会亡。可是他说得这么冠冕堂皇,我也不能公然说帝国亡了是好事。我骂道: “胡说八道什么,你恶言诅咒陛下,妄杀平人,该当死罪。 ”现在我说“陛下”两字,他们倒没有磕头了,反倒有一大批人呼啦一下站上前来,挺枪对准我们,又有个人喝道: “与叛贼同流合污者,也是叛贼!楚休红,你不要自恃对帝国有功,我们千百万帝国义民绝不答应!”他喊完,身后那些人齐声喝道: “尊王义民,忠君爱国。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声势甚是骇人。他们的吼声整齐划一,我想说什么连自己都听不到了。我心里一阵茫然,身后杨易上前小声道: “将军,立刻把五德营调来吧。 ”我摇了摇头,心里不知有多么空虚。当初离开军校时,有个叫柳风舞的学生问过我什么叫名将,我说军队是为了保国安民,如果用来对付民众,那这军队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尊王团的人纵然不可理喻,他们还是帝国子民,我怎么能调用军队,过来大杀一阵?那又与当初文侯在帝都之乱时有什么两样。昨天,我还满心欢喜,觉得这个新时代已经到来,没想到仅仅过了一天就变成这样子了。不知道这个被杀的共和军成员地位高不高,假如是郑昭那一级,联合政府立刻就要寿终正寝。 这时那些尊王团一阵呼喝,已挺枪向我冲来。我拖着那人,一时间也走不开,却听得曹闻道怒喝道: “王八蛋!”他身形一晃,如旋风一般直冲上去。那些人见有人上来,挺枪便刺,枪还未中,当先一人忽然“啊”了一声,仰天摔倒在地,曹闻道趁势一把夺过他的枪,倒握着以枪纂一扫,将那些枪挡开,他手里的枪已顺了过来,便要刺去。我惊叫道:“不要杀人!”那个要刺曹闻道的人是被一个弹丸击倒的,自然是冯奇出手。冯奇他们九个人住在我宅子隔壁的一个小宅里,我和五德营统领饮酒,他们自然放假,听到外面有声音, 这时也冲了出来。冯奇冲到我跟前, 道:“楚将军,要不要动手?”我道:“不要杀人。杀了人就难办了。 ”冯奇露齿一笑,道: “楚将军放心,我用的是泥丸,他不会死,就见点红。” 冯奇平时用的不是铁丸就是石丸,那两种伤人立死,练习用的却是泥丸。虽然打上去颇为疼痛,但还不会死人。 那个被他打倒的汉子此时果然正晕乎乎地爬起来,额角已流出血来。 他一起身,就叫道:“你们……你们竟敢打尊王团义民! ”冯奇不等他说完,手起弹落,又一个泥弹正打在他嘴里。泥弹虽然着物即散,但这一弹也打得他满嘴是血,只怕牙齿都打掉了几个。那人唔唔叫着,口齿已是不清,快步向后退去。曹闻道还要追,我道: “曹闻道,不要追了!”这时有人忽然叫道: “执金吾来了!”那些尊王团的人忽然一阵骚乱,向后退去。挂着人的旗杆原本由几个人扶着,此时失了扶持,登时倒下来。曹闻道见势不妙,抢上前去一把扶住。但他力量虽大,这旗杆上还挂着个人,要扳回来,他力有未逮,仅仅稍稍减弱了些下坠之势。 这时杨易陈忠他们齐齐冲了上去,五个同时扶住,旗杆立时止住倒下之势。他们将旗杆慢慢放倒,把那人放了下来。我抬起头道: “那人怎么样了?”杨易弯下腰试了试那人的鼻息,向我摇了摇头。我心头怒起,百辟刀向下压了压,对那个被我制住的人骂道:“混蛋! 你们竟然随意杀人!”那人却也死硬,我的刀已架在他脖子上,他仍然梗着脖子道: “叛国反贼,死不足惜!你不识好歹,算得上身为帝国军官么。 ”我恨不得一刀把他砍了,但仍然留住了手。这时前面有人喝道: “我们是执金吾,这里出什么事了?”那是一小队执金吾,当先是个少年军官。我正待说话,当先那执金吾军官惊叫道:“曹将军!天啊,真是曹将军!”曹闻道收好了枪,道:“你是……” “我是林武啊,曹将军,当初你还训练过我们,前两年在送一个难妇去卑田院时还碰到过你一次。” 曹闻道定然忘了这林武是什么人了,唔唔了两声,那林武忽然又惊叫道:“楚将军!”一听到那林武说送难妇去卑田院,我已想起了前两年的那事。这林武给我留下的印象甚好,忠厚善良。我收好刀,站起来道: “是林武将军么?我是楚休红。” 林武三步两步冲到我跟前,一并脚,行了个礼,道: “小将金吾卫骁骑林武,见过楚都督。 ”上一次他还是百夫长, 现在看来已升了一级。 我指着地上那人道:“此人蓄意杀人,将他收监,送刑部审判。 ” 林武道:“遵命。” 他从怀里掏出法绳,正要去捆那人,忽地怔住了,抬起头道:“楚都督,他是尊王团的人啊。 ”林武大概是从那人围着头的红布看出来的。我道: “尊王团怎么了?”林武有些局促不安,小声道: “楚都督,陛下有命,说尊王团都是忠贞爱国的义民,民心可用,所以命令我们让尊王团便宜行事。都督,只怕就算抓去了,刑部也不收啊。 ”我怔了怔。从没想到帝君还有这种圣旨,这一年来我心思都在与共和军的谈判上,为立宪奔走,几乎毫不关心街头巷尾的事。我道: “陛下说让他们便宜行事,难道说了他们可以随便杀人么?”林武道:“这倒没有。”“这人蓄意杀了一个人,以杀人罪拘捕他!”林武眼中也有了光彩,一个立正,道:“遵命!”林武将那人反绑起来,那人却面无惧意,只是看着我嘿嘿冷笑。曹闻道见他那样子,怒不可遏,挥拳又待上前,我一把拉住他,道: “曹兄,让执金吾处理此事吧。” 曹闻道脸上满是怒色,道:“太嚣张了,居然有这等不法之徒,像什么样子。” 我心里也极是沉重。没想到尊王团在不知不觉间竟然发展到这个程度,而他们几乎是病态地反对共和军的一切,又病态地宣称支持帝君。 假如是一两个人也就罢了,可他们正如自己说的,是千百万人。那天那个上血书的人更说了,尊王团足足有二十万之众。 先前我心里的喜乐已经荡然无存,一片阴霾沉重地压在我心上。帝国,到底怎么了?第四十章 阴谋诡计 当黄门出来告诉我,帝君不见我时,我惊得呆了。我道:“为什么陛下不见我?”黄门苦着脸,道:“陛下现在不愿见人。楚将军,请您先回去吧。”那一天,我赶散了一批举着绑了个共和军的旗杆游行的尊王团,把领头的送到执金吾,没想到第二天傍晚,一大批尊王团就来我门外聚会游行。他们打出横幅,骂我吃里扒外,是“共和叛匪”潜于帝都的内奸,似乎全然忘了原先他们称我为帝国栋梁的事。更让我恼怒的是,我居然在在那伙人当中看到了那个被我送到刑部去的汉子,连那个被冯奇打了一泥丸的汉子也在。他们得意洋洋地笑着,似是有意前来示威。冯奇气恼无比,向我要求给他一铁弹,我还是把他拉住了。等那些尊王团从早吵到天黑时走了,我立刻起草了一个奏折,准备面见帝君交给他,要他收回允许尊王团便宜行事的诏令。这等便宜行事必将事态闹到不可收拾,尊王团已经开始冲击共和军设在帝都的议事处,再这样下去定会让联合政府的事彻底破产。我要求帝君立刻下诏,缉捕闹事首领,取缔尊王团,向共和军赔礼道歉。 可是奏折刚递进去,我还没等到帝君召见,便退了回来。上面批着几个字:“尊王团朕之赤子,忠贞可嘉,不得阻挠。”看到这等批语,我差点气死。我刚以为帝君有点明君的样,居然就批出这等话来。而帝君现在也不知对我有了什么成见,我三次求见,都被驳了回来,说让我回营候命。等第三次被驳,我知道已帝君已铁了心不愿见我,更害怕那个共和军议事处有什么闪失,只得先去那边看看。自从我听说尊王团冲击那里的事,心急如焚,立刻调动五德营的两辆铁甲车前去守卫,防止尊王团再干出什么事来。现在共和军议事处里虽然没有太重要的人物,到底都是共和军派驻帝都的官员,假如他们出了什么事,那真个不可收拾。 我到了议事处前,还隔得两条街,便见人山人海,很多人都兴高采烈地向那边冲去,而议事处的所在竟有黑烟升起。我心头一沉,向那儿走去,刚走了一段,便见地上有一滩血迹,心更是沉了下去。 再走过一条街,已能见到议事处了。一见,我心中便彻底凉透了。我派来的两辆铁甲车被拖到了一边,上面还被大大地写了几个字,有骂我是国贼的,也有誓死保卫帝君的,连在一起看似乎我有行刺帝君之意。幸好铁甲车牢固,没什么事。可是议事处门口已稀稀落落没几个人了,其实连门都已经没有,早烧作焦炭,正一团团地散出黑烟。 我快步上前,敲了敲铁甲车的门。铁甲车的窗子拉开了一条,里面的士兵见是我,这才开门跳了出来,一脸的沮丧。我骂道:“饭桶!这是谁干的?”一个士兵委屈地道:“都督,人太多了,总有好几万。他们疯一样过来,把我们推到一边,我们又不能真个动手碾压他们。他们一下冲了进去,把里面的人全抓了出来。” 这士兵说到这里,声音有点哽咽。另一个接道:“他们把那些共和军的官员拖出来,便活活地在地上打死,连尸首都拖了走了。将军,我在战场上不怕,可是看到他们的样子,当真怕了。” 他们说得简略,可是我却有如目睹,心头像被撕裂了一样痛。我只以为尊王团只是冲击办事处,不敢真个如何,没想到他们真的疯了,居然做出这种事。我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四周,颓然道:“回营。”我拉开门,跳上了铁甲车。士兵也跳上了车,驾驶者见我进来,道:“都督,若是那些尊王团再拦着我们怎么办?”我恨恨地道:“碾死勿论!” 我心里已真的痛恨之极。尊王团把议事处彻底毁坏,他们也就是把立宪制毁了。现在共和军大概未曾接到消息,等一知道此事,我敢说战火立刻就要燃起。这些尊王团真的疯了么?可帝君居然还支持他们,难道帝君也疯了?铁甲车在路上横冲直撞。这回那些尊王团想必也知道了我的决心,一个都不敢在车前晃,两辆铁甲车一路直接开军营。 一回军营,简仲岚过来想要汇报什么,我咆哮道:“现在不要说了,谁也不准来打扰我,违者格杀勿论!”这种命令无理之极,我也知道,可是我现在实在想静一静。到今天为止,这一年来的和平结束了,我与南宫闻礼这一年来为立宪的奔忙也全数成为画饼。我千方百计想要避免战争,但战争还是迫在眉睫。我现在恨不得立刻下令,把地军团开出去,见一个尊王团就杀一个。可是现在把二十万尊王团杀光也无济于事,何况我真有这种命令,肯定会在历史上留下一个“杀人狂魔楚休红”之名。更何况尊王团成员大多是帝都居民,有不少与那些士兵有着亲属关系,我让他们杀人,他们多半不肯的。 我该怎么办?即使在与蛇人交战的最危急关头,我也不曾像现在那样无助。我现在实在想和人商量一下,可是在地军团里只怕商量不出什么。即使是杨易和廉百策,定也感到茫然。假如是曹闻道,可能会嚷着要血洗帝都了。 现在该怎么边?我想着。帝君突然间变脸,他是受到了谁的游说?多半是张龙友。张龙友发现孵化器是被丁亨利炸毁,原先的计划全部化为泡影,恼羞成怒之下,要与共和军决裂。一定是这样的。本来我对张龙友已经回复了一点好感,但现在又恨他入骨。帝君偏生信任他还在信任我之上,我什么话都说不上,唯一能做的,就是打仗。可是,我能和帝都的百姓开战么?我发现自己以前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我总以为君为轻,民为贵,民意是不会错的。可是,民意有时也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当一个人疯狂时,跟着疯狂的人往往会有几百、几千、几万。 帝国疯了。我躺在床上,默默地想着。 门上突然响起了敲叩。我吼道:“现在我谁也不见,快滚!”可是门外那人仍在敲。我怒不可遏,站起来冲到门边,拉开门,正想再咆哮几句,命令他滚蛋,门一开,却见是曹闻道站在门口,后面杨易他们四个也直直站着。我冷冷道:“你们要做什么?”曹闻道大声道:“统制,我有事禀报。”“不见,等过后再来。” 我正想关门,曹闻道一把抵住门,道: “你太冲动了。” 曹闻道自己很冲动,现在倒说我冲动了,我冷笑道: “曹将军,你别忘了你的身份。” 曹闻道平时虽然与我不拘小节,嘻嘻哈哈个没完,但我一旦正色对他说话,他立刻恭敬之极。可是现在他却毫不退缩,直了直腰道: “统制,你平时向来冷静镇定,现在却大为失常。老廉有件极要紧的事要禀报,你一定要听。” 他反倒像在命令我一样。我心头又是一阵怒火升起,正待发作,但看到他身后的杨易他们四个,心里却像有一盆冷水浇过。这一席话不仅仅是曹闻道的意思,只不过只有曹闻道才敢说。我抹了一下额头,点点头道:“好吧,让廉将军进来。” 曹闻道舒了口气,回头向廉百策颌首示意。我转身进了屋子,坐在了椅子上。廉百策进来后,把门掩上了,我道:“廉将军,你有什么事?”廉百策看着我,忽然一下跪倒在地,重重给我磕了个头。他这等举动我不曾想到,吃了一惊,但脑海中如电光一闪,道: “你……你真是大人的人?”廉百策抬起头。他眼里已带有泪光,却也有三分苦笑,道: “百策是大人的人,也是张大人的人。” 他这一句话,我已明白了一切。邵风观说得完全正确,他当真估计得百发百中,只是他也漏算了一点。我站起身,道:“当初张龙友是在掌握大人的耳目吧?”廉百策点点头,道:“甄文公当初将耳目刺探的统领权交给了张大人,百策那时也是张大人有意安排。张大人说你认识我,只消我能显露本领,他要杀我时你定会求情,以后就会把我纳入你的麾下。” 我的心里如同有一块寒冰。早在那么久以前,文侯和张龙友就已经在我身边埋下了耳目,我居然毫无觉察。文侯一时失察,把耳目统领权交给了张龙友,这也是后来被帝君和张龙友反克的关键吧。我点点头,道:“那你为什么要跟我说?”廉百策又重重磕了个头,道:“可百策首先是地军团廉字营的统领。将军,那天你问我时,我便知瞒不过将军了。现在末将宁可一死,也不愿再隐瞒将军。” 我沉吟了片刻,扶起他来, “廉兄,道: 起来吧。这事你还向谁说过?”廉百策道:“我只与杨将军他们四个说起。 ”“让他们都进来。” 廉百策答应一声,出去将杨易他们叫了进来。等他们到齐,我看了他们一眼,道:“首先,我想对大家说,廉将军永远都是我们地军团的一员,生死与共。” 廉百策的呼吸急促起来,杨易他们看了看廉百策,都点了点头。他们自然明白我的意思,杨易道:“都督,廉兄永远都是我们的兄弟。” 我伸出手来,道:“过去我总觉得,军人以身许国,不该以私交笼络。但如今形势急转直下,国家已无法让我们信任,我现在只能要求你们无条件服从我,即使付出性命。” 他们都吃了一惊。我以前一直反对将军队私人化,所以在五德营中,我没有与哪个营特别亲近,全部一视同仁。我见他们也有些犹豫,道:“你们也可以不同意,不要有顾虑。只是我现在要做的事,必须得到你们无条件的支持。 ”廉百策道:“楚将军,也许末将没这个资格,但末将愿无条件服从。 ”他伸出手来,拔出腰刀要刺破指尖,曹闻道忽地伸出手拦住他,抬头看着我道:“统制,你先说你要做什么事。假如有违我本心,末将坚决反对。”五德营中,在旁人眼里曹闻道是与我最接近的一个,我也从来没怀疑过他和陈忠两人的忠心,没想到他现在却是第一个反对。我的心里一动,还不曾说话,杨易忽然道:“都督,你是要兵谏陛下?”这话一出,几个人全都面色大变。兵谏帝君,如果不成功的话就会被视成反叛,诛灭九族。即使成功,恐怕我们也逃不了后世的骂名。我点了点头,道:“因为这不仅仅是我一人的事,所以我想求得诸位支持。”陈忠忽然道:“我同意。”他一直没说话,此时说得斩铁截铁。曹闻道嘴唇哆嗦了几下,左手往右掌中一击,道:“好,干就干!统制,我也跟着你。”钱文义看了看杨易,正待说话,杨易忽然上前一步,道:“都督,这是下下之策,万万不可。 ”曹闻道眉头一竖,道:“你说……” 杨易忽然一伸手,止住了他,低声道:“帝君出尔反尔,已失人君之望。末将以为,要做就做彻底,废了他!”他最后三个字说得轻,但却是石破天惊,连我都吓了一大跳,看着杨易。他现在说的话已够得上大逆之罪,足够凌迟碎剐了,我都没想到一向持重的杨易居然会有这等提议。我正要让他闭嘴,杨易已接道:“帝国数百年,气数已尽,共和军也是口蜜腹剑,说的和做的完全两样。都督,现在帝都根本没有能与地军团对抗的势力,只有你自立为帝,才能建立一个真正的新时代!”杨易的眼中炯炯有神。他是当初兵部尚书路翔的远亲,结果路翔被文侯扳倒,他无罪被拘。从那时起,他对帝国已经彻底失望了吧。曹闻道看着他,又看着我,头上汗水已流了下来,忽然伸手到桌上一拍,道:“杨兄说得极是!我赞成!老陈,你呢?”陈忠似乎也被杨易的话吓了一跳,但他没有多想,只是道:“楚将军为帝,我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