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侯并非不知道周诺会看出这事的古怪,而是他故意这样安排的。周诺有不臣之心,只是陶守拙的一面之辞,未必不会另有内情,如果一下派了一支上万人的大军过来,周诺没有异心还好,一旦真有异心,那反而会激得他提早生变。只派我这一千人过来,一方面是警告一下周诺,让他知道自己的动作并非瞒得滴水不漏,另一方面也是当万一真个有变,我可以对他有所牵制。而周诺一定也已觉察到文侯的用意,所以他对我大加笼络。也许,他是想把我拉到他那一边去。 只是,周诺知不知道告密的是陶守拙? 我擦干了脸,刚把毛巾放回盆里,突然感到一阵寒意。 有人! 在战场上经历得多了,如果有人在我身后,我不用看也能知道。我猛地一弯腰,左手在地上一按,人几乎贴着地板翻了个身,就在这一翻身间,右手已拔出了腰间的百辟刀来。 “嗤”一声,当我刚伏下时,有个东西从我身上飞了过去,钉在床柱上。只是很奇怪,这东西离我很远,我就算站着不动也打不中我的,难道这刺客的本事这么糟糕么? 我提刀站了起来,冲到身后的窗边,一把推开了。窗外什么都没有,一轮寒月挂在天际,被天空中的雾气笼得朦朦胧胧。天水省多雨多雾,现在就算不是雨季,雾气仍是很重。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关上窗,正有些担心,猛然看见刚才那人扔出的那东西。那是把飞镖,上面绑着一块小小的羊皮纸。我吃了一惊,拔了下来,却见羊皮纸上写着几个字:“白帝祠”。 天一亮,我马上向周诺告谢,并说明我们要住回军营中去。周诺倒是一怔,可能想不通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其实因为昨天的事,我也有些害怕单独住在来仪馆了。在那儿虽然住得好,吃得好,但是并没有照应,实在放不下心。 和曹闻道、钱文义回到军营,他们正在操练。我安置好后,把那本《八阵图谱》交给曹闻道,让他先操练全军,自己跳上飞羽,说是去看看符敦城的形势。 昨天那张羊皮纸多半是陶守拙派人送来的吧,但我绝对不敢大意。问了问土人,听说白帝祠居然是在城西江边,离城有二里多地。军营是在城北,得大半天时间。 我不知道白帝祠里会有什么,在那种偏僻之地,可不能大意,还好我早有准备,外衣里穿了软甲,薛文亦给我的手弩也挂在腰上。到达白帝祠时,已是中午了。天水省大多日子不雨也是阴天,今天倒是难得的晴天,远远的已看到江边有一幢石屋。这石屋也已很破败了,不知有多少年,虽然名为“白帝祠”,那些石头却都是黑的,从石缝里钻出的藤草已将墙壁大多掩没了。 到了白帝祠前,只见门口拴了几匹马,这里周围是一片江滩,一览无余,不会有重兵埋伏。我把马拴好了,刚走上石阶,还没到台上,已听得有个人笑道:“楚将军你来了。” 那正是陶守拙的声音。他已迎了出来,身后跟着两个随从。里面有一张石桌,上面放着些酒菜,可我对他仍有些戒心,脸上却没露出来,坐下后只是道:“陶都督,不知叫我来此,有何吩咐?” 陶守拙垂下头,深深地叹了口气道:“楚将军,上回你来时,陶某一时昏了头,做下错事,此后追悔莫及。” 他说的就是把她们当成贡品送给帝君的事。我心头一阵气苦,板着脸道:“这已是旧事了,陶都督不必多提。” 陶守拙道:“陶某此后一直想弥补这过错,听得楚将军前来,心里说不出的欢喜。楚将军正当妙龄,又英勇无敌,来人。”他拍了拍手,从屋后袅袅婷婷地走出了一个年轻的女子。一看到她,我几乎要叫出声来。 那是个穿着黄衫的女子,怀里还抱着一面琵琶。乍一看到,我几乎要失声叫出来,还以后时光倒流,重又回到了当初武侯营中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了。但仔细一看,那个女子眉目间虽然与她有些近似,毕竟大有不同,这个女子更多几分艳丽,却少了几分清秀。 我愕道:“陶都督,这是何意。” “陶某为补前愆,故特地为将军物色了一个女乐,以娱闲情,请楚将军笑纳。” 我没想到他居然想的这么个主意,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个女子走上前来行了一礼,坐在一张石凳上,陶守拙笑道:“这位小姐是乐坊琵琶圣手萧心玉,色艺双绝,一手琵琶更是妙绝天下。玉小姐,请你为楚将军清歌一曲可好?” 萧心玉抿嘴一笑,在琵琶上调了下音,低低唱了起来: “君去桃花遍邓林,君来桃树已无阴。 只余惆怅满遥岑。 襟袖漫沾灯下泪,琵琶犹弄别时音。 薄情人早负前心。” 她的声音娇脆柔美,极是动听,象是心头被重重地拨了一下,我只觉眼眶里也有些湿了。是薄情人负心么?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薄情人,但是仅仅这一年而已,世界变得太多,我也已经变得太多了。 陶守拙打断了我的思绪,笑道:“妙哉妙哉,真是清歌一曲应难尽,恐到尽时人断肠。” 我心头刀绞一样地疼,强笑道:“的确是妙曲。” 陶守拙道:“得聆如此妙曲,当浮一大白。楚将军,来,干一杯。” 我端起酒一饮而尽,只觉酒味苦涩,几乎难以下咽,不过,那可是只是我的错觉。陶守拙笑道:“壮哉,壮哉。楚将军是天下少有的勇士,酒量也如此洒脱,真令人佩服。” 陶守拙惯会甜言蜜语,我也知道的,但他这么客气,我也不能总拉着个脸。我道:“多谢陶都督美意,只是末将身在军中,只能辜负陶都督美意了。” 陶守拙道:“楚将军是怕旁人闲话吧?不妨,我已在城中僻静处为楚将军买了一处住宅,也有下人在那里打理,楚将军有空便可去那儿走走。” 我放下杯子道:“陶都督,我们还是开门见山吧。不知陶都督究竟有何吩咐?” 陶守拙看了一下他身后那两个随从,那两人行了一个礼,带着萧心玉退了出去。等他们一走,陶守拙小声道:“楚将军,文侯大人命你来时,可曾向你交代过?” 他的话里有些不安之意,可能他怕文侯根本没和我说起,我说不定和周诺做了一路了。我笑了笑道:“陶都督的深意,大人都领会了,因此末将受命前来,以观其变。” 陶守拙道:“楚将军,周都督确有不臣之心,他已将我手下的盛昌也拉了过去,更是百狐手下将领也有不少与他暗通款曲,楚将军可要当心。若不是蛇人攻来,他担心内乱引起蛇人大举进攻,恐怕早就举旗自立了。” 我叹了口气道:“周都督暗削陶都督兵权,那只是西府军内务,似乎也不能说是有不臣之心的证据。” 陶守拙也叹了口气道:“楚将军,你可知他排成这八阵图后,为何只传给第一、第二两路军?只因他最信得过的便是这两路。” 我道:“偏向嫡系,那是人之常情,也不算证据啊。” “他已命人造作‘天水国’军旗,以备自立所用,这可是确凿无疑了。” 直到此时我才吃了一惊。如果这是真事,那就非同小可。我也压低声音道:“陶都督因何得知?” 陶守拙又看了看周围,脸上浮起一丝冷笑:“周诺只道瞒着我,却不知我已在他身边安排了人,这些事我都已知道。他那些为自立准备的器械都放在城东木厂中,那儿由他亲兵队把守,旁人都进不去。”他大概也有点急了,对周诺已是直呼其名。 我沉吟了一下,假如真是这样,我当然不能向周诺提出参观他设在城东的木厂,那样只会让他生了疑心。可没见过的话,口说无凭,我也不能听陶守拙的一面之辞,这可是件马虎不得的大事。我想了想道:“是真的么?那该如何是好?” 陶守拙道:“周诺现在还想拉拢楚将军你,因此他毫无保留地传你阵法,只因你手头只有一千兵,他起事时你能附和就最好,如不附和,要杀你也只是举手之劳。楚将军,事关重大,你必须要早做决断啊。” 我道:“如果周都督真要起事,你说过他手头有了四万兵,你我加起来也不过一万一千,又有何用?” 陶守拙道:“现在我们唯一的胜机便是当机立断。他现在对你尚无戒心,还一心想拉拢你,只消带上数十个好手,趁夜突袭他的官邸,事后再说你是奉大人密令稳定军心,大事可成矣。” 我心头在暗暗冷笑,现在已没我想的那么简单了,陶守拙的话未必全然可信,周诺想自立,肯定不怕文侯兴师问罪,同样陶守拙也不会怕,如果我真按他的话做,到时陶守拙突然翻脸,以为周诺报仇之名起兵,西府军上下自然一呼百应将我拿下,这样他有名有实,而且军心尽归他掌握,连周诺的手下也会听他指挥,周诺为了自立做的准备反倒成全了他,我岂不是成了他手中的工具?虽然陶守拙也未必有这种打算,但我仍然不得不防。我道:“陶都督确是好计,只是万一此时蛇人攻来,那该如何?” 陶守拙道:“若是蛇人攻来,那才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你可向他请战要求出征,到时趁乱立刻发难将他斩首,然后我们封锁住消息,仍以周诺名义发令,到时米已成炊,识时务者自然束手归降了。” 他这计划大概早已安排妥当,这些天来想了许多遍了,说起来流畅之极。我冷笑道:“陶都督,你可真是深谋远虑啊。” 陶守拙道:“岂敢岂敢,这得全靠与楚将军联手。唉,周都督与我共事多年,情同手足,做下此事,我心中实有不安,为国之忠,弟兄之义,有时真不能两全。” 他是在做作么?我看了看他的眼神,但他眼里竟然也有点泪光,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他的真心话,如果不是的话,那他的演技也太过逼真了。 我沉吟道:“现在首要之事,当是确认周诺是不是真要谋反,陶都督,请原谅,此事太过重大,末将不能妄下决断。” 陶守拙道:“是,是,我在木厂已安插了人手,本就虑及此事,今晚我便带你去察看。” 他自己带我去?我又有点迟疑了。陶守拙如果派别人带我去,我得多想想会不会其中有诈,但他自己带我去,那是对我推心置腹了。如果他在骗我,难道不怕我将他生擒么?原本我对他还有点疑心,但此时就周诺要谋反之事,我已信了七八成。我道:“陶都督,你的手段也当真厉害,周都督有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陶守拙笑了笑道:“岂敢,用间为行军至要,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他突然觉得有些失言,伸手指着江面道:“楚将军,你看这一带大江环抱着大好河山,以性命守卫不受侵犯,那是我辈军人的天职。” 江上长着些枯干的芦苇,风吹过,苇林簌簌低头,一轮红日也渐渐沉向西,陶守拙手里拿着酒杯,样子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我不知道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话,但他这一席话我也很有同感,也不由得沉默了。 他放下酒杯,又笑了笑道:“楚将军,逝者已矣,我希望楚将军能不计前嫌,共谋大事。” 如果西府军因内乱而崩溃,那么文侯算定的蛇人三路并进之举,有两路便已打通,到时帝国真个要大势去矣。到时,不仅仅是一个符敦城的事,天下所有的名城百姓都将落到蛇人手里,那副情景我都不敢多想,我也把酒杯放下了,想了想,道:“陶都督,请放心,末将既受文侯大人之命,自当效死力。” 陶守拙一下兴奋起来,倒了一杯酒端起来道:“那就好,楚将军,我再敬你一杯。” 我也和他碰了一杯,却不由得有些想苦笑。 陶守拙和我说好,晚上他带我去城东木厂看周诺准备的那些军旗,只要事情一确认,就马上准备动手。西府军大部分都属周诺统辖,因此我们必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手,不发则已,发则务必要一击必中,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从木厂回来,在一个僻静的拐角处跳下马车,我心底有如惊涛骇浪。尽管早就知道周诺可能会谋反,但一旦确认后仍是说不出的震惊。 陶守拙和我扮成工匠进入木厂,里面有一小队人都是他安插在内的,我由他领着到了一间销好的仓库,看到堆放得整整齐齐的军旗和号衣时,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周诺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谋反定已准备妥当了。我心乱如麻,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陶守拙和我扮成工匠进入木厂,里面有一小队人都是他安插在内的,我由他领着到了一间锁好的仓库,看到堆放得整整齐齐的军旗和号衣时,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周诺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谋反定已准备妥当了。我心乱如麻,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回到军营,我连夜召集曹闻道和钱文义过来商议,他们得知这个消息也都惊得面无人色。暗地里商议了一阵。陶守拙建议择日到时由我以向周诺密报之名,带领几个亲兵进入都督府,将周诺拿下。这个计划看来也是相当可行,但是我总有些不安,总觉得还有没考虑周全之处。要捉周诺并不难,但是将周诺拿下后,我宣布周诺的谋反之罪,虽然陶守拙相助,但到时周诺手下那几个指挥使不服,发动哗变来夺回周诺,岂不是要在符敦城里引起一场大乱?可是思前想后也再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若是周诺抢先宣布独立,他必定要让我表明态度,我不愿附和的话说不定马上就要被他处斩。当初在高鹫城栾鹏发动兵变时,我已经碰到过一次这类事了。 商议了半天,我们也想不出好办法,决定还是随机应变。我来符敦城后,周诺并没有马上将我们拿下,那说明可能还有余地,说不定周诺知道文侯已有疑心,就此收手也未可知。 商议完了,天也快要放亮。我和衣打了个盹,却被一个亲兵进来的声音惊醒了。我有点不快,道:“有什么事么?” 这亲兵道:“周都督派人过来。” 周诺!我大吃一惊,刚才还在讨论如何对付他,现在他派人过来,到底是何用意?难道今天就要发作了?我有点慌乱,站起来整了整身上衣服道:“有请。” 一个身披软甲的西府军进来,向我行了一礼道:“楚将军,唐开有礼。” 这是唐开?我猛然想起他来了。近一年前,我就是跟随他率领的贡使团回到帝都的。那次当我知道陶守拙要把她们当贡品献给帝君时,也是他一心要杀了我灭口,此时他却恭恭敬敬地站在我跟前,真是风水轮流转啊!他是周诺的弟子兼亲随,我看了看他,冷笑道:“唐将军比上一次看时更英姿勃勃,我深为想念。” 唐开面无表情地道:“唐开只知遵命而行。楚将军,都督有请。” 周诺叫我到底有什么事?难道我和陶守拙商议之事被他发现了?我沉吟了一下道:“好的,我马上就来。” 唐开道:“都督请楚将军务必快一点,他在练刀房里等候。” 周诺喜欢练刀,我也早就知道了。一想起他练刀时那种几乎和实战一样的气势,我就有点害怕,他的斩影刀极是神奇,我很想再见识一下,要是能学的话更好,但他有什么事呢?我也不能一口回绝,横了横心道:“好,我马上就去。” 跟在唐开身后到了都督府,想起当初见到这个人一对利如快刀的手掌,我不觉得打了个寒战。唐开的掌法是西府军与斩影刀齐名的斩铁掌。周诺本身本领很厉害,唐开和另一个随从又总是形影不离地跟随他,如果真的生变,我必须要先拿下这两个好本事的随从。俗话说的“以一当千”只是说说而已,世上绝没有这么大本领的人,但周诺和唐开要是与人单打独斗,以一当十那是无疑的。 到了都督府内院,只听左手边的一排房间里传来了木刀相交之声。木刀虽无锋刃,但周诺那样的刀法使来也足以让人骨断筋折。周诺极注重刀法训练,大概是因为天水省地势险峻,到处是山岭,骑兵并不能发挥所长,因此他更注重步战。走进练刀房,一眼看见他正提着那柄大号木刀,有三个人躺在地上,有一个额头被打出老大一个包,不过周诺脸上却是满意之色,正大声道:“三个都很不错,各加俸二百。” 与周诺练刀,如果让他满意就加俸,可刀法太差就会马上被夺去官职,他选出的指挥使,一定也是刀法出众之人。我记得上一次他曾有意让我出任第三路军指挥使,但这事后来不了了之,说不定也是因为我的刀法不如他的意。 不等他们走下,周诺已迎了过来,笑道:“楚将军,早。” 我行了一礼道:“周都督,末将有礼。” 他道:“楚将军上一次与我比刀不分胜负,这回有无兴致看看本督刀法有无长进。” 那一次他的斩影刀逼得我浑身无力,不过那也是我第一次正面碰到这种刀法。近一年后,我自觉刀法也已有了长足的进步,实在颇想和他再比试一下。我又行了一礼道:“请周都督指教。” 周诺笑了笑,边上另一个随从已拿了一把木刀过来交给我。我们相向而立,抱着刀行了一礼,我正要动手,周诺突然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道:“昨天陶守拙跟你说了些什么?” 像是当头一个霹雳,我一下惊呆了。和陶守拙会面的事实在算得上机密,我对任何人都没说过,没想到周诺这么快就知道了。他问得又太过突然,我想编个理由都编不上来,正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周诺忽然笑了笑道:“楚将军,你正值青年,血气方刚,好色也是人之常情,用不着不好意思,本督也不是不开通的人,哈哈。” 我心头已转过好几个念头,马上明白周诺的意思。周诺并不知道我和陶守拙谈些什么,但他一定知道陶守拙带萧心玉去白帝祠这件事了。他大概是认为陶守拙要送我美女来笼络我,怕我不好意思,才找个偏僻地方,而我方才张口结舌的样子实在也像是心中有愧,不敢回答。我连忙装着不好意思的样子道:“都督取笑了。” 周诺道:“陶守拙也算小气,怎的只送你一个。楚将军,明日我去教坊再给你物色一对姐妹花,到时来个鼎足而三,只要她们不吃醋捻酸,你的艳福也算享定了,哈哈哈。” 他笑得很爽朗,我却不由得暗暗叫苦。陶守拙把萧心玉送给我,我都不知该怎么办,要是周诺再送我几个美女,那可真是添乱。我道:“都督,不必了,末将有一个便已足够。” 周诺道:“说什么话,你看看自古以来名将,除了那庭天,哪个没有三妻四妾。楚将军,只消你喜欢,多收几个侍妾那算得了什么。” 我顿时语塞。既然周诺认定了我是个好色之徒,大概认为我推辞也只是惺惺作态,他是一定要送我美女了。我又行了一礼道:“都督美意,末将心领了。只是三天连娶三妾,实在难以服众,到时在前锋营中也不好交代。而且末将现在军务繁忙,大概会冷落了她们,要是弄得后院怨声载道,末将只怕难以应付了。” 周诺看了看我,仰天笑道:“楚将军,刚娶个侍妾,你就惧内了。既然你这么说,本督也不来难为你。来来,男人的本领有两种,希望楚将军另一种本事也和刀法一样好。” 我苦笑了一下,木刀摆了一个门户,正待攻上,突然门被“砰”一声推开了,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一进门便摔倒在地。 这是个西府军的小军官。他浑身上下湿淋淋的,都被汗水湿透了。周诺皱了皱眉,喝道:“什么事?” 这军官爬起来,气急败坏地道:“周都督……蛇人……蛇人又攻来了!” 周诺大吃一惊,叫道:“什么?为什么斥堠不早来通报?到了哪儿了?” “离城只有二里。” 周诺呼喝一声,理都不理我,马上便出去了。我急不可待,急忙跳上马回到营中,一到营中,却见曹闻道和钱文义两人已将全军集合起来,一见我回来,曹闻道迎上来道:“楚将军,南门外出现蛇人了!” 我道:“我知道了,点齐人马,立刻出发!” 符敦城城墙虽然不高,但南北两门都是水门,东门外又是一大片滩涂,等如废弃,只有西门才是旱路。因为城池有三面是天险拱卫,极是易守难攻,所以西府军的主力放在西门,南门外出现的蛇人得渡江攻击,不是易事,因此周诺对南门并不太重视,没想到蛇人居然要从这里进攻,我也没想到。 领军找抵达南门,周诺正在调兵遣将,南门口的人川流不息。南门本由陶守拙负责,现在周诺接了过来,他正在城头眺望着远处的蛇人军,周围都是他带来的亲军,陶守拙带着几个亲兵在他身侧。隔着押龙河,只见那一片树林正隐隐摇动,大概是蛇人正在进发。周诺转身道:“陶将军,你看蛇人到底想如何进攻?” 陶守拙道:“他们先前吃了个亏,这次还敢来,依我看,定是声东击西之计,南门只是佯攻,实际是想攻打西门。” 符敦城建在大江和押龙河夹角上,西边的城墙特别长,因此在西墙一南一北开了两个城门,十二名城中也只有符敦城共有五个城门。周诺点了点头道:“按兵法看来确有这个可能,只是西门至今有不曾发现蛇人,却也是件怪事。说不定,我们是高看了这些妖兽。” 我在一边也忍不住了,上前道:“两位都督,楚休红有礼。” 看到我,陶守拙意味深长地一笑,我明白他的意思,现在周诺在陶守拙的防区,如果不顾一切,马上就可以拿下周诺的。但此时大敌当前,拿下周诺的话定会引起一场大大的骚乱,蛇人趁乱攻城的话,后果不堪设想。我权当没看到陶守拙的眼神,走到他们跟前行了一礼。周诺见我倒是笑了笑道:“楚将军也来了。” 我道:“周都督,蛇人虽与我们大不一样,但它们绝非兽类,现在的举动恐怕大有玄机。” 周诺道:“果然,但我实在想不通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重蹈覆辙,那是兵法大忌。蛇人在南门外吃过一个大亏,这回重新又来攻条,如果不是有了十足把握,就是另有图谋了。 看着蛇人大队越来越近,忽然有个眼尖的叫道:“看!它们拿的是什么?” 蛇人渐渐近了,现在大概在一里以外。押龙河这一段有数十丈宽,大江最宽处可宽达二里多,在附近却还不及押龙河宽。河面上水汽弥漫,隔着水汽,看到的蛇人军显得奇形怪状,隐隐的,已能看见它们队中举着一面大旗,旗上绘着个人首蛇身,衣着奇怪的画像。最奇怪的是,那队蛇人手上居然举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说兵器不像兵器,说是攻城器械,又好像轻得很。 它们究竟想干什么? 蛇人军已到押龙河南岸,此时隔得近了,我们也可以看到在蛇人手上拿着的尽是木板铁锹之类。难道它们发明了一种新的攻城方法?南岸渡口原也有些驻军,此时早受命弃寨归城,蛇人却连正眼也不看一眼那儿的空营,沿河道转向东北方。远远的,我们已可以看到那些蛇人阴冷的眼珠。陶守拙这时像也忘了要动手的事,喃喃道:“它们到底要做什么?是想渡过大江?” 这一带地形险峻,押龙河发源于大江,由东北流向西南,在押龙河以东、大江以南,还是有一大片平地,但北岸却都是些悬崖,想要绕过符敦城渡江,那是不可能的。这时一边的第四军指挥使陶百狐过来道:“两位都督,蛇人是想攻东门啊!” 攻东门!我们都吃了一惊。东门外有一大片滩涂,泥土松软肥沃,原本是一大片良田,但自从鼍龙孳生后,这一片田地就都抛荒了,东门也已封闭,除了离城很近的地方还种植了一些作物,有时还要出东门收割,那儿就几乎是一座废门。周诺道:“它们要攻东门,难道它们和鼍龙是一家子不成?” 陶百狐神色也有些慌张地道:“它们拿着铁锹和木板之类,我看,它们是要在东门外挖掘地道攻过来!” 在东门外挖掘地道,这工程极大,几乎不可能完成。但蛇人身形细长,它们挖的地道不必像人的那样大,以木板撑住泥壁挖开一条狭窄的通道,也不至于大兴土木惊扰鼍龙,确是大有成功的机会。我听陶百狐这么说,顿时恍然大悟,看了看周诺和陶守拙,他们脸上也有了些惊恐了。 想不能蛇人居然会出这等奇计,先前被周诺打退的两千蛇人只怕是来探查地形的吧,蛇人一下就发现了符敦城的软肋,定出这种令我们匪夷所思的计策,实在让人震惊。这样的办法也只有蛇人才能想得出,而它们能扬长避短,岂是兽类可比? 周诺叫道:“快!快分一万人到东门!” 东门原来只有些零星守军,蛇人挖掘地道并不会这么快,周诺现在大概也方寸大乱了。不仅仅是他,所有人都觉得一阵茫然,谁都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破解蛇人的这条毒计。第三十章 龙战于野 蛇人再次攻来已是第二天了。这两天里,虽然仍然没有发生直接战事,但是每个人心里都象压了一块巨石,沉重之极。 正如陶百狐所预料的,蛇人游过押龙河,在东门外的滩涂登岸,便开始挖掘地道。蛇人的坚忍实在令人惊叹,它们就住在河边,水里来泥里去,一个个仍然毫无懈怠之意。滩涂上长满了芦苇,我们时常可以看到有芦苇倒伏下去,那就是蛇人已掘到那儿了。东门外有数里方圆的滩涂,蛇人是在离城一里左右开挖,每天大约可以掘进十几丈,照这么算法,十来天便能掘到墙根。而蛇人又不断增兵,在南门外驻下了营,看样子只要一挖到城下,这支蛇人军就会大举攻城。按蛇人的故技,它们一定还有伏兵隐藏在山林中,到时三面俱有蛇人攻来,城中还能守到几日? 周诺分了夜摩天和盛昌麾下各五千人来守东门,我也请令前来助守。现在我满脑子都是蛇人的事,看来周诺也因此把起兵的事押后了。 如果蛇人掘破城墙,东门守军便是首先要面对蛇人。我曾想过再做些火药来对付蛇人,但是符敦城里虽然有好几家法统的观,却都属于清虚吐纳派,全然不晓硫磺为何物。 天气阴沉沉的,吹来的风也有寒意。太阳被云雾遮住,照在身上也没一丝暖意,远处的河边时而有东西翻出巨大的水花,那是鼍龙在泥水里翻滚。蛇人很小心地不招惹鼍龙,鼍龙也象跟它们合谋一样躲得远远的,这块我们视若畏途的滩涂对于蛇人来说居然很是平静。而蛇人在泥水比平地上更灵活,行动很快,就算我们孤注一掷杀出去,也绝无半点胜算。我倚在墙头看着下面,心中焦虑越来越甚,现在大概可以不必顾虑周诺谋反之事,但眼前的蛇人更是一场大难,将蛇人打退后,只怕我们又失去了制住周诺的机会。现在进退两难,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正在城墙上胡思乱想,有人走到我身边,我见是钱文义,笑了笑道:“钱将军,现在军心如何?”自从那天他告诫我不要耽于安逸,我与他之间缓和了许多,不象刚出发时不交一言的样子了,但他仍是心情重重,整天也不知想些什么,我让他多注意周诺动向。虽然他不太可能现在举旗造反,仍然不可不防。比起老是喜怒形于色的曹闻道,钱文义要深沉得太多了,不然只怕被周诺看出破绽。 钱文义看了看四周,小声道:“楚将军,周都督现在整天督师操练,察看军情,尚无异动。” “现在他要是造反,等如自寻死路,要谋反也是渡过这危机的事了。”说到这儿,我都觉得有些可笑。如果蛇人再晚两天,符敦城说不定已经陷入大乱,它们根本不必那么费事便能攻下城池。可能,冥冥中天数不绝帝国。世上的事,谁也说不清前因后果究竟如何。 钱文义看了看城下,皱起眉道:“今日蛇人好象又掘进了十来丈。我们一味株守城中,坐视蛇人行动,那终不是个办法。” 我叹道:“我也知道那不是个办法,可是现在也实在想不出什么主意。” 敌方掘地道攻城,一般的应付方法是在城下掘一道壕沟。但是东门外是一片滩涂,踏上去便会陷进泥里,不用说去掘土了。钱文义却道:“楚将军,其实我倒有个主意。” 我道:“快说快说!”他居然有个主意,我真不知他为什么不早点说。钱文义吞吞吐吐地道:“我自幼是在海边长大的,那儿也有不少滩涂。在老家,每次退潮时,总有不少人上滩拾贝……” 我本以为他有什么奇谋妙计,谁曾想竟一味说这些没要紧的事,不由大失所望,打断他的话道:“那又有什么关系。” 钱文义道:“楚将军,那时的滩涂也是如此,尽是些淤泥,人一踩上去便陷足在内,走是走不了的,因此他们都用‘海马’。” 我一怔,道:“海马是什么马?” “那并不是马,而是一块木板,前面翘起,一面刨得极光,上面还装着个皮带,一只脚能踏在里面。当退潮时,拾贝人都一足踩着海马,另一脚往地上一蹬,在滩涂上行动如飞,也根本不会陷进泥里。” 我登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脑中一闪,叫道:“不错!正是这个!哈哈,钱兄,你可立了一大功。” 钱文义仍吞吞吐吐地道:“可是要靠这来挖壕沟还是有些困难,海马滑动时不会陷进去,要是停在原地仍是会陷进泥里。万一在挖沟时蛇人突然来攻,那时退走只怕来不及。” 我已是兴奋之极,听得他这么说,笑道:“我想的是另一个主意。” “什么?” 周诺听得我的计划后,一下站了起来,踱来踱去。这也难怪,我这主意对于他来说也是匪夷所思,跟蛇人在东门外掘地道进攻一样,好象太不可思议了。 陶守拙在一边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桌子,道:“这也未必不可行。派出人手并不多,无伤实力,但一旦成功,却是战果辉煌。” 周诺想了想道:“只是出阵之人太过危险,恐怕九死一生,难以招募到人手。” 陶守拙张了张嘴,也没说什么。周诺说得没错,天水省的人对鼍龙敬畏之极,年年供俸鱼肉果品,视其为神物,要西府军到鼍龙面前走个来回,只怕他们腿先软了。我咬了咬牙,道:“周都督,末将受大人之命前来,此事又是我提出,便由前锋营担当。” 周诺浑身一震,看向我,道:“当真?” “国家养兵,只为保家卫国。末将自从军以来,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这千千万万百姓都是我们的父老乡亲,为守卫他们战死,正是军人的荣耀,末将甘之如饴。” 周诺呆呆地看着我,也不知在想什么。他一脸大胡子,脸上只露出两只眼睛,但眼里流露出来的却也不知是什么神情,象是有佩服,也象有惋惜。他走过来,抓住我的肩头,晃了晃我道:“楚将军,待你凯旋归来,便是符敦城数十万百姓的再生父母!” 大概他的意思是说我能得胜归来,以后他这天水国里我也会是头号重臣吧。我有些想笑,但听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也不禁有点感动。如果周诺能够悬崖勒马,打消自立为王的主意,那我就算死也是值得的。 符敦城的数十万百姓,日后也会感念我吧。 我行了个军礼道:“那就请周都督将那海马做上数百个,末将马上去挑选人手。请周都督带我到木厂去,我跟工匠说一说形制。” 周诺象是被什么咬了一口,道:“楚将军还是早点休息,这些小事我给你办好。我马上命人在城里开掘一个水塘,让你们练习。” 我不由暗暗好笑,原本我仍有些怀疑这是陶守拙设下的圈套,说不定那木厂根本与周诺无关,现在看来,陶守拙不曾骗我了。我向他们告辞,走出门来,陶守拙却向周诺道:“周都督,我去送送楚将军。”他也跟了出来,周诺大概还在想着我定的这个计划,也没说什么。 走出门,陶守拙道:“楚将军,你坐我的车去吧。” 周诺出行喜欢骑马,陶守拙却喜欢坐车。他这辆座车很是高大,我钻了进去,把飞羽拴在车后,一坐定,陶守拙马上露出笑容道:“楚将军这一石二鸟之计当真高明。” 我一怔,道:“什么一石二鸟?” “楚将军凯旋归来,定能大得军心,周诺也必定会加赏赐,那时蛇人之围已解,趁此时将他拿下,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我苦笑了一下道:“都不知能不能回来呢。也希望周都督能够以国事为重,不要做这等错事。” 陶守拙叹了口气:“楚将军,你真是个年轻人啊。” 他说我是年轻人自然没错,他已年过四十,几乎比我大了一倍。我道:“陶都督,万一我回不来,那你该如何?” 陶守拙又叹了口气道:“世上的事,谁说得出。你要回不来,那就说不得,我也只能不忠一次了。” 他的意思是说,万一到时周诺要谋反,他孤掌难鸣,只能追随他造反了吧。可是,难道因为周诺要造反,就坐视符敦城被蛇人攻破么?当初蛇人攻破高鹫城时那种烟焰张天,尸骸遍地的惨象仿佛又出现在我眼前。 不,无论如何,我一定会得胜回来。 我暗暗发誓。陶守拙忽然道:“楚将军,你还没去见玉小姐吧?今晚不妨去一下。” 我笑道:“自己都保不定,难道还要留个种了?等回来后再说吧。” 他也笑了起来。可是他一提起萧心玉,我却猛然间想起,萧心玉和她面目约略相近,衣着和擅弹琵琶却一般无二,明明是陶守拙专门找来投我所好的,可是她的事,陶守拙怎么会知道? 原本我已对陶守拙产生了几分好感,但此时浑身又象浸在冰水中一样。我以为自己看透了陶守拙的心思,其实,从一开始,我的一举一动就都已在他预料之中了,这个人到底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说不定,真正要谋反的是他也有可能,只是想借我的力量来除掉周诺而已。 我越想越是害怕,方才陶守拙还显得和蔼可亲,此时却又变得神秘莫测,我身上也越来越冷,要强忍着才能不至于打寒战。 从前锋营中挑选了两百名敢死军,钱文义却坚持也要列名于内。我本来想让曹闻道跟我去,一方面是我仍不太放心钱文义,另一方面就统兵而言,曹闻道毕竟有点不识轻重缓急,没有钱文义老成,但他无论如何也一定要去,我只能把统领权暂时交给曹闻道,吩咐他遇事多与人商议,不要一意孤行。 周诺的木厂中也很有几个高手,一夜功夫就做出了三百个海马,而他已命人在一块空地里挖了一个浅浅的池塘,引入水后把泥土泡得稀烂,又往上铺了层河泥,便与那滩涂相当接近了。我带着两百名敢死军在那里练习,是引得周围的人前来围观。他们也不知我们在干什么,正胡乱猜测着。 海马并不难用,加上钱文义小时候用惯了,我们练了两天,便都能行动自如。前锋营的人个个身强力壮,只怕滑起来比钱文义小时见过的那些拾贝人更快。练过后浑身都是臭泥,周诺干脆将来仪馆的浴场封了,让我们单独使用。 我躺在来仪馆的一间单人浴间里,把毛巾浸湿了搁在头上,享受着这种象要泡酥骨头的舒适。蛇人的地道已经掘了一半,明天我们势必要出发,否则便要来不及。我躺在水池里的卵石上,在弥漫着的水气里,眼前好象又看到了她的样子,只是她的眉目都已模糊了,仿佛也隔着层雾气。 这时候她在做什么?也许,正被帝君或者太子临幸?我心口象刀绞一样疼,实在不忍这么想,可是我知道这倒是最有可能的。 这该死的帝国,如果崩溃了,我绝不惋惜。虽然人一动不动,心中却有怒火升起。我向周诺请命,那也是因为失去她后再也看不到生存的乐趣,在我生命里除了无休止的战斗和杀戮,还有什么?也许,我已经隐隐有种自暴自弃的绝望,只是自己还不知道。也只有在这个水汽弥漫的小房间里,这些平常根本不会想到的念头都突然涌了出来。 我抓紧了池底的一块卵石。那些卵石都砌得整整齐齐,但被我抓得也象开始有点晃动了,血液仿佛在体内尖啸着到处奔流,如果这时太子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会狠狠地向他头上砸去。 在一片朦胧中,眼前好象也出现了太子那张清雅俊秀的脸。 这个无能之辈,仅仅因为是天潢贵胄,就可以高高在上么?有多少战士出生入死,难道就只是为了保护这个人?我瞪着他的幻影,尽管知道那并不是个真人,我还是一掌打去。 “呼”一声,水汽被我击得云雾一样翻涌,刹那间我听得有个人好象“嗤”地一声笑。听到这声音,我浑身一凉,喝道:“谁在那儿?” 周围根本没有人影,这小房子只有一个通风口,一盏油灯悬在边上,被水汽逼得昏暗不明。我站起身,伸手要去摸边上的百辟刀,却听得有人低低道:“不必徒劳了。” 我的手一下便再不能动,象是梦魇一样,身体都僵硬成一块。这正是中了摄心术的样子,我只觉得头脑中空空一片,一时竟想不起身在何处,在一阵迷惘中,有个人影出现在眼前的雾汽里。 这是个很矮小的人。虽然只相隔数尺,但是雾汽太大了,我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他的身影。他低低一笑道:“作为一个人,你也算是个厉害人物。” 他这么夸我,但我一点也不觉得得意。我的身体好象都不是自己的,根本不能动。我定住心神,默默地调匀呼吸。这绝对是摄心术,我想如果按照真清子给我的那本《道德心经》来做,说不定会有什么效用。 这是个老人,声音幽渺而低沉。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水池对面,低声道:“蛇人目不能视远,楚将军,你明日出征,可以从此下手。” 随着呼吸慢慢均匀,我觉得手指好象开始动了,但听到他的话,我又一下怔住了。 怪不得蛇人从来不用弓箭,原来它们都看不到远处啊。我恍然大悟,心中的欣喜难以言说。如果这样的话,那我们胜算又多了许多,而这个老人竟然是来帮我的。我也不能说话,突然间,手指猛地一动,我闪电般将百辟刀拔出鞘来,浑身也顿时一轻,眼前却是一花,一下子又是空空一片。 这又是幻觉?我提着刀站在水池中,但眼前什么也没有,仿佛这个老人是烟气结成的,一下子又融入空气里了。我茫然地站在水中,但这老人的声音言犹在耳,分明不是我的幻觉。 这个老人,就是我在东平城里碰到过的那个吧。在收伏飞羽时听到他的话,我还以为只是自己的错觉,但现在却已经是第二次了。这个人到底是谁? 第二天,天刚放亮,我和两百个敢死军已准备停当,马上就要出发。这一点连我自己心里也没底。在城头上,周诺和陶守拙走来了,他们一身戎装,周诺倒了一杯酒道:“楚将军,此战祝你旗开得胜。” 我看了看东边。蛇人在滩涂上扎的临时阵营也开始有所动作,它们又要开始挖地道了。我接过酒杯放在雉堞上,道:“周都督,等我回来再饮尽这杯酒。” 我转身向身后的敢死军喝道:“弟兄们,去时二百人,我们归来的时候也要仍是二百人,出发!” 东门现在还不敢打开,我让前锋营在城头放下绳索,再从墙上爬下去。我原先最怕的就是被蛇人发现我们的行动,若是我们刚下城便被它们迎头痛击,那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蛇人既然目不能及远,我们身上又穿着与城墙一色的衣服,想必它们发现不了。 等二百人都下来了,我低声道:“出发!” 我一脚踩在海马上,另一脚用力一蹬,箭一般飞掠而出,耳边只听得一阵风声,这速度竟然比得上快马疾驰,我听得周诺在城上低声道:“保重。”回头看了看,只见他扶着雉堞,正看着我们。 滩涂上的芦苇已经大多枯死,我们是向东北方行进,走了一程,还有几百步便要到河岸了,我止住了他们的脚步道:“等一下。” 钱文义滑到我身边道:“楚将军,到了?” 我点点头道:“前面多半就是了。把东西拿过来。” 几个士兵过来把背上的包裹解下,打了开来。里面是半爿带着血的羊肉。这是连夜刚宰杀的,我道:“有谁愿跟我一同去?” 有两个士兵道:“我们去!楚将军,你留在这里。” 我点了点头道:“那好,小心点。”我现在还不能冒险,还是让他们先去。他们抱着羊肉,猛地一蹬,箭也似向前掠去。他们掠得很快,我握紧了拳,心头已悬在半空。 此事成败全在此一举。如果这事做不好,以后就没办法了。我看着他们如飞而去,突然钱文义道:“楚将军,你看!” 押龙河水正翻着波涛,奔流不息,水不断打上来。那两个士兵正一心向前,但他们没有发现边上有个地方正在冒出泡来。我心急如焚,突然他们身子一侧,把两块羊肉猛地一扔,转身便向回走。 他们刚抛下羊肉,那一片滩涂登时开始翻动,等他们走开丈把远,那块滩涂便象是被煮沸了似的,泥水纷飞。有一个士兵回头看了看,脸上已露出喜色,但不等他再转过头来,突然从他脚下发出了一声巨响,一个黑糊糊的巨影猛地从泥水里直窜出来,一下将他卷了进去。另一个士兵也被震得摔倒在地,脸上一下没了血色。 那是一条巨大的鼍龙。鼍龙一般有六七尺长,但这条足足长达三丈,简直有如噩梦中的怪物。被扑倒的那个士兵被鼍龙咬在嘴里,正撕心裂肺地惨叫,这条鼍龙咬着那士兵,抬起头甩了两甩,鲜血象下了一场暴雨,把边上那士兵浇得满身都是,鼍龙随即一口吞下了咬住的士兵。 所有人都被吓呆了,远远地看到鼍龙时不觉得有什么恐怖,但相隔这么近,才知道这种异兽的恐怖。这鼍龙身上披了一层铁甲似的鳞片,背后长了一排刚鬣,又如此庞大,突然冲出来,简直不像世间所有的。 我顾不得许多,大叫道:“快跑!”那摔倒的士兵才突然惊觉过来,猛地一蹬,他刚冲出去,身后已有一条鼍龙猛扑而至,刚刚抓到他背心,却扑了个空,泥浆四处飞溅。这条鼍龙没有正在吃人的那条大,但也有五六尺长,在泥水里却更加灵活,我转过头,叫道:“大家小心,快走。” 我们每人都带了一块三四斤重的羊肉,羊肉上拴着一根细绳,转身冲去,那些血淋淋的羊肉拖在身后,在泥地上留下一条血印。鼍龙闻到血腥味更加疯狂了,先前抛下的那两块羊肉早被那些鼍龙抢得精光,这时从河里还不断有鼍龙爬上来追我们,不过鼍龙在泥水里虽然快,却不及海马那样来去如风,离我们越来越远。我见那些鼍龙爬得有些累了,停下不追了,我忙又止住全队,让他们等一下。 这时一个士兵突然叫道:“统制,蛇人过来了!” 我们停停走走,此时离蛇人那个临时阵营只剩了数百步。出来的蛇人并不多,只有二三十个,它们也在泥水里游动,一边走一边左右摇摆着脑袋,像是嗅着空气中的气息,想必是听见有响声,却仍然看不清。我咬了咬牙,道:“尽量不要发出声音,等一会儿穿过蛇人营中时不要恋战。” 我让一些人把羊肉抛下一些,不紧不慢地向前滑去。些时离蛇人阵营已只剩两百步了,已经可以听得到泥土里传来的挖掘之声,蛇人挖的地道多半就在脚下。我猛地叫道:“动手!” 我们原本出来两百人,现在死了一个,只剩了一百九十九个,而滩涂上的蛇人却有近两千。如果正面攻击,那简直就是送死,因此我的主意就是用鲜肉将鼍龙引来,让鼍龙缠住蛇人,然后我们再摧毁它们的地道。到现在为止还算顺利,虽说我在出发时号称的“同去同归”也经做不到了,现在却已到了关键时刻,不能有丝毫差错。 我一声令下,大伙儿同时发力,飞也似的向前冲去。那几十个出来查探的蛇人大概已看清我们了,它们一副迷惑的样子,却并没有慌乱,一个个把手中的兵刃握紧了。可能,它们觉得我们这么一点人,它们就能够将我们尽数歼灭。 为了方便,我并没有带长枪,这次出来的人带长枪的也不多,大多都是只带短刀。靠短刀与蛇人的长枪大刀相比,自然毫无胜算,我也不想与它们交战,脚下用力,首先向一个蛇人冲去。蛇人定是没料到我们会如此快,它们在滩涂中原本很灵活,可是与海马的速度一比,便望尘莫及了,当我冲到当先的蛇人跟前时,它连枪还没举起来,眼珠子里尽是些迷惑之意。我离它五尺开外,左脚猛地一蹬,高速前行的海马被我蹬得侧了过来,这块木板下的泥水也猛得向左侧飞溅出去,我咬紧牙关,看准了这蛇人颈部,将百辟刀交给左手反手握着,刀口向外,猛地挥了出去。几乎是擦着蛇人的身体掠过,我只听得一阵锋刃破开皮肉之声,那蛇人惨叫一声,仰起的上半段身子一下向一侧倒了下去。 这一刀在它颈中割了道大口子,血猛地射了出来,将边上的滩涂也染得殷红一片。这伤虽不至致命,却也让它丧失了还手之力,我举起百辟刀叫道:“冲啊!” 身后的前锋营战士都已冲到。那些蛇人被我们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到处响起了惨叫声。其中既有蛇人的声音,也有前锋营士兵的。我虽打了蛇人一个措手不及,但后来的那些士兵就没那么好运了,蛇人虽然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能在滩涂上行进得如此快速,但接下来的反击却是凌厉至极。 “啊!” 一声惨叫在我身边响起,一个士兵被一个蛇人的长枪刺中了腹部并挑了起来,身体在半空中,还不曾死,挂在枪尖上正不住抽动。我怒喝一声,正待上前,钱文义突然从旁边冲出,一刀向那蛇人的手臂砍去。这蛇人枪尖上还挂着个人,一时抽不出兵刃,枪尾猛地一扫,“当”一声响,钱文义的刀正砍在枪杆上,那蛇人手一甩,枪上的尸体被甩了出去,血也漫天飞溅,它调过枪便要向钱文义横扫过来,钱文义一刀被挡后,身体一颤,看样子有些站立不稳,哪里还闪得过这一枪,我见他情势危急,也不多想,左脚一蹬,刀交右手,喝道:“去死吧!” 我刚冲到它身前,钱文义突然一跃而起,因为脚下有海马,他只能一只脚用力,但还是跳起了足有三尺多高,那蛇人的枪恰恰从他脚下扫过。他跳过这一枪,落下来时却不差分毫,重又插进海马上的皮套里,只是我已冲到那蛇人跟前,这一枪拦腰扫向了我。 蛇人的力量大得惊人,这一枪扫中的话,说不定我会被切成两段。现在想要跳起也来不及,我大吃一惊,这一枪来得太突然了,不及多想,伸出左手一把抓住枪杆,只觉一条手臂“嗡”地一麻,人已附在枪杆上被扫得滑了开去。 还好,没有受到伤害。 百忙中松了口气,但现在我被这蛇人扫得在地上划了半个圈,只能勉强站稳。我也根本没料到居然会变成这样,那蛇人力气太大,我抓在枪杆上,被甩出去时的速度比自己滑动还快,我在泥地上滑了小半个圈,正在惊慌,钱文义已经冲到了它身边,一刀过去,正刺入那蛇人的胸口。这蛇人也当真硬朗,呼喝一声,将枪又抓了回来,看样子它要用枪来刺钱文义。但它忘了我正抓在枪杆上,它一回手,却把我也带得靠近了它。这是个好机会,我看准了它的肋下,不等它长枪收回,左脚又是一蹬,人风驰电掣般冲了过去,“砰”一声撞在它身侧,手中的百辟刀同时刺了进去,直没至柄。这蛇人再硬朗也受了接连两道重创,身体定住一般动也不动,顿了顿才倒了下去。我趁机将百辟刀从它体内拔出来,刀刺入太深了,像是被钳住似的,拔得很是费力,一拔出来,从伤口又一下喷出了鲜血,将我身上也染红了半边。 我抹了把脸,把汗水抹掉了一些。手上有血,这么一抹只怕脸也抹花了,我看了看身边这蛇人的尸首,心有余悸,突然听得钱文义惊叫道:“快走!鼍龙过来了!” 我们沿路扔下羊内,那些鼍龙大概吃得很顺,已越爬越近。虽然鼍龙比我们要慢得多,但在泥水中极是灵活,闻到了血腥味,一条爬在最先的鼍龙一跃而起,向边上一个正在和一个士兵纠缠的蛇人扑去。那蛇人原本已经一枪将那士兵刺穿,却没料到会冒出这等怪物,被那条鼍龙咬在腰上,疼得身子也蜷了起来,竟将那鼍龙缠住。但鼍龙身上鳞片有如铁甲,虽然蛇人的一缠之力足以将木板被绞断,但对鼍龙来说却是毫无用处,那条鼍龙咬着它的腰部,不时抬起头,想必想将它吞下去,那个蛇人在鼍龙嘴里不住惨叫,忽然,惨叫声戛然而止,“嚓”一声,这蛇人被拦腰咬成了两截,下半身还在泥水里扭动,上半身剩了没多少,却仍在不停地张着嘴。 我叫道:“不要恋战,快走!” 就在这一瞬间,鼍龙已大举冲来,两百个敢死军眨眼间已战死了三四十个,大多是被蛇人刺死,也有被鼍龙追上咬死的。那些鼍龙力大无穷,蛇人的力量够大了,与鼍龙比起来却也差得太多。我顾不得多说,脚下一蹬,已率先滑了过去。 此时蛇人也发觉形势不对,操起武器向我们迎了上来。离它们还有五六丈远,我不敢再向前冲,抡起手里的羊肉向蛇人那个临时营帐中扔去。“呼”的一声,所有人几乎同时将手中羊肉抛出,那些蛇人想必也懵了,被我们这种举动搞得莫名其妙,有个蛇人飞起一枪刺中了一块羊肉,伸到眼前看了看,想要看个清楚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还有不少蛇人被肉块砸中,身上也沾上了不少羊血。 将羊肉扔掉,钱文义已滑到我身边道:“楚将军,快走吧。” 我看了看身后的鼍龙,鼍龙还在与冲出来的那些蛇人纠缠,翻翻滚滚,耳边只听得雷鸣般的响声,泥浆翻得仿佛沸腾起来,蛇人被鼍龙咬在嘴里,疼得将身体卷住了鼍龙的嘴,拼命用武器刺着鼍龙的身体。鼍龙身上的鳞甲很厚,蛇人力量虽大,也不容易刺透,而鳞甲被刺穿后,鼍龙也疼得在泥水里不住翻滚,将咬着的蛇人也压入泥中再翻上来,看过去几乎像是一大片活动的泥团。我咬了咬牙道:“再顶一会,鼍龙还没过来。” 如果蛇人一致反击,鼍龙恐怕会被赶走,那就功亏一篑了。虽然知道在这儿多呆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可我也得硬挺下去。我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符敦城,远远的只见城头立满了人,他们大概也正看着我们。 说不定这回也不能活着回去了,豁出去吧。我看了看周围,身边不远处正有一柄蛇人丢下的长枪,我捡了起来道:“弟兄们,生死由命,让这些妖兽看看前锋营是怎样的好男儿!” 前锋营也只剩下一百五六十个了,他们同时喝道:“愿听统制号令!” “无论如何也要再顶一会,鼍龙过来时我们马上就走!” 我喊完了话,从怀里摸出一面小红旗,向着城头招了招,又小声道:“钱文义,你再带十个人快去找蛇人的通风口,快走!” 他叫了十个人先向后冲去,这时已有蛇人站了过来,我叫道:“结阵!” 八阵图虽然还没练成,但我们也算练过一阵了,剩下的人一下围了过来,在我周围结了个圆阵。虽然在滩涂上立足不稳,这八阵图歪歪扭扭,并不正规,但阵形还是有了,总比乱七八糟地围在一处要好些。此时已有蛇人冲了过来,当先的一个手中持着杆大枪,向我们刺来。在它看来,我们这样围在一起,实在是自寻死路。我看着它的枪如闪电般刺来,怒喝一声,手腕一抖,枪尖舞了个花,已将它的枪裹住。我的力气自然远不及蛇人,一裹住这蛇人的枪,手臂都好像要被震断了。我知道自己只能稍稍顶住一会儿,正当我觉得那蛇人的枪以雷霆万多之势挑起来时,身后的士兵疾分疾合,已帮助我将那蛇人的枪一夺,那个蛇人没料到我们还有这一手,就被连枪一块儿拉了过来,一到人丛中,只听得它一声惨叫,也不知身上中了多少刀,被割得七零八落,成了一串碎肉。 八阵图我们并不曾练成,对付一个还能收到奇兵突起的效果,如果有一群蛇人冲来,我们自然顶不住了。可是这个蛇人毫无还手之力便被我们斩杀了,后面的蛇人也被震出了,竟然全都停住,呆呆地看着我们,蛇人的眼睛都是淡黄色的,带着爬虫类的阴鸷和恶毒,看着它们的眼睛,我只觉心脏一时也停止了跳动,别的士兵也都大气不敢出,倒好像刚才败的是我们一样。 突然,那些蛇人又是一声呵斥,猛地冲了过来,我心底一惊,叫道:“顶住!”鼍龙还没有过来,但那些蛇人已多半被咬死,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再顶一会儿。 仿佛太阳一下消失不见了,大地和天空也到了个个儿,我的耳边只听见人和蛇人的惨叫,以及不远处鼍龙的嘶吼。我们这个八阵图虽然能攻能守,但这回上来的蛇人足足有千余个,密密麻麻地将这一块滩涂都布满了,开始时冲进来的几个蛇人还被我们以阵形绞杀,但随着蛇人不要命地狂冲,我们马上顶不住了,幸好前锋营的士兵没有弱者,虽在后退,仍然一丝不乱,八阵图的阵形仍旧保持着,退了几步,我刚将一个冲上来的蛇人挡开,只听得身后有人叫道:“鼍龙来了!” 鼍龙将拦路的那些蛇人咬死后,终于上来了。那些蛇人当中到处都是些碎羊肉,极是腥膻,鼍龙一定也闻到了。虽然我们的形势越发危险,但我心头还是一喜,叫道:“好,快撤!” 我本想让大家撤下去,但话一出口,马上知道自己说错了。现在我们被蛇人逼得根本没有退路,如果保持八阵图的阵形,还可能再坚持一阵,一旦阵形乱了,那就连一刻也挡不住了。我话音刚落,身边已响起了一片士兵的惨叫,他们听见我的命令,正要转身撤走,身后蛇人的兵器早已攻到,一眨眼便又倒下十几个。 此时我们剩下的已不足百人了,而蛇人也丢了几十条尸首。蛇人一定也在恼怒会遇到如此强硬的抵抗,疯了一样加紧了攻势,空中纷飞着残肢碎体,我都看不出哪些是蛇人的,哪些是前锋营的,这一片滩涂已经被染成了红色。 八阵图乱了,所有士兵都在各自为战,但一对一的对攻,我们哪里是蛇人的对手,士兵一个个地被搠倒,剩下的更是混乱。俗话说兵败如山倒,不论是天下最强的强兵还是一支乌合之众,战败逃亡时都差不多,只不过是逃出去的多少之别而已。我知道大势已去,便是再组成八阵图,也已挡不住鼍龙与蛇人的前后攻击了,现在只能逃命,逃出一个算一个。 我奋起余力,将长枪向面前的蛇人搠去,正当它向边上一闪,我将长枪脱手掷出,转身便要退去。刚要一蹬,哪知脚下一松,我踩到的是一截断臂,也不知到底是谁的,断臂一滑,我也一下失去了平衡。我只觉一颗心猛地坠入深渊,身后已有一股厉风袭来,我正待转身与那蛇人做最后一搏,哪知我还不曾转过身来,耳边响起了一声尖啸。 那是长枪刺出的枪风。这等枪风,在帝国军中没有几个人能刺得出来,我对自己的枪术很有自信,但我十次也未必能有一次刺出这等尖厉的枪风。我已来不及转身,借势一侧身子,那杆长枪一下从我右腋下穿过,我将右臂一把夹住,左手早已取出了手弩,也不回头,反手一弩射出。“啪”一声,手弩射程虽然不是很远,但这么一点距离,铁甲也穿得透,我只听那个蛇人一声惨叫,自己却如腾云驾雾一般沿着地面滑了出去。 我这一弩一定射中了身后那蛇人要害,它将长枪脱手扔出,连我的人也送出去。滑出十几步,枪势已绝,我一个踉跄,人也扑倒在地上,一时竟然爬也爬不起来,耳边却已听见鼍龙的吼叫。 鼍龙终于和蛇人绞在了一起。 一个逃出来的士兵将我扶了一把,道:“统制……”他话还没说完,突然胸口下穿出一个枪头,他惨叫一声,登时毙命。那是追上来的一个蛇人刺出的枪,我怒不可遏,右手还撑在地上,瞄都不瞄了,左手又射出一弩。薛文亦给我的这柄手弩只有六支箭,箭射完后手弩也没用了,但此时我也顾不得,连性命都快没了,还节省这个做什么? 这支箭从那蛇人头边射过,把它吓了一跳。它一把抽回长枪,两手抓着,便向我刺来。我摔倒在地上,闪是闪不开了,我也不再躲闪,干脆沉下心,对准了它的心口,眼看那蛇人的一枪便要刺下来,一枪就会把我刺个对穿,我手指一扣,正当它在大力刺时,一箭已飞了出去,正中它的心口。 蛇人一定没料到我手弩居然能够连发,这一箭直没至羽,连血都没流出来。它看了看胸口,猛地倒了下来,因为蛇人半截身子拖在地上,倒也是向前倒的,“砰”的一声,正摔在我身边,将泥水也溅了我一身。 此时身后的蛇人大队已被鼍龙拦住了,翻翻滚滚的,溅出来的泥浆都已成了红色,追上我们的只有十来个蛇人,而我们却还有好几十人,如果这时候发动反击,未必不能取胜。只是所有人都被蛇人那种疯狂的力量惊呆了。鼍龙,我们根本连碰都不敢碰,蛇人却在与它们硬碰硬地战斗,已经有两条鼍龙被几个蛇人刺得翻转了身体,露出一个白白的大肚子,想必已死了。再这样下去,剩下的鼍龙不是全被斩杀,也会被蛇人赶走,我正想回头看看钱文义他们如何,突然耳边听得有人大叫道:“小心!” 又有个蛇人挺枪向我刺来。我大吃一惊,手弩早已射出,这一箭正中那蛇人身侧,但是蛇人却缓也不缓,长枪仍是疾刺而下,这时候我就算要逃也已来不及了。 完了吧。在这死亡即将降临的一刻,我闭上了眼。 眼睛刚闭上,后领突然一紧,人如同腾云驾雾一般向后极快地滑去,我睁开眼,正好看见那蛇人一枪扎下,正刺在我两腿中间的空地,只要再慢得半刻,这一枪便会透腹而过,将我钉在地上了。那蛇人正用力拔着长枪,我伸手又是一弩,一支箭正射中了它的左眼,那蛇人“啊”地一声叫,一把抓住了箭头。这一箭只怕已透脑而入,如果是人的话早就死了,那个蛇人却仍然在地上翻滚挣扎。也亏得它没死,这么一翻滚将后面的蛇人也阻住了。 我舒了一口气,耳过却听得钱文义道:“楚将军,你没事吧?” 那是他救了我一命,此时我心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谁救我都没关系,我没想到居然会是他。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我从地上爬了起来,道:“好了么?” “正在倒油。” 我把手弩往腰间一插。手弩只有六支箭,我却射出了四支,还有两支无论如何得留着了。我蹬了一下,滑了过去,却见几个士兵正扳着一个大圆桶,在往地上一个方孔里倒油。 我们出发前,早已叫周诺准备了两大桶油,钱文义他们方才趁我们挡住蛇人时,将油桶搬了过来,找到了地道的一个通风口,开始往里倒油,但油流得并不快,看样子一桶还没倒完,可是身后蛇人的叫声已越来越猛,鼍龙的吼声却已稀了,想必已有不少被蛇人砍死。我急不可待,道:“不能倒快点么?” 刚说完,从倒油的通风口里突然有一支长枪刺上。这一枪刺入了边上倒油的一个士兵的小腹,又马上收了回去。那是地道中的蛇人发现我们在倒油,出来反击了。那个士兵被这一枪刺得肚破肠流,但他还是扶着木桶,死也不退下。我冲了过去,叫道:“来人,快扶他下去!”伸手抽出了百辟刀,一刀向油桶的顶上砍去。“嚓”一声,油桶盖被我砍下一块来,里面的油登时流得快多了。 突然间,从通风口里又探出了一个枪头,我已有准备,不等那枪头刺到,百辟刀早已挥出,一刀便将枪头斩下,喝道:“快点!” 受伤的士兵被扶了下去,另外的士兵正把剩下一个油桶滚过来,正要倒油,我叫道:“先不要倒。” 我冲了过去,百辟刀一横一竖,将桶盖砍成四块,桶里的油登时涌出来,我抓住桶底,猛地一翻,桶一下盖在了通风口,只听得里面的油正不住淌下去。地道约摸有半里长了,两桶油自然填不满,但这一段恐怕一瞬间全是油。我刚把油桶倒扣过来,“咚”一声,一枝枪从下面探出,将桶底也捅了个窟窿。但桶底一破,桶中的油流得更快,我叫道:“准备点火!” 桶中的油大约已经倒空了,我刚说完,这油桶突然发出一阵裂响,箍桶的铁圈一下碎裂,木板四飞,站在桶边的那几个士兵被震得摔了出去,有一个胸口中了一刀,血正汩汩涌出。随着油桶裂开,一个持着大刀的蛇人猛地冲了出来。 地道中的蛇人也一定猜到了我们的用意,也是孤注一掷了。这蛇人手中拿着的是把截短了柄的大刀,一跳出来,大刀舞得如同风车,身上已被油浸透了,我不等它站稳,从怀里摸出了手弩,一箭射去。隔得如此之近,箭一下射入它的喉头,这蛇人手一松,大刀也直飞了出去,我嘶声叫道:“点火!快点火!”第三十一章 变化无端 这是最后关头了。如果我们不能点起火来,被蛇人守住这个通风口,我们再没有第二次机会。这蛇人喉头中箭,却还没死,伸手到喉头去拔箭,突然一条长长的身体猛地直飞起来,摔在地上。 这是被下面的蛇人抛出的,又有蛇人要钻出来了。我急得心如火焚,正待冲上去,只听得有人叫道:“混帐东西!” 那个刚才中了一刀的士兵猛地冲了过去。他胸口伤口很深,但是好象全然不晓,到了通风口,猛地将身体扑在通风口上。这时从下面又刺出一枪,这一枪好生厉害,枪头竟然从他的背后穿出,余势未绝,他被穿在枪尖上举了起来。这士兵惨叫一声,当即毙命。 但也有了他这么一阻,争取到了短短一瞬,有个士兵已点着了火折子冲到通风口,将火折子一把扔了进去。 “轰”一声,从通风口如同喷泉一般,喷出了一道足有三四丈高的火苗。火势太大了,去点火的那个士兵躲闪不及,身上本又沾着油,一下子被火舌燎到,整个人都着了起来,在地上不住打滚。我已是目眦欲裂,顾不得危险,猛地冲了过去,但火势太大,连地上也一下被烤干,这个士兵马上被烧得蜷屈成一团,火势熊熊,哪里还能冲过去。 地道被毁掉了,但是我带来的这两百个敢死军也已伤亡殆尽,想起出发时所说“同去同归”的豪言壮语,更象一把刀子扎在我的心上。我忍不住大叫起来,还待向前冲去,钱文义冲过来一把拉住我道:“楚将军,不能过去!” 这时从地道中又传来一声惨呼,一个蛇人猛地窜了出来。它身上尽已着火,手中的长枪上还挑着方才那士兵的尸首,也已在熊熊燃烧。它冲上来的势头太大了,竟然离地飞上了丈许高。蛇人一般长度在两丈上下,平时伏在地上时只抬起三分之一左右,所以平常和一个人的高度相差无几,此时直直飞起来,我们才真正意识到蛇人的大小。这蛇人身上又都是火舌,一时间,我恍若看到了噩梦中的异兽。 这蛇人窜起来很忽然,但这副景像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马上又掉了回去将通风口也堵住了。火舌乱窜,大地也象在震动,一路上到处有浓烟从隐没在芦苇丛中的通风口里窜起,那是里面的蛇人着火后四处乱窜,反而使得火势蔓延。这时从边上另一个通风口里也有个蛇人冲了出来,这通风口很是隐蔽,刚才我们并没发现,这个蛇人只冲出半截身体,下半截大概被另外的蛇人缠住了出不来,上半段身体左右摇摆,着火的油星和烤干后崩出的鳞片四处飞溅,使得地面的芦苇也开始着火。地道中火势未必很大,但浓烟滚滚,只怕让蛇人更难忍受。那些冒烟的通风口在地面形成了长长一道线,好象那是一条巨大的蛇身贴着地面翻滚。 我倒吸了口凉气,钱文义在一边道:“楚将军,快走吧。” 大队蛇人已将鼍龙击退,正时已正向我们冲过来,我点了下头,大声道:“快走!”转身向后冲去。我们剩下的只有几十个人了,虽然此战已大获全胜,但每个人都已没有了战意,只想早点逃离。 到了城下,城上已经垂下了许多绳索。我抓住一条,上面的人马上将我拉了上去。我回过头看了看,只见滩涂上蛇人的阵营已被一层浓烟笼罩,隐隐地,当中有数不清的尸首,有人的,也有几条被割裂肚腹的鼍龙,最多的却是蛇人。蛇人的这个亏吃得不小,在地道中挖土的蛇人想必已全军覆没,外面的蛇人也被鼍龙咬死了数百个,损失总在五百以上。如果从伤亡比例来看,我们这一战每个阵亡者都换了近三个蛇人,可谓前所未有的大捷,但是我心头仍然没有半点兴奋。 周诺端着酒杯走到我跟前,我接过酒来一饮而尽,向周诺行了一礼道:“都督,楚休红率队归来。” 敢死队已七零八落了,每个人身上都象从泥水里钻过一样,沾满了血迹和灰烬。周诺突然站直了,向我行了一礼,“刷”一声,城头上所有西府军都同时肃立着向我们这五十多个残兵行礼,他们眼中都带着敬佩之色。我一阵头晕,人几乎要摔倒。刚才这一战已经将我体内的力量全都压榨出来了,昏乱中,只听得周诺道:“楚将军,符敦城得前锋营之助,胜得千军。” 他大概仍然有自立的念头吧。迷迷糊糊中,我站立不稳,终于摔倒在地。 ※※※ 有个人正用一块柔软的毛巾擦着我的脸,那是苏纹月么?然而耳边又传来了几句琵琶声,如碎珠崩玉,清脆悦耳。我心中一喜,是她么?难道我仍然在做梦,醒来后还会发现自己身在逃回帝都的山道上吧。我想睁开眼,可是眼皮象是铁铸的一般,沉重之极。 我究竟在哪里?身体好象飘浮在空中,脚下踩着的也不是实地。那只温暖柔和的手擦拭着我的脸,过了一会,又扶起我来,把一些汤灌进我的嘴里。汤有些烫,我哼了一声,耳边听得一个女子“嗤”地一声笑。 等我再次醒来,一眼看见桌上的一盏油灯,有个女子坐在桌前背对着我缝补衣服。乍一看,我几乎要以为那就是苏纹月。可是鼻子却闻到一股有些刺鼻的气息,那是天水省出产的桐油。桐油有股异味,闻惯了倒也不觉得如何,在天水省,一般人都用这来点灯,与别处都是大为不同的。而窗棂上糊着雪白的茧纸,上面也映着一根树枝的影子,被风吹得微微在动。 这毕竟不是梦。 这是在陶守拙送我的那套小房子里。我叹了口气,那女子放下衣服,转过身笑道:“楚将军,你醒了。” 那是萧心玉。我挣扎着坐起来,她过来扶起我,让我背靠在床背上。没想到她这么个擅琵琶擅歌的姬人,侍候人也很在行。我道:“我……昏迷了几天?” “一天一夜了,楚将军。” 躺倒了一天?我有些吃惊,看来我的体力有些退步了。我坐直了,道:“我怎么在这儿?战事如何?” 萧心玉从一个草编的圆囤里取出一碗肉末粥来喂我,一边跟我说着。原来那天我带着敢死军回来,在城头晕倒后,陶守拙马上把我送到了这里。敢死军回来了五十三人,但到了城上,因为伤重又死了四个。蛇人的地道被我们烧毁后,恼羞成怒,马上向南门发动强攻,但是遭到西府军的强硬抵抗。破了蛇人的穴地攻城之计,西府军士气大振,大概也有不服输的心思,蛇人虽然攻势极猛,甚至在一天里发动三次总攻,却都被西府军击退。现在西府军的军心空前高涨,一洗前一阵子的慌张。 她的声音很是悦耳,我吃着香甜和米粥,正要钻出被子,哪知身上一凉,自己竟是光着膀子。她拿着内衣过来要给我穿,我连忙道:“我自己来吧。”想起我在昏迷中她给我擦拭身体,老脸也不由一红。她站在一边道:“楚将军,你的战袍马上就补好了,再等一会吧。” 我穿着衣服,道:“没有做针线的下人么?” “晚上我都让她们回家,楚将军,有我服侍你就行了。” 我穿好内衣,又道:“请帮我把软甲拿过来。” 萧心玉把软甲递给我道:“楚将军,你还要去哪里?” “现在还是战时,居安不忘思危,我得回军营一次。” 穿好软甲,萧心玉也咬断了针脚,把战袍递给我。浑身上下都穿着停当,看了看自己,不觉有些得意。萧心玉心很细,战袍洗得干干净净,我向她告辞后走出门去。这次只不过是有些脱力,并无大碍,现在虽然脚步仍有些虚浮,调理两天就会没事的。可是我不禁有些叹息,太久没有上阵了,真刀真枪地拼杀一阵,居然会昏倒,只怕前锋营的弟兄会笑我弱不禁风。 飞羽就拴在院子里,我跳上马,加了一鞭,向前锋营的驻地奔去。一到营门口,两个站岗的士兵一见是我,叫道:“统制!你回来了?” 我点了点头道:“曹将军和钱将军在么?” “钱将军回来后一直卧床不志,曹将军正在操练弟兄。” 钱文义也倒下了?虽然知道这样不好,我还是有点幸灾乐祸。这次突袭蛇人,能够回来倒已是件了不起的事了,我也不必太自责没用。我进了驻地,只见曹闻道手里拿着一面旗子,正和边上一个西府军说些什么,面前是围成八阵图的前锋营。一见到我,曹闻道一挥旗子,让全军稍息,走过来帮我牵住马,叫道:“楚将军,你没事了?” 我笑道:“还行。” 这时那个西府军过来道:“末将西府军第一军骁骑赵子能,见过楚将军。” 曹闻道在一边道:“我不太弄得懂这阵图的精微变化,向周都督请求把赵将军叫来帮我练阵的。” 赵子能笑道:“曹将军客气,前锋营确是天下第一强兵,我们都佩服得很,能为前锋营做些事,是末将的荣耀。” 西府军向来眼高于顶,自认是天下至强,这赵子能说得却很是谦恭,我对他登时大有好感,笑道:“赵将军,贵军的八阵图确是神妙无方,还望赵将军多加指点。” “如今大敌当前,我们要团结一致,共赴国难,末将虽然不才,定会倾囊而授。” 曹闻道插嘴道:“赵将军也是排出这八阵图的幕府参谋之一,他对阵法已烂熟于心。” 这赵子能也是幕府参谋?我打量了他一下。这赵子能身材不高,但很有精神,两眼炯炯有神,颇为不凡。我微微一笑,向他行了一礼道:“那多谢赵将军。” 赵子能慌忙还了一礼道:“楚将军英勇无敌,足智多谋,我等岂敢望楚将军之项背。” 足智多谋么?我不由有些想笑。这话现在还早一点,不过,可能我现在确实是遇事多想想,不再是当初前锋营中那个只知猛冲的百夫长了。 让曹闻道他们接着操练,我到了钱文义的营房中去。钱文义没人送他侍妾,只有一个五大三粗的士兵正在给他补着战袍。这士兵虽然长了一脸胡子,手指也粗得象是萝卜,没想到穿针引线都很是灵巧,钱文义正半躺在床上读着本书,我一进去,那士兵放下手里的战袍,直直站起来道:“统制。”钱文义见是我,也要站起来,我走到床边按住他的肩头道:“钱将军,歇着吧。” 钱文义似乎想说什么话,但还是没说出口。我也不想多说什么,在床边坐下道:“钱兄,逝者已矣,我们仍是兄弟。” 在前锋营时,我们这些平民出身的军官都很是融洽。自从在东平城钱文义出卖了我一次,我对他几乎是痛恨和不齿。但是这次敢死军出发,他全力死战,也救了我一命,要我再恨他实在恨不起来。他听得我的话,眼里似乎也要流出泪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走出门,我回到自己的营房,坐了下来。我的亲兵也跟随曹闻道练阵去了,里面一个人都没有。想起方才跟钱文义说我们仍是兄弟,但是话如此说,要和当初的前锋营中时那样生死与共,亲密无间,现在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了。 世界象一个巨轮,驱赶着我们拼命向前,由不得驻足。我倒了一杯已冰透了的水喝下去,水冷得冰牙,喝下去时却象烈酒一样在胸臆间燃烧。 ※※※ 蛇人的攻势再而衰,三而竭,第五天上,终于失去了当初的气势。在押龙河里漂着上百具蛇人的尸首,蛇人退了下去,将一具具尸首拖上岸,就在对岸开始焚化。 以前我一直以为蛇人没有葬仪,那时它们也从不收拾尸首,现在却有一个穿着白衣的蛇人在尸堆前摇摇摆摆,看样子居然和法统的葬仪颇为相似。虽然打退了它们的进攻,但南门外没人敢坐船追击,只能目送着它们在押龙河对岸烧掉尸首后退去。 符敦城今年得到一个大丰收,因此城中的仓廪都很充实,不用担心象高鹫城那样绝粮。不过如果蛇人不再强攻,只封锁城外,那也是件难办的事。蛇人聚集在押龙河南岸,我们无法引鼍龙来攻击,何况蛇人吃了一个大亏后一定也会有所戒备,主动出击是不成的。幸好天时帮了我们,到了十二月,气候急转而下,几阵北风一吹,下了几场雨后一下子变冷。天水省气候原也不是太冷,但白天和夜晚温差很大,现在晚上已有冰冻。押龙河跟大江的水因为总在流动,自不会结冰,那块滩涂却已冻得硬梆梆的,蛇人再想穴地攻来已不可能。陶守拙的那个侄子陶百狐却也是个多智之人,他在东门外滩涂上半埋了不少油桶,蛇人也曾想直接攻来,但是被西府军一把火逼退,留下百多条尸首又逃走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攻守战到了十二月中的一天,我正准备带着士兵上城进行一天例行的巡视,却听得有人在叫道:“蛇人退了!蛇人退走了!” 这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欣喜。我吃了一惊,带人到了城上,远远的,只见蛇人那面战旗掩映在树丛中,渐渐远去,押龙河南岸原先已连绵数里的蛇人营尽皆拆毁。 果然退了! 我甚至有些晕眩。尽管蛇人的这次撤退有点不明不白,它们虽然难以攻克符敦城,但实力并无大损,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虎头蛇尾地撤了回去。可不论如何,西府军终于将蛇人击退了,这次击退的不是蛇人的一支小部队,在经历了太多的失利后,我们终于取得一次胜利! 城头的士兵都开始了欢呼,这欢呼声越来越响,渐渐弥漫到了全城,城民也扶老携幼地上城来观看。远远望去,蛇人在树林间蜿蜒而行,不知已到了何处。 边上,有个西府军叫道:“这些怪物,也没说得那么凶啊,当初武侯大人怎么会闹个全军覆没的。”边上有一些士兵也随声附和着。蛇人攻城后,城中损失很小,他们自然觉得蛇人没那么厉害的。只是他们在我们边上这样喊,好象是在嘲讽我们这些曾经参加过武侯南征之役的战士了,曹闻道当即便要反唇相讥,我连忙止住了他。 西府军虽然仍然自视很高,对前锋营却还一直颇为尊重,现在他们只是因为胜利到来后有些失言而已。说实话,我也觉得这些蛇人并没有当初攻打高鹫城那样凶狠,那时前锋营五个人抵住一个蛇人还很吃力,可这批蛇人,三个人就可以抵住一个了,有时甚至一对一也可以抵挡,难道这支蛇人军真是最差的么? 我想起文侯说过,蛇人是有三路并进之意,攻打天水省的是西路军,于情于理,蛇人都不该用这样一支缺乏战斗力的部队上阵。它们到底是什么用意?我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正想着,突然身后又传来一阵欢呼,那是周诺和陶守拙闻讯上城来了。周诺脸上还着笑意,陶守拙却好象有点不安。我上前向他们行了一礼。周诺看了看退走的蛇人,笑道:“果然不堪一击,呵呵。”他转身高声道:“西府军的将士们,这次胜利都是你们浴血奋战得来的,今晚起,城中大宴三日,庆祝胜利!” 雷鸣般的欢呼又响了起来。符敦城是军人治城,周诺这个都督也是兼当初李湍的总督之职,看来颇得民心。在欢呼声中,我也舒了口气。 人们簇拥着周诺,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前锋营笔直地站着,却没有加入欢呼,但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笑意。胜利来之不易,即使还不知道这是不是最终的胜利,但我们到底是胜了。 “楚将军,这次能打退妖兽,全亏前锋营死战之力。” 陶守拙从人群中走了过来。周诺还在那儿接受市民和军队的欢呼,大概符敦城里只有陶守拙还记得是当初蛇人穴地攻城时城中那一片惶恐不安了。我苦笑了一下道:“岂敢,前锋营不过出了应尽之力而已。” 陶守拙和我并肩走下城去,我有点怕他会再提起周诺谋反之事。当蛇人就在城外时,倒不必担心这个,但蛇人一退,这事就又成为最大的心病。可是陶守拙有一搭没一搭地只说些不着边的话,也许是现在人多嘴杂,他也不好说这些吧。 下了城,临分手时,陶守拙忽道:“楚将军,萧姑娘你那儿去过几次了?” 直到这时,我才想起了萧心玉。我有些茫然地站住了,道:“哎呀,这些天我都没去。” “英雄美人,相得益彰,楚将军也不该让人家老是独守空房。” 陶守拙的笑意里好象有些别的意思,我也有些脸红,道:“国难未已,何以家为。” 虽然说着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但我的心头仍是一动。的确,这些天根本把萧心玉都忘得干净了,此时一直紧绷的精神松懈下来,又听得陶守拙这么一说,眼前马上又浮现起萧心玉那艳冶而又清丽的面庞。 ※※※ 天还没黑,符敦城中已是到处张灯结彩,弥漫开一股酒气。所有军人都得到一瓶酒,一斤肉,周诺对前锋营加倍犒劳,比一般士兵多了一倍。天水省颇为富庶,虽经李湍之乱,但经过一年休养生息,此时又已恢复旧观,便是在帝都,这等犒劳也是极其少见的。 我牵着飞羽,向陶守拙给我买的那间屋子走去。路上人太多了,根本无法骑马,陶守拙给我买的房子又地处深巷,在巷口被一群载歌载舞的人拦住了,怎么也过不去。我把飞羽拴在巷口一棵大树上,从人群里挤过去。飞羽不是一般人收伏得了的,有小偷想来盗马,只怕是自讨苦吃。事实上天水省的军人地位远在他人之上,小偷绝不敢偷军人的东西。 走在人群中,听着喧天锣鼓,我的心中也满是胜利后的喜悦。文侯给我的任务已是圆满完成了一半,如果周诺打消异心,那此事便也完美了。 正想着,忽然有个人低声道:“楚将军。” 我穿着便装,现在马也没骑,这人怎么会认识我的?自从击溃东门外的蛇人后,我在东平城的声誉也大为上升,但认识我的人却并不很多。我心头一凛,摸到了腰间的百辟刀,低声道:“你是何人。” 现在城中在欢庆胜利,到处都是一片混乱。在欢天喜地的叫喊声中,这个声音冷漠如一块未化的坚冰。 “楚将军死到临头还不知么?” 声音是从前面的一个拐角处传来的,一个人正站在阴影里。我走上了一步,这人却也退了一步道:“楚将军,请不要上前。” “你到底是谁?” “不要问我是谁,我没有恶意。”这人的声音里似乎带着冷笑,“你马上到你那侍妾家里看看去吧,不要惊动她,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只觉耳中“嗡”地一下。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萧心玉竟是个刺客么?我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的声音有些响,周围走过的人群看了看我,大概以为我是个喝醉了胡说的人吧,现在我的脸也一定涨得通红。这人又“嗤”地笑了一声,我猛地一跳,向前扑去,这人却象风一样向后退了五六尺,冷笑道:“信不信由你。” 这人个子矮小,身形极快,话音未落,人却已如溶入暮色中一般消失了。我按着百辟刀,心里一阵不安。 这人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萧心玉到底是什么人?如果她要对我不利,主谋的难道是陶守拙么?可陶守拙现在又必须联合我对抗周诺,他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 我心乱如麻,方才的满腔欣喜此时已荡然无存,心中只是疑惑不解。 ※※※ 陶守拙给我买的那所宅院大门紧闭,楼上还亮着灯。这套宅院处在当中两条巷子交岔口,并不大,一楼一底,下面是个小院子。我转到边上那条僻静的巷子里,站在暗处一长身,手已搭到了墙头,一提气,人轻轻巧巧翻了上去。院子里是棵大树,有一半已长出院墙,一根树杈都长到楼上的窗前了。这墙也足有一丈来高,我修练《道德心经》虽然还没练成慑心术或读心术,但身形却已灵活了许多,一翻上去,只发出了轻轻一声,在外面欢天喜地的人声中,萧心玉绝对是发现不了的。 我小心地沿着树枝走过去。要是我跳窗而入,她会不会吓得花容失色?我摇了摇头,把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扔掉,可仍是心浮气躁。 和她认识并没有多久,可是不知不觉地,这个女子已经在我心里有一个位置了。想到这些,我又一阵心痛,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到了窗前,正要试着去推一下窗,突然窗子被一下推开了,我连忙缩到一边,偷偷看过去,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半扇窗子。我看到了萧心玉的侧脸,因为天冷了,她在那件黄衫外罩了件毛绒背心,在黑暗中,脸颊雪白如玉,象开出的一朵白色的花朵,让人油然而生呵护之意。我心中一甜,只觉有种莫名的欣喜。 以萧心玉的品貌,并不比她逊色多少,能得到这样的一个妻子,一生也算不枉。也许,方才是我的幻觉? 她关上门,道:“是风。” 我的心顿时凉透了。她这话,绝不是在自言自语,在她的房里一定还有别人! 她说过,晚上都让下人回家了,还会有谁? 也许是她一个人住在这儿,让个女伴来陪同吧。我要是冒冒失失跳进去,连她的女伴都连带着吓一跳,那可唐突了,我这个前锋营统制未免太失威严。我正想爬下去重新从正门进来,这时突然有个人道:“要小心点。” 听到这个声音,我已惊得如遭雷殛。 这竟然是个男人的声音! 这人在拼命压着自己的声音,一时也听不出是谁,但很是熟悉,一定是我认识的。我的心头象被什么东西咬着一样,又是痛苦,又是愤怒。 里面传来了一阵窃窃私语,声音很轻,我根本听不清。过了一会,椅子发出“嚓”一声,有人站了起来。我将身一侧,人贴到墙边一动不动,听着里面传来有人下楼的声音。现在树上的叶子并不繁茂,如果他们走到院子里,大概会看到我的,我不敢再呆在树上,又小心地爬出墙外,人紧紧贴着墙壁。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个人走了出来。他居然还敢走大门,实在让我吃惊。当先有个人低声道:“萧小姐留步,不要送了。” 这是唐开的声音! 象是当头一闷棍,我只觉头一晕。唐开是周诺的徒弟和心腹,方才那个人跟我说这一番没头没脑的话时,我还觉得可能是陶守拙另有图谋被这个不知面目的人发现了,而这个人很可能是周诺的手下。陶守拙向文侯告密,纵然口封得很紧,周诺也可能已听到风声,事实上我并不敢完全相信陶守拙,甚至觉得真正想谋反是陶守拙也不一定。可是这人居然是唐开,我方才的想法又一下全然不成立了。萧心玉竟然和周诺有密谋,可是她明明是陶守拙送给我的,如果说萧心玉是周诺布下的一枚棋子,那陶守拙难道是周诺布下的另一枚棋子么?他们两人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我的脑子被搅得一团糟,怎么都想不明白。这时唐开已经走远了,萧心玉也已掩上门走上楼去。我重新翻上墙头,纵身跳进了院子,刚踩在地上,却听得萧心玉低声喝道:“什么人?” 她听到了我跳进来的声音,猛地转过头,手上握着一把雪亮的短刀。我没想到她身上居然还一直暗藏利器,对那人说的“死到临头”的话又信了几分,对萧心玉的那种爱怜之意也已荡然无存,冷冷地道:“萧小姐,别来无恙。” 萧心玉听得我的声音,脸上露出笑意,把短刀收了起来,微笑道:“楚将军,是你啊,怎么这么说话?” 我冷笑了一下道:“自然。方才有谁来过么?” 她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道:“是个下人,我让他回家了。” “是么?”我走上一步,她也已察觉我有些异样,退了一步,强笑道:“楚将军,到楼上去吧。” 我看着她,心里却突然有一阵痛楚。她的样子娇媚可人,可是我实在不敢信她了。我低声道:“唐开是你的下人?” 她一怔,脸色也沉了下来:“楚将军,你知道了?” 我一把抽出百辟刀,低喝道:“我不想被你当猪一样耍。说实话,你和他谈些什么?” 她站在门口,有风吹来,淡黄衣衫也被吹得皱起,如一池春水。院中那棵大树上,也有一片树叶被吹下,打着旋落到身前。我们看着这片树叶,一时都沉默着不说话。 半晌,萧心玉低着头,幽幽地道:“楚将军,你是个好人。” 我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句话,哼了一声道:“你总不会和唐开说了半天我是个好人吧。” 她没理会我话中的讥讽之意,只是道:“唐开和我自幼相识,当我十三岁时,曾对他说过,日后必定会嫁给他。” 我又象被人在后脑勺上重重敲了一棍般,嚅嚅地道:“什……什么?”如果她说和唐开有什么密谋我倒不会太意外,可万万也没想到她居然会这么说。 “后来我家家道中落,家父因为得罪了李湍被处斩刑,我和妹妹都被卖作官妓。记得十五岁时第一个来梳栊我的,是个从五羊城来的茶商,那时我已不愿再活下去。” 她的话有些哽咽,我也一阵黯然。官妓的生涯很是悲惨,帝都北门外有一块“埋香冢”就是埋妓女的义地,名字虽然好听,但埋在那里的大多是些年纪老大,形容丑陋的老妓。她们在年轻美貌时还能风光一时,一旦年华不再,往往衣食无着,有了病也没钱治。我狠了狠心,道:“你还是活下来了。” 她抬起头,眼里已满了泪水:“那时唐开常来接济我,如果没有他,恐怕我早就没有勇气活下去了。” 百辟刀好象有些沉重,我紧了紧,正想说让她还是跟前唐开算了,可是心里隐隐地总觉得不对劲。如果这仅仅是这么一件男女之间的小事,唐开绝不会因为这么一件事就对我动了杀机,那么那个来警告我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皱起眉道:“不对!” 萧心玉一愕,道:“什么不对?” 我冷笑道:“萧小姐,唐开是周都督的亲随弟子,如果他要给你赎身,实是很容易的事,为什么任由你流落风尘?” 萧心玉眼里不知闪动着什么样的光芒,她停了停,抬起头道:“楚将军当真不是个一般人。” 方才她说得楚楚动人,此时却象换了个人似的,我不由心里一寒,百辟刀又握得紧了紧,喝道:“你若不肯说,我便将你交给陶都督去。” 她又不再说话,只是垂下头,几不可辨地说了句什么,我一时没听清,道:“大声点。” “笨蛋!” 她突然如一道厉风扑来,一下欺近我的身边。她看上去柔弱温婉,哪知道动作居然也会这么快,我吃了一惊,人一退,只觉眼前闪过一道白光。那是萧心玉方才取出的那柄短刀,刀虽然不过三寸来长,刀光却冷得象是块冰,我将身闪在一边,左手早已在她手背上一按,右手的百辟刀已极快地划了个圈,切了下去。她的动作虽快,这一刀也那时曾望谷的刀法影子在,只是她的刀法比曾望谷也要差得远,和我比起来更是天差地别,何况我已是全神贯注,要是被她砍中才是笑话了。 这一刀正中她的手腕,她“啊”地叫了一声,短刀落在地上。 我用的是刀背,如果我是用刀锋切下去的话,她这只手此时已不在了。饶是如此,她的右手腕上已高高肿起一条,她捧着手腕,眨着眼看我,喃喃道:“你……” 我狠了狠心道:“萧小姐,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军人,就算有十个你也敌不过我一柄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