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道:“薛卿吧?你造的弓弩呢?” 薛文亦回过头道:“来,把雷霆弩呈上殿下一观。” 两个穿着工部服装的手下过来,推着一辆两轮车,这车做得也很是精致,漆得发亮,说是车子,其实是一把装着两个轮子的大弩。 一般的弩都不大,弩不必拉弦,准头比弓要好,但为了牢固,弩机都用铁铸,由于太过沉重,弦力不够,不能够及远。所以弩只能用于近战,最远的弩也不过射百步远,一般只有三四十步,无非为了防身而用。薛文亦将这弩做得那么大,不知如何扳起来。 太子看了看弩,脸上也没什么表情,道:“薛卿,你来演示一番吧。”他对这等军器大概全无兴趣,因为文侯让他来才只能到一到吧。太子名义上是军校祭酒,但与弓马娴熟的二太子相比,实是有天壤之别。 薛文亦道:“我想请一位将军帮个忙。” 文侯笑道:“你随便叫个人吧。” 薛文亦转过头道:“楚将军,请你来一下。” 我把马缰交给边上人,走了过去。走到薛文亦跟前,他朝我笑了笑,道:“楚将军,你试试这雷霆弩。” 我走到那辆弩车边上,手试了试弩机,只觉沉重非常,根本扳不动。我用足力气,还是将弩机扳开一半,却再扳不上去了。力量用得大了,呼吸也急了起来。我不禁诧道:“这么重?” 以前的贯日弓已是强弓了,这弩机的力量比贯日弓还要强四五倍,一般人根本扳不上,就算我能扳开一次,也铁定扳不开第二次了。 薛文亦笑道:“楚将军,这雷霆弩力道太大,得以足帮忙的,你试试吧。” 我看了看,果然,弩车下有一个踏板,我一脚踩上,手上再一用力,这回加上我的体重,扳得轻易多了。我叹道:“薛先生,你可真能想啊。” 文侯在一边道:“薛员外,现在试试箭吧。” 薛文亦道:“是。”他又对边上一个人道:“你去将靶子放到八百步处。” 他话音刚出口,周围的人都一阵惊呼。薛文亦倒也没多说什么,等靶子放好,他又从车下摸出一个木匣,道:“楚将军,这是箭匣,你放在弩车上这个凹槽内便行了。” 我把弩车推到了空处,将这箭匣放了上去。在平常弩车的箭槽位置,这雷霆弩上是一个大凹槽,正好放箭匣,我一放上去,严丝合缝,动也不动。 刚一放好,薛文亦到我跟前指指点点道:“楚将军,你看这儿,这个扳手扳到上面是单发,扳下来便是连发,对准后再扳一下这儿便可发箭了。” 我将那扳机扳下来,道:“现在可以发了么?”薛文亦点了点头,我对准了千步以外的靶子,手一扣扳机,弩车一震,耳边只听得箭矢破空之声,几枝箭如闪电一般疾射而出。 竟然这般快法! 此时操场上鸦雀无声,人人都为这雷霆弩的威势所惊。只见那几枝箭远远射去,已是看都看不清了,也不知有没有射中靶子。好半天,才听得文侯道:“来人,去看看!”第八章 帝都平乱 “一千步!” 当报靶的报出步数时,所有的人同时发出了惊呼。 帝国军常用的强弓多半是五个力的,我以前用的贯日弓是超强弓,有八个力,已不是平常人能用的了。军中有一把十个力的震天弓,是当年十二名将中力量最大的闵超所用,据说武侯年轻时曾拉开过。力量越大弓越不好控制,射箭不止是力量大能拉开就算数,九个力的弓射出箭后,弓弦崩直之力就很难控制,一不当心,连自己的手指都有可能崩掉,当年军中有个大力士陈开道,据说有伏牛之力,与人打赌说能拉开震天弓,结果箭是射出了,他的拇指也被震天弓的反弹之力崩掉。可是就算震天弓,拉满了也最多射到五百步远,薛文亦做的这雷霆弩轻轻易易便能射到一千步开外,岂不是有二十个力之巨?而这雷霆弩连一个寻常的士兵也能用,可以说,雷霆弩一出,将大大提升军中的攻击力。 文侯眉毛一扬,道:“一千步?没有错么?” 那个报靶的道:“不会有错,我数得仔细,共一千零十七步,共发五箭,两箭中靶。” 人的步子有大有小,可不管如何,雷霆弩射得如此之远,实是骇人听闻。文侯转身向太子一拱手,道:“恭喜殿下,有此利器,帝国大军如虎添翼,破敌更增几番把握了。” 太子喃喃道:“一千步很远么?”他到现在也还没意识到这一千步到底有什么意义,仍是一头雾水,不明白我们为什么如此惊叹。文侯道:“这雷霆弩使得弓箭射程增强数倍,给军中装备好好,等如……等如我们已有利刃在手,而敌方却仍是赤手空拳。” 文侯这个比喻倒很易懂,太子脸上也露出笑容,道:“真的么?这般说来,那还不快点做一批出来。薛卿,你一个月能做多少出来?” 薛文亦推动轮椅,到太子跟前,行了一礼道:“殿下,这雷霆弩制作精细,现在木府中人大多去赶制战船,臣纠工日夜赶制,大概每天只可制二十张。” 文侯捻了捻须,微笑道:“还有二十余天,那么可以做四五百张,可能组成一支弩军了。”他面色一正,道:“毕炜!” 在他身边的一个年轻将领出来道:“末将在。” “你与薛员外合作,日夜操练,你部五百人,务必要人人将这雷霆弩操练精熟。” 毕炜抬起头,大声道:“末将得令!” 他的声音极是响亮,在操场上似滚过一个焦雷。他年纪虽不大,却长了一脸虬髯,加上这般响亮的声音,更是威武,操场上,不管是教官还是学生,都受他的感染,意气风发。我站在我带的那一批学生中,也只觉心头一热。 南征军全军覆没的消息,给帝国一个沉重的打击,尽管这些天我都在军校里,也感得到帝国上下弥漫的一股惶惶不可终日之感,二太子的援军出发已有近十天了,据说初战不利,已派密使回来告急,更让谣言四起,说什么东平城在蛇人猛攻下岌岌可危,势若累卵,蛇人即将攻破东平城,渡海北上。有些想象力丰富的,还说什么这是苍月公将自己出卖给妖魔,请来的援兵。他们谁也没见过蛇人,可添油加醋一番,说出来的蛇人形貌居然也八九不离十。自然,这些都是谣言,攻到东平城的蛇人只是一支先头部队,人数并不多,邵风观在城中原先就有兵力两万,加上二太子和路恭行所统的二万援兵,绝不至于败得这么快。 可是,当蛇人的大部攻来时,我也知道,以东平这区区四万守军,肯定不能有什么大的作为的,最多仅能自保。天长日久,若东平城失守,那京师门户大开,蛇人便能大举北上了。文侯看上去好象对一切都无所谓,可是他其实无时无刻都在想着反击的事,他的深谋远虑,实是远在旁人之上。 看来,武侯号称名将,如果比试用兵之术,只怕连武侯也比不上文侯的。我看着神采飞扬的武侯,心头也一阵激动。 ※※※ 薛文亦拿来的是四十张雷霆弩,正好一个班一张,文侯让每个班都拿了一张。命令日夜操练。 太子和文侯走后,薛文亦让几个工部的工匠给我们讲解雷霆弩的用法。这雷霆弩的威力让所有人都震惊,所有人都挤作一堆,仔细听着讲解。雷霆弩虽然也叫“弩”,但与以前的弩已完全不同,这箭匣的想法便与以前大相径庭,每发一次,不必再一支支装箭,大大提升了发射效率。 我正和本班的学生看着雷霆弩,这时,薛文亦坐着轮椅过来,我迎上去道:“薛先生,你造出这雷霆弩,可是立下大功了。” 如果驯练一支弩兵队,这等威力,便如几百个谭青、江在轩这般的神射手聚在一起,只消弩箭足够,蛇人也不足为惧。如果在高鹫城里薛文亦就能造出来,只怕蛇人未必能破城了。 薛文亦叹了口气,道:“唉,这也是天意,在城中我已起意要造这弩,但是弩机实在难造,也只有到工部有金府和火府帮忙才能造出来。而且,这雷霆弩利远不利近,若是被敌人迫得近了,威力便难以发挥。” 雷霆弩太重,装在小车上,运送也不太方便。我道:“你先不必想得太多,慢慢改进便是。对了,张先生呢?” 他笑了笑道:“张先生现在在土府,听说也在加紧制造新武器,只怕也在这几日了。楚将军,你现在可好?” 我的脸沉了下来。此时太子和文侯还未出门,我道:“你听得么,她们已被帝君收入后宫。” 薛文亦怔了怔,一时还想不到我说的是谁,半晌才道:“这也是命啊。” 他看了看远处的帝宫,天际间,帝宫巍峨壮观,不可向迩。他叹了口气道:“对她来说,这也未必不是个好的归宿吧。算了,楚将军,好男儿志在千里,岂能因妇人还不顾大局。” 我心头一阵阵疼痛。薛文亦说的并没错,可是要让我忘了她,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可忘不了的话又能如何?她与我,已如同隔世。 薛文亦大概也不想再想到秦艳春,道:“楚将军,听说二太子在东平城接战大力,前两天吃了一个大败仗,损了几千兵丁,战船也损了一半。” 我吃了一惊,道:“你怎么知道?” 薛文亦道:“我们木府接到通知,加紧赶制战船,听说便是二太子以羽书告急。” 帝都到大江有一条运河,从帝都造船,可以从内陆直接去东平城。而东平城一面背水,战船亦属主力。一半战船损失,那水上战力也损失一半,东平城的守耳更加吃力了。我沉吟了一下,道:“这消息确实么?” “十之八九。楚将军,说不定你很快就得重披战袍了。” 我长吁了一口气,摸了摸腰间的百辟刀,道:“若国家要用我,自然万死不辞。这回有你这雷霆弩,希望还有几分胜机。” 想起高鹫城里蛇人那种潮涌般的攻势,我不禁打了个寒战,看看薛文亦,他也眼睛发直,大概也想起了蛇人的可怖了。 ※※※ 消息来得很快,十天以后,二太子的急使正式来了。 十天以前,蛇人发动了一次突袭。原先邵风观水陆相济,守御极严,蛇人在岸上攻击,往往还遭到水军的箭袭,大概也吃到了苦头,这一次先佯攻城池,等水军离岸较近,发动攻击时,突然全军转而攻击水军。因为战船离岸较近,蛇人又天生会水,水军遭到重创,两百艘战船被击沉一半,五千水军也损兵三分之一,东平城的水军统领伏昌力战阵亡。 “当是时,刀枪并举,杀声震天,战船或遭击沉,或为火焚,零肢碎体漂于江面,一时满江俱红。臣鞭长莫及,徒切齿耳。” 二太子的告急文书中,也透出一股气急败坏的样子。可是,我却被这段话里的“或为火焚”一句震惊不已。 在高鹫城里,蛇人还是畏火的,所以开始我们曾设想以火墙隔挡蛇人,但来攻东平城时,蛇人居然也会用火攻了,那么,现在的蛇人一定已不怕火了。 短短数月间,真有如天翻地覆啊。 告急文书虽然不曾公诸于世,但帝都也不知哪儿得来的消息,满城风雨,人心惶惶。尽管蛇人离帝都还远,可是人们一个个都惊慌失措,好象蛇人已经兵临城下一般。军校里因为管束甚严,倒还好一些。 每天我都带着学生操练。这一班学生很能吃苦,雷霆弩大多已能运用自如了,只是准头还差。 这一天又轮到我带学生去操练雷霆弩。因为一个班只有一把,射出箭后还得将箭拣回来,因为雷霆弩射得太远,让报靶的跑来跑去也太累,因此我让一个学生在靶子处挖了个工事,在那儿举旗报靶,黑旗为中的,白旗为脱靶。射了半天,只见白旗举个不停,黑旗举得不多。吴万龄带的一班也在我们边上练弩,他的学生和我的差不太多,也是脱靶的多。 我站在一边看着他们一个个练习,想着心事,忽然听得他们一阵喧哗,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我带的这一班,军纪比吴万龄那一班还要好,平常不得如此喧哗。听他们一阵叫,我也一阵不快,道:“做什么?” 一个学生转过头,道:“老师,你看!” 他指的是吴万龄那一边。我看过去,却见他那儿一个学生正在练弩,几乎每发一弩,黑旗便不停地探出来。我算了算,他射了五箭,居然有四箭中的。 这人真是个神箭手了。我吃了一惊,道:“你们先练着。”便走了过去。吴万龄一见我,拉过一张椅子道:“楚将军,请坐。” 现在正换了个学生在射,这学生虽然大不及刚才那个,却也有两箭中的。相比较而言,我的学生五箭里大多连一箭也射不中,实在远为不如。我奇道:“吴将军,你怎么练的,怎么一下能射那么准?” 吴万龄笑了笑道:“有个学生做了个瞄准器,我让他试试,一旦有用,便去禀报文侯大人。看样子,这小鬼头也当真聪明,这东西很有用。” “是哪个学生?” 他指了指一个学生道:“喏,他叫苑可珍。苑可珍,过来见过楚将军。” “苑可珍”这三个字象钉子一样打入我的耳朵。他的名字和苑可祥如此象法,难道是苑可祥的弟弟么?那个学生已抬起头看着我,我打量着他,他只有十五六岁,脸上却带着超出年纪的老成,模样也有两三分苑可祥的影子。 “你叫苑可珍?” 见这少年点了点头,我追问了一句道:“你有哥哥么?” 他抬起眼,似乎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问起这个来,道:“是啊,我哥哥也是军人,我上军校便是他坚持的。他随武侯南征,尚未回来。” “他是叫苑可祥么?” 苑可珍可点了点头,我一把抓住他的肩头,道:“你真是苑可祥的弟弟啊?” 苑可珍有点呆了,大概他以为苑可祥在军中犯了什么事吧,以至于我如此追问,一时脸也变得煞白,道:“我哥哥走了后就再没看到他了。他怎么了?犯了什么事么?” 我倒说不出话来,只是道:“你哥哥已经阵亡了,他很英勇。”苑可祥在朱天畏带虎尾营哗变时卷在军中出城,没于战阵,逃生的机会微乎其微,我也不知他作战是不是很英勇。看到他,让我又想起苑可祥来了,不由得百感交集。 苑可珍听得哥哥并没犯事,长舒一口气道:“那就好。为国捐躯,本是军人的职责。” 他这话也不太象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说了,我苦笑了一下,道:“是,你要以你哥哥为荣,他是个英雄。” 吴万龄在一边听得有点莫名其妙,等苑可珍退入队中,他小声道:“楚将军,苑可祥是谁?” 我道:“没什么,那只是虎尾营的一个巡官,我认识的。” 苑可祥与吴万龄其实很相象,只是他一直在虎尾营中,一直没有出头之日,空有一腔抱负。我还记得苑可祥说过他有一部兵书,本来他要默出来给我,但那天因为朱天畏携众哗变,使得这件事落空了。 我看了看退到队中的苑可珍,道:“吴将军,下课后你让苑可珍来找我,我还有些事问他。对了,这瞄准器很有用,把这瞄准器也带来吧,我去跟薛工正说说。” 苑可珍在队列中,也泯然众人。苑可祥没有上过军校,以至于他在军中也没法得到升迁,所以他才一定要让苑可珍上军校吧。只是苑可珍身子看上去有些单薄,恐怕不适合从军,苑可祥也有些一厢情愿了。 苑兄,不管怎么说,我一定会让你弟弟出人头地的。我默默地说着,好象苑可祥就站在身前一样。可是我的保证又有什么用?说到出人头地,连我自己也还早着。 我叹了口气,看了看天。现在已经是春暮了,天气也没有因为帝君的寿辰快要到来就转好,一直是个阴天,似乎要下雨,却又偏生不下。 放学后,我专门走得晚了些。苑可珍来找我,把他做的那瞄准器也拿来了。拿下来后,我才发现这瞄准器其实简单之极,只是两个同样大小的竹筒锯成的圆圈,边上对穿了一个洞,用一根细长的竹棒穿过,也就象个“中”字一样,竹筒圈可以沿竹棒上下滑动。棒上都用颜色等分成很多小格,涂成不同颜色。 我看着这两个东西,实在有点不想信这东西居然能如此有用。我道:“用这个可以瞄准么?怎么弄的?” 苑可珍听我问他,突然间神采奕奕,道:“老师,这个要从头讲起。老师,你知道一支箭飞出,如何才能射得最远?” 要让弩射得最远,我自然知道。我的箭术虽然未至一流境地,但也下过一番苦功。射术有谓“射高不射低”,指射远处不能瞄准那目标本身,必须得瞄得高一些。要瞄得多高,就得按弓力和目标的距离来定,具体多少便要看射箭之人运用之妙了。我以前用贯日弓试过,一般平射能三四百步,如果瞄准得高一些,便能射得更远,恰好在箭水平和垂直的正中,箭飞出的距离最长。我道:“要抬得高一点啊。” “那老师你知道平射能射两百步的话,最远能射多少? 我一阵哑然。这我真的并不知道,苑可珍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道:“你看,若是同一人射箭,平射能射二百步,喏,”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串算筹,算了一阵,道:“最远可以射到三百七十七步,将近一倍长。人拉弓时力量有大有小,不好控制,但弩箭一般每回射出的距离都相差无几,所以只消能知道目标的精确位置,便能百发百中,这两个瞄准器便可以测出目标位置以及弩箭应抬起的方便,我算过,测出来的距离一般只相差一两步,已相当有用了。” 苑可珍指着一桌子的算筹,说得眉飞色舞。他当士兵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也许一辈子也没有出息,但他有这等一手,实在令我吃惊。这瞄准器当然有用,我亲眼见到了。我拍拍他的肩,道:“苑可珍,你这手本领是哪儿学来的?” 苑可珍道:“我家里有两本书,一本便是讲这些的,上面说,这叫作‘数学’。” “数学”这个词我闻所未闻,我也不管这叫什么,道:“另一本书恐怕就是《胜兵策》吧?” 苑可珍眉头一扬:“老师,你也知道?” 我突然心头一酸,又想起了死得没半点价值的苑可祥。武侯命我重组龙鳞军时,我也曾起意要把苑可祥调到龙鳞军来,只是有了吴万龄后,再调苑可祥来便有些重复,因此这事那时就搁下了。如果苑可祥也到龙鳞军来,恐怕也会和我一起逃出高鹫城吧? 我不禁有些内疚,岔开话头道:“我们马上去工部吧。苑可祥,你能把你家里的《胜兵策》借我抄录一份么?” 苑可祥道:“这个自然,明天我便拿来给你。” 我拿起他放在桌上的瞄准器,道:“我们走。” ※※※ 工部分五府,每府设侍郎一人,员外郎五人,其中以土府为首。但由于现在在赶制战船,木府属于紧要地方,薛文亦伤势未愈,不能在船上爬上爬下,便让他留在府中,这几天偌大一个木府只有薛文亦一个人。 我和苑可珍走进木府时,薛文亦正在指挥匠人做雷霆弩,他正在量着削好的弩弓。一见我进来,他放下手头的尺,叫道:“楚将军,你来了。” 我快步迎上去,道:“薛先生,你不用过来,我带来个孩子,他给你的雷霆弩可是如虎添翼了。” 我把瞄准器的事一说,但我实在不知底细,说得也不得要领,薛文亦听得一头雾水。我见我说不清,干脆让苑可珍去说。苑可珍说得几句,薛文亦脸上已露出惊诧之意,不等他说完,薛文亦叫道:“这事我也想过!只是我实在算不出准确数字来,若是弄得不好反而是画蛇添足,所以最后还是没装。既然如此,那我把所有的雷霆弩都装上瞄准器。” 他兴奋莫名,和苑可珍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把我也扔在一边。我听着他们的话,还是在探讨做这瞄准器的事,好在薛文亦做雷霆弓时命人将所有的弩都造得一式一样,连弓形状也差不多,这瞄准器只消稍调一样便可以适用了。另外,薛文亦说以竹圈来做瞄准器不好,竹圈不一定是一样大,他说还是规定瞄准器的尺寸,全部以木头做,这样便可以让所有的瞄准器都通用。 我听得百无聊赖,在一边看着薛文亦做的一些小东西。他有时得闲,就用木头雕一些小玩意,在案前排成一排,看上去倒精致得很,有一个是骑马的武将,周身披着软甲,看上去很象是武侯,雕得很精巧,似乎连甲上的线头都能看出来。另一个女子的像雕得很模糊,似乎没完工,可看刀法又不象没雕完的样子,也不知薛文亦是什么用意。 等他们谈得告一段落,我在一边插了一句道:“薛先生,土部他们现在去哪儿了?弄得一个工部好象只有你一个人。” 薛文亦还兴致勃勃地要与苑可珍探讨,听我问起,他道:“张先生被文侯带到北山猎场,听说要造什么东西,严禁他人造访,我这些天也不见他。另外的金部火部水部都在造船厂。” 张龙友大概又要他造火雷弹吧。只是以前造船只需木部和水部,如今连火部金部也带去了,我有点莫名其妙,道:“金部和火部也去么?” 薛文亦“啊”了一声,道:“是啊。”他又在和苑可珍说着。好容易,才等他们总算象两个一见如故的忘年交一般分手。 离开木府时,薛文亦送我出来,到门口时他道:“楚将军,你说我向文侯大人要求让这个孩子来工部,他会同意么?” 我道:“薛先生,你也太看不起自己了。你现在可是工部员外郎,这点事自己就能作主,文侯哪会不同意。只是你问问苑可珍,看他自己愿不愿意。” 薛文亦看了看苑可珍,笑道:“楚将军,你大概没听我和他说话吧,我早问过他了,他本来对军校不甚感兴趣,也有意来工部。” 这时我和苑可珍已到了门口,我拱了拱手道:“薛先生,不必远送了,我就此告辞。” 和薛文亦辞别时,天也快黑了。我道:“苑可珍,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吧。” 苑可珍道:“不远,隔三条街便到。老师,你到我家去拿那本《胜兵策》吧。” 我道:“也好。”我也实在很想看看那部《胜兵策》。那庭天的《行军七要》固是兵法圭臬,但主要侧重讲述战术,听苑可祥所说,《胜失策》讲的主要是带兵的方略,与《行军七要》恰是相辅相承。 苑可珍的家离工部也不远。他住的地方大多是贫民,一条街也冷冷清清。从他家里拿了书出来,街上也昏暗一片。因为大多是贫民,大概很多人连蜡烛也用不起,一家卖吃食的小铺子倒还挂着灯笼,里面人声鼎沸,都是些做苦力的汉子在吃晚饭。帝君寿诞将至,他们也忙了起来。 走在渐渐昏暗的街让,我的脚步声空落落地响起,说不出地孤寂。突然,我站定了。 薛文亦那个模糊的女子像,那正是秦艳春啊。 薛文亦对我说些男儿不应有儿女私情,他好象也把秦艳春都忘了,可其实,在他心底,也依然在思念着那个一路共患难的女子。 我有些迷惘地看着天空。西边,太阳已经下山,那儿还有些亮光,但头顶已是一片宝蓝的夜空,看得到几颗星在闪烁。 在这个夜里,她在做什么呢?也许,她已是帝君后宫中那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再也没有机会到外面来了吧。 我的心象被什么啮咬一样,一阵地疼痛。 我正想得出神,突然,暮色中发出了一声巨响,几乎大地也在震动。这巨响来得太突然,我也吓了一大跳,一时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响声是北面传来的。 这条街上本来也只有那一家小铺子还有人声,随着这一声巨响,象是一座大坝崩塌,四周一下传来了妇人儿童的哭叫声,从小铺子里也一下冲出了不少汉子,一个个惊惶失措,有一个还在叫道:“怪物攻城了!怪物攻城了!” 听得他的叫声,我几乎也以为是蛇人攻来了,但马上意识到这不可能。蛇人要攻到帝都,绝不可能会如此神不知鬼不觉的,而且这声音听着很耳熟,北边的天空也一下亮了起来,那多半是火药发出的爆炸声。而薛文亦说过,张龙友正是在北山猎场,难道会是张龙友做的火药失事了? 这念头让我一身的冷汗。火药的威力我也见过,一个小小的火雷弹便可以把蛇人炸得粉碎,这回有这么大的声音,若是张龙友在当中,那还不是炸得如同齑粉?一瞬间,我只觉背上冷汗直流,连她的样子也抛到了九霄云外。 一条街上一下象烧开了水一样沸腾起来,两边的人家几乎全冲出门来,当中很有一些衣冠不整的,有些人在叫道:“死了死了,快逃啊!”他们的叫声使得人群更增恐慌,混乱中,大概有孩子被挤着了,发出了大哭,更显得一片慌乱,我周围也有一下出现了好多人,他们在我身边挤来挤去,无头苍蝇一样乱钻。 这时,从身后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只听得有个人就在我身后叫道:“不要乱!执金吾在此,不许乱动!” 这禁军中的执金吾来了。禁军三万,一万是守皇城的近卫军,一万五千为守在外城的五大营,还有五千就是维持帝都秩序的执金吾。这些执金吾大概就是管这一片的,现在没到禁夜之时,他们也许也正在玩乐的时候,发生了这等事,所以马上赶来了。 执金吾尽管喊得响,但是大街上一片混乱,他的声音虽大,虽淹没在一片哭叫声中,他的声音也只传到边上几个人耳朵里。可即使这儿一片人听了喊声立住不动,也马上被边上的人挤开了。此时街上人越来越多,执金吾尽管都是骑在马上,也要被人流挤散了。 我回过头看了看,那个执金吾的队官尽管顶盔贯甲,一张脸上也显出慌乱。他手里提着马鞭,忽然伸起手叫道:“再有乱动的,格杀勿论!” 我吓了一跳。执金吾的名声一向不太好,民众说他们飞扬跋扈,但我也没想到他们居然会要杀人。扰乱秩序,格杀勿论,这种命令在军中倒也不新鲜,但这是在帝都的大街上啊,那些人只是些平民,并不是军人,难道真的要杀几个平民才能整肃秩序么? 有两个执金吾手中持着长矛已冲了过来,看样子,正要杀一两个人了。我心下大急,不敢怠慢,手一搭身边一个汉子的肩头,人一跃而起,此时那两支长矛正好向这边的人群砸过来。 他们也没有真的要杀人吧,不然直刺过来,我夹在人群中,不免也要受无妄之灾。只是他们这么砸下,只怕也会砸坏几个人。我这时已站在那汉子的肩头,咬了咬牙,看准长矛的来势,两手伸探,一把抓住了长矛的柄。尽管明知他们长矛下砸之力甚大,但此时也只好硬顶一下了。 一抓住两柄长矛,只觉身上一震,却根本没有想象中那般大力。不过我踩着的那汉子却吃不消了,在我脚下发出了一声叫,我忙跳下他的肩头,两手仍不敢放开那两柄长矛。 那人喊得也够响的,大概所有人都听到了,但这么一来,街上的人流倒一下停住了,也登时静了下来。这时刚才那喊话的执金吾又道:“马上回家,不许出来,没有事的。再有乱叫的,立斩!” 这回一条街上的人都听到了。他们出来得急,回去得却也快,马上街上空空荡荡的。这时那执金吾喝道:“你是什么人?还不放开?” 我这才省悟到我还抓着那两柄长矛,那两个马上执金吾正用力在夺长矛,脸也憋得通红,但他们哪里夺得过去?我一阵失望,放开了长矛,那两人在马上也向后一仰,若不是骑在马上的,只怕会摔下来。 禁军养尊处优,虽然一个个长得高大体面,却实在是不堪一击啊。我努力让自己脸上不露出轻蔑之色,躬身道:“我是下将军楚休红,刚才情急之下,多有得罪,请两位将军海涵。” 那个执金吾打量了我一下,似乎要看出我是不是在说谎,我也知道他的意思,从腰间取下腰牌递过去道:“这是我的腰牌,请看。” 他接过来看了看,还回我道:“楚下将军,请你立刻回住处,不要乱走。” 他说得倒也没错,若是城中乱成一片,蛇人没来,自己反而弄得一片混乱,那才真是笑话。我点了点头道:“遵命。” 我的下将军属第五级,虽然是上级军官的最下一级,不过执金吾的长官也不过是个偏将军,只比我高一级,这人最多也只和我平级,我说得这么客气,他倒也语气和缓了许多,又道:“下将军,职责所在,请你勿怪。” 我道:“将军所言都是正道,楚某自当从命。不过,百姓不是军人,总不能杀人立威吧。” 他脸一红道:“下将军有所不知,此间百姓刁猾之极,寻常言语,他们听都不听的。” 我也不想和他多说什么,只是道:“此人被我踩伤了,让我先送他回去吧。” 刚才被我踩着的那人大概被我踩得肩骨伤了,正倒在地上哼着,那执金吾道:“不妨,我来送他吧。” 我在怀里摸了摸,摸到了几个金币。文侯曾多次建言,军校要不分贵贱,一例招生,教官待遇从优,让他们一心育人,帝君也准奏了,所以军校教官的待遇相当不错。我把那几个金币放在那人手里,道:“抱歉,你没事吧?这几个钱你拿去看看医生吧。” 他只是些皮肉之伤,抓着这几金币,倒是有点不好意思,道:“将军,我……” 我止住了他的话,对那执金吾道:“几位将军,请你们送他回去了,我立刻回住处去。” 回到军校,里面也已一片乱。不过军校里的乱和大街让的乱不一样,仍是按班级分开。我一进门,吴万龄斜刺里过来道:“楚将军,你总算来了,文侯刚才派人下令,命我们整装待发,我已帮你把班里的学生叫齐了。” 我道:“出什么事了?连军校的学生也要叫起来。” 吴万龄皱了皱眉,道:“听说是倭庄反乱,冲击猎场,禁军难以收拾残局,文侯命军校出动。真不知那些岛夷是不是因为春天来发疯,真是找死。” 倭庄住的本是东海倭岛的岛夷,几十年前,倭岛岛夷进犯东北藩属句罗岛,句罗岛藩王向前代帝君求救,帝国发兵二十万,尽诛来犯岛夷,将岛夷在句罗岛近海一个小岛殖民的一千许男女尽数俘来,以绝后患。本来朝中有人建议,说岛夷狼子野心,当斩尽,先帝仁厚,将他们安置在北山猎场边,命他们管理猎场,称为倭庄。为了杜绝不测,先帝下令倭庄不得行使铁器,连铁锅都不行,所以倭庄都是用的砂锅。那些倭人休养生息,现在有两千多人了,无聊之下,在倭庄开些饭庄,称为“砂锅居”,别有风味,倒也生意兴隆,帝国不少有钱人专程去倭庄吃他们的野味砂锅。没想到他们居然会造反,真是嫌命长么?倭庄虽有人口两千许,但精壮只怕一千都不到,连城中的执金吾也比他们多了五倍。这回造反,倭庄定要被连根拔除,杀个鸡犬不留了。 我刚到自己一班,那些小鬼已经站在一处,见我过来,叫道:“老师,出什么事了?” 我沉下脸,道:“万事听命令便是。” 命令下得也很快,来的是文侯的部下,命全校师生全副武装,火速赶到北山猎场。 听到这命令,我不禁有些异样。执金吾的实力我也见到了,确实不高,但就算不高,也不至于连军校这批学生也要叫去帮忙啊,文侯虽然不握军权,但他位居列侯,本部府兵也有一万人,虽然其中两千人在武侯南征时借去充实中军了,手头也有八千军。这八千军绝对可与当初南征军的中军相提并论,文侯部下的水火二将也是军中后起之秀的佼佼者,要说这八千人会敌不住一千岛夷,那实在是滑天下之稽。 也许,文侯调军校的用意,是让那些学生观摩一下实战吧。军校祭酒名义上是太子,文侯只是副祭酒,但实际上全是文侯一个人在管。文侯相当看重军校,认为这是下一代军官的培养地。文侯反对空谈,军校自他接手后,对兵法和实战都相当看重,现在一定趁这个难得的主意让军校学生练兵。 军校中,每人都有马匹。我骑在飞羽上,带着他们出发。这一班因为是新生,已是在队尾了,我后面也只有吴万龄那一边。 北山猎场在北门外十七里的地方,属帝君专用的猎场,不过帝君不爱行猎,每年只是来应个景,猎场显得颇为荒凉。远远望去,猎场中一片火光,人影绰绰,杀声震天,听声音,都是帝国语,根本听不出岛夷的话在里面。 看样子,我猜得不错。 一到猎场门口,我便看见文侯搬着一张大椅子坐在阵中,两边都是盔甲鲜明的文侯府兵。我们四十个班的教师过去齐齐向文侯行礼。刚站起来,文侯向我们点了点头道:“你们来了,此番岛夷不知死活,列位要努力争先,这回斩草除根,不论妇孺,不留活口!” 文侯的样子在火光中显得极其威严,我几乎吓了一跳。他本来貌不惊人,此时却似换了个人一般。 这时身后有人高声道:“甄卿!甄卿!” 文侯站起身,道:“殿下,臣在此,反贼已尽数被困。” 太子的十马大车慢吞吞过来了。他的马车马匹太多,那马夫将马解开几匹,只用了四匹拉车,另六匹拴在一边,总算是快了一些,可到底有六匹马牵制,还是比一般的四马拉车要慢许多,和我们这批骑军更是不能比了。文侯没让我们跟随太子齐来,也是怕我们来得太晚,要误事吧。 太子一到跟前,跳下大车,军校里所有人都滚鞍下马跪下行礼,但文侯的府军却只是举着手中武器向太子致意,算是行礼。我们四十个教官又跪下行了一回礼,站起来时只见太子气喘吁吁,不知他坐在车里怎么也会象自己跑过来的一样。他道:“甄卿,你打得过他们么?不会出事吧?” 文侯道:“殿下,臣罪该万死,驻在此地的一千禁军被岛夷击溃,火药厂遭焚,现在禁军死两百零七人,伤三百十一人,工部驻此地人员死七人,伤两人,尚无人被俘。我已命禁军回去,由我府兵攻击。臣未能虑及此,望太子降罪。” 文侯的声音尽管沉着,但我也听得出有三分惊恐。他虽然号称足智多谋,但这番没料到倭庄会在庄里反乱,吃这么个大亏,定让他气恼异常。他惋惜的绝不是这一千形同虚设的禁军被击溃,而是工部死了的七人吧。 我的心猛地一凛。张龙友也在这儿,他会不会也在死的七人里?我一心想问,但现在文侯正在和太子说话,我也不敢插嘴。 太子道:“能打败他们就好。甄卿,听说岛夷的女子肤如凝脂,笑靥如花,这个……” 文侯正色道:“殿下,若不斩草除根,终难免后患。若纳岛夷妇人入宫,殿下千金之体,不可以身涉险。” 他说得正经,但那“以身涉险”四字还是让我想笑。文侯这种话也有弦外之意,只是太子也根本没去管那些,只是道:“若是有一个也是好的,甄卿,大不了过几天赐死她们便是。” 文侯叹了口气,道:“好吧。”他转身对身边两将道:“沧澜,阿炜,有顷攻入,女子不得斩杀,定要生俘。” 那两个是文侯的爱将水将邓沧澜和火将毕炜。他们我原先在醉枫楼里也见过,文侯来试验雷霆弩时也见过一次。火光中,只见毕炜虬髯如怒,而邓沧澜却是一张极秀气的脸。 他们一躬身道:“末将遵命。” 文侯看了他们一眼,道:“现在军校学生已来,你们定要给他们看看,帝国最强之军当如何。” 果然是让我们来观摩啊。我看了一眼邓沧澜和毕炜,他们已经在点自己的人马了。他们各统领支八百人队,合在一处有一千六,绝无败北之虞。 这时,猎场中忽然有一骑冲来,火光中只见那人穿着一身不合身的甲胄,大概是从禁军身上剥来的。他一到门口便大叫道:“我们投降!我们投降!” 文侯面沉似水,喝道:“不准!” 那人叫道:“我们上当了!大人,我们愿做牛做马,绝不敢再起二心……” 他话音未落,忽然发出了一声惨叫,火光中,只见一道电光射过,却是有箭飞出,那人跌跌撞撞地冲出来扑倒在地,身上插了四五支箭。那正是毕炜队中射出的雷霆弩。此时相距不过三百余地,雷霆弩之威,更是骇人,这四五支箭全部透胸而过,箭头从他背后伸出来。 毕炜手下,到底是强兵,军校生与他的部下虽然练雷霆弩的时日相同,却远不及他。何况,他手下的雷霆弩还是全不带瞄准器的。 猎场中,火光熊熊,只见那里聚集着一些人影也在乱动,只听得有人在说些我听不懂的话。那是岛夷的方言吧,虽然听不懂,但我也听得出他们的慌乱。 突然间,从当中传出了女子的尖声惨叫。我不由得纳闷,看了看文侯,他仍是面色不动。我看看边上几个教官,他们也一阵茫然,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邓沧澜和毕炜端坐马上,动也不动。这时太子叫道:“甄卿,他们在杀妇孺了,怎么还不攻进去?” 文侯道:“殿下,岛夷是要孤注一掷,此时进去,枉自损折我方兵力。” 岛夷是在自杀妇孺!也许岛夷是知道绝无幸理,绝望之下,先杀妇孺,再来血战至死吧。我不禁暗笑,文侯定是早算准了这一点,所以才会给太子做个空头人情。不过,看不出,文侯之狠,竟然远在武侯之上! 妇孺的哭声弱了下来,这时只听得一阵鬼哭狼嚎之声,一片人影冲了出来。只是看过去,很少见刀光,那些冲出来的岛夷用的全是些木棒之类,偶尔有人用些刀枪,大概也是从禁军手里抢过来的。禁军的刀枪实在是中看不中用,武侯以前未被准许抽调禁军,其实也是件好事吧,不然我们在高鹫城只怕败得更快。 毕炜这时突然道:“邓兄,我们还是给后辈们看看,不要用雷霆弩吧。” 的确,猎场已被围,岛夷也只有从大门冲出来,若是此时发射雷霆弩,满目平坦,别无遮挡,别说只有一千岛夷,就算有一万,也会被尽数射杀。 邓沧澜点了点头,回头道:“太子、大人在上,弟兄们,吾辈努力!” 他说话很文雅,但话语音也有一股豪气。这一千六百人齐齐冲出,抵住冲上来的岛夷。登时,场中杀声震天,鲜血四溅。 水火二将的部下名不虚传,前年苍月公在大江南岸陈兵欲渡,正是这二人的部队强渡成攻,使得苍月公一败涂地。他们训练既精,又有实战经验,而那些岛夷又大多是岛夷在此地生的第二代,久不动军器,更是不堪一击,哪里抵得住水火二将的精兵?场中,鲜血喷涌,残肢四飞,哪里是战斗,简直就是一场屠杀。 仅仅是一杯茶的功夫,猎场门口已是一片狼藉。一千岛夷已被尽数斩尽,毕炜的部队用的大多是长刀,被他们斩杀的岛夷几乎没有一个是完整的。场中,弥漫着一股血腥气,空气也几乎要凝结。水火二将还在场中试探那些尸首,看看有没有没死透的,不时传来零星的一两声岛夷的惨叫。第九章 狼兵初现 这等屠戮场面实在太过残忍,我看见我带的这一班里有不少人都脸色发白,似乎想吐。我小声道:“撑着点,别让大人笑话。” 哪知学生还没吐,太子忽然“呕”地一声吐了起来。文侯站起身,扶着太子道:“殿下,快进车里坐吧,不要伤了身子。” 太子吐了一阵,扶着文侯道:“甄卿,你实在不该叫我来的。” 文侯笑了笑道:“此役全凭殿下睿智,一场大祸才能消弭无形。殿下,你在此役之功,纵然二太子得胜回京亦不能过矣。” 太子眼前一亮,道:“甄卿,原来你打的是个主意啊。” 我听得心头不禁有些寒意。文侯乍一看似乎等同闲人,后来知道他心机极富,此时看来,简直深谋远虑到令人胆寒。二太子有文侯当敌手,那实在是他运气糟透了。文侯虽然不是神,没料到倭庄会反乱,但他借此事,反而使得太子借机立功,实在想人不敢想。 这时邓沧澜和毕炜回来了。他们两人也正如其名,邓沧澜一身银甲仍是如水般闪亮,毕炜却象从血盆里捞上来的一样,浑身是暗红的血迹。他们在文侯跟前跪下道:“大人,末将缴令。此役斩级八百七十七,无一漏网,我军只有五人轻伤。” 文侯扫了他们一眼,道:“好。你们退下吧。” 邓沧澜和毕炜退到一边后,文侯道:“军校上下听令。” 我们又跪了下来。那些学生哪里见过这等阵势,不少人都在发抖,武昭就在我身前,我见他身体也有些颤抖。他一生没经过实战,恐怕连杀人也没见过吧。 文侯道:“倭庄叛乱,事关帝都安危。幸有太子殿下英武睿智,将士赴死用命,平乱于指顾间。诸位日后都将是帝国军中栋梁,当以前辈为楷模,戮力为国。” 我也不觉好笑。太子自始自终,无非是到了到场,文侯将功劳全加到了他身上,太子居然受之不疑,脸皮倒也够厚。 文侯道:“事情已毕,恭请太子回宫,军校上下掩埋尸骸,清点人数,不得让一人漏网。” 他忽然转向我道:“楚休红将军!” 我没想到文侯会突然叫到我,忙走上前,跪下到:“末将楚休红听令。” “清理完毕,马上来我府中向我报告。” 我大声道:“得令!”心里却有些诧异。军校教官中,我只是个新手,论官职,也有五六个教官军阶比我还高,文侯让我报告,我也不知到底是什么用意。也许,文侯是借此向大家表明,我是属于文侯一方的人吧。如果我算文侯一方的人,也不知该高兴还是害怕,以文侯的智谋,我以后想要升迁,只消办事得力,这只怕也不难。可文侯的性情却又让我说不出的害怕,此时,我见到文侯的影子,惧意便油然而生。 太子走后,邓沧澜和毕炜也行了一礼,领军走了。他们这一千六百人秩序井然,退去时,我只见大多人衣甲带血,不少人连脸上也溅着血。文侯上了马,在随从簇拥下也回去了。我伏在地上,看着文侯的背影,不禁打了个寒战。 要清扫战场,其实并不太困难,把死尸拖出来,按男女点齐后堆成一堆烧掉。这些事,在我们攻入高鹫城后,辎重营做过不少,文侯让军校生干这些,正是让他们体会一下实战吧。只是他们大概平生第一次见到这等沙场,一看到地上乱七八糟的肢体,那些满沾血污和尘土的头颅,许多学生,甚至有几个教官都开始吐了起来,其中,居然也有武昭。 我走到武昭跟前扶住了他,道:“老师,您在一边歇歇吧,这些事由我来干。” 武昭年纪大了,这般一吐,哪里还有平时的矍铄。他擦了下嘴角,抬起头看看我,脸也变得煞白,道:“楚将军,有劳你了。” 我道:“老师,你叫我名字便可,学生不敢。” 我扶着他到一边坐下。我的那一班学生还站在那儿,一个个神情闪烁,似乎都觉得害怕。我扫了他们一眼,道:“大家跟我去打扫战场。” 他们面面相觑,一个学生壮着胆道:“老师,我们怕鬼!” 我喝道:“什么鬼怪妖异,你见过么?即使世上有鬼,鬼若不能杀人,有何可怕,鬼能杀人,你做鬼后那鬼难道不怕么?” 这学生被我说得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我挥了挥手,道:“去拣些木棒用用,省得脏了手,去吧。” 我带着他们向里走去,这时吴万龄那一班也走过去了。我们带的班是军校中最低的班,我们一出去,那些高年级的哪里还坐得住,纷纷出列。人一多,哪里还有人怕,地上那些呲牙咧嘴的尸首也同些木石相差无几。 猎场甚大,倭庄是在猎场西南角的一个山坳里,这山坳也甚大,只有一个出口,三面都是千丈绝壁,守住出口,便插翅难飞。文侯把工部土府的人带到这里也不知做些什么,本来大概是想让倭庄的岛夷服侍工部匠人的起居吧,可是没想到倭庄竟然叛乱。我到此时也实在不明白倭庄到底是怎么回事,竟然疯到叛乱,也许是他们见了担当守卫的禁军如此不济,误以为能一以当十吧。可他们这一千余精壮,再厉害也成不了气候,就算禁军再差,总还有三万,除了禁军,万不得已,驻守在二百里外北宁城的长安伯屠方也可以入京拱卫。屠方的兵虽然只有一万,但那也是一支精兵,和中看不中用的禁军全然不是一回事。照我看,岛夷叛乱,唯一一条路就是胁持帝君,令别人投鼠忌器,才有一线生机。可他们就算能胁持帝君,又能如何?难道要回远隔重洋的倭岛去么? 我怎么也想不通。也许,倭庄的岛夷叛乱,有他们不得不然的苦衷吧。我把几具尸首推到了一起,依稀又想起了南征途中,我们屠灭的那九座坚守不守的城池。那时,每当屠灭一城,也象现在这样将遍地尸首堆到一处,点火燃烧。那股血腥和焦臭,让我也做过好几次恶梦,没想到在帝都,又重温了一遍那时的情景。 将死尸燃得很久。几千具死尸,不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也不论是岛夷还是禁军,现在都化作一堆黑灰,再也分不开了。尽管在火中,有些死尸象活了一样扭动,情形极是可怖,但那些学生看着这堆大火时脸上渐渐褪去了刚才的惊恐不安,都平静下来。 再看过这样几次,他们就不再去害怕死尸了吧。人也真是奇怪,总是不怕活人,反而会害怕死人。 看着火烧,有人走到我跟前道:“楚将军。” 我转过头,那是武昭过来向我打招呼。他带的是高年级学生,不用他费多少心,倒比我清闲些。我把手里一根木棒扔到一边,行了一礼道:“武昭老师,你好。” 他把脸侧到一边,似乎不敢看火光中好些张牙舞爪的死尸,小声道:“楚将军,你的枪术真是我教的?” 我点了点头,道:“老师你大概忘了吧,你教我那一年,有十几个学会二段寸手枪,我就是其中一个。战场上,我用这路枪,击败了不少敌军。” 武昭摸了摸花白的胡子道:“唉,大概我是老了,有负小王子之托,呵呵。” 他这话让我有点莫名其妙,了不知关小王子什么事。我道:“什么?” 武昭道:“小王子被你从马上打下来,很不服气,他磨着我要我给你点教训。看来,我没让你打下马来,已是楚将军手下留情。”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那天我把小王打下马来,实在也是意外,他的枪术也有点出乎意料地高明,却又不曾高明到让我无法对付。我道:“那天我对小殿下确是太过失礼,明天我马上去向小殿下请罪。” “这倒不必了,小王子对你倒是佩服得紧,他说你是他所见除老朽之外枪术最好的人,他的二段寸手枪在你手下不堪一击。你别看不起他,小王子虽然年幼,枪术之精,拿到军校来也是数一数二的,今年这批只有五六个学会二段寸手枪,却没人比得上他,五六年后等他长成了,你就不是那么容易对付他了。唉,真是英雄出年少,老朽真的不行了,少年时还想立功沙场,可造化弄人,空有个军中第一的虚名,却寸功未建,只后,怕也只能在军校里教教孩子。” 武昭的感慨我也不觉得如何。他没上过战阵,以他的年纪,现在再到战场上,恐怕也空有一身本领,用都用不出来。我道:“武昭老师,你是我们的恩师,我们在战场上立下的每一分功劳,都有老师的教诲在内,老师也不必有未上疆场之叹了。” 武昭笑了笑道:“算了,这一批学生要提前毕业,我还是好好调教一下小王子吧。若他在十七岁那年能在以枪术高手的身份入伍,那老朽死亦瞑目了。” 我不由一哂。小王子枪术不错,但离“高手”的境界还很远,他十七岁成年,只怕也不过一两年的事了,一两年里武昭要想将他调教得一鸣惊人,也很难。但武昭信心十足,我也只好顺着他道:“好吧,一两年后希望能与小殿下在军中并肩作战。” 武昭一楞,又笑道:“早着呢。他倒是长得高大,可今年才十二岁。” 十二岁!我一呆。小王子长得有十五六岁孩子那么高,没想到今年才十二岁。十二岁的小孩,居然已经学会了二段寸手枪,那他真是个枪术天才了。说不定,过五年他十七岁成人时,真的能与我一战。 没想到,宗室中除了二太子,居然还有这等人材。虽然小王子还小,可等他长大了,也许会给现在死气沉沉的皇室一族带来新的气息吧。 这时火堆已灭了,只剩了些余烬,未燃尽的人骨也只是焦黑一片。我们把这一堆骨灰弄些泥土盖好,便看不出来了。用不了多久,这一块地方就会长出草树,也会开花结实,年复一年,以后谁会知道这儿曾经死过那么多人? 打扫完后,天也快亮了。屠尽岛夷没花多少时间,我们扫扫倒花了大半夜。曙色中,四十个班列队回校,我带着自己这一班排在最后,看着前面的班级一个个回去。 我快到猎场门口时,身边的一个学生突然转过头道:“咦,老师,你看那是谁?” 曙色中,在猎场门口站着一个人。他穿着一件灰白色的长衫,腰下配着剑,长身站着,看上去却似重病初愈一般。 这正是张龙友! 我喜出望外,跳下马,跑到他跟前,抓住他的肩,叫道:“张先生!你没事啊,太好了。” 张龙友咧开嘴笑了笑,他的笑容实在比哭还要难看。他被我抓着肩,身体也是一晃,慢慢道:“我一根汗毛也没碰到。” “你没事就好。刚才我就在担心,怕你要出什么事。你晚上在哪儿啊?” 张龙友看着猎场中。原先,那儿有倭庄的房子,还有工部在这儿划出的一块场地,现在却什么都没了,只剩一片焦土。他眼中有种茫然,也有种恐惧。 “昨夜,文侯大人要看看我新近的成果,把我叫去了。” 我长吁一口气:“还好,你算是上天保佑,逃得一条性命。只是你在做什么?只怕这成果全付诸一炬了吧。” 张龙友道:“这倒没什么。只是,唉。”他欲言又止,又长叹了一口气。看他的样子,似乎并不愿谈他在做什么,可能他正做的东西必须极端保密,所以文侯才会把他和另几个人安排在这里来。我也不再追问,道:“张先生,你现在住都没地方住了吧?” “文侯大人命我暂住他府中,刚才趁早,我才出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怎么过来的?我去给你叫辆车来。” 张龙友止住我道:“不用了,我还是走着回去吧。楚将军,你能陪我走走么?” 我道:“好吧,我送你回去。”我转头对自己这班的班长交待了几句,牵着自己的马,和张龙友并肩走着。 帝都很大,从文侯官邸到猎场,骑马也得好一会,走路那得走上大半天了。我走在张龙友身边,现在天已放亮,一路上不时见到早起的乡农挑着菜进城来卖。他们走过我们身边时,都有些诧异地看我们一眼。我们两人一个身着军服,一个身穿工部的号衣,我还牵着一匹马,看上去也的确让人感到有些古怪。张龙友也一声不吭,只顾低着头走。 看着那些乡农不时看过来,我也有些如芒在背,正自不安,张龙友忽道:“楚将军,你杀过多少人?” 我被他一问,倒是一怔。我从不杀降人平民,但当初功劳簿上,也已记了我有“斩级二十三”的纪录了。杀了二十三个敌军,当然算相当厉害的,不过和当初的“杀生王”柴胜相相比,并不算如何。据说把柴胜相杀的人头堆在一处,可以堆满一间大房子。虽然柴胜相杀的,倒有一大半是平民和降俘,不过就算是他战场上所杀也要比我多。 战士,比的也仅仅是杀人多少吧。我道:“有二十几个了吧。你难道也杀过人么?” 张龙友摇了摇头道:“楚将军,我跟你说过,我参加君侯南征军,当初想的只是到南边诸省去找丹砂,所以我加入的是辎重营。我从小连鸡都不敢杀,师父也告诉我,我们上清丹鼎派清净无为,求的是通过服食丹药来冲举飞升,那时我想得太简单,以为跟在大队人马后面,我自炼我的丹。可是,哼哼,在高鹫城里就因丹炉失火爆炸,若不是你求情,差点在那儿就被德洋大人斩了。好容易回到帝都,却依然要我做这些杀人利器。楚将军,难道杀人真的有什么义正辞严的理由,是不得不杀么?天下人和和睦睦,你不要管我想什么,我也不来管你想什么,岂不是太平无事?” 我叹了口气,道:“有些事,不是我们能操心的,我们要做的,只是听从命令吧。铲除叛逆,敉平战乱,那天下自然太平。到那时,你就可以安心炼你的丹药了。哈哈,你要炼成了,分我两颗吧,我不想冲举飞升,活得长一些,倒也是想的。” 张龙友却没有被我说的笑话逗笑,抬起头看了看天。旭日初升,天边也一片鲜红,象是一个巨大的伤口流出的血。 送张龙友到文侯府后,他向我告别。文侯去朝中商议事情了,不曾回来,我也便向他告辞。从门口看进去,文侯就让他住在我们第一次暂居文侯府住过的那间偏房,透过掩映的树影,我看见文侯府正厅的那块匾额。上面,“文以载道”四个笔力遒劲的大字,隔了那么远,依然很清楚。 回到学校,天已经大亮了。昨夜紧急出动,今天休息半天。我刚把马归入马厩,便听得苑可珍在叫我。他昨天睡在家里,也不曾随全班出去,所以不知今天上午放假的事。我让他暂且回家,明天直接到工部找薛文亦便是。等他走后,我突然想起那本《胜兵策》还在我怀里,现在首要之事是把这书抄录下来。 帝都有几家抄书店,不过收费都相当高昂,我根本出不起。好在我自己识字,可以自己抄,只消去抄书店买些打磨好后的空白羊皮就行了。 雾云城虽然贵为帝都,但读书的人并不多,抄书店只有城西有一家。我雇了辆车到了城西那家卖笔墨羊皮的“荣宝斋”,刚一进门,便听得里面有人道:“这么贵啊?便宜些行么?” 那正是吴万龄的声音。我有些诧异,走了进去,却见站在柜台前看着一叠羊皮纸的,正是吴万龄。我道:“吴将军,你也在么?” 吴万龄一看我,不知怎么有些局促,支支唔唔地道:“楚将军,你也来买羊皮纸么?” 我道:“是啊,我要抄本书。你要抄什么?” 吴万龄看了看左右,道:“随便看看。楚将军,你挑吧,我先得走了。” 他向我行了一礼,便走出去,那店里的伙计叫道:“将军,你还买不买了?”可吴万龄已经出门逃也似地走了。 大概是因为羊皮纸太贵吧。吴万龄级别比我低得多,待遇也比我要差好多,我想起那回他带我去百香楼喝茶时也摸了半天才摸出钱来。也许,他是要写什么东西,但买不起羊皮纸了,觉得被我看见很丢面子才会如此。我看了看他刚才看的羊皮纸道:“他刚才挑的是哪些?” 那伙计倒很是殷勤,把不少羊皮纸拿出来道:“将军,请看吧。” 羊皮要写字,那些羊皮都得硝过后再细细打磨,磨得没半分羊膻味,每一张都白将光润。更兼要裁得一般大小,所以价格不低。吴万龄刚才挑的是最上等的羊皮纸,价钱让我也有些咋舌。我翻了几张道:“能便宜些么?帛书是不是便宜些?” 那伙计道:“将军有所不知,原先帛书是比羊皮纸便宜些,不过帝君万寿节在即,宫中把帛几乎买空了,这些天帛的价钱比羊皮纸贵好些。” 我翻了翻,叹了口气道:“这些也太贵了,怪不得书也没人买得起。你还是给我买些中档的吧,牢一点就行,不用太高级的。” 那伙计又翻出一盒中档的羊皮纸来。这些比刚才那高档的便要差许多,高档的白而软,没一点瑕疵,这中档的就发黄发暗,不过也是羊皮,很是坚韧。看着羊皮纸,我忽然想起夜摩大武的茧纸来了。茧纸几乎可与最上等的羊皮纸相媲美,其实把茧弄来单做茧纸的话,大概价钱会比羊皮纸便宜些。只是帝都不产茧,要是在符敦城,那倒可以试试。我拣了几张,估计着可以抄下那本《胜兵策》了,掏出钱买了下来。那伙计正要把拣过的都放进去,我忽然道:“把刚才那位将军挑好的也给我吧,我买了。” 那几张上等羊皮纸买得我很是心疼,但想想为了她们的事,我曾和吴万龄大大翻过一回脸,直至现在,我们总也没能回到在高鹫城里同甘共苦时那样的状态,我就觉得有些对他不住。买两张羊皮纸送他,大概也可以算我向他陪不是吧。 带了一盒羊皮纸回到住处,时近中午了。在军校里吃罢饭,我带着那一盒上等羊皮纸到吴万龄住处。敲了敲门,便听得他在里面道:“谁呀?” 我道:“吴将军,是我。” 里面的桌椅“嚓啦”地一阵响,听得吴万龄道:“楚将军啊。”大概他急着来开门,把椅子也拖到了一边。门一开,我把那盒羊皮纸道:“吴将军,实在冒昧,我多买了点羊皮纸,来问问你要不要。” 他脸一红。我一眼看见他桌上放着一批木简,边上的笔墨也堆得很乱,大概正在写东西。木简太过沉重,每条一般写十个字,一两万字的文章写在木简上,有好几十斤重,串起来进也麻烦。吴万龄大概也没办法了,才退而求其次。他接过我手里的羊皮纸,又推还给我道:“楚将军,这太不好意思吧。” 我把羊皮纸放在他手里道:“客气什么。你在写什么东西?”我怕他再推托,走到他桌前看了看。吴万龄过来道:“在乱写些东西,楚将军见笑了。” 头一片木简上,用圆润的字体写着“兵制九进疏”。这个题目就很让我感兴趣,我看了几条,更是大吃一惊。吴万龄说的,竟然和以前在高鹫城中苑可祥跟我说的一样,是对帝国军中的兵制提出改进。苑可祥和我只是提纲挈领地说了说,吴万龄说的却是分门别类,将现在兵制中的九种不合理方面细细讲来。我越看越感兴趣,叫道:“吴将军,你在写这个啊!” 吴万龄有些不好意思,道:“楚将军,你别笑我以卑职妄论军务,我只是随便写写。” 木简不好翻,但我一条条看下去,只觉每一条都深得我心。象吴万龄说的军中官职名称杂乱无序,上情不能有效下达,而将领带兵,令不逾己部,一旦形势突变,一部的将领根本指挥不动另一部,这些都深中帝国军弊病。我翻完了,叹道:“吴将军,你将这疏快点写完,这里说的相当实用啊。对了,我这儿有本书,你也可以参考一下。” 我从怀里摸出那半本《胜兵策》,道:“这是我借来的,你快点看啊,我还要抄录一本呢。” 吴万龄接过来翻了翻,面露喜色,叫道:“楚将军,你哪里搞来这么好的书,太妙了,我也要抄一部。楚将军,我帮你抄吧,抄好了给你。” 吴万龄的字比我的字漂亮得多,他要帮我抄,比我自己抄要好得多。我大为欣喜,道:“好啊。”我从怀里摸出那盒中档羊皮纸道:“你就抄到这儿吧。” 吴万龄接过来,眼中有些闪烁,似乎泪水即将流出。我实在不敢看大男人落泪,拍拍他的肩道:“吴将军,以前的事,我们都忘了吧。” 吴万龄嘴张了张,似乎要说什么话,但还是闭上了。他为人太过内敛,我也是知道的。我又拍拍他的肩道:“吴将军,我们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我有时也太过失礼,吴将军,你也别往心里去。” 吴万龄脸又是一红,也不知我说的这话又触动了他什么。我走出他的住所,掩上门,长吁了一口气。 下午,又带着手下的学生在操场操练。经过昨晚的事,这批学生都好象成长了许多,尽管枪法稚嫩,但练习得都很认真。亲眼看到过杀人,对他们也是个极大的触动。想要在战场上不被杀,那只有先把自己的本领练好。这个浅显道理说得太多,也不及亲眼目睹效果好。 下课后,我独自一人到街上走走,想去看看薛文亦。虽然和他说好把苑可珍调到工部,现在还没有结果,我想问问他事情如何了。苑可珍志不在军旅,到工部更能一展他的所学,对于他来说,这大概是更好的发展。 今天是三月初八,街上比前一阵已热闹了许多。二太子兵败的消息,虽然一般平民也约略知道,但并不曾公布,所以开始时的恐慌过去后,蛇人的消息对他们来说还是太过遥远了。而帝君的寿诞在即,也许帝君也不想让恐慌扰乱了他的寿庆。帝君是十年一大庆,五年一小庆,今年这四旬大庆,自然要搞得隆重些,共和军叛乱,蛇人攻击,对于帝君的天寿节来说,也不过是疥癣小疾而已。也因为还有十几天就是天寿节,连武侯的悼仪也押后了,听说得等到四月四日春祭日再祭奠南征的十万大军亡魂。在帝君眼里,十万条性命,也比不上他的生日重要吧。 我走到工部,和门口两个护兵打过招呼,刚一进门,苑可珍正好出来,一见我便迎过来道:“老师,你来了啊。” 我点了点头道:“在这儿住得惯么?” 苑可珍手里抓着一块木板,上面画着一些圆圈,他脸上也满是兴奋之色,道:“很好,薛大人很照顾我。文侯大人刚才来过,要我们赶制几个,明天试给他看,一旦有效,就要给所有的雷霆弩都装上去。” “薛先生呢?” 苑可珍指了指后院道:“他在督工做什么飞行机啊。老师,那飞行机真能飞么?怎么飞的?” 他还不脱少年心性,喜欢这类新鲜东西。我苦笑了笑道:“飞是能飞,不过降下来很难。”那回我们虽然借飞行机逃脱,但是降下来时却大为困难,有两个女子在降落后还磕伤了腿。薛文亦要是不把这解决,那飞行机终究没有什么太大用处。 我和苑可珍两人一起向后院走去。工部占地很大,因为金水火三府不是水就是火,所以工场并不设在工部,工部里只设了木土二府的工场。工部五府,其实也是一个整体,象造支箭,箭头本是金府的本职,但造熔炉要土府,箭杆属木府,生火又归火府的人负责,平常做事,五府的人都在一处,分成五府只不过便于管理而已。 一到后院,便听得小王子在大声道:“薛先生,什么时候能试试?” 小王子也在?我倒小小地吃了一惊。其实也难怪,小孩子对这些新奇的东西最感兴趣,他比苑可珍还小得很多,听得有飞行机这东西,不来看看才怪呢。只是他让武昭来教训我,恐怕会对我不满。我正有点迟疑,苑可珍在一边叫道:“薛大人,楚老师来了。” 薛文亦正坐在轮椅上指挥几个工匠刨木板,小王子就站在边上,他那几个侍卫则跟在身后,其中一个正是那陈超航,他手上还缠着白布。一听苑可珍的声音,他们都抬起了头,我心一沉,忙不迭上前,向小王子行了一礼道:“殿下,末将楚休红有礼。” 正不知小王子会如何收拾我,我心头惴惴,却听得小王子叫道:“楚将军啊,你快过来。你用过这飞行机的吧?” 他的话音根本没半分敌意,倒有几分崇敬之意。我心一宽,道:“禀殿下,我便是坐这飞行机逃出高鹫城的。” “真的能飞么?” “飞是能飞……” 我刚想说这飞行机还不太安全,小王子已欢呼雀跃道:“好极了,我要跟太子哥哥说,我也要给帝君的天寿节撒花去。” 这飞行机有这个用处么?我在回来那天也在朝中向诸人说过逃出的情景,帝君记性倒不坏,只是没想到他居然还想到飞行机有这个用途。我忙道:“这飞行机不太好控制,殿下您千金之体,只怕还不能坐。” 小王子道:“你们不说不行么?” 薛文亦在一边道:“殿下,这实在是不行的,微臣不敢做这个主,你听楚将军也这么说的。”我这才发现他已是满头大汗,大概小王子在这里非要坐飞行机,把他吓了个惨。 小王子看了看我,道:“楚将军,我真的不能坐么?” 陈超航在一边跪下道:“公子,你听楚将军也这么说,不信你再去问问武昭老师,他一定也说你不能坐的。” 小王子脸沉了下来,看了看两个木匠正刨着的飞行机,抓了抓头道:“唉,都说我不能坐,其实我也不小了。陈超航,我们还是去放那小飞行机吧。” 陈超航和薛文亦长吁了口气,薛文亦道:“殿下,等过几年,我必定向太子进言,让殿下坐坐这飞行机。” 陈超航当初为了抓我的枪,被我的枪头割伤了手,现在看向我的目光却有了几分感激。小王子走时,居然还向我行了一礼,慌得我忙不迭还礼。等他们走后,薛文亦道:“还好你来了,不然我可真说不过这小王子。” 我道:“他非要坐飞行机吧?” “是啊。这飞行机还太危险,小王子胡乱坐上,要是出点什么事,我可担当不起。楚将军,还好他还算服你,你到底做了什么让他服气?” 小王子让武昭来教训我,但武昭也没能让我丢脸,这事武昭大概向他说过了。这小王子虽然有些不讲理,但他一旦听说我居然能和武昭斗个旗鼓相当,就马上对我颇为尊敬,但很有几分可爱。我笑了笑道:“也没什么。你做这飞行机,可是帝君的意思么?” 薛文亦道:“这是太子的意思。怎么了?” 是太子的意思啊,我不禁微微一笑。这只怕也是文侯出的主意。二太子一心要立军功来压倒太子,但他没想到,帝君心目中,能在天寿节上博得他的欢心,只怕比在战场上立功更令帝君看重。 文侯当真不放一事空啊。以前我就很佩服文侯心计,现在更是敬佩不已。 一个名将,要有勇有谋,武侯如此,陆经渔也如此。如果我要成为名将的话,那文侯就是最好的老师了。 和薛文亦谈了一阵,薛文亦留我在工部吃了顿饭,说起瞄准器的事,薛文亦说文侯相当看重,苑可珍也已破格调入工部,成为工部的正式成员。以他一个半大少年就进入工部,那也是没有前例的。说到明天试验瞄准器时,我对薛文亦说,一旦试验成功,便禀报文侯,说这本是吴万龄发现的。 吃过晚饭,我向薛文亦告辞,出了工部。工部座落在地方在帝都算是很不繁华的,但现在也有几分喜庆的气氛。帝君的天寿节,也算一个与民同乐的节日,连这儿的那些贫民也都有点过节的意思,这也算帝君的一项德政吧。 我正走着,突然听到有人叫道:“楚将军!”我把起头,不知是谁在叫我,看去,却见两个穿着便服的人在人群中向我招手,其中一个是前锋七营的百夫长钱文义。 钱文义在前锋营时和我关系很好,我们都是平民出身的小军官,又是同僚。后来我离开前锋营后,也很少见到他,路恭行回来时,他并不是五人中的一个,我只道他已没于战阵,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看到他。我欣喜若狂,挤开人群走到他边上,一边抓住他的肩道:“钱文义!你回来了,真是太好了。” 钱文义却没有我这种欢喜,只是道:“我们昨天才回到帝都,一行只剩了两百人了。” 他脸上满是风尘之色,一路上不知受过多少苦。我道:“前锋营还有人回来么?” “蒲安礼和邢铁风他们也回来了,我们这一批百夫长,逃回了七个。” 前锋营二十个百夫长,除了在高鹫城中战死的,本来在城破时还有十四个,能逃回一半,已算很了不起了。我叹了口气道:“别去想他了。知道么,蛇人的先头部队已经攻到了东平城了。” 钱文义道:“我是从西北一条路上来的,没过东平城。本来想找到西府军,可是走错了路,居然差到了朗月省。幸亏碰到朗月省的王镇总督,给我们几匹马,不然我们就算侥幸逃过战火,也要死在路上。” 朗月省是最西的一个省份,地界很大,但人口只有七十万,当得上“地广人稀”,那儿的总督也是帝国十九行省中最无关紧要的一个,帝国西疆,其实还是靠成昧省总督褚闻中的两万狼兵守备。听说朗月省连一个大城也没有,因为土地太过贫瘠,连强盗也不大有,所以朗月省根本没有驻军,王镇只带了两百多个随身的护兵,只是为看管流放到那里的罪犯而设立的,而王镇这个总督自己也是因为忤了文侯才被派到那里当总督,近于半流放性质。那里地处高原,马匹并不太多,最多的是一种长毛牛,王镇能给他们两百匹马,实在是竭尽全力帮助他们了。 如果我那时没有到西府军驻地,也差到朗月省的话,大概她们不至于会被送进宫里吧。我一想到她,心头又是一阵疼痛。 钱文义大概发现我脸色有异,道:“楚将军,你也别多想了。我们今天去国殇碑前祭奠君侯,你和我们一起去吧。” 因为天寿节,祭仪全都押后,这些天民间连出殡都不许,但我们自己趁夜去祭总没关系吧。我有些脸红,回到帝都这么多天,我从来没想过要去祭奠一下死去的弟兄么。我道:“好吧,我们叫辆车,再买点酒去。” 华表山在帝都城西郊。华表山孤峰兀立,顶上有郊天塔,塔下又有国殇碑,以前每隔两年的,驻守在帝都的三万禁军和外围的十二万驻军都要到国殇碑下进行祭祀。帝国征战数百年,国殇碑上刻着的阵亡将士名字就已经有数十万了,更不用说在连年征战中死去的无名士卒有多少。 我们到国殇碑下时,天已是黄昏。山衔落日,映得半天俱红,连树叶也变成了紫色。我和钱文义他们在国殇碑下燃起一堆火,钱文义倒了几碗酒,我们一人端了一碗,钱文义对着石碑道:“君侯,您英灵不远,愿来世再为名将,保家卫国。” 他把酒洒在碑前,我们在他身后也把酒洒在地上。我在洒酒时小声地道:“死去的弟兄们,你们也喝一口酒吧。” 酒洒在地上,把泥土也湿了一块。一阵风吹来,扬起了落叶尘土,也似有阴魂在侧。有个弟兄在一边低声唱起了那支葬歌,我们也应和着。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山何巍巍,天何苍苍。山有木兮国有殇。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我们都不是什么善歌之人,唱得也似狼嚎。第一段唱完,远远地,从山下传来了一些人的歌声: “身既殁矣,归葬山阿。人生苦短,岁月蹉跎。生有命兮死无何。魂兮归来,以瞻山河。” 这支葬歌共有三段,第二段更为悲壮,山下那些沙哑的嗓子唱出来,更是一片苍茫,在黄昏中,如一阵阵闷雷滚过。我们都站直了,一起唱起了第三段。 “身既没矣,归葬山麓。天何高高,风何肃肃。执干戈兮灵旗矗。魂兮归来,永守亲族。” 这第三段改用了入韵,和一般葬歌的绵长大为不同,没什么凄婉,却浑然是一派激壮,唱到最后的“永守亲族”四字时,山下那队人已到了华表山脚,一时间山上山下的歌声混成一片,直上云霄,几至满山俱响,已压过了渐紧的风声。 那庭天写的这首葬歌,最后却没有写“以卫家国”、“以卫君王”之类的话,一直为人垢病,因此平常在军中也唱第一段。这次把三段一起唱完,我只觉心头一阵酸楚。最后的“永守亲族”四字,以前从来也看不出有多大意思,现在突然间让我感到这短短四字中有那么多不尽之意。 那庭天一生行伍,他生前有三子,这三子从他出征,有“将门三星”之目,但先后在战争中阵亡,这对那庭天的打击一定很大,他老来也拒绝大帝赐与他的美姬,独自在府中度过余生,写了一部《行军七要》。在《行军七要》中,尽管讲了许多战阵的攻守之策,但夹在里面的,更多是“以不战屈人之兵”,“不杀为上”之类的话。 暮年的那庭天,也许也在悔恨上半天的杀伐吧。如果也许他在想着,与其在战场上建立不世功业,不如与妻儿老小相聚一堂,平平安安,又平庸无足道地过此一生。只是这世界如一道洪流,奔涌向前,再不容你回头。我几乎能从这四字里听到那庭天那无尽的悔恨。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懂得那庭天写这葬歌的真意,耳中,只是回绕着“永守亲族”四字,眼前,好象又出现了我已逝的父母,战死的朋友,还有,就是她。 如果有朝一日我也能到达那庭天的地位,我会不会也如此悔恨?我实在不知道。 这时从山上有人高声叫道:“山上的弟兄,你们是哪一军的?” 钱文义伸掌在嘴边,高声道:“我们是南征回来的士兵,你们是哪儿的?” 钱文义一语出口,山下一阵乱,有个人尖声叫道:“你们也逃回来了?我等是南征残军,陆将军部下。” 陆经渔的残部?我浑身都是一凛,高声道:“陆将军可安全?” 山下一下静了下来,过了一会,有人才高声叫道:“陆将军,魂兮归来,我们回帝都了!” 陆经渔死了?这时山下已是一片哭声。刚才这些人还在唱着那支悲壮的葬歌,现在却已判若两人。我心中一冷,钱文义道:“楚将军,我们下去看看吧。” 我点了点头。这批人大约有五六千,今天才到,恐怕以后再没有人能逃回来了。南征军十万,逃出的,只剩这五六千,这一场战败之惨,实令人心寒。 我们走下山,那批人还在山脚。一到山下,我才发现有些异样,这五六千人,大多是神情木然,只有队伍头上一两百人在抱头痛哭。我们一走过去,有个军官拍马过来,大声喝道:“几位将军,你们是什么人?” 这人盔甲鲜明,神情有些高傲,怎么看也不象是南征败回来的。我和钱文义互相看了一眼,我道:“末将是下将军楚休红,这位是前锋营百夫长钱文义将军。请问将军,你们是哪一部份的?” 这人听得我是下将军,倒收起了几分高傲之色,在马上向我行了一礼道:“禀楚将军,末将是褚爵爷麾下狼军左营都统解瑄,统本营四千,奉文侯大人火急征调令,日夜兼程,入都听令,失陪了。” 他转身要走,我急道:“解将军,他们不是说是陆将军麾下么?” 解瑄撇了撇嘴,道:“这一百二十七人为附在我营中的南征军残兵,楚将军,请你带这些人向文侯大人听令吧。” 他一挥手道:“弟兄们,我们走。” 永宁伯褚闻中,镇守成昧省首府石虎城。石虎城当年是西疆伽洛国国都,地处大江上游南岸,和处于大江中游南岸的符敦城、下游南岸的东平城合称为大江的三道门户。在大帝得国时,石虎城曾被屠成一座死城,几年前苍月公起事时,又攻破了一次,两万守军被活埋于城下。因为石虎城太过重要,虽然成昧省以西还有朗月省,但朗月省地势太过险恶,土地也太过贫瘠,无法驻扎大军,因此石虎城这座帝国本土境内最西的大城就成为帝国西部屏障。以往,石虎城依附于符敦城,受天水省节制,帝都对此也有些鞭长莫及,所以在被夺回来后,文侯怕此城再度有失,特意调攻破石虎城的永宁伯褚闻中为成昧守将。褚闻中原来被指派到乙支省开荒屯田,因为帝都位于三池、昌都、方阳三省交界处,昌都有青月公的七万军驻守,同样紧贴帝都的方阳省却只有长安伯屠方的一万兵驻守,中央一路,出北宁城向南直到大江都不再有驻军,未免太过单薄,文侯当初便倡议在乙支省筑城,由褚闻中在此屯田开府,这样便和符敦城的李湍府军、西府军、北宁城屠方守军守望相助,连成一个整体,不论敌人从南还是从北攻来,这四支军队都能互相接应。这本是个好计划,可惜李湍附和苍月公叛乱,将文侯这全盘计划打乱,而石虎城被攻回后,势必要有一支强兵驻扎,才能保障西部的安全,权衡之下,褚闻中便又被调往石虎城了。 褚闻中这支军队因为辗转于数地,兵源很杂,前期军纪也很坏,被人称为“狼兵”。褚闻中对这支队伍大加约束,整编后,战斗力令人刮目相看,他自己倒很喜欢这个称谓,反正将“狼兵”作为他这两万人的正式绰号。武侯南征前,他受命夺回石虎城,苍月公攻破石虎城后,转战向东进发,在这里留下了两万兵,褚闻中同样两万人,但他攻城时简直如摧枯拉朽,五天急行军八百里,又仅仅用了一天时间便攻下石虎城。那次褚闻中报捷的消息传来,武侯还在帝都选南征军,听得褚闻中如此快便取得胜利,他大为后悔,说本该调褚闻中这两万人为后军,那南征的四支军队每一支都能独当一面了。 帝国的本有驻军十二万,分驻帝都四周,武侯的十万南征军便是从这十二万人中选的。剩下的二万军在我和路恭行回来后就随二太子出征了,现在虽然也有一些补充,但帝都驻军只剩了一万多,真可以说守备空虚。如果全部征用新兵,那战力实在不能保证,我记得武昭说过,要让军校的毕业班提前毕业,那大概也是为了补充下级军官的不足吧。而解瑄这四千营只怕也是武侯紧急调来勤王的,恐怕,西面的青月公、东北的红月公也将分兵回帝都助阵。红月公距帝都最远,青月公驻军的西靖城其实比石虎城离帝都还近,反是狼军先来。 这时解瑄已带人走远了,远远望去,长长一条火把光象河水般流动,丝毫不乱,只这么一会功夫,便已在一里外了。 狼兵真是快啊。我不禁叹了口气,以前在前锋营以为天下强兵前锋营为最,后来到龙鳞军发现龙鳞军其实并不弱于前锋营,现在看看狼军,实在也强悍得令人吃惊。以前,我也实在是坐井观天,未睹天下英雄。 那些残兵此时已止住了哭声,列成一队。他们是陆经渔带出来的兵,自非弱者,但狼军一路急行军,恐怕也觉得他们是个累赘。我问了问他们,发现他们都是些下级军官和士兵。主次南征军一败,高级军官几乎尽数战死,逃出来的人中,路恭行算是官职最高的了,对帝国军的打击,实在不仅仅是一军的战败而已。 ※※※ 顺便把架构的帝国十九行省和各省驻军写在这里,帮我注意我有什么驴唇不对马嘴的地方吧,写得多了,不自觉就会忘记。 南九北十十九行省: 南九: 中西四省:天水(符敦城,原一千万,现人口三百万,西府军驻兵五万,原还有李湍驻军六万)、成昧(石虎城,褚闻中居城,人口一百二十万,驻兵两万)、秉德(人口九十万,无兵)、朗月(人口七十万,总督王镇无兵); 东南五省:海靖(东部大岛,入道城,孙琢之居城,人口六十万,驻兵两万)、广阳(五羊城,人口原二百万,现二百五十万,五羊城主私兵两万)、南宁(高鹫城,苍月公居城,原有五百万,人口七十万,无兵)、闽榕(南安城,人口原一百二十万,现一百万,无兵)、之江(东平城,人口原一百万,现九十万,驻兵四万)。 北十: 西北三省:昌都(西靖城,青月公居城人口九十万,驻兵七万)、乙支(人口二十万)、汲昂(人口二十万); 北部三省:方阳(北宁城,人口八十万,屠方居城,驻兵一万)、祈连(人口十三万)、扶龙(人口十九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