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人大概会被罚俸吧。 我正想着,周诺喝道:“拖出去,每人责打二十,革去官职,罚俸三百。” 这两个人跪了个头,却也没什么不满之色走了出去。反倒是我吃了一惊,没想到周诺竟然如此严厉。 仅仅是练刀落败,夺去官位,罚俸还不算,居然还要责打。虽然与我无关,但也不禁暗暗撇了撇嘴。周诺治军,看来只是以铁腕。这样治军可能极有成效,但总有隐患的。 那几个人都出去了,周诺用木刀指了指我,道:“你,是南征军败回来的楚休红么?” 他的话极不客气,简直毫无礼貌可言,我不由一肚子气,但还是跪了下来,道:“末将龙鳞军统领楚休红,参见周都督。” “你们南征军还有剩的么?” 他的话仍是那么不客气。我忍住恼怒,道:“禀周都督,南征军攻破高鹫城后,反被一支不知来历的蛇人大军包围。武侯突围失败,守城四十日后,城池失守,全军覆没。得以逃脱的,只怕百无其一。” “百无其一?”他象是捉摸着这几个字,静了一会,忽然喝道:“胡说!若百无其一,你为何还有带女子逃出城?明明是贪生怕死,临阵脱逃!” 我没有抬头,只是道:“都督明察,我们是乘坐军中工正薛文亦的飞行机逃出。此人也已在符敦城中,都督可向他询问。那四个女子本是君侯选来敬献帝君的,末将受君侯之命,携其脱身,绝非脱逃。” 又是一阵静默。过了一阵,却听周诺道:“你呢?你也是龙鳞军的?” 他问的是张龙友。张龙友也跪在我身边,听他问起,道:“卑职是君侯帐中参军张龙友。” “你是参军?”周诺忽然又发现了一阵大笑。张龙友也不太象是军人,就算参军也不太象。他走到张龙友身边,道:“你也带剑?” 我只觉头里嗡地一声响,差点晕过去。张龙友那把剑的原主人准是来报信的那个人,小朱跟我说起过,那人剑术极强,周诺曾命人捉下他,这人一把细剑抵住十几人,那么这把剑一定给人印象很深的。我以前只担心那人会不会是西府军的人,才让薛文亦做了个剑鞘,这剑鞘做得也很大,别人定以为里面是把双手重剑,有谁知道其实是把细剑。可周诺若是认出这把剑,以为张龙友就是那个人,那可糟了,连我的话也成了造谣。 我道:“周都督,张龙友是君侯一手提拔上来的参军,他不擅枪马。” 嘴里说着,心里却一阵阵发毛。这件事也是我考虑不周,我听小朱说那人不是西府军的便认为不要紧了,没有想得深一层,也不曾跟吴万龄说。不然,以吴万龄的缜密心思,他一定能看出毛病了。 可是,错也错了,现在再后悔也没用了。 周诺倒没再去注意张龙友的佩剑,转向我道:“那么楚将军一定弓马娴熟,深通兵法了?” 我道:“末将不敢说弓马娴熟,深通兵法,然弓马兵法纪皆有可取之处。” 周诺笑了笑,道:“你倒是不谦虚。” 我正想着他这话的意思,却突然听他喝道:“起来!” 我浑身一激凛,却听得一股劲风扑来,周诺将手中的木刀向我掷了过来。我一下跳起,双手一伸,接住了木刀。他这木刀是平平掷来,我也两手齐接,看上去一定相当巧妙,似乎我们两人练熟的一般,边上几个人都叫了声好。 可是,我的双手虎口处却一阵痛。周诺这一刀掷得力量相当大,如果我接不住,这一刀一定打在我头顶。虽然木刀无尖无刃,但那个阮强被周诺一刀掷中胸口至于吐血,我被打中的会是头顶心,大概会昏死过去的。 周诺难道真的不把别人的性命当一回事么? 我又急又怒,但脸上还是不露声色,道:“谢周都督。” 先前周诺用来掷中阮强的那把大木刀还在地上,他走了过去,拣了起来,道:“楚将军,既然你自承弓马颇有可取,但待本督来取一取吧。接着!” 他左手拇指食指拈住木刀的刀背,右手手腕一抖,木刀“呼”一声劈向我的头顶。这一刀仍是大力劈杀,用这么大的力,纵是木刀,我也受不了的。 我向后一跳,闪过这一刀,道:“周都督,末将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他喝了一声,“西府军上下将佐,一个个都是从刀枪上谋出身,难道名满天下的龙鳞军反而不如么?” 他将长刀舞了个花,“啪”一声,一个抱刀式站定了,又道:“楚将军,你先准备一下吧。” 我看了看张龙友。他已站了起来,一脸张惶,边上,杜禀仍是木无表情,但眼神有点怪怪的,好象有点怨恨我的意思。另外两人看样子是周诺的护兵,贴墙站着,脸上还带些淡淡的笑意。也许,在他们看来,周诺这等做法平常之极,没什么可惊诧的。 我垂下头道:“周都督刀法过人,末将瞠乎过后,定不是都督对手。” 哪知我越是退让,周诺却更是咄咄逼人。他踏上一步,喝道:“楚将军,不必多言,你若没什么本领,岂有位居龙鳞军统领之理,来吧。” 他把刀在身前极快地交叉着划了两道,发出了“呼呼”两声,那一刻,他的身影也一下模糊起来。 这倒是一种神奇的刀法。 我正想着,边上他的一个护兵喝彩道:“都督好一个斩影刀!” 那就是斩影刀么?我记得别人也传说周诺一族有两种超乎寻常的本领,这大概就是一种。那护兵的马屁也拍得恰到好处,周诺脸上露出微笑,道:“楚将军,小心了。” 他手一扬,木刀又是“呼”地一声,象是弹出来的一般,击向我脑门。他这等招式,每一招都象是要我的命,虽然木刀不至于会致命,但总会受伤。我心头不由一阵恼怒,向后一跳,又闪过了这一刀,脸上还是带着诚惶诚恐之色,道:“都督,末将不过是败军之将,何足言勇,都督刀法如神,末将万万不是对手。” 周诺喝道:“哪来那么多废话!” 他跟着踏上一步,木刀又是左右划了个叉,人影一下模糊起来。我只觉一股厉风扑来,心知不妙,正待后退,哪知脚后跟一重,踢到了板壁。 我连退两步,此时到了墙边。 危险! 我本来是右脚在后踢到板壁的,趁势用力一蹬,人一矮,在地上翻了个身,到了周诺脚下。尽管身体蜷曲着,但现在看得更清楚,周诺双手握刀,正向我背心处劈来。 周诺一定没料到我会如此反应,如果我此时将木刀前掠,那正好砍在他胫骨上。周诺尽管人很壮实,但我不相信他的胫骨能有铁一般硬,我又借着这一蹬之力,如果用足力气,只怕用木刀也能打断他的腿。不过打断他的腿的话,我的性命,张龙友的,还是吴万龄他们的性命也准是到头了。可是,如果被周诺的木刀击我背心,那我大概也要被他打得吐血。 那只是一瞬间,但我脑中好象闪过了许多事。我咬了咬牙,反手将刀后掠,自下而上砍上周诺正在下击的木刀。 周诺的木刀比我的要沉重长大,而且我是反手,肯定格不住他的。我这么做,无非是让他这一刀的力量减小一点,我被击中时不至于受太重的伤。 “啪”一声。可是,没有想象中那力逾千钧的巨力,周诺的刀好象停在了空中。我的刀反手掠去,反而成了我去砍他的刀。两把木刀相交,发出了一声响,我借着这力量在地上又是一滚,翻出了他脚下。 周诺没有动,脸上那种讥讪的笑意淡了许多。 看来,我出乎意料的强悍让周诺也小小地吃了一惊。他大概以为我这种败军之将一定不堪一击,他想用击败我来显示一下他的武勇吧。可是刚才我虽然没有反击,但这种极快的反应也让他明白,我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现在我该怎么办? 拿出本领,和周诺大斗一场,不论胜负都是下策。如果我显得不堪一击,那周诺一定知道我是在故意让他,只怕适得其反,也是下策。最好的办法,是与他对上几刀,用很微弱的劣势败下来,那才是上策。可要做到这一点,却着实不易,除非我的刀术远在周诺之上。事实上周诺的刀术绝对是高手中的高手,我用尽全力也不见得赢他,更不用说是放水了。 周诺又将木刀舞了个花,转过身,又踏上一步。木刀虽然又硬又长,可是在他使来,几乎象是柔软的,刀影绕着他的身体,象是将他全身都包围起来。他在我面前欲进不进,可是我却觉得似乎有一股极大的压力压在我身上,我几乎无法动弹。 他的斩影刀是利用极快的刀势劈开空气,使得空气波动有异,从而使得我看不清他的样子吧。如果是一个瞎子,我敢说他这斩影刀绝无用处。 难道我要闭上眼睛么? 周诺的刀法实在很是神奇,不过这种刀法也只有步下一对一时才有用,如果在战场上,那并没什么用处。可是现在不是指摘他刀法不对的时候,我却得想办法正面应付他这种刀法。也许,我不能击败他的话,周诺会把我当成平常的败将,也许会把我算成逃兵就此拿下也说不准。 周诺的刀势越来越强。他每出一刀,我根本无法看清他出刀的来龙去脉。我咬了咬牙,只待硬着头皮上,这时,忽然听得有人叫道:“周都督!等等!” 我舒了口气。是有人来为我求情么? 周诺的刀势一下减弱了,他笑道:“陶都督,你怎么有空过来?” 那是西府军的副都督陶守拙来了? 周诺和陶守拙我都不曾面对面见过,但陶守拙的声音听起来便是忠厚长者之声。周诺的无礼让我敢怒不敢言,也许陶守拙能通人性一些。 周诺已收起了木刀,我正想把木刀也守起来,忽然脚下一软,人跌跌撞撞地冲上一步,膝盖一软,竟然半跪在周诺的跟前。周诺微微一笑道:“楚将军不必多礼,在我斩影刀刀势下能支持这么长时间,你还是第一个。” 我不禁哭笑不得,可心里也不由得一阵佩服。周诺的斩影刀似乎绝不止隐去刀势那么简单,他并没有攻击却已让我象激战一场一般疲惫,如果真的攻上来,我也不知自己能抵得他几刀。可是他再强,这等无礼之举却让我恼怒,偏生他又误以为我是在向他行礼,还让我不必多礼,我不由得胸口象堵了团东西一样,纵然一肚子气,却说不出话来。 这时,听得陶守拙笑道:“周都督,听说你强要龙鳞军的统领比刀,那可唐突得很,不是待客之道啊。” 随着这话语声,陶守拙走进了门。第四章 归乡之路 陶守拙的声音很响亮,但人却不太高,面白无须,也象个士人。从他样子来看,似乎该是个宽厚的人,不过也未必。沈西平的样子也很清雅,看到沈西平的人绝想不到他会是个好杀的人,陶守拙约略有些沈西平的样子,我也不知他是不是也和沈西平相似。 他走进练刀房时,身后跟着两个随从。一进门,陶守拙便对我笑道:“这位便是龙鳞军统领楚休红将军吧?” 我还不曾站起身来,趁势也半跪在地上向他行了一礼道:“陶都督,末将正是楚休红。” 他眯起眼打量了我一下,道:“楚将军远来辛苦,请去歇息吧。你是要回帝都么?” “是,望两位都督施以援手。” 陶守拙笑了笑道:“好,我与周都督商议一下,明日送你们回帝都。” 周诺似乎要说些什么,陶守拙道:“唐开。” 他身后的一个随从躬身行礼道:“唐开在。” “你陪楚将军去来仪馆歇息吧,我还有事与周都督商议。” 唐开道:“是。”转向我道:“楚将军,随我来吧。” 我站起身来,又向周诺和陶守拙行了一礼道:“二位都督,末将告退。” 告退是告退了,但手里的木刀一时还不好放,杜禀过来接了过去。在他接刀时,我见他眼中带着些笑意,也不知有什么开心事,和刚才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判若两人。我道:“多谢。”和张龙友两人跟着唐开走了出去。 杜禀原先将我们安置在城门口行营边的一间屋内,唐开引着我们到了来仪馆。这来仪馆是家客栈,门口挂了块很大的匾额,上面便是“来仪馆”三字。我正要走进馆门,却听得身后薛文亦惊道:“是鲁晰子的手笔啊!” 我也不知鲁晰子是什么人,我只道出了什么事,转头道:“怎么了?” 薛文亦半躺在担架上,指着那匾额道:“统领,你看,这三个字是鲁晰子所凿!”他脸上满是兴奋之色,虽然人还很是委顿,一根食指却在指指点点,似乎正在捉摸这三个字运凿的方位法度。唐开本走在最前,听得薛文亦的叫声,转头道:“这位先生眼光不坏,这三个字正是鲁公于天佑五年巡游至此时所凿。” 我道:“鲁晰子是什么人啊?” 薛文亦道:“统领,你不知鲁公是何人么?唉。”他这一声长叹叹得一波三折,似乎我不知鲁晰子是何人,这一生是白活了一般。我道:“我是不知,好象没有一个名将姓鲁啊。” 薛文亦道:“鲁公是百余年前天下第一名匠,有‘鬼工’之称。他本也在军中为工正,因斧凿锯刨之技天下无双,先帝将他提拔入工部任侍郎之职,监修郊天塔。” 郊天塔是帝都名胜,位于帝都西郊华表山上,建造已逾百年,本是当时的帝君突发奇想,要在华表山造一个全帝国最高的建筑物,祭祀天神和历朝历代的将士。华表山风很大,国殇碑高达五丈,本已似非人力所能,而郊天塔却达三十六层,连塔尖共二十九丈七尺,建成时,这一代帝君的御制诗中有“浮云未敢凌其上,天下名山孰与齐”之句。 华表山不算高,算上这二十九丈七尺高塔,也不见得是天下至高。我听说帝国西南边陲,人迹罕至之地,有连绵不尽的群山,每一座山峰都高耸入云,便是一百个郊天塔那么高也有,帝君诗中的“已无山与齐”的话自然是吹牛而已。不过帝都一带方圆百里,的确再没一座山能比建在华表山头的郊天塔更高了。登上郊天塔顶端,周遭百里尽收眼底,也的确有唯我独尊之势。不过郊天塔实在太高,听说到了顶端会觉得连塔也被风吹撼摇动,所以不太有人敢登上顶去。郊天塔初成时,朝中刑、兵、吏、工四部尚书就同时上书,劝谏帝君珍惜万金之体,不可以身犯险,那一代帝君大概也觉得登顶太累也太怕人了,祭过一回便不再登塔祭天,这座郊天塔也成了名不副实。 当时帝君起意筑塔,召天下良工于帝都,但却没人敢监工督造。当时工部尚书甚至以“此塔非人力可成”为由,力辞任命。于是有人举荐当时任军中工正的鲁晰子监工,帝君便抱着让他试试看的心思,破格提拔鲁晰子为工部侍郎,督造郊天塔。 三十六层郊天塔,那是前所未有的大工程。鲁晰子受命于天佑元年冬,花了一月功夫,走遍华表山,选定了北侧第三峰为造塔之地,只用了七个月,于天佑二年夏季来历时,此塔落成。如此雄伟的建筑,却用了短短七个月便已建成,旁人多有微词,觉得这塔定然不能长久,众议汹汹,以至于帝君也觉得鲁晰子多半在偷工减料,将他下狱。恰好这年夏天华表山起蛟,狂风大作,飞砂走石,华表山上合抱粗的大树多被连根拔起。众人只道郊天塔定会夷为平地,哪知风过后,郊天塔完好无损,周围多有大树倒伏,塔上却连个瓦片都不曾掉。于是京中大哗,鲁晰子当场释放,先前对鲁晰子攻劾最力的工部尚书下狱。帝君本有意命鲁晰子任工部尚书,但鲁晰子以年事已高,身体不佳不由辞官,就此周游天下。 安排好住房后,我听着薛文亦如数家珍地说着鲁晰子的事迹,不禁有点唏嘘。鲁晰子最终辞官,大概也是对宦海绝望了吧。当时的帝君还有从善如流之名,但如果不是一场大风,鲁晰子也要不明不白地含冤死于牢狱。看破了朝中的结党营私,鲁晰子就此跳出是非,倒也不失为上策。 薛文亦讲到鲁晰子最后云游天下时,脸上已是难得的红光满面。他比鲁晰子要晚百多年,但巧的是,他也在做鲁晰子当年做过的官职。在薛文亦这等工匠眼中,鲁晰子就好比我们眼里的那庭天,已经成为他们的神话了。 说完了,薛文亦有些气喘,我到桌上给他倒了杯水道:“薛工正,你歇歇吧,别说了。” 薛文亦道:“鲁公遗迹,如吉光片羽,良可珍贵。你看他凿出的三个字,每一凿都切合木纹肌理,绝不拖泥带水。” 我也看不出这三个字有什么特别的,道:“有什么特别么?我也看不出来。” 薛文亦摇了摇头道:“统领,你不谙刀锯,自然不太知道此中奥妙。凡是木板,皆有纹理,而纹理不一。若是将纹理切断,那这块木板强度大减,断处年深日久,便会断折,所以凡是旧匾,你若细看,上面的字多半有些变形。鲁公凿此三字,每一凿皆沿着木纹,是故这块匾额虽历百年而字犹如新。” 我摇了摇头,笑道:“我可看不出来。” 薛文亦叹道:“唉,鲁公神技,一精至斯。吾辈虽浸淫此道,安可梦见。若他年我能有鲁公万一,我薛文亦亦可称名匠而无愧矣。” 他忽然说得象个士人,我又笑了起来,道:“好了好了,你歇歇吧,我去看看吴万龄他们。” 薛文亦忽然脸一红,道:“统领,还有……那个……” 我道:“是秦艳春吧?她们四个住在一块儿,没事。” 秦艳春就是那个一路上负责照料薛文亦的女子,原先武侯选了六个女乐,给她的名字叫“橘”。后来她们和我们算熟了,秦艳春也不喜这名字,还是用的本名。我虽然不太关心她们,但也看得出,秦艳春对薛文亦很是关心,而薛文亦也似很喜欢她。薛文亦年纪不过三十左右,人也很谈得英俊,跟秦艳春站在一起时,很是般配。我想我们回到帝都,他们多半会成婚,而张龙友、吴万龄也都有一个很接近的女子,恐怕也会成为一双。 想到这里,我心里一动。 照这么想,她也该和我成为一对吧?我虽然没有怎么表现出来,可他们也一定看得出,我很喜欢她。那次她采野果不归,遇到鼠虎,我尽管有病在身还是去找她了。回到帝都,她也许会嫁给我了吧? 如果是这样,那南征败绩,于我个人倒没什么坏处了。 我正胡思乱想道,忽然听得薛文亦叹息了一声道:“唉,我要是伤好了,只怕也还得从军。” 我身上一凛,那等胡思乱想也被打断了。的确,我们回到帝都后,我只怕还只能再次从军。如果我战死在沙场上,那让她怎么办? 这时,有人敲了敲门,我听得吴万龄道:“统领,你在么?” 我拉开门,吴万龄走了进来。我道:“吴将军,你怎么不换洗一下?” 陶守拙倒是想得很周到。我们一路上衣衫破损,他把我们安置到来仪馆后,还备好了一人一套换洗衣物。 吴万龄道:“张先生去洗了,让我来叫你们一下。楚统领,那个带我们来的唐开走了么?” 我道:“他回去复命了。怎么了?” 吴万龄道:“统领,你有意在西府军当指挥使么?” 我道:“怎么想起问这个?我有意,人家也不要我当。” 西府军的军制是都督分统五路军。其中正都督统一、二、三三路,副都督统四、五两路。每路军的指挥官叫指挥使,等同于帝国军的一路军主将。我记得苑可祥曾品评帝国军中的几个弊端,有一条是“各军编制不一”,正是说到这种情况。称呼虽然看似小事,平常没甚大碍,但诸军合兵时,因为称呼不一,下级军官甚至不知该向哪个报告。 吴万龄皱了皱眉,道:“我在营中,听那个杜禀的口风,似乎周都督有留你在军中任第三路指挥使之意。这第三路重编成军未久,他一直物色不好人选担当指挥使,还空缺着呢。” 我不禁恍然大悟,怪不得杜禀先前对我还算客气,见过周诺后忽然对我极为冷淡。也许,他本也是争这第三路指挥使的有力人选,因为听说周诺有提拔我当指挥使的意思,大为不满。所以听到陶守拙说要送我回帝都去,他就马上又变了副脸色了。 想通了这点,我不禁失笑。周诺也算个自行其事的人,也许在他眼里,只要刀法好便可以当指挥使的,他倒没想到,我根本不属西府军,就算当了指挥使,第三路的士兵哪里会服我?何况我也根本不想留在这里。 我道:“原来如此,这事反对的人很多,副都督陶守拙看样子是坚决反对的,事情铁定泡汤。不过这样也好,我们也可以早点回去。” 吴万龄叹了口气,道:“其实,留在西府军也不见得不好……” 我道:“留在这里,那四个女子怎么办?” 吴万龄脸一红,道:“要是留在这里,我们就在这里开枝散叶吧。凑得也巧,我们四个人,她们也是四个……” 我不禁笑了。这四个女子是武侯搜来要献给帝君的,但如今我们也不必在意这事了。我道:“回到帝都,我们当然不会把她们献出去了。我也不想靠她们升官,不然何以面对九原下的君侯?” 一说起武侯,我们都不禁沉默了。十万大军,现在大概也大多已战死在最后一战中了。那么多曾朝夕相处的袍泽,现在,也许已是高鹫城中的一堆枯骨了吧? 吴万龄被我说中了心事,脸又是一红,也不再说什么了。他年纪和我相近,平常比较沉默寡言,但知慕少艾之心倒也没什么异样。便是在辎重营中被叫成呆子的张龙友,他岂不也会喜欢一个女子?就算一直躺在拖床上的薛文亦,我笑道:“你害什么臊,便是薛工正伤重躺着,也没少跟那个秦艳春眉来眼去。” 薛文亦虽然伤还没好,依然躺着,听我这么一说,也不由得笑了,道:“楚将军正会说笑话。” 正说着,有人敲了敲门,听得那个秦艳春在门外道:“薛先生,可以进来么?” 我笑了笑,道:“薛工正,不打扰你们情话绵绵了。吴将军,我们去洗澡吧。” ※※※ 来仪馆依着一个温泉而建,在屋后,有一个巨大的澡堂,当中用石头砌出了一个浴池,里面是一池温泉水。听说这也是鲁晰子的设计,温泉水一头进来,一头出去,浴池中的水总是保持流动,所以一直很干净。 我们来洗时,张龙友正在里面洗着。浴池居然是男女混浴的,那些女子大概也都是些有钱人的侍妾。洗完了,穿起了新衣服,吴万龄忽然道:“楚将军,她们怎么不来洗?” 我笑骂道:“你真是饱暖思淫欲。” 吴万龄被我骂了一句,也不禁笑了笑。 洗过热水澡,我舒展了一下身体,只觉舒服得如坐春风,道:“薛工正大概还得鬼混一阵,我们出去逛逛吧,看看符敦城。” 吴万龄道:“好啊,我也想再看看这儿。听说兵乱以前,符敦城中平常便有百万人口,是中西四省中的第一大城,古迹也很有不少。” 张龙友道:“是,法统共有三十六洞天,天水省便有霍林上玄、太乙总玄、洞虚咏真、太玄司真、宝玄洞真、朝真太虚、大酉华妙七个洞天,其中太乙总玄、太玄司真、宝玄洞真便在符敦城一带,通称为三玄洞天。” 吴万龄道:“张先生,你这些倒背得熟。” 张龙友道:“这等名目,我从小便背得熟了,只是一处也没去过。除了三十六洞天,还有什么九山二十四治、三界七十二福地,我都背得很熟的。” 他还待再说下去,听他的意思好象要把那九山二十四治,三界七十二福地全背上一遍,我忙打断他道:“行了,以后再说吧。我们去看看外面。” 我们刚走到来仪馆门口,有个人走到我们跟前道:“三位将军,你们要出去么?” 我道:“是。你是什么人?” 这人道:“我是来仪馆的司馆,我叫梁德,叫我阿德便可。唐开将军关照我,三位将军若要出门,由我陪同几位出去。” 这是监视我们吧?我也没有多说什么。有他带路也好,反正我们也不是什么细作,有什么要瞒人的。我道:“好吧。” 在符敦城里走了一圈,已是黄昏。城中尽管处处疮痍,但也显示出一派欣欣向荣。符敦城一向易守难攻,城中又粮草充足,若无内乱,城中一向安定,所以天水省虽然僻处一隅,人口却是十九行省中最多的。现在兵祸已息,城中虽然人口大减,仍不失繁华,到处都有做生意的人。听梁德说,现在府敦城又有了五十万人口了。西府军总营原先在天水省北部,迁入城中后,驻地的居民有不少也跟了过来。看样子用不了二十年,符敦城又会回复百万人口的洋洋大观。 绕过一圈后,夕阳在天。我们站在城南的望江阁上,看着押龙河。河中波光粼粼,夕阳把河水也映得通红,河心时而有鼍龙翻起波浪,远远地望去,只是说不出地祥和。 不知如何,我心头一痛,似乎要落下泪来。这时,听得张龙友叹了口气道:“江山如画犹无奈,只与英雄做战场。” 这两句是天机法师在《皇舆周行记》中的诗。《皇舆周行记》我不曾看过,但这首诗却流传甚广。天机法师当初随太子周游天下,经过成昧省首府石虎城时,在城外的江滩上见到一片白骨,怆然吟就的。 “岭表长风咽夕阳,涛声淘洗旧刀枪。江山如画犹无奈,只与英雄作战场。” 我默默地念着这首诗。这首诗只是天机法师口占而成,我也无法体味出里面有什么高妙,但那种隐隐的悲天悯人的情怀,数十年后,依然如在目前。 帝国军和共和军,都只是人而已。记得我和路恭行在助守北门时,路恭行对那老琵琶师这么说过。可是没什么不同的两军成为势不两立的敌手,如果说士兵本身,根本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说到底,只是为了帝君和苍月公两个人的名份而已。可是苍生何辜,为了英雄们的事业,他们就该如蝼蚁一般死去么? 长风吹来,涛声一阵接着一阵,依稀似有千军万马,又似呜咽之声。 ※※※ 陶守拙没有食言,第二天我们一起来,唐开已在门外等候。我刚走出去,他向我拱拱手道:“楚将军,周陶两位都督已为诸位将军备好车马,由我护送将军入帝都。” 我倒小小吃了一惊,陶守拙好象迫不及待地要让我走似的。我本以为他最多给我一辆车,几匹马,没想到他还派人来护送。我道:“两位都督错爱,楚某实在感激涕零。” 唐开道:“本来两位都督有意请楚将军盘桓数日,要向楚将军打听一下战况,只是为帝君贺寿的贡使马上就要出发,不可误了行程。” 原来如此。我道:“我去向两位都督拜谢辞行,请唐将军带路吧。” 我跟着唐开到了都督府。没想到,周诺居然还在练刀房,看样子昨天在练刀房见我也不是他故意折辱我,而是他习惯如此。我向他跪谢后,他也只是不冷不淡地说了两句“一路平安”之类的话,不知陶守拙跟他说了些什么,以至于他对我一下毫无兴趣了。 陶守拙倒很是热情,跟我寒喧了一阵,还对我不能留在西府军大表了一番惋惜。若非我知道内情,只怕要以为是他力主让我留下而周诺不同意了。我一向对这等两面三刀的人物不甚相能,也只是嘴上客气了几句,心里只是暗笑。 辞别了周诺和陶守拙,出了北门,由西府军在渡口的卫兵送我们渡江。贡使一行有五十余人,十辆大车,我们则是两辆车,两匹马。我和吴万龄骑马,她和两个女子一辆车,张龙友和薛文亦、秦艳春一辆车。 一上大江北岸,距帝都还有一千余里。车每日可行百里,十余日也可抵达。也只有这时,才真真切切地感到帝都已近在眼前了。 ※※※ 帝君的寿辰是三月二十三日,还有近一个月,按理,这贡使走得再慢,一个月也能到达帝都了,不至于要那么急法。陶守拙迫不及待地要送我走,也许是怕我留在符敦城会夜长梦多吧。不管怎么说,他没有把我按上个逃兵的罪名,总还算是忠厚,我还得感激他。 唐开也充任贡使,他部下中有个叫夜摩大武的很是健谈,因为他是走在队伍最后,和我相并,一路跟我聊个不停,我向他打听了很多天水省的物产风俗。 天水省因为雨水多,盛产茶叶和蚕丝。北地太冷,养不好蚕,所以蚕一向出在大江以南,但养蚕的桑树却不知为何只有在天水省长得最好。以前和平时期,每年一到秋季,天水省便挤满了四处来收取蚕丝以及绸缎的商人。但自苍月公叛乱以来,兵荒马乱,五羊城的商人被阻断了路途,而符敦城的蚕户也无心再养蚕,去年的蚕茧收成很差。西府军入主天水省后,鉴于民生凋敝,便大力发展蚕桑,听说今年的蚕茧又会有很大产量。 茶叶是天水省另一项收入来源。天水省的茶叶与帝国东部的之江出产的齐名,每年足可生产数十万担鲜叶,炒干后的数量仍很可观。茶叶不喜水,也怕日光,天水省雨水甚多,所以茶叶嫌味淡一些,品质与之江省相比有所不及。不过之江省人口少,从茶叶的产量来说比天水省要少得多。除了这两宗以外,天水省还盛产山马。山马个头较矮,跑得虽不快,长力却极好,这次贡使也选出八匹个头较大的山马进贡。这几匹不同于一般的山马,长力和速度都好,完全可与军中常用的宛马中的良驹相比。 听着夜摩大武滔滔不绝地说着天水省的物产,便是坐在马上也眉飞色舞,若是站着的话恐怕要手舞足蹈了。我笑道:“夜摩兄,你对乡土可很是自豪啊。” 夜摩大武道:“自然,生于斯长于斯,这块土地就是我们的生身父母。” 夜摩大武只怕也是个士人出身,说话也很是文雅,但他这句话却令我大起同感。这块土地生我育我,但正如天机法师所说的,“只与英雄作战场”,只是一片杀戮之地而已。 我不想再想这些了,笑道:“夜摩兄,你这姓氏可真少见,我还不曾碰到过有你这个姓的。” 夜摩大武道:“楚将军,你弄错了,这不是我的姓,是‘氏’,我的名字叫大武·德拉旺堆·孔巴,是夜摩族的人,你们华族可没有‘夜摩’这个姓,我原来名字不太好叫,所以才被人这么叫法。西府军中,我的族人不少,你只消看到有姓夜摩的全是。呵呵,蛮族之人。” 我叹道:“民族只是民族,大武兄谈吐不俗,说什么蛮族。我虽是华族,与大武兄相比,真是望尘莫及。” 夜摩大武道:“楚将军谬赞,大武实在愧不敢当。对了,楚将军,你们带来的这四个女子是从高鹫城掳来的么?” 夜摩大武这个“掳”字说得很难听,但这也是事实。我道:“是。”正想说一下,现在她们不是俘虏之类的话,却听得走在前面的唐开喝道:“夜摩大武,过来一下。” 夜摩大武答应一声,催马上前。大概唐开听到了他的话,怕我尴尬吧。其实我倒没有什么好觉得尴尬的,事实就是事实。 我扭头看了看,吴万龄骑马走在她乘的那辆车边,大概是护着她们。 回到帝都,我们大概会同时成家吧。可是,突然间,我想起了苏纹月。 她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个女子,可是,现在,她的魂灵在哪里了?会不会怪我? 我心头一阵阵搐动地痛楚。苏纹月的一颦一笑,好象如在目前。 这是夜摩大武又带马过来了,仍是走在我边上。我道:“大武兄,有什么事么?” 夜摩大武道:“要过乙支省境了。唐将军让我们小心点。” 我想问问到底有什么事,看他的样子,好象一下子不敢多说,也许,唐开是警告过他,让他不得跟我多说什么吧。想起在符敦城里,我们出去一趟还得有一个梁德跟着我们,西府军对于我们仍是很不相信啊。陶守拙在劝说周诺打消让我进入西府军的主意时,大概也对他说“来历未明,未可置于身边”之类吧。 我也没再多说什么。 这一晚车队歇在一个山坳里,第二天一大早重又出发。天水省一带山岭崎岖,大江在群山中蜿蜒穿折,奔流向东。乙支省和天水省相邻,过大江向北再走一百余里,翻过一带山脉便是乙支省境。乙支省远没有天水省繁华,人口极盛时,全省也不过两百万,经过兵乱,只怕更少了。 走了一程,绕过一个山口,唐开突然带马向回跑来,大声道:“要过鬼啸林了,大伙儿当心,刀枪都拿出来。” 他沿着车队跑了一圈,押送车子的西府军都取出了军器。我有些茫然,道:“大武兄,怎么了?” 夜摩大武道:“鬼啸林现在有一批盗匪啸集于此,遮断要道,经过这儿时得当心点。楚将军,你没兵器么?” 我的武器只有一把百辟刀。百辟刀虽然锋利,却只是腰刀,在马上没什么用。我看了看吴万龄,他在我身后也有点茫茫然。夜摩大武催马到一辆车前,从车上抽出两枝长枪。这长枪原先被绑在贡品边上当成加固的木棍的,大概也是非曲直物两用吧。他把长枪交给我们,道:“若真碰到了那盗匪,你们小心点。” 我接过长枪掂了掂。天水省的人普遍较矮,这长枪也比我惯用的轻好些,但他们的战斗力却并不见得弱。我把枪舞了个花熟熟手,搁到马身上,道:“那盗匪很厉害么?” 夜摩大武道:“他们原是李湍的卫队,共有百余人,为首的原是李湍的贴身侍卫,名叫曾望谷,自称‘鬼头曾’,这支匪兵也自称为‘鬼军’。鬼啸林方圆有两百多里,他们来去无迹,专门掩杀西府军的人,我们曾派大军扫荡,却根本找不到他们。 夜摩大武说完这些,又马上闭上了嘴,大概想起唐开的告诫。 怪不得要两百多人来保护贡使吧。听夜摩大武所说,曾望谷专门掩杀西府军,那也是为李湍报仇的意思。这地方正值西府军到帝都的要冲,曾望谷守在这里,西府军也防不胜防。 鬼啸林里是一片高耸入云的巨树,高的有十余丈,矮的也有五六丈,地上的落叶积得厚厚的,也不知有多少年了,而树叶也长得茂密已极,风吹过,满树叶子被吹得一阵阵响,真有如鬼哭。现在正是大白天,阳光却只有从树叶的缝隙间偶尔漏下一些,里面仍是一派阴森。 这里也实在是个伏击的好地方。如果是蛇人的话,在这种树林里更能显其长,只怕有十来个蛇人便可将两百多士兵斩杀干净了。曾望谷的手下不知战斗力如何,肯定不及蛇人善战。但他原先是李湍的贴身侍卫,那绝非弱者。 我不禁忧心忡忡,带了带马,走到吴万龄边上,小声道:“吴将军,我们要小心点,防着他们从后面攻上来。” 曾望谷的人没有唐开人多,他们兵分两路前后夹击的可能性并不大,但也不可不防。吴万龄也有点担忧地看看四周,道:“楚将军,在这里骑军可无所展其长啊。” 那些大树虽然间隔不太窄,但马匹总不能如平原地带一样飞奔的。唐开的人全是骑在马上,一旦中伏,马匹反而成了累赘。这问题我也想到了,但一旦下马,车队行进的速度更加缓慢,只怕更会遭人伏击了。如果正面相对,曾望谷的队伍没什么可惧的,现在却不得不防。 我到了薛文亦所乘的车边,拉开了车帘。因为有个张龙友在里面,三个人倒是正襟危坐。一见我,张龙友道:“将军,出什么事了?” “有乱军可能要伏击,你们要当心点。” 张龙友摸了摸腰间的剑,道:“要不要帮忙?” 我不禁失笑。张龙友的胆子倒也不小,只是他的本领,绝不在刀剑上,要他帮忙也是越帮越忙。我道:“你在里面吧,护着薛先生就行了。” 我到了车的另一边,和吴万龄一人一边守着。 鬼啸林正如其名,听着头顶的风声,也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渐渐地已入林中的腹地,唐开他们脸上越发凝重,已是战战兢兢了。 正走着,忽然,前面发出了一阵响,听声音,是陷入了陷坑,随即从四周传来了一阵巨响,倒似有一队锣鼓同时炸响。这声音突如其来,我的座骑也人立起来。我一把拉住缰绳,眼见拉着车的两匹马也有要惊的样子,我一拍马,冲了过去,拉住了马缰。但这也是多此一举,赶车的马夫驭马之术很是高明,那两匹马一有惊的意思,他已拉住缰绳,将两匹马收住。这时,我听得唐开在大声道:“全体下马,准备接战!” 西府军士兵丝毫不乱,整齐划一地跳下了马。看过去,在最前面有人摔进了一个坑中。那坑不太深,摔下去的人身手矫健,已翻身跃出。 怪不得不下马啊。唐开大概已料到了这一手,一旦马惊了,那就自乱阵脚。现在人人都在马上,那些马也都被带住,曾望谷这计策便落空了。 我也跳下马来。马匹刚才被突如其来的锣鼓声一惊,现在还在踢打着地面。我在马脖子上抚了两把,马也定了下来。 哪知还不等我庆幸,忽然破空之声疾传而至,一支羽箭“铮”一声钉在她坐的车门上。 这箭是从路左边射来的,正是我现在所在的一边,我大吃一惊,右手将长枪在地上一撑,左手在腰间一拍,百辟刀已离鞘在手,人也踩在了车边的踏板上。 在踏板上,我已看得到里面了。她们三个女子都有点惊慌,她虽然不至于手足无措,也有些脸色变幻不定。我道:“低下头,把座垫堵住窗口!” 车板虽不是很厚,也有半寸许,要射穿起码得有以前帝国军中的神臂弓,不然就算我用过的贯日弓,也许很近才胡射透,那些乱军的箭肯定射不穿的。只消她们把窗子堵上,不让飞箭从窗隙里飞进来就不会有危险。她点了点头,抽出一个座垫,按在窗子上。我刚要跳下去,一支箭正射过来,看样子正是飞向窗子的。我飞起刀落,将这刀斩为两段,叫道:“吴将军,小心!” 吴万龄将马拉在车边,道:“统领,这边还没人。” 箭都是从左边射出来的,准头并不很佳,而且也稀稀疏疏的,不少箭落地时甚至离人还很远。看箭势都是从树梢飞来的,那些乱军只怕是躲在树冠中。但就算准头不佳,两百多人挤在车边,仍有一些被箭射中。 这时,唐开道:“左翼兄弟随我冲,右翼的分两列,护住车队!” 我们带的箭并不多,盾牌也带得不多,唐开也知道若是单以箭反击的话,恐怕会吃亏,因此分了一半人冲入树丛中。他带的这批人都是西府军精锐,一冲过去,乱军便不再射箭,只听得那里传来了一阵阵“簌簌”之声,大概是这批乱军正在逃跑。 唐开一追出去,剩下的人登时便松懈下来。夜摩大武正在我边上,他将手中的枪靠在车上,伸手擦了擦头上的汗,对我道:“楚将军,鬼军其实是些叛军的残部,乌合之众,刚才还真吓了我们一跳。这回非给他们来个干脆不可。” 他的话已很是轻松,唐开一走,他的话又多了起来。但我却没有他那等乐观,道:“大武兄,现在不能太轻敌。” 曾望谷用陷阱阻路,然后用箭来伏击,相当有章法,我实在有些怕那些人的逃跑也是条计策。 这时吴万龄走了过来,他手绰长枪,仍是不敢怠慢,眼盯着两边,一到我跟前,他便道:“统领,这些人走时,声息一点不乱,我怕其中有诈!” 我点了点头道:“正是。” 唐开追出去时,我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唐开带人一冲,那些乱军几乎是同时停止射箭,按理,起码还得再射几箭的。而他们退走时的声音也井然有序,一定是早有准备。 那么,我们是中了曾望谷的圈套了?不过唐开分出一半去追敌,剩下还有一百来人,曾望谷也不会有那么多人的,我们仍不用怕。 我正这么想着,忽然间从左边树丛里又是一阵箭羽。这批箭与刚才大不相同,又急又密,如同下了场暴雨一般,几匹马被射中,痛得“唏律律”地长嘶,在地上乱蹦。 留守的西府军被这一阵箭射得阵脚大乱,夜摩大武也向车队右边退去。我脑中一亮,叫道:“当心右边!” 我的喊声很大,西府军本来有不少躲到了车队右边,有弓箭的正向着左边的树林中反击,听得我的喊声,不少人扭头一看。但也就是我喊出声的同时,右边也是一阵如暴雨般的飞箭射来。 好一个声东击西的疑兵之计啊。即使是曾望谷正在对敌,我仍对这个还不曾见过的对手起了三分赞叹。他定是对西府军知之甚详,西府军押送贡品,兵器带得不少,但盾和弓箭这一类东西,因为带着太重,一用消耗也太多,带来的并不多。他用箭来主攻,正击中我们的要害。而且他以疑兵调走了一半人马,现在留下的人和我们人数相差不远。这一轮箭比刚才射来的更急,看来,曾望谷是把主力放在路右边,直到现在才发动。 这一阵箭雨射来,西府军总有十多人受伤,登时乱作一团。唐开带着人去追杀了,虽然并不太远,但要回来也得有一会,这儿是群龙无首,被曾望谷打了个措手不及。 我看着在箭雨下不知所措的西府军,心头也是一凛。两边都有箭射来,其实箭并不太密,曾望谷的人最多也不过百人左右,和西府军剩在这里的差不多。只是西府军阵脚已乱,而曾望谷的人居高临下,若不马上稳住军心,不等唐开赶回,这儿的百人只怕会被曾望谷全歼也说不定。那时势力此消彼长,唐开回来后也必将一败涂地。 好个曾望谷。我看了一眼吴万龄,吴万龄也有些惊慌,我道:“吴将军,你稳住这儿。”提起长枪向路边冲去。 曾望谷多半躲在路右的树上。就算是在左边,我若能将右边的乱军击散,曾望谷也不能有什么作为了。我听得吴万龄沉声道:“全体镇定,贴在车右,不要慌。” 吴万龄整军实在有他的一套,我也放下了心。有吴万龄在,西府军自保有余,我只消去冲杀便是。此时我已冲到了一株树前,刚一停步,便觉一股厉风射来,我头一偏,一支箭正从我耳边射过,钉在了地上。我也顾不上别的,人一跃而起,长枪猛地刺出。但这一跃之力,枪头“噗”一声,尽没入树干中,只听得周围一阵惊呼,其中大概也有乱军的声音。 武昭在示范给我们时,他的全力一击可以将合抱粗的大树击穿。我力量不及他,但用力的巧妙之处,已颇得他枪法的三昧,这一枪定给所有人很深的印象。 这枪刺在离地有七尺余的地方,我挂在枪尾,把枪也扳得弯成一张弓也似,借着一弹之力,人象离弦之箭,猛地弹向空中。 这树枝杈很多,我用枪身弯曲之力弹起时,正射向一根很粗大的树枝。我的右手抽出了百辟刀来,看准那树枝,左手一探,抓住了枝干。也正是这时,头顶的树叶发出一片“簌簌”之声。 这是有人在树上向我发箭。由于这支箭几乎是笔直射下的,他不一定能看到我的人,只是凭感觉射下,也几乎是射过了一大团树叶。此时我正在翻身上去,人也是头上脚下,心知用百辟刀去格定是格不住,而脚正在踢人,心一横,趁势一脚扫去。这一脚也不知扫动了多少根树枝,只听“哗”一声,一大堆树叶被我扫得雪片一般坠落。在树叶中,一支箭也斜斜落下。 此时,我已翻身跃上了树枝,正好看见有个人坐距我头顶还有四五尺远的地方,正有些惊惶失措地拉着一张弓,准备搭上箭。我哪里还由得他动手,脚一蹬,人已跳起,左手抓住了他坐的那根树枝,右手的百辟刀直取他前胸。这时他哪里还坐得住?人在树枝上站了起来,作势要逃,但我的刀已如影随形,到了他胸前,这么近的距离,我都能看清他剧变的脸色了。 他本不该逃的,这么近的距离,哪里还逃得掉?本来他在上,我在下,他占了有利位置,但这人大概经历的战阵也不多,这般任由我攻击,自是让我占尽了上风。 我的刀几乎贴到了他的胸口,他手一推,将弓向我推来,大概试图用弓来挡我一挡,但百辟刀吹毛可断,他的弓弦一碰到刀锋便一下断开,绷得紧紧的弓“嘣”一声弹开,这使得他更站立不稳,我一声断喝,百辟刀没入了他的胸口,他眉头一皱,登时摔了下去,“砰砰”连声,一路也不知撞折了几根树枝。 我站在还起伏不定的树枝上,调匀着呼吸。刚才我实在有些轻敌,若不是这人箭术太差,以至于箭未至,声先出,我哪里还有命在?现在想想还有些后怕。如果是谭青、江在轩这路箭术好手,箭比声先至,我有九条命也得丢了。 这人的身体这时“砰”一声摔在地上。他坐在离地两丈多高的地方,从这儿掉下去,并不至于丢命,但他中我一刀在先,这般摔下去,怕也活不了。我正想看看这人,忽然面前的树叶又是一阵抖动,一支箭已穿过树叶,正射在我面前的一根横枝上,将这枝条射成两半,箭势仍在向前。我心一凛,百辟刀猛地在面前划了个圈,“啪”一声,一支箭正被百辟刀格开。 真是说到就到,我刚想着箭术好手能箭在声先,马上便出来一个好手了。我一阵心悸,心知这人再向我发箭的话,恐怕不能再有这般好的运气了,人向边上一闪,躲到了树干后面。也几乎同时,又是“啪”一声,一支箭正射在我面前的树干上。 这好手并看不见我吧,那他是凭感觉在向我射来的?我心头又是一寒。却听得路对面有人道:“那里的人,你是谁?” 一听这人的声音,我又是一惊。这人声音尖脆,听声音,似乎才十五六岁的样子。我靠在树干上,不敢出声,心知这人定是要借我的声音来确定我的位置,我要一出声,只怕眨眼间便会吃上一箭了。 这人不见我回话,恨恨道:“不管你是谁,你杀了我一个弟兄,我曾望谷定要取你性命!” 我有点默然。比起他的威胁来,知道他是曾望谷,那更令我吃惊。我一直想不到,曾望谷居然会是个半大的孩子。此时我再忍不住,喝道:“在下龙鳞军楚体红……” 我话不曾说完,眼前的树叶又是一阵抖动。我本来就已全神戒备,猛地伏下身去,“哧”一声,一支箭从我背上穿过。若慢得一慢,这一箭便要射在我身上了。 曾望谷一箭落空,又喝道:“快走!” 这时唐开带着百余人已回来了。曾望谷刚才没能一下击溃我们,若再不走便要落于腹背受敌之境。随着他的喊声,我周围发出了一片“簌簌”之声,从树叶的缝隙间望去,有一群人影在树顶上穿梭跳跃,有若猿猴,但人数并不会太多。只这他们刚才这一阵乱箭使得守在车边的西府军没敢有所动作。 唐开此时已经冲回车队,他喝道:“曾望谷,躲躲藏藏的算什么好汉?” 他手绰长枪,便要冲上前去。刚踏上一步,忽然从前面一箭飞来,唐开手中长枪一轮,但这一箭如电光石火,他哪里拨打得到?透过他的枪影,正中他的头盔。唐开的头盔是熟铜打制,这一箭也透不进去,只发出了“当”一声响。但这一箭也骇得他退了一步,不敢再追。第五章 莫非王臣 曾望谷虽然败走,但他的人伤亡很少,只有一个被我击落树下,其余的只是些轻伤;而西府军中,阵亡三人,重伤两人,轻伤十二人,好在贡使的车车壁很厚,躲在车里,一点事也没有。 夜摩大武从怀里摸出一本本子点过了名,报上了伤亡,唐开将长枪狠狠扎在地上,怒道:“他妈的曾望谷,等我入贡回来定要向都督请令,把这帮虫豸斩杀干净。” 他越说越怒,忽然挥掌在枪杆上一掠而过。我本以为这枪会被击倒,哪知他单掌掠过,长枪居然象被利刀砍过一般一挥而断。 枪杆是用很坚韧的木料制成,用刀砍也未必能有这般干脆利落地砍断。随着他这一掌,我也猛然一惊。 没想到,唐开居然有这等好的本事!怪不得他能托大去追击曾望谷吧。 这时唐开已在吼道:“将阵亡的三个兄弟就地掩埋,伤者视伤势轻重上车。” 夜摩大武把那本本子放进怀里,走了回来。等他走过来,我道:“大武兄,曾望谷到底是什么人?听声音,好象非常年轻。” “没人见过他,只听说他以前是李湍跟前非常得宠的人,还有人传说,他是李湍的娈童。” 我皱了皱眉。曾望谷是李湍的娈童?我也根本无法把那个斩钉截铁的声音跟“娈童”两个字联系起来。不过,听曾望谷的声音也很是尖脆,想必他的长相相当俊美。李湍有这种嗜好,我倒也不知道。 夜摩大武看着正在指挥士兵整理插满箭枝的唐开,喃喃道:“这人已经在鬼啸林盘踞了五六个月,我们几次想要围歼他都被他安然脱身,而且他的人也不见少,当真有他的本事。” 的确,曾望谷的箭术绝对是谭青、江在轩那一级的高手,而且他指挥部下,进退有据,定也深通兵法。虽然他手下尽是些乌合之众,却也很具威胁。如果这人也能收入龙鳞军中的话…… 我不禁有点想笑。到这时,我还想着龙鳞军。也许,现在龙鳞军从上到下,只剩了我和吴万龄两个了吧? 这时,唐开在那边大声道:“夜摩大武,宗洋也已阵亡,你给他记上一笔吧。他妈的曾望谷,这四条人命,我要你身上四块肉来换。” 他在那儿污言秽语地骂个不停,夜摩大武答应一声,从怀里摸出了一本书,翻了开来。我顺口道:“大武兄,我见你有本书啊。” 夜摩大武道:“那是本名册。楚将军也看过书么?”他从怀里又摸出一支黑黑的小棒,翻开那本名册,在“宗洋”的名字下写了个日期。 我摸了摸怀里,在高鹫城中拿到的两本还有一本在我身边。我摸出来道:“你这名册上能写字么?试试这儿,能不能写?” 夜摩大武接了过来,在封面上划了一条,但是他那根小棒在名册上记得容容易易,在我这本书上却只是划了条黑痕,轻轻一抹就抹掉了。他诧道:“楚将军,你这本书是什么做的?好象不是牛羊皮啊。” 帝国的书本,高级的用牛羊皮切成方块磨薄后再砑光,然后在上面写字,本本书价值不菲,而便宜的用竹简刻字后上色,一本书有数十斤重,携带大是不便。我拿到那两本书时便对制成这书本的材料很是不解,曾经切下一小条烧着试试,但这东西入火即融,变成黑黑地一小团,还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做的。我见夜摩大武的名册与这有些象,一样薄如树叶,本以为是同一种东西,没想到居然完全不同。我道:“你的名册是哪里来的?” 夜摩大武道:“那是茧纸,好象跟你的大不相同。” 这名字还是第一次听到,我一下勾起了好奇心,道:“茧纸?那是什么?” “那是煮茧的水沉淀在竹筛上形成的一种东西,不是易得的,平常不是太薄就是有破洞,这一本名册我是千挑万选才找齐,别小看这小小一本,足有几十页呢。” 他的那本子大小和我的书差不多,但我的书足有两百多页,他那一张张的茧纸还是比我的书页要厚得多。可如果跟羊皮书相比,茧纸又轻便得多了。只是茧纸如此难得,好象也不是很好弄到。这时唐开已在指挥士兵启程,我也不再去多问了。 鬼啸林有二十里方圆,下面的行程倒没有什么波折,曾望谷大概也知道一次伏击不成,便不会再有机会。 此人当真非同凡响。走出鬼啸林,我回头又望了一眼。那一片树林中还传来阵阵呼啸,仿佛是攫人不得的鬼物在啜泣。我打了个寒战,对吴万龄道:“吴将军,此去帝都,尚有千里之遥,如果再有五六个地方有曾望谷这等人物,只怕前途叵测啊,唉。” 吴万龄看了看四周,道:“楚将军,我有句话想说,不知楚将军听不听得进?” 我不知他要说什么,看了看他道:“怎么了?” “楚将军,在高鹫城中,纵然我们被蛇人攻得左支右绌,你从不曾丧失过信心。可是从我们逃出城来,你好象一下子颓丧了很多。” 象是兜头被浇下一桶凉水,我浑身都一凛。的确,在高鹫城中,即使面对蛇人,我也从来没有畏惧过,甚至能到蛇人营中将沈西平的头也盗出来。可是也许最后的那场破城之战让我经受了过大的刺激,我好象一下子没什么信心了。曾望谷即使再厉害,能有蛇人厉害么?他的队伍人数也不算多,实在并不算怎么样,可我好象连曾望谷也有几份惧意。如果在守城时我也是象现在这副样子,恐怕早就死在阵中了。 我一带马,马长嘶一声,把前面的西府军也惊动了。他们纷纷扭头看过来,不知出了什么事。我提着马,绕着她的车转了一圈,又回到吴万龄边上,道:“吴将军,你说得对。” 我绝不会让你再经受什么惊吓。 看着她坐的那辆大车,我默默地想着。 ※※※ 穿过乙支、祈连两省,便进入方阳省境内。乙支、祈连两省向来萧条残破,乙支省的府治在帝国最多只能排到五十名以后,祈连省的府治甚至排不上号,还不及几个富省的小城,两省人口以前加起来也不及天水一省的人口多。但天水省因为迭遭兵殛,许多原先散居在天水省的居民越江而逃,这两省的人口也有所增加,我们一路不时见到一些聚居的村落。因为聚居未久,帝国的官员尚无暇顾及,那些人在这些贫瘠的土地上休养生息,倒也自得其乐。 车队路过那些村落时,一些孩子大呼小叫地跑出来跟着我们。就象原野上的杂草,即使被野火烧成一片灰烬,春天来临的时候仍然会长得满山都是,这些孩子也一代一代地生长。他们也许并不知道战争的残酷,在他们眼里,我们这些骑着马,手持兵器的武士实在是一道值得赞叹的风景。 过上十几年,这些孩子可能也会手执兵器,去进行杀戮。那时,他们会知道战争的可怖了吧。 进入方阳省,周围的一切也象是换了副景象。方阳省靠近帝都,府治北宁城与帝都雾云城相距不过两百里,也是十二名城之一,向来有“帝都之门”之称,这里驻有一万多兵力,守将是方阳省总督长安伯屠方。屠方虽不是什么名将,但他一家三代都很得帝君宠信,他自己也是先帝驸马,算是外戚,帝君让他拱卫京师,自也是放心。 拜见过屠方后,我们在北宁城休整了一日,便重又出发。现在距帝都最多只有两天的路程了,到这时,已可说不必再担心什么。一路上一直战战兢兢的唐开也露出了笑颜,想必这一趟入贡顺利,他回去后也会得以升迁。 北宁城位于两山之间,夹山而建,正象是一把锁住大门的巨锁。过了北宁城,便是一马平川,这二百里通衢走得很快。一路上,官道两边也已长出了茂密的杂草,如野火般漫过原野,无边无际,一如大海。 我和吴万龄骑马走在最后,心情也渐渐轻松起来。薛文亦的伤也好得七七八八了,他撩开车帘看着外面,不时和秦艳春说几句体己话,坐在一边的张龙友却尴尬得很,我在外面见了,也不觉好笑。只是,她所坐的那辆车却一直没有拉开窗帘来。 这次西府军入贡,算是相当隆重的,贡使也分文武二人,唐开是武贡使,那个文官一直躲在车里,大概现在还没从曾望谷的袭击带来的后怕中摆脱出来,很少外出,我都没见过几次。 又行了一日,前面有人忽然喧哗起来,我道:“怎么了?” 从车中,张龙友叫道:“帝都!楚将军,雾云城到了!” 他在车中站着,指着前面大呼小叫,一脸的喜色。我伸长脖子望去,远远的,在一带青山间,一个塔尖半隐半露,上面正放出金色的光芒。 那正是华表山上的郊天塔。华表山在雾云城西郊,能见到效天塔,雾云城也只有十几二十里路了。我一阵欣喜,道:“正是!吴将军,我们回来了!” 吴万龄也欣喜万分,道:“是啊,统领,我们回来了!” 西府军大概从来没见过这么高的建筑,我听得他们一个个都在发出惊叹。夜摩大武离我们最近,他正张着嘴,似乎不信自己的眼睛。我拍了拍马走上前,道:“大武兄,帝都到了!” 夜摩大武转过头道:“楚将军,我只在书上见人写这郊天塔高耸入云,原也只道无非和府敦城里的望江阁差不多高,没想到,居然有这等高法!” 我微微一笑。以前见惯了郊天塔,也并不觉得如何高,可听薛文亦说了鲁晰子的事后,便觉得这座塔确实是高。我道:“帝都的建筑,有不少雄伟壮观的,大武兄有空,我带你去游览一番。” 这时,从身后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楚将军,雾云城是不是有个祥云观?” 那是和张龙友很好的那个女子的声音,这流光观准也是张龙友跟她说的。我转过头笑道:“是啊,那是天机法师的清修之城,每月初一十五开观,让人入内进香。听说这观有九十九间半,是除禁宫以外最大的房子了。” 她正坐在那个说话的女子边上,也在望着远处的郊天塔。听得我说,她转过眼光,向我微微一笑,那笑容直如春花绽放,明艳不可方物,我心头涌起一股暖意,又道:“祥云观是法统的地方,张先生一定很熟的……” 我话还未说完,前面忽然有人叫道:“是野猪!是野猪啊!” 在一片混乱中,路边传来一阵响动,一头野猪在草丛里直窜出来,几个西府军拨马在追,这头野猪慌不择路,竟然向她这辆车冲了过来。我从摘下长枪,一打马,拦住了那头野猪,凝神定气,一枪刺向那头野猪。 野猪如果长老了,凶猛程度不逊于鼠虎。但这头野猪只怕才一岁多一点,身上的皮毛还是很松散的,不象老野猪那样经常被树脂砂土粘得几同铠甲。我看准了这野猪的来路,一枪刺下,枪尖正扎入野脖脖子处。枪一入体,这野猪发出一阵惨叫,拼命挣扎,但它已被我的长枪扎穿了,哪里还挣得脱?它垂死之下,力量倒也很大,我带着马原地转了几圈,猛地一挑,野猪被我挑得飞起两三尺高,滑出了枪尖,倒在地上也没气了。 一个西府军跑得很快,已到了这野猪边上,他从马上一下弯下腰将野猪抓了起来,笑道:“楚将军好本领,今天我们有得吃烤猪肉了。” 我也笑道:“到了帝都,哪里还在乎这一头野猪,酒肆里好吃的多着呢。” 这野猪也有六七十斤,他一手抓起,行若无事,力气当真不小。他抓着野猪搁在马背上,“咦”了一声道:“怎么,原来这畜生已经中箭了?” 这野猪后臀上中了一枝箭,怪不得会乱跑跑到我们队列中来。只是这箭刺得并不深,这野猪再跑一阵,只怕箭会自己脱落。那人一把拔出箭来看了看道:“好漂亮的箭,谁射的?” 正在说着,忽然从前面有人高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东西,竟然敢抢我们少爷的猎物?” 我们都站住了。喊话的是个身穿短衣的年轻人,好象是个随从。他说话很是粗鲁,我听了也一阵不舒服。唐开拍马上前道:“这位兄台,我等是天水省西府军的贡使,前来向帝君入贡的。” 这人撇了撇了嘴道:“是天水那地方啊?你是官么?怎么这般没教养?” 离他不远处,还有五六个人驻马而立,当中一个是衣着相当华丽的少年,看年纪也不过十八九岁,大概是哪一家的公子哥外出春狩。我才恍然大悟,那头野猪只怕是中了那少年的箭才会乱跑的,被我拣了个便宜。只是这少年一箭却不能致野猪于死地,若不是我拉着,这头野猪他们哪里追得上? 唐开也有些生气,道:“兄台,我们委实不知那头野猪是贵公子的猎物。卫越豪,将猎物还给这位兄台吧。” 那个叫卫越豪的西府军拍马上前,道:“兄台,实在抱歉,我们不知你们这只野猪跑来了。喏,给你。” 他的话里本已再刺,说完便将野猪向那人扔去。卫越豪臂力惊人,这猪也有六七十斤,那人哪里有他的神力?见那野猪扔过来,还不识好歹地要接,这野猪一下砸在他的马背上,马登时惊得人立起来,那人身形一晃,从马上摔了下来。 西府军中的士兵都发出一了阵嘻笑。论个子,卫越豪也不算高,那人见他单手抓着野猪行若无事,也只道这野猪没什么份量,这下子吃了个大亏,一张脸也涨得通红,翻身上马,那野猪也不要了,抓过马鞭向卫越豪抽来。卫越豪根本没防备,一鞭正抽在他脸上,脸颊边登时红肿起一条。他也脸色一变,喝道:“做什么打人?” 那人怒道:“我打死你们这帮西府军的烂胚!”说罢又是一鞭。他的力气远没有卫越豪大,但是一根马鞭使得倒是神出鬼没,卫越豪想闪也闪不开,这一鞭又打在他脸上,又是打出一条红印。 卫越豪怒吼一声,从马上摘下了枪,喝道:“混蛋!老子一枪搠你个透明窟窿!” 他的枪没举起来,唐开忽然也抽出长枪,一把压住卫越豪的枪,喝道:“卫越豪,休得无礼!” 卫越豪很是委屈,道:“唐将军,你看他……” 唐开没理他,陪笑道:“兄台,我这个兄弟粗鲁了些,请兄台别见怪。不知兄台的公子是哪一位?” 这人大概自觉得了便宜,仰起脸得意地道:“问我家公子么,告诉你,你认识这个么?” 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块圆圆的铁片给唐开看了看,唐开脸色一变,将枪扎在地上,滚鞍下马道:“原来是公子啊,末将西府军侍卫官唐开,请陈管家海涵。” 那块圆铁片大概是证明这个人的身份的吧。这人见唐开如此恭敬,得意洋洋地道:“原来西府军也不尽是瞎子。唐将军您贵姓?” 唐开明明已报了名了,他却还要问他贵姓,那是成心挑碴了。唐开却也不发作,毕恭毕敬道:“末将姓唐,是西府军周都督的侍卫官,此番押送贡品来京,请陈官家报上贵公子。” 那陈管家笑道:“好说好说。”他在马上弯下腰,一把将野猪也拉了上来搁在了马背上。原来他的力量也并不很小,只是这般一动便有些气喘了。放好野猪,他又道:“唐将军果然识时务,在下告辞。” 他拍马要走,一眼看见了一边的卫越豪,又怒道:“你睁那两只牛眼做甚?还是欠揍么?” 卫越豪大声喘着粗气,一只手五指分开合拢,似乎随时会抽枪出击。唐开喝道:“卫越豪!”他看了看唐开,一张脸也涨得喷血一般红,咬着牙想说什么,却还没有说。那个陈管家却是得理不饶人,指着卫越豪骂道:“你这混帐竟然还要动粗么?看来你白长这一个个子,这双招子也是不想要了吧?” 他说着,手中忽然闪过一道黑光,“啪”一声,卫越豪一声惨叫,双手捧着脸从马上摔了下来。 突然生变,西府军的士兵本已站定了看着他们,这时都发出了一声惊呼,却见卫越豪手捧着脸在地上翻来滚去,看样子,那陈管家一鞭竟是照着他的眼睛打的。 以一根细鞭打瞎人的眼睛,这种本领必定是好的,陈管家拍了后马,靠进些后道:“小子,以后叫你对人尊重些。”说罢便举起了鞭子,看样子又要一鞭打下。我再也忍耐不住了,两脚一磕马肚子,猛地冲了出去,喝道:“这野猪是我刺死的,不关他的事!” 这时陈管家手里的鞭子已经挥出,我手向前一挥,长枪带着风声挡在他面前,他这一鞭正好打下来,一下缠在枪杆上,我又猛地一收手,陈管家的力量跟我也颇有不如,鞭子一下便被我夺了过来。 我这般突然出现,他也骇了一跳,喝道:“你这畜生,要找死么?” 我将枪收回了,道:“我是龙鳞军统领楚休红,陈管家,请自重。” 他看了看我,突然喝道:“冒充军官,你可知是犯了死罪么?” 我道:“龙领军原统领,忠义伯沈西平在高鹫城下战死,我是君侯提拔上来的。” “那武侯呢?难道他让你投入西府军了么?” “南征军已全军覆没,我们是逃出来的。” 陈管家有点愕然地看着我,有点将信将疑。的确,如果要说谎,也没有说得如此离谱的。他道:“你真是南征军么?难道真的只有你逃出来了?” 我正待回答,忽然马前响起一道尖啸,我吃了一惊,拉了拉马,但这也是多余的,一支响箭插在马上三尺外的地方。这箭华丽之极,用金粉漆得闪亮,雪白的毛羽插在地上时还在不住抖动。只听得有人道:“陈超航,你跟他说什么。” 这声音还带着点稚气,正是那个衣着华丽的少年。他正带马过来,那五六个随从紧紧跟着他。他到了我跟前,道:“你真是龙鳞军统领么?” 帝都除了二侯和十三伯中的九家,还有十几家宗室外戚,那些公子哥也不少,再加上高官子弟,这等贵公子也更多了。这人大概是哪家的贵介公子,说话也很是无礼。我在马上将枪架好了行了一礼道:“公子,末将正是。” “听说龙鳞军是天下第一强兵,那你的本领一定好得不得了了?” 他说这话时撇了撇嘴,我不由一阵苦笑。前锋营也自认天下第一强兵,不过没有龙鳞军那么经常挂在嘴边。这贵公子要是知道我原先是前锋营的百夫长,只怕更要撇嘴了。我道:“不敢。” “那好,你就来试试我的枪吧。” 他从马上摘下了枪。他这枪也华丽之极,一杆长枪用金水刷过几遍,金光耀眼,枪尖下,一个血红的缨子垂下来,好看之极。不过,他一摘枪我就知道,他这把枪枪头还不到我以前所用的三分之一,这种枪无非是公子春狩时打打麋鹿野猪之类,真要上阵,只怕一碰就折。 他将枪取下,那陈管家已惊道:“公子,您万金之体,犯不着跟他一般见识么?万一,你大爷知道的话……” 这少年也有点迟疑。不知陈超航嘴里的“大爷”是谁,他多少也有点忌惮。但他刚才话说得大,要他收回也不太容易。我心底暗笑,心知道等公子哥,捧捧他就是了,犯不着真与他放对,道:“公子出枪,一见便是行家,末将不敢和公子比试。” 我自觉自己不太会溜须拍马,但这几句话说得也不算太离谱,这少年正要顺势收枪,忽然他眼睛一直,呆呆地看着我。我只道自己脸上有什么不对,伸手摸了摸脸,却见他的目光浮移不定,原来也不是看着我,而是在看我背后。我扭过头看了看,却见那辆车的车帘拉开了,在赶车的车夫背后,她们三人正向外张望着,看着我和这少年。她坐在三个人的当中,另两个女子也算千里挑一的美女,却丝毫也掩不去她的美丽。我不由得向她们笑了笑,让我高兴万分的是,她嘴角也浮出一丝笑意。 那种笑意,一如春花般灿烂。 忽然,我听得这少年喝道:“小子,你受死吧!” 我年纪比他大好几岁,他反倒叫我小子。这般突然翻脸,只怕是因为在她们面前,这个少年很想表现一番。他提枪向我当胸刺开,那血红的缨子也翻出一个花。 真个上阵时,这缨子只能碍事,只有在仪仗时才装饰一下。这少年大概连这道理也不知道,出枪的手法倒也不弱,明显是经过名家指点,只怕也是我的枪术老师武昭指点的。这一枪花哨之极,陈超航在一边喝彩道:“公子,好枪法!”说着向我横了一眼。 这意思我自然知道,我当然也不能真的去和这少年大打出手。那少年一枪刺出时,我便打定了主意,让他占点上风后认输。这少年到底不比周诺,让他自以为凭自己本领取胜,我自认游刃有余。我道:“真是好枪法!”摘下枪,只用三分力气,却装得很费力的样子,让他的枪在我胸前还有半尺远时才一个蹬时藏身,连消带打,用枪挡开他的枪。 如果走上几个回合,我可以认输了吧。为了好看点,我可以装着摔下马来。好在这些山马个头不高,地上又是绿草如茵,摔下来也没事。只消给他点面子,不至于和卫越豪为难便是。 哪知我刚侧身,枪正要崩开那少年的枪,他忽然大喝一声,枪尖一下缩了回去。 二段寸手枪! 这正是武昭老师的绝技,他虽然在军校当老师,这二段寸手枪却很少有人能学会。这一枪使出,接连两枪,第一枪只是虚招,第二枪才是实招,第一枪缩回后,第二枪突然发出,有如飞电惊雷,力量也要大一倍。我的马上枪术不算最高明,在武昭当年教的这一批学生中,却也是难得的学会这路枪法的十几个学生中的一个。此时见他突然使出这路枪来,我不由大吃一惊。 本来这寸手枪使出,若是能在第一段发枪时便将他的枪崩出,不让他使出第二段来,这枪便不破而破了。不然,便只有以枪对枪,以同归于尽之势迫对方收枪。但现在我刚才太过托大,装着用尽挡开他时也装得太过份,枪已磕空,中门大开,就算能和他同归于尽,此时只怕也收不回枪来了。 我心头一凛,若是对手是以前蒲安礼那等级数的好手,我是必死无疑。但眼前这少年枪法稚嫩,虽然这一枪大是高明,第一段出枪速度虽快,但收回二段出枪时,当中已有滞涩,速度大减。我正待趁势落马,但身体情急之下,竟然鬼使神差地猛然直立起来,甚至不等我转过念头来,左手已一把抓住他那枪尖下的枪竿,右手的枪“呼”一声抡了过去。 “糟糕!”这一枪刚抡出,我心头便已痛悔不已。我也算身经百战,身体的反应比脑子竟然更快,这少年本领再强一点,只怕我心知不敌,便已趁势落马。但他的本领说高不高,说低不低,让我抓住这反击的时机,却连脑子都不用过。 这一枪抡到,我已用了一半力道,那少年只怕会被我打落马来,手臂说不定都要打折。此时我们两匹马已是马头碰马头,他正从我马匹左边冲过,我的枪成后手抡出之势,也根本收不回来。此时我们两人都是脸色煞白,只怕我的脸色更要白些。 这时,忽然一道人影疾闪而入,一把抓住我的枪头,正是陈超航。他本就离我们最近,这一下冲入,硬生生地挡住我的枪。我借这力量,两手同时松开了枪。但我抡出这一枪虽然只用了一半力量,但陈超航在马上只有单手之力,枪竿仍是在那少年身上一磕,他连这点力量也已受不了了,人登时摔下马来。 他一落马,我耳边只听得一阵呼斥,五支枪同时对准了我。这五个随从动作极快,已呈半圆形围住了我,封住我每一个死角。此时我的枪被陈超航抓着枪头夺去,他一只头用力太过,也被枪头割得鲜血淋漓,那少年的枪也被我扔在地上,本能地伸手到腰间要去拔刀,手一碰百辟刀刀环,才猛然醒悟过来,不由怔住了。 那少年已从地上爬了起来。刚才一磕的力量本也不大,他倒没什么大碍,只是他一脸惶急,翻身起来便怒喝道:“他妈的!快宰了他!宰了他!” 陈超航将我的枪扔在地上,伸手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包住伤口,跳下马走到那少年跟前,道:“公子,你没事吧?” 此时唐开也已下马冲到那少年跟前,一下跪在他跟前道:“公子,请您恕罪。” 这少年浑身也没受伤,无非落马后,一身华服沾了点春草上带露水的泥土。他站直了,又恢复了刚才的雍容华贵,喝道:“你是西府军唐开么?” “正是末将。” “你难道没教过这人道理么?” 这少年也算不讲道理的,我心头怒意升起,但也不敢多嘴,翻身下马,也跪在那少年跟前道:“末将失礼,公子的枪法实在太高明,迫得我不得不出此下策了,请公子恕罪。” 说他“枪法高明”倒也没错,他的枪法的确高明,只是出枪力道速度远为不足,根本算不得厉害,便是这么说,我也只觉有点脸红。这等言不由衷的话,实在不肯出口,此时也不得不说了。 唐开在一边道:“公子,楚将军是龙鳞军统领,正是万军阵中杀出来的,请公子看在他万里护送,前来朝贡的份上,恕他失礼。” 这少年听得唐开的话,倒也露出笑意,道:“好吧,我饶你一次吧。”他打了个呼哨,那五个随从一下收枪在手,整齐划一,不论哪一个,都比这公子的本领高得太多。 陈超航用左手扶着那少年上马,道:“公子,可要将他送大理寺么?” 刑部、督察院、大理寺,合称三法司,分典刑狱,都是会审重刑犯的地方。陈超航说什么要送我去大理寺,那是要把我当罪犯的意思,我不由心一寒。这少年能送人去三法司,不要是刑部尚书的公子么? 那少年还没有答话,这时从前面传来了一阵喧哗,他脸色一变,陈超航道:“大爷来了!” 这少年瞪了我一眼道:“快!你们快点站好,谁也不许说刚才的事!” 卫越豪也已被人扶上了马。他的一只眼睛被陈超航抽中,肿得象个胡桃,也不知有没有事。我也翻身上马,夜摩大武已过去刚我的枪捡起递给我道:“楚将军,小心点!” 来的那“大爷”会是什么人?我不禁一阵诧异。这少年无疑是个纨绔子弟,他口中的“大爷”多半是他的哥哥,而他的哥哥多半也是个纨绔子弟,要再是那么个不讲理的,那真是要头大了。 我本以为也只有十几个人,哪知过来的,竟是黑压压一大片,足有一百来人。这些人极有秩序,象潮水一般分开,当中涌出一辆大车。这辆车也不知有多少匹马拉的,走得不快,我一见这车,只觉脑子里“嗡”一声,人都差点晕了。 帝国之制,帝君出巡,为十二匹高头大马拉的御辇,一品王公是八匹,文武二侯是是六匹,以下都只能乘驷车,也就是四马拉的车,一般庶民的马车最多由两匹马拉。但这人所坐的马车,竟然有十匹之多。能有那么多马拉的车,只有帝君妃和东宫太子! 我打的,竟然是帝君的小王子! 这也难怪,这一代帝君妃子太多,恐怕自己也不见得知道自己有多少儿子,那些小王子并不如何值钱,但太子只有一个,这个小王子只怕是和太子是一母同胞,而现在也正是春狩之时,大概是他们一同出来打猎的……我背上一阵阵发凉,有点不知所措。 太子的车慢慢过驶过来。马太多了,车子反而驶不快。当车驶到我们跟前时,陈超航转过头,小声对我们道:“跪下!跪下!”唐开反应倒快,已是一挥手,身后的西府军同时跪了下来。我夹杂在人群中,也跪倒在地。 车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了一个年轻人。 这年轻人年纪与我也相差不太远,衣着反而没有小王子那么华丽,只是态度雍容之极,几同天人。他背着手走下车,看了我们一眼,挥了挥手道:“都起来吧。” 小王子头一个站起来,道:“大哥,你来得这么快?” 太子大概是与他同时出发的,落后那么多,当然不能算快。只是在小王子心目中,自由自在的日子总是多得一刻便是一刻。太子微微一笑道:“你没惹事吧?” 他本来是看着小王子的,忽然脸上一怔。我有点诧异,偷偷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刚瞟了一眼,我的心又一下抽紧了。 他看的,正是她坐的那辆车。她们的车帘还没放下,三个人坐在一处,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我们。不知怎么,我突然感到心底有点酸酸的,尽管太子的样子英挺俊朗,可在我眼里,他这样子怎么看就怎么不顺眼。 似乎,在内心深处,我希望她只能让我一个人看到一样。 “你们是……” 太子忽然向着我们问道。他的声音也平和清雅,很是动听,可一样的,我听着仍是一股不舒服。唐开已忙不迭地道:“微臣西府军侍卫官唐开,会同焦文裕大人,奉周陶两位都督之命,为庆帝君四旬大寿,贡上寿礼,礼单在此,请太子过目。” 焦文裕此时也已出了车,从怀里摸出一卷帛书。太子接了过来,拉开了一头,看了看,又看了看我们的这车辆,道:“真是费心了。” 那焦文裕此时已回复平常了,朗声道:“太子殿下,吾等忠于王事,不惜肝脑涂地。”他这两句话中气十足,慷慨激昂,任谁听了也不会想到从曾望谷伏击后吓得镇日躲在车里不敢出来的也是他。 太子只是微微笑了笑,右手五指灵巧地卷动帛书,左手则放开,一目十行地看过去。西府军也不知献些什么礼品,但既然是贡品,总不会差。 当帛书卷到最后,太子突然眉毛一扬,脸上露出了笑意。我看见唐开和焦文裕对视了一眼,脸上也都微微有点笑容,大概是他们投太子所好,送的贡品恰到好处,现在不禁得意起来。 太子将帛书重又卷好,道:“唐卿,焦卿,远来辛苦,你们办得很好。将贡品送入内务府后,来东宫领赏吧。另外,那四个女乐便直接送到我宫中来,不必到内务府报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