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受不了那热气,想要逃了。 我道:“退后,在门口守着。” 我们走出大门,正好看见那怪物游出屋顶,正盘在上面。原来刚才它露出了半截身子,才会让人误以为那是个鸱吻的。现在它盘在屋顶上,倒显出原来身形不算小。它作势便向边上的屋顶游去。要是被它游到另外房里,只怕又是难找的。它在上面跑来跑去很是方便,可我们在下追着却太吃力。 我叫道:“快,让我借借力!” 祈烈和一个什长相对把拳互相握好,我一脚踩到他们拳上,他们已用力向上一抬,我一跃而起,跳上了屋顶。 屋顶上,是厚厚的瓦片,但踩在上面有点滑。那个怪物正盘在前面正要向前游去,我喝道:“哪里走!” 那怪物回过头,两只眼睛是浑浊的黄色,没一点神情。它上半身长着两条和人相差无几的手臂,下半身却完全是一段蛇身。它提着那枝枪,盯着我,我不由得心头发毛。 忽然,它弓起上半身,猛地向我扑过来,那枝枪使得力贯枪尖,居然不下于军中的勇士。我只觉脚下有点发滑,情知不能和它久战,看准了它刺来的枪尖,百辟刀已然劈向那枪头。“当”一声,当我感到刀身上已有沉甸甸之感,人已借力跃起,竟跳得比它还高。 这怪物万料不到我有这一手,它两只手伸得长长的,这一枪却刺了个空,我一刀已落,“嚓”一声,这一刀正砍断了它的两只手,那杆枪登时滚下屋去。 它疼得浑身动了起来,我正在欣喜,正要再一刀,却只觉身后一阵寒意,那怪物的下半身已抬了起来,象一根绳子一样卷住我的双肩。此时刀虽在我手上,却也无法再送出去半步。 它已缠住了我! 这怪物的力量大得吓人,缠在我身上时,我只觉眼前金星乱冒,气也渐渐透不过来。我的刀在乱挥着,肩头以下已被它缠住,两只手只能在自己身前动动,碰不到它半寸。此时它卷着我凑到跟前,张开了嘴。 它的嘴里,有一排白色的牙。和人的牙不一样,这些牙非常尖利,像是两排小刀。我一下想起了那屋里的那些残缺不全的尸首。那些,也许都是它是食物吧? 它的嘴里发出一股恶臭,下半身卷着我,似乎要送到它嘴里。我拼命挣扎,可它那截蛇身像是铁铸的一般,根本动不了分毫。 完了。 此时我才感到死的来临。真想不到,我居然会是这等死法,这反让我有点好笑。可好笑归好笑,现在这事却实在不好笑。 这时,一枝短箭发出一声尖叫,一下刺入它的左眼。它万料不到忽然有这等事,卷着我的后半身一下松了,我落到屋顶,只觉浑身的骨节都象拆碎了一样,一阵疼痛。 这时,又是一枝短箭射来。这是谭青所发,他的箭术在前锋营是有名的,虽然离得较远,还是箭无虚发。如果由我来发,虽也能射中,但当时我和那怪物相距如此之近,稍有不慎,只怕这一箭要先刺入我的脑袋的。 这一箭却射不中那怪物了,它的头一摆,那箭从它头边掠过。可是它这一动,却露出胸前的一片白色。刚才落下时我正在它身边,此时见机会难得,一刀向它胸前扎去,却只觉脚下一滑。屋顶本是斜坡,平时我要站稳了也不易,现在我浑身疼痛,已然站不住。 这一刀才扎到它胸口,我的人已向下滑去,屋顶上唏里哗啦地一阵响,我的人已滑到了房下。 这一掉下去,非摔个半死不可。我正在担心,只觉身后一沉,却是祈烈和另两个什长扶住了我。此时我们看不清上面的情景,只听得上面一阵乱响,不知怎么一回事,正在纳闷时,忽然一声巨响,那个怪物穿过屋顶,摔了下来。 刚才我这一刀,竟然将它的肚子划开了。这怪物负痛,在屋顶一阵扑打,屋顶哪里受得了它那么大的力量,瓦片一下碎了一大片,它掉了下来。 大门正开着,这怪物在梁柱间磕磕碰碰,又是“砰”一声,正落入那堆熊熊燃烧的火堆中,马上浑身都烧了起来。 这时,身后有脚步声,我们回头一看,却是刚才守在外面的谭青他们四个什长。 那怪物在火中烧着,被我拉开的肚子里,内脏也流了出来,里面居然还有一个整个的小孩,大概是先前被这怪物吞了未化尽的。火势本旺,它一阵挣扎,只让火头更大,一会儿,便再也不能动了,已烧作一段焦炭。 谭青他们还不知是怎么回事,道:“将军,那是什么?” 我不知该怎么说,只是打了个寒战。 抬头看看天,月色居然是鲜红的。第三章 修罗场 武侯看着我们拖到营帐门口的焦尸,沉吟了半日,忽道:“大鹰,你去叫高参军过来看看。” 武侯身后的一个亲兵道:“是。” 高参军名叫高铁冲,他本是士人,后来从军,是武侯幕府中的第一个谋士,据说他身有残疾,不能见阳光,很少露面,这更让人觉得神秘。武侯此番用兵,四将合围之计,便首先由他提出的。 一会儿,武侯帐左的一个小营帐里,有个人推了一辆小轮椅出来,车上坐着一个戴大帽子的人,那帽沿上还挂着青纱,看不清那人的脸。 这人到了武侯跟前,道:“君侯,卑职高铁冲,请大人吩咐。” 武侯道:“高参军,你看看这个。” 那具焦尸已经烧得很不象样了,发出阵阵恶臭。高铁冲费力地走下轮椅,他的亲兵扶住他走到那焦尸前。他蹲了下来,道:“给我把刀。” 那亲兵拔出佩刀递给高铁冲,他左手撩起面纱,右手用刀拨了下那焦尸,又割开那焦尸的嘴看了看,道:“天啊!是蛇人!” 蛇人?我有点莫名其妙,武侯道:“高参军,你可确定?别弄错了?” 高铁冲道:“禀君侯,不会有错。当年天机法师留下的那本书中有蛇人的图形,嘴中舌头分岔,这焦尸与那书上的图形一般无二。” 他站起身,一个亲兵递上一块白绢,他擦擦手道:“五十多年前,先帝还是储君时,曾周游天下,至南疆捕得一个半蛇半人的怪物。那时天机法师是太子少保,随先帝出行,回来写了一本《皇舆周行记》,里面便有那个蛇人的图像。据当时陪伴先帝的前代苍月公说,这种怪物偶而可在无人山中一见,能生吞鼠虎,想必是上古异兽苗裔。” 武侯道:“真是浑帐东西,这时候来添乱。呵呵,碰到了前锋营勇冠三军的楚将军,这蛇人也算是运气不好的。” 得武侯夸奖,我心中自有点高兴,跪下道:“君侯过奖。” 可是,我心中却远没有武侯那么轻松。那个蛇人根本不像是野兽,它能伏击我,而且会用长枪,更像是一个人。如果只有一两个,自然没什么好担心的,可要是有十几个一块儿来,恐怕就不是一小队人马可以对付了。 辞别了武侯,我心中还是有些惴惴不安。祈烈还在武侯营外等候,见我出来,道:“君侯大人怎么说?” 我道:“君侯不太在意。好了,今天也太晚了,大家回去休息吧。” 祈烈笑道:“自然,今日是楚将军春宵,被那怪物浪费了大半宿,回去吧。” 众人都一下笑了起来。我治军没有武侯那么严明,固然因为我年纪还轻,有几个什长已过了三十岁了,我也不好对他们太过严厉。战阵上他们自不敢对我无礼,但平时,他们不太把我当成百夫长看的。只是,那个女子…… 想到那女子,我心头又一阵迷茫。我道:“回去睡吧,明天不要去屠城了。” 祈烈怔了怔,马上道:“就是,明日好好歇歇吧,屠了三日城,大家也别累了。” 谭青道:“这高鹫城的城民也当真勇悍,都饿得站都站不稳,居然还会跟我们巷战。昨天我带我的九个弟兄冲进一家大户人家里,那里只剩了五个男人和两个女人,居然还守了半个时辰,连女人也不肯投降。唉,可惜,那有一个年轻女人好漂亮,却让我一箭射穿了颈子。” 他还要喋喋不休地说下去,我忽然大喝道:“别说了!” 他们都是一怔,有点呆呆地看着我。我没有说什么,也无话可说。对于行伍中人,胜利后的屠城已是一种奖赏,我自己在跟随武侯攻破头几座城时也带他们屠过城。可是现在我却已经厌恶流血了,甚至在为自己手的血腥感到内疚。 那些话能对他们说么? 我跳上马,无言地走着。天已快亮,东边已有一些发白,可是,黎明前的那一瞬却是最黑暗的。 到了我住的地方,他们都回了营帐。我因为一个人住在营帐外,独自在屋中,点亮了油灯,看着那间很干净的屋子,突然,一种突如其来的孤独感抓住了我。 这屋子以前的主人,想必成为一具尸体,已在国民广场上烧成一些枯骨了吧。生命,那么脆弱。 坐了一会,我全无睡意,走出了屋子。营帐那边灯火通明,传出一阵阵喧哗。前锋营的人在屠城时甚至有三日三夜不合眼的,白天杀人,晚上玩女人、赌钱,几乎成了破城后的通例。 我走出屋子,向营帐走去。 今天门口轮到第一营站岗。第一营百夫长路恭行今年二十七岁,是我在军校时的师兄,兼前锋营统制。前锋营的编制一向如此,统制兼任第一营百夫长,那是武侯传下的规矩。武侯有命,任何军官在战场上不得停留在后方,连他自己的中军,也是时常冲杀在前。 路恭行是虎威伯路翔的儿子,也是世家子弟。不过,他倒不属蒲安礼那一帮人里,与我们这些平民出身的军官也处得很好,算是前锋营持中那一派的首领。他属下那两个站岗的士兵见我过来,站正了行了一礼,道:“楚将军好。” 我回了一礼,道:“你们路统制睡下了么?” 一个士兵道:“不曾呢,还在和德洋大人商议。” 我走进营帐,周围不时传来女人的哭喊和那些男人的嘻笑。屠城后,照例由中军派人选出掳来妇女中的绝色纳入中军,其它都归各军自有。武侯也不怎么爱女色,只是帝君有过吩咐,要求班师后贡上美女和金银,那班款待我们的女乐也是为帝君预备的吧。 不知怎么,我却又想到了那个面无表情的弹琵琶的女子。 她逃过这一劫,入宫后却不见得比这好多少。 我的心微微一痛。 这种感觉从来也没有过。我摇摇头。 前面是路恭行的营帐。他不象我那么特立独行,还是和下属住在一处。我在门口大声道:“路统制在么?” 路恭行走了出来,一见我,笑道:“楚将军,你真是好酒量,我现在头还有点晕,你一点事也没了。呵呵,来,进去坐。” 我不禁苦笑。我的酒量哪里有他那样的世家子弟好,只是任谁碰到过那样的怪物,什么醉意也吓醒了。 里面,德洋正拿着一杯酒,喝得脸也有点红,一个十分美丽的女子侍立在一边,也必是他屠城得来的战果。我不为人觉察地皱了皱眉,德洋却叫道:“楚将军,你也来了,来,喝酒,喝酒。” 我坐下了,那女子送上一杯酒来。路恭行道:“楚将军怎么有兴来我这儿坐坐了?” 我把酒杯放在桌上,道:“路统制,你知道有种怪物叫蛇人么?” 这话刚一出口,德洋却一下睁大了眼,道:“是不是象蛇一样的人?” 我道:“是。” 路恭行道:“你也知道么?我和德大人正在聊这个事。” 我吃了一惊,道:“你们也知道了?” 路恭行道:“白天,我营中几个弟兄碰到了一个,十几个人围攻那一个,还让它逃了,还伤了我们两个人。” 我道:“你们在哪里碰到的?” 路恭行道:“是在城西。” 城西是忠义伯沈西平的防区。沈西平与陆经渔齐名,号称军中双璧,公论武侯麾下的两员勇将,陆经渔智勇双全,而沈西平却是如烈火疾风,有“火虎”的绰号。攻城战他并不擅长,但野战却无人能敌,文侯对他们两人下过一个评语,攻则陆稍不及沉,守则沉远不及陆。但如各统百人迎战,沈西平的冲锋之术,却是天下无双。这次四将合围,沈西平统右路军攻城西,武侯也生怕沈西平不遵军令,严令他不得妄自行动,只能在城外严防,所以他的部队接战最少。大概是部队憋得久了,入城后的屠城却是屠得最凶的。 路恭行道:“楚将军,你与那蛇人怎么碰到的?” 我把刚才与蛇人遭遇的事说了一遍,说完了,却见路恭行神色凝重,我道:“我已禀报武侯,君侯却还不怎么放在心上。” 路恭行沉吟了一会,转身道:“德大人,你先坐一会儿,我与楚将军一起去城西看看。” ※※※ 走出营帐,路恭行让部下备了两匹马,我们一起向西门走去。天已开始放亮了。这一片地方除了俘虏来的女子与工匠,已无平民了,只听得到前锋各营的兵丁正大声喧哗。我道:“路将军,那蛇人真的如此令人担心么?” 路恭行看着天空,东边,已有了一片曙色,一钩眉月却还斜挂在天边,几颗星已模糊不清。他看着天,道:“家祖当年与天机法师交厚,天机法师羽化前曾将一部手稿留在舍下,我小时看过,里面大多是天机法师游历见闻,看了很长见识。” 我不知路恭行说这些做什么。我没看过多少书,做书本的那种纸张的制法已经失传,现在的书多半用的是皮纸,是把牛羊之皮细细打磨脱色,一本书厚一点就要用到五六头羊的羊皮,相当于一般三口之家一月的用度了,所以很多人甚至连书也没见过。路恭行说这话,当然不是炫耀他有很多书,但我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 他又道:“天机法师在那书中,对蛇人记得很是详细,后面还说,当初他伴随太子周游天下,在南疆捕获蛇人时,用了两百禁卫军和一百苍月公的卫队,但即使如此还是大费周折,那蛇人力量大得惊人,伤了十几个人才将它捉住。天机法师曾向太子献策说,若能驯养一支满万的蛇人军,只怕是天下无敌。只是当时天下承平,而蛇人又难得一见,先帝也不把这当一回事。” 我道:“这个也确实不太可行吧,那种蛇人这等凶猛,要驯化只怕也是空言,何况数量如此之少,要驯一支满万的大军,只怕太难了。” 路恭行道:“不管如何,我听得德洋大人说起入城时曾见过屋顶上有个人影,不知怎的便想到了蛇人。现在城中果然有蛇人的影踪,听你一说还不止一个,那么山野之中,只怕更多。” 我道:“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三军就要班师,又有什么要紧?” 路恭行只是道:“有备无患。”他抖了抖缰绳,马加快步子,向前走去。 周围,到处是破败的房屋,残垣断壁间,到处是瓦砾和血迹,时而见到一两个不完整的腐烂尸首,大概是屠城后懒得收拾留下的。营盘附近,那些尸首也算搬得干净,这儿离营盘有些远了,收拾残局的辎重营也懒了。我看着路恭行的背影,不知为什么,感到一阵寒意。这个我与之共事已有两年的前锋营统制,突然间似乎象一个陌生人一样。 我也抖了抖缰绳,追了上去。 ※※※ 如果说陆经渔像是万载不化的寒冰,一进去他的防区便感得到那种森严肃杀,那么沈西平就是旷野中已成燎原之势的烈火。他的右军,战阵上军纪严到苛刻,每伍由伍长负责,战阵上若有一人回退,全伍皆斩于阵前,因此几次冲锋,右路军都是一往无前。可战后,沈西平部的军纪却也极坏,屠城五日封刀,第六日往往还有右路军在废城中找人乱砍。 我们一到城西右军的营盘附近,便听得到里边沸反盈天,比菜市场还吵,门口也没人站岗。我们前锋营算军纪松懈的,这儿却比前锋营还不如。 一进营中,却见到处都是些醉醺醺的兵丁。高鹫城当初以出产一种木竹子酒闻名。木竹子是特产于帝国南部的一种水果,略似枇杷,比枇杷大一些,成熟于秋冬,却远比枇杷甘美,只是贮存期很短,三日后便败坏。帝君曾点名要苍月公每年秋冬贡上木竹子百斤,可这种水果既难以贮存又怕颠簸,每年苍月公都以特急飞脚传递。这木竹子在南疆也算平常果品,却不太贵,可运到雾云城,一斤木竹子差不多都要抵得上一斤黄金的价格了,这也是苍月公反叛的一个原因。 每年秋冬,高鹫城中的木竹子产量极丰,土人甚至有以之当茶饭的。不知哪一年起,有人试着以之造酒,造出的酒据天机法师的《皇舆周行记》中记载,“明黄如金,清澄如水,异香中人。一户造酒,门外行人皆陶然有醉意。”当然,这木竹子酒也是帝国点名要的贡品。这酒在雾云城中也很好销,是达官贵人宴客的必备之物,不少南疆人便是靠贩运木竹子酒发家的。高鹫城中全盛之日,城中有酒坊三十家,其中最大的十九家位于城西,当初天机法师随太子至此,吟过“木竹酒香初着雨,半城人在醉醒中”的句子。昨夜武侯宴客,便用的是木竹子酒,连虏来的工匠也有近一半是造酒坊里的人。 我们跳下马,路恭行看着一片混乱,拉住一个正走得东倒西歪的兵丁道:“我是前锋营统制路恭行,请问忠义伯的中军在何处?” 那兵丁喝得舌头都短了,模糊不清地道:“你问沈大人啊,大人现在不见客。” 我看着周围。右军营中,实在是乱糟糟一片,大多都喝得烂醉。这两万人大概把酒坊的存货都喝个精光,不少人怀里搂着女子,一手还抓着盛酒的葫芦,一边喝,一边赌着。这乐事也只有右军也才享受吧,另外诸军就算想喝也喝不到那么多酒。 路恭行耐下性子道:“那么你们中军官在么?” 那兵丁道:“你说田将军?喏,在那里。” 他指了指不远处一个营帐,那里是一帮军官,身上还穿着软甲,正团团围坐在一张放在空地上的大圆桌前赌钱,一个个都是怀中抱着女子,手中抓着酒葫芦。 路恭行和我把马拴到了边上的拴马石上,向那帮人走去。到了边上,那些人一个个头也不抬。路恭行道:“请问,田将军在么?” 有个满脸胡子的人抬起头道:“我便是。你是谁?” 路恭行道:“我是前锋营统制兼一营百夫长路恭行,这位是五营百夫长楚休红。” 那人听得我的名字,却推开怀中的女子,站了起来道:“是楚将军啊,哈,我是右军中军官田威。你的名字现在传遍了全军,可人却长得太不威风了。” 我注意到路恭行有点不悦之色。这田威的话也没什么尊敬我的意思,我道:“田将军,我们有事找沈将军,请问能找到他么?” 田威笑道:“大人现在不见客,除非你们有君侯的将令。” 我和路恭行面面相觑。我们只不过想来问问,哪会有什么将令?为了这事去讨将令,只怕也会碰一鼻子灰。 这时,坐在田威下首的一个军官不耐烦地道:“田胡子,该轮到你了,你要不掷那可算你输了。” 田威道:“来了来了。”他不再理我们,伸手先揽过站在一边的那个女子,另一只手去抓几颗骰子。 他们玩的是帝国很流行的三骰赌。这种赌博也是很久长了,每颗骰子的每一面刻了一到六个小坑,那一个坑的涂成了红色。三颗骰子掷在碗中,若三颗相同,称作豹子,六点豹子号称至尊豹,是最大的,下面还有一些杂花,名色很是繁复,除了久赌之人,一般也记不住。这种赌博在军中最流行,因为简单,赌具也携带方便。他们用的是骨制的骰子,大概是新做的,还很白。 路恭行还要说什么,田威已经伸手把骰子掷在碗中,嘴里叫道:“至尊!至尊!” 三颗骰子在碗里滚了一会,却只是杂色,我虽然不知到底有多大,但看着另外几个军官齐声欢呼,便知一定是很小的,只怕要通赔。 一个军官笑道:“田胡子,你的这手气可有点背啊。” 田威喃喃道:“果然,还是换换手气吧。” 他把怀中那女子的手按在桌上,极快地拔出刀来,我还来不及惊呼,他一刀剁下,便把那女子的左手砍了下来。那个女子发出一声惨叫,血一下喷得田威满脸都是。田威抹了把脸的血,把那女子推在一边,伸手把那只剁下来的手扔给边上一个工兵,叫道:“薛工正,做三个新骰子!” 他们玩的骰子,竟然是用人骨做的! 我已怒不可遏,喝道:“田将军!” 田威看看我,冷笑道:“楚将军有什么指教么?” 我不顾路恭行在一边对我使眼色,骂道:“禽兽!” 田威一下站了起来,道:“楚休红,你别以为你是君侯跟前的红人我们就怕你!老子战场上什么世面没见过,轮得到你这小子来骂人?” 我只觉浑身发热,道:“田威!你还算是人么?便是禽兽,也不会干这等无耻的事!” 田威也有点发怒,道:“姓楚的!你若再不干不净骂人,老子可要对你不客气了。前锋营厉害,我们右军也不是吃素的!” 路恭行拉住我道:“楚将军,你别冲动……” 我一把甩开他的手,道:“路统制,便是要受君侯责罚,我也不管。” 我看了看那个被剁去一只手的女子。被俘的女子,若能有几分姿色,可能还会有一个好一点的结果。那个女子相貌不差,但现在少了一只手,只怕她已没有生存的本钱了。她坐在地上,一只手握着那断腕,却象与己无关一样,动也不动。我摸了摸怀中,也没有什么布条,拔出刀来在衣服下摆上割下一条,走到那女子边上,将伤口紧紧扎住。 如果不这么扎住,她会马上因流血过多而死的。但我这么做,却肯定让田威下不了台。只是我根本不去想这些,只是机械地做好。 好象,这样也能让我心里平静一些。 等我给她包扎好,刚站起身,眼前忽然有刀光闪过。 这一刀相当快,我全无防备,伸手去腰间要拔出百辟刀来,手刚搭到刀柄上,那刀光便已消失,那个女子的头却已滚落在地上。 我回过头,田威正吹着刀锋上的血。那一滴血在泛着蓝色的刀锋上,象一颗珠子一样滚动,他的眼里却满是冷冷的嘲讽。 我按着刀,道:“田将军,请你准备好。” 我心头怒极,话语却倒显得平静了。 田威笑道:“好啊,为了痛快点,我们还是立下生死状吧。” 我喝道:“立就立!” 边上那些人都开始起哄,围上了一大批人。路恭行也料不得事态会发展到这等地步,道:“楚将军,你别那么冲动……” 我道:“路统制,请你给我做保人吧。” 路恭行脸上也有点怒色了,喝道:“楚将军,你有点放肆!” 他说话从没那么严厉过,我顿住了,看了看他。路恭行对田威道:“田将军,楚将军无礼,请你海涵。”他转身道:“前锋五营百夫长楚休红,向田将军致歉。” 他直呼我的官职,那是用职位来压我了。尽管心头一千一万个不服,我还是走上一步,拱手道:“田将军,请你原谅,我太失礼了。” 我不象浦安礼那么有后台,从不敢对长官有什么失礼的。 田威的脸上露出笑意:“楚将军别在意,女人么,原本只是件玩物,别把她们当人看。路统制,你们可也要来玩两手?” 路恭行道:“不了。田将军,我们来是想问问,你们见过一种上半身象人,下半身象蛇的怪物没有?” 这本是我们的来意,却直到现在才问出来。田威此时倒还客气,道:“路统制,你们也见过么?” 我们都吃了一惊,几乎齐声道:“你们见过?” 田威道:“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昨日曾见有一个要逃出城去,我们追了半天追不上。想必是这城里养的什么怪物吧,南边人古怪多。” 他说得轻描淡写,我们却心头沉重之极。 城中的蛇人,看来并不是凤毛麟角的少数。那些怪物绝不会那么简单,已经会用武器,那几乎已是个人了。 离开城西时,我心头还有点气恼。路恭行道:“楚将军,你还在对我不满吧?” 我道:“路统制,你是长官,我不敢说什么。只是大帝当年得国时,明令不许杀降,我们现在不把俘虏当人看,又如何能得民心?此次叛乱已被平定,日后若再有此等事,只怕我们再难令人投降了。” 路恭行叹了口气,道:“我也何尝不知。不过武侯也有他的道理,现在国中谣言四起,如果一味妇人之仁,又如何能慑服四方?一时有一时的时势,大帝当年下此命令是因为得国未久,故要以仁德服众。现在天下承平日久,在这个时代,便只有强者才能赢得尊敬。楚将军,你战阵上勇猛无敌,不过说句实话,战后,你性子不免有点懦弱。” 我半晌无语。路恭行的话,和武侯批评我的话可说是如出一辙。也许,我的性格里,还是懦弱的本质,尽管战场上可以舍生忘死,但和平时却显露出来了。 也许,这也注定了我做不了统军大将吧。事实上,陆经渔已是前车之鉴。 路恭行道:“你先回去吧,我向君侯禀报此事,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 我看了看天,道:“还早,我陪你一块儿去吧,我在外面等着便是。” 路恭行道:“也好。我总觉得,那些蛇人绝不会是些无足轻重的怪物。” 我道:“蛇人虽然厉害,可不会掀起什么大波浪吧?你怕共和军是在驯养蛇人么?” 路恭行道:“是啊。城中蛇人不是一条两条,而且已会用兵器,如果在山外某处,共和军驯养了一支蛇人军,我真想不出该如何对付。” 我笑道:“就算他们在驯养,想必也没什么成果。至少,我们攻城时,那些蛇人并不曾助战。而且那些蛇人凶悍如此,恐怕没人能驯养。” 这时,已到武侯营帐外。路恭行跳下马,道:“楚将军,你等一下吧。” 武侯的军令严厉之极,下级军官不得传唤,不得进入中军帐内。昨天我一时情急,求见武侯,武侯也许带着酒意也不曾怪罪我。现在我再为这事进去,只怕武侯会着恼的。 过了半天,路恭行满面颓唐,走了出来。我道:“怎么了?” 路恭行道:“武侯正在饮酒,我进去禀报此事,他只当笑谈。” 我道:“你说我懦弱我承认,我也要说你有点多疑。呵呵。” 路恭行平常没什么架子,虽然他是前锋营统制,但与我们一起时,他一向只将自己看作是个百夫长,我们也常和他说笑。此时,他却只是叹了口气,道:“希望只是我多疑吧。” 我看看天,太阳正挂在天心,时值正午。从昨晚开始,我还不曾休息过。我打了个哈欠,道:“我累坏了,路将军,你不去休息么?” 他也打了个哈欠道:“好吧。昨晚一肚子酒,我到现在也没合过眼,也该休息了。” 到了营房,他道:“我去睡了。你还回你那小屋里?” 我道:“是啊。” 路恭行打了个哈哈道:“你倒能耐得寂寞,那小屋里你也住得下?” 我道:“不管你怎么说我,我嫌这儿吵。” 把马还给路恭行,我一个人回到小屋,已是下午。周围有点安静了,就算帝国军士是铁打的,无昏无晓地屠城屠到第三天,毕竟还是有很多人累了。现在,只能零星听到远处传来一些人的哭喊声,断断续续的,好象一些有着尖利锋刃的碎片。 ※※※ 不知睡了多久,等我醒来时,只觉肚子饿得要命,伸手在干粮袋里摸了几个干饼,又把盛水的葫芦拿出来。窗外,天色已暗,一天又过了。 五日屠城,还剩了两天。我第一个想法倒是这个。也许是因为厌恶那种无休止的杀戮了吧,我无法阻止屠城,那只好盼望那早一点结束。 我走出小屋,外面,夕阳如烧。南国天黑得晚,不似京城,天说黑就黑了。一轮落日挂在西边,染得云层也似血滴一般。在夕阳下,城头那些残破的雉堞看过去只剩了些影子,显得苍凉万分。 我伸了伸懒腰,走上城头,嘴里啃了几口干饼。城里搜出来堆积如山的财物,可食物还是少得可怜,平常也只好仍然吃干粮度日。也实在有点佩服守城的共和军,在那么艰苦的条件下,居然还守了那么多天。 南门是中军驻守之地。我踩着一地瓦砾,走上城头。看下去,城门附近,营帐鳞次栉比,排得整整齐齐。能与中军的军纪军容相提并论的,也只有陆经渔的左军了。 我拣了块干净些的雉堞上坐下了,喝了口水。干硬的大饼在嘴里被濡湿了,虽然只有点咸味,却也能让人有饱食的舒服感。我小口小口地啃着饼,看着太阳一点点沉没。 帝君号称太阳王,只是他的光芒只照在那些达官贵人和后宫佳丽身上吧。我有点解嘲地想着。对于一个平民百姓来说,要歌颂皇恩浩荡,那也太违心了。可如果要忠于帝君,是不是也一定要成为武侯这般心肠如铁,杀人如麻的人?不愿意这么做的人,能有别的选择么?这么想来,苍月公的反叛,也许也是情有可原吧。 我停住了手里的动作。这种想法就是不忠么?我心口有点剧烈地跳着。也许,如果我处于苍月公的地位,我也会反叛吧。 我看了看手里的饼,那块饼已被我咬得只剩了一小块了。我叹了口气,放在嘴里咀嚼着。硬而干大饼碎渣实在有如沙砾。我拨出盛水葫芦的塞子,喝了一口水。 天已暗了下来了。太阳有一半没入山背,天空中的血色更似凝结了一般,天地之间,却似有一片烟云翻滚。 我正喝着水,忽然,城下的营盘里发出了一片混乱。 发生什么事了? 我吃了一惊,把葫芦塞好了挂在腰边,跑下城去。 一下城头,却见一匹马泼风也似向中军大帐跑去。营盘门口,一群士兵正挤作一堆。我跑过去,道:“发生什么事了?” 有个小军官看了看我。我鉴于那天被蒲安礼的部下偷袭,生怕再被错看了,一直穿着软甲。那小军官看看我道:“你是……” 我摸出自己的令牌道:“我是前锋五营百夫长楚休红。发生什么事了?” 那小军官肃然起敬,道:“是楚将军啊,你的名字这几天可以说是尽人皆知了。” 我有点不耐烦,但别人恭维我,也不好太没礼貌。我道:“多谢。到底出什么事了?” 那人道:“西南边,烟尘漫天,似有大军过来了。” “什么?” 我大吃一惊。西南一带是无人的山岭,鼠虎很多,只有一些零星的猎户住在山脚,武侯定四将合围之计时,也曾派斥堠兵前去探查过,确定没有伏兵。何况,我们围城那么多日,若共和军有伏兵,早杀出来了,不至于到今天才出来。可如不是共和军,那这支队伍又是从哪里来的? 这时,中军帐里突然响起了号角。那是紧急集合令。听到这号角,各军必须立刻回到原位,高级军官立刻入中军帐议事。 我顾不上再和那军官说话,人飞奔向前锋营营盘。 一到营盘门口,正碰上路恭行飞马出来。他也顾不上和我打招呼,在我身边疾驰而过。我一进营盘,前锋各营外出之人正纷纷赶回来。我找到自己的营房,祈烈已在里面,正手忙脚乱地收拾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大概刚才正在赌吧,边上一个女子面无人色,大概是祈烈掳来的。他年纪不大,居然也学人去掳女子了。 祈烈一见我,道:“将军,你来了。” 我道:“快点收拾,有一支大军向这里过来了。” 他也吓了一跳,道:“什么?是什么人?” 我道:“我不知道。快让弟兄们集合。” 祈烈道:“是。”他推了推那女子,道:“快,去辎重营等一会吧。要是没事的话,我就来接你。” 历次屠城所收降虏,工匠全都关在中军营盘,各营中的俘虏尽是些女子。可就算女子还是得防着,所以要是有什么紧急命令,那些女子都由辎重营看管。这是文侯定下的规矩,我本觉得这未免管得太细,现在看来,文侯实在是深谋远虑,连这等事都想到了。 我走出营房,只见外面已站立了几十个五营的弟兄。五营还有八十三人。这一趟出师,全军共减员四千余,其中前锋营减员大约五百。前锋营一共才两千人,可以说是元气大伤了,我这一营算减员最少的。班师后自然会补充新兵的,现在也只有如此了。我看看几个站在前面的什长,还有三个什没来,其中就有神箭手谭青。 前锋营十个什,人人都有马匹,用的也都是长枪,但还是各有偏重。七个什是进攻用的,攻城时都用大斧,冲锋在最前面,第八第九两个什是盾牌军,谭青所领的第几个什是箭营。野战时,先以长箭远攻,盾牌军护卫,接近后主要靠前八个什了。不过谭青所领的十个箭手个个都是百步穿杨的好手,这也是我能率先攻入城中的一个原因。 我看了看这些人。这几天屠城屠得一个个都眼睛通红,身上的战甲也不整齐。这倒也不好说他们,我自己也只穿了软甲,没穿铁甲。 这时,听得吵吵闹闹地过来一帮人,正是谭青他们三个什。谭青那个什是满员的,另两个却减员减得多,三个什一共只剩二十四个人。那也是他们一块儿外出的缘故吧。谭青一见我,便叫道:“楚将军,听说有人攻来了?” 我道:“我也不知,只是有支队伍向这里开来。等命令吧。” 等了半天,忽然听得一个大嗓门在外面叫道:“前锋营将士听真,武侯有令,战马备齐,全军上城。”那时中军的传令兵雷百辉。他的嗓子在军中是出名的,以至于人们都叫他“雷鼓”而不名。 营中登时一阵嘈杂,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这时,雷鼓也跑了过去,向下一个营盘传令去了,却听得路恭行的声音道:“全营依序上城,不得喧哗。”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听来却有种威严。营中一下静了下来,我们一营营依序登上城头。 我小声对祈烈道:“小烈,你去我那屋中一趟。” 祈烈冲我挤挤眼,笑道:“是那个女子吧?楚将军,你也真不懂怜香惜玉,她一个人就算了。” 我面色一沉,道:“我是让你把我的战甲拿来。那女子那天就死了。” 他吓了一跳,嘴张了张,大概还想问我那女子是怎么死的,看我一脸冰冷,却没说,扭头跑向我那小屋。 这次集合由于太过突然,许多人战甲都不整,我们把战马牵在城头下,一上城头,很多人都在整理战甲。我一上城头,便极目向西南方看去。天已黑了下来,什么也看不清。城头虽然火把林立,却也照不了多远。 祈烈将战甲取来了。我在城头穿好。这时,却不用看,隐隐地,已能听到一阵隆隆的声息。 这时,雷鼓又在城头跑着马,一路叫道:“各军注意,刀枪出鞘,严加防备,不得有误。” 我倚在墙边。周围,火把的光把一个个人映得有如鬼魅,那些铁甲也久不擦拭,血迹和铁锈间,时不时有黯哑的反光。这一切,让我觉得真如梦寐。 也不知这暗夜里向高鹫城扑来的是支什么军队。若真是敌军,那城防已残破不堪,而军粮也支持不了几天,恰好是处在围城时共和军的地位。每个人心里,都有种惴惴不安吧。 那支队伍已到离城约五里远了。暗地里看不清,却感得到大地也似在震颤。我正竭力向黑暗里看着,身后有人忽道:“君侯大人!” 我扭头一看,却见武侯和他那两个亲兵正走上城头。我们齐齐跪下,道:“君侯。” 武侯看了看我们,挥挥手道:“请起。” 他脸上也有了一股凶狠之意。他看了看跪着的路恭行,道:“路将军,前锋营准备得如何?” 路恭行道:“前锋营现员一千四百七十三人,已全数在此。” 武侯道:“好。” 他看了看下面,哼了一声,道:“不管你是什么人,倒要让你尝尝我帝国军铁骑的厉害。” 我的心头翻了个个。听武侯的意思,那是要与这支来路不明的军队野战了。 这也是对的。虽然南疆地势不平,不适合战马奔驰,但我们在城中,若采取守势,这城已被我们攻得到处都是残垣断壁,等如无用,那还不如野战。只是这支部队恰好在我们刚攻破城时袭来,时间把握的恰到好处,在兵法上是很高明的击其不备之计。他们到底是怎么把握得这么准的? 这时,武侯的亲兵营在城头扎了个帐。他幕府中的参军谋士也都进去了。我注意到,其中并没有高铁冲。 这时,雷鼓已骑着马驰过来。到了武侯那临时大帐前,他下马跪下,道:“禀君侯,职已通报四门,诸军俱已做好防备。” 武侯在内道:“好。你先下去歇息。” 雷鼓还没下去,这时,一个斥堠兵跑上来,跪到大帐前,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报君侯,那支队伍在离城二里处扎下寨来,前锋继续前进。” 的确,我们在城头也能感受得到大地的震动。这种响动,起码有十万人以上了。 我想着这些不祥的念头,脑子里,却自然地想起了军圣那庭天《行军七要》里的一段话:“骄兵不可攻,疲兵不可守。”这次武侯出师,全军不过十万人,一路杀来,损兵极少,减员四千,可以说是全师而返。可现在,全军也不到十万人了。如果对方也有十万人,而我们却可说已是疲兵兼骄兵,那胜负可就难说。 我看了看周围,所有人面色凝重,却并没有太大的不安。 那也好吧。我想着,要是人人都是我这种悲观的想法,那只怕不消接战,胜负已定。 我咬了咬牙。无论如何,到了现在这地步,便是骄兵,也要硬冲一冲。 我摸到了腰间的百辟刀,不知为什么,想起了那两句话:“唯刀百辟,唯心不易。”第四章 地狱变相 那支军队的前锋已抵达城外二里了。很奇怪,那支部队居然不点火把,可如果说他们想来偷袭,那不该发出那么大声息来。 夜还深,但城中诸军已不敢入睡,中军全部驻在南门外,几乎所有人都在猜测那支来历不明的军队。 武侯已派出许多斥堠兵,此时那些斥堠一个个轮流回来报讯。那军队在距城约摸二里外扎下阵营,全军大部继续前进。他们也打着旗号,黑夜中看不清,他们也没有派传令兵过来通报,而派过去的传令兵却如泥牛入海,再无消息。那么肯定是敌人了。 这时,一个斥堠兵连滚带爬地冲上城头,嘴里叫道:“君侯,不好了不好了,那是鬼怪!” 武侯在帐中斥道:“大鹰,将这个扰乱军心的无用之人斩了!” 那斥堠吓了一跳,道:“君侯,君侯,那些不是人,都是些妖怪啊!” 蛇人!那是蛇人军!我几乎马上就有这个想法。我看了看站在第一营边的路恭行,他的脸上也有震惊之色。大概他也在怀疑那是一支蛇人军吧。祈烈他们也有点惊恐,只是他们总还不至于象我那么震惊。 武侯在帐中却只是沉沉道:“斩!”大鹰已走出帐来,一把揪住了那个斥堠的头发,那个斥堠惊叫道:“君侯,君侯,我没说谎……” 大鹰不让他说完,拔出刀来,一刀将他的头斩下,那斥堠脖腔里的血洒了一地。大鹰将人头递给守在营帐边的一个兵士道:“将这人头悬在城头号令。” 这时,武侯走出帐来。我们齐齐跪在地上,他凛然看着我们,高声道:“前锋营将士,来的不管是什么人,你们可有信心将之击溃?” 前锋营里发出一声整齐划一的喊声:“有!” 我也在喊着,可是,我心中却实在有点忐忑不安。一个蛇人便已如此难以应付,如果那真是十万个蛇人,那我们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谭青他们这些与我一同斩杀过那个蛇人的什长,此时也平静下来。武侯道:“开城,前锋营与之接战,中军在后压住阵脚。” 武侯高大的身躯挺立在城头,凛凛如天神。就算真的是些地狱来的恶鬼,在武侯面前,也会当者辟易吧。我讪笑了笑,自己也觉得自己未免太过怯懦了。 前锋营依序下城,上马,井井有条地出城。这时,城下有一骑飞奔过来。在马上,见这人一身黑甲,看样子也是个高级军官了。 此时已是三四两营在下城,我正带着五营的兄弟准备下城集合,那黑甲骑士已向城头奔来,显得匆匆忙忙。只见他冲进城头,跪在武侯跟前,道:“君侯,沈西平有一事求君侯成全。” 他就是沈西平?我也小小地吃了一惊。沈西平虽然交战时冲锋在前,我却从没在近处看到过他。此时与他近在咫尺,看上去,他并不象一个有“火虎”之称的猛将,相貌倒很清雅,很象个士人。不知在这个时候来找君侯会有什么事。 武侯道:“西平,你有什么话?” 这时,已轮到我们下城了。我带着八十三个五营的弟兄下城,身后,已听不清沈西平说了些什么。刚到城下,却看见边上黑压压地站了一片骑兵,也有五六百个的样子。领头的正是田威。他一见我,还对我笑了笑,算是打招呼。 我此时一下明白沈西平的来意了了。沈西平有五百龙鳞铁骑,在右军中相当于武侯的前锋营,一向被称作是帝国的锋芒之军。以前沈西平有什么平乱之役,这支龙鳞军向来是他冲锋取胜的法宝。这次平定共和军,一路大多是攻拔城池的战役,很少有野战,他这支龙鳞军几乎没什么用,功劳簿上,属于右军的也最少。这次要野战了,沈西平大概要抢这个功劳。 我们跨上战马,走出门去。中兵已在城门下驻扎齐整。等前锋营尽数集合完备,雷鼓又跑了出来,在前锋营前大声道:“前锋营将士听真,武侯有令,由忠义伯沈西平将军充任前锋,前锋营暂退一百步,为沈将军掠阵。” 果然来了。我不禁有点恼怒。也许,是因为田威那种傲慢无礼还让我着恼吧。我看着沈西平带着他那五百龙鳞军穿过我们的阵营向前走去。 如果不带偏见地看,沈西平的龙鳞军的确是一支强兵。这五百人一个个都身强力壮,全部是黑盔黑甲。他们的兵器与我们有些不同,有一半是长柄刀。也许,龙鳞军最擅长的就是冲锋,冲锋时用长枪威力不及大刀吧。 天边已蒙蒙发亮,火把的光看上去不那么明亮了。在城头上看下去,那支军队已经很近了,在城下看来,到底还有一段距离。远远看来,尘烟滚滚,几乎弥漫在整条地平线上。 沈西平的龙鳞军在我们阵前百步远处,立了个方阵。百步之外,他这一小支兵马与远处那一长线烟尘比起来,真如沧海一粟。沈西平身边,有两个步兵扛着一捆长枪,侍立在他身边。 沈西平战场上惯用投枪。用投枪的将领也有不少,我们在军校里也练习过投枪。但一般用的投枪都是些小枪,与其说是枪,不如说是粗长些的箭。沈西平用的投枪却是一般步兵用的步下枪,枪长五尺五寸。他有三个马僮,一个替他扛一丈多长的大枪,另两个各扛二十杆投枪。翰罗灭族之役他也参加了,听说在最后的大决战中,龙鳞军承担第一次冲锋的重任,他冲锋在前,那一战四十支投枪全数投出,每枪必杀一人,使得翰罗军军心动摇,阵脚大乱,帝国军趁势发动总攻。若不是那一场战争陆经渔功绩太大,战后论功,必定是沈西平居第一了。 此时,龙鳞军如铁铸一般立在阵前,阵中一杆大旗迎风猎猎而展。我心头却不禁有点惴惴。 我与蛇人面对面对敌过,知道蛇人的力量,那实在不是平常人对对付的。如果那些真是蛇人,沈西平还能不能再一展他烈火疾风的雄姿? ※※※ 那支军队已经近了。 天也开始放亮,已可以看到,那支军队居然是以战车居前。 战车并不是很希奇的事,南疆本不利战马驰骋,因此骑军用得不多,马多用来拖战车。但战车转动不灵,利于守而不利于攻,从没用作前锋的。 在距龙鳞军三百步外,那支兵马停住了。 曙色中,那一带长长的队伍也不知有多少。那些,真的是蛇人军么?我竭力看过去,在飞扬的尘土中,却看不清,隐隐的,只见许多刀枪的寒光,在一片尘烟滚滚中,但如夹杂在暮色中的星光。 如果此时他们借这前进之势冲过来,尽管我们以逸待劳,是不是真能抵挡得了那种雷霆万钧之势?我不禁有点担心。我不知道沈西平的龙鳞军是否真有传说中的实力,自忖以前锋营的实力,纵不至于一败涂地,也会阵脚大乱的。 那支军队却一动不动。很奇怪,尽管那支军队很是混乱,根本没队形,可是在曙色中看来,却如铜墙铁壁一般,岿然不动。半晌,那队伍中出来一辆战车。 这战车上,打着一面大旗,正迎风招展。 天已开始亮了。那辆战车已很清楚地看得到,车上只有一个顶盔贯甲的人。他一手擎着大旗,一手拉着丝缰,这车到了离龙鳞军一百多步外停住了,那车上的人伸手将大旗往地上一插,连我这儿也听得到“嚓”的一声,这旗深深插入土中。我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所有人也都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旗被风扬开,那旗上,绘着两个衣着上古衣冠的人,只是,他们的下半身,都是蛇躯。 那并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他们这旗上的图案并不令人害怕。让人惊呼的是那个人。 那人戴着头盔,身上也穿着战甲,在车上时没什么异样,但当他下车时,我们却发现,他的下半身,与那旗上一模一样,也是蛇身! 真的是蛇人! 尽管我已经预感,但真的面对一支蛇人军时,我还是震惊得几乎无法喘息。路恭行说过,蛇人满万,便天下无敌。现在这支蛇人军何止万人,纵没有十万,也有两三万,难道我们这趟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么? 那个蛇人直起身子。平常时,下半身的那段蛇身全在地上,站立的高度也只有全长的有四分之一,和一个平常人差不多高。此时他只有三分之一的蛇身在地上,便一下比人还要高出几倍。他的上半身和人一模一样,这情景更显得妖异。 那蛇人的手里,拿着一把长枪。此时他把长枪指了指我们,这动作便是不上战场的人也知道,是挑战。 沈西平大声道:“田中军,你有信心么?” 田威也大声道:“沈大人,田威必不让您失望!” 他喊那么响,自也是让我们听到。 我们前锋营二十个营紧贴在龙鳞军后面。田威向阵前走去时,龙鳞军中沉稳而有节奏地喊道:“田威!田威!”几乎是同时,前锋营中也跟着喊起来,象一个焦雷滚过,后面中军大阵里也发出了喊声。 天已亮了。曙色映来,照得田威的影子长长的。他此时可说是占了上风,那蛇人面朝太阳,视力多少会受影响,我虽然只见他一个横枪立马的背影,却也感觉得到他那么睥睨八方的气慨。 只是,我却没他那样的乐观。 蛇人为什么不发动冲锋,却要先派一个人来挑战?也许,这是蛇人第一次与帝国军交战,他们也要试探试探对方的实力吧。可以说,三军士气已系于田威一身,我对田威没什么好感,但也希望他能一鼓而胜。 田威把长枪在头顶舞了个枪花,喝道:“怪物,试试我的枪!” 他一催马,人向那蛇人冲去。他一身黑甲,马又快,冲锋之势,真有如迅雷不及掩耳。这田威虽然无礼狂妄,确实有几分本领。昨日,若我与他真个决斗,我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看样子,那蛇人不会有什么便宜。怪不得沈西平那么有信心,让田威去打阵。 此时田威已到了那蛇人跟前。蛇人在步下,上半身和一段腹都直立起来,与田威差不多高。田威叫道:“怪物,死吧!”他手中的枪已向那蛇人刺去。 武昭教我们枪术时,说起过,枪术有刺、砸、碰、掠、戳几种手法,而刺枪术最能发挥枪的威力。武昭曾向我们演示过,全神贯注的一枪,可以刺穿十块叠在一起的两寸厚木板。田威这一枪,并不比武昭逊色。 这种手法,如果不是两人实力相差太大,那决不敢用的。田威这一枪,力量绝不会小,要以单手之力抓住枪尖,那它的力量起码要比田威大一倍。这蛇人的力量难道真的大到这种程度么?我不禁大吃一惊。 说时迟,那时快,田威的枪已到了蛇人跟前。那蛇人力量虽大,却还是抓不住他的枪,只是把田威的枪推开了一些。这一枪如风驰电掣,正扎在蛇人肩上,“嚓”一声,竟然透甲而入。 有点血流出来。 蛇人的肩比人要窄得多,田威这一枪,最多擦破了那个蛇人的皮肤。但这一枪却使得万军阵中齐声欢呼,毕竟,是田威先刺中了对手,对士气是个莫大的鼓舞。 欢呼声还未落,那个蛇人忽然一枪向田威刺来。看它这一枪,竟然较田威的那枪没半分逊色。田威在马上似要努力将枪抽回来,脸却涨得通红。 蛇人那一枪就要到他面门,田威在马上已无计可施。尽管隔得那么远,我也看得到他一脸惊慌。 这时,他再无其它办法,双手弃枪,人猛地后仰,蛇人的这一枪正从他面门穿过,却忽然往下一压,这一招快得如同电闪雷鸣,田威在马上发出了一声大叫,人已脱蹬滚下马来。 阵中,几乎马上鸦雀无声。田威刚才虽然先刺中了蛇人,但这蛇人的反击却让人胆战心惊,现在不管是谁,都只能说田威是一败涂地了。 我看了看立马在阵前的沈西平,他的脸却一如既往,声色不动。我心中一动,难道,田威还有反败为胜的手段么? 那个蛇人的双手现在都有枪,它的右手枪已压在马背上,那马突然发出一声哀嘶,两条前腿跪到地上,它的左手枪却一转,本来这枪是倒持的,此时枪尖已向前,枪脱手而出,射向躺在地上的田威。 这一枪之快,实在有如迅雷不及掩耳。龙鳞军和前锋营同时发出了惊呼,田威的手伸出来,一把抓住枪尖。可即使抓住枪头,却哪里能阻止这长枪的去势,那支长枪带着那个蛇人全身之力,一下刺入他前胸,将田威钉在地上。 这时,龙鳞军中,一骑已如闪电般射出。祈烈在身边小声道:“是沈西平!” 他的话音里,也有着按捺不住的兴奋。 沈西平的马极快,他的那几个马僮也跟不上他。眨眼间,他到了那蛇人跟前,我们几乎没有看见什么,只听得沈西平喝道:“怪物,受死吧!” 从他手里,象有闪电射出,一枝投枪脱手而出。那蛇人发出了一声怪叫,几乎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那枝投枪穿胸而过,它也被钉在地上,和田威几乎一模一样。它在地上吼叫着,拼命扭动,长长的身体缠住了枪杆,但这一枪已几有一半没入土里,除非把这枪杆弄断,不然根本拔不出来。 那个蛇人扭动一下,忽然,身体虹一样弓了起来,那枪穿过它的身体,它居然又站了起来,只是,地上直直的那杆枪像是从血湖里捞起来的一样,从枪尾处还有血淌下来,从我的位置望过去,一把枪全成了暗红色。 沈西平把马带着退了一步,突然吼道:“死吧!” 他手下还有几把投枪。这一次是两把投枪同时掷出,那蛇人本已不灵活了,两枪齐中,又被钉在地上。 这回,它再也挣不脱了。 沈西平这样的做法,很没道义,完全是偷袭,其实很失武士的体面。但两军阵中,却没人指责他,何况是对付那样的怪物。刚才还在为田威的败阵有点沮丧的军心,一下子又提升起来。 沈西平没有理睬还在地上挣扎的田威,他一勒丝缰,马人立起来。他大喝道:“龙鳞军的好汉们,冲锋!” 这像是睛空中打下的一个霹雳,龙鳞军中一下子发出了一声大吼,那五百黑甲骑士象潮水一样奔涌而上。 五百人,在大军对阵时,实在是个个微不足道的数字。但龙鳞军却让人觉得,那简直是一道不可一世的洪流,势不可挡。那些黑得发亮的盔甲,在旭日下闪闪发光,使得整支队伍都象一根长箭,直刺入敌军阵中。 随着龙鳞军的冲锋,我们身后的中军已经冲了上去。可是,路恭行还没有发冲锋令。我看着身后中军在冲上来,不禁有些着急。临阵退却者斩,这是武侯的军令。而不随大军冲锋,那也是死罪。我拍马上前几步,道:“路统制,为什么不冲锋?” 路恭行正在马上盯着冲入蛇人军中的龙鳞军,他回过头,道:“你觉得现在是冲锋的时间么?” 我看了看对面。龙鳞军的冲锋象滔天的巨浪,似乎要把任何挡路的东西都碾作齑粉,可是那么混乱的蛇人军却没有什么变化。那支压住了地平线的军队,真如一个深不可测的深潭,可以将任何投到里面的东西吞没。 我有点狐疑地道:“它们没用全力?” 路恭行沉重地点了点头,道:“它们似乎还在试探。” “为什么它们不先发动进攻?它们到现在还在试探,那实在已失了先机了。” 路恭行缓缓道:“不知道。我觉得,驯化这些蛇人,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这时,中军已冲了上来。我道:“路统制,你再不冲锋,那在武侯跟前就不好交待了!” 路恭行痛苦地垂下头,道:“我不能。” “为什么?” 我有点奇怪。这时,蒲安礼也过来,叫道:“路统制,为什么不冲锋?” 路恭行看了我们一眼,咬了咬牙,道:“好,冲锋!” 我们牵回马,都不禁有点兴奋,蒲安礼甚至还对我一笑。这时,我听得路恭行大声道:“弟兄们,冲锋,要小心了!” 冲锋时从来不会有什么“要小心”之类的话,我有点恼怒。不管路恭行想到了什么,这时说这些泄气的话,实在是有乱军心。我将马带到祈烈边上,道:“冲了!” 前锋一营的号兵吹起了冲锋号。前锋营的冲锋号是用一只大牛角特制的,吹起来低沉浑厚,吹得好的话,声浪一波接一波,一波比一波高。此时一吹响,有点象一个焦雷在人群头顶滚动,身后冲上来的中军发出的沉重喧嚣的声音,也根本掩不住那一阵阵号角。 我一带马,道:“小烈,跟着我!” 我的贯日弓太大,也太重,因此平常只让他拿着,我的马上只挂了一杆长枪和一柄攻城斧,背着十枝箭。攻城斧现在没什么大用,万一要用到长弓,非让他跟在身边不可。 我冲上去时,却赶上了蒲安礼三营,已和路恭行的一营接上了。前锋营冲锋时,都是排的四排的三角阵,一营在最前锋,二三两营紧随其后,四五六三营再次,后面再跟三个营,再依次下去,最后两排各是四个营。这正是那庭天《行军七要》第五卷《阵图》中记载的冲锋阵。但现在冲锋阵已乱了,后面诸营居然比前锋更快。 路恭行到底在做什么? 我心中不由燃起了怒气。难道他真的被蛇人吓怕了么? 这时,我们已冲到了蛇人阵前。 看到蛇人时,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那些蛇人穿盔甲的并不多,大多还露着一身绿油油的鳞片,手上却握着奇怪的武器,几乎什么都有,甚至有些是赤手空拳的。龙鳞军正在浴血苦战,却看得出,已是后力不支,全军被分割成几段,沈西平周围的黑甲骑士已只剩了几十人,另外的都各自为政。虽然阵亡的并不多,但已再冲不上半步。 如果说龙鳞军是一枝钉子,那这枝钉子现在打入的是一块生铁。 那些怪物难道真的这么厉害么?连名满天下的强兵龙鳞军也尝到了苦头。我不禁有点心惊,心底,却多少有点幸灾乐祸。 前锋营冲入阵中时,我们齐齐地大喝了一声。这喊声使得龙鳞军都是一震,路恭行叫道:“前锋营的弟兄,先护住沈将军。” 他的话音方落,蒲安礼却叫道:“有胆子的,跟我冲,攻破这批怪物的中军去!” 他也许也对路恭行那种怯战有点不满了。 那支蛇人军的中军围在阵中央,也不知有多少蛇人围着。要攻破那中军,不异痴人说梦。但由不得我迟疑,蒲安礼已冲上去了。 第五营本已冲到了第二层,蒲安礼冲上前去,他那一党的几个百夫长从后面也冲过来了。我脑子里转了转,一挥枪,道:“弟兄们,冲上去!” 路恭行的第一营已在与蛇人接战。我们冲过去时,正看见第一营的一个士兵被一个蛇人一枪扎透前胸,摔下马来。我咬了咬牙,一催马,人猛地冲过去。 那蛇人的长枪上还挑着那个一营的士兵,像是很轻松用下半身站在地上。一般人根本做不到这一点,一个人再轻也有一百多斤,挂在枪头,要这样轻松地拿着,手臂上必须有千斤以上的力量了。那士兵还没死,却口鼻流血,肯定活不了了。 我的马向它冲去时,我双手握住枪,已把浑身的力量都用在了枪上。 如果比力量,我绝对不是蛇人的对手,那天我被蛇人缠住时,就象被铁链捆着一样,根本不能动。 但我知道,我的速度却在蛇人之上。此时,我只能用自身的速度和马的速度加到一起,才能有几分胜算。 那蛇人见我冲过来,头转到了我这边。它的两眼是淡黄色的,不太象人的眼,冷得像是两颗冰块。它把枪一甩,枪头上那个一营的士兵突然极快地向我飞来。 如果我用枪将这尸体拨掉,那么这速度必然会减缓。我在向那蛇人冲去时,就已料到它会有这一手了。我的腿夹住马背,人猛地向马右侧倒下,人紧紧侧在马的右腹上,此时,那具尸体“忽”一下,从马背上飞过。如果我慢得一步,那这尸体就正打在我身上了。 那尸体飞过马背时,我几乎和这尸体打了个照面。尸体的脸上,一脸的惊愕和恐惧,也许,那士兵死前也在害怕吧。 已由不得我多想了,这时马已冲到那蛇人身边。我也没有直起身子,一枪向蛇人当胸刺去。 我自身的力量并不太大,但借了马的冲力,我自信一定不会逊色沈西平的投枪的。那蛇人却慢了慢,也许它根本没料到,或者根本不会想,甩出的那具尸体一点也没让我放慢速度,还反应不过来,我的枪已到它胸前。 那蛇人的枪横着往前一送,似乎想将我的枪封出去。但我枪比它快得多,力量也大得多,它的枪刚举起来,我的枪已到了它面前,枪头正搁在它的枪杆上。 在这样的距离,即使它将自己的枪举起,我的枪头却正好刺中它的头了。它大概也发现自己到了绝境,那冷冷的眼里,居然也闪过一丝惧意。 和人一样。 我正想着,“噗”一声,枪尖已扎进什么坚硬的东西里。 那是蛇人的左臂。 它在最后关后一闪身,闪过了要害,却闪不过左臂了。 我的枪枪头比一般要长一半,枪头几乎象一柄双刃的厚尖刀。我的左手向前一送,枪杆搁在了左臂上,右手一压枪柄,我的枪一下挑起,“嚓”一声,它的左臂齐根处被我划下,只剩了点皮连着。 它的血飞溅开来,有几滴滴到我脸上,却是冷的。 那蛇人的左臂已废,已握不住枪了。此时我的马已与那蛇人交在一处,我一抽枪,趁着那蛇人有点木然,回手一枪刺去。 这一枪的速度已借不了马力,速度已慢了许多了。 我的枪刚刺去,却觉得手上突然象有千钧重物在牵扯,几乎要把我拖下马来。我一夹马背,坐骑却无法再向前跑了,马一下人立起来。 是扎到木头上了么?我用力一扯枪,这枪却如生根了一般,反有一股向后的拉力。 我回头看了一眼。却是那蛇人,用仅存的右手抓住了我的枪头。 那蛇人的力量居然如此之大,这让我大吃一惊。它用力一扯,我被它扯得几乎要落马。我趁势手一松,枪已被它夺走。我不等那蛇人用我的枪再向我刺来,伸手摸到挂在马前的攻城斧,双脚脱出了马蹬,用力一跃,人站在了马前上,右力趁势甩过。 这一斧正中那蛇人的脖子。 蛇人的脖子很粗很短,但我这一斧也是用足了全身之力,“嚓”一声,已砍开了蛇人的脖子。它这时再没办法反击了,从脖子的伤口处又喷出了血。 仍然是凉的血,只是稍带些热意。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有点嘲讽地想着,若是蛇人也如人一般有什么“热血少年”,那说不定得叫是“冷血少年”吧。 由不得我胡思乱想,我刚砍死这个蛇人,一枝长枪从边上向我刺来。 这时我的马还没立好,我还是站在马背上的,这一枪刺向我的小腹,我心知已躲不开了,人在马上一侧身,沾着蛇人血的攻城斧一下又转过来,一声响,已将那枪头砍断。 那蛇人却根本不迟疑,没有枪头的枪还向我扎来。这一枪力量很大,不然我也不能那么干脆就把枪头砍断了。那蛇人如果会想的话,一定也觉得,单用一根木棍,也能将我刺个对穿吧。 此时我已坐在了马上。我本以为这一斧可以将那枪挡出去,可没想到居然将枪头给砍下来。这时再想躲,根本已来不及了,用斧回手来挡,力量肯定不够。我一咬牙,趁势将攻城斧甩出,同时,将身子侧了侧。 我的攻城斧一下劈中那个蛇人的头。刚来这一连串的动作,做下来时并不觉得如何,但我一身重甲,此时突然觉得精。可再无力,斧还是斧,这一斧将它的头劈成了两半。而几乎是同时,那断了枪头的枪也刺中我的左腹。 我及时侧了侧身子,这一枪沿着甲叶划了过去,但隔着战甲,我只觉得自己的小腹象被人划了一刀一样,一阵刺痛。 不等我再动,马头前忽然出现了一个蛇人。 这蛇人象刚才出来挑战的那个蛇人一样,只有三分之一的身体在地上,此时,它比我坐在马上还要高出大半截去。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摸马前持枪的地方,却只摸了个空,才突然想到,我那枝枪刚才杀第一个蛇人时便被它夺走了。 此时,我是手无寸铁。 看着那个蛇人,我只觉浑身一下冷了。 那蛇人手里拿着长枪,马上要对准我。我自知我的力量绝没有蛇人的大,现在马也站定了,无法再借马力与蛇人较力,而刚才太过用力,现在有点脱力了,只怕想闪也闪不到。 我闭上了眼。 耳边,突然听到祈烈道:“将军,小心!小心!”我唬了一跳,马上睁开眼,却见那蛇人正向我倒来。我一拉马缰,马一下退了几步,那蛇人“砰”一声,摔倒在地上。 它背上,有一枝投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