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健 作者:燕垒生天行健年谱(初稿) 天保二十一年,楚休红十七,军校毕业,初入军营。 天保二十二年,苍月公起兵反乱。时年楚休红十八。 二十五年二月,武侯出师,十二月平共和军。楚休红十九。 二十六年一月初,高鹫城被破,十万大军全军覆没,楚休红逃归。二月中,楚休红逃回帝都,受封下将军。柳风舞入学,小王子十二岁,楚休红二十。 二十七年五月十三日,帝国保卫战胜利,楚休红晋升偏将军,张龙友升工部侍郎。九月,受命赴五羊城,谈判合兵之议,重遇白薇紫蓼曾望谷虚心子等人。以摄心术控制郑昭,解决谈判最大危机,舌辩折服望海三皓,发现三皓中最后一个正是那帮助过他的老者。见日后共和军第一智将丁亨利,两人结下友谊。 二十八年,蛇人与帝国对峙,占优势,楚休红二十三,前线作战。 二十九年九月,李尧天受命率水军团攻倭岛,海上遭飓风,全军覆没,水军团元气大伤,柳风舞、唐开入水军团。是年楚休红二十四,仍在前线与蛇人对持,争夺东平东阳二城。 三十年六月,帝君病重,派水师出海寻药。十二月,帝君病逝,太子继位,改元自新。帝君死前赐江妃死,江妃不服,派家兵守宫门不令外人出入,被府兵攻入,全部斩杀,江妃自缢而亡。张龙友因功晋升吏部尚书。楚休红二十五,文侯劝其纳妾,楚不允。 自新元年二月,路翔与次子路慎行密谋发动帝都文校请愿,反对帝君修整宫门。文侯派初成军的地军团铁甲车上阵,碾杀数百文校学生,史称帝都之乱,楚休红坚决反对动用武力未果,对文侯产生厌恶。是年楚休红在战场取得重大胜利,打破与蛇人对峙的僵局,取得陆上优势。是年楚休红二十六。小王子军校毕业,入伍,年十八。 自新二年,叶飞鹄发明螺舟,取得海上优势。蛇人已呈败象。十月,帝国军水陆并进,大举进攻,共和军则在后背向蛇人发动进攻,前后夹击,蛇人决战失利,坚守高鹫城,十一月初,守城二十天后城破,城中两万蛇人残部被斩尽杀绝。楚休红得到蛇人根据地消息,决定发动毁灭打击。楚休红二十七。此役中白薇为共和军女营统领,在军中与楚休红重燃情愫,白薇怀孕。 自新三年一月,地水火风四相军团攻入大雪山,破蛇人最后防线,突入伏羲谷,发现蛇人的超科技孵化装置,恍然大悟蛇人的生殖不是自然产生的。毁孵化装置,蛇人彻底灭绝。二月,四相军团统领受封副将军,成为下一代将领之首。共和军入帝都,商议立宪。楚休红二十八。白薇生郑司楚。郑司楚一岁。 自新四年二月,天寿节,共和派提议设立议会,立法、行政、司法三权分立,被文侯驳回。共和派驻帝都机构受到尊王派武士突袭,被捣毁,报社受查封。支持立宪之礼部尚书南宫闻礼被尊王派刺杀,立宪派与共和派元气大伤。楚休红为立宪事与文侯发生争执。三月,共和军退回五羊城,重新举兵,建共和年号,是为共和元年。七月,张龙友联合地风二军团发动政变,夺去文侯兵权,毕炜被太子买通,邓沧澜被迫倒戈。文侯孤掌难鸣,只得认输,张龙友晋太师。楚休红因功晋帅,拒受文侯之爵。是年楚休红二十九,史上最年轻元帅。 自新五年,共和二年三月,文侯被迫逃亡,入北疆沙漠,张龙友调楚休红返师突袭,一月平乱,捕文侯归帝都。六月重返前线,以疑兵之计重创丁亨利重兵,破五羊城,共和军被迫放弃,虚心子还俗,建造飞艇,携苍月公一子一女逃遁。楚休红俘五羊城主归帝都,仍有意和谈,欲以其招降共和军,是年楚休红三十,从军第十四年。破五羊城后,张龙友搜捕共和军余党极残酷,楚休红失望。 自新六年,共和三年一月,苍月公子设反间计,买通尊王派武士刺杀五羊城主,楚休红手中已无人质,招降共和军谈判破裂,战端重开。楚休红是年三十一。郑司楚四岁。 自新七年,共和四年,共和军屡败屡战,坚决不降。虚心子改进火药,发明硝化棉花,火炮首次超过帝国,丁亨利用新式火炮与楚休红对决,地军团初次受挫,损失甚重。楚休红三十二,郑司楚五岁。 自新八年,共和五年,楚休红和苍月公子同时发现背后的隐密力量。楚休红为此惊心,与共和军谈判,要先行解决这股背后力量,苍月公之子答应,合兵后猛攻,取得胜利,楚休红听老者说明前因后果。但共和军背信弃义,立刻反戈一击,欲将楚休红与老者一网打尽。却被楚休红反击,两败俱伤。是年楚休红三十三,郑司楚六岁。 自新九年,共和六年一月,丁亨利设埋伏,引楚休红决战,不料反落入楚休红圈套,被围,眼看共和军即将全军覆没,苍月公之女决定破釜沉舟,策反邓沧澜与毕炜,消灭风军团,亡命突袭,一日三百里,两日冲入帝都,变装破城,帝国投降。命楚休红向丁亨利投降,地军团五德营不从,请愿自立,仍将丁亨利击斩,楚休红不允,降。战争结束。八月,帝国亡。第一部 烈火之城第一章 裟婆世界 沉重的城门被战斧劈开的时候,城里城外都发出了呼叫。不过,一个是欢呼,而另一个却是充满了绝望。 叛军的最后一座城池被我们攻陷了,共和军从今天开始,成为了一个历史名词。 我从门上拔下巨斧,碎木片崩到我脸上。可是,我没有一点以往打了胜仗之后的喜悦,心底,只是说不出的空虚。 石块和瓦片一下稀了下来。守城的也明白大势已去吧,不再坚持了。也难怪,围城已持续了三个月,城中的食物也多半已尽,他们不会有太多力气去扔石头了。 我冲进城门,身上,铁甲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两个守城的兵丁提着长枪冲上来拦住我。尽管他们气势还很盛,但围城三月,高鹫城中已析骨而炊,易子而食,在饥饿下,他们的枪术也破绽百出。我挥起巨斧,以雷霆万钧之势,一挥而过。随着砍过铁甲的声音,那两个兵丁登时身首异处。 此时,大队人马已经推开了城门,冲了进来。城头上,剩下的一些士兵发出绝望的哭叫。尽管在守城时,他们一个个视死如归,但死马上就要降临时,还是都惊慌失措了。 我又砍死了两个还敢冲上来的敌兵,这时,我的护兵把战马牵了过来。我跳上马背,扔掉了斧头,操起铁枪。在大队人马中,一个传令兵追上来,一路叫道:“武侯有令,屠城。” 即使战火把我的心炼成了铁一样,我还是心头一颤。高鹫城,当初号初帝国十二名城之一,难道今天就到了末日了? 我的部下却没有我这种想法,齐声发出了欢呼。在他们看来,屠城是破城后最好的奖赏,那意味着财富、女人,以及发泄胸中郁闷的杀戮。 自从我跟随武侯南征以来,一路已经屠灭了八座城了。这八座城都是死不投降,以武侯的暴戾,自然难逃被屠的厄运。尽管我不想杀太多的人,一路上,死在我这个前锋营百夫长手里的共和军士兵,也不下于二十多人。每杀一个人,我就觉得手上的血腥气重了一分。尤其有不少对手是当初帝国军校的同学,他们也一个个死在我手下,我更觉得内心的空虚。 战争,也许永远都是你死我活的。 我的护兵祈烈带着马到我跟前,道:“将军,快走吧。” 我在面罩下看了看他。他只有十九岁,也许,还不知道生命有多么可贵。我没说什么,屠城是破城后的一大乐事,我不想扫他们的兴。 “你带队去吧,我有点累,不想去了。” “楚将军,当初你不是带我们去过?” 我扭过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我不去。” 他吓了一跳,道:“那,我去了。”他带过马,挥挥枪,道:“弟兄们,跟我走。” 我带的一百个人,经过几次大战,还剩了八十多人。这八十多人一直都是在帝国军的前锋中,也许,杀人对他们来说已是一件乐事。他们欢呼着,簇拥着祈烈冲去。我看着潮水般的帝国军涌入大街小巷,高鹫城中,四处火起,一片妇孺的哭声。我只觉眼前有些湿润。 这就是战争么?在军校中,我的受业老师曾教过我们,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兵家至高之道。然而,我在行伍中这几年,经历了十几次战阵了,每一次,都是在血和火中冲上城头,踩着的,总是死人的残肢断臂。 我带转马,准备回到营房。在城头上,一些举着手的共和军俘虏东倒西歪地走下城墙,一队帝国军嘻笑着象赶一群绵羊一样赶着他们下来。有个俘虏也许腿部有伤,脚一崴,人倒在阶上,一个帝国军骂了声,挥起刀来,一刀砍在那俘虏背上。那俘虏的血也象干涸了似的,身体几乎裂成两半,血却流不出多少。 不杀降虏。当初第一代大帝得国之时,立下的军令中第三条就是这,然而,两百年过去,没人还记得这一条了。 那个俘虏还没死,举起手来,惨呼了一声。这似乎勾动了那动刀士兵的凶性,他挥起刀来,又是一刀砍下。 我低下头,不愿再看这样的屠杀。 才走了两步,耳边忽然有人喝道:“大胆!” 我吃了一惊,抬眼一看,我面前,是三个骑马的人。一个侍从模样的人用长枪指着我,道:“竟敢如此无礼!” 我勒住马。正中那人,是武侯!我冲撞了武侯! 我跳下马来,单腿跪在地上,道:“武侯大人,前锋营百夫长楚休红万死。” 武侯没有戴面罩,在他的脸上,却没有什么怒意,道:“你就是第一个冲入城中的楚休红?为什么不和人一起去屠城?” “禀大人,末将刚才冲锋,现在只觉疲倦,想休息一下。” 武侯笑道:“你是觉得我下这屠城的命令太过残忍吧?” 我怔了怔。武侯一向以悍勇出名,没想到他居然一言道破了我的想法。我道:“末将不敢。” 武侯正色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我下令屠城,并非好杀,不过为以后有心作乱人作个榜样。” 我壮着胆,道:“大人,城中平民并非军人,大帝得国之时,就明令不得杀降,故当时得民心。” “你觉得我做的不得民心?” 武侯的脸色沉了下来,我心头一动,只觉背上寒意阵阵,却不敢多说什么,只是道:“末将怎敢妄加置喙,不过一点管见,不过末将以为,大人所令,必定含有深意,是末将有妇人之仁了。” 武侯笑道:“妇人之仁。呵呵,为将之道,当初军圣那庭天的《行军七要》中,第一条中便讲到了不可有妇人之仁。你冲锋之时勇冠三军,如今却婆婆妈妈的。” 他从腰间解下佩刀,道:“此刀名曰‘百辟’,现赐于你,日后,用此刀斩断你的妇人之仁。” 那把佩刀在空中划了个弧线,我双手接住,只觉手中一沉。正待跪下,武侯拍马已冲了过去,他的两个侍卫也追了上去。 得到武侯的赏赐,也许是件好事,可是,我内心却更觉空虚。 ※※※ 回到营房,辎重官正在清点,准备开进城去。照例,屠城后休整几日,便又要出发了。只是,现在这最后一战后,剩下的事不过是清扫共和军的余党。这一次武侯南征,也出乎意料地顺利,二月出师,一路势如破竹,不过十个月便转战二千里,十万大军几乎是全师而还,就算武侯,也是从未有过的战绩。 共和军起于三年前。当初,镇守南疆的苍月公突然叛变,打出的旗号是共和军。当时,苍月公是帝国三大公之一,帝国的封爵,王爵只封宗室,三公世袭,二等爵是文武二侯,下面就是十三伯。苍月公作为一镇诸侯,以前的列代大公都是被倚作长城,谁也没料到他会叛变,使得帝国措手不及。苍月公起事之初,极为顺利,两个月便扫平了大江以南,与帝国形成划江而治之势。 这一代帝君,帝号太阳王。尽管太阳王自诩为“如太阳一般明亮”,但作为一个君主,可能永不会被后人称为明君,不过必然会以性能力高强而留名青史。他的后宫有一千余嫔妃,子女据说每次在吃饭时要摆出几十张大桌子了。当然,这些肯定是民间之人胡说,以一国之君,那些皇子公主不会象平民百姓一样团团围坐着吃饭的。民间传说,太阳王的前生一定是一匹种马。他的精力,也许也被女人吸干了,苍月公初起时,他居然颟顸地认为那是谣传。如果不是文侯立排众议,以一支偏师烧尽苍月公屯积在大江南岸的船只,只怕帝国的历史早已结束了。 也许,尽管每一次战争我都冲锋在前,其实在我内心里,依然站在共和军那一边的吧?这让我有点恐惧,仿佛内心的不忠也会在脸上表露出来。 胡乱想着,把甲胄收在箱中。本来这些事都该祈烈做,不过我实在不喜欢一个大男人摆弄我的衣服,即使是铁甲也一样,因此,总是我自己收拾的。军中不知道的人,还说我很平民化。说来可笑,一个百夫长,不过是军中的下级军官,可是就被人看作是贵族了。 这时,我的营帐帘子被撩了起来,是辎重官。他一见我,道:“啊,楚将军在啊,武侯有令,拔营进城。” 这些事其实也跟我没关系,拔营的事,都是辎重营的人做的事,可是,我却道:“我也来吧。” 好象做些杂七杂八的事,可以忘掉我内心的空虚一样。 ※※※ 辎重营的任务就是收拾,赶车。武侯治军如铁,每次跟武侯出战,每二十个营帐放一辆大车。战场上人也朝不保夕,因此东西都很少,象我有铁甲,一般士兵的皮甲平常都不脱的。 武侯的四将合围战术攻下了高鸷城,却也损失了近千人。我一边收拾,一边听着别人的唠唠叨叨,不知不觉,东西都收好了。 辎重营的人是最不合算的,每一次屠城,他们都没份,而战后,也只有一份平均的财物,所以不少年轻力壮的后勤兵老是向我磨着,要去前锋营。他们并不知道,也许知道了也不想多想想,前锋营的阵亡率是取高的。武侯出战以前,前锋营两千人,二十个百夫长死了七个,而全军阵亡的士兵,十之三四在前锋营。也许,武侯因为此才把第一道屠城令下给前锋营吧。 我看着长长的辎重车队开进城门。那道厚厚的城门还倒在地上,上面还留着我的巨斧留下的痕迹,混杂着死人的碎肉、血迹和火烧的焦痕。 不论如何,战争结束了,共和军已经成为历史名词。 这时,一个后勤兵叫道:“楚将军,那是什么?” 他指着的,是远处屋脊上一个人影。那个人影大约在几十步外,看样子是站在屋顶上的。 高鹫城的房子,多半是很古旧的砖瓦房,一个人很难站在那上面。也许,是共和军的余党吧,在全城这样的混乱中,他未必能逃出城。 辎重官在一边听到了他的叫声,也看了看,喝道:“闭嘴,不关你事,快赶车。”那个后勤兵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 刚把辎重车拉进高鹫城的国民会堂里,突然,在不远处发出了一声巨响,夹杂着人的哭喊。我吃了一惊,看了看边上的人。那些小伙子刚才还在说着气可吞牛的豪言壮语,现在却都目瞪口呆了。 我知道,一定出事了。 共和军最盛时号称拥军百万,但大多数人都是刚入伍的,虽然那些共和军在战场上前仆后继,在战场上战斗力却远不能与苍月大公嫡系的两万黑甲军相比,可那种几乎是自杀式地冲锋,即使我看了有时也要心惊。也许,在城中的某个角落,共和军的残军躲藏的地方被发现了,又在巷战吧。 我跳下马,循着声音冲去。那声音并不太远,只是一条条小巷子拐来拐去,很是难找。那声音越来越响,夹杂着人的哭喊。 这不是在屠城的声音。 我冲过一个拐角,在一座大院前,已经挤了不少人,那些叫声是从里面传出来的。我看见祈烈也挤在人群中,挤过去道:“小烈,什么事?” 祈烈一见是我,道:“将军,有十几个共和军躲在里面,挖了个陷坑,抓了我们几个弟兄。” 这时,里面有人叫道:“你们快让开,不然,我要杀人了!” 人散开了些,我看见,这幢院子有两三丈见方,现在当中有一个大坑,坑里,有五六个盔斜甲散的帝国军,有十几个人手持长刀,指着那些坑中的人,一个领头模样的人正作势要砍。 身后的人越挤越多,那几个共和军也许也知道逃是肯定逃不了的,那领头的声嘶力竭地喊着,却只是让围着他们的帝国军把圈子围得大一些而已。可是,他们手中的长刀只消一动,就可以把坑中的俘虏刺死,所以帝国军一时也不敢动手。 这时,身后有人大喝道:“武侯在此,速速散开!” 那是武侯那两个侍卫之一。武侯来了?人们一下让出一条道来。我随着人退到一边,只见武侯带马在不远处。 武侯看了看四周,面色沉了下来,道:“动手,你们手中没有刀么?” 一个人挤上前,道:“禀报武侯,他们抓了我们几个弟兄。” 武侯看了看他,道:“生死由命,放箭!” 他的命令在军中就是一切。原本围在四周的人登时聚拢来,有些在门里,有此登上了墙头。只听得刚才那个大嗓门的共和军首领惊叫道:“你们……” 他话还没说完,就是一阵惨叫。 等院子里静下来,武侯看了看已经堆得有如修罗场的院中,道:“被抓的弟兄有事么?” 有人抬着几具血淋淋的尸体了来,道:“禀武侯,被捕五人,其中四人已被刺死,一个还有一口气。” “抬医营医治,死者列阵亡。” 武侯说完,拍马就走了,但一阵黑色的旋风,他的两个侍卫追了上去。 我在人群中,武侯并没有注意我。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心里,却冷得象要结冰。 院子里,死人横七竖八地躺着,每具尸体上都插了十七八支长箭。那几个共和军如果是战死在战场上,也未必会中那么多箭。 第一次,我感到做武侯并不是我的梦想。 ※※※ 屠城还要继续几天。这几天里,帝国军在高鹫城中可以为所欲为。 为所欲为。这四个字能有多少含意,几乎不能说的。到处都是火,血在地上流成了河,散落着的小件木制品都在血上漂起来了。 一个人,为什么对破坏的兴趣远远大于建设? 天黑了下来,可是,杀人的欲望并没有减退。城上,笼罩着一层黑云,远远望去,好象隐隐有一条黑龙盘在城头。 我躺在一间小屋里。这间屋子原来的主人一定是个士人,因为房里我竟然发现了两本远古时留传下来的书。这些书是一种非常坚韧的薄质材料制成的。据祖先留下的传说,在远古,我们的祖先是一群半人半神之类的人物,可以借助工具在天空飞,在地上跑得比最快的马还要快。后来遭到天谴,几乎所有人都死于一场大灾难中,剩下的人再也不记得祖先那些神术。后来又经过两千年繁衍生息,才形成现在的世界。 这个传说已被发现的那些书证实。帝国的大技师们尽管解读出了书上写着的奥秘,却发现不了那些书本身的奥秘。也许,这个秘密还要再过许多年才能被人发现。 我抚摸着书。这两本书也许有两千多年历史了吧,现在摸上去还是光滑得很。只里,书里讲的却很无聊,不过是讲一个人经历过的一些事。我看了没多少,就发现了太多无法理解的词语。 我们已经忘却了多少有价值的事。我合上书时,不由得想着。 这时,门口一阵喧哗。我不由皱皱眉。我实在不喜欢住在一个周围都是尸体的地方,因此,我住的这个小屋子周围几乎都被拆成了白地。有谁会来这里? 有人拼命地敲门。 我抓着武侯给我的百辟刀,走到门前。辎重官知道我住在这儿,可他已经忙得焦头烂额,未必会来。 我大声道:“什么人?” 门外,是祈烈的声音:“将军,是我。” 我拉开门,祈烈兴高采烈道:“将军,我们给你带了点东西来。” 我不会人觉察地皱皱眉。我实在不喜欢那些带有血腥的战利品。有一次在屠城时,我看见一个帝国军拼命在捋一个少女腕上的金镯,因为不太容易退下来,居然一刀砍断了那个少女的手,以至于我老是梦见那一只滴着血的断手。 “你们拿去分吧。” 祈烈看了看另外几个我队里的人,笑了笑道:“这东西可不能分的。来,给将军留下。” 两个士兵不由分说,抬了一个大袋进来,小心地放在我的床上。我吃了一惊,虽然这口袋外面很干净,里面说不定会是些滴血的金银之类。我急道:“你们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祈烈挤了挤眼,道:“听德洋大人说的。” 德洋就是辎重官,也许这帮小子也给他塞了点财物了。我不想说,他们已经嘻笑着退了出去,祈烈走时还掩上了门。 我回到内屋,想把那一包东西叫人处理了。刚想把这包东西拖下床,却见那大口袋动了起来。 里面是个人! 我也一下子明白了祈烈的笑意。这里是个人,那么,肯定是他们找到的什么美女吧,怪不得他说是“不能分的”。 我解开口袋,正如我所料,里面是个捆得象个粽子样的女子。 她象一只被鼠虎盯上了的小动物一样,惊恐万状。我笑了笑,想安慰她几句,她却象拼命地躲开我。 “不要怕。” 这话一说出口,我就想骂自己。说得像是色迷迷的。她盯着我,眼里充满了仇恨。 我伸手去解她的绳子,她猛地缩成一团,躲开我。我有点尴尬地笑了笑,道:“我没恶意的,你可以走。” 她看了看我,眼神却还是狐疑和痛恨。我无计可施,拔出了刀,道:“把手伸出来。” 她也许以为我要砍断她的手臂,毫不迟疑地伸出手。我把刀一劈,一刀砍断她手腕间的绳子,连点油皮也没擦破她,道:“你走吧。” 她大概觉得自己听错了,道:“让我走么?” 我把刀收回鞘里,道:“我说的,好象不是你不懂的话。” 她有点吃惊,拉开门,道:“我真要走了。” 我抓起床边的一件长袍扔给她。那是帝国军中平常的装束,她那副样子一出门只怕就会被人抓走。 她接过长袍,有点诧异地看了看我,我转过头,喝道:“你是不是不想走?” 她把长袍往身上一披。装束整齐了,倒像是帝国军中的一个杂兵了。看着她走出门去,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有点索然无味。 战争中,对于敌人发善心,那是自寻死路。但战争结束后,是不是还得一点善心都没有?我解下了武侯给我的佩刀,细细把玩着。这时,刀鞘上,用金丝嵌出了“百辟”两字,这时我才发现下面还有八字铭文:“唯刀百辟,唯心不易”。是用很细的金丝嵌着,字迹很小,所以粗粗一看发现不了。 话很简单,可我却不知那是什么含义。当初军校中老师告诉我们,为将之道,文武兼备方为上将,文过于武则懦,武过于文则悍。尽管我更喜欢舞刀弄枪,可好象还是有点懦吧。至少,把她放走,那就是懦。 我叹了一口气,走出门。掩上门,看看门上德洋给我贴的那块“前锋五营楚”的牌子,不知为什么,心底有点寒意。 我那房子虽然偏僻,但百步以外就是营房了。现在是屠城之时,到处都是血腥和焦臭,营房这一带虽然都是算干净的,那股气味还是很重,中人欲呕。我走在一片瓦砾中,时不时的,还会看见在残砖碎瓦间会露出一条断臂。 我背着手,走过营房。现在军士多半屠城去了。高鹫城经营近两百年,有人口三十万。战争中虽也损失不少人口,但战时逃到高鹫城的难民倒有五六十万,现在城中大约共有八十万人吧。要屠灭这所城,也许起码还有五六天。对于久经沙场,杀人已成习性的帝国军来说,也不是件易事。 现在营房里空荡荡的,看过去倒似座空营。屠城之时,除辎重营驻守外,只派少量士兵轮流驻防。包括在城外守住四门的驻军,也是轮流换岗的。那不为别的原因,只为了让所有人都能享受一番烧杀掳掠的快乐。 可是,自从我从军的第一天起,我就厌恶这种杀戮。 正想着,忽然,从身后有劲风扑来。我吃了一惊。是共和军的残兵么? 我没有回头,隔着衣服也感觉得到兵刃的寒意。听风声,那是长枪的声音。如果回头,只怕我会先被这一枪刺个对穿的。我的身体向前一倾,人一下扑倒,那一枪从我背上刺过。 那人一下刺了个空,已经在回枪准备再刺,我的右脚已经一个反踢,不偏不倚,正踢中那人的枪杆。“啪”一声响,那人的枪被我踢飞,我不等他再动手,已抽出了百辟刀。这时,边上又有一枝枪刺到。但此时我已全神贯注,这一枪于我等如儿戏,左手一把抓住那人枪尖下半尺处,人趁势向后转去,右手的刀已砍向那人持枪的双臂。 这是军校里号称“军中第一枪”的教官武昭教我们的破枪术。在马上使出这一招来当然很难,在步下却游刃有余。使枪的自也有破解之法,但那两人只怕只是个小兵,枪术生涩得很,绝使不出反克的枪法来,除了一开始我措手不及,稍觉吃力,现在要杀他们,已是举手之劳。 我这一刀刚要劈下,眼角却已看见他们的装束,那是两个帝国军。我又气又好笑,怪不得在营盘门口也会遇袭,却也不敢放开手里抓着的枪杆,口中喝道:“住手!” 先前被我踢掉长枪的那兵丁已抓过掉下来的枪,见我喝了一声,也不由一怔。我一把夺过手中的长枪,右手回手将刀收回鞘中,道:“我是前锋五营百夫长楚休红,你们看清了!” 那两个士兵又同是一怔,过了一会,一个道:“你……你是率先冲入城中的楚将军?怎么不穿甲胄?” 我从怀中摸出我的令牌,道:“战事已了,当然不穿甲胄了。你们是谁的部下?” 他们看了看我的令牌,一下子跪在地上。一个道:“我们是第三营蒲将军下属。今日轮到我们站岗,我们见楚将军一个人过来,还以为是共和军的余党,不是有意要冒犯将军的。” 听到他们说的“蒲将军”三字,我不由皱了皱眉。他们口中的蒲将军的我军校里的同届同学蒲安礼,现任前锋三营百夫长,与我是平级。他出身显贵,是开显伯蒲峙的儿子。在学校时,他曾与我闹得很不愉快,现在虽属同僚,也少有来往。他们一帮高门子弟和我们几个平民出身的百夫长在前锋营中分成了两大派,下属也时常发生争斗。还有几个百夫长则两不偏袒,算是中立。不过私怨归私怨,这次围城之战,我与蒲安礼配合得不错,我能率先冲入城中也是靠了他那支人马牵制住城门口的共和军。 我道:“你们蒲将军现在何处?” 他们两人互相看了看,道:“蒲将军带着其它弟兄去追一个女子去了。楚将军,若你见到蒲将军请你向他说一声,让我们早点换岗吧。” 我看了看他们,道:“好吧。只是你们现在一心站好岗,别再碰到自己人没弄清就下手。” 他们两个诺诺连声。我走开时,却也觉得他们倒也情有可原。我没穿甲胄,的确不太看得出来。现在城中到处是杀人杀红眼的帝国军,要是我受点什么伤,实在不值得。 我刚要转过身,忽然想到他们说的蒲安礼是追一个女子。我道:“蒲将军追的那女子又是谁?” 一个士兵道:“就是刚才不久,蒲将军见有个身材矮小的人穿了一身军服匆匆忙忙地向城外走去,他喝了一声,那人扭头就跑,却是个女子,想必她不知从哪里偷了套军服想逃跑。蒲将军带了十来个正在营中的弟兄追过去了。” 是那个女子!我几乎一下便可断定。我急道:“他们往哪里走了?” 那士兵向着左边指了指。我不等他明白过来,已向左边跑了过去。 左边是上城墙去的路。我跑了没多久,便听得前面一阵喧哗,一个很响亮的声音笑道:“小姑娘,别跑了,你可没路好走了。” 那正是蒲安礼的声音,他们正在城头。我向城头跑去,石阶上,还没干透的人血让我脚下打滑,可我一点没管。我心中,只是觉得那女子既然是我放走的,如果落入别人手里,那几乎是我害的一样了。 我走上城头时,正见蒲安礼手里提着那女子的头发。那个女子在他手里拼命挣扎,却象落入夹子的小动物一般,挣也挣不脱。我叫道:“蒲……蒲将军,请放手。” 蒲安礼回头看了看我,带着点讥讽道:“是勇士楚将军啊。楚将军的鼻子倒尖,一闻到女人味就过来了。你别急,等我们玩过了,一定送给楚将军赏鉴一番。” 这一通跑让我有点气喘。我压住了喘息,道:“蒲将军,实在对不住,这女子是我的。请你放开她吧。” “你的?”他看了看手下那女子,手也松开了。虽然我们处得不好,但这点面子他总该给我的。他有点讥讽地对他手下道:“原来我们追的是楚将军的女人。弟兄们,权当我们长跑了一番吧,哈哈哈。” 他松开了那女子的头发,我跑了过去,对她道:“你不要紧吧?” 她站起身,用手指捋了下头发,稍稍梳理了一下,昂起头道:“我不是你的!” 我一怔。她不是疯了吧?难道她想落入蒲安礼手中么?蒲安礼在一边却扳住我的肩头道:“楚将军,到底是不是你的女人?” 她很响亮地回答说:“不是!我是自由的共和国公民,不是谁的人!” 我道:“你疯了么?”我刚想再说一句,蒲安礼一把扳开我,道:“楚将军,得了,你要女人再找一个吧,这个可是我们找到的。” 我被他扳得一个踉跄,人几乎摔倒。他手下的士兵都一阵笑,这让我有点恼怒。等站稳了,我道:“蒲将军,她是祈烈送给我的,我难道会说谎么?” 蒲安礼转过身,拍拍腰间的佩刀道:“楚休红,我已给足你面子了,若你再不知好歹,别怪我不客气。” 我心头一下子如烈焰燃起,已拔出了刀来,道:“蒲将军,别的事我可以让你,但她绝不可给你。” 蒲安礼转过身,看着我,慢慢道:“楚将军,你可要与我决斗?” 帝国尚武,决斗只消双方同意,并不犯法。和平时,就时不时会听到有人因决斗而死的消息,在军中却不常有这种事发生。因为武侯怕军中决斗会影响军纪,下令若有人决斗,则不管原因,负者及其下属将贬一级。这种处置虽然似不近情理,却让人决斗前多想一想,因为一个人若要决斗,他身上担负的便不只是自己的名声和官位了。 我一时冲动,居然拔出了刀,那么就是挑战的意思。可要我收回刀去,我也绝不能做。我道:“蒲将军,我不想与你决斗,只希望你能给我个面子。” 他狞笑道:“面子已经给你了,现在我若不和你决斗,我的弟兄只道我是怕了你,那我的面子往哪儿搁?弟兄们,清个场子,给楚将军一件软甲。看他那样,跟个读书的一样。” 他的手下都一阵大笑,有个兵丁脱下身上的皮甲递到我跟前。我有点吃惊,道:“蒲将军,你真要与我决斗?” 蒲安礼道:“不是我要和你决斗,是你要和我决斗。现在废话少说,快点准备吧。” 他的手下左右散开,在城墙上空出一块地方,而她则被两个士兵夹着站在雉堞边,看着我们。我两手抱刀,道:“蒲将军……” 他喝道:“少给我婆婆妈妈的,你若再不穿皮甲,我也要攻上来了。” 我情知现在势如弦上之箭,已无法再挽回。我把刀放在地上,默默地穿那件皮甲。 那人身材和我相差无几,只是比我瘦些,这皮甲稍有点紧。等我把皮甲上的线缚好,道:“蒲将军,失礼了。” 在军校中,武课有兵法、器械和拳术三大门。器械中,主要是两种,马上枪和步下刀,决斗也分马上和马下两种。我马上的本领不算最强,五年军校,每一年都有一次岁考。那一届毕业生中我枪术岁考一向只在二十名左右,而步下刀术得过两届第二名。蒲安礼刚好和我相反,他的枪术岁考从未出过前十名,而刀术却总在十名以下。在军校中,我也曾与他比试过刀术,交手三次,他无一胜绩。他的刀法完全是力量型的,刀法虽快,却转动不灵。他弃己之长,到底是什么用心? 现在已由不得我多想,蒲安礼一声断喝,人已如黑塔一般压了过来。我看着他的刀势,等他扑过来时,一刀格住了他的刀。 “当”一声,两刀的刀口一交,爆出火星。他的刀虽然没我的百辟刀好,却也尽可挡得住。我却只觉手臂一麻,全身都震了一震。 他的力量居然有这么大! 我不禁有点吃惊。尽管我知道蒲安礼的力量在军中是过人的,但自信自己足以挡得住。可是现在他的力量居然有这么大,也许是杀人杀多了,锻炼出来的吧。尽管我也时常锻炼,可与他一比,就相形见绌了。 他还在压下来,我人向后一跳,已跳开了三四步,心里不禁有了点怯意。 他嘿嘿地笑了笑,大踏步向前走来。他的气势,真的有如泰山压顶,我几乎被他压制得喘不过气来。 他一定还有弱点的! 我努力找着他身形的破绽。如果我败了,不仅是我这百夫长的位置保不住,祈烈他们也要跟着我降一级。就算为了我属下这八十多个弟兄,我也绝不能败! 等蒲安礼走过来,我咬了咬牙,不能他站稳,人已扑了上去。 上一次是他进攻,这一次该轮到我了。 我冲到蒲安礼跟前,他象没知觉一样,一动不动。我的刀砍到他胸前,手忽然一软,他忽然把手中的刀在胸前一横。我的刀一碰到他的刀,他整个身体猛地向前一冲,我只觉一股大力袭来,手中的刀几乎要脱手。他却不等我变招,那把放在胸前的刀一翻,压住了我的刀,顺着我的刀平推过来。 如果不弃刀,我的手指一定会被他削断。 我咬了咬牙,手上却快得多,右手一下松开了刀,从他那刀上抽出来。他的刀正用力向下压,胸前已是空门大开,我右手已变拳,狠狠一拳打向他胸口。 这一拳是孤注一掷了。他的刀正平平削来,我若这一拳速度慢些,他的刀先到,那我这一拳便打不到他。但他的速度还是比不过我,我这拳的力量虽不是太大,但他胸前除了软甲,全无防备,“砰”一声,这一拳实实地打在他胸口上。他一个踉跄,整个身体都向后退去,那刀向胸前一挥,大概要确断我的手。我的右手却已收了回来,又伸到他那刀上,一把抓住了我刚才脱手的百辟刀,这刀只下落了一掌的距离。 这一招实在太快,大概除了蒲安礼,旁人都没看清。他那些下属同时发出一声“可惜”,也许是以为他自己滑了下才让我脱身的,当然不会为我一拳没打倒他叫可惜。 他们的话音未落,我右手的百辟刀已经抽回,顺势用刀尖刺向他胸口。他嘴里断喝一声,人退了一步。他的声音震得我耳朵里直响,我的刀却没有滞涩,已向前逼了一步。 蒲安礼自己也没料到我这把刀如影随形,居然还在跟着他向后退,脸上也有点变色。他脚下又退后了一步,手中的刀却胡乱向上挥来。我右手向后一缩,手已脱开刀柄,已变成拳,在他那刀向上挥个空后,又是一拳打在他胸口。 这一拳正打在刚才同一个地方,他再不能泰然处之了。他变招居然也跟得上我,向上挥个空的那刀又向下挥来。此时我的右手已缩回来抓住刚才脱手的刀,又一刀刺向他胸口,他这一刀“啪”一声又压到我的刀上。 他的下属在一边又震天般齐吼道:“好!”不等他高兴,也不等那些人的叫声消失,我的右手又已弃刀,缩回,化成拳,“砰”一声,不偏不倚,第三次打在他胸口同一个地方。 这一拳他已经受不了了。我的力量虽没他大,可他也不是铁打的,受不了在那么短时间内吃我三拳的。他人向后又退了一步,我的右手又伸到他的刀下,抽回了那把百辟刀,这时他下属们的那声“好”还没叫完,却突然嘎然而止。 我把刀用两手抱在胸前,道:“蒲将军真是好本领,我们不分胜负,就此罢手吧。可还请蒲将军把那女子送给我。” 蒲安礼的脸上白一阵红一阵。他不愿厚着脸皮也和我一样说是不分胜负,可要他明说败绩,只消我告到武侯跟前,只怕更要受到处分。半天,他才道:“你的本领确实好。弟兄们,这女人就让给楚将军吧。” 我扭头看了看她,她刚才一直都在看着我们,现在那两个士兵散去了,她靠在墙上,动也不动。正是黄昏,斜阳烁金,余霞散绮,她的样子倒十分美丽动人,怪不得祈烈会把她送给我吧。我不禁心头一动,收刀入鞘,向她走去,伸出了手来道:“来,跟我走吧。” 她象看见鬼一样,叫道:“别碰我!” 我怔了怔,只道她还有点拉不下面子,笑道:“别害怕,现在你是我的人了。” 她双手在墙头一按,人轻盈地跃上了雉堞。她穿着帝国军平时穿的那种长袍,倒显得姿态美妙之极。我正想再安慰她一句什么,她站在雉堞上,大声道:“不,我不是你的,我是自由的!” 她喊着,人向外一跃,已象飞鸟一样向城下扑去。我大吃一惊,道:“别做傻事!”人冲了过去,却哪里来得及? 在人们的惊呼中,她象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一般,落下十几丈高的城头,身上,犹带着夕阳的余晖。第二章 譬如火宅 每个人座着都放了一壶酒和一只晶莹剔透的玻璃杯。蒲安礼的座位和我之间隔了第四营的百夫长,他不时怒视我一眼,大概还在为昨天那女子的事迁怒于我。 只是这是武侯宴上,他有天大的胆也不敢在这儿向我挑衅。 今天一早,祈烈告诉我,晚间武侯将为我们前锋营的二十个百夫长庆功。可是昨日那女子的死还让我心神不定,下午一觉,居然睡过了头。待我赶到武侯营帐时,已是最后到的了。武侯倒也没有怪罪,他大概以为我加入屠城,斩断妇人之仁去了,哪里知道我又是妇人之仁发作。要是他知道我用他赐我的宝刀去和蒲安礼争夺一个女人,只怕更会生气的吧? 我们落座后,武侯拍拍手,道:“军中无以怡情,唯有水酒一杯,列位将军请海涵,老夫先敬列位将军一杯。” 我们二十个百夫长有七个新由属下的什长提拔上来的,武侯大概也是笼络他们一下的意思吧。前锋营百夫长,官职虽不大,却属武侯最为得意的精锐,立功也甚易,这一仗结束后,有一大半肯定会或高或低地提升的,这一次也恐怕是我们最后一次以百夫长的身份聚饮了。 军中的厨子是武侯从京中带来的。武侯有三好:美酒、宝刀、名马,在男人最爱好的女色上倒不太看重,身后一班女乐也是临时拼凑的吧,纵然丝竹之声入耳动听,也掩不住她们面上的依稀泪痕。 在他的举杯中,我们都举起杯,向武侯祝道:“君侯万安。”我却注意到,武侯身边那两个亲兵,今天只有一个侍立在他身后,另一个不知有什么事去了。 正要喝下这第一杯酒,忽然丝竹之声乱了一音,像是万山丛中忽然有一柱擎天,远远高出平常。我对音乐虽没甚特别爱好,可这一支《月映春江》是从小听熟的,不由看了看那班女乐。 乱音之人,是左手第四个弹琵琶的女子。她的面色如常,那一音已乱,却顺势弹下,渐渐平复。这支《月映春江》本是宫调,她那一音已转至商调,初听有些突兀,现在听来,倒似丝丝入扣,好象本来就该如此。我看看武侯,他倒没有什么异样,想必听不出来吧。 那女子面如白玉,一身淡黄的绸衫,那班女乐个个都是绝色,她更是个中翘楚。只是,在她脸上,面无表情,神色象僵住了一样。也许,她在想着被战火烧尽的故宅,被钢刀砍死的父母兄弟吧? 我有点怔怔,半晌,将手中的酒杯一仰,一饮而尽。只觉酒味入口,酸涩不堪。酒本是美酒,但此时饮来,不啻饮鸩。 这时,那亲兵忽然从后面急匆匆赶进来,凑到武侯什么说了句什么。武侯重重地在桌案上一拍,喝道:“果然是实事?” 桌案上发出一声巨响,案上一只酒杯也跳了一下。 武侯的震怒我见得不多,但每一次震怒都会血流漂杵,伏尸千里。我注意到,连他身边那两个形影不离的亲兵都有点变色。 我们这二十个百夫长也不由一怔,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武侯道:“你和列位前锋营的勇士们说说,那是什么事。” 那亲兵走上前,大声道:“左路军统制,鹰扬伯陆经渔,驻守城东,指挥不力,私开城防,致使共和叛首苍月及从逆军民两千余人于东门脱逃。” 在座的人都是一怔。陆经渔,那是武侯爱将。他是我军校早二十年的师兄,也是我的兵法教官。听说他毕业那一年,军校的一千多毕业生中,他的成绩名列第一,为此得到先帝嘉奖。十多年前,曾经有北疆的翰罗族海贼聚众十万来犯,先帝命武侯讨伐,当时他是前锋营统制,于初时战势不利时,冲锋陷阵,连胜十七仗,扭转了战局。后又转战七百余里,斩首两万,将翰罗海贼追至极北冰原之地,在武侯大军发动总攻时,连破翰罗军十座冰城,在全歼翰罗军使其灭族一役,他居功第一,自此起被人称为冰海之龙,受封为鹰扬伯,声誉之盛,一时无两。他一直是武侯的左膀右臂,在军中也以治军严整,待人宽厚著称,有人说因为他是武侯门生,因为自幼家境贫寒,是武侯一手将他带大,知遇与养育之恩令他对武侯忠贞不二,不然,他早已取武侯而代之了。后来虽然承平日久,武人多无建树,但这次征战,他所统的左路军是第一支进抵高鹫城下的,而且损兵最小,可见确实是名下无虚。说他指挥不力,那几乎是个笑话。 我还在胡思乱想着,蒲安礼已经趁众而出,跪在地上道:“君侯,陆将军绝非带兵无方之人,此事恐出谣传。” 虽然我和蒲安礼不太和睦,但他这话却深得我心。 武侯道:“蒲将军不必多言,此事绝非穴来风,日间我得知此事,初时还不信,现在却也确凿无疑。前锋五营百夫长楚休红。” 我一怔,走出座位跪在帐前,道:“君侯,末将听令。” 武侯掷下一支军令,道:“我命你速将陆经渔缚来,如其敢违令不遵,立斩!” 他这一掷之力很大,那支铁铸令牌把地面也磕了个小坑。我接过军令,道:“遵命。” 站起身时,却见蒲安礼狠狠瞪了我一眼。他这一批人当初在军校是陆经渔直属的一班,平常他们也以此自傲。武侯也是为了照顾到他们的师生之谊,才会让我去将陆经渔缚来的吧。如果要捉拿旁人,我一定很高兴地做这事,但此时,我却更希望蒲安礼能再据理力争。 只是他已退回座位。他那一班四个百夫长,一个个都瞪着我,好象我是那告密的一样。 我提着将令走出武侯营帐,祈烈和几个什长在帐外等我。武侯赐饮,不是小事,他们也得在外侍立。祈烈见我忽匆匆走出来,道:“将军,出什么事了?” “武侯命我捉拿鹰扬伯陆经渔。” “什么?” 他也吓了一大跳。陆经渔的名字,在军中已近于神话,几乎要盖过武侯的名字了。武侯固然喜怒无常,但陆经渔现在是左路军统帅,我去捉拿他,若他部下哗变,只怕我这条命也要交待了。 我有点茫然,只是道:“走吧。” ※※※ 我带着祈烈和我部下的十个什长向东门走去。还没到东门,便闻到一股焦臭之味。陆经渔所部是仅次于武侯的中军攻入高鹫城的。共和军全力防御东门,没料到武侯将主力绕到了南门,否则一定是陆经渔第一个攻入城中。 陆经渔所部两万人驻守在城门边,营帐整整齐齐,比武侯所统的中军毫不逊色。反观我们前锋营,因为是属于武侯直属的嫡系中的嫡系,多少有点骄横之气,营帐虽然齐整,但连我们这批百夫长也时常要闹点事,军纪反是以左路军最为严明。 我走到营帐前,一个军官走上前来,道:“来者何人?” 天色已暗,在火把的光下,却见那人面色如铁,身材虽不很高大,看上去却有山石一般坚实的感觉。他大概是陆经渔最为信任的中军官何中吧。 我举起将令,道:“前锋五营百夫长楚休红,奉君侯将令,请陆将军议事。将军是……” 那人道:“小将左路军中军官何中。楚将军英勇无敌,小将也很佩服的。” 何中接过将令检查了一遍,恭恭敬敬地还给我,道:“爵爷在城头上,我带你们上去。楚将军请。” 陆经渔部果然名下无虚,那些兵丁无声无息,整整齐齐地让开一条道。我跟着何中,沿着上城墙的石阶走上去。 东门攻防也极为惨烈,陆经渔虽然用兵如神,但共和军最后的精英几乎全在东门了,这一仗帝国军折损的千余人有一半是左路军的。这石阶上,尽是些已经凝结的血痕,而石面上也伤痕累累。我实在想不通,以如此严整的布置,陆经渔居然会让苍月公和两千多个城中居民逃出去,难道他部下都睡着了还是什么? 走上城头,只见有个人坐在雉堞上,正入神北望。何中走到他跟前,小声道:“爵爷,武侯命人来传,来人便在后面。” 那人站起来,转过身,道:“何兄,你先下去吧,我自己跟他们走。” 何中一言不发,走下城头。等他一走,我身边的几个什长便作势欲上。我止住了他们,道:“陆将军,武侯命我传将军前去议事。” 陆经渔抬起头看了看我,道:“阁下是……” 我行了一礼道:“末将前锋五营百夫长楚休红,参见陆将军。” 陆经渔道:“是率先攻入城中的楚将军啊,今日十万大军,尽在传颂楚将军之名。” 我心里不由有点得意,一躬身道:“末将岂敢狂妄,那是全赖武侯带兵有方,共和叛军才能一鼓而灭。” 陆经渔笑了下,道:“带兵有方?呵呵,无非杀人有方。” 他这话有点言外之意吧,只是我没反驳,只是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这时我才看清他的相貌。陆经渔在军校中,少穿军服,一向着士人装。现在他一身戎装,铁盔放在一边,一身铜甲上,带着些血迹,在城下的火把光中,倒似斑斑驳驳。 “楚将军,坐吧。”陆经渔走到靠里的一边,在一块残余的雉堞上用手扫了扫碎石,却并没有跟我就走的意思。 我坐到他身边,心中却纷乱如麻。武侯的命令绝不可违抗,可若他不肯跟我走,要我杀这么个手无寸铁之人,我也实在下不了手。 坐在城头,一眼望下去,尽是残垣断壁,而高鹫城正中的国民广场中,正堆火焚烧尸首,远远望去,也看得到尸横遍地。城中不少地方还在传出零星的哭喊,在暮色中听来,象一阵冰水淋入心头,那也许是高鹫城中残余的居民被搜出了吧。高鹫城经此大劫,只怕永无回复元气之日。 陆经渔看着城下,慢慢地说道:“是武侯命你来捉拿我吧?” 我不语,只是坐着,手摸着城砖。帝国有两大坚城,号称“铁打雾云,铜铸神威”,而高鹫城被称作是“不落城池”,是仅次于那两座高城的第三大城,城墙虽然比雾云、神威两城稍矮一些,却全是用南疆特产的一种大石堆起。第一代苍月公铸城时,据说用了二十三万民夫,历时两年才完工。现在,那些石城砖上却都是伤痕累累,雉碟也大多断了。我的手摸在那粗糙的断面上,掌心也感到一股刺痛。 他看着城池,低低地道:“围城三月,我曾亲眼看见城中百姓不顾一切,想要逃出城来。武侯命我,有出城者杀无赦。我做下此事,便知要担当起一切后果了。只是当年大帝明令不得杀降,何况那些是手无寸铁的百姓。” 师出已逾十月,围这城便已围了三个月。听说出发时文侯鉴于高鹫城城池坚固,曾向武侯面授机宜,定下这“为渊驱鱼”之策,将苍月公残兵以及难民尽驱到高鹫城来。苍月公可能也没想到他这城里一下子多了那么多人,本可支撑数年的粮仓一下子便空了。不然,以高鹫城之坚,只怕武侯的四将合围之计难有胜算,城内粮草未光,我们的粮草先已耗尽了。 我依然不语。正是他这一念之仁,惹祸上身了。他站起身来,笑了笑,道:“楚将军,我们走吧,武侯只怕已然等急了。” 祈烈走上前来,想以绳索缚起他,我叱道:“退下!不得对陆将军无礼。” 祈烈却不退下,道:“将军,武侯明令我们将陆将军缚去,如果不遵号令,将军只怕也不好交待。” 陆经渔回头看了看我,道:“楚将军,你这亲兵说得对。军令如山,若有人例外,焉能服众?” 他伸出手来,让祈烈缚上了。我站着,一动不动。等祈烈绑好了,陆经渔道:“楚将军,走吧。” 我看着他,突然有种心酸。我道:“陆将军,我愿以功名赎陆将军之命。” 前锋营里,我虽与蒲安礼那几个关系不太好,另外有五六个百夫长却与我是生死之交。如果他们知道我这么做,也一定会和我共同进退的。 陆经渔道:“楚将军,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以武侯治军之严,你这么做也无济无事。放心吧,按我以往的功劳,武侯不会杀我的。” 这时,城头下突然亮起一片火把,也不知有几百支。我吃了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何中匆匆上来,道:“爵爷!” 陆经渔的脸沉了下来,道:“何兄,你这是做什么?” 何中道:“爵爷,我军一万八千二百零三位弟兄,都愿以身相殉。” 我的脸有点变色。这何中话说得可怜,但话中之意,却是在威胁我。看来,这次差事的确不好办。 陆经渔喝道:“胡闹!何兄,君侯于我,等若父子,你们岂可说这等话令他难办?快退下。” 何中却不退下,道:“爵爷,你这次前去,定是凶多吉少。何中身受爵爷大恩,未能杀身以报,心中有愧。只求爵爷让我为爵爷殉死。” 陆经渔面沉似水,道:“胡闹,我命你整肃部下,听侯武侯将令,不得有任何异动!” 他虽然被绑着,话语间,依然还是叱咤风云的一军主帅。何中还待说什么,陆经渔道:“楚将军,我们走吧。” 他已向城下走去。城下,大约左路军的军官都已在了,见陆经渔下来,齐齐跪倒。在火把的光中,我见陆经渔眼中,依稀也有点泪光。 我一言不发,跟着陆经渔走去。 一进营帐,其余的百夫长都在,女乐早已退下了,大家都在等候。陆经渔跪倒在武侯座前,道:“卑职陆经渔,请君侯万安。” 武侯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神色,他慢吞吞道:“陆将军,昨日有二千余共和叛军自你驻守的东门逃出,此事可是属实?” 陆经渔垂头道:“属实。只是当时我见那二千余人大多是妇孺,一时动了恻隐之心。” 武侯猛地一拍桌子,喝道:“你知不知道,叛贼首领苍月也混杂在这批人中逃出城去。此役未克全功,你罪责难逃!” 陆经渔的声音还是很平静,道:“违令不遵,军法当斩,卑职不敢狡辩,请君侯发落便是。” 我刚要跪下,蒲安礼他们一帮四个百夫长已抢出座位,跪下道:“君侯,陆将军诚有不是,但请君侯看在陆将军过去的功劳上,从轻发落。” 此时,我与剩下的十六个百夫长齐齐跪下,道:“请君侯三思。” 武侯的脸有点红,但此时已渐渐平息。半晌,他才道:“陆经渔,若人人皆以过去的功劳作为搪塞,军纪岂不是一纸空文?你久在行伍,此理不会不知。” 陆经渔道:“卑职明白,请武侯发落便是,卑职不敢有半句怨言。” 此时武侯已趋平和,道:“陆经渔,为将之道,令行禁止,若有令不遵,如何能够服众?这次你所犯此罪不小,但看在过去功劳上,姑且记下。我命你点本部铁骑一千,我另将前锋营拨与你使用,十日之内,若不能取苍月首级回来,你便将自己的人头送来吧。” 这个处置虽还有点苛刻,却也不是完不成的。苍月的残兵败将已没有什么战斗力了,加上身上一大批平民,胜来更是轻易。问题是十天里要找到苍月公,那倒是个问题。 陆经渔道:“谢君侯,我速去办理。前锋营诸位将军连日血战,卑职不敢劳动,还是用我本部骑军。” 我的心一动。陆经渔不要我们随同,那可能已起了逃亡之心,这要求只怕武侯不会同意。 哪知武侯想了想,道:“也好。你即刻出发,十日之后,或苍月之头,或你之头,你任选一个呈上来。来人,解开他。” 他的亲兵把陆经渔解开了。陆经渔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道:“多谢君侯。我这就出发。”他又向我们拱了拱手,道:“列位将军,多谢。” 看着他出去,我心里不禁有点空落落的。只怕,从此军中再见不到这号称“冰海之龙”的勇将了。 这时,武侯在座上道:“列位将军,请入座,尽日尽欢而罢。” 那班女乐又出来了。六个身穿绸衫的女子,吹奏起一支欢快的乐曲。那是一支古曲《坐春风》,是两百余年前的名乐师曾师牙根据一本古书所载乐曲所作,酒肆歌楼中,人们点此曲的最多。武侯命奏此曲,似要将刚才的肃杀冲淡一些。 我举起一杯酒。这酒是武侯命人特制的美酒。酿酒之术,也是从古书上发掘的。据说最好的美酒可以点燃,帝国的大技师们虽绞尽脑汁,按那些残破不全的古书记载造出酒来,却无谓如何也点不着。真不知古人是如何酿出那种酒来的。 这酒放在一把小壶中,下面是一只小小的炭炉,让酒温保持适口。我倒了一杯,一饮而尽,两个身着红黄纱衣的女子则在帐中曼舞,营帐之内,春意溶溶。可是,我心底隐隐地却又种不安。偶尔看一眼那弹琵琶的黄衫女子,她还是面无表情,指下,像是熟极而流,一串串乐声从指下流出,却又似山间流水凝成冰粒,听得全无春风骀荡之意,倒象春寒料峭,夜雨芭蕉,一片凄楚。 我们每人饮了大约都有半坛酒了吧,几个酒量不佳的百夫长已有醉意,苦于不能请辞,看他们渐渐已不以宴饮为乐了。我的酒量甚宏,但也有点头晕,眼角看去,蒲安礼却神定气闲。那也难怪,酒不是寻常百姓喝得起的,只有蒲安礼这等世家子弟才能自幼便时饮美酒,不至于喝到烂醉如泥。 武侯也微有醉意,忽然笑道:“扫平共和叛贼,诸位将军都立下战功。过几日大军班师,今日请大家放浪形骸。来人,再添酒来。” 此言一出,贪杯的面有喜色,酒量浅的却暗自苦笑。我的注意力却全放在了武侯漏出的那句话上了。他说“过几日”便要班师,那么,他已默许了陆经渔的逃亡吧。以武侯这等似乎不近人情的人,心中也有常人一般的感情。 不知过了多久,我也只觉头有点痛了。待宴会散去,我们二十个醉醺醺的百夫长走出营帐,等在外面的亲兵和什长纷纷围上来,扶住自己的主将。南疆地气温暖,可毕竟只是初春,夜深了犹有寒意。外面的冷风一吹,倒舒服些。祈烈迎上来道:“楚将军,你能骑马么?” 我笑道:“你也太看不起我了吧。” 虽然而有点醉,但骑马还没问题。我甩蹬上鞍,却手一松,差点摔下来。祈烈在下扶住我,道:“楚将军,若不能骑马,我还是到德洋大人那人借辆车来。” 我摇摇头,道:“德洋大人只怕早入睡了,你别去招人嫌。” 骑在马上,走在回自己营房的路。十万大军,四门各自分驻两万,我们这批武侯的嫡系则驻在城中。这两天屠城,已从城南屠到城北,夜色中还听得到女人的哭喊,孩子的尖叫。我抬起头,看着天,真有点不知身处何世之感。 天空中,星月迷离,几丝浮云飘荡在深蓝的天空。只是因为城中还有四起的烈火,把天空烧得也似有种血红。 屠城还要持续两天吧。两天后,我们将满载金珠、女子以及工匠班师。列次屠城,虽说不杀年轻女子和工匠,但屠城之时哪管得了这么多,两个帝国军争夺一个女子,两不相让,以至于将那女子砍成两半大家分了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也时常有,不用说什么工匠了。 不知为何,我总是想起那个女子。她从城头坠下,身上带着斜阳的余晖,那时的情景让我久不能忘,此际也依然历历在目。 祈烈和那十个什长跟在我身后,不紧不慢地相随。他们也都分了几杯酒,大概都陶醉在那一点微醺中吧。有一个嘴里忽然哼哼着一支小调,也不知唱些什么,夹杂在那些时而出现的哭叫声中,让人觉得心底也有凉意。 正昏头昏脑地在马上走着,身后两个什长忽然吵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响,似乎是争论前面一幢屋角上的一个鸱吻是什么。一个说那是一条龙,一个却说是鼠虎。 我转头道:“你们说的是什么?” 那什长道:“你看那边。” 暮色中,那儿一幢屋子的顶上,伸出一根长长的影子,说不上什么,略具人形,可也不太像是人。我笑道:“这有什么好争的,看看便知。” 那什长道:“太暗了,哪里看得清?” 我道:“小烈,我的贯日弓拿来了么?” 那把弓是我的一件宝物。平常弓只能射二百步左右,强弓最多只能射到四百步。这把弓据说开满了可以射到八百步,只是我最多只能射到五百步左右。现在离那鸱吻的距离不过百步之遥,要射到那儿,自不在话下。 祈烈道:“哎呀,今天可没带来。”什长中的神箭手谭青道:“将军,我带了弓来了。” 他把弓交给我,我试了试,比我的贯日弓弓力软了些,但也可用。谭青以百步穿杨著称,准头比我还好,不过力量却远不及我了。 我道:“把一枝火把绑在箭头上,待我把这箭射过去,让你们看个清楚。” 众人都叫起好来。这一带已被屠过两次,不会再有人了,营房离这儿也远,周围已被拆成一片白地,便是着火也烧不过去的。我把箭头绑了一枝火把的箭扣在弦上,拉满了,只见暗夜中如一道闪电,那支箭直射向那个东西。 祈烈和众人都叫起好来,眼看那箭已到了那东西前,忽然见那东西动了起来,“啪”一声,那支箭被击得飞向别处,不知落到什么地方了。 喝采声嘎然而止。刚才火把照过的一瞬间,我们都看见了那个东西。那是一张古怪的人脸,而身上穿着绿油油的鳞甲,在刚才的一瞬间,那张脸显得狰狞可怖,不似人间所有。 我浑身打了个寒战,道:“你们看清那是什么?” 他们都面面相觑。要说那是个人,怎么会在房上?而且也太矮了点,倒象只有半截身子一般。忽然祈烈道:“我想明白了,那是个共和军的余党,平常躲在房顶和藻井之间,他在房顶挖了个洞,探出半个身子来查看,被我们发现了。” 这话倒也说得通。我心头却已燃起战意,道:“快,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如果是平常,我连屠城都不愿参加了,不必说是这么一个晚上去搜捕共和军余党。但此时我已是半醉,只觉浑身都是杀气,恨不能立刻杀一两个人试试刀锋。 他们身上的杀气也被我点燃了,谭青道:“他在动了!我们守住各个出口,别让他跑了!” 这几幢房子已是孤立在这一片白地正中,若是四周各有一个守着,里面跑出什么来都能看到。屋顶那人果然正缩回那屋子去,我道:“谭青、孔开平、申屠毅、王东,你们四人守在外面,其它人跟我去搜!” 我翻身下马,只觉适才所饮之酒也似在身上烧了起来,身体开始发热。 踩着满地的瓦砾,我握着百辟刀,带着七个人向那屋子冲去。这一片屋子以前想必是富人聚居之地,也被屠得最早,屋子却高大坚固,不少还很完整。我左手握着火把,找着在外面看到的那幢屋子,祈烈跑过来道:“将军,是那间。” 我们跑了过去,却见那屋子大门紧闭。那种大门是向外开的,里面想必有门闩。祈烈上前拉了拉,却拉不开。这在屠城过后的地方倒是件奇事,我喝道:“让开!” 我上前,伸出百辟刀,插进门缝,向上一划,果然划到了门闩。这种门闩两头有销,若已用销子销住,那只能破门而入了。我试了试,却觉这门闩却没销住,用力一挑,将门闩挑开,道:“拉门。” 祈烈上前拉开了门。 那门才拉开,只觉一股血腥的恶臭气扑面而来,如一个噩梦一般,一个骷髅一般的人直向我扑过来! 我大吃一惊,想不到此际还有人敢来伏击我。我向后一跳,百辟刀已然出手,几乎连声音也没有,那刀如破腐木,一挥而过,那个扑向我的人一下子头飞了起来。 若是平常人,定然有血从腔子里直喷出来。可是那人的头被我砍下,居然一滴血也没有,只是向前扑到在地,那颗头也在地上直滚过来。此时,我们才看见那人原来早已死了,身后有一个很大的伤口,刚才那尸体是扑在门上的,想必他在想逃出门时,正要拔门闩,被人从身后杀死。 祈烈上前照了照,道:“死得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身上的皮肉几乎都已烂尽,想是城未破时便已死了。” 围城三月,城中粮草尽时,只坚持了十来天,也曾见到城丁将女人就在城头洗剥干净煮成肉汤,那副样子我在城下时看了也觉不忍。想必,这人因此而死的吧。只是他身上衣服还在,不似被割过肉的样子。 祈烈道:“将军,你听到有声音么?” 我侧耳倾听,却也听不出什么,外面所见之人只怕还在屋里。我照了照,这本是正堂,并无藻井,照上去,黑黝黝的屋顶下,是横七竖八的梁栋。我道:“到里面看看。” 我们分成两批,各到左右的内室去看看。我往左走,才进内屋,刚一照,一个什长已捂住嘴,吐了出来。 里面,有几个女人的遗骸。说是几个,那也实在分不清了,只能看到几只断手,床上摊了一堆半腐的肚肠,还有一些似被啃过的白骨,倒似有猛兽来过,拣软嫩的吃了,把剩下的扔在一边。我们尽管都可说已身经百战,每个人都杀了不下十个人了,但如此恶心恐怖的场景也是第一次看到。 祈烈站在我身边,道:“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我把刀握得紧紧的,左手的火把照了照上下,小声道:“叫弟兄们小心。” 还不等我说完,右边的有人发出了一声怪叫。我只道发生了什么事,和几人一下冲过去,一进右边内室,只见那里的三个什长正挤作一团,瑟瑟发抖。 屋里,有一男一女两个人,都已死了,半躺在床上,下半身伸出床外。尸首虽较完整,但脸色发青,骨头有戳出皮肉来的。他们有脸上还带着极端的惧色,好象是用一匹大布把他们慢慢生生勒死,以至于骨头都断裂。而他们的两条腿,都已经成了白骨,血淋淋的骨上带着肉丝,好象用刀子刮过一样。 祈烈小声道:“真是残忍。为什么要做这等事?” 我看看他,没说什么。帝国军似乎谈不上有指责别人残忍的资格,可杀人杀到如此地步,那简直不像是杀人,而是借杀人玩乐了。 我看着周围。那两具尸首身下有些粘液未干,我凑上前去,祈烈在一边道:“将军,小心点。” 我用刀尖挑了一点,那些粘液是一股腥臭之味,像是什么爬虫类的唾液。我道:“那人一定还在屋里,小心。” 我们不敢分开,搜了几间屋子。这家人只怕是户大家庭,上上下下有数十人,而这数十人都已死了,没有一具尸首是干干净净的。 搜完一遍,我们聚集在大堂中,祈烈道:“将军,怎么办?” 此时我的酒意都已成为冷汗,尽从背上流走了。我道:“把这些尸首烧了吧,小心别烧到别处去。” 祈烈点点头,他们找也些长长的棒子,把那些零零碎碎的尸体都堆在大堂上,床上那些尸块也用被子或床单包到一处。这足足有几十个尸体堆得如小山一般,我打着了火镰,点燃那堆尸体。 不论这些人中有谁,或主或奴,现在都要成为同样一堆灰烬,再无法辨认了。 我拿过一根他们找来的一根木棒,把那些掉出火堆的尸块推进去。 正烧着,忽然听得头顶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粗重的喘息,紧接着,祈烈叫道:“将军,小心!” 一股劲风从头顶扑来。 我的左手还抓着那木棒,已用力在地上一推。那股劲风来得太急,我不敢抬头看,只怕看得一看便躲不过了。 左手的力量虽然不是太大,但借了这股力量,我在地上打了个滚,移开了两尺。此时,“砰”一声,一枝枪正刺到我刚才站的地方,地砖也被这一枪扎得粉碎,把火堆也震得火星四射。如果我缓得一步,这一枪足以从我头顶扎到脚心。 我心头涌上怒意,左手在地上一按,右手的百辟刀已横着斩去。我算定了,他这一枪发出,力量如此之大,自然接着人也要跳下来了。我现在这一刀斩出,实是以逸待劳,他绝对逃不过的。 哪知这一刀斩过,却斩到了枪杆上,“砰”一声,震得我手也发麻,那枝枪也一下缩回梁上。那人居然没有下来。这让我不由大吃一惊。那枪只不过半人高,是枝短枪,而房梁离地足有一丈多,那人的手绝不会那么长的。难道他是把枪脱手掷下的么?可我在滚动时,眼角明明看见了那人抓枪的手了。 我爬起身,只见祈烈和几个什长正目瞪口呆,动也不动,我怒道:“你们做什么?快动手!” 刚才那人在梁上,我们一烧,热气上涌,他肯定受不了了,现在只怕在找阴凉些的地方,大概马上便又要攻击。 哪知我这一声喝,祈烈和那七个什长都只是呆呆道,我喝道:“快给我醒醒,睡觉么?” 祈烈这才像是回过神来,他看着我,喃喃道:“是鬼!是鬼啊!” 我被他说得莫名其妙。祈烈不是第一次出阵,为什么怕成这样子?我左手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道:“别说傻话,别让他跑了,守住出口。” 我正在说话,注意力却还放在上面,这时已瞟到那人的影子,在梁间,下面火光熊熊,照得上面忽明忽暗,却也看不清楚。这时,那人又发出了一枪。 这一枪我已有防备,亲眼见他探下大梁,人直直的扑向我头顶。就算他的脚用绳子绑在梁上,这一回也不能轻易回去了。我等那枪快到我跟前,刀又是一推,那枪顺着我身体又向下插去,刀锋刮着枪杆,发出让人牙酸的难听声音。 这时,我已与他打了个照面。 此时我才算看清他的样子。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祈烈他们这批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居然会感到害怕。 那根本不是人,一张脸虽有人形,但眼是光光的,脸上有些鳞片,也没嘴唇,鼻子只是脸上的两个小孔。 这还不算什么,最为可怕的是,那个人的下半身,不是两条腿,而是盘在梁上的一段蛇身! 即便是我,也吓得深身一激凛,不也再与他照面,人跳后一步,手里抓着刀,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个怪物挂在梁上,用枪在火堆里一挑,想必要把火堆挑得矮一些,可是却挑得满天都是火星。它发出一声叫,又缩回梁上,已向上穿过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