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如擂鼓,两耳嗡嗡直响,看着近在咫尺的幽深双眸,呆呆道:“寡人不重。” 他也怔了一下,随即失笑,在我唇瓣轻啄了一口:“真傻。” 我又道:“寡人不傻。” “好……”他忽地翻了个身,将我拢入怀里,轻轻压在身下。“寡人不傻,豆豆傻。” 这男人的气息给人一种铺天盖地的窒息感,我推了推他的胸膛,面红耳热。“你做什么?以下犯上吗?” “是又怎样?”裴铮这时倒有精神了,左手支着下颚,眸中含着戏谑的笑意,“陛下,你敢进这个门,就该做好准备了。” “什么准备?”我愕然。 “这个时候,陛下应该在宫里的,怎么会出现在草民的床上呢?”他故作疑惑地眯了眯眼,“陛下不是说,婚前一个月不是说不能见面吗?” “那、那是……”我恼羞成怒,“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轻笑一声,右手撩起我耳边的长发把玩着,“陛下,你是不是对草民一日不见便如隔三秋,于是不惜坏了规矩,借着夜色溜进草民府里,甚至爬上床想逼草民就范?” “你你你……”我挣扎着要爬起来,奈何被他用身子压住了,动弹不得,他还懒懒说了句:“草民病中自制力弱,陛下别乱撩拨。若真发生了什么事,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传出去怕别人说陛下兽性大发逼、奸了草民,反正陛下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 我深呼吸着,一字字说:“裴铮,你当真无耻……” 裴铮笑纳:“陛下过奖。草民一向视声名为身外之物,旁人说由旁人,陛下却不同,陛下不是想当个明君吗?” “寡人当不成。”我放弃抵抗了,闷声说。 他也停下了动作,敛起眼中的戏谑,柔声问道:“怎么了?” 我沉默不语,任他怎么问,我都不再说话。 裴铮轻叹了口气,右手抚着我的面颊。“又闹别扭了?” 对于这人,我真不知该怎么做。抬起眼直直望着他幽深的眸子,我轻声说:“我问你,漕银亏空案,和你有没有关系?” 他的动作一僵,眼神微动,目光落在我的眉心,然后缓缓说道:“陛下心里有答案,又何必问我?” “和你有关。”我心一沉,又问,“贺敬,是不是你杀的?” “关于这个问题,请恕草民保持沉默。” “为什么沉默?”我的心又往下沉了三分,“真是你杀的?” 裴铮没有正面回答。“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缓缓迫近,呼吸拂过我的脸颊,“陛下会杀我吗?” 我回视他,几乎屏住了呼吸,“你别逼我杀你。” 他眼底滑过笑意,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难以自已地低声闷笑:“原来,竟是我逼你?” “是。”我恶狠狠地瞪着他,“一直是你在逼我!所有人都在逼我!” “豆豆……”他愕然望着我。 “从我八岁,不,六岁开始,你们就在逼我!”我深呼吸着,颤着声音说,“他们自以为爱我,却从不曾真正为我想过。母亲欠了几个爹爹,便用半生相还,让我为她还!他们将我一人留在帝都,甚至连阿绪也带走,我可曾说过什么?我自知他们亦关心我疼我,为我做了许多,但这些他们可曾想过是否我真正想要?” 我抬手捂住眼睛,声音已带了哭腔。“我六岁为储,十三岁登基,一年里只见母亲几次。父君疼我,二爹宠我,到最后还不是扔下我?国师说,为帝须无情,不能软弱,不能示弱,可是崇德宫夜深人静的时候,你以为我在想念谁?可他们却不曾来看过我,哪怕一眼……” “豆豆……”微凉的指尖撷去我眼角滑落的泪,一个轻如落花的吻印在眉心,声音里透着怜惜,“我不知你这样难过……” 我拍开他的手,恨道:“你知道什么了?你自以为什么都知道!你是父君的徒弟,是二爹的义子,他们在你身上花的心血比对我更多,好像你才是储君,你才是他们的孩子!”他张口欲言,却被我打断,“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他们不过是想让你帮我守着这江山。他们舍不得我受苦受累,却要我当这皇帝,还费尽心思地培养一个人来辅佐我,究竟是辅佐还是架空?我不过是个傀儡皇帝!可是他们凭什么这么相信你,甚至相信你甚于我?裴铮,你是怎么做到的?”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们每个人,甚至莲姑,都说你爱我,他们爱我,做一切都是为了我,让我相信你……你逼我、骗我、欺负我,你凭什么,让我相信?” “我连自己都不信,又怎么能信你……”我无力地闭上双眼,声音渐弱,连自己都听不清了字句。 环着我的手微微收紧,在我背上轻拍着,裴铮的声音低沉柔缓。“是我们错了……” “自然是你的错。”我低声回了一句,满腹委屈化为泪意,“我嫉妒你能讨他们欢心,讨厌你和他们一样处处逼我。既要我当皇帝,又什么都不让我做,登基之初我重用你,如今想来是我太天真,当初我若大权独揽,全权亲政,如今又怎么会受你胁迫……” 有时候想,我的存在,或许只是母亲逃脱帝都的一个理由。这个地方,她自己也不想呆,却留下我一人。 独自一人。 “我并非胁迫你……”裴铮在我耳边一声轻叹,“我只是……舍不得看你受累。义父说过,他们对你有亏欠,欠你的,我来还,我心甘情愿。” 这样的债,她欠爹爹的,我还,爹爹欠我的,他还。“那……是不是我欠了你什么?”我微有些迷惘,似乎逻辑上,是这样的,我欠了他。 裴铮忍不住轻笑道:“你从来不欠我什么,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心甘情愿,说得多好听啊…… 我恍然回过神来,掐了他一把,怒道:“休得蒙骗我,你如今要权有权,要钱有钱,自然是心甘情愿得很。国师说,我处在这个位子上,人人都对我别有居心,求名求利,求权求势,你难道就别无所求吗?你对我好,纵然果真处处帮我,难道没有居心?” “居心,自然是有的。但即便不奉承你巴结你,权势地位,我同样能得到。豆豆,你以为我做了这么多,想要的是什么?”他捧着我的脸颊,额头相触,幽深的凤眸里仿佛有化不开的缱绻柔情。“我想要你,无关其他。” 到这时,他方说开了这句话。 我不知该不该相信,五年的帝王生涯,国师让我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裴铮。国师说的话……总是对的…… 可是裴铮吻我的时候,我没有抗拒,他有一双多情的眼,让被凝视的人以为自己亦被深爱,轻易沦陷。 他的手扣在我后颈上来回摩挲着,我在他怀里轻轻战栗,只听到自己紊乱的心跳和呼吸。 浅吻辄止。 我两颊发烫地垂下眼睑,听到裴铮暗哑的声音缓缓道:“豆豆,你才十八岁。” “我已经十八岁了。”我微喘着,纠正他的措辞。十八岁,早已经成年,也早该成家了。 “我记得你小时候说过,不想当皇帝。我以为你不喜欢朝政,所以万事亲揽,你若想亲政,我教你,还不迟。” 他何时变得这般好说话了?我惊疑不定地望着他,犹豫道:“你教我,那还不是又要全部听你的。朝堂上那班人,都是你的人,不是我的人。” 裴铮一笑,叹道:“他们是我的人,我是你的人,这不是一样吗?” 我听得面上一热,他又说:“既然你不喜欢,那以后就都听你的,可好?” 他这样对我千依百顺,着实让我不习惯,难道真是病糊涂了? “那……我还是最后问你一句,贺敬是不是你杀的?” 裴铮笑意本淡,这时只余一声叹息了。“我说不是,你信吗?” “所有证据都指向你,不是你,还有谁?” 裴铮叹道:“你对苏昀深信不疑,对我深疑不信,我说再多,又有何用?若非坚信你心里有我一席之地,我又如何能守到如今……”17|十七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委屈,谁又真正了解、理解对方了。 可能他不曾了解过我,就像我也不曾真正看清过他,纵然他说什么“等了十几年,也不在乎多这几个月了”。 十几年…… 我第一次见他之时,不过六岁,这一算也才十二年。难道他当时就对我别有居心? 裴铮,你真变态! 我在他房间里听着他一点点将朝堂上盘根错节的政治关系理清,又将边防要务,地方详情稍作分析,公文虽多,两三个时辰也就处理完了。 我见他难掩倦色,心想算了吧,变态就变态吧……我且信他一回。 “说句实话,可别又闹别扭了。”裴铮轻轻点了下我的额头,“皇帝这个位子,本也就不适合女人来坐。女人心软,容易感情用事。” “国师说的有道理,寡人觉得应尊崇儒家,行仁政,行王道。”我正经说道。 “国师把你教坏了……”裴铮轻叹一声,“盛世王道,乱世霸道。但是王道过于理想化,有些地方,该用重典的,不能手软。杀鸡儆猴,要足威,才震得住后人。” “罪不及无辜,抄家灭族是否太过分了?株连无辜,寡人始终觉得不妥。”我仍是摇头,先前某郡因科场舞弊,学子不忿,在“贡院”二字之上大做文章,改为“卖完”。此事传到帝都,我自然是下令彻查,结果却牵连出上下数十人。本意不过是罢了几个为首的权贵,裴铮却一力坚持,将这条线彻底拔除,主犯斩立决,从犯永世不得为官。那时朝中人人自危,也没有人敢反对他,我反对无效,朝堂上一下子少了颗脑袋。 这件事传出去,裴铮的民望倒是上升了不少,但也得了暴戾之名。也有人说他趁机铲除异己者,总归一个名声本就不好的人,便是做了好事,别人也会往坏处想他。 我本也算不得明君,但朝中谗言多少能分辨,常在民间行走,百姓的声音我还能信九分。人人都说苏昀好,裴铮差,我还能怎么对他推心置腹? 我原先就对他心存芥蒂,也只会把他往坏处想,对他唯一喜欢的地方,就是他喜欢我这一点…… 如此算来,我也是有点无耻了。 “女人啊……”他摇了摇头,叹气,虽没言明,但显然是有些不屑的。 “裴铮!”我怒瞪他。 他冲我挑挑眉,又笑道:“女子者,好也。少女者,妙也。微臣是在感慨,陛下实在又好又妙。” “佞臣!”我忍不住莞尔,扬起了嘴角,“你这是阿谀奉承。” “微臣真心实意,既无奈陛下心软心善,又爱陛下如此,只是陛下若能对微臣心软心善几分,那便更妙了。”裴铮一本正经道。 “你……”我斜睨他,“你这是在调戏寡人吗?” “微臣奉旨调戏陛下。” “嗤!”忽然发现,他这人着实能言善道,哄起人来也有一套,至少我方才的抑郁之情已消了不少。“你不自称草民了?” “嗯,微臣觉得不妥,陛下听着也别扭吧。”裴铮低头看我,笑着说。 “是挺别扭……”我老实点头。 “再过一个月,微臣便要换自称了。”裴铮摸了摸下巴,眼底闪过笑意,“自称,为夫?” 我面上升温,推开他少许,正色道:“寡人命令你不许再调戏了!” 他哈哈大笑,却伸手将我揽进怀里,紧紧抱住,抵着我的额头柔声说:“你这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记仇不隔夜,总是念着别人的好多一点,早知如此,我过去便不欺负你了。方才流了那么多泪,可是憋了许久?” 我移开眼不敢看他,嗫嚅道:“你别蹬鼻子上脸,我还是很讨厌你的。” “别说立我为凤君是我逼的,你若真不愿意,我不会逼你,也逼不了你。豆豆,你喜欢我,只是自己不愿意承认,只有在我面前,你才是真正的你。”裴铮唇畔轻扬,自信满满地说,“你自以为是讨厌我,其实是在意我,你想扳倒我,无非是不想受制于我,不想输给我,其实也是在意我。我知道,你怪我没将你放在眼里,却不知我早已将你放在了心里。” 我震惊地瞪着他,面红耳热,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你这人,怎么能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我都替你害臊!哪个在意喜欢你了?” 他忽地低头噙住我的唇瓣,我身子往后一弹,又被他紧紧扣住了后腰,本以为又要被深入轻薄了,他却又抽身离去,笑吟吟望着我:“若不喜欢,会是这样的反应?”微凉的指腹摩挲着我发烫的脸颊,我咬唇拍开他的手,嗫嚅道:“自然反应,书上说亲吻的话,都会脸红心跳的。” “可惜这辈子是没办法让你体会被其他人亲吻的感觉了……”裴铮意味深长说了一句。外面传来更鼓声,已是深夜了。“明日还要早朝,你该回宫了。” “啊!都二更天了!”我这才惊醒过来,从椅子上跳了下来。五更天就要早朝了,我一晚上都没合眼!突然想起,裴铮病着,也是陪了我许久…… 我良心发现,对他态度好了些。“你也早些休息吧。” 他微笑道:“多亏陛下|体恤,微臣不用早起上朝,可以睡到日上三竿。” 羡慕,嫉妒,恨…… “那,你好好养病吧……”我嗫嚅了两句,收拾奏章。 裴铮忽然开口道:“保护好贺兰。” “什么?”我楞了一下,抬头看他。 “有些事,在没有证据之前我不会跟你说,你也不会信。但是这件事,你听我的,保护好贺兰。笙儿说你让贺兰住在女官署附近的小院,那里的防卫薄弱,让贺兰住回囚室,那里最安全。” “你……”我上下打量他,有些捉摸不透。“有人想杀贺兰吗?谁?” “贺兰可能知道一些秘密,一些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有多重要的秘密。听我一次,保护好他。”说着,还摸了摸我的脑袋,说了个字:“乖……” 我鄙视地躲开他的手,说:“漕银亏空案没有查清楚,你也是涉案人员,别想撇得太清。” 裴铮收回手,摸了摸下巴,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你查出多少了,这么肯定人是我杀的?” “证据我自然不能告诉你。”我紧紧盯着他,终于还是绷不过,叹了口气,“你最好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裴铮笑道:“我的陛下啊……微臣若是清白的,苏家岂不是不清白了吗?” 我心头一跳,又听他说道:“这个案子的根有多深,连微臣都不敢确定。朝中两大派系,你心里自然有数,国师高风亮节,苏家一门忠贤,我若说,真正的毒瘤,是公卿贵族苏家,你信是不信?” 我动了动嘴唇,低声说:“不信。” “是了,你不信,天下人也不信,我也不愿意相信,但这就是我给你的答案。信我,还是信苏昀,选择在你了。”裴铮把结果扔给我,和过去的无数次一样,我又夹在了这两人之间磨心。 我抓紧了玉玺,心头一片纷乱。 国师高风亮节,光风霁月,是国之栋梁,是百官表率。苏昀君子端方,忠贤之后,是百姓口中的青天…… 裴铮轻捏了下我的耳垂,笑道:“陛下耳根子软,我这佞臣进了两句谗言,你就动摇了。” 我躲开他的手恼怒道:“你别乱开玩笑。” 裴铮淡淡笑道:“你知道不是。坐在我这个位子上,定然一身血债,我杀过的人很多,有罪的,无辜的,什么人都有。你若真想给我定罪,我死十次怕也不够。但我做过的,不屑于否认,没做过的,也绝不会承认。” 我呆看了他半晌,信与不信之间左右摇摆。 政治家天生是戏子,我不是没见识过他的演技,看到他如何骗别人,我难免担心他也用同样的手法来骗我。早先我在他面前落泪,后来虽有三分试探,但七分是真情,句句是心中所想,到底不如他演戏比真的还真。 见惯了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在贺敬之事上,我并不真的在乎他是否骗我的,我在乎的,只是他那句“喜欢”,究竟有多少分真心。 说疼我的,爱我的,最后都扔下了我。他的喜欢,又值几何? 浑浑噩噩回了宫,又匆匆忙忙上了朝,直到底下群臣三呼万岁,我才回过神来,道了声:“平身。” 春来事多,幸亏我昨日里偷偷造访了丞相府,早朝才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看有些臣子狐疑地偷偷打量我,估计心里也纳闷着、惊慌着——我这“废帝”突然发威,裴相不在而朝堂不乱,那可能是要变天了吧。 当苏昀重提昨日之事,请求将大理寺卿和京兆尹停职查办时,我又恍惚了。 ——我和苏昀,如果只有一个人是清白的,你会选择谁? 裴铮说这话时,眼底没有疑问,仿佛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但这话离谱得很。真相只有一个,谁是清白岂是我能决定的?更何况……连我自己都不确定…… 我与苏昀有同窗之谊,在我最无助的时候,陪在我身边安慰我的人,一直是他。 “焕卿,母亲和爹爹们带着阿绪走了,帝都只剩下我一人了。”那年我十二岁,云雾别宫刚刚落成,来年便是我的登基大典,也是我离开太学府的时刻。说出那句话的时候,苏昀站在我身后,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个“愁”字。 愁,原是离人心上秋。 他什么安慰的话也没有说,只是微微收紧了环着我的手臂,仿佛是一个无言的拥抱,想要借此过渡一些温暖到我心头。 我一直以为他心里有我,纵然他说那人是裴笙,我也仍留有幻想……但那点幻想,不足以支撑我继续等候。或许裴铮说得对,我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喜欢他,只是一个人孤单了太久,想要有人陪着,所以喜欢那些对我好的人,若那人背弃了我,我只有寻找下一个怀抱。 裴铮…… 我低头看向百官队列。如今苏昀取代了裴铮在朝堂上的位子,而裴铮……大概会取代苏昀在我心中的位子。 他总是能轻易动摇我的信念…… “陛下?”清冷的声音让我惊醒过来,回身看向殿下之人,道,“何事?” 苏昀漆黑的眸子闪过疑惑,极快地扫了我一眼,又低头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请求。 “啊,准奏!” 那两个字出口的时候我还没意识到是准了什么奏。 ——这是我和苏昀的战争,你要旁观者清,就不能置身事内。真相只有一个,我也想看看,他能查出什么样的真相。 裴铮,你未免太自信了…… 我恍惚看着苏昀,总觉得如今的他,变得让我有点看不清了,是什么时候变了?似乎是国师病了之后,那天在国师府,我说要提拔他进内阁,他的表现便怪怪的…… 究竟他和国师争执的,是什么? 是裴铮……或者是我? ——可要我发誓?绝不骗你、瞒你、欺负你,一生一世爱你、宠你、忠于你…… ——裴铮,你是吃错什么药了,这么油嘴滑舌? ——陛下突然爬上微臣的床,微臣受宠若惊,恃宠而骄了。 ——无耻! ——陛下脸红了。 我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一个是未婚夫婿,一个是童年玩伴,他们两个,我谁也不愿意看到出事。但如果非要分一个黑白,那么这一回,我谁也不偏颇,谁无辜,谁有罪,就让证据说话吧。18|十八 表舅母进宫面圣的时候,我正在宣室和内阁几位大臣商议政事,多半是裴铮停职的遗留问题。裴党有些小喽啰联名上书,无非是说裴相不在,朝堂不安,内外诸事俱废——这奏章是在早朝前递交上来的,估计他们现在心里都后悔得紧。 以罢朝威胁寡人让裴铮官复原职的,寡人善解人意地让他们也停职回家思过去了。几个关键的位子顿时空了下来,方才早朝时我特意不提这事,而是早朝后在宣室里和内阁五大臣商议。 这五人原先分为两党,一边姓苏,一边姓裴,朝中大事往往由内阁投票做初步表决,而后由寡人拍板。但这些年来,基本上裴铮的决议就是内阁的决议,内阁的决议也就是最终决议了。五个人里,三人是裴党,寡人手里那一票虽然把持着玉玺,但依旧无力。 如今裴铮不在,内阁形势立变,二比二持平。最致命的是:裴铮不在,裴党无首。 “如今大理寺卿停职查办,而贺敬一案刻不容缓,必须有人替上。四位卿家心中可有良选?” 我扫了他们一眼。 裴党二人极快对视了一眼,便要起身说话,却被苏昀抢先开了口。 “大理寺卿因裴相获罪,为避嫌,重选之人不宜再与裴相或贺敬之案再有关联。”声音温和中带着丝清冷的威严,确也能慑人。 我点点头,沉**:“那苏卿家以为何人合适?” “陛下可还记得易道临?” 这名字好生耳熟,而且让我眼皮一跳,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苏昀善解人意地继续解释:“是崇光元年的探花。”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个害寡人背上淫君骂名的探花郎!什么逼奸未遂,什么辣手摧花! 我颤声问:“他怎么了?” 苏昀微微笑道:“易道临不久前回京述职,如今仍在帝都滞留。这几年他一直在朔方任职,业绩斐然,考核成绩令人侧目,此等良才,理应重用。但因之前朝中无合适空缺,这才滞留许久。” 易道临这个人,我是有些印象的。当年他那张苍白中渗着铁青的俊脸愣是给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深刻的阴影,以至于对所有的探花都不待见。这人又有些怪异,说得好听叫铁骨铮铮,不畏权贵,说得难听叫迂腐得紧,死要面子。就因为民间传说“女皇帝见色起义,太清池辣手摧花”,他一怒之下放着京官不做,放着翰林院不进,放着大好前程不要,自请去了荒凉的西北朔方,一去就是五年。 老实说,苏昀会推荐这个人,我有些惊讶。我本以为他也会和裴党的人一样,推荐自己那方的人马,毕竟大理寺卿这个位子至关重要,尤其是在调查漕银亏空案这个关头。易道临这人是彻底的无党派人士,性情如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想来也不容易收买,放他在这个位子上,确实最合适,也最符合我的需要。 只不过…… 我皱了下眉头。“他从未在大理寺做过,一下子升他为九卿,恐怕难以服众。” 苏昀淡淡笑道:“大理寺卿是停职,而非免职。易道临也只是代职,只要陛下信任重用,朝中大臣不会有异议。”他说这话时,墨黑的瞳仁若有光彩,似乎是在鼓舞我……“能不能服众,则是易道临的本事。但朔方三万兵士都对他这一介文臣服服帖帖,微臣也对他有信心。” 朔方我亦去过,毕竟那是我二爹——镇国大将军戍守过的地方。那曾是陈国对凉国的一道屏障,往北望去,是无穷的草原荒漠,秋冬两季寒风凛冽,如刀子割在两颊,苦寒二字亦不足以形容。易道临弱冠之年便去朔方的一个小城任县令,连年升迁,直至成为朔方太守。士兵多半不服书生,尤其是他当年——我记得是斯斯文文一个小白脸,要让那群士兵服他,想必吃了不少苦头。 如此想来,我也对他信心大增了,转眼看向另外三位大臣,温声道:“寡人也觉得此人不错,你们三个,没有异议吧?嗯?” 三人干咳一声,俯首道:“臣等,无异议。” 小路子朝我使眼色,我才想起舅母还在宣室外候着,忙散了小朝,那三人走在前面,我又叫住了苏昀。 “苏卿家,寡人有话问你。” 苏昀停下了脚步,缓缓转过身望我,待听到那三人的脚步声消失,才微笑着开口:“陛下请问。” “国师身子可还安好?”我小心翼翼地问,“寡人让你顶替了他的位子,他可有说法?” 我只担心他人在病中,被我气得一口气上不来,提前去见了列祖列宗。 苏昀温声道:“谢陛下关心。祖父感谢陛下|体恤,微臣也劝过他是时候颐养天年了。心存天下,何处不是朝堂。” 听他说话,总是让人如沐春风,我也忍不住扬起嘴角,连连点头。“甚是甚是。国师鞠躬尽瘁这么多年,是该享一下清福了。那个……”我犹豫了一下,不知该不该问那个问题。 苏昀眸中含着淡淡的笑意,轻点了下下颚,示意我继续。 唉,便是问了,他大概也不会如实回答。我摇头失笑,对他说道:“没什么事了,你先回去吧。国师的病要紧,若需任何灵药,自可往内府库取。” 苏昀道了声:“谢陛下恩典。”低头的瞬间,眼底却仿佛闪过一丝失望。 失望什么?我看错了吧…… 看着他挺直的背影远去,我有些失神,小路子请示我道:“陛下,侯爷夫人等了许久了。” 我回过神来,忙道:“快请快请!” 我的表舅母是个美人,而且是个很凶悍的美人。当年表舅风流不羁,以调戏少女为乐,一日见了舅母惊为天人,见她举止豪放不忸怩,以为也是个可以随便乱来的,便做了这辈子最让他后悔的一件事…… 那美人姓金,名如意,原是出身将门,族谱往上数八代有五代是武将,长相虽甚是美艳,却是帝都出了名的“女金吾”,性烈如火,一般人不敢招惹,因此年纪过了二十还是个姑娘。帝都八婆太多,她不堪其扰便溜了出去,天可怜见遇到我那长年在外浪荡、不识姑娘恶名的倒霉表舅——那一夜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只知道后来她上京告了御状——嗯,回想一下,那年正是我八岁,表舅为了逃开她的追捕躲到帝都,怎知反而是入了虎口,带我逛了小秦宫,屁股还没坐热就被打得遍体鳞伤抬回了封地。表舅一回封地,腿伤未愈便奉旨成婚。据说当时由于他伤势过重骑不了马,所以是表舅坐花轿,舅母骑马游大街,踢开了表舅的轿门…… 我看着面前灿若玫瑰的舅母,不禁对她当年的风采心向神往…… “妾身此次进京匆忙,途中方听闻陛下与裴相喜结连理,贺礼尚未来得及备齐,还望陛下恕罪。”舅母说这话时不卑不亢,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明艳无双,真看不出来是三十来岁的妇人。我刚刚宣布了婚事,她立刻便到了帝都,按理说,藩王宗亲不经宣召不得入京,她这么做有些失礼,但也是料定了我不会怪罪,这才没有说个客套的谎言来掩饰。 我向来喜欢她性子直爽,自然不以为意,笑道:“舅母自嫁给表舅后便甚少回帝都了吧。” 舅母点头道:“上次回来也是三年前的事了。” 表舅的封底离京不算近,一来一回也要十来天的车马颠簸,三年前他们回帝都的时候也按规矩进宫来向我请安,我记得那时他们的儿子方瑞刚刚满月。 “这次可带了瑞儿回来?”想起我那可爱的小表弟,我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舅母笑容也柔和了三分,艳丽中添了些许暖意。“瑞儿也跟来了,只是因为车马颠簸,尚未恢复过来,担心他御前失仪,今天才没带他进宫。” “舅母过虑了,瑞儿是孩子,寡人岂会怪他?不过他年纪尚小,这一路车马劳顿的,怕是不大经得住,多休息几日也是应该。若身体有什么不舒服,便到太医院吩咐一声,请个脉查看一下。自家人,无需多礼。” 舅母含笑应下了,我又让小路子张罗宴席,留着舅母在宫里用饭。饭桌上提起表舅,她倒是一点不悦之色也没有,笑容自然。“方准这人,没点上进心,亏得陛下抬举他,委以重任。之前听说他上小秦宫,却是我对他有所误会,如今澄清了误会,便无他事了。” 我摸了摸鼻子,笑眯眯地说:“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心想,定是裴铮编了什么谎言骗我舅母,帮表舅逃过一劫了。 “封地此去路途遥远,舅母进京一趟不容易,恰逢寡人大婚,舅母便多呆些时日,待婚期过了再决定何时回去吧。”我挽留道。 舅母爽朗笑道:“妾身听说陛下即将大婚之时,便没有想过那么早回去了!陛下的婚事,可不只一个人在等啊!陛下若早些将婚事定了,怕是皇子也和瑞儿一般大了!” 我呵呵干笑,暗地里抹汗——越发有种被裴党包围的恐惧感。 莲姑、表舅、舅母都在我面前替他说好话,裴铮到底收买了多少人啊! 舅母这时才想起什么似的,拍了下手笑道:“险些忘记了,方才在裴相府上,他托我给陛下送点药。”说着回头将侍女招来,取来一个小纸包交与我。 我闻了一下,是几味草药,不大分得清是什么药,便皱着眉问舅母:“他可曾说这药何用?” 舅母答道:“裴相说,是治风寒之用。” 我奇了。“可寡人并未得风寒啊。” 舅母笑着说:“妾身看陛下也不像得了风寒,倒是裴相风寒刚刚痊愈。怕是裴相自己得了风寒,便也怕陛下染病,所以殷殷嘱咐妾身送药。其实这时节哪里那么容易染风寒,难道裴相是怕传染吗?可陛下又不曾与他接触,哪里就会传染到呢?” 我面上一点点发烫…… 想起昨日床榻之间,他那样那样我……当时,他怎么就不想周全了…… 我看着表舅母那双精明的眼睛闪烁着狡黠的笑意,深深怀疑——她一定是,知道了什么……19|十九 与舅母闲话家常时,忽听她感慨起当年与其父同殿为臣者,如今已所剩无己,我这才想起一事,心中一动,笑问道:“寡人记得贺敬任大司农之时,与金家素有交情,在地方任职的时候,与表舅也颇有来往?”贺敬任职之地与表舅的封地相去不远,那地界上高过他们的官员皇亲寥寥无几,平日里走动拉关系,于仕途总有帮助。 舅母忙答道:“不过是些官场上的虚礼。”想来贺敬惹官非,她也怕被牵连了,于是又道,“贺敬为人一团和气,官场上八面玲珑面面俱到,平日里便常在府里宴请周边官员。” 我笑着摇头:“这听上去,还真像个贪官。寡人幼时在宫里见过他几次,倒是个中规中矩的官,出了帝都就天高皇帝远了。舅母也在帝都长大的,贺敬与金老将军同殿为臣,那时候贺敬为人如何,舅母也该略有所知吧?” “这……”舅母犹豫着顿了下,道,“当时贺敬与家父有过往来,妾身也只是见过他几回,说不上了解,倒是与他的小儿子贺兰聊过几次,交情尚可。” “那舅母应该知道,贺兰此时正在宫里。”我故作随意地一提,暗中打量着她的神色。贺兰比我大不了几岁,比舅母也小不了多少,我原以为舅母此来只为表舅,看来不止于此。 听我说起贺兰,舅母的神色微动,又笑道:“妾身嫁与侯爷之后,便未再见过贺兰了。后来在封地虽与贺敬有过几面之缘,但因贺兰在太学府求学,便也没有机会相见。如此算来已有八年了……八年前,他还是个小小少年,在帝都子弟里,少见的灵秀聪颖。”说到此处,舅母几不可闻地低头一叹,轻声道,“真是物是人非了……” 可怜的表舅……其实舅母来帝都,是为了贺兰吧……看她神色,或许是将贺兰当成弟弟那般疼爱,一听贺兰投案,立刻便赶来帝都。表舅吧,那是顺手的…… 亏得表舅一副走投无路的窘迫模样,却也和我一般是自作多情了。 “寡人与贺兰见过几次,一双眸子清澈明亮,确也不像包藏祸心之徒。贺敬贪污一案虽是证据确凿,但贺兰若能协助查案,自可将功抵过。” 舅母听了我这话,微微松了口气,微笑道:“陛下心善,明察秋毫。” “不如寡人陪你一起去看看他?”我提议道。 舅母听了,喜道:“妾身与他多年未见,若能让妾身问他几句实话,或许有利于案情进展也未可知。” 我微笑点头:“甚是甚是。” 我自觉得是个善解人意的大好人啊…… 裴铮前日提醒过我将贺兰送回囚室,因时间紧迫我还没来得及,因此贺兰依旧住在女官署附近的院落。女官署在后宫边缘,比邻百官办公之所,左近便是内阁办事处文渊阁。此时时间尚早,官员多仍在职,走近女官署的时候便看到不少人在忙碌,见到我都停下来行礼。 我看了一眼他们背上的东西,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当先一人弓着身答道:“回陛下,宫外今日刚送来一批烟火,裴学士称放在官署后面过于危险,因此命我等搬往别处。” 烟火……想来是一个月后的婚典用的。 我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转头对舅母道:“贺兰便住在这里了。” 舅母走在我左后侧,笑着问道:“裴学士,是裴笙吧?妾身记得裴笙与陛下一样年纪,当年在帝都也见过她几回,着实是个伶俐的姑娘,却不知怎么回事,到如今还待字闺中。” 难道她也和寡人一样有个不敢喊出口的名字吗?这年头,太多红线错搭了…… 我低低叹了口气,引着舅母进了贺兰的小院,早有宫人前来通报让他迎驾,但贺兰面色苍白,有些摇摇欲坠的样子,似乎有病在身,我忙免了他的跪礼。 舅母性子爽直,虽是努力克制,却仍难掩激动,声音微颤:“怀思,你可还认得我?” 贺兰双眸微眯了下,疑惑地在她面上凝视了半晌,终于想起什么似的,湿润了眼眶,不敢置信望着她:“如意……姐姐?” 舅母哈哈一笑:“算你小子有良心,没把姐忘了!”说着却又哽咽了,“你怎么还是一副病弱样……” 贺兰红着眼眶,因顾忌着我在这里,不敢上前,强装镇定微笑道:“这两日不知怎的身子困乏,今日精神已算好了。” 我心想,可能是之前被关在囚室里不见天日的缘故。 舅母抬手拭了下眼角的泪花,想对他说些什么,想起我在场,又转头对我道:“陛下恕罪,妾身与贺兰多年未见,失态君前了。” 我微笑着摆摆手,道:“无妨无妨。你们慢慢聊,寡人有事去一趟女官署,便不打扰你们叙旧了。” 寡人实在是善解人意得很呐…… 出得门来,我又想起裴铮说过,贺兰知道一些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有多重要的秘密,假如裴铮没骗我,那贺兰到底知道了些什么?如果贺兰自己都不知道重要性,会不会……他尚未告诉过苏昀? 唉,那裴铮又是如何知道的? 一头雾水啊一头雾水…… 我摇着头进了女官署,乌拉拉跪倒了一片,我挥挥手让她们散了,又领着裴笙到一边的小房间说话。 “笙儿,有件事我一直没有问你……”我顿了顿,犹豫了一下,觉得此事终究得开口,便还是接着说,“我只知道你和裴铮幼时与父母失散,父母原为乐师,具体如何便也不大清楚了。下月是我、我和裴铮大婚……按理说,应双亲在列,至少也应有个名字,但裴铮一直没有提起……” 裴笙眨了下眼,与裴铮相像的双眸闪过笑意。“裴笙代哥哥谢过陛下。” 我面上一热,支吾道:“谢、谢什么?” “谢陛下关心哥哥。”裴笙浅笑。 “这不是关心,只是循例一问……”我无力地辩白,“你别告诉他……”我也是收到老混蛋七日后到帝都的消息,这才“顺便”想起裴铮的父母。 裴笙轻叹了口气道:“与父母失散时,哥哥十岁,我才两岁,许多事都不记得了。哥哥说爹娘都已罹难,其余的事便没有同我多说了,也不让我多问。陛下亲自问的话,哥哥一定愿意说的。”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裴铮连自己的妹妹都不告诉,是怕她知道太多了伤心吗? “你自己没有查过吗?”我问道。 裴笙微笑着说:“既然哥哥不告诉我,我又何必去问。他隐瞒自有他的道理,我相信他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我好。” 这话听得我心头一阵酸涩,仿佛还有微妙的醋意——我自忖没她那般自信,也没她那般对裴铮有信心。虽说我如今对裴铮隐隐有几分好感,但依然保留几分怀疑,对他是,对苏昀也一样。 裴笙忽地上前一步,凑到我跟前,笑眯眯地说:“其实,我也很好奇……皇嫂嫂,你去问哥哥吧,问到了答案,再告诉我!” 我猛地往后一缩,窘迫得面红耳赤,结巴道:“别、别乱叫嫂、嫂嫂!” 裴笙挑了挑眉,背着手站在那儿,但笑不语看着我。我正想摆出点君威斥责她两句,忽地听到外间一声炸响,刹那间地动山摇! 烟火爆炸了! 怎么会这样…… 裴笙脸色一变,转身便要向外冲去,但随之而来的一连串爆炸声震得桌椅直摇,她站立不稳,踉跄了两步才扶住墙。 外间火光冲天而起!烟火成堆堆放,一点齐燃,连锁炸开来,火舌瞬间舔上窗门,呛鼻的气味和浓烟从缝隙间钻了进来。我掩住了口鼻,上前抓住裴笙的手,拉着她往外跑。婚典用的烟火——我记得有堪比炸药的九龙戏珠!一旦被引爆,后果不堪设想! 外间女官尖叫声一片,慌张逃窜,我推开门,被涌进来的浓烟呛得头晕眼花,站立不稳。忙着各自逃生的女官根本忘了救驾,生死关头,什么三纲五常都忘了,自救、求生是唯一本能。 烟火炸开,房子顿时陷入火海,女官署离烟火最近,大火几乎在瞬间吞没了官署。滚滚浓烟几乎夺去我的神智,热浪扑面,我隐约听到小路子扯着嗓子喊:“陛下还在里面,快救驾——救驾——” “陛下……”裴笙被烟熏过的声音变得干哑,扶着我的肩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突如其来的一阵炸响将墙边直立的一人高花瓶震倒,直直向我们倒下,裴笙急忙松手将我推向另一边,自己就地一滚! 炸碎的花瓶碎片划过我的脸颊。 “笙儿?”我费力地睁开眼看向她的方向,却什么也看不清。“笙儿,你受伤了吗?” “没……”裴笙艰难地应了一句,“火烧到房梁了,陛下快走!” 我勉力撑在地上站了起来,正想走到裴笙身边,忽然感觉到一阵风吹过面颊,手腕被人紧紧抓住,那人急切唤了一声:“快走!” 我往回一拉,头晕目眩,喘着气说:“还有笙儿……” 话没说完,被烧落的房梁便当头砸下,那人抱着我闪身避过,但我分明听到他闷哼一声,身子一震。 被烧断的木头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他二话不说,将我打横抱起便冲出房门,外间依旧浓烟一片,宫人奔走灭火,我紧紧攥着他的衣襟,喊着:“笙儿、笙儿还在里面!” 那人抱着我跪倒在地,我听到小路子尖声喊:“太医!太医!苏御史背上全是血!” 是他! 我猛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全无血色的苍白,紧咬着下唇,像是忍着剧痛,紧抱着我的双手却仍然没有松开。 苏昀,焕卿,怎么是他…… 他喜欢的是笙儿…… 他为什么不去救笙儿? 他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那时候他抓住我的手腕,急切地喊着“快走”,但之前那两个字分明是—— 相思…… ———————————————————————————— 太医帮我上过药后,宫人上前报告伤亡。 死一人,重伤四人,轻伤数十人。 所幸裴笙被救及时,只是受了些轻伤。但苏昀背上被烧红的木棍砸到,伤势不算轻。 我轻抚着自己的手腕,沉默不语。 小路子通报,裴相求见。 不等我回应,殿门便被推开了,裴铮大步走到我跟前,俯下身来,小心翼翼地捧住我的脸,声音急切。“有没有伤着?疼不疼?” 小路子在一旁代我答道:“相爷,太医说陛下被划伤了几处,都是皮外伤,敷些药两三日便好,只是嗓子被烟熏伤了,这几日最好别说话。” 我轻轻点了点头。 脸颊上被碎片划了两道,伤口较浅,发梢被烧了少许,认真算来,我连轻伤也算不上。 裴铮微松了口气,将我纳入怀中,轻轻抚着我的后背,我靠在他胸口,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尖,无言以对。 小路子识相地要退下,太医又让人传来消息——苏御史醒了。 我猛地一颤,从裴铮怀里退开,跳下龙座便向外走去,却被裴铮环住了腰身,我仰起头看他。 裴铮柔声说:“我陪你去。” 我怔怔望了他片刻,方点了点头。 其实,我现下并不想见苏昀,或者说,不敢见他。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那么容易受裴铮影响,开始相信他的话,开始怀疑苏昀。即便到目前为止,所有的不利证据都指向裴铮,所有关于苏家的不利猜测也都来自裴铮。 我倾向相信他,只是因为我信他喜欢我,就像我信苏昀喜欢裴笙一样。自老混蛋选择了阿绪放弃了我开始,我就只是想寻一个真心对我好的人。 裴铮说得对,我太感情用事。 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有那么一刻闪过那个念头:这场火,是不是苏昀放的。20|【新春送书活动】 那年东风吹开杏花的时候,她牵着明德陛下的手,迈着小小的步子来到我跟前,圆润的脸蛋上染了层淡淡的粉色,一双黑亮的眸子好奇地打量着周围。明德陛下难得严肃地对祖父说:“国师,以后相思就交给你了,该教训就用力打,不用给我面子!” 她吐了吐舌头,眼睛一弯,露出一个略显狡黠的笑,与她母亲如出一辙。明德陛下猛地一低头,她来不及收回表情,瞪圆了乌溜溜的水眸,眨了眨。 明德陛下俯下身捏住她的双颊用力蹂躏,痛心疾首地说:“豆豆你个死丫头,你敢跟你表舅逛窑子还卖什么萌?你将来是一国之君啊!你可爱有个屁用!你讨人喜欢有个鸟用!君威!君威在哪里?你那一副让人心生蹂躏欲望的可爱表情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想扮可爱萌死那些乱臣贼子?” 她拉开明德陛下的手,鼓着被捏红的腮帮子,奶声奶气地说:“母亲,父君说你不能在我面前说污言秽语,不然会教坏我的。” 明德陛下踉跄着后退三步,颤声说:“我错了……你就在你爹面前装无辜可爱吧!其实跟你二爹一个德行,就只会暗地里欺负我……” 我跟在祖父身后,看着这对母女发怔,直到她挪着挪着挪到我身边,微仰着小脸看我,梨涡浅浅地笑着。“你生得真好看,叫什么名字?” 明德陛下捏着她小巧的耳朵咬牙切齿地说:“豆豆,你这是在调戏良家少男吗?” 祖父长叹一声:“长公主确实需要正确的教导。丞相太过溺爱了,过爱则害。陛下信得过微臣,微臣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焕卿。”听到这声,我才回过神来抬头看祖父,“祖父,焕卿在。” “以后在太学府,就由你和裴笙带着公主殿下。” 那时候,我才注意到一旁静静站立微笑的少女,和她一般年纪,但是出人意料的成熟早慧,温柔娴静。听到自己的名字时,她转过头来朝我点头微笑,仅此而已。 而公主殿下……一张绯红的小脸,微微撅着的唇瓣,眼角向我瞥来,流露出一丝顽皮的笑意,让我忍不住也扬起了嘴角。 ——你生得真好看,叫什么名字? 我姓苏,名昀,字焕卿。 那两三年里,她极是依赖我。因为她身份尊贵,太学府里人人都想巴结她,她看似天真顽皮,却仿佛能看透人心,谁人心存利用,谁人真心相待,她总能体会出几分。她不好学业,嫌弃祖父讲课枯燥乏味,不做功课,诗词背得颠三倒四,上课瞌睡,小嘴微张口水横流——沈相叹息着说:“甚有乃母之风……” 那个安静的少女总是在一旁默默微笑地给她收拾烂摊子,而我则负责给她补课。她抱着本书便往我身上靠,那时她年纪仍小,不避男女之防,靠在我肩膀上说:“焕卿,你身上真好闻。”到后来,我与她年纪渐长,少女的馨香柔软让我乱了心神,却舍不得那样的温软,故意迟迟不提,但她终究自己意识了过来,与我渐行渐远了。 心里何尝不曾有过失落。 “你生得真好看,叫什么名字?”那年她八岁,太学府初识,据明德陛下说,她在调戏我。 “焕卿,我发现母亲和爹爹们疼阿绪,不疼我了……不过阿绪生得那么可爱,我也疼他的,嘿嘿!”那年她十岁,与我形影不离,我们是彼此最亲近的人。 “焕卿,母亲和爹爹们带着阿绪走了,帝都只剩下我一人了。”那年她十二岁,会笑的眉眼里已有了淡淡的愁绪,我想说,那不适合她。彼时我环在她身后,握着她温软的小手,笔锋一顿,愁字拆两半。 我想告诉她,还有我陪在她身边,永远不会离开,但终究没有说出那句暧昧,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焕卿,你待我真好,我立你为凤君可好?”后来,她半睡半醒间,伏在我膝上低声呓语,我撩起她耳畔的发丝,忍不住心中激荡,俯下身轻轻拥住了她——温暖,柔软,像一缕抓不住的暖风。 可到底不过是一句戏言,她不曾往心里去,我又何必认真。 祖父的戒尺落在肩头,逼着我直视苏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我们苏家,累世公卿,出将入相,从无奸佞之臣,从无一人敢玷污高祖所赐‘忠贤’二字!你苏昀,不是为自己而活!你要想着你死了之后,可有面目去见苏家列祖列宗!” 我们苏家人,是为名声而活,为死去的,活着的,过去的,将来的人而活。我苏昀,从来不为自己而活。 “你心里只能有她,但只能是君臣!君明臣贤,流芳百世,这就是你一辈子的使命!明年公主登基,你春闱争魁,状元之位志在必得,从此君臣有别,你最好记清自己的身份,别做出让苏家蒙羞的事!” 有时候痛苦只是因为记得太清楚。或许她没有那样的痛苦,因为于她而言,铭记也好,遗忘也罢,从来不需要刻意。 自她十三岁登基后,便收敛了许多,低眉顺目,当着合乎标准的君王,见了我,也只是客套而疏远地唤一声“苏御史”,见了那人,表情才蓦地生动起来。一颦一笑,喜怒哀嗔,虽是假笑、怒瞪,却也是我难以企盼的。 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把她从我身边夺走。白衣卿相,起于微末,却有让人无法忽视的背景,陈国素来不以出身论英雄,坊间说他,比任何人都更当得“王孙”二字。 裴铮其人,目中无人,目无君上、无法纪,但曾几何时,我也羡慕他,孑然一人,不用背负一姓一族的荣誉与使命,可以用那样放肆的眼神看她,爱她…… 她大概不知道,也或许是装糊涂,有时候她望着裴铮的背影,杏眼中也闪过迷茫与疑惑,对他有畏惧,有戒心,也有依赖。 那样的依赖,曾经属于我。 像是被人夺走了最珍视的一切,我在朝廷上和裴铮针锋相对。他本就不算什么好人,一身是功的同时,一身是罪,但做得干净,从不会给人留下把柄。他总是太过自信,无论对手是什么人,即便是对她,也有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但我始终相信,她对他,更多的是厌恶和害怕,在我和裴铮之间,她即便不再亲近我,也更相信我,君臣之间,这样便已足够。 “她小我五岁,却极是伶俐,我自负聪明,在她面前却常显不足,这些年来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希望她能多看我几眼罢了。我心想,站得够高,她大概也就只能看到我了吧。” 我原心想,只要站得够高,只要她的眼前总有我的存在,那么便是一世为臣,守着她,陪着她,那也足矣。 “每日上朝都能看到她,但也只是一声招呼罢了。这么些年过来了,我想感情大概也渐渐淡了,或许再过些时候也就彻底放下了。” 时间总能冲淡一切,再过些年,待她立了凤君,有了孩子,我或许也能微笑着三呼万岁,功成身退。 那个名字在舌尖余下了苦涩,相思二字道不得。 “那人,是裴笙。” 无端地,牵连了那个聪慧娴静的女子。 她眨了眨眼,咧嘴微笑。 那眼底一闪而过的伤痛,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辜负了什么,错过了什么。 其实,我也有不能言明的阴暗想法。我知道,生在帝王家,注定是无法得到完整的爱情的,她的凤君,终会是一个身家清白的官家子弟,她不会轻易爱人,只会与那人相敬如宾一生。那么在她的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依旧是我,哪怕她不知道我的感情,不能回应,但我知道,也足够了。 一世为臣,我守着你的锦绣河山,与你的江山共沉浮,陛下,你看可好? 在信仰与爱情之间,我选择了前者。在责任与私情之间,我放弃了后者。 我一直以为,自己能坚持一世,但从来没有人告诉我,当信仰一夕倾塌,责任变成笑话,我又该何以为继? 自己原以为能坚守一世的信念,原以为可以用生命去捍卫的忠贤牌坊,一夜之间,轰然倒塌——所谓的忠贤,所谓的流芳,只是一个自欺欺人的笑话! 那一天,我攥紧了证据,质问祖父,纵然答案已经写在了纸上。 那一天,她低着头,轻声说:“我已决定,立裴铮为凤君。” 恍惚想起许多年前,她伏在我膝上,微扬着唇畔说:“焕卿,你待我真好,我立你为凤君可好?” “是吗?恭喜陛下了。”我用尽了力气,轻声说,心口仿佛被捅进了一刀,却麻木得找不到痛觉。 那些过去的,回不来了。年少时她的依恋,她只属于我的不设防的笑颜,终将成为别人的。 如果是裴铮……那我……将彻底失去她。 不是情人,不是亲人,甚至连一世为臣的资格,都被剥夺。 凭什么? 凭什么我放弃了一切去守护的只是一个谎言,最终得到的……却只是一句被她遗忘的戏言…… 信仰没有了,我还有责任。爱情离开了,我还有私心。 我要守住苏家,我要留下她! 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头名为欲望的兽。 我的欲望,是她。 我要她。 一个不敢落下的吻,一句不曾说出的话,如果当时说出了,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了? 相思…… 你说过的话,可还记得? 君无戏言,你若忘记了,我帮你想起。 我俯首称臣,但告诉自己:不只是吾皇万岁。 我要她,不只是我的陛下,也是我的女人! 裴铮,我迟了一步,但你还没有赢!21|二一 因被烧伤人数众多,平日里静谧的太医院今日到处可听见呻吟声。 超速首发苏昀被安置在僻静的小院落,我和裴铮入内的时候,两个医童正端着一盆血水出来。 “太医,苏御史伤势如何?”裴铮代我问道,我右手缩进袖中,不自觉攥紧了,眼前依稀浮现出苏昀血肉模糊的肩背和苍白的脸。 “回陛下,裴相,苏御史右侧肩背受到重击,又被灼伤,伤及皮肉筋骨,伤势不轻。但所幸救治及时,调养些许时日便无恙。不过这半个月内行动怕会有所不便之处。” 苏昀的官袍被换下,身上套着宽松的白袍,白色纱布斜到左腰紧紧包扎着伤口,为避免压到伤口,医童在一旁守着他,让他侧躺着,右肩上的白色纱布隐隐渗出了血色。 我走到他床前,低头看着他紧闭的双眸,昏迷中眉心因疼痛而微微蹙起。 裴铮问太医道:“不是说苏御史醒来了吗?” 太医躬身答道:“苏御史之前醒过一次,但因治伤之痛非常人能忍,微臣便自作主张,在药中下了安定之药,让他能够减轻疼痛。” 我点了点头,走回裴铮身边,拉起他的一只手,在他手心写下一个字:“查。” 裴铮指尖微动,弯下腰来与我平视,温声说:“我会派人查清这件事。” 我又写了个字:“易。” “易……”裴铮挑了下眉,“易道临?你想让他查?” 我一点头,写道:“宣。” 此时,裴铮对我百般迁就,我如何说,他便如何做,立刻让人宣了易道临进宫面圣。 小路子又来报,说舅母及时救出了贺兰,已经压过惊,方小侯爷急求入宫,小王爷暴跳如雷,几乎要二次放火,莲姑正在阻止。 “陛下,该怎么办才好啊……”小路子哭丧着脸问。 我对他招了招手,他忙上前来弓着腰讨招,我在他手心写了个字:“滚。” 裴铮看得真切,不厚道地轻笑一声,我仰头直视了他,右手食指不含糊地指着门口的方向,他的笑容顿时僵了一下。 我用口型说:“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他微眯了下眼,深呼吸了口气,笑了,说:“好,我就在外面,有事的话喊我。”又想起我还不能说话,便自嘲一笑,“我在外面等你。 超速首发” 他出去之时将门带上,将所有声音阻绝在外,小屋里只有安静的呼吸声和淡淡的药香。 中药的香,有种淡淡的苦涩味道。喜欢的人爱极,厌恶的人怕极,若喜欢了,就瞧不见他的缺点,厌恶了,却瞧不见他的优点。 对人何尝不是这样。 我这人公平得很,谁待我真心,我便以真心相待,但怕的并非无真心待我之人,而是错认,或者错过。 那时在女官署,他想救的不是裴笙,也不是“陛下”,而是“相思”…… 其实这两个字,并非他第一次唤出口。当年他一笔一划教我临摹,一开始写的,便是这两个字。 “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少年嗓音清朗,柔而不媚,浅笑着重复了一遍末两个字,“相思……” 我登基后,这二字,便须避讳。世人皆知我的名字所出,那首《相思》,却在民间成了绝响,人人皆知,却不得教习念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