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啊……”我为难地皱眉,摇头叹了口气,“阿绪,乃国家大事,事关机密,现在不方便说。” 阿绪愣了一下,眨了眨眼,“阿姐,当真?” 话说,寡人乃一国之君,寡人的婚事便是国家大事,寡人不想说便是机密,没骗人吧? 我严肃认真地点点头。 阿绪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想来是因为不怎么瞧得起我,也不信我敢骗他,因此便没有多质疑了。他松了口气后,背起手来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皱眉说:“阿姐,我今日去帮你检阅了下一等秀男,觉得那些人很是不行。” 我笑眯眯地饮茶,点头说:“是啊,阿姐也这么觉得。” 阿绪微微有些高兴了,“所以我把那些秀男都勾销了。” 我继续点头。“阿绪做得很对。”我既不想误人子弟,也不想被那些误了,早晚是要废了秀男名册,只不过阿绪动作快些……手段也惨烈些……不过那些敢仗着自己老爹是个官就横行霸道在闹市驱车撞人的,确实需要教训。而且我家阿绪是个有原则的好孩子,揍人都是徒手的! “阿姐,婚姻大事须得慎重。”阿绪老成地说,“我看你还不成熟,多等几年吧。” 我含糊应了声,心想此事我等得,裴铮都等不得了。我前脚才踏进宫门,钦天监就送来了良辰吉日帖,说是下月十五是个百年不遇的吉日,错过了就要再等一百年了…… 下月十五啊……只剩下不到一个月时间了,来得及筹备吗? 明日早朝上要是宣布了这件事,又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呢? 估计云雾别宫那里立刻也会得到消息,母亲他们会回来看我吗? 一连串的问题让我头晕脑胀。 “陛下,陛下……”小路子轻声喊我,我回过神来,问道:“什么事?” 小路子掌灯靠近说:“夜深了,陛下还不睡吗?”看了一眼我面前摊开的纸,又道:“陛下原是给太上皇写信,若要紧,便让人八百里加急松口信吧。” 我把纸揉成一团扔了,烦躁地说:“没什么要紧的!” 他们只顾自己逍遥快活,哪里顾得上我!也就是阿绪心里还有我这个阿姐! “陛下别生气,伤身子呐!”小路子狗腿地把我扔了的纸团捡回来,“陛下,有心事的话,不如跟小路子说说?” 我瞥了他一眼,闷声道:“女人家的事,你懂什么?” 小路子羞赧地说:“小路子也不完全懂男人的事,但总归都略懂略懂吧……” 我哆嗦了一下。“那你说……寡人跟裴铮这事……靠谱不?” 这一问,小路子登时挺直了腰板,很是自信地说:“小路子知道陛下为何烦躁了。这,就是婚前恐惧症!” “陛下担心将来裴相待你不好,不能琴瑟和鸣白头偕老,担心矛盾重重难以调解,这也担心那也担心,所以烦躁!” 小路子一通话震得我两耳嗡嗡直响,奇道:“你怎么知道?” 小路子幽幽一叹:“曾经,有一个成亲的机会摆在我面前……” 我顿时生出了些许罪恶感,只能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他说的,倒也不无道理…… 我与裴铮,怎么就扯到一起了呢? 其实在小秦宫,我原是不该轻薄他的。那时我只想到他不是良家子,却没想到他有妻有子,如此说来,那个吻着实是道德败坏,勾引有妇之夫。虽然事后证明是一场误会,但这道德败坏四字还是逃脱不掉。我一向以为自己好歹比他品格高尚,如此一来却在他面前矮了个头。之前心里想得美美,待他入了宫,要将他如何如何,其实事后想想,我这心里多少还是发虚。 这人,是我父君和二爹一手教导出来的,我多半是制不住的,只能慢慢来,一口一口吃掉,先卸了他的左膀右臂,再圈禁他,让他寸步难行,非是如此,万万治不了我这恐惧症。 如今我虽仍不是十分喜欢他,但感情之事,总归是可以培养的。苏昀指证他贪污弄权,我一点也不怀疑,但当官的有哪几个能清清白白?尤其是官居一品,底子就算不是全黑也大半不干净了。他若太清白了,我没了他的把柄,反而会受制于他。 水至清则无鱼,只要他不触及我的底线,不逼我非杀他不可,我便让他三寸又何妨? 阿绪那小坏蛋啊,不让我嫁人……他年纪轻轻,如何能体会我们这种老人的悲哀。 母亲那老混蛋啊,逼着我嫁人……她一把年纪,怕也体会不了我们这些年轻人的悲哀,乱点鸳鸯谱的,若非我身边实在无一个看得过去的男人,我也不至于将就了那奸臣啊。 我想了一夜,终于在天快亮的时候决定了,第二天早朝就宣布两件事。 苏昀入内阁,裴铮入后宫。 嗯,顺便通知母亲那老混蛋来吃喜酒吧……13|十三 崇光六年,注定是多事之秋。 大殿之上,群臣肃然。 当我说出国师年迈,颐养天年,进苏昀为内阁大臣时,殿下几乎九成的目光看向了裴铮,余下一成看苏昀。 我扶额暗叹,虽然寡人龙颜不能直视,但好歹偷偷瞥一下以示你们还是把我这个皇帝放在眼里的吧…… 当我说出……好吧,我说不出口,是小路子代我说的,册立丞相裴铮为凤君,统领后宫之后,所有的目光,刷地恨不得黏到裴铮身上去。自然,除了一人。 我轻咳两声,淡淡道:“今日,寡人要说的就这两件事。众爱卿可有异议?” 下面顿时炸开了锅,叽叽喳喳的声音让我以为自己身处闹市。我朝小路子招了招手,附过去耳语道:“小路子,你有没有觉得……他们看寡人的眼神,好像有丝怜悯?” 小路子往下瞥了一眼,同样怜悯地点点头说:“陛下,是这么回事。” “为……为什么?”寡人震惊了,“不是该怜悯裴铮吗?” 怎么看,也是寡人逼良为夫,强抢官员入后宫,他裴铮是慑于寡人之淫威,不得已才屈就的吧! “陛下,显然大臣们都觉得是裴相挟天子那啥啥了……”小路子诚恳地说,“陛下,您珍重。” 我无语凝噎,垂眸掩面。早已做好了沦为无道淫君的准备,哪知他们连我这点权利都剥夺。小路子善意地解释说:如果我是汉昭帝,裴铮就是霍光,如果我是汉献帝,裴铮就是董卓。他裴铮算是坏到底了,从一统朝政到一统后宫,连寡人都被压在身下了。寡人也算孬到底了,从“内事不决问裴相,外事不决问裴相”上升到“床事不决还是问裴相”了…… 我难堪地抬起头,不偏不倚正对上裴铮戏谑含笑的双眸,眉梢一挑,笑意更深,一如既往地从容不迫,胜券在握。 我暗中捏紧了拳头,恨恨地别过脸不去看他。寡人当得真够颜面扫地的,总不能在大殿上喊说“不是他逼寡人是寡人逼他的”吧! 裴铮你个大奸臣,坏了寡人一世英名,坏了寡人一世清白! “咳咳……”我轻咳两声,下面顿时静了下来,“大家,没异议吧?” 那些人,又去看裴铮了,只等裴铮轻轻点了下下颚,才齐声道:“臣等无异议!” 这一幕看着看着也就习惯了。寡人到底是个皇帝,裴铮功高震主,不拉下来,寡人的君威就荡然无存了。 婚期定于下月十五,筹备之事便由宗正寺、鸿胪寺和女官署一同负责。裴笙笑逐颜开,朝她哥哥使了个眼色,裴铮笑着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回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这兄妹俩心意相通,裴笙笑了,我却是一头雾水。 想来,不是什么好事,这兄妹俩,莫不是想联手算计寡人? 我忽地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一抬手,全场肃然。 “按照我大陈习俗,男女双方成亲前一个月,不得相见。寡人自然不能罢朝,如此一来,就要委屈裴相了。”我缓缓扬起嘴角,得意地看着裴铮,“裴爱卿,未来这一个月,你就不用来上朝了,呆在丞相府足矣。朝中若有大事需要劳烦你,自会有人向你传达。你意下如何?” 裴铮从容微笑道:“是陛下|体恤微臣了,微臣遵旨。” 我有些失落又有些满意地点点头,“既然如此,朝中大事就暂时由苏御史代理了。苏御史即日起便是代丞相,总理内阁事务。” 这一时间,朝堂上风云变幻,一会儿东风压倒西风,一会儿西风反扑,那底下群臣面面相觑,显然也不知道这一把赌注该压在哪一面了。这群政治赌徒——我哼了一声。 下朝后,裴铮不再来宣室见我,而是直接打道回府,对于我削了他的相权之事,他表现得出乎意料的淡定,没有我想象中的气恼,难道权力不是他的死穴?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他分寸尽失,风度全无,恼羞成怒…… “陛下。”对面之人轻轻唤了一声,我抬起头看向他,尴尬笑道:“抱歉,寡人方才走神了。” “不碍事。”苏昀笑容若常,对于方才的风云变幻也是表现得云淡风轻。“方才微臣说的话,陛下可听清了?” 我羞赧地绞着衣袖,“你再说一遍可好?”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又道:“贺敬别院密室里的资料已经被转移了,为今之计只有从贺兰口中套取更多线索,看贺敬平日里都和什么人来往。” 我连连点头:“你说的极有道理。” 苏昀微微一笑,道:“听说陛下已经将贺兰放出来了?” “也就是昨天的事,囚室毕竟不能久居,寡人将他安置在后宫以外的地方,就在女官署附近,你若有事问他,直接前往即可。”我说完这些,又问道:“国师可清醒过来了?” 苏昀笑意微敛,面色凝重,“昨夜醒转了片刻便又睡去了,多谢陛下关心。” 然后,我俩都沉默了。 曾几何时,会想到有这样一日,我要嫁人了,新郎非但不是他,还是裴铮。心情不如想象中的那般难受,或许是因为这还不是最差的结局——他要成亲了,新娘不是我。 如眼前这般,即便我立了凤君,以后还是能见到他,纵然他心里存着另一个人,也不妨碍我信他用他。 “小王爷,小王爷!”小路子的声音远远传来,随之而来的是破门声,我循声望去,看到阿绪咬着下唇,脸色不善地瞪着我。 苏昀眼眸一转,随即行了个礼,然后不动声色地退下。 门又关上了。 我按着额角说:“阿绪啊……这个问题,阿姐可以解释,但是……” “阿姐!”阿绪打断我的话,忽地,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上来抱住我的腰,一张小脸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阿姐……呜呜呜……你不要嫁嘛……你再多疼阿绪几年嘛……裴奸臣不是好人,你不要嫁给他,不要不要阿绪嘛……呜呜呜……” 当时寡人就震惊了! 我手足无措地看着阿绪把眼泪抹在我衣服上,记忆中阿绪自会喊“阿姐”起便没有哭得这样凄惨过了,看得我心都疼了,忙抱住轻轻拍着后背哄,鼻子发酸。 “阿绪别哭了,阿姐怎么会不要你不疼你,不过就是多个裴铮嘛,多个裴铮让你打让你骂有什么不好的?”我无耻地把裴铮卖了。 阿绪抽抽噎噎地说:“你们女人有了男人就六亲不认了。” 我怒道:“谁说的!” “母亲就是这样!” 我沉默了,拍着他的后背,良久才道:“我跟她不一样,我疼阿绪一辈子!天下男人千千万,弟弟只有一个!” 阿绪期待地看着我:“那你会休了裴铮吗?” 呃…… “如果有必要,我不会留情的!” “阿姐,你等着吧!”阿绪笃定地说,“你一定会休了他的,他配不上你!” 这话寡人听了甚是感动,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这样明明白白地表示看好我。虽然我也不怎么看得上裴铮那厮,但凭良心讲,他到底也算风度翩翩玉树临风,长相俊美身姿修长,为人处事虽算不上正派,但也是个有能力有手段的狠角色,我胜他之处无非就是不能选择的出身。然帝都中人提起他,却说他虽起于微末,却比任何人都更当得“王孙”二字。 裴王孙啊……帝都多少女子的梦里人,我若非生在帝王家,应是我配不上他才是。 难得我能如此自省自谦,勇于承认的不足,想想都觉得羞涩。 阿绪自我寝宫气呼呼地跑了,正撞上要进屋来的莲姑,莲姑错愕地看着阿绪的背影,又回头来同我问道:“你又惹了那小魔星?” 我微笑答道:“莲姑,你当知道我今日在早朝上宣布了什么事。” 莲姑轻叹了口气,走到我身边坐下。“我正是为此而来。”说着眉梢微挑,恍然悟道:“阿绪是为此事生气?” 我无力地按了按额角,“是呀,他不喜我与裴铮在一起。” 莲姑掩口笑道:“无论是谁,他都不喜,尤其是裴铮,看他这样子,怕是去找裴铮麻烦了吧。” 我两手一摊,无奈道:“这可与我无关。天降大任于斯人,总会给他制造点麻烦。连阿绪都搞不定的话,以后如何一统后宫。” “若是立了裴铮为凤君……”莲姑悠悠缓缓地微笑道,“你以后也别想要什么后宫三千了。” “莲姑,怎么你也帮他说话?”我不大愿意承认这一点,虽然我原先也没打算后宫三千,但是自愿和被迫是两回事。 “傻豆豆。”莲姑笑着在我脸颊上一捏,“男人多有什么好?真心的只要一个便够了。你说你喜欢的是苏昀,我原以为你会立他,却不料仍是裴铮。这样也好,自己喜欢的,和喜欢自己的,前者不如后者。” “莲姑……”我心头一跳,忐忑问道,“你是说……裴铮喜欢我么?” “莲姑是局外人,也不好多言,但到底旁观者清,他待你如何,你自己没有感觉吗?” 有。 他总是逼着我做一些自己不喜欢做的事,逼我将一些官员抄家灭族,我总觉得不至于此,欲改判流刑,他却嘲笑我妇人之仁。 他监督着我循规蹈矩,不许我多看那些年轻官员一眼,不让我对别人笑,说不然便失了君威,他自己却百无禁忌横行霸道,真真是严以待人宽以律己。 自几位爹爹离京后,他便一改原来低眉顺目的良臣姿态,官居一品后,才露出他嚣张跋扈的真面目,满朝文武都看他脸色行事,待我意识到这点想要收回放出去的权力,却已经是太迟了。 他是父君和二爹教导出来的人,我并非不信他的忠诚,但裴铮这人,或许忠于自己更多。要我立君威,自己却没将我放在眼里,而他不过是个臣子…… “他裴铮,不过一介人臣,所作所为,太过放肆了!虽然他不曾真正害过我,但是……但是……总之我不喜欢他现在这样子!”我咬着唇恨恨地说。 莲姑笑得神秘,“既然不喜欢,为何选了他?” “还不是……我不小心轻薄了他……”我懊恼地叹了口气,“你别说给别人听……我不小心轻薄了他,他是良家子,我自然要对他负责。” 莲姑眼角抽了下,“轻薄……若你不小心轻薄了旁的人,像云雾别宫的福伯,也要这般负责吗?” 福伯……他都四五十岁了! 想到福伯那一脸褶子,我顿时胃疼。“莲姑,你别给我不好联想,下次看到福伯我会难受的……” 莲姑乐道:“看来也不是人人都可以。豆豆,你父君虽为你取名相思,你却和你母亲一样,不解风情,不会相思。”莲姑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有花堪折直须折啊,裴铮这孩子,我看着很不错。” 我看着莲姑的眼睛心想:裴铮好厉害的手段,连莲姑都被他收买了! 这世上那么多人,只有阿绪和我一条心。我恨! 莲姑一走,小路子便胆战心惊地上前来问:“陛下,今日的奏章还没批呢……” “送上来!” 我摊开奏章,咬着笔头恨恨地想:他若真喜欢我,为什么总这样那样逼着我,不像父君二爹三爹四爹五爹那样宠我? 我不想练字,父君便一声长叹,摸摸我的脑袋说:“罢了,豆豆还小……” 我不想习武,二爹也是摇头轻叹,捏捏我的脸颊说:“也是,女子习武作甚,让别人练了保护你就成。” 我好游乐,三爹四爹就带着我满江湖跑,我稍微有点头疼发热,五爹就彻夜不眠地照顾我。 裴铮他哪一点做得到? 还说他喜欢我,那他的喜欢也太让人胃疼了! “陛下……”小路子小声提醒,“你奏章拿反了……” “寡人倒着看,不行吗?”我冷睨他一眼,然后缓缓把奏章摆正。 这一看,我惊喜了,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我刚停了裴铮的职,他就来落井下石了,也不先探探风向。 “……裴相在官营商,与民争利,此罪之一;以权谋私,兼并土地,此罪之二;拥车百乘,出入逾礼,此罪之三……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威仪不足以慑群臣,仁德不足以压六宫,望陛下三思,惩恶除奸,以振朝纲!” “写得真好啊……”我欣喜不已,“果然匿名递奏章,才有人敢说真话!” 崇光新政后,官员所递奏章均由内阁经手,而裴铮为内阁首辅,众人不敢弹劾他,自然将内阁变成了他的一言堂,彼时尚有国师制约,但国师年老体迈,多有力不从心之处,因此只有看着裴党坐大。奏章匿名投递是苏昀建议的,施行以来颇有成效,而今天这封奏章,才算是真正触碰到了实处! 裴铮退出内阁的第一天,便有人弹劾他,看来他也不能完全一手遮天! 我美滋滋地收起奏章,心想明天有戏了! 我们陈国,虽说男女平等,但在民间多半仍是夫为天,女子三从四德。我们这帝王之家却不同,无分男女,理所当然是君在上,臣在下。 他裴铮啊,可不要太嚣张哦! 寡人总会将他调、教成自己喜欢的模样! 嘿嘿嘿…… 真想看看到时候他会是什么表情!14|十四 有好几年了吧,坐在这高高的龙座上,俯视群臣,一片乌压压的脑袋,只有裴铮挺直了脊梁,立于群臣之前,敢那样肆无忌惮地抬了眉眼直视我。那凤眸生得真好,尤其是那一眯眼一瞪眼,能把我所有的反驳吓得咽回去。 真真是让人如坐针毡。 如今少了这么个人,好像大殿空旷了许多,不过寡人也轻松了不少。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尖锐的声音穿透了大殿。 我扫了底下一眼,捏了捏袖中的奏章,缓缓勾出一抹微笑。“昨日里,寡人得了一封奏章,说得很有意思。”我抽出奏章,交与小路子,“小路子,你念给他们听听。” 小路子恭恭敬敬接过了,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圆地念起《数裴相大罪七宗》。我闲闲地打量下面群臣的反应,一个个把头埋得更低了。 苏昀站在原先裴铮所立之处,与原先那人一样,很有些宁折不弯的风骨,不过苏昀如青松立雪,傲岸不群,裴铮那人却是嚣张使然,目空一切。 真是……看不到他,还有点不习惯。我有些出神地想。 小路子方念罢奏章,下面一片死寂。我只好点名了。“庞仲!” “微、微臣在!”可怜的谏议大夫哆嗦了一下,声音都走调了。 “这奏章上所言,是否属实?”我扬高了声音,努力装出那么点威势。 “微、微臣不知……” “不知?”我声音一沉,“庞仲,谏议大夫职责何在,你说说看!” “谏议大夫,掌、掌侍从规谏……”庞仲声音都哆嗦了,想上次他规劝我纳妃之时是多么意气风发啊!这么一想,他好像是苏党的人,我也不好多为难了。 “既是如此,你就该通明政事。裴相若真有罪,你知而不报,当属同罪。裴相若无罪,你知而不辩,也是有罪。你若连裴相有罪无罪都不知道,那尸位素餐,何尝非罪?你说,寡人留你何用?”我自忖这番话说得很是温和,可是这胆小的庞仲吓得两股战战,我看得有些不忍,只有摇头叹气,又转而问他人:“这折子是谁上的,寡人不追究,但这真相如何,众爱卿啊……”我悠悠一叹,“蒙蔽圣听,可是大罪啊!” “臣等惶恐……”底下窸窸窣窣拜倒了一堆人。 我摸着下巴心想,恐吓别人,原来我也挺在行的! “贪污、受贿、经商、逾制、弄权、兼并土地、纵奴行凶……其他暂且不说,逾制一项,有目共睹,寡人不说,你们便也视而不见了吗?”这班臣子,寡人想教训他们很久了!“经商、兼并土地、纵奴行凶这三件事,京兆尹,你掌京畿要务,有何话说?” 被点到名的京兆尹出列,脸色苍白地说道:“回陛、陛下……”然后,他竟然无比柔弱地——直接晕过去了! 下面登时乱作一团,我头痛无比地按着额角,真想把这群人都拖出去打三十大板! “陛下。”在一团乱麻里,苏昀的声音清清冷冷,如夜风吹开了蔽月浮云,洒下一片清辉。 我心头烦躁稍退,柔声道:“苏御史可有话说?” 苏昀微抬着眉眼看我,他身后诸人都定住了身形,直勾勾盯着他的后脑勺。 “微臣以为,那奏章上所言,有失偏颇。”苏昀微笑说道。我以为自己幻听了,疑惑地盯着他,“你说什么?”他是在帮裴铮说话? 苏昀出列一步,躬身道:“贪污、受贿二事,暂且查无实证。经商之事,据微臣所知,帝都确有几家银楼、茶楼署名裴相。高祖虽有云,官不与民争利,却也不曾立于法典,以此说来,裴相无罪。逾制、弄权之说,实则直指陛下无能,微臣以为不妥。兼并土地亦不曾违背大陈律法,至于纵奴行凶,不论真假,即便是真,也至多一个御下不严,所用非人的小过。” 我听得一愣一愣,不只是我,所有人都愣住了。 苏党和裴党不是死对头吗?我还记得不久前两人在殿上针锋相对,怎么这一转眼,苏昀竟然帮裴铮说起话来了! 难道……他真的是为裴笙,才替裴铮说话? 我攥了下拳,心头有些酸涩,干笑道:“苏御史说话向来公正,这一番话尤其……”难得找到一个教训裴铮的好机会,万万想不到竟是让苏昀给破坏了! 我这心头,难受得仿佛有千万只虫蚁在啮咬!涨得满满的气,就这么哧的一声,没了…… 群臣站直了身子齐声道:“苏御史言之有理,臣等附议……” 附议…… 寡人顶你个肺! 我一咬牙,起身,甩袖,大怒一声:“退朝!” “陛下,陛下……”小路子急忙追上来,“陛下别生气,生气伤身子!” 我咬着袖子眼泪汪汪。 “这是怎么回事呀……为什么他也帮着他说话?寡人身边的人都被收买了吗?昨天才说好他帮我扳倒裴铮的!” “陛下别伤心……”小路子递手绢来,“小路子不会被任何人收买,小路子生是陛下的人,死是陛下的死人,一生忠于陛下!” 我抹着眼泪低头往前走。 天下乌鸦一般黑,他们如今官官相护了,又把寡人置于何地? 我一股恶气憋在心头,回到宣室扔了几个花瓶都不解气,忽听到下人通报说苏御史求见,我抬脚往柱子上一踢,大怒道:“不见!” 疼死我了…… 心疼又脚疼! 我抱着脚跳跳跳到椅子上坐下,一抬头,看到苏昀立在门边,急忙收手坐端正了,正色道:“寡人不是说不见了吗?” “微臣有要事禀告,刻不容缓。”苏昀不惊不惧,微笑说道。 我别过脸不去看他,沉着声音说:“有什么事方才朝上不能说?” “人多,眼杂。”苏昀缓缓说道,“只能同陛下一人说。” 他这话,让我左心口狠狠撞了一下,怒火也消下了大半。 “那……那你说吧……”我讷讷道。 小路子早已识相退下了,宣室里只剩我和他,我沉默望着他,他也沉默看着我…… 我干咳两声,皱眉打破这有些尴尬的沉默,“你不是说有话要说吗?” 他却没有立时回答我的问话,目光落到我的右脚上,声音微柔:“陛下,还疼吗?” 我缩了下脚,心想哪能不疼呢,那一下我可是真用力了…… 嘴上却说:“无大碍,你还是有话直说吧。当然,如果是帮裴铮说话,就可以免了。” 苏昀闻言抬眼凝视我,眼中笑意浅浅:“陛下觉得微臣方才是在为裴相说话?” 我也笑了。“不然你是在为寡人说话?” 苏昀微哂。“微臣方才所言,倒也不虚,但论动机,自然不可能是为了裴相。陛下可知,那封奏章是谁写的?” “奏章是通过内阁呈上来的,如果你都不知道,寡人就更不知了。”我淡淡道。 苏昀笑道:“是微臣写的。” 我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他笑意更深:“陛下很惊讶?” 我僵硬地点头,“你在朝上那样为他辩解……” “陛下是否以为那封奏章是裴党的人递上来试探陛下态度的?” 我轻轻点了下头。“寡人虽暂免了他的丞相一职,却同时立他为凤君,此时此刻,朝堂上那班人多半还在观望,不会这么快就上这七宗罪的奏章,而且这奏章里并没有任何确凿证据可对裴铮造成实际伤害,更多的像是在试探……” 裴铮的势力盘根错节,崇光新政后,他在各部门的关键位子上安插了不少自己的门生,就算证据确凿,毫无准备也很难一下子扳倒他,只能一步步削去他的臂膀,瓦解他的势力,否则裴铮突然倒下,朝堂定会乱成一盘散沙。这个局势,凡是能混到四品以上的,都心中有数。所以目前大陈朝堂还不能没有裴铮,我原以为,这封无关痛痒的折子不过是他要来试探我的态度,既然如此,我就摆个脸色给他看,却万万料不到,竟是苏昀所写。 确实,与裴铮水火不容的人是他,但在这个时候写这样一封奏章根本不能伤到裴铮,他不但写了,还在朝堂上反驳……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朝堂上,和陛下抱同样心思的,只怕不在少数……”苏昀微低着头,一抹笑意的滑过墨黑的瞳仁,若有鳞光。恍惚间,我以为站在自己面前的是裴铮——那个春风化雨的苏焕卿在哪里呢…… 我攥了下手心,回过神来,听到他缓缓说:“这封奏章到底出自谁之手,没有人知道。如今百官也多半以为是裴相出手试探陛下的态度,同时试探底下诸人何者对他存有异心,因此今日朝堂之上,百官无一人敢表态。另一种猜测,则是以为奏章乃陛下自己捏造,同样是试探,却是试探文武百官对陛下的忠诚度。陛下……”苏昀扬起眉眼,浅笑望着我的眼睛,悠悠道,“以今晨的情景看来,百官惧裴相,甚于陛下。” 我紧紧捏着袖子,笑得很是勉强。“你上这封奏章,是为了试探寡人,还是为了告诉寡人这一事实?寡人心慈手软,妇人之仁,哪里比得上裴铮心狠手辣,御下有方。” 是不是权力和地位会改变一个人?即便是苏焕卿,当了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后,也与裴铮一样满是算计与城府了,这算计的人里,甚至包括了我。我微微有些失望。 “微臣并非在试探陛下。”苏昀眼神微动,上前一步,似有些急切地辩解,“而是想帮陛下翦除裴党羽翼!” “哦?”我挑了下眉,好奇问道,“谁?” 苏昀神色稍定,“京兆尹和大理寺卿。” 那两人……我想起京兆尹那娇弱不胜风力的身姿,想起大理寺卿一脸菜色的熊样,不禁有些纠结,又有些想笑。“你没弄错吧?就那两人?” 苏昀肯定地点头。“难道以为陛下这两人是小角色?” 我嗤笑一声作为回答。 苏昀亦笑了,自他入内至今,唯有这一笑让我通体舒畅。 “京兆尹掌京畿要务,往来者皆权贵,若非有特别手腕,如何能屹立不倒?大理寺卿乃大陈刑狱最高长官,又岂是庸人堪任?他们不过是示弱于人前,隐藏真面目罢了。” “他们的真面目,是什么?”我被他勾起了好奇心,原以为那两个草包不过是摆设,却没想到还另有深意。 “是漕银亏空案的重要从犯。” “什么?”我眼皮跳了一下,声音微微走调,“你找到证据了?” 我也觉得自己反应有些过度了,又调整了下坐姿,轻咳两声,淡定道:“是否贺兰又说了什么?” 苏昀深深看了我一眼,方道:“我昨日问过贺兰,与贺敬往来之人中有哪些人有嫌疑。贺兰说,贺敬出事前几天,他在贺敬书房的暗匣里看到一封疑似大理寺卿的信件,这封信却非日常往来书信,而是密函。有趣的是,贺敬与大理寺卿交情不深,当年贺敬任大司农时,如今的大理寺卿不过是个小吏,待他升至九卿,贺敬早已外调。回京述职两人也少有交集,何以会有密函往来?贺敬表面上与裴党撇清关系,暗地里却又与裴党的核心人物互通书信,这其中定有文章。那封密函中所言何事贺兰不知情,此时尚难猜测,只有做进一步调查。但大理寺卿贵为九卿之一,若无罪名难以下手,只有罗织罪名。” 我心念一转,恍然道:“你想利用裴铮的七宗罪,指摘大理寺卿失职?” 苏昀无奈一笑:“纵奴行凶之事,曾有人上告,但是被大理寺卿压了下来。兼并土地目前尚无律法可依,但是裴铮及其同党倚仗权势霸占了京郊百顷良田,有民上告,却被京兆尹瞒下。微臣本想以此为由彻查这两人,奈何陛下走得太急……” 我面上一热,自己那时是有点冲动了。“这……又关京兆尹何事?” 苏昀轻叹一口气,“贺兰说,当日他进帝都,最先碰到的,是京兆尹。陛下以为,为何裴铮会抢在你我之前先至廷尉府?” 京兆尹通风报信…… 不错,他是裴党的人,但他为何要通风报信?他知道贺兰是贺敬的儿子,知道贺敬涉嫌漕银亏空,知道此事与裴铮有关…… 我闭上眼睛,沉默了许久,忽地觉得有些累。 “寡人明白了。明日早朝,按你的计划行事。” 裴铮这人,我只想挫挫他的锐气,并不真想杀他。或如很久之前我与他说过了,我将他视为家臣,与一般臣子不同,他是自己人,但也与家人不同,他终究只是个臣子。所以我给他的范围,就是那么些,太近不行,太远……也不习惯。 可他若真有罪,我也不能、不会包庇他。 “陛下。”小路子在外敲门说,“裴相让人送了折子过来。” 我猛地睁开眼,看向苏昀。他眉心微皱了一下,极快地扫了紧闭的门扉一眼,眼中锐利的光芒一闪而过。 “送进来。”我沉声说。 他又玩什么花样? 我狐疑地摊开折子,一看,怔住了。 “苏御史……”我眉眼纠结地把折子递给他,“你看看……” 苏昀愣了下,上前一步接过折子,一目十行扫过,瞳孔一缩,随即缓缓勾起一抹浅笑。 “裴相……”苏昀合上折子,闭目微笑,修长白皙的十指紧扣着折子,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裴相……以退为进吗……” 我无语望着他。 裴铮那折子,写得极是楚楚动人,名为《罪己状》,把苏昀所写的《七宗罪》扩成了《吾日七省吾身,错措错错措错错……》,言辞诚恳,催人泪下,我忍着胃部不适感勉强看完,最后才愣住。 “微臣为人臣不能侍君,食君禄不谋其事,居一品不成表率,陛下仁厚,不曾降罪,微臣却无颜、无德堪其重任,唯有辞官以谢君恩!” 我长叹一声:“他……这是在逼寡人去求他留下来吗?”15|十五 裴铮这人有一个优点我很是佩服,那就是厚颜无耻起来天下无敌。那样一个心高气傲、眼高于顶的自恋之人,写起罪己状来还真是哀哀凄凄、言辞恳切。 可是…… 混蛋! 明知道寡人现在离不得他,他这样来一下是想怎样!我都只是暂时让免了他的早朝,那些公文公事还是让人送到丞相府去,他想歇着也没那么容易。 现在可好,他一摊手,说:“陛下,臣有罪,臣不干了,您自己干吧。” 寡人顶他个肺! 掀桌! “他这是故意的!故意的!”我拍着桌子怒瞪那如山的公文,这是丞相府的人刚刚才送来的,据说新鲜出炉,后面还有一炉。 “陛下,生气,伤身呐……”近来小路子把这句话说了好多遍了。 我咬着袖子含泪瞪着那些公文。本来吧,他身为丞相,又是内阁首辅,还兼职了大大小小多少官职寡人一时也记不住了,总之这些事本来也就是他应该做也做习惯的,一下子推到寡人这里,寡人哪里知道该怎么办? 而且他一定是故意把本来不用他批阅的公文也送来了,他那个人整日里悠哉悠哉的,总是把事情都分配给手下人去完成,什么时候见他埋首在公文堆里了。 苏昀也是这般说法。他说:“裴铮虽未必知道那封奏章出自微臣之手,但定然知道,无论间接目的是谁,最终目标都是他。所以这一招以退为进,无论陛下想做什么,他都可以以此作为要挟,从中阻挠。” 我忧郁了很久,才说:“苏御史……你搬点回去看吧……” 苏昀眼角抽了几下,这才算搬走了一炉奏章。 但是很快的,丞相府又送了一炉过来。 “寡人一直以为大陈风调雨顺,什么事都没有……”我忧伤地摸着玉玺,又看了一眼公文山,“谁知道……唉……” 小路子怜悯地看了我一眼,“陛下,那怎么办……通宵达旦吗?” 我咬咬牙,拼了! 裴铮,寡人也不是真离不开你的! 我从最上面一封看起。 ——两郡之交有几股游寇扰民,是派兵平定还是招安?派兵平定要调哪个郡的兵?要调哪个将?粮草不足何时能发?若是招安又该派谁? 诶……这个还须做进一步调查,再议。 ——凉国改立储君,岁贡不足去年之数,今岁似有异动,贾将军请调北军三万人马增守居庸关。 这个……兹事体大,再议。 ——西园郡太守状告东泽郡太守逾界屯兵,扰民清修,东泽郡太守表示不曾逾界,建议重新勘定两郡界限。西园郡太守紧追不放,似有内情。 嗯……我也觉得应该有内情,查一查再议。 如此翻看了十几封,再议的放左边,有决策的放右边,半晌之后,我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右边,一阵胃疼。 再议……那就明天早朝再说吧。 早朝的时候,先问“游寇扰民是该平定还是招安”,再问“是否调兵增守居庸关”,然后问…… 问谁呢? 苏昀? 唉……可有些事向来是裴铮经手,连苏昀也不是很清楚。更何况调兵之事涉及兵权,兵权却有相当一部分在裴铮手里。 对啊,他交了相权,还没交兵权呢! “小路子……”我艰难地开口,“你说,寡人是不是该去趟丞相府,让他把兵权也交出来?” “让人送信去不就行了。”小路子随口答道。 “啊……”我为难地说,“可是兹事体大,不是应该亲自去比较好吗?” 小路子眨了眨眼,意会地说:“陛下说的是,兹事体大,还是亲自去的好。” 我欣慰地点点头,又为难地摇摇头:“可是这一个月内,寡人是不好跟他见面的,否则于礼不合。” 小路子又道:“陛下放心,小路子不会说出去的。到时候隔着屏风说话就好了。” 我欣喜说:“甚是甚是。” 我提着衣摆朝外走去,又说:“把公文奏章玉玺都带上!” 唉…… 当个皇帝好难,得有个善解人意的小公公伺候着,随时懂得给你找台阶下。 寡人堂堂一国之君,见个臣子都得偷偷摸摸……早知道就不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什么一个月不得相见…… 天色不早了,我换了身不显眼的衣服,带着小路子敲开了丞相府后门。那开门的小童看了我半天愣是没敢相认,最后倒是认出了小路子。 “陛下……”小童惊疑不定地看了我一眼,随即低下头去。 我干咳两声——此情此景,着实让人难堪。小时候那话本戏里,书生夜会小姐后花园,不也是这般场景…… “裴相呢?”我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小童答道:“老爷身子不适,已经睡下了。老爷说,以后他不是丞相了,不能称呼他大人。” 我嘴角抽了抽——得,他这是在使小性子吗?大老爷们做这种事,多矫情啊!还说身子不适,就他那一身功夫,冷水里泡上三天三夜也不见得会打个喷嚏。 “带我去见他。”我走了两步,又提醒他,“记着,不许让任何人知道,否则摘了你的脑袋!” 他缩了下脖子,低声道:“奴才明白。” 他哪里明白寡人的忧伤! 我万分悲愤地朝裴铮的卧室走去,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悲壮。 “老爷。”小童敲了敲门,许久之后,里间才传来脚步声,开门的是个年轻貌美的侍女,柔声道,“老爷睡下了,什么事明天再说。” 小童看了我一眼,那侍女也转头来看我,茫然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就要拜倒,我忙摆了摆手,低声问:“他真病了?什么病啊?” 侍女手中端着的是空碗,还留着个底,看上去似乎是残留的药汁。 侍女点点头,也轻声回我:“老爷没说,是自己拿的药。” 他跟我五爹学过医术,精通说不上,但好歹知道用药。 我觉得等一下要做的事可能会有些丢人,便让他们都退下,一个人扛着装公文奏章的袋子进了屋。 进门右侧是小书房,左侧是他的床。 “春萝……”床上传来翻身的声音,然后轻轻开口唤了个名字,说话的声音有些低哑,似乎不是装的。 “春萝,倒杯水。”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听声音似乎是从床上坐起了。 春萝应该是方才出去的那个侍女了。我瞟了桌上的杯盏一眼,轻咳一声道:“裴爱卿啊……” 床那边静了片刻,方传来低哑含笑的声音缓缓答道:“草民抱病在身,不能恭迎圣驾,还望陛下恕罪。” 他这草民二字,听得寡人很是别扭。 “裴爱卿啊,这辞官之事是你自己提的,寡人还没批呢!”我微笑着说。 “草民罪不容诛,陛下不怪罪已是皇恩,岂敢再恋战权位?”他笑着说,又轻咳了两声。 我心一揪。“你怎么了?真病了?” “陛下不信吗?” 我哪里知道他哪句真哪句假,只是这病看上去虽不假,却也太蹊跷了。上次他说病,结果却是因为阿绪的事。 亏得裴笙还故意同我说他害的是相思病,让我没得胡思乱想了一把。 “喂……”我往前挪了一步,想起不能相见,便又停了下来,“你怎么病了?” “吃错药。”裴铮淡淡笑道。 “啊?”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吃错药?怎么回事?” 裴铮却不答,轻巧转移了话题。“陛下来此,是为了关心草民的身体吗?” 对哦!还有正事! 我边打开袋子边说:“裴爱卿啊,你说要辞官辞不到位啊,兵权你还没交出来呢。虎符在哪里?” “虎符啊……”他笑了笑,说,“是草民一时疏忽了,在微臣床边,陛下过来拿吗?” 我没想到他交得这么爽快,愣了一下才道:“寡人现在不方便过去,你也不急着交出来。” “陛下说如何便如何吧。”裴铮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淡淡的好像有些疲倦,我捏着奏章心想,不然算了,明日再议? “那……你明天病会好吗?”我弱弱问了句。 “陛下这么关心草民,草民真是受宠若惊啊……”裴铮的声音病中微微低哑,笑起来像根羽毛一样在人心头轻挠。“陛下有事不妨直言。” “其实也没什么事……”他怎么偏偏这时候病了?“就是游寇啊,凉国啊,还有那个……东园郡啊……什么的……” ”陛下……是东泽郡,西园郡。” 我面上一热,忙道:“寡人知道,一时口误罢了。” 他一声轻笑,也不说破了,沉吟片刻又道:“此事我之前便有听说,也早派人查探。东泽郡太守克扣军粮,将公款挪作他用。士兵不忿出走,投入西园郡太守麾下,东泽郡太守因此生恨。两郡之交的界碑因年岁久远早已不可勘,西园郡是否越界尚难定论,重新勘测确有必要。西园郡太守是军功出身,能堪重用,手下兵将极多。游寇滋扰的因由已然查明,是之前天灾得不到赈济的流民落草为寇,战斗力出人意料之强,若只是招安怕难成事,亦须恩威并施。西园郡毗邻该郡,或围或招安,交由西园郡太守即可。这些人若能为朝廷所用,不失为一股助力。”说到这里,他稍缓了一下,又干咳了两声。我听得连连点头,这些事我倒是不大清楚,本来站得太高,看得也就不清晰了。 “你想喝水吗?”我良心发现,问了一句。 “嗯。”他也不客气应了一声。 我倒了杯水,又为难了。那床前本立着面屏风,所以我不用与他面对面,但若要递水给他,难免要打个照面。 “陛下……”他轻叹了一声,竟似看透了我心中所想,“你既进了这个门,守着那些虚礼又有何用?知道你来的,不会信你我没有照面,不知道你来的,更不会知道,那么……你是做给谁看呢?” 他真是病得不轻,往日可不会这么跟我说话。 虽然他说的确实有些道理。 “草民也不敢劳烦陛下端茶送水了,还请陛下回避,草民自行取用。”他说着就要起身,我忙道:“寡人岂是拘泥于虚礼之人,方才不过是觉得水凉了,犹豫着要不要烧壶热水。” 他动作一顿,缓缓笑道:“不必了,清水便可。” 我端着水走到他床前,然后发现自己好像被骗了。这人半倚在床边,哪里有半点要起身的样子? 我把杯子送到他手边,他道了声谢,举杯饮下。 我这才发现他的唇色比平日更淡了三分,面上却有丝异常的绯红。他身上穿着柔软的白色中衣,前襟微开,因在病中,气势也弱了不少,不像平日里那样嚣张跋扈,倒让人我有些心软了。 “还要水吗?”我见他一杯喝完,便又问了句。他轻点了下头,我提起水壶又倒了一杯,他微仰起下颚,喉结因吞咽而上下滑动。 唉…… 这个时候,我怎么还能胡思乱想呢? 我收回目光,看向别处。 “多谢陛下了。”他喝过了水,将杯子放在床边桌上。 “举手之劳,呵呵……”我尴尬地笑笑,“裴爱卿为国为民,鞠躬那个尽瘁……” 他淡淡一笑,不说其他,接着方才的奏章又道:“凉国去岁大灾,岁贡不到数纯属正常。如今凉国朝政因夺嫡而混乱,边境有不受约束之民便来侵边,非政治行为,不宜反应过激,以免引来多方猜测,破坏局势平衡。”一口气说了太多话,他又咳了几声,面色略显苍白,也正因此,两颊的绯红更加明显。 “裴铮……”我愣愣看着他,皱眉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抬眼看我,安静地喘息着,说:“故意什么?” “故意……这么做,想让我心软,心疼?”我狐疑地看着他。 他眉梢轻轻一挑,凤眸漆黑,薄唇微抿,许久之后方浅笑道:“那我成功了吗?”16|十六 这下,轮到我被问傻了,不知该如何回答。 门外却传来敲门声,那**萝的婢女扬声道:“老爷,方小侯爷求见!” 我惊慌地扫了外面一眼,裴铮回道:“跟他说明日!” 晚了…… 我听到表舅在外面吼吼:“明日就变成下辈子了!”那声音里伴随着春萝的惊呼“侯爷不可乱闯!” 我抓紧了被子看向裴铮,用眼神问他躲哪里,他眉头一皱,没等我反应过来,便伸手在我腰上一揽,我只觉得身子腾空了一下,一阵晕眩之后,温暖的气息便将我裹住。裴铮他竟然将我——塞进被窝! 我还想挣扎,门就开了。 表舅,你真是扫把星啊! “外甥女婿,这回你可得救救我啊!”表舅的声音直接逼到了床前,我僵住了,一动不动。 这时候被发现,会死得更难看…… 裴铮的声音压抑着淡淡不悦:“何事不能明天说?” “我家夫人上帝都了!听说明日就到了!”表舅声音里满是沮丧,“估计也是听了那啥谣言,我这可都是冤枉的啊!” “也不算冤枉了……”裴铮悠悠道。 “诶,你也别这么记恨,我好歹在豆豆面前帮你说了不少好话!”表舅哼了一声,“豆豆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宫里的人都说没看到。外甥女婿,我只能来求助你了!” 我还没跟他成亲呢!外甥女婿叫得这么亲热! 我趴在床内侧,正面对着裴铮的侧腰,淡淡的药香味传来,我不是五爹,分辨不出是什么药材,但有些熟悉,想来不是什么严重的病。除去这药香,隐约还有……属于裴铮的气息?却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气息,让我忍不住面上发烫。 “我已经辞了官,怕是帮不了你什么了。”裴铮说。 “这跟官不官的没关系。你这人她还算信得过,你给我做个人证,到时候她来了,你说两句公正的好话,她也不会太为难我的。” 给表舅说好话那还能叫公正?以后我要像舅母那样,把裴铮管得死死的,像表舅这样畏妻如虎…… “好,我答应你了。你出去吧,我很累。” 裴铮的声音难掩疲倦,表舅得了赦令,欢天喜地地说了些奉承话,裴铮又下了一次逐客令,他这才离开。 门一关上,我就掀了被子钻出来瞪他,怒道:“你想憋死我吗?” 他微笑看着我说:“是你自己要躲的。” “我……”我咬咬牙,泄气了,嗫嚅道:“表舅那人,若让他知道了,想必也就没有人不知道了。” “嗯。”他表示同意地点了点头,又问:“陛下,方才那个问题的答案呢?” “什么问题?”我装傻。 他笑而不语望着我,看得我耳根烫到脖子,然后意识到两人的姿势有多暧昧——他半躺着,背靠在床上,我半跪在他身侧,一只手还撑在他胸口——我忙把手收回来,可这一下,又显得太过刻意了。 他扫了我一眼,不知在床头哪里碰了一下,床边跳出个暗匣,他取出虎符交到我手中说:“如此,兵权也交还了。” 我握着冰凉的虎符,蓦地有些心慌。 这家伙,不会跟我来真的吧!我愤怒道:“裴铮,你在位期间军政大权一把抓,现在说走就走,未免太不负责任了!” 他淡淡道:“那陛下觉得如何是好?” “继续当你的丞相。” “原来。”他了然地点点头,“陛下想让草民继续做牛做马吗?” “这个叫做为国效力!” “微臣的罪啊……罄竹难书……”他悠悠说道。 “那……”我咬着下唇,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说才能两全其美。 微凉的手指抚上我的唇畔,轻轻一点,我颤了一下,抬眼看向他。 裴铮眉眼难得地温软,微笑着说:“别咬了,快要出血了。” 我松了口,习惯性地舔了舔下唇,却见他眸色蓦地深了三分,深呼吸道:“陛下,别随意勾引男人。” “什、什么勾引!”我顿时炸毛,“你胡说什么!” 他的指腹在我方才舌尖扫过的地方轻轻一按,说:“这就是勾引!”说罢左手落在我的腰上,收紧一拉,将我拉进他怀里,温凉的唇瓣压下,贴着我的面颊缓缓游移,最后停在唇畔。薄唇微启,声音低沉暗哑:“陛下,草民人在病中,自制力不强,你可自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