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之恋 | 张爱玲自序我有时候告诉别人一个故事的轮廓,人家听不出好处来,我总是辩护似地加上一句:“这是真事。”彷佛就立刻使它身价十信。其实一个故事的真假当然与它的好坏毫无关系。不过我确是爱好真实到了迷信的程度。我相信任何人的真实的经验永远是意味深长的,而且永远是新鲜的,永不会成为滥调。《赤地之恋》所写的是真人实事,但是小说究竟不是报导文学,我除了把真正的人名与一部份的地名隐去,而且需要把许多小故事叠印在一起,再经过剪裁与组织。画面相当广阔,但也并不能表现今日的大陆全貌,譬如像“五反”,那是比“三反”更深入地影响到一般民众的,就完全没有触及。当然也是为本书主角的视野所限制。同时我的目的也并不是包罗万象,而是尽可能地复制当时的气氛。这里没有概括性的报导。我只希望读者们看这本书的时候,能够多少嗅到一点真实的生活气息。1黄尘滚滚的中原。公路上两辆卡车一前一后,在两团黄雾中行驶着。后面的一辆,有一个穿解放装的人站在车门外的踏板上。是司机的助手,一个胖墩墩的中年人。他红头涨脸的,急得两只眼睛都突了出来,向前面大声呐喊着。前面是一辆运煤的大卡车,开得太慢,把路给堵住了。他把喉咙都喊哑了,前面车声隆隆,也听不见,或是假装不听见。好容易到了一个转弯的地方,前面的卡车终於良心发现了,退后一步,让后面这一辆走在前面。“我们也开得慢些,”那助手向司机说:“让他们也吃点灰土。”司机点点头。助手把一只手臂攀住车窗,把身体扭过去往后面看着,笑嘻嘻的十分高兴,但是忽然之间,又涨红了脸大喝一声,“他妈的!也让你们吃点灰!”车上挤满了一车的年轻人,都笑了起来。也有人说:“这司机的作风不好,应当检讨。”他们都是北京几个大学的学生,这次人民政府动员大学生参加土改,学校里的积极份子都抢着报名参加。这一支土改工作队就是完全由学生组成的。内中也有几个是今年夏天新毕业的,像刘荃。他坐在颠簸最厉害的车尾,两只手臂松松的环抱着,架在膝盖上,天气虽然已经入秋,太阳晒在身上还是火烫的。他的蓝灰色夏季解放装被汗水浸湿了,嶙嶙然贴在背上。树上的蝉声“吱呀……吱呀……”叫得热闹,那尖锐而高亮的歌声,也像眼前这条大路一样的无穷无尽,笔直的伸展下去。刘荃心里说不出来的痛快,一蓬蓬的热风呼呼吹过来,卷起一阵阵的沙土扑在脸上,就像一层粗糙的纱面幕,不停在脸上拍打着。阳光和风沙使他睁不开眼睛。他皱着眉毛,眯萋着眼,然而仍含着笑容。人个子很高,棕黄色的瘦瘦的脸,眼睛很小,右颊有一个很深的酒涡。“东方红,太阳升”靠近车头的一个角落里唱起来了,“中国出了个毛泽东……”前面来一辆骡车,卡车往路边一歪,半棵槐树和一大丛青芦都扫到车子里面来了,枝枝叶叶,擦得嗤啦嗤啦,响成一片。女同学们尖叫起来,纷纷躲藏着,往旁边倒过去,更加挤成一团。大家又是一阵哗笑。有一个女学生扭下一根树来,在同伴的背上敲着,打着拍子。唱了他们新学的土改歌曲,“团结起来吧,嘿,种地的庄稼汉!……”然而他们最爱唱的还是几支熟悉的。“我们的中国这样辽阔广大……”刘荃最喜欢这一个歌,那音调里有一种悲凉的意味,使他联想到一种“天苍苍,野茫茫”的境界。同时他不由得想着,一群人在疾驰的卡车上高歌着穿过广原,这仿佛是苏联电影里常看见的镜头。大路渐渐洼陷下去,两边的土坡渐渐高了起来,像光秃秃的黄土墙一样的夹道矗立著。这是因为土质松软,骡车的铁壳轮子一辗就是一道沟,千百年来的骡车老在这条道上走着,路就成了个土沟,有一两丈深。坐在卡车上,只看得见平原上黄绿色的树梢。有人闹坐得腿发麻,大家尽可能的掉换位置,人丛里有一个美丽的女孩子,现在挪了个方向,朝这边坐着了。她的头发剪得很短,已经没有电烫过的痕迹了,但是梢上还微微有些卷曲。脸型圆中带尖,小小的微凸的鼻子,薄而红的嘴唇。漆黑的一双眼睛,眼梢撇得长长的,有一道深痕。她的蓝灰色的列宁服,袖子高高的卷了起来,直卷到肘弯上面。手臂似乎太瘦一点,然而生在她身上,就仿佛手臂瘦一点,反而更显出一种少女的情味。大风把一片小绿叶子刮了来,贴在她头发上。不同学校的人,本来是彼此不认识的。上车以前,大家曾经挨次报出自己的名字,但是自我介绍这件事,总觉得带点滑稽意味,所以谁也不好意思郑重出之,不过笑嘻嘻的随便咕哝这麽一声。人多,有许多人也仍旧闹不清楚。然而像她这样的人,自然是引人注目的。她自己报名,说叫黄绢,是燕京这一期的毕业生,大概全车的男性没有一个没听清楚。刘荃当然也不是例外。也是因为这人实在太美丽了,偶尔看她两眼,就彷佛觉得大家都在注意他,他别过头去,手里拿着帽子当扇子,在胸前一下一下的扇着。扇了一会,自己又觉得这是多余的,车子开得这样快,风呜呜的直吹过来,还要扇些什么。于是把帽子戴到头上去。但是跟着又来了第二个感想,这样大的风,帽子要吹到汽车外面去的,赶紧又摘下来。看看别人,谁也没戴着帽子,自己的帽子本来是不是戴着的,倒记不起来了,越想越觉得恍惚起来。他没大听见她和别人说话,但是她仿佛非常愉快的样子,常常把她的一把伞伸到车外去,插到树丛中,擦得它刷刷响着,弹得跳起来。车子里静寂下来了,只听见车声隆隆。大家唱得喉咙都干了,没有再唱下去。折了根树打拍子的那个女孩子叫俞琳,是刘荃的同学,她远远的把那马鞭子似的树枝伸过来,在他肩上打了两下。“嗳,刘荃,刘荃,还有多少路?”他没有马上回答,她那树枝又打上头来。“嗳,刘荃!走了一半路了吧?”她偏着头,笑嘻嘻的望了过来。他觉得黄绢也在望着他。“问我有什么用,你问司机。”他微笑着,心里却很不愿意。大家同学,本来也无所谓,她这神气倒像他们是极熟的熟人似的,很容易使别人发生误会的。他告诉自己说,现在他们都是干部了,下级干部最忌闹男女关系。而且现在他们是出发去做一件最严肃的工作,这种作风要给“领导上”一个不好的印象。在这一个集团里,代表“领导上”的是张励同志。张励是个党员,是文化局派下来的,作为他们这工作队的负责人。他大概有三十岁年纪,高个子,很富泰的一张长脸,胡渣子很重,两个青绿色的腮帮子,厚厚的淡紫红的嘴唇。在一群青年里面,更加显出他的沉着,他坐在一边,只是微笑着。刘荃认识的人最多,替他一一介绍。刘荃在北大的时候,是学生会里的一个活动份子,和其他几个大学里的学生组织经常的有接触。他口才虽然不见得好,人很诚实可靠,又是青年团的团员。张励显然是很倚重他,将他当作这一群人的领袖看待。太阳哂得头痛,大家背对背坐着,都盹着了。卡车颠得厉害,尻骨磨得实在痛,就又醒了过来。就这样昏昏沉沉的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刘荃最后一次醒来,空气里忽然闻到一阵极浓的土腥气。但是并不是土腥气,而是一种沙土的清香。原来下起雨来了。这卡车上面一点掩蔽也没有,然而这一下雨,大家反而振作起精神,又高声唱起歌来,车也开得更快了,因为地下的浮士化为泥浆,像稀粥似的又黏文滑,车轮就快转不动了。“快到了,马上就到了,”大家互相安慰着。车子如果突然抛锚,在这前不沾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那就只有摸黑走到韩家坨,连一盏灯笼都没有带。天已经黑了下来,风景也渐渐变了。不知道什麽时候,汽车已经驰出了土沟,眼界陡然一宽,黄昏的天色绿阴阴的,上上下下都像是浸在一个绿玻璃缸里,阴暗而又明晰。“到了!到了!”一片欢呼声。大路旁边一片高粱地,高粱秸子长得比人还高,正是青纱帐的季节。过了高粱地,路边渐渐就有些菜园,夹杂着一块块的坟地,偶尔也有一两间茅屋。然后就看见一丈来高的一道黑土墙,绵延不绝。土墙上挖着大大小小几个门洞子,在一瞥之间,也可以看见里面的许多灯火人家。这一带的村庄,都筑上这样一个土圩于围在外面,防御土匪。忽然一阵锣鼓声,土圩子里拥出一簇灯火,也有红星灯,也有普通的白壳灯笼,还有火把,火光在雨中流窜不定。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台小孩和少年男女在那里扭秧歌,一路扭了出来,红绿绸子的飘带都淋湿了,里啦里啦的。又看见一些民兵,头上扎着白毛巾。许多人摇动着红线纸旗,喊着口号。这雨下得人心慌意乱,也听不清他们喊些什么,但是大家当然也知道,这是村子上的人冒雨出来欢迎他们。大家心里不由得一阵温暖,也都极力的挥着手,大声欢呼着。就在这时候,卡车已经在人丛中开了过去,嗤啦嗤啦溅着泥浆,灯笼火把都东倒西歪挤在一边,让出路来。卡车并没有开进村口,仍旧往前走了一截子路,然后才嘎然停住了。大家这就背了背包,从车板子上跨过去,扑突扑突跳下车去。隔着一大片亮汪汪的泥潭,那边有一座庙在土坡上,庙前挂着两盏白壳灯笼,发出那昏黄的光,照著两块直匾,匾上有“三区韩家坨小学校”字样。这时候扭秧歌的人也跟上来了,大锣小锣一声当当敲着。那雨却下得更紧了。有两个干部模样的人跑上来招呼着,让工作队的人到小学校去。刘荃只顾照应着大家,一个人落在后面。那黄绢跳下车去的时候,把伞收了起来,下—车再撑开来,但是风太大,挣扎了半天,才撑开了。她打着伞赶上去,看见刘荃弯著腰往上跑,抬起了一只胳膊来挡看睑,她就叫了一声“刘同志!”把伞往他那边一送。“行,行!”刘荃先客气了一声,然后也就接过伞去,说:“我来我来。”他代撑着伞,却拿得离他自己远远的。也并不一定是有意这样,他对于她总有一种特殊的感觉,总仿佛她和一切别的女性都不同些。这伞本来不大,完全罩在她头上,在他这一方面,反而比没打伞的时候淋得更厉害,那雨水沿著油纸伞的边缘,亮晶晶的成片的流下来,正落在他头上。黄绢也觉得了,当然也没好说什么,但是大家并排走着的时候,就靠近他些,紧挨着他走。这样,总算这把伞不是完全一面倒,那成片的雨水也不再淋在他头上,变为淋在肩膀上了。然而这时候也就到了庙门口了。先到的一批人都挤在檐下,抖帽子的抖帽子,拧裤脚的拧裤脚,酒了一地的水。他们这一对最后来到的,大家都望着他们。刘荃自己告诉自己那是他心理上的作用,他仿佛觉得大家对于黄绢总特别注意些,说是“虎视眈眈”也许太过分了,但是空气里似乎确是有点异样。一上了台阶,他把伞交还给黄绢,谢了她一声,就匆匆的走开了。几个村干部围着张励说话。张励给他们大家介绍。支部书记李向前是一个瘦子,穿着一件高领子的白布小褂,一双很精灵的大眼睛,眼泡微微凸出来。“同志们来了,我们心里真是说不出来的喜欢,”李向前说:“你们都是有文化的人,我们都要向你们多多学习。”“哪里哪里,是我们要向你们学习,你们干部是最接近群众的。”张励说。“同志们肚子一定饿了,”李向前对农会组织孙全贵说:“快让他们烙饼。”又向工作队员们抱歉的笑着说:“预备了三十斤白面,五十个鸡蛋,这天热,肉留不住,也没敢杀猪,不准知道今天来得成来不成。”“可千万别费事,我们有什么吃什么。”张励说。“用吃白面了,”刘荃插进来说:“其实也不用另外给我们做饭,大家都去吃派饭得了。”李向前搔著头皮,把眼睛望著他们,嘴里唏溜唏溜的笑著。“下这麽大雨,就在这儿吃一顿吧,早一点歇著,同志们今天也辛苦了。”“也不费什么事,东西都现成,都现成。”孙全贵说。“我看,我们也不必和大伙儿闹对立,”张励微笑著向刘荃说:“无论什么事,总得结合实际情况,不能死脑筋,说一定要怎么着怎以着,那也是一种教条主义。”说到这里,呵呵的笑了起来。刘荃真没有想到,一开口就碰了这么个钉子。再一想,究竟自曰己是个没有经验的人,这次下乡,也不过是来见习见习的,大概张励嫌他锋芒太露了,故意当着人挫折他一下,好在工作队里建立起威信来。他这样想着,心里虽然仍旧有些不平,也就忍耐下去了,脸上也是含著微笑。张励问李向前,当地有多少党员。又问了些别的话,说明天要各种团体分别开会,传达政策。干部都到齐了,农会主任、妇会主任、民兵队长、村长、村副、支部组织、支部宣传。他们大都还带有几分农民的羞涩,静静的蹲在房门口,听著这边说话。也有蹲在檐下的。民兵搬著鸡蛋蔬菜,出来进去忙个不了。侧屋里发出烙饼的香味。刘荃不看见那两个司机,问别人,都说不知道。他出去找他们,去叫他们来吃饭。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一出庙门,几棵大槐树簌簌的往下滴水,还当是又下了起雨来。然而地上已经微微有些月光了。卡车的黑影矗立在路边。有一群人围在车子旁边看着,指指戳戳。刘荃向那边走过去,远远的听见妇女和小孩说话的声音。“不许动!”女人呵叱著。“下来!!还不下来!打死你!”小孩带著哭者说:“揿一揿,轻轻的揿一揿嘛!”汽车喇叭低低的“嘟”一响,大家都笑了起来。女人仍旧叱骂着。“这些人是区上下来的还是县里下来的?”另一个女人的声音。“我也不清楚,”一个男子回笞。“说是要闹斗争了。”骂孩子的女人说:“不是说要分地吗?”没有人回答。后来正是那男子说了一声“地也要分的,斗也得斗。”“不斗光分地不行吗?”“不斗还行!叫斗就得斗!”他的妻在旁边仿佛有点不安起来。“回去吧,孩子他爹。”一群徜徉着走开了,女人们抱着孩子。刘荃听他们说话的声口,就猜著两个司机绝对不会在卡车里面。走过去一看,果然车子里黑洞洞的,一个人也没有。他踌躇了一会,才追了下去,向那男子喊了一声,“嗳,老乡!刚才那两个开车的上哪儿去了,你们看见没有?”他们回过头来望着他。一个赤稞著身子的小男孩站住脚,呆呆的向他望著,手里拨弄著一个细竹签搭的框架,大概是刚才拿著去欢迎他们的一盏红星灯,被雨淋得只剩下一个星形的架子,上面还挂著两三条破烂的红纸。他们没有说话,刘荃以为他们不会回答他了。“上合作社去了,”那男子突然向那边一座小白房子指了一指。然后他们很快的继续往前走。只有那小男孩还挺著隆起来的肚子,站在那里眼睁睁望著地,拨弄著那竹签编的架子。“小顺!”妇人粗声呵叱著。小孩也跟著他们走了。刘荃站在那里,倒呆了一会。然后他慢慢的向合作社走去。这大路边上荒凉得很,偶然有两所房屋,都是高粱秸子扎的墙,只有这合作社是个瓦屋,里面仿佛点得很亮,窗纸上人影幢幢。刘荃觉得很奇怪,这时倒还开著门。这两个司机也不知道跑到合作社去干什么,这乡下地方有什麽东西可买的,而且他们明天一早就要回城去了。他心里正这样想著,远远的看见合作社的门一开,两个人走了出来。月光照在那白粉墙上,这两个人对著墙站著,就溺起尿来。他们嘴里衔著的香烟头在黑暗中发出两点红光。刘荃突然住后退了一步,隐身在瓜棚底下。他听见那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有一个人听去很耳熟,就是那农会组织孙全贵。“闹不起来的!”他在那里说,“我们这儿连个大地主都没有。不像七里堡,他们有大地主,三百顷地,干起来多有劲!你听见说没有,他还没分呢,大红绸面子的被窝都堆在干部炕上了!”他们一面说著话,系著裤子走了。刘荃缓缓的向合作社走过来,心里也说不上来有些什麽感想,只觉得悄然。一推门进去,迎面拦著柜台,靠著又有一个贴烧饼的炉子,一个赶面的柜台,一块砧板。有两个人站在柜台前面喝酒,柜上有一只小小的黄泥坛子。“怎麽跑到这儿来了?”刘荃走上去指著两个司机的肩膀,“等著你们吃饭吧。”“你也来一碗吧,同志?”司机说,“淋得这么浑身稀湿,要生病。你不喝一点去去寒气?”“不喝了,你们也喝得差不多了吧,可以去吃饭了。”两个司机吃得脸红红的,踉踉跄跄跟着他一同出来。回到庙里吃了饭,大家就预备安欧。男女队员各占一间教室,腾出地方来打地铺,在那青石板地下铺著一堆堆的高粱秸子。吹熄了灯,那迷离的月光就从窗格子里照进来,照在地下,成为朦陇的白玉古钱的图案。院子里唧唧国国的虫声,加上雨后的蛙声,响成一片。屋子里面又常有一种枯嗤枯嗤扑喇扑喇的声音,也不知道是老鼠是蝙蝠?还是风振著那破烂的窗子,使人听著心里老是不能安定。虽然这样,大家实在困倦得很厉害,不久也就鼾声四起了。刘荃心里有事,一直没睡著,翻来覆去的,身底下的高粱秸子老是窸窣作声。睡久了,那青石板里透出一股子寒气来。秋后的蚊子也非常厉害。大概是他拍蚊子的声音,把张励惊醒了。他看见张励从铺位上坐起来,趿上鞋走了出去,想必是去解手。过了一会,张励回来了,坐了下来沉重的打了两个呵欠。在黑暗中只看见他的汗背心的白影子。“你还没睡著,刘同志?”他问:“睡不惯吧?”刘荃本来想说被蚊子咬得睡不奢,但是听张励的口气里似乎含有一种谈笑的意味,就不愿意这样回答。他顿了一顿,然后微笑著说:“不是。我在这儿想著,这村子的情形不简单。”“哪儿的情形都不简单。——怎么,你听见什麽话了?”张励似乎很感兴趣,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自己先抽出一支,把盒子扔到刘荃的铺位上人抽烟。”刘荃走过来拿洋火,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把孙全贵的话告诉了他。张励听见说七里堡还没斗争,地主的被窝倒已经堆到干部的炕上去了,他笑了起来。“干部的确有许多已经腐化了,生活也一味的追求享受。不过我们搞工作,是不能撇开干部的。应当就利用这工作来进行干部教育。”他的语气那样坚定,态度又那样轻松。在这黑暗中听著他说话,刘荃不由得就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他又告诉他那几个农民的态度,几乎带著敌意。他们似乎反对斗争。“唉,农民嘛!——本来就是落后,”张励笑了。“他们心里有多糊涂,你都不知道就只看见眼前的一点利益,常常不识好歹,把人民的敌人当是好人。常常动摇,常常靠不住,一脑袋的变天思想,胆子又小,树叶子掉下来都怕打破了头。”刘荃非常惊异,想不到他把农民估计得这样低。“照这样,这土改怎麽搞得起来呢?我们不是要走群众路线吗?”“走群众的路线,一方面得倚赖群众,一方面就得启发群众,帮助群众,进行思想动员。”刘荃默然吸著烟。张励呼起一口痰在喉咙里,吐了出去,然后就躺了下来,在石板地上揿灭了香烟。“你也小心点,别把高粱秸子烧著了。”2清晨的蝉,刚刚叫起来,声音还很嫩。那鸡蛋的阳光,照在那笔直的黄土巷子里,墙根堆着一滩滩的粪便。在这静悄悄的土黄色的世界里,李向前领着一群土改工作队员一拐弯走了过来,大家都还没有睡醒,背上背着背包。走过了一家人家,在那光滑的土墙上,开着两扇旧黑木板门。李向前在那处掩的门上随意的拍了两下,叫了“唐占魁!”就领头走了进去。里面一个四方的院子,支起一个小小的黄瓜棚,正中又牵着一根绳子,晾着妇人与小孩的花布兜肚。“唐占魁!”李向前大声叫著。屋里出来了一个妇人,苍黄的脸上浮着一脸局促的笑容,站在那土台阶上,把她卷起的袖子放了下来,两只袖子只管轮流的往下抹着,抹个不了。“他爹下地去了,李同志。”李向前特地指出刘荃来。“这位是刘同志,以后他就住在你们这儿了。人家可是替咱们办事来的,咱们可得好好招呼着。”“对,对!应当的!”女人陪着笑说:“咱知道,昨天晚上农会来嘱咐过了。”“你进去瞧瞧吧,刘同志。不用客气,都是自己人。”李向前匆匆带着别的工作队员走了。“进来坐,你这位同志,”女人带著很不确定的神气,笑着说。“吃啦吗?”“还没有呢。”“哟!那我去生火去,给你蒸两个馍吧?”“就吃凉的也行,不用蒸了。”“进来坐,进来坐。”她领他走了进去,一面就昂着头喊了一声,“二妞呀,拿个馍来!多拿几个!——还是蒸一蒸吧?”她有点担忧地问他。他又客气地再三拒绝了。她领他走进右首一间屋子,一进去看见光秃秃的一张土炕,倒占掉大半间房。炕头只堆着几只空箩空缸,和一些零乱的麦草。然而这家人家大概光景还不算坏,那凹凸不平的黄土墙上,还刷着几块白粉,屋顶上淋下来的雨,又在那白粉上冲出两大条黄色的痕迹,倒更透出一种箫条的况味。紧挨着炕,有一个长方形的小桌子,那妇人从桌子下面拖出一张黑木方凳,让他坐下,自己却靠着门框站着相陪。“你们有几个孩子?”刘荃想引着她说话,他要学习接近群众。“唉,早先丢了两个小子,现在就剩一个了,还有一个闺女。”他又问长问短,和她叙起家常来。“他们唐家不是本地人!”虽然已经结了婚二十了,她仍旧称她婆家为“他们唐家”。“二妞她爹十几岁的时候,跟他爹娘逃荒到这儿来,苦扒苦挣,好容易混的,总算自己有地种了。”她说的都是这些老话,近年来乡下的情形却一句也没提。进来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穿着一身紫花布衫裤,系着黑布围裙,两只手提着围裙的角,走到桌子面前,把围裙往上一掀,六七只黑面馒头骨突骨突滚到桌上去,听那声音,就可以知道是硬得像铁打的一样。“二妞你把炕上扫扫。”那二妞爬上炕去,拿著一把高粱秸子扎的小扫帚在土炕上沙沙扫着,面积很大,她跪着爬来爬去。她的背影很苗条,一双脚胖墩墩的带着几分稚气,脚穿着褪色的粉红线袜,圆口青布鞋。她母亲老是把眼睛望着她,仿佛有点忧虑似的。“我来扫,”她突然说:“去拿酱萝卜来。带双筷子来。”妇人一面扫著炕,掉过头来看着二妞送了一碟酱萝卜来,又看着她走出去。然后那妇人又用忧愁的眼光望着刘荃吃东西。“吃得惯么?”她微笑着问,“我听见说,这次来的都是学生。”“学生就吃不了苦吗?”刘荃笑着说。她也笑。但是过了一会,她又说,“对付着吃一顿,待会儿给你赶面条。”仿佛带着一种安慰的意味。他觉得她这人很可亲。“不用费事了,唐大婶,我一会儿要出去,中饭不在这儿吃。”“说是今天要开会,有我们没有呀?”妇人皱着眉望着他。“你们在会不在会?今天开农会跟妇联会。”“农会本来没有我们,说我们是中农。今年春上又闹‘纠偏’,说中农也在会。”她别过头来向门外喊了一声,“二妞呀!去到地里去告诉你爹一声,叫他去开会。听见没有呀,妞儿?回头开妇会,你也去听听。听见没有?”那馒头里面夹著沙子,吃起来卡嗤卡嗤响著,很难下咽。刘荃向她要一点水喝,她连声说“有,有,”走了出去。但是一去不来。他勉强吃了两只馒头,就匆匆走出房去,叫了声“我出去了,唐大婶!”“我这儿生火呢,同志,水一会儿就得。”“不用做开水,我出去了。”他走到院子里,二妞拿著个锄头,在瓜棚下面刨土,见人走过,头也没拍,只抬起手背擦了擦汗。他应当回到小学校去集中,但是刚才来的时候,一路上大家说说笑笑,也没留神,回去的路倒有点记不清楚了。在大门口站著,踌躇了一会,又转过身来。他看那二妞见了人总是很怕羞的样子,因此特地正了脸色,向她点了个头。“我上小学校去,是不是一直朝东走?”“朝东……”她拿锄头比划了一下,仿佛不知道应当怎样说,想了一想,才又说:“朝东走,看见那棵枣树就转弯。再走一截子,看见绿豆田,出了墟子就是那庙了。”她走到大门口来指点著。她的脸晒得红红的。头发已经剪了,齐齐的披在脖子背后,两鬓拢得高高的。被风吹乱了的前刘海,都簇拥到脸的两边,倒更衬托出睑的鹅蛋形。她是单眼皮,乌亮的眼珠子上罩著一排直而长的睫毛,侧面看去,很有一种东方美。“二妞!你还没去叫你爹?”她母亲听见她说话的声音,就在里面叫喊著。“我还当你走了呢!”“忙什么,开会还早呢。还没响锣。”她虽然这样回答著,一面也就把围裙解了下来,用围裙周身掸著,仿佛预备出门的样子。刘荃本来想再问得更仔细一点,因为用枣树和绿豆田来做标帜,是很靠不住的,不一定认识。但是听她母亲叫她,倒像是她母亲听见她和他说话,就有点不放心似的。他就没有再罗唆下去,谢了一声就走了。在小巷里走著,脚底下的浮士窸窸窣窣响著,听著就像背后有人跟著似的。他可以想像,要不是这青天白日的时候,如果半夜里一个人走著,还真有点害怕。两边永远是单调的黄土墙,到了那转弯的地方,实在小容易辨认。他正站在一个三叉路口,向一棵树端相著,背后忽然有人说起话来,倒使他吃了一惊。“那不是枣树。”他回过来一看,不觉咦了一声,然后就笑了。“倒幸亏你跟我顺路,不然真会迷了路了。”二妞微笑著把衣襟牵了一牵,没有说什么,偏过头去望著那日光中的土墙上的人影子。这巷子里的地,中间低两边高,很不好走,因此两人依旧一前一后,在中间一条窄沟里走著。刘荃和她说话,需要回过头去,就照顾不到面的高低不平的路。说话既不方便,而且也实在是没有什麽话可说,因此大家静悄悄的,也还是和刚才一样,只听见脚底下踩著浮士,刷刷的发出响声来。“你加入了识字班没有?”在很长的一段静默以后,刘荃终於想出这样一句话来。“加入了。”“认识了好些字了?”“不认识字。”“怎么入了识字班会不识字呢?你是客气吧?”“该转弯了。”她虽然没有回答他的问句,但是语声中带著笑声,仿佛刚才是极力忍住了笑。可以看得见土墟子了。墙洞里露出一方方碧绿的麦田,红通通的高粱地。“哪,那是绿豆苗。”她终於指著一个门洞子说。“哦,那就是绿豆田。”“我就猜著你不认识。”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也笑了。出了那黄土围墙,就正站在一棵大树下面。这树长在个小土坡上,下去几步路就是大路。在路那边,老远就可以看见那绿树丛中露出一株红墙来,是那关帝庙。再往远处看去,又是那一条条一方方的田地,绿锦似的一直伸展到天际。“你们的地是旱地还是水地?”“喏,就是那边那个。”她指了一指。“嗳呀,那不是早走过了吗?”“那边那个庙就是小学堂,”她又指了指。假使走到这里还找不到那小学校,那也未免太低能了,他心里想。他笑著向她道谢,“真是对不住,让你多走了这些路,”他说。“我们走惯了的,”她随口回答著,眼睛已经向对面的庙宇望了过去。庙前似乎很热闹,许多穿制服的人忙忙的向里走,大概都是工作队里的人。刘荃独自在那山坡上走了下去,到了路上,不由得又回过头去望了望。她还站在那里,手裹板著一根树干,把它扳得低低的,摇撼著玩。强烈的阳光正照在她脸上。她的头发不大黑,是被太阳晒焦了的;再被阳光一照,那头发与睑与手臂都像是有金色光泽的木头。她整个的像一个古艳的黄杨木雕像。然而就在他回过头来的一刹那间,她已经一扭身走了进去。那板下来的树枝被她突然一松手,一弹弹了回去,那碧绿的枝条映著淡蓝色的天,尽在空中一上一下,动荡个不停。刘荃站在那里望著那树枝,倒看呆了。墙的门洞子里忽然又走出一个人来,却是黄绢。刘荃定了定神,再看了看,是黄绢。她举起一本笔记簿来挡著头上的太阳。天热,她把帽子推到脑后去,短头发也掖在耳朵背后,但是依旧有几根散乱的发丝被汗水黏在面颊上,莹白的脸上透出浅浅的红晕。刘荃站在这里向上面望著,就像是在这里等著她似的,也只好将错就错,就算是早已看见了她,向她带笑点著头。“这儿的路真不好认,”他说,“幸亏遇见一个村子里的人,送了一程子。你倒真有本事,一个人走了来了。”她笑了起来。“你当我认识路?要不是有你们在前头带路,我绕来绕去,不知道要绕到什么时候呢!”“哦,你看见我在前头走?”刘荃笑著说。底下接下去很自然的一句问句,就是“怎麽没叫我呢?”但是结果并没有问出口来。“那是哪家的姑娘?很活泼的。”“我就住在他们家里。刚巧顺路,她到田上去叫她父亲去开会。”他附带加上的两句解释,也许是多馀的,她即使听见了,似乎也并没有加以注意。因为这时候有别的女同志走过,她立刻赶上去招呼她们,态度仿佛比平常更亲热些,大家一面谈笑著,匆匆的走上庙的石级,倒把他丢在后面。这本来也是很自然的行动,她刚才的谈话里也并没有丝毫不愉快的表示,然而他直觉的感到她是对他有些不满。但是为什麽呢?如果他以为她不高兴是为了二妞,他应当觉得高兴才是。但是究竟不是那样自命不凡的人,以为任何女性都对他有好感。证据是,他并不觉得高兴,只觉得无缘无故的心里很不痛快。工作队在庙里集中以后,分两组去参加农会与妇联会开会。全部同志与一小部分男同志去主持妇联的大会。刘荃这一组是到一个大族的祠堂去开农会的。今天的会,不过是例行公事。由张励和几个队员轮流演讲土地改革的原理,从私有制度的由来说起,农民等於上了一课社会发展史,都听得昏昏欲睡。刘荃也讲了一段。一个会开了六个钟头。散会以后,大家回到村子里来,天已经黑了。刘荃回到唐家,他一进门,就看一个瘦瘦的中年汉子,身量不高,衔著个旱烟袋迎上前来,向他点头笑著。想必就是唐占魁了。“上那边屋去坐!”他仿佛比他女人还要木讷,连个“同志”也不会叫。他把刘荃让到今天早晨那闲房里去,二妞随即送了一盏灯进来。但是这油灯搁在桌上,搁不稳,大概因为这泥地凹凸不平的缘故。二妞把灯放在炕上,又出去找了块砖头垫在桌腿下面。她蹲在桌子底下,把砖头垫上了,屡次昂头来看看垫平正了没有,又堆了推桌子,看它摇晃不摇晃。这时候刘荃注意到她头发上戴了一朵浅粉色的小花,早晨似乎没有看见。唐占魁坐在炕上吮著旱烟袋。他光著膀子,穿著一件白布背心,灯光照在他赭黄色的脸上,脸上很平坦,但是像泥土开裂一样,有几道很深的皱纹。“今天的会开得太长了吧?”刘荃说。唐占魁唏唏的笑了几声,客气的说,“也不算长,不算长。”然后又沉默下来了。刘荃看他彷佛有心事的样子,就又把土改的大致办法向他讲解了一遍。问知他有十一亩地,一年收不到十石粮食,交了粮,一家人刚够吃的。像他这样的中农,按照“中间不动两头平”的定律,他的财产是在政府保护下的,可以绝对用不著忧虑。然而唐占魁仍旧皱著眉头。“说是要‘打乱重分’,有这话没有呀?”“没有的话。像你们这中农的地,绝对不去动你们的。”“那就好,那就好,”唐占魁叹了口气,“自从听见那话,心里就是一个疙瘩。我这几亩地,别的没什麽,地性是摸熟了。沿河那块地,是大前年买的杨老二的,挺好的地,杨家几个兄弟不成材,把地都荒了,那士不知多硬。自从我种上了,一年翻两回,又常常挑些熟土来垫上,这现在收成已经比从前好多了。要是换给别人,就是多换两亩都有点舍不得。”他的田都是一亩一亩零碎置进的,听他说起来,一块地有一块地的历史,也有它独特的个性。他也像一切沉默寡言的人一样,有时候一开口说起他喜爱的事物,忽然滔滔不绝起来,变得非常唠叨。刘荃听著,倒觉得很有兴味。二妞出去了又进来了,倚在房门口呆呆地听著。唐占魁的女人在外问叫他们出去吃饭,她做了荞麦面烙饼。大家围著桌子坐下来。灶上的火还很旺,她叫二妞去坐上一锅水。灶旁有一只酱黄色的大水缸。二妞揭开缸盖,拿起葫芦瓢来舀水,但是还没有舀下去,先在水里匆匆的照了一照自己的睑。她把那朵花向后面掖了掖。再照了照,总彷佛有点不放心。结果又把那朵花摘了下来,倒插在鬓边。这次却没有插牢,那粉红的花声息毫无的落了下来,在那暗黄色的水面上漂浮著。影沉沉的水里映出她的脸,那朵花正栖息在她眼睛上,一动也不动,二妞也没有去捞它,手扶奢缸沿,只管望著自己的影子。“怎么舀点水要那么许多时候,又不是绣花,”她母亲说话了,“尽在那儿看些什麽?”“我看今天这水也不知道怎麽这麽浑,”二妞说,“底下那么厚的泥。”她把花捞起来洒了洒水,依旧插在头发上,匆匆的舀上一锅水,送到灶上去,然后也坐到桌上来吃饭。她斜签著身子坐著,低著头吃饭,刘荃因为不愿意让她觉得窘,也尽量避免朝她那边看去。但是她刚才在水缸里照镜子的神气,却看得很清楚。他心里也说不出来是一种什麽感觉,似乎有一种渺茫的快感,又觉得有些不安。3工作队这两天忙著出去访贫问苦,两三个人一组,到村子里去挨家访问。白天大都只有妇女在家,因此他们白天黑夜都出动,利用谈天的方式,诱导农民吐苦水。工作队员每天一次,聚集在小学校里汇报,把当天采集的材料归纳起来,加以讨论。“老百姓还是有顾忌!不敢说话,”张励说:“他们怕封建残馀势力的报复。”大家研究他们究竟是怕地主?怕恶霸?韩家坨的几个地主,只有很少的土地出租,专靠吃租子是不够生活的。他们家里都有人在城市里做小买卖或是教书,经常的往家里带钱,贴补家用。地面上也有几个“混混”,却没有一个够得上称恶霸的。干部里面的李向前,从前就是个“二流子”,但是他现在既然改邪归正了,当上支部书记,自然没有人去翻地的旧账。沦陷时期当甲长的两个人,都是被逼,乡公所里来了公文,指名派定的。不但没有得到什麽好处,而且送往迎来,供应日伪军队,赔累得非常厉害,卖了田又卖了房子。这些情形,村子里的人也都知道得很清楚,因此也并没有把怨毒结在他们身上。访贫问苦的工作继续进行。这些工作队员秉著年轻人的热诚,用出了最大的力量,像施用人工呼吸一样,按揿著肚子把水挤出来;苦水终於陆陆续续吐了些出来。最普遍的控诉是说去年秋收以后,四乡竞赛提早交粮,村干部只想夺红旗,拚命催著要大家快点缴上去,拿罚修公路作为威胁。后来索性乱打乱捕人。有一个贫农韩得禄被逼得没有办法,哭了四次。又有许多人给催逼得,谷子还没到收割的时候,就把谷种卖掉了交粮。又有些人诉说干部私心,“做负担”的时候不公平。又有几个人吐露,去年接连的遭了火灾和虫患,损失五成以上,本来已经报荒报了上去,应当可以准许减征公粮,干部又左说右说,逼著他们自动“请求免予减征”。工作队员们挤苦水的时候非常兴奋卖力,等到汇报的时候又觉得为难起来。都是这一类的琐琐碎碎的怨言,十分严重的话当然也没有人敢说;都是对干部表示不满,而对地主都漠然。“这里的农民对地主的仇恨不深。”刘荃作了这样的结论。“什麽地主的仇恨不深?实在是他们的政治觉悟的程度不够,所以对於被地主剥削的事实并不感到愤恨,”张励说:“而你们只看到表面,就武断的认为他们对地主的仇恨不深,这正证明了你们对政策理解的程度不够。”于是大家又作了详尽的检讨与反省。李向前向工作队提出一个意见,每天中午用大锅煮“斗争饭”吃,工作队和干部民兵一同吃吃,叫起人来比较方便,省得满处去找。反正粮食是现成的,是春上清匪反霸的斗争果实,由农会保管著。“那是人民的财产。”刘荃立刻说:“不应当由我们来享受。”黄绢向来不大说话的,这次也说,“本来我们下乡应当‘三同’,”她是指同吃、同住、同工作。“现在我们不下地工作,已经不对了,再要吃得比别人好,未免太说不过去。我住的那家人家是个赤贫户,就靠吃些豆皮麸皮糠皮过日子,从来没吃过什麽正经粮食。”被分派在赤贫户家里的,不止她一个,也都是跟著吃糠,自然也有人急于想换换口味,就和她辩驳起来。“不下地工作,那是因为时间上不许可——这次土改是有时限的,要尽早的完成它。其实是经济时间,大家在一起吃‘斗争饭’倒也是一个办法,干部民兵都会齐了,叫人有人。”一时大家议论纷纭。“同志们是来帮助老百姓闹斗争的,”李向前说:“就是吃老百姓两顿饭,也是应该的。”“那麽难道说,不吃,就不斗争了?”黄绢说。张励是支持她的。他说:“吃得太讲究了也的确是不好,要照顾到影响。”“斗争饭”的建议就榈浅了。但是不久他们又发现,因为农会的谷仓设备不大好,经过一个炎热的夏季,谷子都发热,变红了,也有的发了芽。这样看起来,也就没有理由反对拿点出来吃吃。于是就在小学校的院子里砌起大灶来,每天给工作人员做一顿午饭。后来一度有谣言说李向前和农会主任串通了,大批的盗卖粮食,都报销在斗争饭上。也是因为别的干部看著眼红,所以才闹到张励跟前,但是李向前把张励敷衍得很好,因此事态并没有扩大。工作队员们也只是恍惚听见有这样的传说。访问贫雇农的工作已经告一结束,忙著给区上写汇报,大家帮著抄录。发给黄绢的一份似乎特别长些,一直抄到黄昏后,人都走光了,只剩她一个人在那小学校的教务室里埋头抄写。桌上点著一根红蜡烛,插在泥制的烛台上。在那黄昏的烛光中,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那白粉剥落的墙上贴著一张石印的孙中山先生像,一张彩印的毛泽东像,每一张画像的两边都贴著两条白纸标语,像对联似的。对面墙上又高挂著两只大红色的腰鼓,那铜匝铜钉微微的闪出金光来。小学生的作文,写在绿丝格的竹纸上,高高下下贴了一墙。张励走了过来,说:“我们突击一下吧,我来帮你抄,今天晚上抄好它,明天一早派人送去。”他站在黄绢背后看她抄到那里,手里拿著顶帽子不住的指著,一半也是替她扇著。他虽然是出于好意,但是他一下一下的扇著,那蜡烛的光焰一闪一闪,跳动得很厉害。黄绢只管把眼光注视在纸张上,不由得一阵阵的眩晕起来。她心里觉得十分不耐烦,但是极力忍耐著,搁下笔来,把草稿分了一半给他,又把烛台往那边推了一推。但是他并没有坐到那边去,依旧挨著桌子角站著,不经意的把那一叠稿纸竖起来在桌面上托托的敲著,慢慢的把那一叠子稿纸比齐了。“你好好的往下干吧,黄同志,”他笑著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一直在观察你,你表现得非常好,今天在会上发言,思想性也很强。你是候补党员,等我回去反应上去,应当可以提前准许入党。”他的手就此按在她肩膀上了。黄绢只管继续抄写著,头也没抬,却在挪动纸张的时候,有意无意的把身子一偏,让了过去。“我是很虚心学习的,可是我觉得我并没有什麽突出的表现。”她微笑著说。“要求突出,那还是小资产阶级的看法。”他一面说著,已经把她按在纸上的左手握在手里,但是又被她挣脱了。她只管低垂著眼睛,眼窝里簇拥著那长睫毛的阴影,腮颊上的红晕一阵阵的深起来。“你瘦了吧?怎麽会刚巧把你派到一个赤贫家裹住著,”他俯身望著她,蜡烛的火光离他的嘴唇很近,现在那火焰是因为他的言语而颤抖著。“给你换一家中农吧,调剂调剂。”“那又何必呢?我们下乡来又不是为了享受,吃这一点苦算得了什么。”“吃苦也得一步步的练习著来,自己的健康也不能不注意。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哪。”他又抚摩著她的手,并且渐渐的顺著胳膊往上溜。这一次她很突兀的把手一缩了回去,跟著就往上一站。“我去多叫几个人来帮著抄,可以快一点。”她红奢脸,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一面说著,已经向门外走去。“叫校工去叫去。”他高声喊著:“老韩!老韩!”没有人答应,只听见一间间的空房里嗡嗡的发出“韩!韩!”的回声,似乎更有一种恐怖的感觉。“不用叫他了,我自己去,反正我也要回去吃饭去。”她匆匆的说,人已经到了院子里。她回到村子里,动员了好几个人来。她自己先去吃饭,吃完了饭,才邀了一个女同志一同来到庙里,那时候大家七手八脚,也已经抄得差不多了。张励的态度也依旧和平时一样,和她们随便谈笑着,在和悦中带著几分庄严。完工以后,大家一同打著灯笼回到村上去。但是第二天中午大家聚集在一起吃斗争饭的时候,他忽然捧著碗踱了过来,正著脸色向黄绢说:“黄绢同志,你这种作风不大好,要注意影响。”黄绢倒呆住了,还以为他是指昨天晚上的事,想不到他竟有脸当众宣布出来?“把苍蝇捞出来也就算了,你把这一碗粥都糟蹋了,”张励拿筷子指著她搁下来不吃的那碗粥。“这样浪费人民的血汗。我记得你是第一个反对吃斗争饭的,认为太浪费。这正是知识份子好高骛远的一个最好的例子。”“张同志,你这话太不科学了,”黄绢红著脸气烘烘的说:“苍蝇是传染病菌的,连小学生都知道。”“苍蝇在粥里熬奢,早已死了,病菌还能生存著么?你这完全是小资产阶级的洁癖。”“我亲眼看见它掉进粥里,还活著呢,”黄绢又端起碗来用筷子把那苍蝇挑给他看。“这算什麽,人家农民还不是照样吃,凭什麽你的性命比农民值钱?”两个人一个大声指责,一个大声抗辩,许多干部和民兵都在旁边看热闹,张励也觉得有些不妥,随即微笑著说:“自己同志,跟你提意见是好意,是要帮助你进步,你这样不接受批评,态度实在不大好,应当提出来在小组上讨论。”当时刘荃非常替她不平,但同时也稍稍觉得有一点诧异,因为她今天不知为什么火气这么大,一开口就和张励顶撞起来。她后来也懊悔她太沉不住气,明明知道是斗不过他的,即使大胆暴露他昨天的暧昧态度,也不会得到组织上的支持,徒然毁了她白日己的前途。那天他们小组开会,把她批评得体无完肤。这些人虽然都是天真的青年,为情势所逼,不能不顾到白曰己的前程,彼此之间本来就竞争得很厉害;既是示意叫他们抨击某人,当然加以无情的围剿,正是一个邀功的好机会。隔了好几天以后,还又有人在会上提出来质问:“那天开完会以后,曾经有人看见黄绢同志跑到野地里去,哭了一场。可见她表面上装作接受批评,心里还是不服。”有片刻的寂静。然后黄绢微笑著说:“是有这么回事。我是因为大家对我这么关切,这么热心的帮助我进步,不由得感动得哭了。”这样,总算这件事情告一段落了。这两天工作队员天天参加干部会议,在合作社里秘密开会,酝酿斗争对象。这一天正在开会,忽然有人嚷了起来:“有奸细,有奸细!”“是韩廷榜!”“是他!我看见他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大家嚷成一片。当下就有几个干部跑出门去,把那地主韩廷榜架了进来,又喝骂那守门的民兵不管事。那韩廷榜是个高个子,黄瘦面庞,高鼻子,细眼睛,头发留得长长的,已经有几茎花白的了,正中挑著头路,两面分披下来。穿著一件白夏布长衫,蓝色帆布鞋。“韩廷榜,你来干什么?”李向前大声喝问。“我来见各位主任有话说,看见同志们在这儿开会,没敢进来……没敢进来。”他不住的点著头哈著腰笑著。“你有什麽话说?”张励说。“我是来献地的。”他想挣脱一只手,往口袋里掏地契,结果由别人代他掏了出来,把那小布包呈了上去。张励取出里面的地契来看,一面笑著说:“他们地主献地有三献,献坏、献远、献少。”李向前也凑上来看,说:“这还不是拣的他最坏最远的几亩旱地,拿来糊弄人。”“原则上不应当拿他的。这地是应当还给他的佃户的,他不能拿别人的地做人情。”张励把几张地契仍旧用那块白布一裹,掷还给韩廷榜。“去去去!”李向前吆喝着:“快走!还不是借著献地来打听消息的!”众人把韩廷榜叉了出去。当下继续开会,张励使问起韩廷榜的出身与历史。这人祖上传下来有四十来亩地,他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在城里读过几年中学。后来经亲戚介绍出去,在外面混小差使,因为人太老实,也没捞到什麽油水,而且后来被人排挤,终於还是铩羽回来。但是家里人口多,负担重,所以每隔一两年的工夫,也仍旧要到北京去一趟,托他丈人替他谋事,照例总是在丈人家里住一两个月,就又无可奈何地回来了。这一向看看乡下情形不对,风声一天紧似一天,他半个月前就想溜,预备留下老婆孩子,一个人逃出去投弃他丈人。但是这时候村口上已经查得很紧,他被民兵截留了下来,送到村公所去盘问了一番,依旧放他回去,只是此后就加派了几个人看守着他家前后门。这时候干部会议里又把他提出来讨论,是否应当早一点把他扣起来。同时又怕他会把地契藏匿起来或是销毁掉,决定提前叫他的佃户去跟他算账,去问他把地契要了来。一共有五个人种著他家的田,都是老佃户了。农会把他们叫了来,教了他们一番话,叫他们去索取地契。他们只管笑著答应著,一个眼不见,就少了一个人,不知溜到哪里去了。剩下的几个说是去找他去,一个个的也都溜了。干部们等来等去,等得焦急起来,再派人去找,原来他们几个人都下地工作去了。李向前、孙全贵气得直骂:“这些人死落后,真拿他们没有办法!”“一步一步来嘛,别著急,”张励说:“搞工作总不免有碰钉子的时候。”又把几个佃户叫了来,反覆晓谕。佃户们终於到韩廷榜家里把地契要了来,但是并没有经过算账的手续,也没有给他难堪。农会事后一调查,非常不满。再开干部会议,孙全贵就在会上发言,说:“咱早就说了——闹不起来的!又没个大地主,贫雇农倒有一百六十多户,一个人才能分多少地?闹个什么劲儿!”李向前也说:“一家分不到一亩地,眼看著人家富农中农,三十亩地,动都不去动他,怎么不眼红?要分就都拿来分了——不是我说!一家闹上两亩地种种,谁不乐意,不怕老百姓不起来!”工作队员起初都沉默著,后来就有人吱吱喳喳议论起来,终于由刘荃开口说:“这是违反政策的。”又有人用比较缓和的口吻说:“斗争对象多了似乎不好。”“应当缩小打击面,”黄绢说。“我们不能死抱著条文,”张励考虑了一会之后,这样说了:“各地的人口与耕地的比例非常不一样,所以根据土地多少来划分阶级,也不能有硬性的规定。过去划分的阶级也可能有不正确的,尽可以提出来重新讨论。”他再向干部们一解释,一时大家都活泼起来了,七嘴八舌发言的人很多,提出许多人名来,认为都可以划入地主阶级。一向从不开口的支部宣传夏逢春也兴奋的说:“韩长锁那小子,别看他地少——一个青少年,三亩好水地哪!去年还娶了老婆!”夏逢春是个老实人,跟在李向前孙全贵后头转,当了一年多的干部,连一个老婆都没混上,到现在还是打光棍。妇会主席也开了口:“老婆还穿著新棉袄哪!”当下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拟出一张单子来。前三名里就有唐占魁的名字。唐占魁虽然没有佃户,也雇不起长工,在农忙的时候却雇过短工。村子里有好几个人都给他打过工。农会就把这几个人找了来,发动他们斗争唐占魁。几个雇工都有点怯寒,内中只有一个冯天佑比较胆子大些,敢说话。“唐占魁倒是……待人还厚道,”他迟疑的说:“同志们面前,咱不敢瞎扯,咱有一句说一句。替他家干活,他们自己吃什么,咱也吃什么,给起工钱也爽快。”“你别这么傻,自己给人家剥削了去都不知道,还拿人家当好人,”李向前说:“你不想想,他不剥削穷人,他哪儿来的那些地?”“那是他们一家子齐心,这几十年来都是不分男女,大人孩子都下地干活,甚至他爹在世的时候,七十多岁还下地去。”“你别这么死心眼儿,胳膊肘子朝外弯,不帮著自己穷哥儿们,倒去护著那些骑在穷人头上的人。”“不是这麽说,李同志。人不能没长心,老唐对咱不能算坏,那年咱死了爹,自己家里叔公叔婆都不肯帮忙,还是他借的钱买的棺材。”“原来是这样,”张励岔进来说:“他这麽一点小恩就买住你的心了!”“别这么傻了,”李向前说:“这一点小恩小惠算得了什么?你真跟他算起账来,他的地怕不要分一半给你!”冯天佑听了这话,心里不由得活动起来。李向前早已看出他脸色动了一动,就又钉上一句:“你仔细想想吧,冯天佑。不要这样死脑筋,死不肯翻身!”“你翻身就在今天哪!”张励拍著地的肩膀说。“现在的天下都是穷人的天下,人穷就大三辈,”李向前说:“你尽管去跟他闹,他欠你的工钱你去跟他要回来。放心,有政府给你撑腰,”冯天佑只管低著头不作声,同来的两个佣工却嗫嚅著,断断续续的说起话来,说唐占魁少算了工钱给他们。“你听听,你听听!”李向前对冯天佑说:“人家都说出来了,只有你一个人护著他,甘心做他的狗腿子。”“准是给他收买了,”张励随即追问:“他给了你什么好处?”“没有的事!谁要是拿了他什么,左手拿的烂掉左手,右手拿的烂掉右手。”“那你怎么不说实话?”磨了半天,最后冯天佑也期期艾文的说,唐占魁借给他的钱,是阎王债,利上滚利,后来几年替他挑水、垫土、修渠、碾麦子,碾黍棒,统统都是白做的。刘荃在旁边看著,心里像火烧的一样,给张励连递了两张条子,张励约略看了一通之后就揉成一团,往裤袋里一塞,并没有什么表示。刘荃自己心里想著,他是住在唐占魁家里,也许倒不能不避一点嫌疑,要不然,甚至於会有人说他也是被收买了。但是后来实在忍不住,还是说了一句:“张同志,我认为用这种方式发动群众,并不能鼓励群众说实话。”“你这话是什麽意思?”张励冷静的望著他说:“我们一天到晚说发动老百姓,老百姓真的起来了,难道我们又给他浇冷水?”刘荃顿了一顿,正要再开口说话,张励又厉声剪断了他:“刘荃同志,你这阶级路线走错了,你自己先去反省一下,你这问题我们过一天再讨论。”他这两句话分明含有一种恫吓的意味。刘荃默然了,其馀的工作队员看了他的榜样,更加谁也不敢作声。那天散了会出来,黄绢就赶上来轻轻向刘荃说:“实在太不民主了!”刘荃起初沉默著,没有说什么,然后他突然愤激的向她说:“你看今天这情形,谁要是有一句异议,简直就是地主的狗腿子!”“算,算,别说了!”另一个队员走过他们身边,低低说了一声:“让人家听见了,又要说我们‘开小会’。”黄绢也就悄悄的走开了。刘荃缓缓的走著,一个人落在后面。他有点怕回家去,他不愿意看见唐占魁家里的人。看见他们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透露一点消息,自己觉得实在太虚伪。但是更不能告诉他们什么。那不但违反纪律的事,而且犯了最严重的‘破坏土改’的罪名,有被处死刑的可能。而且,更重要的是,完全与事无补。他们无处可逃,也逃不出去。他这样想著,心里有点惘惘的,顺著脚走著。不知不觉的就绕了一条远路回去,仿佛多挨一刻也是好的。沿著这条路走过去,远远的就看见那边一个小河沟,沟边生著高高的一棵金色的柳树,夕阳正照在那枯黄的柳枝上。这两天已经不听见蝉声了。那小河沟上搭著一块石板桥,有人蹲在石板上洗衣服。刘荃起初也没注意,走到近前方才觉得那紫花布衫裤有点眼熟,一看那背影就知道是二妞。他不由得呆住了,但是脚底下一直不停的缓缓往前走著,倒已经走到河沟旁边。二妞正低著头拿著根棒槌舂著衣裳,时而抬起一只肩膀来擦一擦脸上溅的水沫。她那紫花布袖子卷得高高的,露出那金黄色的圆圆的手臂。刘荃站在水边,离她没有几步远,但是没有朝她那边看去,只望著那沟里的水,那混浊的水夹著草屑,流得很急,又夹著一缕缕厚腻的黄泥,就像鸡蛋清里的一缕缕蛋黄一样。这水虽然黄浊,究竟人影子倒映在里面映得出的。二妞早就在水里看见了他的影子,故意装作不知道,看他是不是和她打招呼。没想到他老是呆呆的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她起初觉得诧异,渐渐的也不知道怎麽,脸上一阵阵的红晕起来,手里仍旧一下一上的舂著衣裳,也有点心不在焉的。她突然嗳呀了一声,那棒槌一下子滑到水里去,的溜溜转著,顺著水流走了。她只管望着它发呆,但是她这样嗳呀一声叫了出来,倒把刘荃惊醒了。他立刻跨到水里去,急急的走了两步,俯身去捞。这水虽然很浅,水势却很湍急,他的动作又太急遽,身体一连摇晃了几下,几乎栽了下去。但是总算把那根棒槌捞了回来。二妞在石板桥上已经立起身来,站在那里一声不响。等到他上了岸,看他裤脚上的水像牵线似的往下流著,她呵哟了一声,直说:“你瞧,你瞧,”她自己手里捧著一团湿衣服,那衣服上的水也是牵线似的往下流,正淋在脚背上,她却没有觉得。“不要紧的,没关系。”他把棒槌递给她,一面自己弯下腰去拧绞裤脚上的水。湿透了的裤子已经变成了深灰色。“这怎麽办,”二妞皱著眉说。她也像一切北方乡村里的人,对於雨与水因为生疏,总仿佛怀著一种恐惧。衣服弄湿了似乎是很严重的事。“又没的换,那一套我刚洗了。”“没关系,没关系,一会儿就乾了。”他向她点了点头。“那我先回去了。”这一次他倒是走得很快,一半也是因为那潮湿的裤子冰凉的裹在腿上,非常不舒服。太阳下山了,一阵阵的风吹到湿衣服上,很有几分寒意。而且脚上那双橡胶鞋,糊上厚厚的一层淤泥,在地上一走一软,就像云里雾里似的,很不对劲。进了圩子,在那小巷里遇见两个工作队员,是他的同学。“你怎麽回事?”他们吃惊的问:“掉了河里去了?”他含糊的笑著点了点头,假使据实告诉他们,说是帮著一个村子里的姑娘捞棒槌,一定要被他们大大的取笑一番。“怎麽会掉了河里的?”“一个不小心栽了下去,幸亏水浅。”他随口回答著。“真是笑话,人家地主没投河,你这土改工作队员倒投了河!”大家笑了一会,各自走散了。他回到唐家,唐占魁的女人一看见了他,也是惊异的问:“怎么了?”他很可以告诉她实话,但是他一直有这感觉,觉得她对於这女儿防范得很厉害,只要是个穿制服的人,一走近她女儿,她就惊慌起来。当时他也没有仔细思索,就随口答了一句,说是在河边上没站稳,滑到水里去了。“嗳呀,没摔著吧?”她说:“快到灶跟前烤烤,湿衣裳穿著要生病的。”唐占魁从田上回来了,放下锄头,就去揭开水缸盖,舀了一瓢水喝了,然后又舀了一瓢,含在嘴里喷在手上,两只手互相搓著。他女人就告诉他刘荃跌到河里去的事,他只是随口答应著,仿佛并没有听见,只管慢慢的搓洗著两只手。洗完了就在他身上那件白布背心上揩擦著,背心上擦上一条条的黄泥痕子。他女人也就沉默下来了。刘荃站在灶前烤火,不安地挪动著他的脚。橡胶鞋里汪著的水嗤咕一响。唐占魁从那土墙上凹进去的一个窟窿里取出他的旱烟袋,伸到灶眼里点著了,抱过一张板凳,坐下来抽烟,身体向前伛偻著,直著一双眼睛,仿佛非常疲倦似的。今天他和他女人有过一番争论。因为这两天村子里空气很紧张,谣言非常多,许多富农中农纷纷的都去献地。唐占魁的女人也恐慌起来,劝他把地献出一半。他只是不作声。“有什麽办法,赶上这个时世,”他女人说:“你心疼我难道不心疼,地是一亩一亩置的,倒要整大块的拿出去——”说著,不由得哭了起来。她又说:“唉,不是我说你,真是何苦阿!一辈子舍不得吃,就想买地。去年春上为买耿家那块地,还拉上那么个大窟窿,欠上二百斤粮食到现在也没还!”她一面数落著,拿出他们收著地契的那只木头盒子,又伤心起来,说:“早先那时候,这些地契就拿一块破布包著。后来买的多了,拿张桑皮纸包著,再包上个小包袱。后来你做了这么个匣子,我就说:“算了,咱又不是什么财主人家,红木匣子装著地契。”都是这匣子防的,不是我说!”他只是坐在那里不开口。她再逼著他到合作社去献地,他站起身来,拿起锄头来扛在肩膀上,就下地去了。这时候天黑了,他回来了。他女人心里想著,趁著刘荃在这里,应当设法向刘荃打听打听消息。因此在一阵沉默之后,她就开口向她丈夫说:“唉,这两天村子上的话是真多,也不知信谁的好。我说二妞他爹,你也不用发愁,反正没咱们的事,咱们苦了这半辈子,就算落下这几亩地,也还没吃三天饱饭哪,哪儿就斗到咱们身上?”她嘴里和她丈夫说著,却把眼睛望著刘荃。刘荃背著身子站在那里烤火,并没有接这个碴。那女人又向她丈夫说:“刘同志不是跟你说过吗,叫你放心,没咱们的事。”她本来想他们夫妇俩一递一声的谈讲著,好引著刘荃说话,但是唐占魁是个实心眼子的人,根本就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她向他使眼色,他也没有看见。他只是默默的坐在那里吸烟。她自己说上一阵子,始终没有人答碴,只好不言语了。这时候二妞洗完了衣服回来了。唐占魁的女人一面揉著面粉,就又把刘荃失足落水的事当作一件新闻告诉她。二妞听了,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同时就向刘荃看了一眼。刘荃心里正是苦闷得厉害,但是看她这样笑嘻嘻的向他望了过来,也只好勉强报之以微笑,两人的眼光遇到一起,二妞大约觉得他们共同保守著一项秘密,她把脸别了过去,倒越发忍不住嗤嗤的笑了起来。“笑什麽?”唐占魁伛偻著坐在那里抽烟,猛然抬起头来大声问。刘荃看见他瞪著眼向二妞望著,倒不由得有点著急起来。“没什么。”她更加笑不可仰。“傻孩子,”他皱著眉抡起旱烟袋来,用烟袋锅在她头上卜的敲了一下。二妞偎在他身边,把头抵在他肩膀上,用力揉搓著。她今天仿佛特别高兴,对於她父亲也突然像是爱恋得无法可想。“这麽大的人了,也不怕人家笑话。越大越傻了!”唐占魁咕噜著说,一面抚摩著她的头发,同时无缘无故的却叹了口气。刘荃越是看见他们那融融泄泄的样子,越是心里十分难受。不久就吃晚饭了。饭后,唐占魁的女人在一只木桶里洗涤碗筷。二妞把桌子擦乾净了之后,便到院子里去,把她今天洗的刘荃那套制服收了进来。晾在外面,虽然还没有干,已经不是那麽水淋淋的了。她把那衣服铺在桌子上、用手抹平它,重重的抹着,使那灰蓝色的布平滑得像烫出来的差不多。刘荃站起身来,拿起一只灯台,走到灶前去,凑在灶上挂著的一盏灯上点亮了它,影影绰绰走进自己的房间。他想早一点睡觉,可以避免和唐家的人谈话,他坐在炕上,才解了两颗纽子,忽然听见唐占魁的女人在外面喊了一声:“刘同志!有人找你!”“是谁?”他一面扣著钮子,走了出来,在那昏黄的灯光里,突然觉得眼前一亮,看见黄绢微笑著站在灯前,两只手抄在口袋里,斜斜的站著,更加衬托出她那纤窄的身材,那微尖的圆脸,那幽深的眼睛。在灯影里,她那长长的眼梢也显得特别的深而长,那红嫩的嘴唇上的一道薄棱也非常好看。“你们吃过饭没有?”她问。“刚吃过,”刘荃笑著说:“请坐请坐。”“这位同志贵姓呀?”唐占魁的女人搭讪著说。“我姓黄。这是你们的姑娘吧?”她把一只手搁在二妞肩上。二妞把头低得更低一点,继续去抹平那桌上铺著的衣裳,非常专心的样子。“你叫什麽名字?”黄绢俯下身去望著她。二妞依旧眼睛向下注视著,只在嘴角泛起一丝微笑,但是脸上红红的,那笑容显得十分勉强。”叫二妞,“她母亲代她回答:”今年都十七了,还是一点也不懂事。““这是你客气的话,我一直就看见她顶活泼。”黄绢忽然注意到刘荃的两只糊满了黄泥的鞋子,不禁咦了一声,说:“你上哪儿去的,淌水来著?衣服也湿了。”“就是刚才回来,在河沟旁边走著,一个不小心,掉了下去。”刘荃嘴里这样回答著,也不知道怎麽,就像是有点心虚似的,那眼光不由得就向二妞睑上瞟过来。二妞这是第二次听见他这样说了。这一次她不但没有笑,而且似乎非常不高兴。她那短而直的头发在面颊上被下来,遮住了半边脸,但是依旧可以看出她那腮帮子鼓绷绷的,眼光也非常沉郁。刘荃看见她这神情,心里想著“你这生气得实在没有理由。怎麽见得我是怕她,不敢说实话。我刚才对你母亲是这样说,现在当著你母亲,不见得能够改口,说是下河帮你捞棒槌,弄湿了衣服鞋子。”他虽然这样想著,但是心里还是有点惭愧,他对二妞总觉得是对不起她。黄绢走到里间的门口张了一张,笑著问刘荃:“这是你的屋子?”“对了。你进来瞧瞧。”她一走了进去,立刻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摺叠著的信纸,打开来递到他手里。“我写了封信,”她轻声说:“你要是同意的话,也把你的名字签上。我希望多找几个人签名。”刘荃把油灯拨亮了些,匆匆把那封信看了一遍。看了一遍之后,又看第二遍。他唯一觉得安慰的,就是信尾只有她一个人的署名,可见她还没有拿去给别人看。“我当然同意的,”他说:“不过我认为你这封信不能寄。”“我也知道随便写信是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黄绢微笑著说。她靠著桌子角站著,伸著一只食指在油灯的火焰上划过来划过去,试验烫不烫。“而且一定没有用的。我们不是党员,我们没有组织关系,说的话不被重视。”她突然抬起头来。“不过这儿搞得实在太不像话。我想毛主席未必知道。”刘荃没有作声,半晌才说:“毛主席自己也说过,‘矫枉必须过正’。”“可是总不能乱斗人,”她因为气愤,声音不由得高了些。刘荃急忙向她微微摇了摇头,向门外看了一眼,然后轻声说:“我们出去走走吧,还是外头说话方便。”她接过那张信纸,仍旧摺叠起来向口袋里一塞,两个人一同走出房去。二妞正蹲在灶前拨灰。唐占魁夫妇俩隔著一张桌子坐著,一个在吸烟,一个在做活,两人的脸色都很紧张。显然他们以为黄绢今天晚上来也许与他们有关,把刘荃叫到里屋去也不知说了些什么话,现在又和他一同走了。刘荃他们走出大门,这天晚上月色很好,那青霜似的月光照在那淡黄色的光秃秃的土墙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凄清的况味,使人不由得想起这是有着三千年的回忆的北中国。那月光十分明亮,远远近近不时的发出一缕缕摇曳的鸡啼,鸡都当是天已经亮了。他们沿著那小巷子走著,有迎大家穷得连扇门都没有,从那门洞子里望进去,小院子里黑漆漆的,土房子里隐隐透出一点暗黄色的微光。一路走过去,有时候也听见小孩的哭声,也渺茫得很,仿佛这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孩子,可能他后来活到很大的年纪,死的时候已经是两千年前了。在那土巷子里高一脚低一脚走著,也不便说话。后来刘荃在墙根下面站住了。“我要你答应我不要寄那封信,”他说。她没有作声。“真的,我们现在完全没有地位,组织不过拿我们当群众看待。我们毁了自己也救不了别人。”“我知道,”她终于说。“譬如那天无缘无故的跟你找岔子。实在太没有理由了。我真火极了,可是我觉得跟他正面冲突没有好处的,我们现在只有忍耐。”黄绢微微叹了口气:“唉!回去吧,让人看见了又说我们闹小圈子主义。”“我送你回去。”在回去的路上忽然听见一阵皇皇的犬吠声,夹杂著一阵脚步声,是排著队走得齐整的步伐。这时候他转了个弯,是土房子的后身,只看见窗户里的灯一个个都熄灭了,变成一片黑暗与死寂。他们问身在檐下的黑影中,远远看见横巷里走过一队民兵,打著灯笼,前面走的两个拿著枪,身上佩著子弹带、盒子炮,后面的几个就只看见一些白色头巾在黑暗中晃动。“索性等一会再走吧,”刘荃轻声说。“看这样子是去逮人的,”黄绢恐怖地说。“不知道是往谁家去。”东头的狗吠起来了。他们猜测著是不是到韩廷榜家。“这些人也都是刚巧陷在时代的夹缝里,”黄绢低声说。青黝黝的天空里高高挂著大半个冷白的月亮。看著那没有时间性的月亮,刘荃心里想他也愿意生在另一个时代。这时候他毫无理由的忽然想起他一个旧同学的故事。还是中学时代的同学,那人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和他一同参了干;他因为级位低,没有结婚的权利,一方面那女孩子已经被迫嫁给一个老干部了。即使早生几年也好,刘荃想。不能早生几年,早几年见她也好,不至於这样咫尺天涯。“你的家在北京?”他问。“我一直住在北京。”“那也说不定我们在路”遇见过好些次,大家都不认识。”她笑了。“那很可能。”她在檐下的一个石舂床上坐了下来,用手抚摸著那上面的扶手,又把下颏搁在手背上。“这次服从分配,也不知道分配到什麽地方,”刘荃说。“也许我们又在新疆碰见了。”“也难说。”她突然在那舂床上站了起来,把手指了指巷西墙根下的一团黑影,仿佛是个人蹲在那里。“是谁?”刘荃也吃了一惊,大声问著。没有回答。“是什麽人?”他走过去问。“放哨的,”那民兵短短的回覆了一句,在地下啪的吐了口痰。“不早了,回去吧。”黄绢说。他们从横巷里穿过去,一抬头,又看见迎面的屋脊上蹲著一个黑影,想必又是放哨的。他们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到了黄绢寄住的那家人家,她进去了,然后一个人走回去。他忽然又听见那齐整的脚步声,“嗒——嗒——嗒——嗒——”在他后面,渐渐跟上来了。四邻的狗又零零落落叫了起来。在那死寂的村庄里,老远的就可以听见民兵队伍里说话的声音。那隐隐的人语声与寒冷的犬吠声在他耳朵里嗡嗡起伏著,使他怀疑那仅只是他的兴奋的响声,一切都出於他的幻想。在月光中,那黄士的甬道笔直的在眼前伸展著。转一个弯,还是那月光中的黄土甬道,永远走不完,像在朦胧的梦境中一样。而那“嗒——嗒——嗒——嗒——”的脚步声永远跟在他后面。他甚至於有一个神经错乱的感觉,觉得他要是不回家去,改走另一条路,他们盲目地跟在他后头走着,就会找不到唐家。4刘荃仓皇地把他自己的东西收集在一起,牙刷、衬衫之类,一件件抓起来就往背包里一塞。桌上那盏豆油灯,灯油快乾了,只剩下青荧荧的一点微光,使那整个的黄土屋子里充满了青黑色的阴影,彷佛有了这点光亮,反而比没有倒更加黑暗些。唐家那边屋子里黑魆魆的,一点响动也没有,似乎他们已经睡了。也许他们也在屏息听著外面的脚步声。也许他们也有一种错觉,以为只要悄悄地一声不出,就不会找到他们头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