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夏点头,声音干涩,奶奶挺好的,唐卡也挺好的,他还让我向你问好……千夏,你怎么不听话呢?唐卡就是个怪物,不吉利的怪物,没有他,你爸就不会死……说到这,她的脸开始扭曲。千夏的声音颤抖起来,可我想唐卡,他是我的弟弟,您的儿子……母亲轻蔑地笑,一字一顿:千夏,你知道,他从来——就——不——是!母亲的话如尖锐细碎的寒冰,密密麻麻扎满千夏的心脏,她突然明白,原来唐卡从被父亲领养那一刻,就不曾被母亲认同。所以父亲去世后,母亲执意将唐卡遗弃,只是奶奶不舍。最后,母亲干脆将奶奶同唐卡一起遗弃。千夏想,美丽的女人,有时会刻薄如妖。母亲就是很好的例子。千夏又想起奶奶和唐卡租住的那间黑暗的地下室,眼泪汩汩,鲜血一样。他们又将怎样度过这个大年夜?好了,千夏,别在这里煽情。今晚我订了年夜饭,你快洗个澡,换身衣服,别把唐卡那些不吉利的味道带回家。这个小扫把!千夏不知哪来的勇气,轻蔑地回望着母亲,你是怕唐卡分父亲财产,还是怕他的病会花掉你的金山银山?说完,拿起围巾,奔出家门。二烟花唐卡开门,见到千夏,眼睛明亮得如同除夕的焰火,他抱住千夏,冲屋里喊,奶奶,奶奶,姐姐来了。除夕夜,千夏陪奶奶收听联欢晚会,突然觉得喉咙紧得要命。六年来,直到今天她才发现,这小小的屋,竟连个黑白的电视机都没有。而奶奶听相声时,还张着掉光牙齿的嘴巴,开心地笑。六年前,奶奶体态微胖,牙齿坚固。六年祖孙相依为命的艰辛生活,她变得干瘦,牙齿也几乎掉光。千夏记得自己曾偷偷给她买过哈药六厂的钙片,可,再多营养也抵不过人心沧桑。奶奶睡后,唐卡拉过千夏,神秘地从床单下掏出三根焰火棒,自己拿一根,递给千夏一根,将剩下那根小心地放在床单下,千夏笑他,仔细得跟女生似的。唐卡指指睡着的奶奶,示意千夏小声,他说,那根要留着,等奶奶醒来放给她看,她会高兴到明年春的。千夏仔细看着手里的焰火棒,小摊上五毛钱一根,然而,就这一块五毛钱,很可能就是唐卡和奶奶一天的生活费……原来,哪怕最简单的快乐,对唐卡来说,都是穷奢极侈。千夏发现,眼泪横冲直撞的时候,眼珠会疼痛异常。只是垂下的发遮住了脸,唐卡并没发现她的泪光,拉着她跑到外面,兴高采烈放焰火。千夏很小心地划火柴,唐卡手中的焰火棒劈里啪啦燃起来,彩光一片。城市大年夜多而华丽的灯火中,这是唯一能温暖到唐卡的吧。唐卡为千夏点焰火时,手冻得发抖,划不着火。千夏抬眼,看看他,还有他不合身的旧衣裳。唐卡固执地要点着它,专心致志,鼻尖因着急沁出汗,又在寒气中结成冰花,弄得鼻头红得跟匹诺曹似的。千夏将焰火放入外套口袋,摘下围巾紧紧缠在唐卡脖子上,拉过他皴裂得跟胡萝卜一样的手,拼命呵气。唐卡眼睛红红的,不停抬头,仰望天空,防止眼泪滑下,姐,我是不是很笨啊?他低下头,额前发遮住了他伤感的眼睛,只看到他单薄的嘴唇紧紧抿着。千夏还记得,小学三年级,唐卡初学应用题,脑子总转不了弯,急得满头汗,拼命咬笔尖。千夏笑他“小猪头”,然后仔细给他讲解。这样低难度的题,对读六年级的千夏简单得跟写个“一”一样。一天半夜,唐卡摇醒千夏,不停地撇嘴,一副要哭的模样,他说,姐,我是不是很笨啊?《乐小米·天已微凉》第一部分 你是谁的浅唇我是谁的眉(2)同在午夜,八岁的唐卡,十七岁的唐卡,都曾问千夏,姐,我是不是很笨啊?千夏装作听不见,只是拼命地给唐卡的大胡萝卜手呵热气。而泪水听得见,所以蜿蜒而下,滴在唐卡的掌心,粉碎,像一颗深情的心脏一样粉碎。唐卡推了一下千夏的脑袋,故作大大咧咧,大年夜,你哭丧什么?然后把她拖进家。夜里,比肩躺着。千夏问唐卡,高考准备得怎样了?唐卡很不齿地哂笑,反正不会“堕落”到你那所大学去。千夏很熟练地一抡胳膊,重创唐卡。她击打他的手法娴熟得不能再娴熟,如果可以,她完全可以对他来一场“庖丁解牛”。还记得最初唐卡被扔出家门,她偷偷去看他,却恰巧碰到他偷东西被抓住示众!千夏黑着脸把他领回,黑沙掌鸳鸯腿再加虎鹤双形,直到唐卡流着鼻血在地上喘息,她才想起他有可怕的心脏病。唐卡流着鼻血,从怀里掏出个布偶,百褶纱裙,新月弯眉,哽咽着,姐,我就是想你了,我看她像你,不小心……就拿了。姐,我想你。千夏的喉咙像爆破了一样,蹲在地上,号啕大哭。她还记得,唐卡被爸爸领养回家时,她正穿着百褶纱裙,一边流泪,一边在钢琴边弹奏。五岁的唐卡小小的个子,头发微黄,怯生生走到她身边,入迷地看着她的手如蝴蝶一样飞舞在键盘上。千夏跳下椅子,新月弯眉,微笑着,递给他一大杯牛奶。唐卡像只小猫一样讨好地看着千夏,还有她的百褶裙,一贯怕生的他,嫩着童音,喊她,姐。姐,唐卡在暗夜里呼唤,你想什么呢?没……什么。唐卡,你还记得姐姐那次,打你吗?记得,国仇家恨怎么能忘?唐卡狡猾地笑。对不起,唐卡。她细着声音,哭了一般。唐卡握住她的手,姐,我还一直怕你因为那次把我当坏孩子看……千夏的咽喉如被小刀切割,不能出声。是姐姐没照顾好唐卡。三千夏回到家,母亲的脸黑金刚一样。千夏没喊她,径直走到自己房间找私蓄。母亲箭一样蹿进来,夺下她手中的钱和银行卡,语调狠狠,不许给那小人妖!千夏平息一下自己的情绪,艰难地喊了声,妈,唐卡大概有六年没新衣服了。他要高考,可瘦得跟个猴子一样……我不管!是猴子就送动物园去。还有,唐千夏,你听好,唐卡是你爸的小孽种!收起你可笑的念头!别给我做出丢人的事!母亲得意地微笑着,千夏泪水千回百转。这时西城打来电话,语气听来跟屁股下面架着火盆似的,千夏,我打了一夜电话,就是找不到你,没事吧,你?千夏说,没事。只是,西城,你可不可以借点钱给我。千夏跳上西城的车,眼睛红红的。西城看看她惨白却仍旧清丽的脸,小心翼翼递来纸巾。和妈妈吵架了?千夏点头。因为唐卡?千夏缓慢看了西城一眼,点头。西城拍拍她瘦小的肩,说,千夏,都会好起来的。千夏望着西城单而薄的唇纹,想起唐卡单薄的唇。暗想,如果唐卡多吃一顿饱饭,也会像西城这样开朗健康吧。昨夜,他还缠她讲小人鱼,千夏抗议,都老掉了牙,而且你都十七岁了,还装嫩?唐卡说,姐,是让你装嫩。千夏无奈。讲完后,唐卡是沉寂的。半天,冒出一句话,姐,你还记得小时候给我讲这个故事吗?我问你,人鱼为什么要死去?你说“如果不能爱,就让我死”。我还告诉了爸爸,结果他说别听你姐的,十多岁的小丫头就这么决绝……说到这儿,唐卡沉默了。千夏以为他睡了,谁知一会儿他又清晰地冒出一句,不能爱,真的只能死吗?千夏失笑,原来唐卡着迷的是这句话。睡觉时,她的手搁在唐卡耳际。梦中她总感觉自己的手背缠满泪痕,唐卡的,她的,父亲的,还有奶奶的……千夏,你又发呆?西城泊车时轻声说。千夏回过神,看着他单薄的唇,心隐隐地疼。走进商场,先给唐卡买了件厚厚的羽绒服。当她把这些新衣摆到唐卡面前时,唐卡足足愣了两分钟。千夏看着他抿紧的唇,青紫的颜色,突然觉得自己好虚假。千夏,千夏,六年,整整六年,你今天才长出良心?唐卡摇摇头,说,姐,我不能要。妈妈会为难你的。千夏闷着声,掩饰着要哭的腔调,唐卡,姐姐长大了,妈妈不会为难我的。而且……而且妈也……很想你,这……这是,她,让我,捎给你的。唐卡,十七岁的唐卡,清脆的哭声突然像爆竹一样爆裂,震荡着千夏敏感的神经。唐卡,十七岁的唐卡,不懂恩怨的唐卡,纤细敏感的唐卡,抱着衣服扯着嘴巴大哭,他哭——妈妈。千夏纤细的手,抚过他因呜咽急促起伏的脊背。千夏走时,唐卡说,姐,我上午去看爸爸了。我想把昨晚没点着的火焰棒放给他看,但看守陵园的人在,我没敢。姐,我想爸爸。四山觞唐卡假期补课,而千夏忙实习,在西城的公司。西城说,幸亏有我这么一个好师兄,千夏你才没失业。千夏翻他白眼,还不是抓她做苦力,偿还借他的钱?西城脸都急红了,说,千夏你真是小人。一段日子后,千夏去看唐卡,搭西城的免费车。下车时,却见唐卡和一个女孩正从校外回来,手提购物袋。千夏突然觉得受了伤,自己对唐卡满怀希望,希望他高考成功,命运改变。他却在这关键时候挥霍她借来的钱,荒废她满满的希望……《乐小米·天已微凉》第一部分 你是谁的浅唇我是谁的眉(3)她迎着唐卡走上去,狠狠挥手,一记耳光。唐卡愣了,女孩愣了,千夏也愣了。西城急急拖开她。千夏一边瞪着唐卡惨白的脸,一边心疼地流着泪,身体摇摇欲坠,带给唐卡的营养品撒落一地。唐卡失神望着千夏,新月弯眉,泪水婉转:姐,姐,你怎么了?姐,姐,你怎么了?是六年前那场山觞吗?十一岁的唐卡从昏迷中苏醒,摇着千夏流血的手臂,呼喊着——巴士翻下后山时,千夏整个身体护住了唐卡,手背护住他的脑袋。而父亲远在后座,只能眼睁睁看着死亡来到自己和儿女身旁。父亲毙命,千夏尚有呼吸。十一岁的唐卡,背着十四岁的千夏,颤颤巍巍,走上后山崎岖的山路。整整一个夜晚,他将千夏背下了山。当微弱的阳光爬上他惨白的脸,唐卡重重跌倒在山脚。人们把他俩送到了医院。没人能理解,是怎样一种力量,让一个瘦弱的、有心脏病的孩子,将姐姐背下这十余里山路?千夏醒来时,看到唐卡血肿的双脚,难受异常。唐卡说,姐,别难过,它俩和石阶聊了一晚上呢。千夏轰然泪下。而今日,千夏觉得,碰到的一切,甚于六年前那场山觞。西城说,唐卡,你回教室吧,别担心,我会照顾千夏。唐卡看看他,又看看千夏,将购物包塞到千夏手里,扭身狂奔。女孩也看了看千夏,又看了看西城,走了。西城说,千夏,那女孩眉目和你有几分相似呢。这时,女孩又转身回来,说钱包放在购物袋里了。千夏打开购物袋给她取钱包,却发现里面还装着一件崭新的百褶裙。女孩接过钱包,怯怯地说,姐姐,这件百褶裙你穿上一定很漂亮。唐卡一直想给你买,昨天,他发奖学金了,说姐姐身量和我相仿,就让我去帮试穿……千夏没听完,就追唐卡而去。操场上见到唐卡,他在偷偷抹泪。千夏知道他是个倔强的孩子,若不是天大的委屈,很少轻易落泪。唐卡,对不起。千夏说完哭了,唐卡,姐姐好像总跟你说对不起,姐姐总对你做错事,姐姐……唐卡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笑,泪光闪烁地笑,姐,百褶裙喜欢吗?千夏点头,一字一泪,姐姐喜欢。五生离,抑或,死别唐卡敲开千夏的门,嘴唇惨白,说不出话,直接晕倒在地。千夏惊恐地把他送入医院急救,西城匆匆赶来。那一天,唐卡带来一个消息,奶奶,过世了。千夏的头靠在西城的肩头,讷讷,不是说好人会有好报吗?西城胸腔里满满的柔情,却无从回答。西城出钱,将奶奶安葬在父亲所在的陵园。唐卡在碑前静默久久,千夏突然发现唐卡从来没穿过那些新衣服。为什么?唐卡低着头,额前的发遮住了眼睛,我知道那是他的钱,我不想欠他的。唐卡说要备战高考,死活不住院。千夏沉着脸,你不要小命了?唐卡笑起来,姐,你知道的,我住在这里,也不会有小命的。唐卡跟千夏说,该死得很,他最近开始失眠。姐,要不吃安眠药吧?千夏不肯,给唐卡讲她高考那年“安眠药”的故事:她后位的女孩,高考期间失眠,于是吃安眠药增强睡眠。结果,那药不是假冒的就是失效了,小姑娘整整一夜眼睛瞪得跟鸡蛋黄一样;第二天高考,药效突发,昏睡考场;收试卷时,她又神话般醒来了。一气之下,那女孩干脆疯掉了。整日蓬头乱发,在菜市场对过往男子眉眼如丝。所以,唐卡,我不能让你也疯颠到在菜市场对大妈阿姨们“卖笑”。哈,姐,你吃醋了?去,没大没小。千夏做好饭,离开时,唐卡突然扯住她的衣袖,姐,我活不了很久,是吗?千夏摸摸他的额头,唐卡,你会长命百岁的。唐卡诡秘一笑,姐,其实唐卡很怕死。千夏握住他的手,唐卡,你听着,有千夏在,有西城在,你不会有事的。唐卡咬咬下唇,翻身,睡去。只是,千夏没发现,他眼底浓重的泪影。唐卡失踪了。一连几日不见他的影子,千夏感觉快窒息掉。某日,再回小屋,却见唐卡斜栽床上,酒气满身。千夏夺下他手中啤酒,视线急剧模糊,你怎么这样?唐卡模糊地笑,喊她,姐。不知因感冒还是酒精,有些鼻塞。千夏抱过被子,盖在他身上。唐卡说,姐,你说人鱼陪王子跳舞时,脚真的踩在刀子上吗?姐,人鱼为什么不跟王子说,它疼,疼,它真的好疼啊?哦,姐,我忘了,它是小哑巴……可姐,唐卡没变成小哑巴前,必须告诉你,他感冒了,很难受,得吃药了。千夏心疼地埋怨,这么大了,竟不懂爱惜自己?感冒药送到唐卡嘴边时,唐卡睁大了眼睛,真真切切看着千夏,诡异地笑,姐,唐卡,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世上,有多少事我们不曾知道?我们知道螃蟹和柿子一起吃会中毒,千夏也知道,但她并不知道啤酒和感冒药一同吃下,势必致命。她也不知道妈妈来过,言辞如刀,将自己枉自的臆想告诉唐卡,他是父亲的私生子!她更不知道唐卡竟会选择这种方式决绝离去——如果我不能爱你,就让我死去!她真的不知道。唐卡偷来的布偶一直放在千夏的床头,还有那只焰火棒。很多时候,西城怀里,千夏仰望他单薄的唇,都会想起那些关于唐卡的密码——哪一年百褶裙盛装,牛奶杯开心地微笑?哪一年蝴蝶飞上黑白琴键,偷偷地哭?……哪一年伤口张开妩媚的眼,招摇在手背?哪一年脚印对山路蜿蜒的石阶说,我一定要走过……唐卡,知道吗?千夏,也,很,想你。《乐小米·天已微凉》第一部分 走失在春暖花开(1)——我微笑,含着泪看着麻蛋红红的眼睛,曾经我就用这种眼神看着胡杨,踩烂了他暖暖的围巾,踩碎了我的春暖花开。(一)麻蛋说,洛洛,你说话呀。我喜欢奔跑在田野上,像个撒野的孩子,任性而张狂。一直以来,我都固执地认为,春天的田野,浓郁的花草气息就是母亲的味道。我没有母亲。我一出生,母亲就去世了。我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周洛儿。奶奶说给我起名字的是一个下乡的大学生。从小到大,奶奶逢人就说,我孙女的名字是状元爷起的,长大了准有出息。我吃着百家奶长大。一天,和村里的小孩玩,同麻蛋为了抢玻璃球打起来,我把他的脸抓得“纵横交错”。他扯着嗓子边哭边骂,你个没娘的小母鸡。我回家后,问奶奶,我娘去哪儿了?奶奶刚要开口,父亲黑着脸吼,你娘就让你个杂种给克死了。说着像拎小鸡似的把我拎到天井里,狠狠一顿揍。父亲认定是我克死他的妻,对我充满仇恨。我不哭,我习惯了这种非打即骂的生活。奶奶抱着几乎七零八落的我哭得撕心裂肺。我一动不动,紧紧握着玻璃球,盯着天空问奶奶,这玻璃球真是状元爷给的?奶奶擦着泪说是啊,是个俊俏的状元爷给的,你将来也是女状元。我说,奶奶,我想上学。夜里,奶奶跟父亲商量什么。我竖起耳朵,父亲说,喝酒都没钱,还读什么书?奶奶说我拿我的棺材本还不行?后来,是父亲压抑的哭声。不几天,我上学了。我是村里最小的学生,六岁,太多的皮肉之苦让我太早成熟。或者,我慧根早种。麻蛋开始崇拜起我来,每天帮我拎书包到学校。也难怪,他都快九岁了,还没上学。麻蛋走时,我站在教室门口打量他,颇有感慨,麻蛋,你得多吃点。弄得自己跟面汤儿似的,怎么替我背书包?麻蛋说好。我聪明伶俐,虽然人来疯有点讨人嫌,但教书的女老师还是对我特别好。有时候看她在讲台上擦汗的样子,特端庄,我都想,她可能是我妈。放学时,我对麻蛋说,我觉得女老师可能是我妈。麻蛋说,对对对,我看也挺像。我问麻蛋,你见过她?麻蛋憨憨地笑,说,这是我妈做的热窝窝头,给你。我一看那两个黄灿灿的小窝头,也不管它们是不是在麻蛋那双墨黑的狗爪子里,逮过来就吃。还说,麻蛋,你也吃,得吃胖点。随手又将另一个窝头也咬了一口,左一口,右一口。麻蛋嘿嘿地笑,说好。那洛洛,给我唱歌儿听好不好?我看着麻蛋说,我在吃东西呢,等以后吧。麻蛋说好。年底,我考了全班第一。过年时,女老师帮奶奶包饺子。她鼓励我好好读书,我问她,我可不可以叫你妈?她笑,脸微微地红了。大年夜里,父亲开始喝他的小酒,我坐在他旁边,他瞪了我一眼。等奶奶端上热腾腾的饺子,我突然想起女老师包饺子时温柔的表情。腾腾的热气中,第一次,我想对眼前这个男子谄媚,我说,爸,你说那老师是不是我妈?父亲的脸霎时铁一般黑,夹起滚热的水饺塞到我嘴里:就闭不上你的乌鸦嘴!水饺的热度里,烫烫的油沸腾着我的咽喉。我竟然还在想女老师包水饺时对奶奶说,多放点肉,让洛洛长胖点。我想现在好了,我的舌头胖了,嗓子也胖了,完了,麻蛋,我怎么再陪你唱那首歌?大年夜里,父亲喂的水饺让我声音变成了乌鸦一样。那是有生之年父亲第一次喂我。麻蛋说,洛洛,你说话呀。我摇头。(二)后来,我告诉麻蛋,有人告诉我一个词,很美,叫春暖花开。第二年,麻蛋也来读书,起了个学名叫郑安明。女老师回城了,回城那天,我一直哭,哑哑的声音。她抱着我,落泪。她说,洛洛,我可怜的孩子。同学们早习惯了我的无言。麻蛋依旧给我背书包,依旧给我从家偷东西吃。我的成绩依旧优异。只是,不会笑了。冬天,麻蛋将狗皮帽子套在我小脑袋上。我看着他冻红的耳朵,就拽下帽子,嘶哑着声音想说,你想把虱子传染给我?最后用小纸条写下来。麻蛋红着脸说好。麻蛋从家里偷鸡蛋给我吃。我想起他妈追打着他满街跑就想说,但一想自己可怕的声音只好翻出纸笔:麻蛋,我早吃够了。我家母鸡早让我杀了。麻蛋点头说好。从此,麻蛋手里总是握着一本小本子和一截铅笔。天冷的时候就揣在小棉袄里,拿给我的时候,还有着暖暖的温度。我的口袋里也装满了很多“快捷回答”——“麻蛋,拿开你的破围巾,全是大鼻涕。”“麻蛋,这手套都破成这个样子,一边去!”……小学六年,麻蛋是我唯一的朋友。后来我到镇上读中学,麻蛋拉着我,小眼泪是哗哗地流。我走时,奶奶为我收拾行囊,摸着我的头发眼泪就往下掉,似滑了线的珠子。我回头看看虎着脸的父亲,头也不回离开家门。离开村子时,麻蛋欲言又止,最后他说,洛洛,以后别叫我麻蛋好不好?我瞪着眼睛看着他通红的脸,笑。蹲下身来,用小树枝在地上一笔一划写道——好的,郑安明。他挠挠头,笑。洛洛,我给你攒鸡蛋。我走,手里握着玻璃球。我想告诉麻蛋,昨天我又梦到了女老师,她哄着我睡觉,哼唱着一首歌谣。只是,麻蛋,我无法唱给你听……第二年,麻蛋也到镇上读书,我有了伴。见到他,我就掏出一张纸条说:郑安明,你好。他挠挠头,傻笑,跟个河马似的。《乐小米·天已微凉》第一部分 走失在春暖花开(2)我在他的小本子上写道:有不会的题目,请教我。麻蛋说:是,女状元!后来,我告诉麻蛋,有人告诉我一个词,很美,叫春暖花开。麻蛋只说好。两年后,中考填志愿。麻蛋问我要报三中还是七中,我伸出三根指头。麻蛋说,你不是一直想去七中吗?我腼腆地笑,麻蛋恍然大悟,一脸坏笑,他说我得去跟奶奶说让她给你备嫁妆了,春暖花开就将你嫁出去。我如愿考上三中。村里人来道贺。奶奶说,我就说我孙女是个女状元。父亲依旧笑容不展,小酒不断倒进肚子。晚上,不见他的影子,奶奶说,灌了猫尿又到你娘坟上哭丧去了。我傻傻地想,他是不是要把我考上高中的喜讯告诉母亲呢?第二天一大早,村里人声沸腾,闹哄哄的。奶奶打开门,一帮人抬进一个人来,奶奶一看,没来得及哭就晕了过去。大伙儿七手八脚把奶奶抬到炕上喂热水。我愣愣地看着地上父亲湿漉漉的头发,像一头受伤的小兽一样嘶吼——救他啊。我难听的声音刺激着在场的每个人的耳膜,包括麻蛋。父亲被抬到卫生室。奶奶转醒后,麻蛋背着她狂奔到诊所。我没去,任凭奶奶怎样求我,我一想起他身上每一根骨头都吱吱嘎嘎地乱颤、剧痛。刚刚乌鸦般寒碜的声音冰凉了我每一个毛孔,想到麻蛋都倍受惊恐的神情,我知道,自己一辈子只能做个完美的哑巴。父亲去了。奶奶坐在炕头不停地哭,不停地唱——大山雀,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我想起自己欠麻蛋一首歌,我一直想像女老师一样唱给麻蛋听,然后看他笑。但是,这只是个梦了。我离开家,没参加父亲的丧事。麻蛋说,村里人都说我不通人情。我看着麻蛋忧伤的脸,突然意识到他已经比我高一个头了。骨骼噼噼啪啪生长的声音是谁也阻止不了的。我告诉麻蛋,胡杨和我在一个班里。麻蛋看着我写下的这九个字,咧咧嘴笑,你奶奶现在肯定给你做不了嫁妆。想到奶奶,我哭。(三)他说他喜欢画我的颈项,很柔美。我微笑,不语。我知道,他也喜欢画苏然的下巴,像个精灵。高中生活,学习和胡杨成了我的全部。我喜欢胡杨因为他和我一样的安静,不同的是他是因为天生的优越,我却是因为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