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处心积虑诬陷弘安非柯老爷之子,你的目的是什么,对你有何好处,难道不是昭然若揭吗?”贺逸言辞愈发犀利,转脸看向柯怀远,“你难道半点也未察觉当中的蹊跷吗?若我有这个福气,得了弘安为子,我必定会不顾一切把他带走,决不由他在这儿饱受苦楚!你倒好,眼睁睁看着亲儿被陷害至这等境地!你可曾想过,所有一切都只是她的诡计,倘若真相得以大白,你如何面对弘安,如何面对含恨九泉之下的先任夫人?” 柯怀远额上青筋突突跳起,狠狠一掌击在座椅的扶手上,低哮道:“你给我住口!” 苗夫人吩咐周元家的道:“你到我屋子里去,把藏衣箱里的匣子给拿来。”待周元家的听命去后,她冷声又道,“表舅爷说得好,我是该让老太太、老太爷和老爷他们看看,这一切是不是诡计!” 过不多时,周元家的捧着一个匣子匆匆返回,苗夫人开了匣子,从里内拿出一叠信函,举起在众人跟前扬一扬,道:“这是十年前大姊去世后,我清理大姊遗物时发现的信。”她死死盯住贺逸,“每一封,都是出自表舅爷之手!我这就给众位念一念,让大家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居心叵测!” 言罢,她也不等众人回答,径自打开了第一封信,清晰念道:“表妹爱鉴: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逸表兄上。” 贺逸的眼神遽然大惊,难以置信地瞪着一派从容的苗夫人。 在座众人听闻此信中内容,均愕得面面相觑。两位老太爷脸色越发难看,摇头啐道:“荒唐,当真荒唐!” 苗夫人又开了另一封信,声音和缓依旧:“表妹爱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逸表兄上。” 柯弘安和容迎初心被揪起,急急望向贺逸,谁料他却是呆若木鸡,全然失了主意。 “表妹爱鉴: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逸表兄上。”苗夫人念到后来,每一句每一词均似带上无尽的狠意,眼角眉梢间笼上了一层凛冽。她随手扔下一封,又拿起另一封,“表妹爱鉴: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逸表兄上!” “够了!” 柯怀远和柯弘安异口同声地高声喝止,苗夫人抬眸看向他们,容色间泛起了一抹凄厉与决绝。 柯怀远似是不能接受一般,闭一闭眼睛,压抑下心胸间的愤怒与难堪,方道:“不要再念了!” “这便是你们想要的真相。”苗夫人手指轻轻一扬,信笺从她手中轻飘飘地落下,“我有意要保全大姊和老爷的名声和颜面,可是偏偏有人不识好人心。” 柯弘安平下了惊愕,道:“是了,既然你不留情面,我也无须再有顾虑。你着急辩解也太早了,雪真姑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他说着,边转头向容迎初递了一个眼神。容迎初会意,遂道:“两位嫂子要说的话已经说了,先请她们下去喝口茶吧。”秦妈妈和念珍依言上前将陈嫂子和张嫂子领出了厅堂外。 雪真先时就于心内犹豫要不要说出全部的事实,可眼见了苗夫人这般情状,意想不到之外更多的是痛心,即已有了决定。此时听得柯弘安的话,已是明了,遂缓缓地跪倒在地,哀哀道:“安大爷说得是,贱身要说的话,还没有说完……但是贱身要说的话,自然更多是跟老爷和大太太二人有关,可也许也有对先任夫人不敬之处,若老太太和安大爷听了觉得不妥,大可让贱身住嘴。” 柯弘安看了柯怀祖一眼,道:“二叔费心把你接来京城,为的就是还当年之事一个公道。事到如今,不管孰是孰非,我们需要知道的是真真正正的事实!” 雪真身子微微一抖,鼓足了勇气一字一句道:“大太太指先任夫人与表舅爷私通,全是诬陷,因为她在事发后,生怕先任夫人会想着法子还自己清白,便起了杀心,要将先任夫人毒害至死!” 挥之不去的梦魇,沉重半生的包袱,就是从那时开始正式降临的。 她依了苗姨娘所言诬指主子私会贺表少爷后,便惶惶不可终日,一是担忧不知老爷会如何处置主子,再是担忧万一主子无事,自己会否处于两难境地。这样的懊悔与不安伴随她度过了数个日与夜,一切都似是风平浪静,主子始终不让她到跟前伺候,也就无从得知那一场指证之后主子的遭遇。 直至那一夜,主子突然把她叫到了屋子里。 任夫人有气无力地歪在炕床上,背靠着大红彩绣云的靠背引枕,摇曳不定的灯火之下,她的面容益发黯淡颓败,病态较之先前更重了不少。 雪真战战兢兢地走到她跟前,一眼看到了那梅花式洋漆小几上的沐盆,主子向来是在这个时辰净脸盥沐、准备就寝的。这活儿她也做惯了,不等吩咐,拿了巾帕就要伺候主子,任夫人在这时慢慢睁开了眼,看着她淡淡道:“你来了。” 雪真不免心虚,低低垂首不敢接触主子的目光:“是。太太。” 任夫人指一指那沐盆:“你给瞧瞧,里头是什么花瓣。” 主子一直惯用百合花瓣水净脸,今夜沐盆里的却是桃花花瓣。雪真心下一沉,两脚发软地跪跌下来,浑身瑟瑟发抖说不出一字来。 任夫人撑着手肘坐直身子,一把捏住了她的下颌,借着幽暗的光影端详着她,半晌,手上不觉加重了力道,她吃痛呻吟了一声。 “你果然长得与她有几分相像。”任夫人悠悠道,“你们俩不仅样子长得像,就连心性,也如出一辙。” 雪真恐惧不已:“太太……” “你见过我与逸表哥一起吗?我与他,相约在城西的茶肆见面?那天还降雪了?你倒是好记性!”任夫人“咯咯”地冷笑起来,猛地一扬手将沐盆打翻,盆中的水兜头兜脸地浇了雪真一身,艳红的花瓣零零落落地沾在了她的脸上,遍身狼狈。 她恐慌地连连磕头:“太太,奴才错了,奴才错了!” 任夫人拨开她脸上的花瓣,森森然道:“这才是真真正正的人面桃花相映红呵!雪真,我低估你了。我决定要好好厚待你,你的亲弟弟就在祁县是吗?你在这儿对我用心,我怎可亏待了他?” 雪真面白如纸:“太太,与我亲人无关……” “难怪你会有异心,算来,你也是婚配的年纪了。是我不好,没有为你指一门好亲。”任夫人似是在细细思量,“还记得去年丧妻的车夫赖全吗?他四十有余了,每常爱流连花街柳巷,依我看来,他与你十分般配呢。” 雪真惊得泪流满面:“不,不,雪真不嫁!” “你和她一起来陷害我,无非是想成为老爷的姨娘罢了……”任夫人恨极攻心,面容扭曲而狰狞,“你休得痴心妄想,我就是拼了命,也不会放过你的!” 苗姨娘总是在她最为绝望的时候,逼迫她作出最为艰难的抉择。 “雪真,已经到了这一步了,咱们必须走下去。”苗姨娘拉过她的手,不动声色地在她手心塞进了一件物事,“保全你的亲人,保全你自己,咱们必须狠到底。” 雪真震惊地睁圆了眼睛,手心汗涔涔一片:“你要我……” 苗姨娘眼神清冷如霜:“并不是我要你这样做,这是老爷的意思。” 雪真只觉由身至心均是寒凉如冰,好半晌,她才虚软地吐出话语来:“她好歹是你的亲姐姐……” “你到这个时候还替她着想?她值得吗?”苗姨娘难掩凄绝,“从她灌我红花那日开始,她便不再是我的亲姐姐了。雪真,倘若你真的狠不下心来,你就权当这是你欠我,如今还我的。” 她最终还是接下了那包致命毒药。听苗姨娘说,这毒下在主子日常喝的药汤里,会与那其中一味药相融,可无声无息地令主子殒命。 那夜她来到了小厨房里,借故将那几个守夜的媳妇支开后,站定在了主子的药壶前。 她揭开了盖子,药汤的热气顿时冲到了眼内,熏得她两眼刺痛。她强自定下神,颤抖着手把那毒药洒落在药汤中,鼻中酸楚得越发厉害了。 重新把盖子盖上,她的心在这一瞬揪痛得紧。 为何会走到这一步?为何会没有了回头路? 不是我死,就是她亡?可是跟随在主子身边廿载有余,主子待自己一直不薄,若非出了老爷要将自己收房一事,兴许现下她正陪伴着主子说话,让主子忘却少许病痛的折磨呢。 思及此,雪真止不住泪如雨下。 耳边突然回荡起雪卉说的话:“你知道太太为何会生气吗?自从太太病后,老爷几乎都不来看太太了。太太天天夜里都睡不好,心里就是盼着老爷呢,那天好不容易把老爷给盼来了,没想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说要将你收房,你说太太能不寒心吗?咱们一直都是太太最信任的人,你竟这样……” 千思万虑涌于心头,她痛悔得无以复加,一手将药壶打翻,药壶应声落地,砂瓷破碎得七零八落,如同此时她一步错步步错的困局。她仓皇地跌坐下来,抱头痛哭。 那一晚的情景以及心境,是她接下来的十年里都无法忘怀的阴影,此时当着众人的面道出积聚已久的心结,雪真反倒觉得整颗心正在慢慢地平静下来。她说着,渐渐地止住了泪,仿佛是在这次的坦白中放下了背负已久的包袱。 “我无法狠下心来对先任夫人下毒手,我也不想面对苗……如今的大太太,所以那段时日我一直称病,躲在屋子里谁也不见。我就在心里期盼着,或许,大太太会就此罢休,或许,老爷会查明真相,但是无论如何,求上天保佑先任夫人能平平安安地过了这一关。”雪真深吸了一口气,面上再度浮泛出一抹痛心,“可是先任夫人还是出事了……我很害怕,我不敢深想,不知道是不是与老爷和大太太有关……先任夫人出殡的那天,雪卉竟然在屋子里上吊自缢了!人人都说雪卉是忠心殉主,可我总是觉得,这当中不知有何蹊跷……”她抹去眼角的泪水,注视着满脸阴沉的苗夫人,“我深知,柯府已非久留之地,所以我犹豫再三,还是前去求老太太把我放出府去。” 柯老太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当日你来求我,说你无意为大老爷的姨娘,也非柯府的**奴才,你家主子去了,你便想出府去。你还记得我问过你,你跟大老爷说你主子跟表舅爷私会的事,是不是属实,你不是仍然非常肯定,半点不肯松口吗?你若是真的良心有愧,为何在那时不对我说出实话?” 雪真先没有回答,只含泪膝行至柯弘安脚下,重重地叩了几个响头,又转向贺逸,仍是重重地叩了头,方颤声道:“都是因为贱身一时的恐惧,想要保全自身,才致令大爷饱受身世不明的苦楚,害表舅爷深受其累!如今已过十年,只希望贱身的真话来得不算迟。” 柯菱芷抚着心胸,哭倒在冯淮怀中。柯弘安早在听闻她说下毒一事时,便忍不住流下了痛恨交集的泪水,容迎初亦是心寒难禁,只拉着夫君的手,冷眼盯着苗夫人和柯怀远二人,齿冷道:“要有多狠心无情,才能作出毒杀结发之妻这样灭绝人性的事来!” 柯怀远怒目瞪着雪真:“这一切都是你信口雌黄,无凭无据!” 柯弘安咽了咽,看向柯怀祖,诚恳道:“二叔,弘安还没来得及好好谢您,我之所以能把雪真请到这里道出真相,都是因为二叔您的苦心筹谋。当年的事,除了雪真,还有二叔和婶娘是知道内情的,到了这个时候,弘安求你们说出实话,还我娘一个公道吧!” 柯怀祖和陶夫人相视了一眼,略略有点迟疑。柯老太太见状,本欲说什么,却在开口之前又红了眼睛,终是朝两位老太爷摇头苦笑道:“家门不幸,原是我这个老糊涂教子无方,才闹出这起子乱事!” 柯怀远和柯怀祖兄弟二人闻言,不约而同地一起跪倒在老祖宗跟前。 柯怀远道:“是孩儿不孝,没能把当年的事安置妥当,才会再生事端,让娘操心。” 柯怀祖面沉如水、一声不吭地朝座上的母亲磕了头,待直起身子时,目中带上了一丝决然,缓声道:“此次怀祖的所言所行,都让娘伤心了。可是在八年前,伤心的人不止娘一个。”他转头看着兄长,笑意凄凉,“那日弟弟便寒透了心,到了今时今日,仍是忘不掉。” 陶夫人知意地在丈夫身侧跪下,道:“雪真并无虚言,先大嫂确是被毒害致死的!在先大嫂去世的前一日,我曾去看望过她,那时她直如油尽灯枯,精神气全无,只剩下一口气罢了。我在旁唤了她好半日,她也不曾答应,可怜见的!没想我才要走的时候,先大嫂突然伸手扯住了我的衣袖,含含糊糊地说,救救她,药里有毒!我一下被唬住了,也不知是不是听错,凑近问她,她多艰难才又吐出一句话,果然说的是药中有毒!我一时慌得没了主意,便回来告诉了老爷。” 柯弘安一把揪住了父亲的手:“你为何这般狠心?” 柯怀远像失了魂一样,只怔怔地跪在原地。 柯怀祖冷冷一笑,道:“大哥,我也曾与你一样狠心,我也有负于先大嫂。因为在娘子告诉我此事后,我所做的,并不是救先大嫂,而是告诉你我娘子听到的这些话。你是我的大哥,是我最为敬爱的亲哥哥,你是我的至亲,无论发生什么事,你是对还是错,我这个做弟弟的,也应该维护你,让你小心行事,莫要落下什么把柄日后惹出祸端……” 柯弘安泪如泉涌,忆起母亲逝世时的凄惨情状,只觉心如撕裂般地痛。柯菱芷涕泗横流,冲到父亲跟前,哭着道:“不管娘怎么样……你怎么可以下此毒手……在娘心里,你一直是最最重要的人!” 柯怀祖倒抽了一口冷气,道:“如今细细想来,也合该是我的报应,我满心要替大哥隐瞒此事,可是没有想到,大哥竟然从此视我为心腹大患!当年我进士出身,我的好大哥满口答应会代我上下打点,以求得留京中任官,我更敬大哥眷护,每日都在心内感念大哥待弟弟的一片心!不成想,我千盼万盼,盼来的却是一纸宜州上任的文书!” 柯怀远垂下头,眼内竟慢慢地蕴上了一丝泪意。 苗夫人脸色青白,静默良久,忽而开口道:“老爷,他们说的全是一派胡言!这是他们处心积虑想要对付我们,雪真说的是假的,二叔说的也是假的!大姊不是被毒杀至死的,她是因为与表舅爷私通诞下孽种,愧悔于心,郁结成病,她是死于重病,与我们无关!” 贺逸慢慢抬起头来,惨白如纸的脸庞上满是僵冷的沉郁,他静静地注视着苗夫人,目内的神绪渐次沉淀下来,终是成为坚定于心的一个决定。他握一握拳,言辞清晰道:“表妹爱鉴,除了先任夫人,我还有你这位苗家的表妹啊。” 苗夫人错愕地转过脸来,目光凌厉地瞪向他。 “那些信……是出自我之手没错。但是……”贺逸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并不是写给先任夫人,而是写给表妹你的。” 苗夫人恼羞成怒:“你胡说八道!” 柯怀远疑窦顿生,眼光如箭地在妻子和贺逸两人身上逡巡不止。 贺逸凄冷一笑,道:“从你念出这些信开始,我就知道我不必再为你顾念太多。当年我对先任夫人只有兄妹之情,对你才是……” “你住口!”苗夫人厉声打断他,“你以为你这样说就能证明大姊的清白吗?这都是你和弘安的诡计!” 容迎初往前走了一步,镇声道:“大太太和表舅爷都不必再争论,要想知道相公究竟是不是柯家血脉,我倒是有一个直截了当的法子。”她目光沉静地从众人面上掠过,缓缓吐出四字——“滴血验亲。” 第十章 成王败寇 你要记着, 留得青山在。 在你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将敌人置诸死地之前, 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咱们要么一忍到底, 要么诛人诛心。 柯怀远略一敛下眼中的猜疑之色,道:“早在九年前,我与弘安便曾滴血验亲过,结果早在我们心中。” 容迎初从容一笑,道:“九年前的疑问在九年前得到过答案,九年后的疑问却仍待解开。今日的纷争只因一个不定的结果,这样说下去,也是无济于事,不如来一个痛快。” 柯弘安颔首道:“迎初说得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再验一次,若我当真不是爹的亲儿,我必会马上离开柯府。” 韦宛秋施施然从座上站起来,婉声道:“本来我也是要说这一句,与其多费唇舌,不如还是滴血验亲呢!” 柯老太太想了想,对柯怀远道:“便依了他们说的去做吧!” 韦宛秋拂了一下月华色古纹双蝶云样的广袖,悠然道:“慢着,且听宛秋的一个主意。滴血验亲此事毕竟事关柯家的颜面,事关相公的去留,也事关柯家的家业归属,而在这儿的每一个人都是利益相关者,任凭谁去准备滴血验亲的事都会让人不放心,为避嫌疑,还是该交由与此事最不相干的人去办才妥当。你们可赞同?” 容迎初似笑非笑道:“妹妹觉得谁才是最妥当的人?” 秋白款款站起来,朝众人欠一欠身,道:“若是各位主子不嫌秋白粗笨,便由秋白来为大老爷和安大爷备下滴血验亲的清水吧。” 韦宛秋侧过脸,悄悄朝秋白递了一个眼神,秋白心领神会,随着秦妈妈她们一同出了厅堂去取水。 不消一盏茶的工夫,秋白便端来了一钵清水,秦妈妈则将银针取出,来到了柯怀远和柯弘安二人跟前。 柯怀远眼底有浓重的犹疑之色,冷冷瞥了苗夫人一眼,又看向柯弘安,终是半带犹豫地伸出手,由秦妈妈一针刺下指尖。此刻厅堂内诸人皆屏息静气,竟可听到血滴落水中的声响。柯弘安凝神上前,同由秦妈妈刺穿手指,只听微闷的“嗵”一声,鲜血滴入水中,似是滴入有心人的心房之内,击起的紧张意绪如同是起伏不定的千潮万浪。 柯怀远和苗夫人、柯弘安和容迎初以及韦宛秋并柯怀祖夫妇数人都围拢在了水钵旁,只见钵内水波微微荡漾,两抹鲜血分别于水中化散开来,却始终是相互排斥,等了半晌,始终无法相融。 柯弘安和容迎初脸色大变,惊声道:“不可能!” 柯怀远整张脸一下变得全无血色,双脚浮软地往后退了数步,喃喃道:“我说过无须再验……” 苗夫人原本僵冷如霜的面容却在这一刻彻底松弛下来,冷笑着对柯弘安道:“不是就不是,做再多说再多都不会改变事实。” 柯菱芷难以置信地盯着钵中两滴不能相融的鲜血,摇头道:“不,不,大哥不会不是爹的亲儿,不会……” 主位上的几位长辈亦惊疑莫定地站了起来,柯仲贤用力地拄着拐杖,沉声道:“果真是家门不幸!弘安并非咱们柯家血脉,这可怎生是好!” 柯老太太咳嗽了几声,道:“九年前的那个结果我不相信,九年后的这个结果,我同样不能相信!” “老太太您不能相信,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韦宛秋目含讥诮地看了一眼柯老太太,莲步姗姗地走到柯弘安身侧,柔声道:“相公,此处不留人,何必与他们苦苦纠缠?不如归去。” 柯弘安脸上的惊诧之意慢慢消退,眉心带上一丝嘲讽:“不如归去,这四字,还是由我赠你吧。” 容迎初舒眉,掩唇低低一笑。 韦宛秋一时尚未解其意,便听身后传来秋白清越的声音:“知道为何大老爷和安大爷的血不能相融吗?那是因为水中加了清油,若水中有清油,即使是亲生父子的血,也是不能相融的。” 韦宛秋又惊又怒,霍然转身逼视着秋白。 秋白只波澜不惊,微笑道:“知道为何韦奶奶会提出让我来准备清水吗?那是因为她早有打算,要在今日向你们提出滴血验亲,好让她得以在水中做手脚,使得大老爷和安大爷的血不能相融。她这样做,全是为了逼安大爷随她远走青州。” 容迎初淡淡地笑看着韦宛秋道:“好可惜,让妹妹白高兴了一场。” 柯老太太眉心一松,忙问道:“这水果真是被动了手脚吗?” 秋白从容不迫地欠身道:“回老太太的话,千真万确。韦奶奶费心安排一场,我好歹要先遂了她的愿,权当是让诸位看一个笑话吧。” 韦宛秋目光如要噬人一般在容迎初和秋白两人身上盘旋,怒不可遏道:“秋白,我的感觉没有错,你接近我根本就是容迎初的安排!你们串通一气就为对付我!”她转脸冷眼瞪着柯弘轩,恨声道,“连你也瞒我!” 秋白静静道:“既然连滴血验亲的水都能动手脚,还有什么不能算计的呢?” 韦宛秋眉心倏地一跳,目眦欲裂,狠狠一掌朝秋白脸上掴去,咬牙切齿道:“你出卖我!”秋白眼中泛起一抹凛冽,脸上仿佛笼罩了一层冷霜,紧接着,她出其不意地扬手回了韦宛秋一个响亮的耳光,声冷如冰:“余向蓉,你真的忘记我是谁了吗?” 韦宛秋大惊失色,震惊地抬头望向秋白,道:“你是……” 秋白凄冷一笑,一把抓住了她的左手手腕,道:“听叶康说,你捅伤他以后就割脉自杀了,是这只手吗?” 韦宛秋难以置信地瞪着她:“你是方萱?你就是方萱?” “余向蓉,你知道我原本有多恨你吗?你明知道叶康有了我,可你仍然天天缠着他,你还逼他与我分开,逼他选择,他偏偏也舍不得你,一连好多天,我都见不着他。我以为他已经有了决定,舍弃我,要与你这个第三者在一起!”秋白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不放,目光锐利如刀锋,“我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幸而,天理循环,恶有恶报,你破坏我与他的感情,你伤他的身体,最终失去最多的,还是你自己!” 韦宛秋细听着她的每句话,额上不禁渗出了涔涔冷汗,颤声道:“我伤他?他告诉你我割脉自杀?他没有死吗?他没有死吗?不可能,他分明已经死了……” 秋白露出了讥讽的笑意:“叶康没有死,你们被发现的时候,你已经断气了,可他还有气息,及时送进了医院,终于还是脱了险。你白送命了。” 韦宛秋心底漫过不可知的彻骨冰凉,如是长久以来的支撑在这一刻无声无息地湮灭,从身至心,抽空一般地虚脱了下来。她脚步踉跄了一下,惘然呢喃:“他没死,原来他没死……”她怔怔地转头看向柯弘安,泪水悄然流下,“长久以来,我的坚持都是错的吗?” 秋白慢慢放开了她,神色间有些微悲戚:“叶康活过来了,他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求我原谅,他说他最后悔的事,就是与你在一起。他说从今以后,会把你忘记,与我好好过日子。可是好景不长,我遇到了车祸,最后便来到了这里……”她亦凄然落泪,“我与他再无重逢之日,却重遇了你,是你再度揭开了我的伤疤。” 韦宛秋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胸臆间似是痛得五内俱损,又似是痛得再无了知觉,纷纷繁繁的旧日片段与感情,不停地飘零于脑海之间,终在残酷的真相面前被击溃成了七零八落的碎片,她那般竭尽所有,就是不愿意成为一个笑话,可最终仍然只是一个笑话。那么多,她付出的那么多,都只是一个笑话。 容迎初走上前来,道:“既然此次的水有问题,那不妨再取水重验一遍吧。今日这些疑团摆在了台面上,无论如何也得想方设法弄个明白了。” 柯老太太颔首道:“迎初说得是,为免再出岔子,念珍,我与你一同去取水来。” 容迎初忙上前扶了老祖宗,对座上两位老太爷道:“为确保万无一失,还请大伯公和叔公两位老人家一同移步,与老太太一起看着咱们取来干净无异的水吧。” 柯仲贤和柯仲保两位深以为然,遂由柯怀祖夫妇搀着同去了。过不多时,念珍便在几位耆老的随同下捧了水钵进内,小心翼翼地摆在了黄花梨木桌上。 容迎初亲自拿起银针,抬眸温然地注视着柯弘安。他此时神色安然,目中是满满的信赖与笃定,似是历经暴风雨后再无所畏惧的安静与持定,伸手让妻子刺出了一滴鲜血滴入水中。 柯怀远浓眉紧蹙,迟疑着不敢上前。苗夫人面上隐隐泛白,却仍旧镇定着语调道:“老爷,你觉得还有必要再验吗?不管换多少次水,再验上多少次,我相信,结果都会是一样的……” “这儿轮不到你说话!”柯老太太疾言厉色道,“最后验这一次是我和两位老太爷的意思,谁也不得非议!怀远,你不要再拖!” 柯怀远无奈,依着母亲所言由容迎初刺破了指尖,鲜血滴落于水中,缓缓地与水中原有的血珠融为了一体,仿佛本来就是同属一人所有,再分不出彼此。 容迎初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定了,展颜扬声道:“你们来看,相公确系柯家血脉!” 柯弘安却全无喜悦之意,只面沉如水地望向父亲,只见父亲脸上阴云密布,眼底发红,紧紧地抿着唇,一言也发不出来。 柯老太太老泪纵横:“安儿一直就是咱们柯家的长子嫡孙,一直都是!” 柯怀祖和陶夫人相视了一眼,终是沉默着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去。 柯菱芷又是喜又是悲,含泪苦笑道:“正如祖母所言,本来就是,可却平白不是了十年……”她再度悲从中来,“还有我们的娘……” “我们的第四个孩儿,那时大夫过来帮我诊脉,说是已有三个月了,你就站在我的床前,笑得那样欢喜,我怎么也忘不了你那样的笑脸,还有那日的美满喜乐。”苗夫人面上似有柔情万千,深深地凝视着柯怀远,“老爷,你还记得吗?你说为我们这个孩儿取名叫欢,弘欢也好,菱欢也好,不论男女,只愿孩儿来日百事欢宜,也愿咱们阖家欢喜。”她说着,泪水自眼角淌下,哽咽着又道,“可是我们的欢儿还是无福降生,老爷,你知道的,为何欢儿不能降生?” 柯怀远双目空洞,茫然道:“我知道,因为她用红花害死了欢儿,她让我失去了一个孩儿,所以……你也要再让我失去一个孩儿,是吗?” 苗夫人声音清冷如深冬寒风:“我曾经想过,如若步步忍让,可以换来我和我孩儿的平安,我愿意替她为牛做马,她让我怎样都可以,哪怕是要了我的命,只要她不伤害我的孩儿,我也愿意给她!可她为什么这么狠心?”她低泣出声,酸楚道,“被几个婆子按在桌上灌红花滑胎的滋味,你们知道吗?她们灌我红花,老爷你不在,我的几个孩子都还小,没人能救我……” 柯弘安鄙薄地看着她,道:“为了报复我娘,你不仅毁她的清誉,还害她性命,你想说的,是不是这些?” 柯菱柔来到苗夫人身旁,掏出手帕为母亲擦泪,一面道:“我娘并没有承认这些事是她做的,我娘不是这样的人!” 容迎初冷笑道:“一切已是明摆着的了,她承认与不承认,都已不重要。” 柯菱芷恨恨地瞪着苗夫人,问父亲道:“爹,你来说,该怎么向我娘和我大哥赎罪呢?” 柯怀远闭上双眸,似在回忆着什么,缓声道:“人人都说你这性子像我,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并不是。这句话,是我说的。还有,你这个只知道吃喝睡的废人,多少年了,你不过就是个窝囊废。这句话,也是我说的。我还说过,不需要你光宗耀祖,你什么都不要做,你也不配做。我还说了,我柯门用不着你这样的孝子……”话至最后一个字,他哽住了声音,微微睁眼,已是热泪盈眶,“说出这些话,就好像拿针扎在我心上一样,心里疼得厉害,可我还是在说,说了足有十年了……这些混账话,我对我亲生儿子说了十年……我柯怀远混账也足足十年!”他当着众人失声痛哭,“扑通”一声跪倒在柯老太太脚下,泣不成声。 苗夫人本还指望着有一丝扭转局面的余地,可眼见柯怀远如此情状,方知已然无望,不由颓败了神色,灰冷了心绪。 柯老太太亦泪流不止,伸手拉过柯弘安,泣声道:“安儿,祖母心里与你一样,恨极了你爹,这样一个混账糊涂的东西!狠心短命的……如何会有这样的爹?他不配做你爹!”老人家颤抖着手替孙儿拭去脸上的泪水,哑声道,“可你们终究还是血脉至亲,正如过去他不认你,可你仍是他的亲儿,如今你再恨他,他也仍是你的父亲,咱们还是一家人,咱们还是一家人!” 柯弘安含泪冷笑,道:“他让苗氏在我娘药中下毒的时候,可从来没有想过咱们是一家人。他听信谗言的时候,也从来没有想过咱们是一家人。祖母,您不如问问他,他心里可曾把我们当做一家人?” 柯怀远听闻儿子的话,泪珠子流得更凶,他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脚步蹒跚地踱到苗夫人跟前。 苗夫人扬眸看向丈夫,张口正想说什么,没想到柯怀远猛地一挥手,劈面朝她脸上便是一掌,直打得她两眼金星乱冒,连站都站不住了,重重摔倒在地上。 柯菱柔惊呼道:“爹你住手!” “你给我滚一边去!”柯怀远铁青着脸朝女儿一声怒喝,柯菱柔吓得噤了声,只无声饮泣。 苗夫人捂着被打得红肿的脸,勉力抬起头来看向他,哀声道:“你何苦冲柔儿发火,只管冲我来便是。长久以来,但凡狠心的话伤人的事,不都是我来替你出面吗?向来柯府中的坏人只有我苗碧春一人,你柯大老爷既然是一等一的体面人,就请继续顾及你的体面吧。” 柯怀远唇角漫出深重的悲怒之气:“你也承认,你说了许多狠心的话,做了很多伤人的事,这些年来,你也蒙骗了我许久!我不敢相信,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你的算计?这一切如何都会是你的算计?你为何可以这般丧心病狂?” “老爷,你真的没有怀疑过吗?”苗夫人惨笑着看了一眼贺逸,“当年若不是你透出了一点对大姊和逸表哥的怀疑,我又如何能想到往这上面去算计?你那么大的疑心,即便我什么都不做,你仍然会想方设法去打听,结果又会比如今好多少?” 柯怀远怒道:“是你害我和弘安十年相见不相认!” “你与弘安尚且能相见,可我和我的欢儿呢?我连见他一面的机会都没有!”苗夫人泪如泉涌,声声哀戚,“我与大姊,是亲姐妹,我与她虽非一母所出,可也是血脉至亲呵!她为何又能这般狠心害我?”她膝行至柯老太太跟前,哭着拉住老人家精绣团福暗纹的袍角,“老太太,碧春是错了,这一错便无法回头了,可是您还记得您说过的话吗?您还记得我没了欢儿后,您对我说的话吗?” 柯老太太叹了一口气,怅然道:“当年你进门后,我便跟你说过,让你日后凡事不要与娴儿争先,敬她为大,这本是你做小的规矩。那一年你没了欢儿,我怜惜你,我是很伤心,也跟你说过,从此你要学着保护自己。可是我没料到,从此你竟变了一个模样!”她撂开了苗夫人的手,“你无须再在我跟前提起过去,如今的你也再不是当初的碧春,我所喜爱的那个善良淳孝的碧春,在你决定要害死我大儿媳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死了!” 苗夫人呆若木鸡地跪在原地,热泪源源不止地从她空洞的眼窝中流出,口中怎么也无法再吐出一个字来。 柯老太太不再看她,只冷声向柯怀远道:“瞧瞧你们俩干的好事!你说吧,该怎么处置她!” 柯怀远面上有深深的哀痛,静默半晌,他艰难地开口道:“对外告知,柯府苗氏病重,终告不治而亡……” 苗夫人震惊地睁圆了双目,愕然看向柯怀远。 柯怀远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对内,只有咱们知晓……儿子会给她一封休书,把她的名字在族谱中去掉……” 柯菱柔尖声大哭,一下跪倒在母亲身旁,泣声道:“不要休我娘,不可以休我娘!我娘也受过不少委屈啊!爹,我求求你了,不要休我娘!祖母,我求求你!” 柯老太太不为所动,沉肃道:“既然已经对外宣告苗氏身亡,那即便是给了她出妻书,她也不能以苗碧春的身份离开柯府。她身上背负的是一条人命,我们虽然要顾全柯家声誉暂且不把她送官府治罪,可也不能轻易放过了。咱们在城西不是有一处房舍吗?把她带过去,派人看守着,让她一人在那里自生自灭就是了!” 苗夫人嘴角咧开了一个笑弧,面上却已是惨淡得全无血色,如是在绝望中绽放的最后一点生气,她紧紧盯着柯怀远,一字一句道:“老爷,休得好,这是碧春最后一次替你顶下所有的罪名。” 柯菱柔哭得面目浮肿,一时慌急失措,转身扑到柯弘昕跟前,揪着兄长的手道:“哥哥,咱们的娘要被休了,你快说句话呀,你快替娘求求爹、求求祖母呀!你赶紧说话啊!” 柯弘安凄然一笑,道:“当年我娘被活活毒死的时候,谁又来救我娘一救?”他目光灰冷地看着父亲,“爹,儿子认为,我娘的死,并不仅仅是苗氏一人的过错。” 他的话如利针般尖锐,字字无情地扎在柯怀远的心上,柯怀远干涸的双唇微微翕动了一下,愧然道:“是,从一开始,我们都错了……” 这时,柯弘昕霍然从座上站起身,走到柯弘安面前,郑而重之地跪了下来。戚如南略略犹豫了一下,也随在丈夫身后跪下。 柯弘安冷眼扫视了他们两人一下,道:“三弟和弟妹若是想替她求情,那我劝你们大可不必了。” 柯弘昕面呈沉痛之色,道:“今日突然闻知娘所为的这一切,为弟心内之痛简直非言语能表!由己及人,为弟可以料想大哥经年受到了多少折磨和心内的苦楚,还有枉死的先任夫人……所以,为弟并非要替她求情,而是要代她向大哥行三跪九叩之礼,是向先任夫人和大哥认错,亦表我对先任夫人和大哥的一点痛愧之心!” 柯弘安有点意想不到,不由沉默了下来。柯老太太在旁颔首道:“难为你有这份心,也算是个明辨是非的孩子。” 柯菱柔眼睁睁地看着柯弘昕和戚如南两人当真行了三跪九叩之礼,又惊又怒:“你们凭什么替娘向他叩拜?柯弘昕!我们的娘在这儿呢!” 苗夫人神色渐渐冷寂了下来,低低道:“柔儿,由你三哥去吧。” 柯弘昕朝柯弘安叩过三个响头后,慢慢地直起身,面上的沉郁更甚,目内隐隐地泛起了泪光,口中和缓道:“娘,你说的被灌红花一事,儿子记得,那年儿子八岁。我少不更事,只知娘是受了欺辱,心里总是愤愤,是娘你抱着儿子,在儿子耳边轻轻说了五个字,那五个字,娘你可还记得?” 苗夫人的思忆被亲儿的话带回了久远的年月中,顿时有如醍醐灌顶,一下明白了过来。 “在那时娘你分明知道凡事不可强求,为何竟然还私下里做了这许多伤天害理之事?儿子这些年来,都谨遵着娘你的教诲做人,可到了如今,那些话为何都成了谎言呢?”柯弘昕说到后来,已然哽住了喉咙,无以为继。 苗夫人却微微绽开了笑颜,缓缓点头道:“昕儿,娘明白了,你只管放心。” 正说着,王洪和巧凝两人慌里慌张地进了厅堂,王洪战战兢兢道:“大老爷,大事不好了!靖五爷在绮凤楼醉酒生事,为了争得那头牌花魁,活活把那彭家六爷给打死了!如今彭家人已经报了官,靖五爷被押到了官府去,就说要老爷您去看看呢!” 柯怀远和柯老太太闻言,均怒不可遏,直骂孽子。柯怀远气得一挥手,道:“这混账东西就是我的报应!由他去,他的死活与我无关!” 苗夫人听闻五子出事,神色竟益发平静了下来,口中喃喃道:“酒是穿肠毒物,色是削肉钢刀,财是鬼迷心窍,气是惹祸根由。果真如此。”她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眼睛一瞬不移地注视着柯弘昕道:“昕儿,你替我认错,很好。以后若娘不在了,你五弟是个不争气的,柔儿年纪还小,你要好生保重。” 柯弘昕垂首静默,苦忍眼泪。 苗夫人望向柯弘安,道:“弘安,大姊在当年临终前,说了一句跟你有关的话,这些年来我都没有告诉你,今日既然一切已成定局,我要走了,便把那句话告诉你吧。”她边说着,边一步一步向他走近。 柯弘安思疑地看着她,正暗自纳罕间,她已经站定在了三尺开外。 苗夫人唇边的笑意微微地带上了一抹杀气:“你娘她说的是……” “弘安,当心!”容迎初眼见她迅捷地拔下发上银簪,把那锐利的簪尖往柯弘安心胸直刺过去,不及多想就要冲上前去。 柯弘安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快步向后退开,苗夫人却如疯魔一般抓着簪子冲他刺来,蓦然间却见一抹身影飞快地挡在他跟前,苗夫人手中的簪尖一下狠狠地刺进那人的心口! 柯怀远慌急地唤人道:“快把这疯妇人拿下!”王洪急忙率家仆将苗夫人钳制住了。 容迎初惊得面无人色,匆匆来到柯弘安身边,错愕地看着倒在他怀中的韦宛秋。 簪子刺进身体的那一瞬间,她忍不住在想,当**刺伤他的时候,他的感觉是不是如她此时一样? 身体上这冰凉的疼痛,为何还是盖不过心底的痛楚? 她虚软无力地躺倒在他怀中,这分明是一个陌生的怀抱,不是他的臂弯,不是他的味道,更不是他的怜爱。为何,后知后觉至此? “快去请大夫!”他和她的声音响彻耳畔,终于,她与他们,不再是敌人了吗? 韦宛秋忍着痛,伸手抚上他的脸庞,指尖间,是她并不甚熟悉的轮廓,她忍不住笑了,道:“我真笨,到了今日,才知道不是你。” 柯弘安不免担忧,更多的是意外的感激与震动:“你可以不必理我,为何要替我挡这一下?” 她仍旧是含着笑,那一点清清薄薄的笑容,像极了即将萎败的花朵,仍旧挣扎着盛放着最后的明艳与灿烂。她轻轻道:“我与他……早已缘尽了,可我错觉,以为你是他……这段日子,我过得很痛苦。因为我不知道我其实早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以为还有你,才会不顾一切地争……”她垂下泪珠,整张容颜便如雨洗的残荷,渐次失了生机,“这是……我还给你……也还给他的。” 秋白来到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哽咽道:“他不值得,他真的不值得你为他……” 韦宛秋身子越发沉沉坠了下去,气若游丝:“他为什么……要后悔与我在一起?我是真的……好爱好爱……好爱他……”她逐渐无声,逐渐没有了气息,眼睑轻轻地垂下,如小扇般美丽的睫毛一抖,藏于眼角的泪珠徐徐滚落。 容迎初颤抖着手在她鼻下探了一探,低低道:“她死了。” 柯弘安小心地把韦宛秋的尸身放落在地,冷冷地看着苗夫人道:“她把韦将军的女儿给杀死了。” 柯老太太蹙眉道:“你这个蛇蝎毒妇!竟想杀害弘安!如今错杀了宛秋,韦将军必定不会轻易罢休的,你又给我柯家添灾祸了!” 苗夫人被一众家仆押制着,动弹不得,只阴冷地一笑,道:“是,柯家又添灾祸了,原本该死的人只有弘安一个,他若是死了,便不会生出这些事端!” 柯弘安并不理会她,只对父亲道:“你一心想着放她一条生路,可她如今并不领情,宛秋在她手下丧命,决不可轻纵了她去!” 柯怀远压一压胸臆间的愤怒与悲怆,半晌,方缓声道:“苗氏罹患癔症,今日失心疯病发作,错手取了韦氏性命。王洪,把她押到官府刘大人处依罪处置,亦算是对韦将军的一个交代。” 苗夫人惨淡一笑,目光不舍地落在一双儿女身上,最终定定地注视着柯弘昕。当家仆们把她往外拉去时,她蓦然大声喊道:“青山……留不住!你莫忘了!” 柯菱柔简直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幕,整个儿哭昏在了当场,只由戚如南在旁扶着。柯弘昕依旧腰杆笔直地跪在地上,面上似是没有半点表情,一眼也不看母亲。待得苗夫人远去无踪后,他方在柯弘安的劝解下起身,带同妻子和妹妹离开昌荣大厅。 容迎初和秋白命人来将韦宛秋的尸身移至了后堂,柯弘安和柯菱芷夫妇则将贺逸和雪真两人送出厅堂外。柯老太太让两位老太爷和二房众人留下,容后再行商议家业掌管分配一事。 待出了大院外,柯菱芷按捺不住拉着雪真问道:“刚才听姑姑竟说那苗氏是任家的三姑娘,苗氏也说自己与我娘是同父异母的姐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何我从来没听娘和外公他们提起过?” 雪真忆起旧事,不免惆怅,沉声道:“我本是任府的家生子,有些事也是从我娘和府里的老人那儿听来的。都说三姑娘的生母李姨娘在生下三姑娘后,便血崩而死了。三姑娘才出生那会儿,只要是醒着,总是啼哭,尤其是在夜晚,更是哭得厉害,那脑袋是一面一面地朝下点。府中经过事的老人都私下里说,这种分明是叩丧哭呢。果然过了没几天,任老太太便没了。任老爷和任夫人心里也觉得不对劲,请了男女先儿回来一看,只说是任家有女,命中带煞,刑克家中的妇人,若由其留于家中,不出三年任府的女眷必定难逃一死!老爷和夫人都被唬住了,忙问解决之法,那男女先儿便说,此女不可再养于家中,得马上找了八字相融的人家送过去寄养,改名换姓,今生亦不得认祖归宗,方可使任家避过刑克之劫。” 柯菱芷听到此处,已有几分明白,道:“所以,外公当年便把她送到门生苗老爷家寄养?” 雪真点了点头,道:“我娘说,三姑娘被送到了苗家后,果然就没再日夜啼哭了。后来便有了我,我打小便伺候在先任夫人身边。三姑娘偶尔也会随苗老爷到任府来,一来是任老爷心里仍记挂着这个亲女儿,二来,三姑娘在当年也确是很招人喜欢,连我都很想与她多亲近。那个时候,先任夫人十三岁,她十一岁,两姐妹的性情却相差甚远,就连任老夫人,也会常常抚着三姑娘的头说,她是错生了娘胎,白可惜了一副好性子。”她低低一叹,小心地看了柯氏兄妹一眼,才道,“那一年,苗老爷不知怎的获了罪,平白丢了官,苗家家道中落,任老爷生怕三姑娘在苗家会吃苦,本想着把她接回任府来的,可不知为何……先任夫人去找任老夫人商量说,当年三姑娘确确实实是把李姨娘和老太太给克死了,如今还该小心为上,再找得道的高人回来看一看,确保三姑娘不会再刑克家人了,才把她接回来。” 柯弘安和柯菱芷何尝不明白雪真眼神里的意思,柯菱芷只道:“我娘这也是担心家人的安危,凡事小心些,总没错。” 雪真仍忍不住叹气,道:“后来不出先任夫人的意料,请回来的男女先儿说三姑娘八字带克,是不宜认祖归宗的。如此一来,柯老爷只能把接三姑娘回府一事搁置了。” 柯弘安疑虑道:“那为何苗氏又会入了柯家门呢?” 雪真道:“先任夫人嫁进柯家一年后,有一回,和柯大老爷一同回业州娘家去向任老爷贺寿。柯大老爷和三姑娘,就是在那个时候相遇的。当中的微末情由,我并不知晓,只知道柯大老爷那时就执意要娶三姑娘为二房,而三姑娘也是一副非君不嫁的样子。任老爷虽然知道先任夫人心里不痛快,可还是答应了柯大老爷的提亲,让他以良妾之礼将三姑娘迎回了京城柯府。”她细细回忆着当年的情状,“我还记得那时我悄悄问过三姑娘,为何会甘愿与二姑娘共事一夫,做小伏低,三姑娘好似并不在意,只说与其受旁人摆布,不如自己选择,虽然是做小,但是只要老爷心里有她,她便心满意足了。” 柯弘安冷笑道:“原来从那时起,她便是表里不一。” 雪真却摇了摇头:“那个时候她说的这句话,倒是发自肺腑,而且……那时的她与如今的她,当真是不一样。” 柯弘安将信将疑,想了想,又问道:“那她说我娘灌她红花一事,究竟是真是假?” “这件事,也是真的。”雪真面上泛起一抹伤愧,沉郁道,“平心而论,她对先任夫人是太残忍,可先任夫人也确曾有负于她。那个时候……我也在场,她一直怨我没有救她,可我人微言轻,先任夫人知道我与她交情深,也不许我离开半步,生怕我会去找老太太……说起来,她要怪我也是应该的,都是我太胆小,才没救她。” 柯菱芷轻轻嘘了一口气,道:“发生了那么多事,怪道我娘去世后,我外公前来与祖母见面,说起爹续弦的事,我外公竟说让苗氏扶正,还说是全了任府的情面。那时我还小,并不明白这是什么缘故。如今想起来,原来外公一心想着不让亲女受委屈,才会不惜拉下脸来求祖母扶正苗氏,想来……外公一定不知我娘的死与苗氏有关。” 雪真苦涩道:“在任老爷心里,三姑娘一直是受委屈的那一个。” 贺逸似满腹心事,面上阴霾密布,两眼只空洞洞地直视着前方,对旁人的言语充耳不闻。柯弘安和柯菱芷见他如此模样,心下暗暗叹息,也不多问,便先行将雪真送出府去。 待人皆散去后,柯弘安来到贺逸身边,关切道:“表舅,你怎么了?” 贺逸轻嘘了一口气,唏嘘道:“桃花依旧,人面全非。她与旧时,已是两样。” 柯弘安心有狐疑,轻声问道:“刚才听了雪真所言,当年苗氏是一心要嫁与我爹的,不知她与表舅您之间,可曾有过真情?” 贺逸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一厢情愿。我对你娘,是兄妹之情,她对我,亦是兄妹之情。”他长长叹息,怅然道,“罢了,光阴一去不复还,更何况是人心多变。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容迎初的声音在后头远远传来:“相公,老太太让你赶紧进来,莫让老太爷们久候了!” 柯弘安目送贺逸离去后,平下汹涌于心底的思潮,与容迎初一同返回了昌荣大厅内。此时柯怀远已将一直由长房掌管的地契、房契、铺契以及账簿等物理清放置在了黄花梨木桌上。柯老太太指一指这些物什,道:“这些年来,弘安空有嫡长孙的名头,从来也不曾得依约例掌管家业,如今他也算是为自己讨回了公道,是真真正正的柯家长子嫡孙。那依我看,咱们还是按着旧年的约例,由长房弘安这边掌管这些家业一年,后年便是二房弘山这里再轮管一年,你们可有异议?” 柯怀远突逢巨变,神绪涣散,一时只是沉默,唯事事依从罢了。柯怀祖和陶夫人两人的脸色并不太好,但碍于柯老太太的情面,也不敢多有置喙。 柯弘安环视了众人一番,开口道:“祖母,对于这家业掌管一说,弘安倒是有个主意。” 柯怀祖和陶夫人抬眼揣测地看着他。柯老太太道:“哦?你有主意,赶紧说来听听。” 柯弘安不徐不疾道:“我也曾听迎初说过,这家业的掌管确是有按房轮管的约定。按理,原该是按祖母所说的由我这一房掌管一年,后年交由二弟。可我寻思着,咱们这家业毕竟事务繁冗,表面看似不过是一盘账目而已,但实则内里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若真是每年轮着管,恐怕会在交割之间闹出乱子。所以,弘安愚见,与其是各房轮管,不如是各房分管。” 容迎初微笑道:“相公所说的各房分管,也就是说把这些家业一分为二,分别交由长房和二房各自打理,日后不论盈亏,概由各房自行承担,但每月仍须按着定例把供给之数交到公里来,这样方不失一家兴旺家业的初衷。” 柯怀祖细细听了,不觉始料未及,讶然道:“将家业一分为二?” 陶夫人将信将疑:“你倒肯?” 柯弘安笑得温和:“我千肯万愿!正如祖母所说,咱们要的是阖家团圆,齐齐全全,所以咱们这个家,分不得。可若仍将全数家业交由一房掌管,那对另一房来说,势必也是有失公允,日后保不准还要生出诸般争执,何苦来!这些家业本就是咱们这一家人的,如何打理,咱们一家人商量妥当便是。弘山稳当,弘轩圆融,都是掌管家业的好人选呢!” 柯老太太眼角微微渗出泪来,颔首道:“弘安句句都说到了我心坎上!一家人,咱们终究是一家人。有什么事,是不是可以一家子好好商量着办的呢?我赞同弘安的主意。”她转向两位老太爷和陶夫人的娘家长辈,“你们几位意下如何?” 柯仲贤率先首肯,柯仲保便也无二话。陶家娘舅一时没有说什么,柯怀祖道:“难得弘安有如此心胸,我这个做长辈的倒是自愧不如了,我也赞同。”如此一来,陶夫人和陶家娘舅便也连声称是。 柯老太太想起了什么,又对容迎初道:“苗氏房里的那些奴才,哪些还能用,哪些不能留,你看着打发便是了。”容迎初心中有数,依言应了。 至此,一应事宜皆已尘埃落定,众人纷纷告辞离去。柯弘安和容迎初携手走出昌荣大厅,才走到廊下,便见秋白缓步迎上前来,深深地向容迎初福了一福身,敬声道:“奶奶安好。” 容迎初忙一手把她扶起,握住了她的手,切声道:“我跟你说过,此次你回来了,便再不要唤我奶奶,我不是你的主子,你也不是我的奴才。”她停一停,郑重道,“咱俩从今往后,是姐妹,你该喊我姐姐。” 秋白粲然一笑,甜声唤道:“姐姐!” 她们正说着,二房一行人迤逦来到了廊下,走在末端的柯弘轩眼光不经意地飘到了秋白身上,秋白眉心一跳,对容迎初道:“我还有些东西落在了韦奶奶院子里,我先去收拾。” 容迎初心下知意,拍拍她的手道:“早去早回。” 走出回廊,绕出了角门,果然见柯弘轩正站在安静的庭院一角等候。秋白定一定神,来到他跟前,尚未及出言,他已抢先一步开口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二太太之意,是不想再提咱们联姻的事了……我也已经跟她说清,既然我还是要娶卢家三姑娘,那……我与你的事,还是先搁一搁吧。” 秋白心底没来由地松了一松,不自禁地露出了轻盈的笑容,道:“六爷明白事理,秋白知道你必定不会强人所难。”她朝他欠身拜谢,“还未曾谢过六爷的不杀之恩。” 柯弘轩面上有些微僵硬,他忙摆手道:“千万不要这么说,什么不杀……之恩,你太过言重了……” 秋白垂首一笑:“不管怎么说,这次安大爷和大奶奶能过这一关,也离不了你的帮助。” 柯弘轩若有所思地注视她半晌,道:“刚才在厅堂里你对韦奶奶说的那些话,我虽然没听得十分明白,可我隐约觉得这与你的过去有关,那些事……都是真的吗?” 秋白依旧淡淡笑着:“真作假时假亦真,你愿意相信是真的,那就是真的,你觉得是假的,那便是假的。” 一时两人相对再无别话,秋白含笑告辞。待她走出了数步之遥,柯弘轩又叫住她:“秋白,为何你我终是无缘?” 秋白站定脚步,静静思忖了片刻,方回首对他道:“因为在你而言,我太难懂;而在我而言,你也太复杂。” 柯弘轩心思一动,似懂非懂。 秋白回到了万熙苑中,便见容迎初正在桌前清理刚到手的家业账目。容迎初抬头看她进来,笑道:“丫头,可算把你盼回来了!” 秋白在她身旁坐下,亲亲热热地凑近她,笑吟吟道:“咱们也好久没这么光明正大地在一块儿了!无间道的日子可真不好过啊,连跟你说句话也要偷偷摸摸的。” 容迎初捏了捏她的鼻子:“都过去了,咱们往后说话的日子可多了。”她想起了什么,又道,“是了,刚刚刘镇家的把她那远房侄子带进来,说向大爷请教学问呢。” “你说那刘禾吗?”秋白忍不住抿嘴窃笑,“我刚回来时,在门外碰到他了。” 不觉回想起前一刻的情形来,她才一进万熙苑大门,便见一个身材魁梧的青衣男子负手立于廊下,似是正在等待主人家的传唤。她慢慢走近他身边,本来以她的身量也算是高挑的了,可与这男子一比,她的个头竟只及他的肩膀之下。她不声不响地从他跟前走过,不出五步,她又停了下来,回身不客气地瞪着他道:“大块头,你不认得我了吗?” 那刘禾虽长得雄壮挺拔,可一张脸庞却是朗眉星目的,颇有几分书卷气。此时他听秋白这样一问,面上竟露出了几分腼腆来。他静默片刻,方轻轻道:“我认得姑娘。” 秋白偏着头:“那你见了我也不 打个招呼?” 刘禾迟疑了一下,道:“我想跟姑娘行见礼,可姑娘不是走过去了吗?姑娘的闺名我也不敢乱叫,所以才失礼了,姑娘莫怪。” 秋白嗔道:“真是榆木脑袋!” 刘禾一本正经道:“姑娘此言差矣,榆木是一种上好的木材,木性坚韧,并没有脑袋。” 秋白一下被噎得不轻,又好气又好笑,顿时起了玩心,遂笑问道:“说起名字,刘禾,你这名字也怪有意思的,我一直都想问你,你是不是有个妹妹叫刘苗,还有个弟弟叫刘秧啊?” 刘禾仍旧是认真得四平八稳:“我只有一个哥哥名叫刘稻。” 秋白想起他那副正正经经的模样便忍俊不禁,窝在容迎初的肩膀上笑个不停,含糊道:“那大块头,是个有趣的老实人。” 容迎初闻言,“扑哧”一声笑了:“你喊人家做什么?什么头?” 秋白忍住笑,一字一句道:“是大——块——头。”说完,未等容迎初回应,她自己又红着脸低低地笑开了。容迎初觑着她的神色,暗自好笑,一时也不说破,随后又与她商量了一下日后账目打点事宜不提。 翌日,柯弘安正与容迎初商讨如何妥当处理韦宛秋的后事,夏风便面带惊惶地进内道:“大爷,大奶奶,韦将军现人正在府门外,凶神恶煞地说要大爷出去见他。” 容迎初本就担心会有这么一着,如今正是怕什么来什么,不由更觉仓皇。柯弘安倒是一派冷静,问道:“只有韦将军一人前来吗?” 夏风恐慌道:“并不是,韦将军带了一众手下亲兵,都手持武器,扬言是大爷您害死了他的女儿,如今该一命偿一命……” 容迎初难免心惊肉跳,一手拉着柯弘安道:“相公,我和你一块出去。” 柯弘安略一沉吟,扶妻子坐下,镇定自若道:“我以前说过,天子脚下,任他势头再强劲,也不能越过法理去。宛秋死得突然,他一时难以接受,也是有的,我出去跟他好生说说,他自会明白过来,你不必担心。” 容迎初仍是忧心不已:“可是……” “你们谁也不必出去,我替弘安去。”一个低哑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柯弘安和容迎初循声看去,竟见柯怀远脚步沉沉地走进屋里来。 “韦英既然要一命偿一命,那便取我的命吧。”柯怀远的模样在这一日似乎苍老了许多,两鬓的白发全都出来了,面容亦是憔悴非常,但语意却很是坚定。 柯弘安平下了心头的讶异,冷淡道:“你要替的人,不是我,请你不要在这个时候假慈悲。” 柯怀远心中揪痛难禁,哑声道:“弘安,我知道你不能原谅我。我也不能原谅我自己,昨晚上,我一夜没睡,脑子里全是这十年以来,你我父子之间发生的事……” “你才一夜没睡,可知我这些年来有多少个夜晚不能成寐?”柯弘安心底积聚已久的悲怒怨愤此时如找到了释放的缺口,“当年我亲眼看着姓苗的给我娘喝毒药,我想救娘,是你,是你一手将我赶出去,你那张可怕的脸,我永世难忘!难道你不知道,从那一刻开始,咱们便再没有父子亲情可言了吗?” 柯怀远追悔莫及,泫然欲泣:“弘安,你有多恨我,我就有多恨我自己,我做的那些混账事……我根本无法面对……我不求你原谅,我只想你听我这一次,让我代你去面对韦英,若不是我,你也不会娶宛秋过门,他要杀要剐,都是我应该承受的。” 柯弘安讥诮一笑,道:“如果错杀宛秋的人不是苗氏,而是别人,你还会如此义无反顾吗?你说得对,我是不会原谅你的,不管你做什么,即便你赔上性命,也抵偿不了我娘所受的冤屈!” 柯怀远的目光黯淡得再没有了生气,他嗫嚅片刻,终是未能成言。沉默了一会儿后,他迟缓地转过了身,脚步蹒跚地往外走去,身影益显佝偻萧条。 待得柯弘安来到大院中,就要往府门外而去时,守在路上的王洪快步上前道:“大爷,你果然来了,老爷让我在这里候着,若是看你出来,便把你拦下,让你不必到外头去见韦将军。” 柯弘安冷下脸来:“韦将军一事总要有个了结,难道我还能像他一样,躲上一辈子吗?” “老爷已经在外头与韦将军说话了,他不想你担心……”王洪话音未落,便听府门外传来一声惊呼:“老爷伤了!”王洪闻声,脸色一沉,急忙往外奔去。 柯弘安心下犹疑,快步来到了府门前,却见柯怀远竟倒在了血泊之中,王洪及一众家仆正神色慌张地将他扶起,韦英则手提着铜环大刀站于一旁,刀刃上清晰可见一抹鲜血。 柯怀远迷迷糊糊间睁开眼睛,看到柯弘安在身边,一下急得胸口不停起伏,含糊道:“不……不要伤我儿子……不要伤我儿子……”他十分担心,勉力挣脱了王洪的手,一下扑倒在韦英跟前,道,“我已经受了你一刀……是还给你女儿的一刀……杀你女儿的人是我内子……与弘安无关,求你放过……放过弘安……” 韦英本意并非要伤及柯怀远,可适才拔刀之时,柯怀远一个闪身上前正正扑在了刀口之上,事发突然,他也是始料未及。柯怀远毕竟是朝廷正二品大员,如今在自己的刀下受伤,他心下遂有了顾忌,正自犹豫间,只见柯怀远又挣扎着挺起身,口中道:“我来给你偿命……”竟意欲再次撞上他的刀口,韦英不由一手收起大刀,狠狠瞪了柯弘安一眼,飞身上马道:“咱们走!” 看着韦英一行人远去了,柯怀远方放下心来,整个儿瘫倒在地上,胸中的鲜血汩汩涌出。王洪等人惊得赶紧抬他进府,一面让人去请大夫,一面急着上前去给他包扎止血,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柯怀远渐渐陷入了昏迷之中,口中如梦呓般喃喃着:“弘安……弘安……” 柯弘安木然片刻,静静站住了脚步,目视着众人将父亲抬往了屋内,眼前浮现的是那一年院试过后,父亲歇斯底里地将他的书卷全数撕成碎片的模样。 他六岁那年,父亲还是疼爱自己的父亲,他抱着顽皮的自己,慈祥地说出:“打在儿身,痛在我心,安儿懂事,不用打骂,他会知道分寸,我的孩儿,我相信他……” “我不需要你用功,我不需要你光宗耀祖,你什么都不要做,你也不配做!”同样是父亲的那张脸,可以是万般慈爱,也可以是狰狞可怖,“你不要再去考科举,我柯门用不着你这样的孝子!” 至今仍然记得,那一双手所下的狠劲,是不带任何感情与松懈的。母亲被毒害的那一晚,父亲的目光没有一丝温度,口中轻轻对他道:“马上走,这一切与你无关。” 柯弘安耳边犹自响着过往的爱与恨,那样的痛撕心裂肺,仿佛仍在昨日,无法形如过眼云烟。 良久,他眼角缓缓淌下一滴清泪,低低道:“我不会原谅你。” 是年三月初一,柯弘安和柯弘昕二人一同参加了礼部举行的会试。半月后发榜,柯弘安中了第七名进士,柯弘昕中了第八十名进士。柯弘安是有官职在身考取进士,依例不赐科第,止令迁官,升任正五品吏部郎中,容迎初获封正五品诰命宜人。柯弘昕则任正七品内阁中书。 柯怀远因前次中的刀伤伤及了气门,虽性命无虞,但身子状况已大不如前,更因忧思过度,常觉有幻象扰心,已然无法如常处理政务,遂于同年五月向今上递了因病辞官的折子,今上准其所请。 一年后。 这一日春光明媚,院中的垂丝海棠开得正盛,树姿婆娑,花蕾嫣红如少女面容,花粉红得恍如粉脂,茂密的几株植于湖畔,犹如佳人照碧池。 院内不时响起幼儿的笑声,一个娇柔的声音带着笑意道:“晨儿呀晨儿,听姨娘给你唱一支曲子可好?”她装腔作势地清了清嗓子,捏着喉咙唱道,“我有一只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骑着去赶集,我手里拿着小皮鞭我心里正得意,不知怎么哗啦啦啦啦我摔了一身泥……” 容迎初边用小银勺搅拌着碗中的甜汤,边含笑瞥了唱得正欢的秋白一眼,道:“什么稀奇古怪的曲儿,偏生晨儿爱听得很,每逢你一唱他就笑个不停。” 秋白此时头绾着百合髻,发髻上簪一支小巧的三翅莺羽珠钗,几缕流苏垂在脸旁映得她笑颜如绽放的春花。她抱了七月大的惟晨在手,逗得小小人儿两眼骨碌骨碌转,笑道:“大块头今日没来,他若随我一道来了,我让他跟我一块唱,晨儿更是乐和!” 容迎初听她这般称呼自己的夫君已是习惯了,只道:“刘禾考中了秀才,下一步就要考举人了,自是要多用功读书,你倒好,不在家里看顾他,上我这儿乱唱什么曲儿。” 秋白挤眉弄眼的:“他看我在家闷得慌,也嫌我话多烦了他,巴不得我多出门呢,今日是他赶我来的!” 容迎初不以为然:“我倒要替刘禾叫冤了,你们俩的性子我还不知道吗?向来只有他听你的,哪有他赶你的时候?” 秋白脸贴在小惟晨的脸蛋上笑嘻嘻道:“还说是我的好姐姐呢,胳膊肘尽往外拐!” “谁的胳膊肘往外拐?”柯弘安笑着走了过来,拿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替容迎初披上,柔声在她耳畔道,“外头风大,你也不当心点。” 秋白俏然笑道:“姐夫来了,我再不敢乱说话了,姐姐饶了我吧!” 容迎初笑着举了手帕作势要拍她的嘴:“小蹄子,没的长了一张猴儿嘴,仔细风闪了你的舌头!” 正说笑间,亦绿神色凝重地走上前来,沉声道:“大爷,大奶奶,我刚才去给三奶奶屋里送月例的时候,看到了周元家的和巧凝二人,正正跪在三奶奶堂前。” 容迎初敛下了笑意,问道:“可知是为了何事吗?” 亦绿蹙眉回道:“我隐约听闻,似乎是三奶奶着意命她们进去的,不知可是要把她们留在身边伺候。” 容迎初沉吟片刻,道:“这一年来,弟妹每事顺从,周全又妥帖。周元家的和巧凝二人我早就打发出了府去,她该知道当中利害,如今她这样做,莫非过去的一切都只是伪装吗?” 柯弘安想了想,道:“最近我也觉得三弟有点不妥,每常提起五弟被发配边疆的事,总似有莫大的怨气,只是绝口不提苗氏,不知他心里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容迎初略略思忖了一下,看一看秋白,道:“咱们两人要么寻个由头到弟妹屋里去一趟,只说你来了去拜会一下她,我好顺道试探一下她的口风。” 秋白答应了,把小惟晨交给了奶娘徐四娘子。容迎初站起身,柯弘安拉过她的手,轻轻道:“人心总是难测,旧的恩怨平息了,新的风波又要来。” 容迎初并不担心,安之若素道:“正是因为过去多大的困难咱们都走过了,以后再有什么也是不足惧的。不妨事,如今你我,都已今非昔比。”她朝秋白扬一扬手,“走吧。” 十四年前,苗碧春被灌下了红花后,生生地滑出了一个成形的男胎。那夜风寒萧萧,年方八岁的柯弘昕目睹母亲被害惨状,悲愤攻心,哭喊着要去找嫡母任氏讨回公道,苗碧春拼尽了所有的力气将儿子抱住,忍着痛楚颤声道:“不要去,不要去,老爷不在府中,你去了,她不定会怎么对你……” 小弘昕在母亲怀中痛哭出声:“娘,我去找爹,我要告诉爹大娘做的事!” 苗碧春心中恨极,浑身颤抖着,连声音亦如瑟瑟凉风,她贴近儿子耳畔,决绝地吐出了五个字:“留得青山在。” “弘昕,你要记着,留得青山在。在你没有十足的把握将敌人置于死地之前,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咱们要么一忍到底,要么诛人诛心。” “娘,弘昕明白了。” 白驹过隙,世事如白云苍狗。爱无间,苦无间,成王败寇,尚不知定数。 番外 秋白的前世今生 祖母的话兜头兜脸地向他扑来, 他震惊得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被秦妈妈引着进入了内室, 怔怔站定在厅堂中, 目带惊疑地看着座上的父亲。 01. 今生 初见柯弘安,是在主子进府行过冲喜礼的三天后。那个时候的主子谦卑而隐忍,时刻恪守着冲喜媳妇的本分,少一分不敢,多一步不走,每日只是遵着老太太的命,在适当时候到柯弘安榻前侍疾。 每在那时,秋白总是垂眉敛目地侍立在内堂长长低垂的纱帐帷幔前,隔绝了视线,仿佛隔绝的也是本就泾渭分明的身份等级。从来没有料到过,那奄奄一息的病弱男子会为自己带来怎样的震惊与意外。 告别前世来到这个时代已七年有余,她满心以为,前世的记忆总会随岁月流逝日渐模糊。 直至看到柯弘安的那一刻。当容迎初扶着稍稍恢复了精神气的他坐起身子,当紫文将帷幔帘子撩起,他一张清癯俊秀的脸庞猛地撞进了秋白的视线。有那么一瞬间,脑中是空白的,只晓得怔怔地立在原地,满心满怀都是难以置信。 “秋白,你这是怎么了?”主子一连唤了她数声,她也没有回应,未免不悦。 秋白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急急来到容迎初身侧,眼光始终落定在柯弘安的面容上:“奶奶有何吩咐?” 骤眼看去,他的眉眼五官,竟与叶康如出一辙。就连一皱眉一抿唇的微小表情,也像极了叶康的容神。 前世今生,难道他竟与自己一样,来到了这个年代,再世为人? 这样的疑问落定在心头,便成了挥之不去的重重心事。 安大爷命悬一线,在他身边伺候的人众多,她要向其一探究竟,简直难如登天。 时日渐过,他虽病去如抽丝,身子却也慢慢见了起色,有了生机。 过不多时,他的病好了,主子却面临着被贬降的困境,苦心筹谋、四处奔波之下,容迎初终是熬不住病倒了。 到正院去告知他主子病情,他神色凝重、一言不发便扎进了雨中,往南院而去。 他那义无反顾的模样,于她而言是有点陌生的。印象中的叶康,从来都是漫不经心的。 柯弘安整夜陪伴着主子。秋白站在他们身后,目光一瞬不移地盯着他紧紧握住主子柔荑般的手掌,眼前浮现的似乎是遥远而难忘的一幕。 同样的十指紧扣,同样的浓情缱绻。 只不知是否只是人有相似? “叶康,还记得方萱吗?”她忍不住呢喃出声,如果,他真的是他,不会没有反应。 柯弘安低头轻吻容迎初的玉指,充耳不闻。 “你知道装聋作哑有多痛苦吗?心里明明都知道,可我不能说,不能问,只想着或许你会回头,那样我们才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秋白低低说着,侧头小心观察着他的神情。 柯弘安静静凝视着昏睡不醒的容迎初,明亮的眼眸里竟泛起了淡淡的水雾,他轻轻道:“我知道你主子的苦,从一开始就知道。装聋作哑和装疯卖傻一样,都是因为背负得太多。可是她为何这般倔强?” 每字每词,均出肺腑,无半点矫饰,他并非伪装。 秋白心头微有放松,连日来压在胸臆间的重压在无声无息中退去。 她缓步来到他身边,悄声无息地跪坐在地,仰首看向他,道:“你跟方萱说过,让她给你三天时间,你一定会好好解决余向蓉的事,后来为什么你没有回去?” 柯弘安眉心一跳,转首疑惑地看她:“你说的什么?” 秋白手心捏出了一把汗,鼓起勇气续道:“我就是方萱。” 柯弘安不明所以地皱了皱眉,微微不耐烦地挥一挥手:“我不晓得你说什么,你主子的药为何还没好?你赶紧下去看看。” 秋白心下彻底一松,不是他,一定不是他,不是。 前世的怨情孽债,都已抛诸过往,再也不会复返。她原不必杞人忧天。 她禁不住轻笑出声,款款站起来,昏黄的烛光之下,看清他一张脸庞,不管是脸形还是五官,只要细加辨认,均是与叶康有着分明的区别。 秋白朝他欠一欠身:“奴婢这就下去了,奶奶苦心打点,全是为了大爷,还请大爷日后多多怜惜奶奶。”语毕,她转身走出内堂。来到门前,蓦然回首,只见他伸手轻柔地抚摸主子的脸庞,如有万千柔情。 至此,最后一点怀疑方烟消云散。 02. 前世的现在时 又是阴雨天。 已不知多少日了,雨不停,淋淋漓漓,连绵不绝。打开报纸,唯见一则报道指阴雨天导致人们多发抑郁症状。 叶康心烦意乱,一把将报纸甩到了地上。 用力过猛,竟将茶几上的相架碰倒在地上,只听“砰”一声刺耳的声响,相架的玻璃应声裂开了一地,支离破碎。 他低头看着满地碎片下的合照,面上的沉郁之色渐浓,整个儿就那样呆呆地定在原处,一动不动。 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拍的照片了,那时候的叶康与方萱,情到浓时,难舍难离,他爱极她嫣然一笑的娇俏梨涡,忍不住低头吻住她的脸颊,同行的朋友眼疾手快地**下这甜蜜一幕,事后镶在了精致的相框中当做结婚的贺礼送给他们。 方萱很喜欢这张照片,过去总把它放在床前。 也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张照片移放在了客厅里。 碎了,碎的何止是一个相架。 腹部有隐隐的痛感,抬头看一看月历,原来已经接近五年前的那一日。他从来没有向旁人提起,他的伤口在这段时日的前后,总会隐隐作痛,痛得连心肺也是揪紧的。 他不说,只是想留一个秘密在心底。 屋里霎时安静下来,厨房中那细微的动静也停止了下来。片刻,她不徐不疾地走进了客厅,来到他对面,一边放下手中的水果托盘,一边问道:“什么东西碰碎了?” 他有点不安,故意流露出一丝愧疚来:“没有……是我们的相架……我刚才一不小心摔碎了。” 她一言不发,来到碎片前,面无表情地端详那照片一会儿,方俯身将之拾起。 “为什么你不捡?”她拂去照片上的碎粒,淡淡问他。 叶康益发无措,拉过她的手唤道:“萱萱……我……” 方萱抬起头,秀丽的面容上如僵漠了一般,没有半点波澜,只静静道:“你当我是什么?” 他面色苍白:“你不要这样。” 她忽而笑了,眼睛里却全无笑意:“如果我没有记错,每年的这个时候,你总是失魂落魄的。” 他肩膀一抖,不自觉地松开了拉她的手。 方萱放下照片,转到桌前,拿起水果刀从容不迫地切着水果。她的手艺一向很好,切出来的苹果一片一片大小总是几乎一致的。 “康,昨晚上你睡了以后,我看了一本书,书上说,有一对男女从前很相爱,可后来男人变心了,要追随另外一个女子而去,于是向女人提出分手。女人没有哭没有闹,跟男人说,可以,但你在走之前,请吃完我为你削的最后一个苹果。男人答应了。”方萱娓娓说着,抬眼看向坐立不安的叶康,“原来女人在苹果里注**剧毒,男人吃完苹果后,就死了。男人死了,第三者找上门来,女人说,他活的时候你要跟我争,现在他死了,你还要争吗?” 他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嗫嚅道:“萱萱,我们说好了,不再提。” 水果切好了,她提起水果刀,拿了纸巾擦刀刃,森冷的寒光映照进他失措的眼眸内。 “是,足足五年了,她……死了五年了。我是不该提。”她冷笑了一声,又道,“你昨夜说梦话了。” “什么?” “整夜整夜,你喊着三个字。”她逼视着他,“余向蓉。” 他的腹部又一阵刺痛,止不住轻轻呻吟了一声。 她微笑着举起水果托盘,递到他跟前,道:“吃苹果吧。” 他顿时面无人色,下意识地后退了一下。 方萱又笑,径自拈起一片苹果吃了,讥诮道:“看,没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