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夫人不屑地瞥了苗夫人一眼,缓声道:“为今之计,最为妥当的法子就是咱们两房分家,将祖茔一带的产业分归各房名下。弘安趁着此次分家,依了韦将军所请远迁到青州去一避风头,即便日后东窗事发,咱们柯门这些都是祭祀产业,概不入官,好歹是条退路。弘安也远在塞外,有将军庇护,自然不会有性命之危。” 柯怀远脸色铁青,没有马上回应。柯弘安看了父亲一眼,转向柯怀祖道:“婶娘所说的,都是二叔您的主意吧?二叔想的只是两房分家这么简单吗?分家与弘安远走塞外,有何干系呢?要是真的东窗事发,即便我不在京城,柯家一样难逃罪责,这也算是万全之策吗?” 柯怀祖似笑非笑道:“弘安你是个聪明人,有些话我原该与大哥私下里说清,可既然你察觉了,我也就不瞒你。”他的目光落在兄长僵冷的脸上,“大哥,分家是眼下势在必行之事,柯家的产业不能外落,这点你可是赞同?” 柯怀远面上肌肉一抽搐,勃然大怒道:“混账!你我高堂尚且健在,谈何分家?你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当真是为了柯家好吗?” “我这样做,自然有我的道理。我知道大哥您一时还不能接受分家的说法,可是为了柯家免于受孽种所累,我劝大哥还是顾全大局为好。”柯怀祖步步进逼,“分家一事我早已向娘言明,娘未曾反对,只说让咱们兄弟二人好生商量着办,所以这并非大哥所言的大逆不道!弘安并非柯家血脉,自然不能分得柯家产业,咱们两房按各自房中的子嗣分家,亦不失公允!眼下流言四起,让弘安跟随韦将军离去,那也是顶了一个保家卫国的好名声,对弘安也好,对柯家也好,都是平息流言的好法子!大哥难道还想任由外头人污你长房清誉吗?” 容迎初闻言冷笑连连:“诚如二老爷所言,分家一事,在老太太那儿的说法是,让两位老爷商量着办,并没有说是按着二老爷的意思办,是吗?现下大老爷并不赞同分家,二老爷还有什么道理一意孤行呢?”她深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们原是小辈,没有资格指摘长辈,可是我在旁听着,二老爷口中那一句孽种,未免太失分寸了,伤的不仅是弘安的心,伤的还是柯家的颜面!” 陶夫人眼光凌厉地瞪向她,厉声喝道:“你可得仔细了,现下是两房商议正事,大老爷还没发话呢,你倒抢在前头了!亏你还是个当家人,连这个规矩都不懂!如今弘安身世成疑,你更没有发话的资格!” 马灵语心急如焚,忍不住开口道:“娘,你不要为难义姐姐,安大爷如何不是柯家的血脉了?我爹几日前也曾听闻这个事,但也没有相信,就连我们也不能相信,为何这会子爹和娘要这样对待安大爷和义姐姐?” 陶夫人睨了一眼儿媳妇:“语儿,我们并没有为难弘安和迎初,你且莫急!我就是知道亲家夫人心疼你义姐姐,才不忍看她与弘安一同面临困局,才替他们出谋划策!” 一直不声不响的苗夫人这时悠悠道:“弟妹用心良苦,我和老爷都能明白。倘若弘安及早答应跟随韦将军离去,恐怕也不至于闹出这些闲话来。事到如今,弘安确是不宜再留在京城了。我寻思着,此事的关键还在于弘安,跟分不分家并没有太大关系。二叔,你说是不是?” 柯弘安讥诮一笑:“二叔这般处心积虑,为的不就是分家吗?两房按各自房中的子嗣分家,连这个都想好了,二叔又如何会轻易放手?” 容迎初叹了一口气,道:“我们是后辈,自然是要听从长辈的安排。相公,家业给了二叔不要紧,只有把外头的流言澄清了,方能确保咱们和柯门一族的安妥。”她愁眉苦脸地看向苗夫人,“大太太,近日我清理祖茔一带产业的账目,发现这些年的进项都在您手里,若是分家,还要有劳您与二太太交割清楚了。” 苗夫人面上一沉,冷冷道:“只要老太太还健在,咱们长房是坚决不分家!” 柯怀远沉吟片刻,只简短吐出四字:“分家不妥。” 只听“当啷”一声脆响,陶夫人重重掷下了手中的银勺,怒形于色道:“苗碧春,你别以为我们都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如意算盘!说什么老太太健在,长房不分家,分明就是你有心要霸占着柯家的产业!不分家,不是不可以,只要你把手里的庄园、地亩、供给全交出来,依着旧年轮管的约定由咱们二房掌管,咱们就再不提分家二字!” 陶夫人这番话既出,屋里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此间诸人全然没有了进食的心思,满满一桌的珍馐美味已放凉了,屋外伺候的下人们也不敢进内暖菜,满堂皆是清冷紧张的气息,如胶凝了那般,越发让人透不过气来。 烛火摇曳之间,人面忽明忽暗,彼此的视线渐次变得朦胧,似乎再难做到洞若观火。 苗夫人眉目间笼上了一层凄苦之意,叹息道:“弟妹这话听得我心里难过呢,难道弟妹忘记了,咱们在三年前便在老太太跟前约定,这些产业暂由长房掌管,待各房的子弟都成婚了,咱们再来一房一年地轮管吗?这都是大家一起商定的事,如何又成了我在霸占家族的产业呢?” 柯怀远僵硬着一张脸,道:“你们都不必再说了,这个家,分不得!” 柯怀祖冷笑着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大哥,你可还记得十年前发生过的事?” 柯怀远脸色顿时变得惨白,苗夫人亦是始料未及,满目的惊疑莫定。 “相信大哥是不会忘记的,要不然,也不会在两年后,眼睁睁地看着我远赴宜州上任。”柯怀祖的笑容意味深长,“大哥当年可以狠下心来使我远走,为何到了如今,却优柔寡断起来了?难道您不知道,只有咱们彻彻底底地分了家,当年的事方可算是一笔勾销吗?” 柯怀远极力平下激荡的心绪,强自镇定道:“十年前的己酉月,是你们大嫂的大忌,我自然记得,可这与你宜州上任和分家又如何能混为一谈?” 柯怀祖“啧啧”连声,摇头道:“大哥果真需要做弟弟的一再提醒吗?那恐怕需要把当年的一位故人找来,才可以让大哥真真正正忆起当年的事了!” 这句话一下撞进了柯弘安的耳中,猛地激起了一个念头,他抬头紧紧地盯着柯怀祖,凝神思索着什么。容迎初亦有所触动,正要向夫君传递眼色时,发觉夫君似已有察觉,不由暗自了然于心。 苗夫人目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悚然,垂首咳嗽了几声,道:“二叔的心意,我和老爷大抵明白了。今夜说了这许多,毕竟都事关重大,并非一时半刻能决定的事。再说了,不管我们有什么决定,不是还有老太太这一关吗?依我看,不如二叔容老爷好好思量几日,指不定能想出两全其美的法子来呢?” 柯怀远正自心惊难平,此时唯得顺着妻子的话为自己找一个喘息的余地:“今夜我们都说得太多了,咱们先到此为止吧。不管过去怎样,现下如何,都只是你我兄弟之间的事,容我好生想想。” 柯怀祖冷笑一声,站起身来道:“既然大哥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决定,那我这个做弟弟的当然是不会逼你。虽然我始终忘不了你当年对我的狠心,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是不会用同样的方法来对待大哥的。”他回头对妻儿道,“咱们回去吧,这晚上的菜厨子失了水准,没的坏了大家的胃口,下回再请大哥他们到西府去品尝真正的美味!” 二房的人逶迤离去后,柯弘安和容迎初亦起身告辞,柯怀远面上阴晴不定,淡淡扫视了柯弘安一番,欲言又止,半晌,方无奈扬手道:“去吧。” 返至万熙苑,容迎初吩咐亦绿让小厨房送来吃食,与柯弘安一同佐着小菜喝下鸡肉粳米粥后,叹道:“原来这就是他们的目的。” 柯弘安搁下银箸:“正是因为如此,宛秋才会一门心思地要跟二叔他们联手。想来二叔一开始也并不想走到这一步,可是我又如何能够遂了他的心,把属于长房的产业拱手相让?” 容迎初知他心里烦郁,便也不在这上头多说,转念想到一事,忙道:“相公,我刚才听二老爷提起什么当年的故人,脑子里不知怎的就记起一事来,你不是说过,雪真离开柯府前,曾提起会到祁县去投靠亲人吗?我寻思着,他口中的这位故人,会不会就是雪真?” 柯弘安略觉意外:“你为何会觉得二叔说的就是雪真?秦妈妈曾告诉我说雪真当年是要到祁县去,可又与二叔他们有何干系?” 容迎初极力地在记忆中找寻蛛丝马迹:“有一日早上,我送你出门后没多久,在苑门外碰到二太太和韦氏,我听到二太太说什么她前年去宜州看望二老爷时,是与山二爷一同出门的,他们母子俩途经祁县,不幸碰上了洪灾,多亏了庄子里的一位嫂子救命,他们方得以脱险。你说,这两件事可有关系?” 柯弘安忙拉住了妻子的手:“你曾听到这些话?这当中关系可大了!原来婶娘和二弟到过祁县,难道他们就是在那时遇到了雪真?”他脑中反复思量着,“我前月到祁县时,得到的说法是雪真并没有回去过,莫非也是假的?是二叔有心要断了我们找寻雪真的路子?” 容迎初越想越觉得心悸:“倘若这都是真的,那二老爷他们的心机也太深了,他们为何要这样做?莫非是手里真有大老爷的把柄吗?这样处心积虑地对付大老爷,你却是白白受牵连了。” 柯弘安蹙紧了眉头:“依二叔的性子,若非有十成的把握,也不会当着众人与爹针锋相对,看这夜的情状,他竟是豁出去了!倘若他手中的利器真是雪真,那听他的说法,必定也不会让雪真帮我说出全部的真相。我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弄清二叔所说的故人究竟是谁!” 容迎初凝神思虑片刻,道:“有个法子或许可以试一试,前年与二太太同去祁县的人是山二爷,咱们可以从他入手,看是不是能打听出些什么。” 柯弘安深以为然,又与妻子详加商议了行事的周全之策。如此过后,时候已不早,他陪着容迎初到内室歇下后,方出来挑灯夜读,不在话下。 次日,柯弘安借了族中远亲之名向柯弘山发了帖子,邀请其携妻眷一同前往城西的“雁过留声”客栈一聚。 因容迎初已向马灵语互通了有无,因而柯弘山在妻子的劝说下,终是依约前来。 柯弘山和马灵语二人进了客栈大门,一眼便见等候在其间的柯弘安和容迎初,柯弘山不由愕住了,道:“如何会是大哥和大嫂?” 柯弘安微笑道:“先随我到楼上厢房去,咱们坐下再说话。”一面让跑堂的前来打点,一面引着柯弘山夫妻二人往楼上走去,径直走进了天字二号房。 待跑堂的给布下一桌茶点后,柯弘安方让他退了出去,掩紧了房门。因着两房关系僵漠的缘故,柯弘山过去鲜少与长兄来往,又经过了昨夜的风波,一时竟有些许不安,惴然道:“弟弟收到的帖子上书表兄所请,原来却是大哥之意吗?大哥若是有话,大可让人把弟弟叫到东府去,为何又要如此迂回?” 马灵语一面扶着容迎初坐下,一面对他嗔道:“镇日家闷在府里做什么?像如今难得出来走一趟不是顶好的?大哥和义姐姐的一片心意,你倒是半点也不知情识趣!” 柯弘山性子一贯敦和,马灵语又是个心思灵动的,每常便拿主意压过夫君一头。柯弘山素日里心疼妻子,凡事总不自禁地让一步,看妻子高兴了便觉喜乐,可谓甘之如饴的。现下听她这么一说,心里虽觉不妥,面上只憨厚一笑,便不再追问了。 容迎初见状,掩口笑道:“这一说却是语儿不对了,山二爷哪儿就是不知情识趣了呢?今日我与相公把你们约到这儿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只是觉得兄弟俩过去来往得太少,如今趁着大家都得了空,便聚上一聚,叨叨家常话。若是在府里,倒是显得拘束了,不如出来这里来得闲适。” 柯弘山心下思疑未解,只唯唯地笑着应了。 容迎初借着捧茶品啜的当儿与柯弘安交换了一下眼神,彼此心知有些话还不能讲。一时柯弘安便客客气气地劝弟弟和弟妹用茶点,边与弟弟闲叨这年收成的事。 容迎初放下茶盏,问马灵语道:“前儿听义娘提起,那礼部员外郎并无意将其妹嫁到马家,这门婚事可算是不作数了?” 马灵语拿杯盖拂着茶叶,道:“原本我和我娘还为这事烦心,生怕大太太在那个时候向爹提出续弦的事,该不会已是板上钉钉的事。若是大太太早已和礼部员外郎家里谈定了什么,那转圜的余地就小了。幸好,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事不过是大太太的一厢情愿,人家员外郎的夫人不过是随口应了一声,并不曾答应大太太什么!” 容迎初松一口气笑道:“那敢情好,义娘再不用为此事忧心了,我们也可以放下心来。”她垂眸,笑意更深,“说起来,我倒是觉得语儿和山二爷两个都是有福之人,不管遇到什么事,总能逢凶化吉,这可是命里的福荫啊!” 柯弘山不知她话里的机关,遂奇道:“大嫂何出此言?” 容迎初笑而不语。柯弘安微笑道:“前年弘山与婶娘一起到宜州去探望二叔,可是在途经祁县的时候遇上了天灾?那一次,难道不是死里逃生吗?” 柯弘山一怔,迟疑着道:“大哥如何得知此事?” 柯弘安的语气如同谈及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二弟曾与婶娘到宜州去,本就是全府皆知的。至于祁县一事,二太太那年回来不是跟祖母提过吗?那时我也在旁,正好听到了。现下迎初说起你们有逢凶化吉的福气,我便记起这一宗来。” 柯弘山亦不疑有他,想起当年的险境仍止不住惊心:“说来也是,那一次确是称得上大难不死。我和娘一路上都顺遂,不想在接近祁县地界前天就变了,到得祁县内,竟是暴雨连连,那小县周边临近江河,不知可是上游的县城也在降雨,突然就发了洪涝,水不仅淹了去路,还把我们困住了。我和娘何曾遇到过这种天灾之险,一时慌得没了主意,眼见那洪水越发高涨起来,都快要淹至我和娘的避身之所了,我们更是被唬得六神无主!” 马灵语听得入神,不禁急问道:“那你们又如何脱了险呢?” “我和娘正着急得不行,忽地远远看到有人划着木筏过来,我自是赶紧向那人扬手求救。说来好险,就在那个时候,洪水翻了一个浪头打在那木筏上,我和娘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上,亏得那人仍旧稳稳地把着木筏,迎着浪头往我们这边过来,把我们给救下了!” 容迎初惊得掩嘴,连声念了几句佛,道:“你和婶娘果真是有造化的人!那个不顾自身安危救下你们的人,真真是位活菩萨!你们不过是素未谋面的外乡人,他也能这般大义,实在难得。” 柯弘山脱口道:“说来可巧,那位善人竟是咱们的熟人,原是先伯娘的贴身大丫鬟雪真……”言及此处,他不觉自悔失言,尴尬地止住了话语。 柯弘安一副吃惊模样:“救你们的人是雪真?可是那时你们回到府里来,只说曾遇险,也没有提到与雪真相遇,我们都不知原来还有这般巧事!” 柯弘山露出为难之色来,期期艾艾道:“本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雪真离府经年,想来能记住她的人也不多。” 柯弘安摇头道:“别人我不敢说,我是不会忘记雪真姑姑的,我娘身边的几个丫头里,就数她行事最妥帖细心了。”他的口吻稀松平常,“雪真她救了你们一命,你们必定是报答过她了吧?祁县是个穷乡僻壤,雪真在那儿也是委屈了,不知那次婶娘有没有接济她,还是给她另行安置了好的去处?” 柯弘山怔了一怔,迟疑着没有开口。容迎初觑了他一眼,笑道:“相公,瞧你这话问的,山二爷和婶娘都是知恩图报的人,自然是会好生安置雪真的,祁县不好,自然有好的地方。山二爷,你说是不是?” 柯弘山神色愈发紧张,抿紧唇不语。马灵语皱了皱眉,摇一摇他的手臂道:“相公,我也想要知道,那雪真后来怎样了?”他有点拗不过了,无奈道:“娘是接济了雪真,不过并没有让她离开祁县,娘只说,会在祁县里另置一处房舍给她,但那也是后来的事了。那次的洪灾过后,我和娘便出发前往宜州,我再没有听娘提起过雪真的事。” 柯弘安道:“婶娘既然说要给雪真置房舍,那定是言出必行的。即使在那次不便兑现,后来也会做到。二弟掌管着二房的供给支出,定然会留心到这一项吧?” 柯弘山此时已经全然知晓长兄的用心,左思右想了一番,方道:“不瞒大哥说,雪真的事为弟确是知道得不多。没错,这项支出我是有数,但若大哥要问我雪真的下落,我并不知晓。因为安置她的人,并不是我。” 柯弘安仔细端详着他,只见他容神笃定持重,目光清明,并无半点矫饰的意味,可见此言发自肺腑,遂道:“这么说来,该是婶娘念其深恩,亲自去为她打点了?可这一两年内,婶娘并没有出过远门。” 柯弘山轻轻一叹,道:“大哥,有些事恕为弟不便也不能透露太多。大哥是个明理的人,个中难处,望大哥见谅!” 柯弘安才想说什么,容迎初便扶着桌沿站起了身,转到柯弘山的跟前,挺着半隆的肚子冷不丁地就要跪下,在旁的柯弘安眼疾手快地一把抱住了她的腰,急道:“你这是做什么?”马灵语亦吓得面白如纸,上前扶她道:“姐姐快别这样!” 柯弘山何曾料到这等阵仗,不由愣了神,半晌才反应过来,忙站起来惶恐道:“大嫂怎可如此?折煞弘山了!” 容迎初垂下泪来,哽声道:“我这一跪,不是为了弘安,而是为了咱们两房人上下的安宁和周全。二爷不瞒我们,我们也对你坦诚,找雪真,是为了查知一些事情,这些事情也许可以还弘安的身世一个明白,也许不能,但我们总要一试。倘若真的如二老爷所说,外头的流言成了事实,纵然二房真能得偿所愿分得家业,又真能长久吗?” 马灵语不觉双目湿润,拉住了柯弘山的手:“相公,你知道些什么,都告诉大哥大嫂吧!要是大哥真的被赶出柯家,那我姐姐怎生是好?相公,我求求你了!” 柯弘山心下本就不忍,听了妻子这话,更是无法,只得低低道:“娘一贯让我留在府里主事,外头打点奔波的事,辛苦的都是六弟。” 柯弘安和容迎初闻言,一下明白了过来。 柯弘山停一停,又道:“那年回来后不久,娘便派了弘轩到祁县去,该是在那个时候就对雪真有了新的安置。” 他的话清晰地落入了听者的耳中,如同是抽丝剥茧的探知,一层一层地解开心中的疑团,一步一步接近隐藏已久的内情,亦慢慢从中找到了出奇制胜的良方。 已是正月底了,隆冬分明过了,正是入春时分,然而空气中的寒凛之意似乎并不比冬日时减少。秋白身上穿一袭湖水蓝穿花蝴蝶暗纹锦缎长衣,外罩一件洋绉银鼠斗篷,两手严严实实地拢在袖中,却仍旧是觉得遍身萧凉。在一刻的凝神时,始觉那挥之不去的清冷之感,竟是从心底慢慢滋生出来的。 她从垂花长廊走来,步履是不易察觉的沉重,放眼看去,站在长廊尽头那等候已久的身影,正是柯弘轩无疑。 他长身玉立,负手侧身站在廊下,面上一片沉着与淡定,可仔细看,仍能从他目中捕捉到一抹隐隐的焦灼。 她静静地靠近他,他转脸看到她的那一刻,眼内瞬时如燃起了熠熠光亮,黯淡一扫而空。他快步走到她跟前,殷殷道:“我多害怕你会不来!” 秋白掩饰不下语气中的冷淡:“你不是说要出远门了吗?所以我才来看一看你,不知你找我还有什么要紧的事。” 柯弘轩的眼神微微一沉:“我听二太太说,你仍是没与我交换庚帖,她说既然这样,那咱们成亲的事便等我从外头回来后再打点。”他顿了顿,“我只想在临行前,向你问一句准话。” 秋白垂下眼帘:“你想问什么呢?” 他心中的话几欲冲口而出,却在看到她的神情时失去了言语的勇气,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也罢。也许我本就不该问的。” 秋白的眼睑跳了跳,轻轻问道:“你要到哪里去?” 柯弘轩定一定神,道:“二太太让我到祁县去接一个客人。” 她抬眸,定睛注视着他:“客人?接到府里来吗?” 他才想回应,却又在下一刻转了念头,笑笑道:“我并不知道二太太的主意,只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 秋白“嗯”了一声,垂首思忖着什么。 柯弘轩低低叹息了一声,想要告辞,却又不舍告辞,一时踌躇了起来。 她似乎下了某种决心,开口道:“你就要启程了吗?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咱们的事,可还是无法理清,究竟咱们的问题出在哪里。所以……也许咱们该一起出一趟远门,好好相处,好好说话,就当是……重新认识彼此。”她抬头目光试探地看着他,“你说好不好?” 他始料未及:“你是说,你想与我一起到祁县去?” 秋白点了点头:“你等等我,我去跟韦奶奶言语一声,收拾点东西就出来。” 他心中的犹疑如投下了小石的湖水,泛开了一圈大比一圈的涟漪。他看着她往回匆匆而行的背影,才想要叫住她,却又止住了。 待她收拾好细软出来后,他们一同往府外而去,马车已候在偏门前,柯弘轩率先上了车,回身想要拉她一把,她脚踏在矮墩上,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手,径自扶着车门沿上了车。 他的神色益发冷寂了下去,只是不动声色。 车子平稳地向前行进,秋白与柯弘轩面对面静默不语。车上的座位全用软绵绵的棉缎垫置,尚算舒适,可秋白却暗暗觉得如坐针毡。她看了他一眼,发觉他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心下一阵不自在,面上只朝他微微一笑,便转身掀开了车窗的纱帘,放眼望向路上的风景,以期能减轻一点内心的不安。 柯弘轩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缓缓道:“你还记得那个纸灰成字的小把戏吗?” 马车前行的速度加快,道路两旁是不断退后的树木,秋白一时看得眼花缭乱,竟没有留心到他所说的话,只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记得。” 他又道:“那日我在手心里变出一个白字,不知你可曾留心到,那张烧成灰的纸上,写的不只是一个白字。” 秋白回过头来,疑惑地看向他。 柯弘轩道:“那是一张写坏的纸,上面有二太太接济祁县客人的银子数目。” 秋白游移的神思一下归了位,吃惊地瞪着他道:“真的吗?当日我并没有留心,二太太怎会这样大意,这些难道不是秘密吗?” 柯弘轩静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道:“是,这都是秘密,所以我才会把它们烧成了灰,变成了我手心里的字。” 秋白强自一笑,思绪仍旧停留在他说的祁县客人几字上:“二太太这样宅心仁厚,还把接济的账目给记下了,想必是长年累月行的善心吧?不知是什么人,能有这样的福气?” 他眼光微微一黯,自顾自掀开了车帘子,吩咐车夫道:“从前面的小路过去,在那儿的遥月茶楼前停下。” 秋白闻言,奇道:“这是怎么了?” “路途长着呢,我不想你太劳累了,正是晌午时,咱们先用过午饭再赶路吧。” 马车过不多时便停了下来。秋白跟随柯弘轩进了茶楼,到楼上的雅座里坐下。待伙计送来茶水和吃食后,柯弘轩为她夹了一块白糖桂花糕,道:“你说过你爱吃这个。” 秋白无意进食:“我不饿。”她按捺不住追问他道,“年已经过了,不知为何二太太会想在这个时候把客人接来?” 柯弘轩捧茶呷了一口,透过缭绕的热气看她迫切的脸庞,答非所问道:“我还记得你曾经说过,眼见的并不一定是真,真的并不一定能看得到。那时我并不明白,可到今日,我总算是明白了。” 秋白怔了怔,面露迷茫。 “你说你不能与我一起,是因为无法忘记心里的人,我一直不相信。我以为,你是有苦衷的。”他凝视着她,“可是我多心了?我仔细想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我发觉,你背后似乎另有隐情?” 秋白心下一慌,只强自镇定道:“是,你没有多心,我背后的隐情便是我不能给你一个完整的我,而我是个贪心的人,你也不能给我我想要的,所以……” “一开始的时候,你并不是这样的。”他的笑意带着苦涩,“我们有过欢喜的日子。为何在那个时候,你没有顾虑你的不完整?你分明知道,我们的路不好走。” “我说过,过去是我在欺骗自己……” “正如今日一样,你不惜骗过自己,就是为了跟我到祁县去,探知你想探知的事情?”他颓然,声音中有一丝灰心与伤痛,“你那样不想与我在一起,可是你仍旧强迫自己与我同行,秋白,你受委屈了。” 秋白心酸不已:“我没有完全骗你,我是真的想着,这次与你出行,或许可以改变一些事。你何必这般疑心我?” 柯弘轩牢牢看着她,似乎想从她的伪装里看穿她的心思,她情不自禁地别开了脸,一时竟不知如何面对他突如其来的洞若观火。 “倘若,我没有问你,我就永远不会知道。”他怅然叹息,“罢了,罢了。秋白,这些话你都当做不曾听见过吧。” 秋白极力挤出笑容来:“希望你不要多想,我并非你猜测的那样。既然出来了,咱们就不要提过去了,好吗?” 他听她这么一说,神色益发灰败。他的手紧紧地攥着茶杯,如同握紧那逝去无望的心意。半晌,他方冷静下来,压一压堆积在胸臆间的凄怆,平静如初道:“我晓得了。我再不疑你。赶紧吃了这些点心及早上路吧。” 秋白心中不安,只是浅尝辄止。他略吃了几口,忽而想起了什么,道:“我出门前给你准备了一份小礼,我下去给你取了来,你等着我。”语毕,便起身匆匆离开了雅座。 她心里正咀嚼着他说的每一句话,越往深里想越觉得惶然。他这般走开,她不及阻拦,只眼睁睁地看着他从自己的视线里消失了,不觉油然而生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似乎有一些事,已然在这时一去不复返了。 他脚步匆匆地下了楼阁,整颗心沉甸甸的,行至楼下时,他不自觉停下,回头不舍地望向楼上——她仍然所在的地方。 就在昨日,小嫂韦宛秋把他请到了韦府去。 “秋白一直不愿与你交换庚帖,这是什么缘故,你晓得吗?”韦宛秋纤长的玉指一下一下地叩着紫檀桌沿,“当初她与容氏反目,看似是为了你。可如今她可以名正言顺地嫁与你了,却又推三阻四的,你不觉得奇怪吗?” 他脑中翻来覆去地回想着秋白前后不一的言行,越往深想,越觉心寒。 韦宛秋将一小方纸包挪至他跟前:“正如你不知她心中所想,我也不知。我与你们二房联手,并不想节外生枝。她在我跟前滴水不漏,要想知道真正的答案,还得靠你。” 他诧异道:“这个是……” “如果她并无异心,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咱们还是可以继续联姻之事,她若是能从你那里安然无恙地回来,我便会相信她。倘若你发觉她有异……”她语气阴凉,透着一股肃杀之意,“她若是出卖我们的人,我们也不必手下留情。这里面是奇药,服下的人,不出半个时辰便会心悸而亡,干净利落。” 言犹在耳。 他的手颤抖着摸了摸藏着纸包的袖子,用力地咬着下唇,仿佛想用这样尖锐的疼痛来麻木心头的痛楚。 楼阁上,秋白安安静静地坐在原处,一直到温热的茶水变凉。 他也没有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车夫上来寻她,道:“轩六爷已经另雇马车走了,他让我把姑娘送回柯府去。” 整颗心仿佛沉沉地坠落了下去,直至冰冷的谷底。她缓缓站了起来,朝车夫点一点头。这个结果意外嘛?并不,只是来得比想象中快而已。 才迈出一步,那车夫又道:“轩六爷有一句话,让奴才转告姑娘。” 秋白这才感觉到了意外:“是什么?” “轩六爷说:安大爷问我,我的回答是,无论是哪一位,都非我所愿。” 秋白闻言,不可自抑地笑了起来,直笑得满脸通红。她举手掩住了半张脸,却仍旧笑个不停,连泪珠也笑落了下来,蜿蜒流淌在笑窝旁,一滴一滴打湿了掌心。 五日后,一辆马车匀速直入朝阳北城门,车夫不徐不疾地驱赶着马儿,轱辘四平八稳地碾过石板道,丝毫没有从远方赶路返回的匆忙急迫,一如车中人此时笃定的胸怀。 忽然,从前方大街拐角处又出现了一辆马车,以相似的平稳之势逐渐逼近。 这两辆马车终于在相隔一丈之距时,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彼此遥相阻隔。从城外进来的马车停了一会儿,作势继续向前行进,却见对面的马车并无相让之意。车夫不由得着急了,高声道:“有劳你们往后退一点,先让我们过去,劳驾了!” 只见对面的马车纹丝未动,却有人掀了帘子从车里跃了下来,大步流星地来到他们的车前,扬声道:“六弟千里迢迢从外归来,我做哥哥的前来迎接,也是应当!” 车厢里的柯弘轩闻声,不觉一愕,忙挑帘往外看去,果见站在车前的人正是长兄柯弘安!他心头一沉,却不下车,只道:“大哥怎的竟来了?弘轩不敢当!” 柯弘安微笑道:“六弟奔波多时,着实辛苦!为兄为你设下了洗尘宴,快随我的车同去吧!” 柯弘轩愣了一阵才回过神来,看着来意不明的长兄,道:“多谢大哥好意,弘轩还有急事赶回府里料理,恐怕不便跟大哥前去了。” 柯弘安负手踱了两步,含笑道:“实不相瞒,我不仅为你设下了洗尘宴,还想带你到一个地方去!你只要跟我去了,自然会明白过来。” 柯弘轩却不为所动,淡淡道:“大哥盛情,让我这个做弟弟的汗颜。但这个时候爹该是在府里等着我呢,不如我回头再来拜见大哥?” “不妨事。你是应该先回去瞧一瞧,瞧瞧你的亲娘,在昨夜受了多大的委屈。”柯弘安“啧啧”几声,故作痛惜道,“不过是因为茶水烫了一点,就当着下人的面一顿好打,好歹也是六弟你的生母,竟半点情面也不留。” 柯弘轩脸色一变,急道:“那请大哥让一让道,我得即刻回去!” “只管回去吧,你千辛万苦替他们办完了差事回来,回去以后,继续你的老实本分,周姨娘也继续她的吞声忍气,你除了心疼你的娘,还能如何呢?说来你也不过是替人作嫁而已。”柯弘安气定神闲道,“可怜的是周姨娘,不管你如何勤勉忠心,她还是难逃遭受欺压。” 柯弘轩面上阴晴不定,道:“大哥你究竟想怎样?” 柯弘安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六弟移步到我车上,与我同去,我自会向六弟指一条明路。” 柯弘轩心下又惊又疑,知道若此番不依了长兄,一时也是回不去柯府的。他犹豫良久,终是不情不愿地下了车,转到了柯弘安的车上。 自上了车,柯弘安当即命车夫往临安大街而去。车行了约摸一炷香的工夫,便进了城街,可闻周遭车马人潮的鼎盛繁华之声。柯弘安掀起车窗纱帘,唤弟弟道:“弘轩,你来瞧瞧!” 柯弘轩循着长兄的视线看去,只见此处正是人烟阜盛的城西街市之中,沿街一溜铺店堂肆鳞次栉比,两旁危楼高有百尺,翘翅飞檐插天。大街上人来人往,客似云来,繁华非常。 柯弘轩观此盛华之景,正自疑惑,便听柯弘安道:“这一带的铺子房舍,都属柯家名下。你看这儿是不是比城东的更热闹些?” 柯弘轩迟疑着点了点头,奇道:“这些铺子如何会是柯家所属的?我虽并不知这些个账目,可由于这些年帮着二哥打点租子的事,也知柯家名下的铺子多在城东。” “城东的铺子房舍是柯家的老产业了,而临安大街这一带,是这些年才陆续置下的。你之所以不得知晓,是因为这些年来都由大太太掌管这些新置的产业。”柯弘安说完后,吩咐车夫道,“到柯家祖茔附近去。” 马车加快了前行的速度,约一个时辰后,就到达了柯家祖茔。 这一次他们都下了车,柯弘安引着柯弘轩往地亩的方向走去,只见此处地势平坦,田块完整而开阔,土质尤其肥沃。他们兄弟二人迎风立在地亩之中,仿佛已经感受到了这连绵田地的勃勃生机。 柯弘安蹲下抚着入春初发的禾苗,道:“除了这里放眼可见的地亩外,还有三里外的庄园林场,都属柯家所有。” 柯弘轩过去到各佃户处监割收租子,所见的均是小范围的一亩三分地,此时还是头一次看到这般壮观的平坝大地亩,不由为之咋舌,惊叹连连。 柯弘安站起身来,拍一拍沾染在手中的泥土:“除了祖茔这里,再有东郊和西郊的房舍和铺子,是前年才置下的,比临安大街是稍次一些,可比起二房掌管的老产业,还是要阜盛许多。咱们便不过去了,你心里有数就好。” 柯弘轩好不容易平下了心头的惊讶,看向长兄道:“大哥您这是……” 柯弘安神情意味深长,抬手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转身便往回走道:“咱们走吧!” 柯弘轩纵然是满腹疑惑,但因不知长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一时也不敢多问。 马车很快便载着他们离开了祖茔。车夫知主子事急,又比来时更快马加鞭,一径儿往既定的方向飞速赶去,终是在半个时辰后停在了一家客栈前。 柯弘轩下车,抬头看到那悬在门边上的匾额,上书“雁过留声”四字,不及细想,在前方领路的柯弘安便道:“六弟里边请!” 于是兄弟二人从那排六扇的大门进入了客栈内,候在里面已久的容迎初闻声迎了出来,笑盈盈对柯弘轩道:“六弟来了,酒菜都备好了,快和你大哥到楼阁上去吧!” 边说着,柯弘安牵过她的手,与柯弘轩一行三人拾级上了楼。他们仍旧进入了天字二号房内。跑堂的正把酒菜布在紫檀圆桌上,看他们来了,忙加快动作打点妥当,伶伶俐俐地退了出去。 他们三人坐下后,容迎初分别替他们兄弟俩倒满了酒盏,柯弘轩不觉更是惶恐,道:“大哥大嫂这般……弘轩当不起!究竟有什么用得着弘轩的地方,大哥不妨直言。” 柯弘安笑道:“弘轩果然是个聪明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今日我带你看的这些柯家产业,全在大太太手里掌管着呢,若非你大嫂管家,查出这些账来,我也无从得知这些。你不知,相信二弟也未必知道。在咱们府里留心着的人,除了二叔和婶娘,想必也没有旁人了。所以……”他一字一句加重了语气,“他们才会千方百计想着要分家,家私如此丰厚,他们如何能甘心由长房独占?” 柯弘轩听得心惊肉跳的,道:“大哥所说的,我都不曾想到过……” “你并非没有想到过,正是因为想到了,所以你才会忠心耿耿地替二太太办差事。”柯弘安半眯着双眼,掩下目中明亮的洞悉,“六弟好缜密的心思,二太太让你到祁县把雪真接回京城,你竟能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理,另行安排了人带雪真走水路,你仍旧按原路返回,即便我今日在城门截下了你,也不会使雪真落入我们手中。六弟,你不觉得以你的能耐,却只能在二弟手底下干点跑腿的杂活,有点大材小用了吗?” 柯弘轩惴惴不安道:“大哥何出此言,弘轩并没有到祁县去接什么雪真……” 容迎初轻轻叹息了一声,目带忧虑地看着他:“六弟可知,昨夜里周姨娘被二太太杖打,我听你二嫂说,打得满身都是血,全都是因为分家的事烦了二太太的心,把气撒在周姨娘身上呢!可怜见的,你二嫂去劝时,姨娘都奄奄一息了……” 柯弘轩脸色顿时苍白如纸,两手止不住发颤,他咬牙忍耐了一会儿,霍然立起身道:“求大哥放弘轩回去看一看吧!” 容迎初温声道:“六弟大可不必着急,打已打过了,伤也是伤了,你这个时候回去,也于事无补。你要真是个有孝心的,就该让你娘不要再挨打。” 柯弘安也站起来,一手按在弟弟的肩头:“你不必担心,二弟妹今儿一早过来告诉咱们,说已请了大夫去看周姨娘,幸好没伤到筋骨,都是皮外伤,并无大碍。你大嫂已经托你二嫂好生看顾着姨娘了。”他看弟弟脸色稍微放松了一点,又道,“此次二叔和婶娘让你去把雪真接来,也是为了逼我爹答应分家的事。你如此卖力,无非是想着让二太太念着你的好,来日不至于亏待了你们母子俩。你可算是苦心打算了,但未免有点一厢情愿,又或许是二太太有心瞒着你?不管怎样,你此次都棋差一着了。” 柯弘轩慢慢坐了下来,怔怔地出神,半晌,转头看向长兄道:“大哥说二太太有心瞒我,究竟她瞒了我什么?” 柯弘安喟然长叹一声,道:“六弟,休怪大哥有话直说,你乃庶出,纵使来日分家,二太太拿着主意,现放着二弟呢。自然是按着嫡长的出身来分配家私。莫说在二太太的心里,周姨娘不过是个陪嫁收房的,就是姨娘非出身家生奴才,族中人也不见得就会念着庶子的一份。届时若遂了二太太的愿分家,飞鸟尽,良弓藏,她又何须再顾及你呢?” 柯弘轩脑中急转,心知长兄亦是言之有理,早在月前,二太太就在一气之下说要将自己打发到庄园上,虽是气话,但若非总在心下盘算,又如何会脱口而出呢? 容迎初察言观色,看出他心念动摇,遂道:“你大哥把你带去看柯家这些年置下的产业,也是想着让你知道倘若分家,二房会得到多少。依二太太的性子,会不会念着你,你自个儿心里清楚。” 大嫂的话让他想起了那繁华的铺店堂肆,辽阔无垠的平坝地亩,一时心潮汹涌,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大哥答应你,倘若大哥事成,得到了这些家业的掌管之权,必定会把临安大街上的铺子交由你主理!”柯弘安言之凿凿,落地有声,“你有这些家私在手,在府中的地位自然不比往日,你便可以让姨娘搬离二太太的晖仪苑,免受欺辱!” 柯弘轩浓眉轻轻一扬,目内绽出了一缕希冀的光芒。他思忖良久,方缓缓道:“大哥这般厚待弘轩,只不知凭弘轩的绵薄之力,能否还大哥的恩情?” 柯弘安一笑道:“六弟只需要告知我雪真的落脚之处,其余之事,无须六弟沾身。” 柯弘轩沉默垂首,似仍在犹疑。柯弘安与妻子交换了一下眼神,决定还是先不说话,便拿起酒杯,浅浅啜饮着等待。 过不多时,柯弘轩似有了决定,面上的不安消退无踪,只余一抹坚定。他端起酒盏,呈到长兄跟前,正色道:“大哥想知道什么,只管问弘轩,弘轩必定知无不言!” 柯弘安始放下了心头大石,展颜笑了,与弟弟碰杯,彼此均是一饮而尽,如是某种无声的约定。 第九章 分庭抗礼 苗夫人眼光别具思虑地在他们夫妻二人身上盘旋片刻, 方才道:『我一心想着要保全大姊的声名, 既然弘安为亲儿也不甚在意, 那我只好勉为其难。』 她一字一眼清晰道, 『弘安确非老爷的亲儿。』 柯弘轩从祁县回来后的次日,柯怀祖和陶夫人二人便到柯老太太处商议分家之事,只说不日便会将族长、族中堂伯叔兄弟等请到府中来见证分家诸事。柯老太太本欲反对,柯弘安却在旁劝老太太道:“二叔他们此举来得正是时候。把族中亲人都请到府里来,也正合我意,祖母,就听二叔他们的吧。”如此,柯老太太方允了柯怀祖夫妇所请。 至初四一早,族里的耆老柯仲贤老爷及柯仲保老爷先后而至,柯怀祖和陶夫人亲自将二位老人搀扶进了昌荣大厅中。 柯老太太彼时正坐在主位炕床上,由柯弘安和容迎初夫妇二人在下首伺候着。柯怀祖便让族长柯仲贤坐在柯老太太的左侧,柯仲保虽非族长之尊,却亦是宗族中德高望重的耆老,一时也不敢怠慢,便让其在柯老太太右侧落座。 柯怀远和苗夫人随后而至,二人甫一进门,柯怀祖和陶夫人便迎将出来,陶夫人殷勤道:“大伯来得正好,您瞧瞧,伯公和叔公都已经来了,刚才他们还提起您来呢!” 柯怀远淡淡地瞟了他们一眼,干咳了一声掩饰下面容上的戒备,径自往里走去。苗夫人则朝柯怀祖笑笑道:“二叔好妥当,我原还想着大伯公前日才说身子不适,不该这时劳烦他老人家替咱们劳心伤神呢!” 那柯仲贤听闻此言,微微挺直了佝偻的腰杆,声音沙哑如裂帛之音:“难为大侄孙媳妇记挂着。” 苗夫人对陶夫人锐利如箭的目光视若无睹,施施然来到二位耆老跟前,恭恭敬敬行过礼后,瞥眼见了他们跟前的两盅茶盏,眉头不由一皱,转首唤周元家的到跟前来道:“你瞅瞅这给两位老太爷上的什么铁观音?大伯公素日里只喝君山银针,就爱这君山银针的甘醇甜爽。再有叔公这里,也给换成六安瓜片,前阵子我便听叔公在寻这茶,正好咱们府里进的新茶里,就有这道茶。” 她这番话字字句句只绕在茶水上,却无处不彰显着她对两位老太爷的熟悉与周到,更是意指此间张罗照应之人的不得力,一下使得陶夫人僵白了脸色,气涌心头。 二位耆老却是受用非常:“都道大侄孙媳妇为人妥帖,果真如此!” 陶夫人瞪了苗夫人一眼,才想要说话,便听外头传来媳妇们的通传声,说是陶家的娘舅爷来了,陶夫人听是娘家人来临,心下顿时安定了不少,忙去把人迎了进来。 过不多时,柯弘山夫妇、柯菱姗和柯弘轩亦一同前来了,接着则是柯弘昕和戚如南二人,紧接着,柯菱柔也来了。此时底下的座位一溜儿排开,长房为左,二房为右,各由房中的主事人带领着众子女落座,竟显出了几分分庭抗礼的意味来。 柯怀远沉着脸扫视了一下下首的儿女们,低声问苗夫人道:“弘靖呢?” 苗夫人心中亦有不满,只不动声色地望向身后的巧凝,巧凝面上露出一丝不安,上前来小声回道:“我方才到翊和苑请靖五爷时,听凌姨娘说,五爷接了齐家三爷的帖子,说是到绮凤楼去议事……” 苗夫人目中不由闪过一抹怒意,与此同时,柯怀远咬牙切齿地低斥了一声:“混账东西!”听得丈夫这一声,她倒不好发作了,只吩咐巧凝去差人把靖五爷给寻回府里来。 这边厢正说着,韦宛秋在丫鬟媳妇的簇拥下缓步走进了厅堂内。因她来迟,架势颇大,一下犹显醒目。秋白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她身后,一同行至堂前,向着主位上的几位长辈行了拜见大礼。 行动之间,秋白的眼角余光总似感觉到来自二房那一侧的注视,她一派波澜不惊,只谦卑地垂眉敛目,眼观鼻,鼻观心。 韦宛秋妙目一闪,眼光在柯弘安和容迎初身上掠过,笑意森森如积雪寒梅:“相公和姐姐好孝心,这一早便过来伺候老太太了,偏偏把宛秋给落下了。要不是婶娘派人过来告知今日在这里商议分家之事,恐怕宛秋还蒙在鼓里呢。” 容迎初唇角微扬:“还不是我这个做姐姐的心疼妹妹,这一大早的,不忍惊了妹妹好梦吗?只是没想到,妹妹与二叔他们相交甚密,倒也用不着相公与我操心了呢。” 韦宛秋轻蔑地瞥了容迎初一眼,抿着唇没再说话,径自转身到一旁去落座。她此时的贴身大丫鬟只剩下了丹烟一人,便只留其伺候在侧,其余人等皆屏退在外。秋白则在她下首处的椅上坐了。 家中人俱已到齐,柯怀祖不徐不疾道:“今日让诸位齐聚一堂,为的就是详加商议分家之事。前次我与大哥已就此事商谈过一次,想来咱们两房虽一直是共用公里的供给之费,可大哥心里该是清楚的,长房掌管的家私之数,远比二房打点的要丰饶许多。咱们二房上下向来敬重长房,这些年来也不曾有过半点异议。”他顿一顿,又道,“只是眼下闹出了弘安的事来,咱们为了一族的安危,是不得不及早作出打算了。” 柯老太太不悦道:“你只管说你想要分家,这会子又拿弘安说事做什么?” 柯怀祖忙道:“娘,并非儿子有意要为难弘安,只是此次分家之所以势在必行,与弘安脱不了干系。两位老太爷都在呢,是该让他们二位知晓前因后果。” 柯弘安淡淡笑道:“祖母,不打紧,便让二叔往下说吧,他总有他的道理。” 柯怀祖叹息了一声,一副惋惜模样:“弘安向来是懂事的,很是深明大义。他若真的是咱们柯家的长子嫡孙,那才是咱们柯氏一族的福气!”他连连摇头,“也不至逼迫着咱们为保全柯家的基业,走上这条分家的路!” 柯仲贤满面疑惑道:“如何弘安不是咱们柯家的长子嫡孙?” 柯怀远冷眼瞪着弟弟,讥诮道:“我向来只知怀祖你是个稳重人,从来不曾见过你这副居心叵测的模样,满口荒唐言越发说得顺口了,倒也不怕惹来非议,招致祸端?” 柯怀祖似无意理会他这番话,自顾自回大伯公道:“伯公这句问得好,当年发生的那些事,我虽是得知一二,但也不是全部,要说妥当的交代,还须由大哥自己来说清更好。” 柯怀远和苗夫人听他说到“得知一二”四字时,不由神色有变。苗夫人看了丈夫一眼,略一沉吟,抬首对柯仲贤道:“今日所在诸位都是一家人了,有些事有些话,原是该对家人开诚布公地好好说清才是,只是老爷心里有他的顾虑和不得已,有些话,若让他亲口对大家说出来,亦是为难。”她显出几分难色来,“毕竟事关弘安生母的清誉,逝者已矣,怎么好让先人不安?” 座上两位耆老的疑色更重,正欲追问之时,容迎初便浅浅笑道:“有些事大老爷是难以宣之于口,不过今日二老爷劳师动众地请了各位齐聚一堂,不就是为了给大家一个明白吗?既然如此,大太太不妨替大老爷把该说的都说出来吧。” 众人没料到容迎初竟会这样说,唯有柯弘安仍旧是好整以暇地捧茶喝了,闲闲如作壁上观。 苗夫人眼光别具思虑地在他们夫妻二人身上盘旋片刻,方才道:“我一心想着要保全大姊的声名,既然弘安为亲儿也不甚在意,那我只好勉为其难。”她一字一句清晰道,“弘安确非老爷的亲儿。” 在座众人有首次听闻此事的,均大惊失色,面面相觑。柯仲贤与柯仲保二位难以置信地相视了一眼,异口同声道:“怎会如此?” 柯怀远静静地坐在那儿,嘴角微垂,面色灰败,由始至终不发一言。 苗夫人眼睛微微泛红,似有无限苦楚:“大姊铸成如此大错……罢了,我实在不忍再揭旧日疮疤。我把真相说出来,也只是为了告诉二叔,弘安非柯家血脉没错,但咱们并不能为了这个就要闹到分家的地步,这老祖宗还在呢,老人家不就是盼着阖家团圆、齐齐全全吗?我们为人儿女的,怎可为了一己私利,就要把家弄至四分五裂的?” 柯老太太闻言,凄怆地笑道:“阖家团圆,齐齐全全,这话说得好。这十年来,我心心念念盼着的,不就是一个团圆齐全吗?可是我盼了一年又一年,总也难盼到一个真正的团圆齐全……”她怅然看看柯怀远,又看看柯怀祖,语意越发苦涩,“怀祖好不容易回来了,可你虽回来了,却又是巴望着要走。从八年前你离家开始,就没想过要再回到这个家里来,是不是?” 柯怀祖心下涌起一股辛酸之意,强自镇静道:“娘这话说的,着实是不明白儿子一番心意了。儿子想要分家,并不是不要这个家,恰恰相反,儿子是想保全这个家。大哥糊涂了这么些年,我可不能还如此糊涂下去,分家不仅能使家族产业更兴旺,还可趁此让并非柯家血脉的人体体面面离开柯家,不使柯家家声受损……” “二叔说的这些,不外是想说,因为弘安并非柯家血脉,所以才要分家,是吗?”柯弘安搁下茶盏,从座上站起身来,负手而立,“若弘安能证明,指我非柯家血脉的一切言辞都是包藏祸心的陷害,二叔可能答应我,再不提分家之事?” 他此言一出,这边厢陶夫人不由愕住了,柯怀祖却只是不以为意地瞥他一眼;那边厢柯怀远眉头一蹙,目带沉痛地望向他,面上的阴云更甚。苗夫人眸光一转,眼角眉梢间蕴上了一层冷冽。 容迎初亦站了起来,与夫君并肩而立,面上依旧盈盈含笑:“二老爷一心想着要维护柯家产业不外落,若相公非柯家血脉一说被攻破了,自然是不会再纠缠于分家一事了。这样一来,也可以达成老太太所愿的团圆齐全了!” 柯弘安也不等柯怀祖回应,径自把夏风唤了进来,附耳小声吩咐了几句,夏风知意领命去了。 陶夫人耐不住扬声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这还能有假的吗?若真是假的,这十年里你怎的也不来证明?倒在这个分家的当口才来证明,可见也是存心要占着柯家的大好家私呢!” 容迎初和气道:“婶娘不必着急,这当中的真真假假,很快便会揭晓了,是或不是,都不在你我的三言两语之间。” 柯怀祖看向柯弘安的目光有点不屑:“我倒是想看一看,你有多大的能耐可以改变既定的事实。” 柯弘安垂首一笑:“二叔好生看着便是。” “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柯怀远的声音隐隐含怒,“这段日子咱们在外头丢的脸已经够多了,你还想当着他们的面,再丢一次脸吗?” “咱们丢脸,仅仅是这段日子吗,在女儿看来,爹爹这张脸已经丢了十年有余了吧!”一个清柔中带着刚毅的女声婉转响起,众人循声看去,竟见门外逶迤走进数人,为首的正是柯菱芷,后头紧跟着冯淮和贺逸,走在末尾的还有一名女子,一时还看不清其相貌。 伺候的媳妇丫鬟连忙上来增添座椅,奉茶递水。苗夫人看到贺逸时便变了脸色,冷声喝斥下人道:“慢着,你们可仔细了,我没让你们进来打点呢,谁人是客谁人不是,你们晓得吗?”周元家的心知不妙,急忙上前把那几个媳妇撵了出去。 柯怀远听了女儿的话本就没好脸色,转头一眼看到贺逸,更是难掩愠色,怒道:“谁让他来的!” 柯弘安镇定道:“自然是儿子请表舅过来的。” 容迎初走到门前,把门外伺候的下人们唤了进来,吩咐她们按上宾的礼数替贺逸设座奉茶。苗夫人含怒向她道:“你眼里还有老爷吗?” “大太太,你可也别忘了,如今是迎初当家,谁人是客谁人不是,皆由迎初说了算。”容迎初毫不示弱,语气凛然,“表舅不是客,他是相公的亲人,也就是迎初的亲人,既然是亲人,自然要好生照应!” 贺逸沉着气,在柯怀远和苗夫人二人锐利的目光下,与柯菱芷夫妇一同朝座上的长辈们行了见礼,竟是笃定了要留下的意思。 柯弘安笑对妹妹道:“辛苦你们为我把表舅爷和雪真带进府里来。” 众人听闻“雪真”二字,均怔在了当场,神情各异。柯菱芷微微一笑,回身把怯怯立在门前的那名女子拉到了厅堂中央。那女子身形瘦小佝偻,仿佛是有些年纪了,身上一件五成新的靛蓝色家常粗布衣裳,头上松松地绾着一个平髻,发丝半垂在脸庞侧边,挡住了泰半面孔。她低低地垂着首,畏缩地站在柯菱芷身后,半点不敢直面在座众人。 陶夫人和柯怀祖看清了来人果然是雪真,眼光顿时如要噬人一般,冷冷向柯弘轩扫视过去。柯弘轩神色错愕,站起来道:“你们怎么会找到雪真?” 柯弘安道:“本来我们是不知道她的下落,若不是发现二叔这边有疑,我暗里留了心,在两日前尾随二叔到东郊的房舍去,也不会得知原来二叔把雪真藏于此处!” 柯怀祖万料不到这岔子是出在自己身上,脸色铁青,暗自懊恼不已。 这时,柯老太太缓声道:“雪真,真的是你吗?” 雪真闻声,身子耸了一耸,腿一软便跪倒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几下头,道:“贱身见过老太太,老太太万福金安。” 柯老太太面上一搐,怔怔了好半晌,方道:“果然是你。” 雪真匍匐在地片刻,似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直起身来,转向柯怀远和苗夫人颤声道:“见过大老爷,见过……大太太。”她眼睑抖了抖,“贱身没想过……还会回到这里来。” 柯怀远肩膀微微一震,惊得无以复加,两眼一瞬不移地注视着她,仿佛是不能相信一般。 苗夫人视线落在她半垂的脸庞上,半晌,方静静道:“你回来了,很好。” 容迎初缓步走到雪真身旁,一手将她扶起来,朝亦绿扬一扬下巴示意其搬来座椅,道:“姑姑如今再不是咱们柯家的奴仆,好生坐下说话吧。”一面说着,一面把她按坐在椅上,“姑姑有哪些积年的心事,有哪些话是可以还安大爷一个公道的,今日当着老祖宗和几位老太爷的面,一五一十地说清楚吧。” 雪真拘束地坐着,慢慢抬起头来。如今她已届三十一二岁的年纪,并不算很老,眉眼间虽有饱受风霜摧残的痕迹,但仍不掩其清秀娟好的五官容貌,想必年轻时亦是个俏丽秀美的女子。她的目光不自禁地落在柯怀远身上,有一抹慢慢滋生的沉痛与哀伤,无声无息地笼罩在她的面容之上。 “当年……我确是有负大太太……”她打了个哆嗦,忙又纠正,“我说的是先任夫人。我对大老爷所说的话,都是谎话……” 柯弘安追问道:“你说的什么话是谎话?” 雪真神色凄楚,从柯怀远身上收回了眼光,下一句话道出时,已止不住话音颤抖。遥远却又清晰的昔日旧事,是每于午夜时的噩梦,亦是心思沉淀时痛彻心扉的伤痕。 十年前,同是这样的初春时分,柯府后花园春光明媚,桃花嫣红如少女娇嫩的玉容,柳枝碧绿相映于侧,益显花木繁盛,满园艳丽。 她挎着花篮踮脚站在桃花树下,伸手想要摘下那娇美绽放在枝头的撒金碧桃,险些便要触及花茎了,不料身旁闪出一人来,轻而易举就将那撒金碧桃摘了下来。她不禁失望地“呀”了一声,娇声央告道:“好姐姐,把那桃花让我吧……”一面站定了,回过头望去,那一刻的她又惊又羞,忙退后一步福身道:“雪真失礼,见过大老爷!” 跟前的人正是柯怀远无疑,他手拈着那朵撒金碧桃,笑容清朗一如此时的和熙晨阳。 他无声凝视她片刻,出其不意地伸手到她鬓发旁。她有点意外,略略别开了脸,却又在他炽热的目光下燃起了异样的期待。她下意识地不再闪避,任由他将那开得正艳的桃花簪在了她的发髻上。 一直到了后来,也难以忘却他低低吟哦的一句:“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桃花相映红。”任夫人从病榻中勉力坐起身来,睁圆了眼睛紧紧盯着雪真,“这句诗,是老爷赞美你的,是不是?” 她不意主子竟会有此一问,顿时慌了神,顾不上把篮子里的桃花**花瓶中,跪倒在主子榻前道:“奴才并没有这样的福气!雪真今日想着摘些花儿来给屋子里添点生气,在花园里摘桃花的时候碰到了老爷,老爷是看那桃花开得好,才说了这么一句。” 任夫人脸儿黄黄的,此时动了心气,神气愈加憔悴:“你何苦瞒我,雪卉都告诉我了,老爷亲手为你戴上桃花,才会有这么一句称赞。”她朝这个打小便伺候在身侧的心腹侍婢招一招手,“来,到我跟前来。” 雪真益发不安,诚惶诚恐地膝行至主子跟前。任夫人一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幽幽道:“你可知,老爷刚才来我屋子,第一句话就说想将你收房。老爷想抬举你做姨娘呢,你欢喜不欢喜?” 雪真心头一跳,又是惊又是喜又是惧,面上只一片惊愕,慌张道:“奴才不敢!奴才万事只听太太的主意,太太若是不允,奴才决不痴心妄想!” 任夫人冷眼瞅着她,咳嗽了两声,道:“你这么说,要是我真不允你,倒成了我气量狭小,有失大房应有的贤惠大度了?” 雪真忙不迭摇头:“奴才绝无此意!” 任夫人神情凄凄惘惘,凝神半晌,方软软挥手道:“罢了,你下去,容我好好想想。” 她颤巍巍地站起身,转身往前走了数步,隐约觉得身后如有锐利冷厉的眼光追随,一时只感背脊发凉。果不其然,主子的声音森森然飘至了耳畔:“人面桃花相映红,这句诗,老爷也曾用来赞美过她。她也如你一般,欲拒还迎,嘴巴上说全听我的,可到了今时今日,她成了柯府的苗姨娘。” 那一日过后,主子总是有意无意地将她支使开去,鲜少让她到跟前伺候。这样一来,她不觉有点惶惶,就连大老爷偶尔想让她到房中侍奉,也因顾忌主子而借辞推托了。 如此便到了三月末,这一日雪卉拎着食盒到她房中来,道:“好姐姐,你如今攀了高枝了,大老爷这些天接连数次跟太太提起要尽快将你收房呢!太太可心疼你了,说赏你这些小厨房新鲜的点心,全都是业州特色,让你好好尝尝。” 雪卉周到地把几碟子点心放在她跟前,方才离去。她心下如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什么滋味儿,耳边总回响着雪卉说老爷要将她收房的话,眼前的几样业州点心似又昭示着主子对她的一片心,她一时柔肠百结,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边想着,边提箸夹起一块蕉叶青团,已经送到嘴边了,却听身后一声惊呼:“雪真,不要吃!” “不要吃!”身后那人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她身边,一把拨开了她箸上的点心,“这里面有脏东西!” 雪真始料未及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姣好温婉的面容,她不由低低唤道:“苗姨娘。” 苗姨娘脸上有几分凝重,她拔下发髻上的银簪子,探入了点心之中,顷刻间,银簪泛起了一抹深黑色,触目惊心。 雪真顿时慌得面无人色,连话也说不齐全了:“这里面……是什么……为什么……” 苗姨娘脸色煞白,一手掷下银簪,拥住了惊魂未定的雪真,齿冷道:“你与她这么多年的情分,她竟真的忍心下手!任何一个与她分宠的女人,她都不会放过!” “太太她……她是要取我性命?”雪真浑身瑟瑟发抖,“何至如此?她要是不喜欢我与老爷一起,对我直言便是,我绝不会违逆她的……” 苗姨娘在她身旁坐下,语意清冷:“吕姨娘和沈姨娘的遭遇,你还记得吗?我一刻都不敢忘,从井里把吕姨娘的尸身打捞起来的情景,不就是因为她心直口快,说了大姊不爱听的话,便被逼着投井吗?还有沈姨娘,是个忍让的谦和性子,可大姊还是趁着老爷不在府中时,生生把她给赶出了府去。”她笑得悲凉,喃喃道,“一个都容不下,一个都容不下。” 雪真不寒而栗,惶然道:“我记得……我更记得,她是怎么对待你的……所以我不会答应老爷将我收房的事,我不会跟太太争的……” “太晚了,没有用的。”苗姨娘面色沉重,眸中有一闪而过的决绝,“老爷三番五次跟她提起要抬你为姨娘的事,她早已恨你入骨,她是不会轻易放过你的。为今之计,咱们只能是自保为上。” “如何才能自保?” 苗姨娘转身,握住了她发凉的手,唇边扬起融和的笑容:“你知道吗?我并不喜欢你唤我姨娘,我还是想你如以前在业州时一般,叫我三姑娘。还记得那时候你总是偷偷地背着大姊,来寻我玩儿,每次大姊为难我的时候,你也总会从旁帮着我。你说过,不想看到我受委屈,若是能帮我的,你都会帮我。这句话,还作数吗?” 雪真不知为何,只觉得心惊肉跳,轻轻点一点头道:“三姑娘,虽然太太从来不把你当做妹妹看待,但你在我心目中,一直都是任家的三姑娘,我心里敬你,跟敬太太是一样的。” 苗姨娘深吸了一口气,眼中隐隐泛起泪光:“帮我,也是帮你自己。明日老爷若是问你,大姊可曾去私会过逸表哥,你无论如何,只一口咬定亲自见到她与逸表哥一起,从此便能保住你我的性命!” 雪真心中一阵发寒,猛地从她掌心中抽回了自己的手,摇头道:“这怎么使得?” “还顾念与她的情分吗?”苗姨娘施施然站了起来,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你顾念她,她可曾顾念你?你不忍伤她,她却要把你置于死地……不是你死,就是她亡。” 那时,她曾经以为,她是下不了这个狠心的。诬陷主子与旁人私通,这会使主子陷于万劫不复之地中,她只是想活命,也许,她只需要向主子表明心志,这一关,便能过了。不伤人,不伤己。 至傍晚时分,她照旧前去伺候主子用膳,她当着雪卉的面跪在主子的脚下,泣告自己的过错,祈求主子的原谅,更愿用剪子自毁容貌,以使主子安心。 任夫人面无表情地看了她半晌,木然道:“你说完了吗?说完了便下去吧,你要割自己的脸,就回你屋子里割去,不要弄脏了我的地方。” 雪真泣不成声,也不知主子这可算是放过自己了,一时不得法子,只能先退了出去。因是跪得久了,双腿酸软,便在门外停歇了一会儿,主子的声音隐隐约约地自里内传了出来:“为何她还活着?” 她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太太恕罪!雪卉一时大意,没亲眼看着她把点心吃下……雪卉愚钝!” “……她没有吃下点心,又巴巴地来到我跟前求饶,想必是已经知道点心里有毒。”从来不知道主子的声音原来这般阴冷无情,“此人已经存了异心,万万不能留了!她逃得过一次,断不能再让她逃过第二次!” 死亡的恐惧瞬间便包围了她,她紧捂着自己几欲惊哭出声的嘴巴,蹑手蹑脚地离开了主子的院落。待得远离了主子的所在,她方整个儿瘫软在地上,失声痛哭。 翌日晌午,大老爷柯怀远果然让人把她带到了明昭苑中。 柯怀远端坐在书桌前,苗姨娘侍立在侧,细心周到地为他沏一壶好茶。 “你可还记得,过年前太太有一次离府,去见的什么人?”柯怀远脸色铁青,肃然发问。 她敛一敛心神,道:“太太是在腊月二十那日出府的。那日太太身子很不好,天又降雪,我们都劝她不要外出,可她执意要去。我在旁,听到太太说,趁着今日老爷不在府中,一定要去见一见他。后来,太太为避人耳目,只带了我一人随侍。一路到了城西的茶肆外,我清清楚楚看到,迎出来的人是……”说到此处,她下意识地顿住了。 柯怀远眉头皱成了川字,紧紧盯着她。苗姨娘把香气四溢的茶盅放到他面前,不经意地抬眸瞄了她一眼,那一瞬的目光中分明带着急迫的意味。 她狠一狠心,颤声继续道:“出来接太太的人是贺表少爷。太太一见他,便让我候在外头,不让我随她进内。” 谎言一旦开了端,便成了一发不可收拾的争斗与纠缠。这样的争斗与纠缠,毁尽了任夫人的一生,也毁尽了她半生的安稳,从此长伴她的,便是无休无止的追悔与痛疚! 当雪真道出最后一个字时,她再忍不住悲泣,低哑的哭声幽幽浅浅地回荡在偌大的厅堂中,一下一下地撞击在有心人的心房上,敲出不同的感受来。 一个尖厉的女声打破了这片让人窒息的死静:“你胡说!你说的这些都不是真的!”说话的人正是柯菱柔,她满脸愤恨地从座上站起,一个箭步冲到雪真跟前,“我记得你,你是任氏的陪嫁丫头,小的时候,我娘总跟我说,你是个好人,跟任氏不一样。后来你走了,娘还说担心你孤身在外不知往哪儿落脚,说要让人送一送你,好歹帮你找着亲人呢!如今你竟然含血喷人?” 苗夫人如蒙受了极大的打击,目光失望而哀伤地落定在雪真身上,慢慢道:“我看到你回来,原是满心的欢喜,可是没想到,你竟然会说出这些话来。” 柯弘安上前把柯菱柔往旁边一推,护在雪真跟前道:“我相信她说的是实话。” 容迎初随后道:“我也相信。” 柯菱芷拉着冯淮的手来到大哥身旁,恨恨地瞪着苗夫人道:“到了这个时候,雪真没有必要再撒谎。” 柯弘安直勾勾地注视着容色僵冷的父亲,道:“爹,你相不相信?” 柯怀远眼睑抬了抬,神色更为深沉复杂。在他出言前,苗夫人便道:“当年我并没有找雪真让她诬陷大姊,她回答老爷的每一句话,都是她自发说出来的!如今她竟说由我指使,而把她找回来的人是弘安你们,你们为了什么唆使雪真撒谎,这个我不得而知!” 柯菱柔急红了眼睛,指着柯弘安和柯菱芷道:“我娘受过任氏多少折磨,你们知道吗?你们以为你们的娘就是大好人,我娘是坏人吗?你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这般对待我娘?” 在座上的柯弘昕定一定神,亦道:“此事过去已有十年,十年前还是言之凿凿的事,为何到了十年后又有新的说法了?” 戚如南忧心忡忡道:“相公说得是,事关重大,不可只听信一家之言。” 过往的这些事对雪真来说是一道不可磨灭的伤痕,如今清晰地面对一直不敢面对的旧事,对她已是莫大的考验。此时她心绪激动,难止哭泣,一时竟无以成言。容迎初掏出手帕为她拭泪,一面温言道:“我相信姑姑说的是真话,并非全因她所说的对相公有利,而是因为姑姑所说的一切,并没有偏袒任何一方,她说出了大太太当年唆使她的真相,也说出了先任夫人一些事上的不妥……”她回头看向苗夫人,“可即便先任夫人有何不是,也不至要将其置于那般境地,更不该连累无辜。” 苗夫人冷冷地瞅着容迎初:“这件事上,轮不到你说话。” “……安大奶奶说得是……我说的,都是真话。”雪真抽泣着道,透过满眼泪雾望向苗夫人,“是我太天真,以为你只不过是要教训一下任夫人,我没想到……没想到你竟然会说安大爷是任夫人与贺表少爷的……你太可怕了!” 柯怀远听到此处,眉心猛地一跳,无声地垂下了头。 柯怀祖和陶夫人二人都不曾想到竟会有这等变故,只得冷眼旁观着这一幕。倒是二位老太爷越发心焦了,柯仲保皱眉问道:“怀远,当年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苗夫人道:“叔公不必着急,既然他们非要提起当年的丑事,我也就让大家知道个明明白白!”她转向柯怀远,“老爷,那事的证人并不止雪真一人,你也不是只听一面之词的人,铁证如山,你都看得分明。” 柯老太太冷笑一声,道:“是了,证人是不止雪真一人,要数干净利落,恐怕也是无人能及你半分!早在十年前,我就想着要把这些所谓的证人找来,好好对质一番,可没想到那些人要么一走了之,要么传出来得急病死了,你果然是个妥当人儿!” 苗夫人惊奇地看着老祖宗:“老太太原来曾去找过那些人吗?如何会找不着?定是办事的人不得力吧!那两位嫂子好好的,现下是安然地生活在京城里呢!碧春事无不可对人言,既然如今大家都想知道真相,那我就让人把那两位嫂子找来便是!” 柯弘安不由自主地向贺逸看去,彼此面容上均有意想不到的惊异之色。一直都以为那两人若非返回业州,必是远走他乡,从来不曾料到竟会藏身于京城之内。 苗夫人不慌不忙地命周元家的出去把人请来,又吩咐下人们去为两位耆老换上热茶,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柯菱芷愤怨地瞪着她,柯菱柔面上带着挑衅,来到姐姐跟前道:“我跟你说过的,让你去好好想想当年发生的事,究竟孰是孰非,休得在这里胡言乱语!” 冯淮把柯菱芷拉到了身后,镇声对柯菱柔道:“这位想必是芷儿的妹妹吧?见过小姨子了。请恕我多言,长辈们的是非黑白,并非我们这些小辈能断言的,大太太这里的人不是还没来嘛,一切都未曾有过定论,你又怎知孰是孰非呢?” 柯菱柔脸色顿时羞得紫涨,愣愣地瞪着冯淮半晌,咬着下唇吭不得一声。 不消一炷香的工夫,周元家的领着两名半老妇人进入了厅堂,柯怀远和苗夫人转头看去,来人正是当年前来的陈嫂子和张嫂子二人。 柯弘安不等苗夫人说话,径自问雪真道:“你在业州时,可曾见过这两个人?” 雪真细细打量了那两个妇人一番,眉心一蹙,略带为难地朝柯弘安看去,不愿承认似的勉强点了点头。 苗夫人自若地一笑:“你们可都是同乡呢,自然是认得的。那敢情好,两位嫂子的来历可算是明明白白的了,你们想要知道什么,大可直接问她们二人。” 柯老太太目光在这两人面上盘旋着,道:“来历明白吗?不知谁是陈嫂子,谁是张嫂子?” 两人恭恭敬敬地自报了家门。柯老太太盯着那陈嫂子问道:“过去我似乎听闻你夫家是庄稼人,当真吗?” 老祖宗当日曾说过陈嫂子的丈夫是个货郎,事发后夫妻二人便踪影全无了。柯弘安和容迎初此时听她如此发问,心知这是意在一探对方的虚实。 只听那陈嫂子谦卑道:“回老太太的话,贱身夫家并非庄稼人,贱身夫家世代以做买卖营生,到我外子这一代亦是如此。因我外子做买卖,少不得要出远门,我生怕他一人在外无人照拂,便也时常跟随在侧。” 柯弘安怀疑地看着她:“你既然总随夫君出远门,为何会知道我娘的事?” 陈嫂子看了苗夫人一眼,道:“我和张嫂子都有亲人在任府当差,当年我们二人的绣活还算是能拿得出手,我们的亲人便总让我们到任府去帮衬着做点针线上的活。这个任二姑娘身边的几位姑娘都是知道的,因为任二姑娘尤其喜欢我的绣活,总差人让我帮着绣荷包香囊这些。我外子早年并不曾多出远门,所以对任二姑娘出阁前的事,还是略知一二的。” 一旁的张嫂子忙用手肘碰了她一下,啐道:“老糊涂了,还满嘴的任二姑娘,现下该称呼先任夫人!”陈嫂子遂慌得一个劲地掌自己嘴巴。 柯弘安再问雪真道:“她说的可是真的?” 雪真皱着眉头,轻轻道:“都是真的。” 苗夫人眼光悠悠荡荡地在贺逸身上一转,回头看向柯怀远道:“老爷,虽然你什么都没说,但是我晓得雪真说的话究竟有几分值得相信,你是心中有数的。但眼下的情形,他们都质疑我,倘若大姊当真是清白的,我也但愿大姊是清白的,再多的委屈我也愿意承受。所以就允许两位嫂子把当年的真相说出来,好吗?” 柯怀远目光环视着在座诸人,心潮汹涌难平,最终,他的目光落定在柯弘安身上,面上的肌肉微一抽搐,恍若是极力压抑着心底的意绪。他沉默良久,方缓缓吐出:“让她们说吧。” 苗夫人遂道:“你们来说说,你们在先任夫人出阁的那一日,见到些什么?” 张嫂子敛衣上前一步,欠身道:“老身那日随了表亲在任府中打点,正好是柯家来迎亲的时候。老身依稀记得,那日似乎出了一点岔子……”她的话语,不经意地勾起了知情人的回忆,往年旧事,皆因牵扯太多,只须稍稍提醒,便历历在目。 任府嫡出的二姑娘任娴出阁大喜,全府喜庆。联姻的对象又是京城平原侯府的嫡长子,可谓门当户对,任府上下无不称颂二姑娘此次是觅得佳婿,天赐良缘。 深居闺秀的闺房中,窗扇雕着细密精致的海棠花样,明媚的日光笼罩在窗纱上,映照出一地若隐若现的细碎花影。繁繁密密,恍若掩落在如花娇容下的重重心事。 年长的妈妈带了喜娘和一众媳妇丫鬟来到了廊下,扬声道:“二姑娘,开面的吉时要到了。” 屋子里的任娴坐在妆台前,闻得外头的声响,她一手拿起小靶镜,木然端详着镜中的自己,沉沉道:“他给我回信了吗?” 侍立在旁的雪卉和雪真相视了一眼,惶然回道:“二姑娘,今日是您的大喜日子。郭妈妈她们都来了,您还是……” 任娴面上一冷,冷不丁地手一扬,将小靶镜狠狠地掷在了地上,只听“砰”一声震响,镜碎一地。雪卉和雪真两人吓得魂都没了,外面的人闻声,亦是惊心,忙拍门问道:“二姑娘,出什么事了?良辰吉日的,岁岁(碎碎)平安,不打紧!您快开门让我们进去吧!” “一个月前我就给他去信,告诉他我要成亲了,为何足足一个月,他都不给我个回音?”任娴容神凄绝,扶着桌沿站起身来,此时一身的凤冠霞帔,绫罗珠翠环绕,映衬得她不施脂粉的脸庞惨白如雪。 雪真慌得上前来扶她:“二姑娘,都这个时候了,那些事不好再提了……” “二姑娘,切莫误了吉时啊……”门外郭妈妈心急如焚。 “吉时?是谁的吉时?”任娴猛地抓起桌上的匣子,往门边扔去,尖声嚷道,“叫他来见我,叫他来见我!” 郭妈妈和喜娘都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就要闯门而入时,门却在这时打开了。雪卉强作镇静地走出来,道:“二姑娘要见夫人,只要夫人在旁,姑娘才会安心开面。你们快去请。” 张嫂子诚惶诚恐地道出了昔日大喜中的变故,末了,她道:“直待老夫人来了以后,先任夫人才让喜娘进去开面。后来我随我的表亲上别处忙了,没看到接下来的事,也是听闻先任夫人闹出了很大的动静。” 陈嫂子叹了一口气,道:“贱身那时帮衬着送些绣活到任家奶奶那儿,正好经过前院,看到迎亲的喜轿来了,好不热闹的,贱身何曾有福气看到大户人家办喜事?一时也就舍不得走,偷偷躲在廊下瞧着,原不过是想着开开眼界沾点喜气,没想却看到了不该看的……” 京城平原侯柯府的八人抬喜轿已停在了任府门外。依着当地的嫁娶风俗,须经过哭上轿的礼数,也就是新娘上轿前,经男方喜娘三次催轿,新娘佯作不愿出嫁的习俗,意在昭示出新娘对父母的不舍之情。 雪真和雪卉二人扶着头盖大红喜帕的任娴走出庭院中,任府送嫁的除了老爷夫人外,还有各房的兄弟姐妹,偌大院落中一片欣然喜庆的景象,锣鼓礼炮声鼎沸不绝。 任娴倏地挣脱了两个陪嫁丫鬟的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撕心裂肺地放声大哭起来。 任家夫人亦止不住泪流满面,伸手欲将女儿扶起,一面唱哭词道:“囡啊囡,侬抬得去呵,烘烘响啊!侬独自去呵,领一潮来啊!” 谁知任娴仍然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兀自哭泣不止。 任家夫人心知不好,哭着吩咐雪真、雪卉道:“扶姑娘起来。” 然而任娴两臂一挣,避开了丫鬟们的手,抱头闷声痛哭,盖头喜帕竟被撕扯了下来,露出了一张哭得肝肠寸断的惨淡泪容。 “我不去……我不去……”她泣声凄冷,“他不来,我便不去……” 任家夫人脸色大变,忙一手掩了她女儿的口,哽声道:“我的儿啊,从此为人新妇,莫要不舍!” 任娴泪眼蒙眬地望向大门,似是在等待着什么,全然不顾家人的焦急慌乱。 这时,从人群中闪出一个纤纤身影,疾步来到任娴身旁,一下跪倒在她跟前,声音清凌凌的:“娴姐姐,吉时到了,还是让太太送你上轿吧。” 任娴含泪看向她,目内恨意骤现,一边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瞪着她。片刻后,任娴出其不意地扬手一掌掴落她面上,恨声道:“苗碧春,你说过不会与我争!” 苗碧春被打得嘴角渗出了血来,忍着痛道:“是我错了,我们都错了,求娴姐姐宽恕。” 任娴任由泪水流淌,立在原地没有再动。雪真和雪卉赶紧上前来为她把喜帕重新盖上,她也不再抗拒。 众人看她终是依从了,均松了一口气。喜娘口里唱着吉词牵引新娘出府门上花轿,唯余苗碧春仍旧静静跪在原处,却是无人在意,似是本就无须在意。 “先任夫人出阁当天这么一闹,任老爷很是生气,后来便吩咐当日在场的不管主子还是奴才,都不许将此事外泄半点。”陈嫂子说道。 厅堂里诸人闻得当年的情景,大多颇觉纳罕。柯弘安语气沉重地问雪真道:“这么说来,你当时是在场的,究竟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雪真望向苗夫人,颤声道:“先任夫人与表舅爷之间是清白的。” 苗夫人脸色微微发白,仿佛有少顷的失神,她避开贺逸的目光,道:“听你这么说,你也承认,陈嫂子说的是真话了?” 雪真鼓足了勇气,走到她跟前道:“你分明是知道的,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竟会在出嫁当日不肯开面,跪在自家府门前大哭,不肯上轿?”苗夫人倏然转过身来,逼视着贺逸,“有没有什么,难道表舅爷心里不是最清楚吗?” 贺逸耳闻当年的旧事,心内意绪已是起伏不定,此时眼见苗夫人如此相逼,整个儿愕在了当场,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答。 柯怀远面色煞白,冷眼瞪向贺逸,似有无限嫌恶。 容迎初思忖了片刻,道:“我听了两位嫂子所说的话,只知先任夫人当年是哭轿不愿出门,并没有半点是与表舅爷有牵扯的,大太太此言未免太过武断。” 苗夫人尚未及回应,贺逸在这时已然定下了心神,平和道:“我心里是很清楚,我以为你心里也是很清楚的。” 苗夫人睫毛微微颤动,目光冷冷地直视着他:“今日所有人都在,弘安想要真相大白,我也想。你和大姊青梅竹马,险些便要定亲了,这个在任府并不是秘密。”